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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清楓聆心 -【慢春風】《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6 01:46 PM     標題: 清楓聆心 -【慢春風】《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13 01:21 PM 編輯

【書名】:慢春風

【作者】:清楓聆心

【內容簡介】:

  她從地獄一般的家裡逃出來,只想畫一方寧靜山水。

  她在世上最怕的就是養兄,只好晝伏夜出避天光。

  哪知,她又攤上一位義兄,不但陪她一起晝伏夜出,還把日子過得熱鬧不凡。

  造假畫?這是義兄正經養家糊口!

  查情詩?這是義兄賺錢請她喝酒!

  一路追兇?這是兄妹感情昇華的必要過程!

  春風慢慢,終將吹暖她筆下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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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6 01:51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2 11:31 PM 編輯

第一卷 水墨卷

楔子

  京城劉家,滿朝皆知,乃欽定皇商,專為宮中採買,在珍寶業獨佔鰲頭,內省特許採礦權。

  家主劉瑋,天生一雙好眼,握得一支好筆,下筆有神,書畫大家,鑒真辨假從不錯,深受皇上喜愛。然,劉瑋性喜漁色,妻妾成群,生有五個女兒,後收養一子。

  如今,老爺老矣病矣,大女二女已出嫁,三女四女新長成,養子狼子,野心勃勃,偏逢妻妾妖嬈,於是各為其主,各耍曖昧,明爭暗鬥,一潭深水越攪越渾,難以消停。

  這季悶夏的某一深夜,劉老爺下不了床的第二個年頭,劉公子出遠門辦事,劉府群龍無首之際,發生了一件大事。

  劉家四小姐,從拘禁的地屋裡消失了!

  雖然劉府五千金,有四位刁蠻任性得赫赫有名,這位四小姐平時卻悄聲無息的,境遇可憐。這不,劉公子要將她嫁給宮裡的大太監為妾,怕她抵觸反抗,就鎖進了黑暗的地屋之中,足足兩個月之久。

  只是整個劉府的人都想不到,一直懦弱受欺,說話不敢大聲,連走路也怕惹人嫌的四小姐,在公子即將返回,婚事迫在眉睫的節骨眼上,逃了。

  地屋只有一扇小窗,七八歲的孩童大概能鑽,大人是絕對鑽不出去的。而劉府武師個個身手了得,即便守了兩個月,有些懈怠,當晚地屋內外值夜的,也有四個人。更遑論,劉府如同一個富裕的小國,各位主子的地界分明,門無數,鎖無數,層層進進,高牆棘檐,戒備森嚴,巡邏日夜不停。

  四小姐縱然可以瘦到鑽出窗去,也可以僥幸從看守們眼皮底下溜開,可是那道道門層層牆,還有一撥撥巡邏武師,應該插翅都難飛。然而,她卻飛了,且沒有一雙眼瞧見。人們就連她何時不見,也無法推斷出來。

  四小姐本是個安靜的姑娘,不受囂扈的父親兄長和姐妹們待見,自然也不受僕人們高看。被關的這段時日,刁婢們偷懶,隔三岔五才送一回飯,準備的食物都跟乾糧似的,能存十天半個月。唯一可依據的就是,看守人昨晚曾隔鐵門瞧見她側躺在木床上,發現她不見的這晚,床上卻空了。

  雖然可能遲了一日,劉府的人卻再不敢懈怠半分,由三小姐主持大局,抬出父親兄長的名號,請動京中城官朝官。各城門嚴密盯緊,設關卡,如通緝令般發放畫像,加重賞金,甚至調度大鎮小縣捕差,兵鎮還提供人力,對出城的所有要道展開橫掃搜索,擴至方圓百里。

  劉家勢力之大,由此可見一斑。

  這麼大陣仗,很快有了消息,有人在距城南三十里的山道上見到劉四小姐。

  那一帶人煙稀少,只有一座香火不盛的尼姑庵,劉三小姐當即認定那裡是四妹最有可能的藏身處,親自率人快馬趕去。

  然而,劉三小姐撲了個空。

  庵中姑子七八人,無一人見過劉四小姐。劉家人也搜不出半點四小姐來過的痕跡,氣得劉三小姐直甩鞭子,打人找晦氣。

  他們卻不知,一駕驢車剛從尼姑庵離開,自南繞西,渡過大河,恰恰出了劉家的包圍圈。

  車上,載得正是劉四小姐。

  老實說,劉四小姐自己都不太明白,怎麼就能輕信庵主的話,莫名答應隨這位車主離開,還居然睡了一路,讓人喚醒。雖然她娘說過庵主是真善人,可她之前從不曾見過庵主,更不認識這一位。

  「小夏,快到了。」

  車主是位中年婦人,自言夫家姓趙,娘家姓常,因庵主與她交情篤深,每半年會去庵中住幾日,這才遇上藏身的劉四小姐。

  常氏容貌端莊美麗,氣質素雅,聲音輕柔,「從這裡坐船就可南下,不過你一個姑娘家,真要自己去麼?」

  常氏的聲音,像她娘親。

  劉四小姐,不,現在是夏姑娘了,慢騰騰坐直,「多謝夫人相助之恩,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您的。」

  信得一時,信不了一世,不管是答應保密的庵主,還是眼前這位帶她逃出困境的夫人,她的防心都不能放下。

  「你要是能等上一年半載,我們就可以一道走了。」常氏語氣微憾,卻實在好心,「這麼吧,我讓老管家去打聽一下船期,你趁這幾日準備些行李,總不能臨到用時再買,那可要多花費不少。小夏,別怪我說實話,我瞧你不是能大手大腳的境況。」

  確實不是。

  從前逃跑過一回,讓劉徹言捉住,所以至今,稍微值錢些的首飾都不讓她戴,貴重物品皆不經她手,帶進帶出皆由丫環代勞搬運,她屋裡的東西全列在清單上,少一樣就要追查到底。

  而她為了鑽地窗,就穿一件綢衣,脫身之後,找出費盡心機積攢的小包裹,立即出府,頭都不敢回。

  小包裡沒有銀兩,只有娘親的遺物,一些名品顏料筆硯,都是捨不得送進當鋪的東西。

  被困京城附近,也是囊中羞澀的緣故,不能馬上遠走高飛。

  「夫人,我——」

  「娘,你回來了!」車簾一掀,一雙朗星目,年輕男子笑起兩排白牙,半塊身板就似乎能撐滿車門,見車裡除了娘親,還有一髒兮兮的姑娘,「咦?從哪兒撿來的小東西?」

  「莫要造次,這位是夏姑娘,要在咱家暫住幾日,快收起頑性兒來,別嚇壞了人。」常氏推開年輕人,搭著他的猿臂下車去,回身對傻在車裡的劉四小姐道,「小夏莫怕,這是我兒趙青河,成日習武,才練出這副嚇人身板,其實沒多少心眼,直來直去的性子。」

  趙青河一直舉著胳膊,等夏蘇借用,但見夏蘇遲遲不動,撇嘴笑,「我娘把我說成傻大個兒,我卻看你更傻,下不下車——」

  夏蘇雙足落地,沒有借他的胳膊,冷冷挑起眉,一言不發,走去跟在常氏身旁。

  那一刻,她全然預料不到,和這家子的緣份,遠不止幾日,這才剛剛開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6 01:58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2 11:30 PM 編輯

第1片 雨夜故人

  兩年後——

  上夜。

  雨愁綿。

  一頂小轎,不急不緩,穿過焦黃的梧桐林子,繞過小半個湖,停在泊船橋畔不遠。

  一艘兩層大畫舫,明燈輝美,笑聲低高,令寒雨再無蕭索意。

  有人推窗,一口乾盡杯中酒,伸手接雨,忽然大聲道,「有了,點圈畫水推去岸,半枝荷花一朵蓬。」

  絲毫不自知爛詩兩句。

  大雨大風,柳枝亂搖,空曠蕭瑟,片刻就全身颼涼發毛的大晚上,偏偏這等人還有興致遊湖吟詩,真他娘,吃飽了撐的。前頭的轎夫想著,卻不敢埋怨半個字,因全憑一身力氣吃飯,這樣的天氣裡還能有活兒接,就是老天眷顧。

  他躬腰讓身,抬抬斗帽,走到轎窗邊上,壓低了聲,「夏姑娘,雨恁大,要不要咱們上泊橋?」

  半晌沒人應他。

  他耐著性子,「夏姑娘,到地方了。」

  咚!

  轎子板震了震。

  一聲悶哼。

  然後,就傳出簌簌的聲音。

  轎夫紋絲不動。

  夏姑娘嗜睡,街頭到街尾,都能打個盹,更別說三刻鐘的路了。

  聽這動響,大概連夢也做好幾個,不然不能撞重了頭,摸索這麼半天。

  片刻後,蔥白的一根纖纖手指勾起簾子,一隻揉紅了的睡眼珠子,衝著外頭轉來轉去,也不說話,就那麼睜大了,瞇小了,反復調節眼楮的尺寸。

  唉——轎夫真心無奈。

  給這位抬三個月的轎子,老地方更是來來去去,還是防他好似防賊一樣,每回一定要看清落轎的點,才會下轎。他要真是人口販子,偷偷抬青樓裡去,她再怎麼仔細,難道還能逃得了?

  轎夫肚裡咕嚕,仍不吭聲。得罪誰,也不能得罪銀主,而且天地良心,他切切實實是個好人。

  窗簾放下了,門簾裡點出一隻鞋。

  白襪黑鞋。

  雖小巧,看得出是天足。

  呱!啪!咚!

  一隻青蛙,不知是否讓畫舫那邊的動靜嚇著,在殘荷上跳兩下,躍進水裡。

  僅此而已。

  鞋,卻不見了。

  轎夫好笑,「夏姑娘不用防著,附近無人,只是青蛙嚷雨。」

  過一小會兒,白襪黑鞋又點了出來,緊跟著一個細巧的女子。她彎身立直,撐起油傘,肘裡掛個藍花布包,也不急著走,小心看過周圍,再望向畫舫,竟往轎門裡又退了半步。

  轎桿上掛著一盞老油燈,燈色蠟黃劣質,僅照得出她巴掌大的半張臉。

  細眉圓眼,鼻子俏翹卻不挺,下彎的嘴角顯得呆板,姿色很似一般,倒是皮膚有幾分潤美,也細膩。

  「夏姑娘,地上到處積著水塘子,您這鞋不好踩,還是咱送您到船邊。」

  轎夫實在忍不住了,冷瑟瑟的密綿雨,風還大,這麼磨蹭法,豈不是要整到天亮去?

  女子心道,她也想啊。

  但是,不行。

  交易不好見光,買主和賣主見面,閒雜人等越少越好。

  連傘帶布包一起往懷裡攏緊,女子開口說話了,那聲音細細柔柔,比相貌出眾些,好似能直撥心弦,「我自己去,煩請阿大稍等。」

  話音落,人已經在一丈多外。

  轎夫有點傻眼,這姑娘也是可以挺利索的嘛!

  他不見,女子不但利索,還表情豐富,正咬牙切齒。

  布鞋沒踩足三步就濕到腳底心。風斜吹勁,傘必須護著貨,以至於馬面裙邊和半隻琵琶袖很快就濕嗒嗒的,寒意直襲。

  她也顧不上,只想那位主顧實在夠難伺候,對東西挑剔壓價還不說,交貨的地點和時間更是隨他心意。

  難伺候,卻還要伺候,皆因那位再怎麼壓價,總比別家給得多。

  她則沒得選,接下來兩個月的買米買菜錢,全等這一單。

  女子足尖點上舢板,無聲飄行丈半,才想起要弄出動靜,立刻重踩下去。

  有人跑來船櫞問誰,她已經重新立回舢板前,還不忘轉頭看看柳樹行的轎子。

  今夜有風有雨,轎夫應該沒看到她露得一手。

  「小女子姓夏,來給吳老板送貨。」看清燈下那人,女子鬆口氣,「興哥兒在啊。」

  她聽舫上那麼吵,就怕還得應付不相識的人。

  「夏姑娘可來了,小的等您半天啦!」興哥兒的影子長長,讓舫燈拉上泊橋,待他跑下舢板,卻是瘦矮個子,十六七歲的年紀。

  他穿著雨簑,肩上扛著極大一柄油傘,五官普通,唯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透出幾分老道

  「大黑的天,怎麼也沒挑盞燈?您請上船,小的給您照路。」

  女子一愣,上去?

  「不必了,興哥兒拿了貨去,我在這裡等就是。」

  「二爺關照,這樣糟糕的天氣還勞夏姑娘跑一趟,一定要請您坐坐,喝杯熱茶。再說,您知道二爺的習慣,越是貴的東西,看得越仔細。今晚又不同往日,咱的買家也在。二爺從您這兒買,在裡頭就直接賣了,自然半點馬虎不得。萬一出什麼岔子,也好就近找您,貨畢竟是您的。」興哥兒歪頭往她身後看了看,「您不必擔心轎夫,我請他們上來喝好酒,保準不跟你抱怨一個字。」

  他說罷就招手喚人。

  女子想他年紀雖不大,卻真能幹。

  「夏姑娘?」小子耐心十足。

  又分明是怕她做工不精。女子暗自嘆口氣,心裡念了三遍沒得選,微微一笑。

  「那就叨擾了。」

  「不叨擾,不叨擾,是夏姑娘幫了小的一回。」興哥兒領著她,從東面走道進了一間小屋。

  桌上有酒有菜,還生著旺火的爐子,而一路過來只聞笑,不見人,也是主人的精明。

  女子在門口伸頸探頭,看全了小屋沒別人,才跟進來,慢吞吞解包袱。

  藍花布鋪桌,露出一隻長條錦盒。

  興哥兒一直安靜瞧著她小心防備的模樣,也不說話,直到接過錦盒,才道,「夏姑娘隨意些,小的已吩咐過,無人敢亂闖。等您身上乾透,吃好喝好,小的就回來了。」

  女子點頭,看興哥兒關上門,這位小哥做得如此周到,無需自己多嘴一句,好是挺好,只是跟這些聰明的人打交道,她實在被動到心累,要不是看在銀子的份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6 02:03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2 11:30 PM 編輯

第2片 無主之家

  女子腦中浮出那張稜稜角角的莽夫臉,今夜竟想起他兩回。

  都怪這鬼天氣。

  同他生活了兩年,不曾覺得他一處好,如今人死了,還隔開三個多月,她居然發現他的好處。

  也是,那時每月能從他手裡搶下幾兩銀子的家用,她就不必被人差遣得像狗一樣。

  看著一桌子好菜,女子不動筷子,坐得很端正。

  不陌生的人,不陌生的地,也不能全然放開膽子,更何況她和吳老板之間才成交兩回,今日第三回。

  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的爺欸,您別亂打主意,吳老板多精明……」不滿的年輕聲音陡然響起。

  女子立刻坐直,眼楮瞪起兔子圓,驚嚇同時,想要去插門栓,但到底離得太遠,眼睜睜看那門開出來。

  門外一個人,再加胳膊圈下一顆腦袋。

  人,很高。

  高她一個頭的艙門,他卻需要彎腰。

  人,很魁。

  兩個她能並排過艙門,他一個就撐得滿滿當當。

  人,很稜——她指的是長相。

  臉廓像是讓斧頭劈出來的,有稜有角,一看就是又臭又硬的不拐彎脾氣。硬稜的臉型,五官也顯硬,冷刀的狹眼,絕崖的鼻梁,抿起嘴來削薄無情。

  這個人,這張臉,對女子而言,熟到不能再熟。

  初見他時,她曾莫名心安過,覺得靠山蠻穩。

  誰知道,他是空長著英雄臉的石頭腦袋,蠢狗熊,恬不知恥的厚皮賴子,因為他的蠢,拖累了一家子人。

  但是——

  可是——

  鬼呀!

  「哦?有人?」那人嘴角微揚,衝胳膊下的腦袋瓜一樂,再抬頭道,「這位姑娘,對——」不住?

  呃——人呢?

  對牆的窗子上驚現一個大洞,半扇破木架歪晃著,哐啷當墜了地,風雨即時穿堂,灌得暖屋濕冷,爐火奄奄一息。

  屋裡,已無人。

  男子眨眨眼,嘴張半天,納悶道,「我這是見鬼了?大驢,剛才咱面前有個丫頭僵站著吧?」

  胳膊下的腦袋沒好氣,卻夾帶一絲明顯的得意,「我的祖宗爺,不是您見鬼,是她見鬼。別看蘇娘膽小如鼠,可聰明得緊,這會兒轉不過彎,等會兒就想得明白。她既然都瞧見您了,咱不用再鬼鬼祟祟,四處混吃混喝,可以回家了吧?」

  叫大驢的人,泰伯留他運棺,原本兩個月前就該到家,不過,雖然延了這些時日,好歹運回活生生的爺,自覺不會挨訓。

  「蘇娘?蘇娘……」男子嘴裡咀嚼這兩個字,一拍頭,想起大驢平常哈拉,「是我娘庵裡揀來的丫頭。」

  大驢腦袋向上轉,翻白眼,「不止,夫人認她當了乾女兒,夫人臨終前,您還被迫認她為義妹,發誓若有惡待,這輩子就討不著媳婦。」

  男子眉毛一聳,聽聽這是什麼誓?除了討媳婦,好像他就沒別的志氣。只是大驢有一點沒說錯,既然讓家裡丫頭看到,他恐怕不能繼續裝死了。

  「那丫頭會功夫?」他已不是大驢嘴裡頭腦簡單的武夫,一雙眼精光四射。

  「怎麼可能?頂多就是跑起來快。您不知道,她膽子跟針尖那麼——」

  男子卻突然回身,將大驢擠到後面,目中精光散盡,悍武抱拳,大剌剌問,「二爺,怎麼連您都驚動了?」

  船邊,三四個小廝打著兩柄大傘擋風擋雨,只為一位年輕公子。

  公子顏如玉,氣質似風流,目光似斯儒,周身似貴似傲,淡定慵閒,就是沒有半枚銅板臭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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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夜,狂風大作,盆雨瓢潑。

  一道影子快如鬼魅,竄上趙府後頭高牆。

  眼看可以輕鬆入內,人影竟硬生生打個後空翻,回到牆外,規規矩矩扣兩記銅環。

  深更半夜出入,當然不可驚動別人,扣環不太響,但她也不再敲,站門檐下安靜等著。卻不小心,瞥見頭上一隻破瞎白燈籠,那個褪墨大晦字分外刺眼,引得她冷笑連連。

  喪——個鬼啊!

  淺檐難敵風雨,感覺衣料一陣一陣貼背,秋寒入骨,她將布衣攏攏緊,慢半拍發現自己犯傻。後背能擰出一盆子水來,攏緊反而更黏冷,她嘆氣,站站直。

  很快,門縫裡閃來亮光。門閂輕下,露出一張不苟言笑的矍瘦老臉,身著黑布長衣,捲了白袖,帽上一圈粗麻棘布。他看到門前已成落湯雞的人,立刻黑了臉,可是驚歸驚,反應不慢,趕緊放人進來。

  老頭往院裡喊,「老婆子,蘇娘回來了。」

  小院真是小,沒幾間屋子,口字形三邊廊就把一圈逛完。

  夏蘇自然看得到廚房還有燈,頓覺身上不冷。

  心頭暖了,臉上卻淡淡然,看不出真顏色,她慢吞說話,「不是讓您二老別等門?」

  「那你又敲門?」老頭立刻駁回,而且還不讓她慢吞吞,催她趕緊換衣服去。

  看夏蘇的屋子搖起光,老頭才走回廚房,見老伴光顧著熱飯熱菜,就道,「甦娘淋了雨。」

  老婦哎喲一聲,忙從廚櫃裡拿出薑塊,利索切絲,燒水,放一大勺紅糖,「姑娘家最不好淋雨挨凍,讓她換個日子出門,就是不聽。」

  老頭蹲一旁拉風箱催旺火,直到老伴說行了,才從腰裡摸出煙斗,隨便塞些煙絲,對著灶台上的油燈狠勁一吸,罵一句笨大驢。

  乍聽,風馬牛不相及。

  一起生活多年的老婦卻明白,且不是憋話的性子,想什麼說什麼,「出門在外,誰能掐得準回來的日子。再說,大驢額頭多寬厚,頂好的福氣相,你這兒心急火燎,他說不準明早就到了門口。不過咱家是不能再少一個人了,我等會兒跟甦娘哭一哭,讓她別再自己出去做買賣。這孩子其實心腸軟,見不得我老太婆掉眼淚。」

  「下回還是我去。」老頭有些惡狠狠,卻是跟自己鬧意氣。

  老婦回眼瞧著丈夫,看他刻意抬直的佝僂背,再看看他不自然彎曲的左膝,「得了吧,就你的老殘腿,還學什麼聰明機靈勁兒。我看,雇個實在人跑跑腿,比你和甦娘都強。你看人的眼光可是寶刀未老,多留意留意。」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6 02:08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2 11:28 PM 編輯

第3片 低頭屋檐

  老頭本來被老伴說癟了氣,卻讓最後那話打起精神,簡短答道,「說得是。」

  男人哪,在家還得靠女人哄,不管在外多能幹多好強。老婦笑著,給夏甦送姜湯去。

  老頭麻利得將廚房拾掇乾淨,這才走到門外廊下,靠著牆角抽煙斗。邊抽,邊盯著紅銀的草絲兒蜷小了,有些怔忡。他心裡苦悶,想著盡管是那樣一個主子,好歹也支撐著這個家,如今突然人沒了,立竿見影,日子就艱難起來。

  忽然,他那口子氣急敗壞從夏蘇屋裡跑出來,以兩人多年的默契,肯定是需要他幫手的事,他馬上敲滅了煙斗。

  「你這死老頭子,看你不緊不慢,我也沒當回事。」老婆子訓起人來可不慈眉善目,「哪裡只是淋了雨,是讓水澆了一身濕透。可憐的,臉都發青了,手顫不停。你趕緊扛沐桶來,我去燒水,這寒氣薑湯祛不了,今晚要不泡熱湯,一定大病。」

  夏蘇推開窗,臉色白到透明,細聲細氣叫老嬸,「一大碗薑湯下去,我已經好了。」

  老婦回頭就衝她瞪眼,「我懂醫,你懂醫?到裡屋烤火去,受寒最怕吹風。」

  老頭瘦瓜瓜的臉也對夏甦苛板著,「我跟你老嬸商量過,找個專門跑腿的人,今後你就不必常往外跑了。」撂下這句話,也不耽擱,跑去柴房搬桶子。

  夏蘇怕很多人,防很多事,打個雷都要跳一跳,但她不怕這對老夫妻的凶。凶相,卻善心,日久可見。

  她但合了窗,走到裡屋。剛燒起的炭,一嗅鼻卻已經滿是木煙嗆味。拿鉗子一撥,劣炭不說,還夾著雜屑和細柴條。受潮了,才出嗆煙。

  若換作普通大戶,她會以為,這是要破落了,但這裡是趙府,江南名門中的名門。

  趙府三代之上,出過文淵閣大學士,趙老太爺的親妹子入選為嬪,還生了皇子,皇子後封誠王爺。按大明律,趙老太爺要避政,才遷回蘇州祖居,可是趙氏人脈廣深,不在都城,影響力仍不弱。而今,第三代子弟無需再避嫌,兩位較長的兒郎已是舉人,就待明年大考。

  夏蘇寄住的小院子屬於六房,只是那位六太太越來越摳門,生怕別人不知道六老爺是庶出,府裡最窮的一個主子。也或許,六太太用這法子逼她走。可當手裡的銀子只夠家裡人吃飯,根本不可能有多餘的錢搬家租屋,她早打算裝傻到底。

  現在就又不一樣了。

  辦過喪禮的人活得那麼好,還讓她撞個正著,應該不用多久就回家來了,到時候,他的親戚,還由他操心去。

  夏蘇將火盆拎出去,重回裡屋,打開窗子。風自窗前橫掃,嗆煙縱升出去,她十分耐著性子,等煙散盡,才翻了一會兒床頭的大箱籠。

  泰嬸在外屋說熱水好了,夏甦回道就來,從箱子裡取了一個鼓囊囊的錢袋。

  「老嬸,今晚出了點旁的事,沒能拿回貨款來。這裡大概有兩百文,您先買米麵,對付些日子再說。」她最後的私房錢,悉數供出。

  泰嬸的眼裡有些憐,有些歉,但不推卻,接過錢袋,低道了聲好。

  夏蘇看著泰嬸往外走的背影,張了張嘴,最終沒有叫住她,告訴她今晚的鬼遇。萬一,那人不想回來,泰伯泰嬸只會以為他死了。這樣的騙局至少不會傷人。

  沒有他,她也可以擔得起三人一起生活的開支。這會兒一切才起步,當然有點艱難,可她深韻一個道理,放長線釣大魚。給吳其晗吃了三回甜頭,接下來,再想要她的東西,就沒那麼容易了。

  沐桶裡的水熱燙的正好,她慢慢捲起身子,睜眼看每根頭髮絲浸散開來,頗有閒情玩吐著氣泡。水下,無人能見的那張容顏,卸去膽怯與遲慢。如玉如脂的雪膚,細膩無比。眼窩深,眸子邃,笑起來的模樣煞是好看。

  第二天一早,雨還是大,風卻小了。

  夏蘇走出屋子,看看雨勢,決定還是要出門一趟。她到廚房幫泰嬸準備早飯,正想著怎麼開口,卻聽拍門聲。

  「這麼早會是誰?」家裡不富裕,早飯卻不馬虎,泰嬸今日攤拿手的煎餅,還有酒釀鋪蛋,不忘關心夏蘇,「身子沒哪兒不舒服吧?」

  「沒有。」夏蘇捉了一隻燙餅,慢慢吹涼,撕掰了吃。

  沒有主人,沒有餐桌,三人如今就在廚房裡吃飯。

  泰伯走進來,遞張帖子給夏甦。

  帖面是版畫墨印的,摹李延之的鱖魚,裡面壓梨花案。吳其晗不愧是書畫大商,一張名帖都別出心裁。

  夏蘇看過,收帖入袖,卻見老夫婦倆皆盯瞧著她,就知道不說是不行的。

  「讓我中午去廣和樓取酬金。」她說完,反瞧著二老,表情微微帶了點促狹,「去,還是不去?」

  泰伯看泰嬸。

  泰嬸沒好氣瞥老頭子一眼,暗道就想讓她當惡人。

  「既然是你應得的報酬,沒道理不去。墨古齋赫赫有名,與你做了好幾回買賣,應是可信,只要那位吳大東家別再大晚上喊人過去。」她還偏不當惡人,「坐轎?」

  夏蘇搖了搖頭,「估摸中午雨也小了,廣和樓離得近,我走著去。」說到轎子,想起抬轎的喬大,「泰伯,昨夜我走得倉促,忘給喬大工錢,他若上門取,煩您多給他十文錢。害他大雨夜裡出工,結果我沒說一聲就先走,對不住他。」

  轎夫是泰伯找來的,道聲曉得。他與老婆子昨夜裡商量好,不問夏甦淋雨跑回來的緣由。相處兩年,知道這姑娘不愛碎嘴道閒。她自己要是不主動說,拿燒火棍撬,也撬不開的蚌殼嘴。而且,她很穩重,無需他們擔心有的沒的。

  吃罷早飯,泰伯去喬大那兒,泰嬸上街買米。

  夏蘇在自己屋裡專心做事,直到被兩串爆拍的門響驚動——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還有個大嗓門喊,「一群吃閒飯的窮親戚,恁地比我還忙?有人沒有?」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6 02:12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2 11:27 PM 編輯

第4片 歸家之主

  夏蘇走出屋子,發現是對著趙府的內門在震,就不著急了。

  她立在原地,聲音不高不低,「誰啊?」

  門又震了兩震,終於消停。大概來的是兩人,另一人耳朵尖,聽到夏蘇的聲音。

  可是,大嗓門毫不收斂,先衝著同伴喊,「我怎麼什麼也沒聽見?莫非他家出耗子精,應門都偷著掖著。」再吼門這邊的夏蘇,「你管我們是誰,總歸是趙家的。」

  夏蘇踩著步子,腳步聲啪啪。

  那情形,落在牆頭一雙銳利的刀目之中,分明是某姑娘繞著原地轉圈圈。於是,刀目變彎月,似笑非笑。

  「開門!屁大的破院子,開個門要這麼久?」等半晌,不見人來,門外又嚷嚷上了。

  夏蘇當然仍在原處,懶懶靠住牆,喲一聲,這回說話的聲音要大一些,「門上有鎖,家裡沒管事的人,你就直說什麼事,待作主的人回來,我會轉告。」

  外面的婦人罵窮鬼花樣多,倒也不疑,「今晚老太爺擺家宴,府裡各家親戚也請,一家可去三個。管事的,主事的,都算。你們別遲了。」

  趙老太爺每兩三個月擺一回闔府家宴,從不忘請寄住趙府的遠親窮戚。本身不是值得奇怪的事,只不過,夏蘇不明白為何還來叫他們。這院子已沒了姓趙的人,而喪事辦完的第二天,六太太就各處克扣,如今家裡什麼都得自己買。

  「……」她遲疑著,懷疑著,防備心漸漸膨大,「這位媽媽,雖然我聽不出您是哪位,就怕您不知,我家少爺已過身。」對外,她喊那人少爺。

  那婦人中氣十足,「青河少爺的事,府裡誰人不知,要不怎麼說管事主事都算。」忽然一頓,笑聲很涼,「去吧,沒準就是你們在趙府的最後一頓好飯。我可聽說,六太太娘家親戚排隊,等著住這個小院子呢。」

  趙六爺是趙老太爺寵妾的兒子。小妾雖命短福薄,很能容人的趙老夫人難免對這點薄福有些記仇,對趙六爺一直很嚴厲,結果教養出一隻沒主見的軟柿子。六太太由趙老夫人挑選,也是庶出的小姐,小家子氣得厲害,娘家如今只剩三斤破爛釘,還指望她解決溫飽。

  夏蘇聽出來,來人不但不是六房裡的,還敢明諷六太太,多半是老夫人直轄。可這趙府水深,她既不沾親,又不帶故,並無半點關心,打算隨口敷衍過去。

  然而,一道朗然又驟冷的聲音,如秋氣直降,「請轉告老太爺,今晚趙青河必準時赴宴。」

  夏蘇幾乎立刻站直了,望著那人從外牆落下,直奔內門,伸手拽下銅鎖。

  銅鎖踫手則墜,就好像它是麵粉揉的。

  門外立著兩人,一個年紀大些,一個小丫頭。夏甦幾乎不往趙府裡走動,所以不認識。不過,接下來的事,她能料到幾分。

  趙青河莽歸莽,因為花錢大手大腳,常在趙府各處混,認識他的人很多。其中,顯然包括這兩個。要不然,怎會是一副見鬼的嚇煞表情?

  真的,死人復活這種事,不是夏蘇膽子太小,而是太匪夷所思。她垂了眼,不再看門那邊,擺弄著香袋上的白穗子,想著不用再戴白,便聽到兩聲驚叫詐屍。

  夏蘇不禁冷笑,這世上若真有詐屍,必有鬼神。既然如此,惡人為何不遭報應?

  關門聲之後,她抬起眼,正與他相對相看。昨晚太驚,今日天光下,看仔細了,覺得他似乎有點不同。是原本白傻的表情不白傻,還是蠢哈哈的熊身板顯矯健?明明還是斧刻下頜,刀片的眼,崖片的鼻梁——

  原來,他的唇型變了,嘴角微翹,下唇恢復飽滿的笛葉形,笑著。

  夏蘇記得,那是乾娘引以為傲的,唯一一處兒子像娘的遺傳。

  趙青河,她並不情願認下得義兄,數月前出遠門,意外摔下陡坡「身亡」。這時,死人不但復活,居然還對著她笑?要知道,趙青河對她,可不像對他心尖尖上的人兒,一向只拿鼻孔衝著,正眼不瞧,曾還指摘她居心不良。

  她,對他居心不良?

  什麼居心?

  揪腦袋的居心?

  若非動不得恩人之子,夏蘇曾想揪下趙青河的腦袋,瞧瞧裡面到底裝了什麼東西。要說腦袋空空,他可非常會瞎折騰,讓她覺得笨到惡劣,也是需智慧的。

  「蘇娘……」趙青河的神情似有一絲懊惱,垂了會兒頭,再抬臉,就感覺笑得有些討好,「……泰伯泰嬸呢?」

  「趙青河。」她一字一字吐名,蹙眉,不知他為何像個做錯事要取得原諒的人。

  他漸漸收了笑意,眸光深深淺淺,觀察她,低聲應著。

  「死了,就不要回來。」沒有他人在場,也讓她表達一下心靈深處的哀怨。

  他挑眉,頭輕歪,恰好遮去精明穿透的目光,顯得無辜,「我本來是這個打算,但讓你瞧見了。」

  他和她頂嘴的時候,說話從來老實。夏甦不再多說,轉身進屋,拿了褡袋和傘出來。

  「出門?」他對大驢的叫門聲絲毫不理,但對夏蘇充滿好奇,任雨淋暗了肩衣,身體立得筆直,巍然如山。

  「嗯。」她開門,往旁邊一閃,正錯開撞空摔趴的大驢,神情波瀾不興。
  
  「早去早回。」他卻再笑,無聲,「請你幫我帶廣和樓小籠包兩屜,剛出爐的最好。」

  「……」她一腳踏出門檻,因他這話回了頭,又瞧他半晌,眼中疑奇莫明,「……好。」

  她出門去,他進門去。

  不過,他進的是,她的屋門。

  大驢喊,「我的爺,那是甦娘的屋子,您的屋子在全院子唯一那扇鐵門裡。」

  但,走錯門的人,完全不糾錯,就在別人的屋裡轉悠。

  倒是送完錢的泰伯僵在門外,一臉不可置信,看大驢的眼神就像對方瘋魔了。

  他本想好要怎麼罰這小子,此刻皆拋棄,一聲霹靂大吼,「大驢,你叫誰爺呢?」

  天可憐見!天可憐見!蘇娘屋裡那個高大影子是——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6 02:18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2 11:26 PM 編輯

第5片 吳家二爺

  大驢仍趴著,四肢蹭蹭轉個圈,見到泰伯,就拿出早練習多次的眼淚汪汪,假哭,「泰伯,您可不能怪我,絕對不能怪我,要不是少爺一路上磨蹭,我早回來報喜了。但是,發現少爺還有一口氣的人,也是我,無功還有——」

  泰伯衝進夏蘇屋裡。

  又一走錯門兒的。大驢聽著那聲嚎啕,爬起來,擦乾假淚,掏掏耳朵,進廚房找吃的去。到家的感覺,不能用言語形容,就算窮破陋破,也舒服啊。

  家之外,天地寬。

  無風的雨,乖乖讓油傘撐擋,青石板泛天光,亮不濕鞋。清澄烏瓦,洗練白牆,水滴石,檐燕鳴,一夜風雨之後,行人的表情安寧且明快。仇英的清明上河圖,終從紙上躍活,而她若沒到江南來,就不知自己筆稚。

  夏蘇走得很靜很悄,左手握傘,垂在身側的右手悄動,卻似握筆。某人怎麼死了又活?為何性情變得大不同?這些疑或奇的心事,讓延展於眼前的畫卷一點點擠了出去。只有筆下,她可以決定好壞優劣,要或不要,都握自己手中。

  夏蘇悠悠轉過兩條街,就見廣和樓。

  廣和樓的東家兼主廚做得浙菜遠近馳名,前後二棟小樓,戲台子和說書場攬各道的喜客,還有賣酒的美娘,懂茶的博士,是蘇州城中數一不數二的大酒會。她來過幾趟,坐得是偏堂茶廳,喝茶到飽,吃飯卻頭一回。

  報上吳其晗的名,掌事親自領她去後二樓。這時,一台戲已開鑼,才上來一名粉面桃腮的雅伶,台下立刻爆好聲聲,拍掌似雨落。

  夏蘇看到樓裡繁忙,步子就開始踩碎,收窄了雙肩,保持寸寸謹防的緊張感,但逢有人從旁過,身子必往另一邊讓開。同時,她低首垂面,眼珠子左右拐得忙,不時往樓梯口看,好似怕它會不見。真是顧得了後,顧不了前,等她回過神來,發現領路的人竟不知了去向。

  這二樓有不看戲看街景的安靜包間,也有衝著戲台,鏤空雕畫的屏風隔席。屏風要是下了簾,就看不見裡面。夏蘇不清楚吳其晗的喜好,也不慌張,貼在一根紅柱下,想著有人會來找自己。

  原來,那位殷勤說話的掌事見女客安靜,就改為悶頭走,絲毫不覺身後已無人,徑直進入看戲視野最好的隔間,還能彎腰笑稟,「二爺的客到了,要不要這就開席?」

  正看戲台的吳其晗轉過頭來,表情從意興闌珊到饒有興致,再到似笑非笑。

  這般神情變化來去,看得掌事全然不得要領。然後,聽吳其晗問聲人呢,他就想,這不是多問了嘛,人自然在他身後——

  掌事扭臉一瞧,當當得,空空如也。

  他頓時面紅耳赤,暗罵短命糟鬼的,要讓東家知道他連帶個路都不會,這差事就不歸他了。於是,慌里慌張打簾跑出去,沒瞧見人,就急忙衝往樓梯口,一腳要踏下階,忽聽細里柔氣的女聲。

  「我在這兒。」

  掌事生生轉回身來,差點往後仰,連忙抓住了樓桿子,看清剛才經過的柱子下立著那姑娘。

  他一邊驚自己怎能沒瞧見人,一邊跑回來賠不是,再為之領路。好在這回,能配合這姑娘的龜慢,雖然她幾步一讓,搞得他很想擦汗,要反復默背東家明訓——客人就是一切,客人的一切毛病都不是毛病。

  如此,汗熱又冷,二度走到目的地,花了小一刻,至少把人帶到。

  吳其晗吩咐上菜,看掌事慢吞吞退出去,不禁好笑,敢情夏蘇的慢還是傳染症。

  夏蘇作個禮,打量四周,皺了兩次眉。一次,見欄邊無遮簾,戲台繽彩,台前堂桌,盡收眼底。另一次,見這桌隔席沒有第三人。

  她已出深閨,入了小門戶,並不在意男女獨處這樣的事,只是防心令她局促。

  吳其晗全瞅在眼裡,但不說破,就拍拍身旁的座位,「來。」

  喚狗一樣。不是狗的夏蘇當然不去,挑了離屏簾最近,離憑欄最遠,也是離吳其晗最遠的位子,坐下,語氣明顯防備,還裝無心,問興哥兒不在啊。

  吳其晗心裡歡死了,再沒見過這麼有趣的人,逗道,「昨晚夏姑娘跳了窗,興哥兒卻以為你跳了湖,急不迭跟跳下去救人,結果著了涼,這會兒在家捏鼻子喝藥呢。他讓我問夏姑娘好,請夏姑娘今後跳窗前記得知會一聲,習慣夏姑娘慢悠悠,突然利落了,他有些不習慣。」

  夏蘇抬起頭,面容不笑,微抿嘴,嘴角彎下,對他的逗趣全不領情,語氣疏淡,「吳老板,昨日我走得匆忙,忘取貨款,煩你結算給我。」

  興哥兒說她二十四,可吳其晗看來,她報得有水份,故作老成。這張水靈靈上好玉色的小臉瓜,算上娃娃相,撐到頂,十九歲。

  「夏姑娘來得遲,吳某餓得頭暈眼花,吃完飯再說。」吳其晗背過身去聽戲。

  夏蘇瞪著他的背,瞪不穿,就只能等菜上滿,催他,「吳老板,菜齊了,您動筷吧。」快快吃完,快快給錢。

  「莫非夏姑娘想請客?」吳其晗轉過臉來,卻擺一副「她沒錢請」的高高姿態,又立刻轉回去了,自問自答,「既是我請,客從主便。」

  夏蘇真想拍桌子,砸對面一句「請客就請客」。可憐的是,她身上一個銅子都沒有,今日連茶水都請喝不起。

  吳其晗突然往欄上趴。

  正好那位女伶一段高腔清唱。

  夏蘇瞧著,就好像一根針在心上飛快扎了個洞,鼓帆起風的豪氣也罷,陡然充滿的自尊也罷,漏得一點不剩。

  娘說過,沒有實力的逞強,不過讓自己成為笑柄。

  博得滿堂彩的女伶,音色出眾,唱腔深功,才引眾人注目,她雖無需滿堂彩,但買家的評價對她十分重要。

  這時,買家要聽戲,讓她客隨主便,暗示她窮也不過是實情,倒不必套上自尊這些,給自己,也給人,平白找不痛快。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6 02:24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2 11:24 PM 編輯

第6片 何以跋扈

  夏蘇想得透了,防心也放下了些,看著一桌好菜,只覺得真餓,聽吳其晗一聲自便,就不客氣地動起筷子來。

  等一齣戲聽完,吳其晗回身,瞧見夏甦放筷,且靜靜將筷子撫齊整。

  那動作,竟然很優雅,完全看不出只是趙氏窮親戚家的一個丫頭。

  她的謹慎,她的慢吞,小家子氣般得灰黯,未曾令人期待,但偶爾一閃而逝的靈秀犀利卻非比尋常,而她的貨更是難得的珍品。

  他是怎麼發現她的?

  那日也下著雨。夏日的大雷雨。

  他在廣和樓茶堂的靠窗位子看畫評會,她跑台階上來,正好立那扇窗外。

  若不是她要騰出雙手拍身上雨珠,他就不會留心她放到窗台上的卷軸,也不會隨口問她是來展畫的麼。

  她說不是,但好似等雨等得無聊,又聽茶堂裡的人把一幅臨摹仇英作品誇得天花亂墜,有些不屑,就將卷軸打開來,讓他瞧了一眼。

  她當時不屑的表情,與膽小的性子差別甚大,像隻獅子,終於可以自己捕食了的跋扈。

  只是那回之後,他再沒見過她如此。

  不過,但凡看過那卷畫的人就會明白,她的不屑和跋扈並非輕狂。

  那畫也是仇英名作,《桃花源》,卻是小畫樣子。

  他再三看,筆風不但細膩,深具畫家神髓,喜以為是仇英不出世的真跡。

  她卻直言不諱是仿的。

  他驚訝之餘,出價二十兩銀。

  她躊躇著討價還價,但他看她拮鉅,必等錢用,自然不會加價。

  果然,她不滿意,卻還是賣與他了。

  雷雨停歇,人也走了,要不是手中多一卷小畫,他以為只是迷雨茫恍中的夢遇。

  那畫他轉手賣出十金,買家是愛收藏的土財主,找人鑒定,就成了《桃花源》的初稿,珍愛之極。

  自古傳下的名畫無數,真跡難尋一二,願意擺出供人觀賞的收藏少之又少,更別說多數進了宮廷以及權勢富貴之家。

  大概這幅畫也會鎖深,傳給土財主的子孫,待價百金千金。

  那時,他早已作古,實在不必說破真假。

  後來他讓興哥兒在廣和樓等了好幾日,才撞上夏甦喝茶。他請她摹一幅古畫,不為別的,就為探她實力,她果然沒讓他失望。

  前些日子,偶然得一個仿唐寅畫的扇面,畫功雖有唐寅的筆觸和狂氣,布局卻次一等,他就想起她來。

  她說可以挖補,他以十五兩訂購,貨到付款。

  昨日買家到,他催她夜裡來交貨,一看之下,又驚又喜。

  仿唐寅,變成了唐寅真跡,買家鑒師的眼力根本不能分辨,再賣出高價。

  「我吃飽了,多謝。」這人緊盯著她作甚?夏蘇蹙眉,只好自己打破沉寂。

  吳其晗就喚了外頭的伙計進來撤席。

  夏蘇見他一筷未動,眉心蹙深,暗想難道下了藥?

  「我剛剛吃過了。」吳其晗彷彿知她所想,「廣和樓名聲響亮,夏姑娘不必擔心東西不乾淨。」

  可他明明說他餓得頭昏眼花——夏蘇決定不與主顧計較。

  「聽說……」差點咬到舌頭,想想誰叫她自己答應了,「……廣和樓的小籠包不錯。」

  吳其晗掃過桌上沒怎麼動的菜碟,飯倒是吃得一粒不剩,「夏姑娘早說,我就不點這些中看不中吃的招牌菜了。」

  收拾桌子的伙計動作一滯。

  夏蘇沒在意,事到如今,只能爭取到底,「我愛吃小點心,尤其入秋了,午後吃兩——屜熱小籠,就能好好幹活。」

  吳其晗心頭大笑,臉上半點不動聲色,囑咐伙計準備兩屜生小籠,等夏姑娘走時送上。

  隨後,他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勞夏姑娘久等。」

  夏蘇看仔細面額,確認不少,收入袋中,沒說謝。請客與銀貨兩訖不同,是吳其晗單方面給她的好處,當謝。

  「貨,不錯。」

  一般,吳其晗不誇他的供貨人,以免他們自以為是抬高價錢。

  但夏蘇不同。

  三個月前,吳其晗不小心洩真意,道她的畫如仇英再世,她眼裡的欣悅不摻貪念。不過,他也不會再誇出心裡話就是。

  夏蘇抬頭淺淺笑了一下,右手又握了筆似得蜷住,輕說那就好,起身告辭。

  戲台上又開演了另一齣,銅鑼上下搖,將大堂裡幽幽明明的燈光映入珠簾。

  夏蘇白玉的面容因此點上了彩綴,笑眼兒勾勒深邃,半舊不新的綠儒裙也添幾分亮麗,一綹帶著濕雨的烏潤髮絲垂在肩前,襯得細頸分外皙美優雅。

  那片頸下雪膚,沿漂亮的鎖骨線兩邊鋪展,又柔婉蜒入衣領尖下。

  美人極品,不在於容貌沉魚落雁,而在於能否惹人心憐心動。

  吳其晗眸瞳頓縮,雙目漸漸瞇緊。之前光看著她謹慎防備的模樣好玩,此時不過一個微笑屈膝辭別的婀娜之姿,竟惹他生了憐惜?

  夏蘇留意到吳其晗的目光,嘴角往下一彎收了笑,低頭垂眼將全身化僵。

  即便如此,右手手背突然刺痛,她眼中恍見,一朵妖艷的刺野薔從皮膚裡扎開了出來,讓她的左手狠狠往右手上一拍!

  夏蘇打得很用力,驚回了吳其晗的神。

  彩光還在她的面上輕晃,五官卻呈拘謹呆板,惹憐觸魂的清香彷彿只是他短瞬眼誤,他往椅背上一靠,吁氣之間心態已穩。

  「不要急著走,我還要跟夏姑娘下訂呢。」

  拔乾淨了!都拔乾淨了!

  左手不停摩挲著右手,心驚肉跳的夏蘇聽到下訂,強壓滿心恐懼,更努力地彎苦了嘴角。

  不要緊的,她已經逃出來了,離得千里遠,躲得很小心,不可能被找回去。

  「二爺……」心情張惶,她思路就有點亂,「吳老板這回要訂什麼?」

  吳其晗任那聲二爺在心上重敲一記,神情自若,從桌下拿出一卷畫軸,「我訂這幅畫的仿品。」

  畫為歲寒三友,原作水墨設色,松針疊迭,用筆挺拔,梅花細筆濃墨勾瓣,墨竹撇葉,寫實寫意,南宋大家趙孟堅所畫。

  看見畫,夏蘇心裡再無雜念,只一眼就道,「這已是仿作,吳老板何需再訂?」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6 02:30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2 11:23 PM 編輯

第7片 說騙非騙

  吳其晗道,「一眼就能看破的仿品,賣給土財主都難。如今買家多精明,隨身總帶一兩個識畫人,我這個中間商也不能隨便含混過去,多備幾幅,以防遇到好眼。」

  「趙子固的歲寒三友並非盛名之作,他筆法雖清而不凡,但相較其它大家,仍顯不全,又少些天才狂氣,吳老板恐怕找不到大金主,我亦不覺得此畫有下蛋的必要。」

  下蛋即指一張名畫仿幾幅,賣給不同的人。

  「這就是我的事了。」能有這番見解,突覺也許她沒有報老了年紀,「夏姑娘只需說接不接。」

  「價錢怎麼說?」她需要養家,利字當頭,刀也吞。

  「最好的畫,最好的價,能出到三十兩。」她說的,趙孟堅畫作欠缺。連名家都讓她貶了,他當然沒理由高價下訂仿作。

  這姑娘,也許有一手他人難比的摹畫仿真,但論談買賣,究竟稚嫩些……嗯哼?他何時離她如此近?

  夏蘇撐著桌面,曲頸近觀那卷歲寒三友,不覺自己在吳其晗眼中落成繽紛,輕悄悄,似自言自語一般,「這活兒我還是不接——」一回頭,吳其晗的俊臉離她不過一寸,他的氣息撲面,他的手似張來捉她的髮,嚇得她渾身汗毛豎蹭蹭!

  「二爺,我家丫頭膽子小,可經不得你這般嚇唬。」

  簾子一掀,有人當風立。

  寬背闊肩,不是美男子,卻是真漢子,神雕鬼斧的堅稜傲相。

  趙青河。

  吳其晗垂手直身,暗暗尷尬,神色卻老道,嬉笑好不倜儻,「青河老弟今早離去,正好我有貴客臨門,不及挽留,這會兒來得正好,你我主雇關係雖斷,一定要交個朋友。」

  夏蘇急步退至扶欄,面頰緋紅,呼吸起伏得驟烈。

  那驚慌無措的模樣,就算她下個動作是轉身跳樓,趙青河也不驚訝。

  這雖是正經女子對輕浮男子的一種反應,不過她既然敢隻身前來,說明她的膽子也沒那麼小。聽泰伯說,她與吳其晗已合作過幾回,該是知道吳其晗的人品不差。今日要跳樓的反應,再加上昨晚跳船的反應,都過於激烈了。

  趙青河想在心裡,一邊對吳其晗抱拳道好,一邊大步走到夏蘇身前,將她全身微顫看入眼中。

  「怕你說話不算話,來跟你說做人要誠實,記得小籠包兩屜。」

  夏蘇愕然,沒好氣抬眼瞪他,「你都到這兒了,不能自己買?」

  颯颯的濃墨兩道眉扭曲著,萬分為難,千分難為,好似懊惱,好似無奈,最後認命般長嘆一聲,表情就像讓人折斷了他一根根的骨頭,憋死英雄之感。

  趙青河嘆,「……我沒銀子。」

  說到錢,夏蘇很機敏,看看一旁目光復雜又帶興味盯著他們的吳其晗,「你為吳老板做過事,吳老板雖精明,一定按工算酬,不至於白用你出力。」

  「多謝夏姑娘誇贊。」

  吳其晗乾咳,也有點說和的意思,畢竟剛才冒昧。同時,知道了「兩屜小籠包」的出處。

  「二爺讓我和大驢白吃白住,送我們回蘇州,我就自薦當個護師,可一路順風順水,耗子都沒逮一隻,不好意思再要工錢,昨日辭工之後就兩清了。」

  起初聽大驢哭喊少爺,以為自己是富家子弟,但身上沒有值錢東西典當湊盤纏,到家一看是破爛小院,泰嬸拿出一小袋子銅板當寶,居然還是夏蘇的私房錢,簡直窮得叮當亂響。

  敗家子。

  死了再活,還是敗家子。

  打腫臉充胖子。

  光長肌肉不長腦。

  夏蘇忍住不翻白眼,心頭不斷數落趙青河,又默念「人不能忘恩負義」三遍,才消了心火。

  「我和吳老板還沒說完事,你出去吧。」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己靠賣假畫賺錢。

  造假自古有之,而今民間土財鄉紳富有,奢靡之風極盛。

  皇帝大臣反而不及巨賈富有,為了換取現錢,大量名畫自宮廷深宅流入民間,有錢人紛紛爭搶,偽造業因此也興盛起來。

  江南之富天下揚名,蘇杭為首,書畫收藏市場遠比其他地方繁榮,仿畫工藝越發精湛,偽作被稱「蘇州片」,讓鑒賞家們頭疼不已。

  片,騙也。

  夏蘇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蘇州片子之一。

  「你不是說不接這單麼?臨摹仿畫,自然一幅差過一幅,恐怕你不好意思問吳二爺要這筆銀子。再說,題跋的潤筆費都要五十兩一百兩了,你可別為區區三十兩壞了自己的名氣。」趙青河往桌上瞅了瞅,「這畫眼熟,子朔屋裡掛著。」

  子朔,趙家四郎,是長房嫡長子。

  夏蘇知道趙青河練武之身,耳聰目明,想來將她和吳其晗的對話聽去挺多,只是他的話,正說中她猶豫之處——

  價錢太低。

  趙青河從前對書畫極為不耐煩,不然也不會賤賣乾娘留給他的一箱子名書古畫,此時讓她抬價的暗示,又是死裡逃生後的性情大改?

  夏蘇嘴上道,「我是不想接,只是六太太若跟咱們收房租,你來付麼?」

  趙子朔屋裡掛了這幅《歲寒三友》!

  這讓她的心思陡然反轉。

  趙大老爺是甦州有名的收藏大家,鑒賞名師。

  趙子朔為長子嫡孫,自幼有神童之稱,本來已獲王爺推薦,皇上欣賞,可以直拔為官,偏是不肯,非要參加明年大考。

  登科進士已是侮辱神童,一甲前三才是眾望所歸。

  這樣的天之驕子,屋裡怎可能是仿畫?

  「不是馬上,將來——」趙青河自覺才回來,很多事糊里糊塗,需要一點適應的時間。

  夏蘇冷不防打斷,「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從小就有人準備著她的將來,等她明白過來,就開始痛恨,卻已來不及。

  冠冕堂皇許將來,鮮衣下腐臭險惡,不過是為了那些人的私欲私利。

  趙青河看了看她。

  她悲憤什麼呢?

  纖細嬌柔的身體彷彿突然長出蜇人的刺,苦大仇深的。

  難道只因他是個沒出息的義兄,害她拋頭露面兜銀子?

  但憑他的觀察,似乎也不那麼簡單。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6 02:35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2 11:22 PM 編輯

第8片 往事成灰

  照大驢給趙青河的腦補,約摸兩年前,夏蘇這姑娘由他娘在都城郊外的一座小庵領回,那年她十八。一年後他娘病故,當時他想趕她走,卻有娘的遺言在先,泰伯泰嬸護犢子在後,夏甦又說當丫頭也行,這才帶上她投奔了趙府。

  然而,十八歲之前的夏蘇到底是誰,自哪裡來,她不說,竟然誰都沒問。

  大伙一昧認定既是家人,無謂過往。

  就這一點,他覺得這家又窮又敗,實在是情理之中。

  泥菩薩心腸,怎麼過江?

  既然他大難不死,再回到家裡,就對泥菩薩不感興趣,有機會還是會好好查一查,以免連累他。

  好不容易撿回來的命,他分外珍惜,不過這會兒,先一致對外。

  趙青河遂轉向吳其晗,「二爺,我家雖是小門戶,但女兒也珍貴,我倆交朋友歸交朋友,對我義妹該有的禮數,還請二爺守緊。若二爺真有心娶我義妹為妻,應當按部就班,請媒人正式提親,等我義妹點頭。她進了吳家門,我這個兄長就不說教了。」

  趙青河再道一句樓外等,頭也不回,抬簾而出。

  吳其晗沉默垂眼,半晌說道,「夏姑娘這位義兄,與傳聞似乎不符。」

  認識夏蘇之後,吳其晗派人了解她的底細,不料她沒什麼,她義兄倒是事不少。

  趙青河雖然一身好武藝,但霸道魯莽,腦裡裝草包,十足敗家子。然,護他畫船的趙三郎,沉穩睿智,勇擊水匪,將一船護師管得服服帖帖。

  昨晚趙青河來辭別,說出真名,令他吃驚不小。

  「剛才吳某無心冒犯,一時想得是買賣事,故而出神,還請夏姑娘切莫放在心上。」

  夏蘇自然聽得出吳其晗話裡之意,既不失望,也無尷尬,神色平淡,眼底冷漠沉霜。

  「吳老板消息靈通,既知我住趙府,又知趙青河之名,不會不知三個月前我們剛給他辦了喪事。大概哪裡弄錯了,他居然又活著回來,卻多半也是死裡逃生。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能想著替我出面,是我跟著沾他的福氣了。至於之前那點事,我並不在意,出門做買賣難免與人磕踫,怎能拘小節呢?」

  墨古齋中,常用的畫師往往會自以為是,而仗著他稍寵就得寸進尺的女子,無一例外就會貪婪,以至於他處理得太多,亦能做到毫不容情,甚至理所當然了。

  所以,夏蘇大方不拘小節,他該鬆口氣,但不知為何,吳其晗覺得心情不太好。

  戲台那裡,他新捧的優伶咿呀美腔,竟然刺耳。

  夏蘇這時的想法卻落定,「吳老板可再加些銀子麼?」

  她一個造假畫的,畫上不留她的名,名氣一說也就是蘇州片的圈子裡。

  而她目前只接過幾單,剛開始因遇到的中間商不識貨,仿仇英的小畫又不甘賤賣,就粗制濫造對付過去,直到認識了吳其晗才用功。

  如果趙府有《歲寒三友》的原作,她有信心能仿過眼下這幅。

  若趙府也是仿作,她的畫功又絕不會次過這幅。

  之前給趙青河難堪,說六太太可能要收房租,沒準今晚就成真。

  銀子,能賺一分是一分。

  吳其晗的目光落在那張無瑕玉容。

  怎能呢?

  分明無奇平淡的刻板五官,為何能驟然亂心?

  「你義兄說及題跋潤筆五十兩起,我就加到五十兩罷,前提是夏姑娘的東西可以亂真。夏姑娘亦不必擔心我到時偏頗苛扣,這回不似前幾單,我是瞧過真跡的,也知它確實在趙子朔手中。」

  「一言為定。」夏蘇淡然一禮,就走。

  「不拿著這幅畫麼?莫非趙四公子的屋子夏姑娘可任意進出?」吳其晗這話就是諷刺了。

  「此畫太次,與真作相去太遠,不可參照。至於我如何看得到真跡,住在同一屋檐下,總有辦法。還是一個月交貨?」

  「十五日。半月後,吳某要去都城,所以急些。」見夏蘇在門口轉回頭來,這是要跟他加價了?果真人心不足——

  「義兄回家,我出門恐怕不似從前方便,請吳老板派人來取,最好是興哥兒親自跑一趟,以免他人冒混。」她不會忘記防備。

  吳其晗默然,點頭。

  一眨眼,那道細巧的身影不見了,只有竹篾簾子,有一下沒一下,無精打采拍著屏畫梨木緣。

  他再反身聽戲,身後無人,對著伶官兒拋來的媚波情眼,竟覺無趣之極,居然想到趙青河這個人。

  義兄義妹,本是曖昧之稱,但趙青河在蘇州混棒圈裡最出名的,是他對心上女子轟烈追求,可剖心挖肺,連他老娘留給的全部家財都奉給了對方。

  趙青河的心上人,不是夏蘇。

  ------------------------------------

  夏蘇快出廣和樓的時候,伙計追送上來一個食盒。她都有點恨上這兩屜小籠包了,怎麼就能答應下來?

  樓外,天沉青,煙浸雨,一地葉黃。

  灰袍布衣的那人,靠牆立檐下,微微仰著頭,好似看雨出神。也許是雨愁染得人愁,側面神情竟有些孤單寥落。但等他瞧見她時,就堆起笑來,十足皮厚的模樣。

  眼花了。夏蘇又想,這人也怪,說等還真等,而且別說當著外人,在趙府裡又幾曾提過他有個義妹。她不過是仗他養著的家裡丫頭,今日卻來義妹義妹,說得那麼順口。

  她將籠屜往他湊來的身上一推,不管他接不接得住,騰出手來撐傘。

  籠屜直墜,正好讓他拎著。

  她這點小伎倆,從前他是不會容忍的,一定要跟她吵一架,這時卻笑得白牙亂閃。

  「好險好險,妹妹你手下留情,打我兩下沒什麼,萬萬不能拿美食出氣。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沒聽夏蘇回他話,趙青河抬眼笑看,卻見原本似要衝進雨中的身姿頓在階下。

  夏蘇回過頭來,玉白玉白的面顏皺眉皺鼻皺嘴,完全組成一隻特白肉包,「你……摔到頭了?」

  趙青河突然愁苦了臉,卻有「你怎麼那麼聰明」的表情滲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6 02:40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2 11:20 PM 編輯

第9片 非奸即盜

  趙青河語氣誇張,「對啊,摔得很厲害,出一大灘血,馬上閉氣止脈了。昏迷幾日再醒來,看到大驢,以為陌生人要謀財害命,還打青他一隻眼。不止認不出他,以前的人和事忘得七七八八,連娘的模樣都記不起。大夫瞧不出所以然,只說能活就該燒高香。」

  那雙刀目,既不凶蠢,也不空洞,細雨淅瀝沉入他眼底,不起漣漪,亦不見底。

  泰伯說得是,雷雨時趙青河失足,從陡峭山坡滑摔,命斷當場。

  事情起因於趙青河和泰伯大驢護送趙氏的另一房遠親出行,回途中出了事。

  但遠親卻堅持歸期不可耽擱,泰伯只好接著擔負護師之責,留大驢買棺運遺體。

  「什麼都不記得了?」夏蘇回想起昨夜,他對著她真是彬彬有禮,如同初次見面,只是疑點也不少,「既然不記得,你還能背詩?還能說出趙子朔房裡有《歲寒三友》?」

  大驢個性毛躁咋呼,但說夏甦聰明這話倒是不誇張。

  能讓吳其晗這隻狐狸看重,又能很快抓住他話裡錯漏,趙青河不再抱著打哈哈的心態。

  「我是摔成失憶,不是摔成傻子,雖然不記得過往人情和家裡人事,反而從前讀過的書都慢慢想起來了,生活仍可自理,道理還很分明。至於趙子朔房里的畫,因是名家古畫,屬讀書此類,所以記得。只是,所謂記得,也不過一個畫面——趙子朔房間東牆掛著《歲寒三友》。僅此而已。」看夏蘇愈來愈龜殼化的臉,他好心添問,「妹妹聽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你的腦袋分為兩大塊,摔沒的是過往人情,但讀書常識道理那一塊,原來塞得不是草包,而是堵住,如今疏通了。」胡說八道誰不會?

  趙青河徹黑眸底一閃即逝的明光,笑得微微仰合,「看你在吳其晗面前溫婉得很,對我這個哥哥反不如外人,冷言冷語外加拳打腳踢。」

  「對外人客氣理所應當……」一不留神將他歸了自己人,不過,失憶這事若不是趙青河混說一氣,倒能解釋他從外到裡的古怪異樣,不過到底腦筋摔通沒摔通,仍不可掉以輕心,銀子還是要在自己口袋裡安穩。

  夏蘇心思似轉風車,很快打定主意,隨他失憶,詐屍,還魂,還是腦子開竅,從前怎麼對付他,如今仍怎麼對付。

  於是,不甚在意他的「抱怨」,夏蘇敷衍應付過去。

  趙青河卻從夏蘇手裡拿過傘去,「我幫你撐著。」

  夏蘇沒再多說,靜默轉身,往來路上走。

  他說,幫她撐著。

  看來他是真忘了從前舊事。

  乾娘彌留之時,讓他幫她撐著家裡,他嘟囔他是一家之主,憑什麼聽一丫頭的。

  乾娘沒聽見,一旁服侍的她卻聽得一字不漏。

  只有腦裡空白了,如今才能說出這樣氣定神閒的話,做出這樣大相徑庭的事。

  不過,她還相信一句話,叫做「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再怎麼丟了前塵往事,若無目的,他為何到廣和樓來等她?

  昨夜之前,他已經不認識她;昨夜之後,一日不到,他和她沒說幾句話,如同生人。而這份自來熟,不可能無緣無故。

  只是,她不開聲,等有奸盜有緣故的的人開聲,又任他將油傘都給了她,冷眼看他提起籠屜,拿袖子抹臉上雨珠子。

  長到這個年紀,她已經明白,但凡不是她求來的,帶有別樣意圖的好處,實在無需半點感激。

  「今晚要去趙府吃飯……」開聲了。

  夏蘇眉角輕輕一挑。

  「我就兩套護師的衣物替換,泰嬸說不太合適,非讓我來找你,問能否買一身新秋衣。」他的衣物據說都進了當鋪,一套最光鮮的,代替他本尊,葬入地下。

  趙青河拿眼角還她的眼角睨光,「不買也沒關係,我覺得不妨事,可泰嬸要問起,我已經跟你開過口的。」

  夏蘇知道趙青河沒說謊。

  在投奔趙家的親戚當中,趙青河的待遇不錯,管著一小隊護院,八兩的月俸也算高了。

  正是因為他總是衣著光鮮,出手大方,顯得家裡還有一些值錢物什,趙府裡的人都給著面子。

  至於六太太刻薄他們的事,是趙青河「死」了之後。

  所以,泰嬸緊張自家少爺今晚穿什麼,情理之中。

  趙青河則從大驢口中聽說,夏蘇對錢兩十分計較,又對他無甚好感,因此,他不過將答應了的事做到,回去能向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嬸交待。

  然後,他跟著她,進了一家錢莊,看她拿出一張銀票,取出銅板和銀子,她的褡袋到了他肩上。

  接著,又進了一家成衣鋪子,聽她吩咐店家給他量身,置辦了一整套新秋挺雅挺貴的行頭,他才緩過神來。

  自己這是當上小白臉了麼?

  為了力證不是吃軟飯的,趙青河指著鋪子擺列出來的一身秋裙,直誇好看精致雲雲,最後說得自己都真心覺美,一句結語萬分中肯。

  「你今日要是穿它見吳二爺,他可能立馬就許親了。」

  他老興奮地回頭接讚,卻發現她一人打了傘,已走到街上,直接導致店家看他的眼神有點不對。

  他以前得多惡劣,令這位姑娘厭煩到不肯多看一眼,多說一字,多處一刻的地步?

  大驢是忠僕,泰伯泰嬸也是,他活著,就夠他們喜出望外,即便跟他說起從前,多挑選好字眼好事情。

  但他看得出來,比起擔心他的失憶,他們更似鬆了口氣。

  不了解過去,就不能解開謎底,那麼對於夏蘇,這個毫不掩飾厭惡他的人,他得厚著臉皮打交道。

  眼皮底下的捷近,以他如今的性格,一定要抄的。

  當即,趙青河興沖沖跑進雨裡,全然不介意夏蘇的白眼,將傘搶了過來,提籠屜,扛購物袋,還有裝著價值十五兩但超過十五兩重,銀和銅的褡袋,甘之如飴當著義兄,兼小廝,兼苦力,兼保鏢,兼小白臉。

  捷徑,捷徑,馬屁最近。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6 03:03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2 11:19 PM 編輯

第10片 年少輕狂

  趙青河和夏蘇一到家中,泰伯就說齊管事已坐等了一盞茶的工夫。

  齊管事是趙大老爺的得力人,他見趙青河果真活著回來了,不驚愕,也不怕詐屍,居然眼淚雙爬神情激動,好半晌才道趙大老爺請青河少爺盡快過去一趟,今夜原本的家宴也因此延至三日後。

  齊管事直催,趙青河只好帶上泰伯進府。

  夏蘇懊惱得卻是家宴延期,一拖就三日。

  這麼一來,十五日的交貨期實際就成十二日,本來就緊張的時間就會很趕。

  她在今晚行動和不行動之間猶豫再三,終讓膽小佔了上風,決定等上三日。

  「你說齊管事哭個什麼勁啊?」

  在外顛簸了四個月的大驢又黑又瘦,捏著剛蒸熟的小籠包,一口一個,燙得他口齒不清,張嘴哈氣。

  衣服買早了,小籠包白要了。本來對這種容易燙舌頭的點心無感,夏蘇卻有點賭氣,夾了小籠包,咬破麵皮,將肉汁吸得差不多,就整個放進嘴裡,讓腮幫子鼓鼓的。

  這是她宣洩心氣的方式,在他人眼裡卻叫斯文秀氣。

  泰嬸敲敲大驢的腦袋,「學學蘇娘。每回都能燙到,這毛躁性子跟著少爺,怎讓我放心?」

  大驢接著吞,仍嗚哩哇啦扇風,「我又不是姑娘家,吃東西都得講究模樣漂亮。而且啊,興許就是我毛躁,少爺才回魂。」

  泰嬸呸呸兩聲,「什麼回魂!不過是你們誤以為少爺斷了氣。阿彌陀佛,多虧菩薩保佑,不然真當作死了殮棺,怎麼得了?」

  家裡人的閒聊讓夏蘇放鬆,不由插嘴,「那麼高的陡坡滑下去,又沒有脈搏,自然當成死了。只是他如今什麼都想不起來,性子也大不一樣,看著很是怪異。」

  大驢道,「豈止是大不一樣,根本就像不相干的兩個人,說詐屍我也信。少爺這才回來半日,等你們看上三個月就明白了。」

  泰嬸對回魂和詐屍這類詞突然十分過敏,狠賞大驢一個毛栗子。

  -------------------------------------

  幾日後。

  夕陽透過西窗,映入一屋子晚紅,又飛快地消了暖意,漸漸昏沉。

  已被劈劈啪啪聲吵醒好一會兒,夏蘇還知道,不起不行了。

  進趙府雖容易,進趙子朔的院子卻不容易,錯過今晚良機,恐怕要大費周章。

  她起身,抹了把寒涼的水,穿上薄襖夾衣舊儒裙,隨便梳幾下頭髮,將它扎成一束了事,走出屋門。

  院中,黃昏還拖曳著不肯離去,大片揮灑暮色,照得某個大汗淋灕的人如塗一層金身。

  吵醒她的罪魁禍首果然在練武。空氣是冷的,人卻是熱的,霧氳蒸蒸。

  暮光一照,竟生霞煙,那麼近的身影有些朦朧。

  手中一柄劍,黝鐵銅紋,一抖一片沉夜。

  他不但性格變了,大概腦袋開竅,連功夫都更上層樓,只不過劍柄上那串鈴鐺太吵。

  夏蘇不打招呼,自顧進廚房覓食。

  趙青河當家的時候,成天往外跑,而她足不出戶。

  沒有主人的院子,並沒太多活做,她就在屋裡作畫,畫完了燒,燒完了畫,越夜越精神,作息日夜顛倒,還時常犯睏。

  開竅,是泰伯泰嬸認為最貼切的,符合少爺變化的詞。

  兩位老人家還征引許多趙青河小時候的聰明事跡,說夫人老早就教他讀了很多書,還像模像樣跟名師學過書畫,是深具書香門第傳承的,後來因習武才荒廢了文道。

  既然開了竅,把聖賢書都記起來了,人自然變得和從前不同。

  這說法,讓大驢恍然大悟,而夏甦照例持著謹慎態度。

  她對趙青河沒高要求,只要別打她銀子的主意,去填他愛得心肝疼的無底洞,他變好變壞,與她並無太大關係。

  乾娘過世後,夏蘇就要走的,讓泰伯泰嬸勸著,又同樣要去江南,便跟了來。

  不料趙青河投奔趙家之後就沒少惹事,一年裡居然「死」了。

  看老夫妻倆沮喪傷心,她不好提離開,還擔起養家的責任。

  如今,正主回來,倒是自立門戶的時機。

  蘇州片,桃花塢,她或可有一番小小作為。

  「有吃的麼?」趙青河往自己頭上狠命揉著一條大巾子,又往脖子裡來回摩擦,隔著門檻,問夏蘇。

  夏蘇從鍋裡拿出一碗白飯一個糙麵饅頭,卻沒有分享的意思,「等會兒就吃到山珍海味了,還搜刮家裡做什麼?你從前——」

  她住了口。

  他回家才幾日?

  那些狗熊乖張的愚蠢事,曾經讓她咬牙切齒,現在她卻感覺成了那種茶餘飯後閒話談的心情。

  是她腦筋不好使,還是人本來就容易忘卻?

  如果這樣,遠在千里外的人,會否忘卻她,給她一條活路走?

  趙青河看出夏蘇恍神,目中精光一現又瞬滅,進屋抄走她手裡的饅頭。

  「從前怎地?」

  幾日旁敲側擊,已經足夠確認夏蘇的從前與這家裡的人完全沒有交集,所以他不會對她尋根究底。

  夏蘇發現自己手裡空空如也,立刻懊惱防功不到家。

  也可能是三個月裡養成的陋習,畢竟他都「死」了,她還防備什麼呢。

  「從前你早飯中飯都不吃,就等著一頓大吃大喝,醉醺醺回家睡過一日夜,第二天的伙食都省了。」也不再到灶頭取食物,她吃起白飯來。

  好像在聽別人的糗事,趙青河五體投地一臉拜伏,笑模樣搓揉了所有的硬稜匝角,「吃飽一頓過兩日?果真年少時候最能輕狂,我如今一日四頓都嫌少,這副體格擺著呢。」

  嚼著白饅頭,沒味道,但吃白飯的夏蘇為何滋味十足的模樣?

  他坐到她對面,瞇眼瞧那只藍花碗,懷疑飯下藏好料。

  「容我提醒,你如今的體格比年少輕狂的時候,只有三個月差別。」

  必須承認泰伯夫婦的開竅論有點道理,狗熊只會嚎叫,可眼下這位卻會說人話,盡管不怎麼著邊際,還能意會出趣調。

  「畢竟死過一回,經歷了風雨。」趙青河不怕晦氣。

  敢情沒經歷風雨之前,一挺胸膛跺跺腳,梁上抖落下來灰,還是沒茁壯的熊孩子所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7 09:11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2 11:17 PM 編輯

第11片 漆黑陰謀

  夏蘇突然覺得有點麻煩,趙青河茁壯了,今後是否不好過於直接地罵他了?

  從前,她可是拿他練膽子的,該罵就絕不嘴軟。

  剛才看他力道掌握不錯,只不知他不打女人的原則變沒變。

  一隻大手出現在飯碗上空,可惜夏蘇太敏銳,不然用力咬上去,就假裝吃飯的動作沒收住。

  「白米飯有什麼好吃?今晚跟我一道赴宴,吃好的去。」怎麼看就是一碗飯。

  夏蘇慢吞吞靠住椅背,盯了趙青河半晌,「你回來後一直跟我套近乎,有何企圖?」

  趙青河悠然抱臂,神情磊落,眼瞳墨濃,「你從小被騙長大的麼?兄長對妹子好,天經地義。」

  「這世上沒有那麼多天經地義,即便親如骨肉,得到一樣東西,必要付出一樣東西。如你來接我,是為了點心和新衣。」夏蘇咬字雖慢,卻無比清晰。

  趙青河直視著夏蘇,「我很想反駁你,可是我不能,因你說得一點不錯。如我和你套近乎,想知道自己過去是怎樣一個人,因這家裡只有你絲毫不掩飾對我的厭惡,也許通過你的誠實,我可以找到線索。」

  夏蘇本要垂進碗裡去的臉,抬了起來。

  黃昏終於落下牆頭,涼夜如蔓藤,爬過門框,她點起油燈,隨燻煙升起的弱光搖曳,與夜融了,似水還寒。

  她怔忡,心神微恍,捧起碗,「什麼線索?」

  「誰謀害了我的線索。」

  他笑著,眼中漆墨暗魘,無影無形卻張揚信心,彷彿宣誓對他的獵物勢在必得。

  碗在杉板桌上打骨碌轉,米飯跳撒,夏甦只來得及撈起一筷子的豆粒米團。

  想來想去,不能輸給會念粒粒皆辛苦的人,因而還是送進了嘴裡,不過此時白米飯的滋味,已完全嘗不出來了。

  她咽下那最後一口飯,「摔下陡坡不是雨天路滑?」

  趙青河搖頭,聽到大驢嚷嚷少爺該走了的同時,迫人氣勢全然斂淨,起身邊走邊道,「聽說妹妹很聰明,閒暇時候幫我想一想,誰會比你還憎惡我。你瞧,我在外頭遊山逛水挺自在,本無意回來給誰添堵,卻叫你撞見,不得已只好歸家。找不出凶手,沒準我還會死一回,只是這回有沒有再活過來的運氣,不好說。所以你也得負點責,是不是?」

  「倒還不至於憎惡……」夏蘇咕噥。

  不過,趙青河已走出門去,大驢那麼吵,當然沒聽見。

  夏蘇發了一會兒呆,將桌子拾掇完,仍未從震驚的心情中拔出來。

  趙青河是莽夫匹夫,花錢如流水,做事不動腦,說白了是蠢真,沒做過奸惡的事。

  誰會對他憎惡至痛下殺手?

  「蘇娘。」泰伯喚夏甦,「我和大驢陪少爺赴宴,老婆子今晚替人接生,家裡就你一人。等我們走後,記得關好門窗,不要給生人開門……」

  趙青河換了新衣出來,聽個正好,不由好笑,「泰伯當她小娃娃麼?」

  這時天全黑了,除了內門邊大驢手提的燈籠,院裡再無亮光。

  然而,趙青河練武,夜間視力極佳,見夏甦跨過門檻。

  漆暗的廊下,她身形好不輕盈。

  泰伯道,「若是平時,我也不囉嗦,不過最近城裡很不太平,有好幾家遭黑衣人入室竊財。官府都貼出告示了,凡提供可用線索者,賞錢十貫,還讓大家小心門戶。」

  夏蘇撞上廊柱,大概是磕了頭,發出好大聲響。

  趙青河看她蹲身揉腦袋的悶悶樣,心想自己多疑了,以為她深藏武技,卻那般纖細,身若流風,不具力量。

  「喲,疼吧?」黑暗中那顆腦袋動了動,他居然能看到兩眼白。

  達到目的,趙青河這才笑哈哈叫上泰伯,拉著大驢,走了。

  火上澆油的捉弄諷刺,怎麼沒和這傢伙的記憶一起撞飛?夏蘇憤忿瞪著合上的門板,打從心底希望他今晚吃拉肚子。

  不過,她眼下最擔心的是,今晚會不會出現意外。

  城裡有人穿黑衣作案,而她也要穿黑衣做事,萬一把她當賊,如何是好?

  夏蘇摸著額頭,望秋夜星空,如一條銀帶長河,曜曜燦燦,又無月無風好天氣,她在心頭微嘆。

  無論如何,今晚是必須去一趟的,她直起身,拖步回屋。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夏蘇屋裡燈滅,漆黑的夜筆在門前勾勒出一道比夜還深的人影。

  纖影裊裊,緊裹一身夜衣,走路再不似爬行,點幾下足尖,就躍上牆頭。

  奇妙的是,影子的動作看起來不快不大,卻優美,似起舞,飛升半空,輕落如仙。

  唯一美中不足,影子在牆頭蹲得有點久,東張西望防備重重,完全就是膽小某人的招牌。

  黑影跳下,再次施展奇妙的舞步,這回更快,似一縷清風,又彷彿足不沾地駕於雲上。

  如夏甦所料,今夜趙府家宴,主人們齊聚一堂,各房留守的僕從們看緊門戶,平時人跡處處的花園廊道冷清無比。

  趙家四郎的朔今園在東,她住南邊親戚區,家宴則在北面趙老爺子的老潭院,可謂天時地利人和。

  呃——

  一點小意外,可以忽略不計。

  意外,其實只是夏蘇的意料之外。

  她做事謹慎,雖說延了三日行動,並非在家坐等,兩回夜行下來,才決定這晚要走的路線,而且還向泰嬸打探得十分清楚。

  趙子朔只有兩名貼身小廝,一名外住的管事,幾名不宿園的男僕,一些日間打理的僕婦,看園門的是個十三四歲家生小丫頭。

  因為三個月來的頭回家宴,趙子朔很大方地帶著兩個小廝一道去,又給小丫頭放了假。

  今夜,除了到點會來巡護的院師,朔今園應該就是一座空園。

  應該,卻出現了不應該的情形。

  當夏蘇輕悄落進牆內,猛見兩個人立在門旁說話,連忙蹲到花壇後。

  她離著挺遠一段路,故而也聽不見說什麼,只看出來是兩個丫頭,一高一矮,高的那個腰帶上垂著什麼,一閃一閃發出藍光。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7 09:23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2 11:16 PM 編輯

第12片 梁上雙君

  還以為有人留園,夏蘇正思忖接下來怎麼辦,那兩人卻走了出去,給園門上了鎖。

  丫頭瞧不見行如風輕的黑衣人,而夏甦只是掐時刻早了那麼一點點。

  所以,意外實在小得不值一提。

  倒是園裡明燈點得鋪張浪費,讓她大傷腦筋。

  輕功再好,明光之下仍會露出形跡,而且趙子朔可不是趙青河,這位長子嫡孫的住所,園大屋大,回廊迭宇,曲橋荷塘,大概要備著成家立業開枝散葉,只因他尚未成親,又專心讀書,才不喜歡放太多人。

  夏蘇從屋頂俯瞰過,頭一回進來這裡,又不好見光,盡管泰嬸以一手醫術結交了不少管事媳婦和婆子,打聽朔今園裡僕從人數和分布狀況實屬小菜一碟,但這麼曠亮,無處藏身,令她心裡發虛。

  雙手捉緊包袱布條,心虛沒有影響夏蘇的決意,當下拾起幾枚石子往明光處打去,同時藉稀落的花樹山石迅速穿廊。

  石子啪啪作響,本似風輕的影子,在明燈照耀之下,猶如怪鳥掠過,確實難掩蹤跡。

  好在,不起任何人聲,只是驚動了幾株秋早金菊,無風自搖。

  夏蘇緩吐一口氣,既確認無人就不再顧忌,從內園走主道,明暗不拘,直直奔入趙子朔的小樓。

  藏書閣,讀書屋,待客堂於一樓,而起居室在二樓。

  她推門進入起居室,一排樓檐琉璃燈盞令屋內無光自亮,格局盡呈眼前。

  滿目皆書,一室墨香,說是起居寢屋,卻更像書房,書桌就有兩大張,其中一張桌面堆砌著一撂撂寫了字的紙。

  神童也需要努力?

  順利進入這間屋子,讓夏甦有閒心,還能莞爾一笑。

  隨即,她繞過格物紅木隔斷來到內室,笑意更深。

  一床一桌一臥榻,八仙案上松竹梅,正是《歲寒三友》。

  夏蘇跳上八仙案,將畫取下鋪桌,又解開身上包袱,從一堆零碎中找出一盞拳頭大小的玻璃燈,點亮後罩上小瓷屏。

  幽幽光色冷青,且只往前走,還可以調節亮度,煙燻味極淡,像書墨香。

  此燈從海外來,貴比黃金,燈油更是有錢都買不到,是她離家時帶走的,唯一一件娘親遺物。

  因為太珍貴,夏甦用起來也省,照過一遍就熄去。

  這幅《歲寒三友》是紙本,並非仿作所用絹本,畫風極具趙孟堅筆法神韻,問題就在於這等清涓筆觸欠缺一些獨我靈氣,若不熟悉趙孟堅的畫作,鑒定不易。

  不過,夏蘇還有別的鑒法。

  她搓著冰涼的手,直至感覺指腹達到最佳敏銳,然後伸手至畫紙前,閉目,以食指中指觸畫,時而似蜜蜂頻密振翅,時而似輕羽刷過。

  待睜眼,已篤定紙張為南宋年代,並非特意作舊的,褪墨因保存良好而不顯著,但仍有年頭了。

  燈下不見層疊摹仿的痕跡,再加上全補筆法欠呈自然,確是趙孟堅真跡。

  夏蘇自幼習畫,對各代名家之長短弊勝如數家珍,何況她雖未見過《歲寒三友》,卻見過趙孟堅的《春蘭》。

  由《春蘭》立刻回想到那個家,不禁遍體生寒。

  雖有金山銀海,瑰寶奇珍,卻也污穢奇臭,陰險惡毒,親非親,情無情,一塊骯髒地。

  不想,不想,夏蘇甩甩頭,從包袱裡揀起量繩,並將幾十樣尺寸一一記錄,又取一小幅白紗絹,鋪在畫上,用粉筆作好標記,再在松竹梅上灑一層銀粉,蓋上吸粉紙,掃下銀粉……

  如此不厭其煩,只為反復拓下精確的外廓。

  最後是印。

  印有兩枚,「子固」和「彝齋」,是趙孟堅的字和號。

  她書法不強,只能用透描法摹下,但紙本畫易凹,必須掌握好力道,還得描精準。

  看似最簡單的地方,手心卻一直緊張冒汗,居然還有些心浮氣躁。

  描完後,感覺並不好,夏蘇擦著手,還想著要不要再摹一遍,恍然不覺一道黑影溜過偏窗細白綿紙。

  忽然,有笑聲人聲傳進耳中,夏蘇才發現自己耽擱太久,府裡已經散席,趙子朔他們回來了。

  把畫掛回去,七手八腳收了東西,她重新背起包袱往外走。

  聲音尚遠,自覺慌而不亂,卻在看到外間書桌前有人時,變成大驚失色,還立刻收起一腿,要向後點蹬——

  「別撞到屋主那架子的寶貝收藏,不然會很難收拾。」男子手上翻著一本書,雖然背對夏蘇,隔著綿紙的燈色,映得他一身秋水雲錦明動。

  夏蘇一眼便認出了這套衣物,更何況,還是自己頭一回花錢,給男子買得行頭。

  「趙……」青河!她低呼,及時住嘴,卻怎麼也掩不住眼中詫異。

  他為何,何時,怎麼在此?!

  趙青河轉過身來,手裡慢慢扇著一張薛濤箋。

  他明明是冷鋒畢現的硬相,從前發花痴時顯蠢,如今笑了,反而森然無情?

  夏蘇眨眼之間,錯過趙青河的斂眸。

  那對眸子裡,其實已不森冷,卻是笑入了眼,好整以暇。

  「梁君不走麼?」

  她不姓梁!夏蘇全身乍毛,彷彿每個毛孔都能射出箭來的狀態,一隻眼珠子盯著房門,一隻眼珠子盯著趙青河,估計下來,勝算不足,還有點腿軟。

  她肯定比他跑得快,又絕不能小覷他。

  從前他也就這身蠻勁拿得出手,現在還有了腦子。

  至於開多少竅,很有深不可測之感。

  「梁君不必這麼盯著我,毛骨悚然哪。」

  他佩服她的是,膽子那麼小,卻做那麼膽大的事,明明此時怕得要命,又有士可殺不如可辱的神氣。

  「如你所見,我不是這個屋子的主人,和你一樣不請自入。所以跟你打個商量,你來過的事我不會告密,你也當從沒見過我。如何?」

  夏蘇心想,對啊,趙青河與趙子朔不熟,跑進別人寢屋裡亂翻,豈非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實說,她打扮得像個小偷,其實只來看畫而已,倒是趙青河,衣冠楚楚,無聲闖進來,在趙子碩書桌上翻來翻去,實在鬼祟。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7 09:38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2 11:15 PM 編輯

第13片 你顛我倒

  雖然很好奇很懷疑,夏蘇仍明白輕重,馬上就朝門口走。

  顧天顧地,先顧好自己。

  「望君夕亭獨坐,菊千重,寞千重;憶君青湖相隨,琴錚錚,悅深深;盼君落梔明子,瑟鳴歡,心鳴歡。」

  夏蘇回身,瞪目,看到他是照小箋念出來的,雞皮疙瘩立時消褪。

  她膽子小,千萬別拿噁心東西嚇唬她。

  「梁君走之前幫我個忙,這首詞是什麼意思?」趙青河繼續搖著小箋。雖然失憶了,腦子應該比從前好用,看到詩詞卻立刻感覺很沒轍,明明可以寫清楚的句子,非要弄得又短又難懂。

  夏蘇本不想理會,但對他念得東西大不屑,聲音粗嘎,也掩不住厭氣,「算不上什麼詞,不過約人明晚子時私會合歡的情信罷了,如此露骨,真是——」

  憋半晌,罵不出「不要臉」三個字。

  「地點?」趙青河連連點頭,很虛心受教。

  「大概和梔子花有關的名或景。」夏蘇說完,以為這回可以走了。

  但聽趙青河又問,「梁君來時,可曾見過任何可疑之人?」

  夏蘇腦海中立時閃過那兩個丫頭,竟想都不想就回答他,「有一個別處的丫頭來過,和可能是門房的小丫頭說話。我沒看清臉,一高一矮,高的那個腰間繫了藍亮的佩飾。」

  「多謝。」

  趙青河的客氣也讓夏甦十分得不習慣,她張了張口,只是乾巴巴地,發不出聲。

  「我給梁君提個醒,這時趙子朔應該進了園子,你最好從內屋的窗子攀下去,走這扇門或會撞個正著。」趙青河這才「好心」指引。

  夏蘇頓悟,「我若不幫你,你也不會提醒我?」

  「得到,必要付出。」趙青河看那對眼珠又開始轉來轉去,強忍住笑,「今日剛從我義妹那裡聽來,現學現賣,如果今後與你有緣再會,我可同你細說。」

  絲毫不知自己被看穿的夏蘇,覺得趙青河的腦子不止開竅,還開了洞,跟個小偷約再會,還細說。

  要不要烹茶煮酒,跟小偷聊通宵?

  小偷。

  梁上君子。

  原來這麼個梁君。

  她心底嗤之以鼻,另一面卻不由自主信任他,改由窗口躍出,從樓後走了。

  趙青河一邊捕捉著夏蘇離去的悄音,一邊將紙箋歸了原位,又靠在窗前,長指輕撥一條縫隙,見趙子朔已到內園。

  他也不慌不忙,行至雕花格架下,蹲身歪頭,無限貼近地板,確認夏蘇的足跡已清理,而從門口到書桌那行女子大鞋印保留完好,才直起身入了內室。

  隱隱聽到有人大呼藏書閣有亮燈,霜冷漆夜的眸子漠寒不動,一切在他計算之中。

  只不過,掛歪的畫,落銀粉的桌,空氣中淡淡的煙墨香——

  完全留給他一個爛攤子收拾啊。

  那誰誰,摹畫的水準無疑非常高,但作案的水準,絕對有待調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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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來,夏蘇發覺,和趙青河踫面的次數有點頻繁了。

  院裡就這麼幾個人,都知道她白日裡睡覺多,晚上精神好,無事不出家門。

  窮家的好處在於人心簡單統一,除了趙青河當她是個使喚丫頭,泰伯泰嬸和大驢皆認她義女半主的身份,雖忌諱少主而喚她甦娘,卻不會差使她做活。

  從前趙青河挑這件事來說,夏蘇大咧咧不睬,實在忍不了,就夾槍帶棒敲罵他一頓。

  笨腦袋哪及她伶俐,每每敗下陣去,就能安生兩三個月。

  晝夜顛倒的作息,如此頑強,養成。

  如今她當然沒改變她的習慣,所以踫面的時候多是晚間,還不是一般昏暮上夜,而是人定,子夜,荒雞這些夜半時分。

  前幾日,夏蘇忙著作畫,半夜出來透氣遛達找吃的,遇上趙青河,也只當沒瞧見。

  他亦不會打招呼,或在院子裡練武,或在堂屋裡喝茶,不過更多時候,卻是待在那間荒廢很久的書屋裡——

  看書!

  兩年來,不曾看他踫過書,更不提他對讀書這兩個字過敏,一聽就會變得暴躁,就算他娘勸讀也一樣。

  他將一箱子古書畫送進當鋪的那日,正是泰嬸勸他少和市井混棒們近乎,多和趙府裡的少爺們來往。

  泰嬸一時勸起了興,漏嘴說到讀書考功名,他就化魔了,一箱子扛走,空身人回來,還賭氣說雖然當了八百兩銀子,他都給了心上人,看今後誰還跟他提讀書。

  泰嬸為此傷了心,大病一場,待身體好了,再對著看他出生長大的少爺,沉默居多。

  不過,趙青河現在的大轉變,最高興的,就屬這對老夫妻倆了。

  至於夏蘇,並非她關心他做什麼,皆因他到哪裡都開窗開門點亮燈,小小的院子避不開視線,總落在眼裡而已。

  這夜就是。

  畫出最滿意之作的夏甦,伸展著腰臂,出屋覓食,卻見西廊書房敞亮,窗子大開著。

  那人靠坐書櫃,一手書,一手辭典,身旁堆著書山,身前鋪著一疊紙,筆墨伺候,真像那麼回事。

  鋒眉青山,眸深墨,專注的神情俊冷清狷。

  他的五官面型屬北人,粗稜刻顯,雕高掘凹,分分明明,自然比不得南方男子謙和溫玉,卻有天地男兒的氣魄,加之身材高大挺拔,是另一種張狂雋美。

  原本被笨腦瓜子牢牢封在厚厚的愚垢之下,如今連一張臉都跟著出土放光了?

  夏蘇瞧著這麼一個人,突然感悟繪畫中神重於形的精髓意義,可見神惡則形惡,神俊則形俊,外形可隨心神變化而變化。

  夜風吹冷身上那一點點屋暖,只披一件外衣的她不由哆嗦,驚覺自己看呆,連忙垂眼檢討自省,將身體慢慢縮進無形的龜殼,挪去廚房。

  這人真考到狀元,與她又有何干?

  更何況,他看得都是什麼書啊,騙騙讀書少的人罷了。

  啪嗒啪嗒……

  見他扛了一卷篾席出來,鋪在院中葉子快掉完的老榆樹下,她立刻盯住那雙光腳,這麼冷的天汲木屐?

  啪嗒啪嗒……

  她捧著筷碗,等飯熱時無聊再瞥外面一眼,人又不知搬什麼去了,但席子上多張雲榻方桌。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7 09:49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9:13 AM 編輯

第14片 同一條船

  啪嗒啪嗒……

  夏蘇朝天翻眼,不看不看,她吃她的飯,他要樹下乘秋涼,那是他腦抽。

  啪嗒啪嗒……

  怎能有那麼多東西好拿?

  夏蘇不小心描到——

  真是不小心的,卻是一怔。

  不知他從哪兒找出來的元宵燈,正往樹上掛,穗兒流轉,走馬游畫,幾款精巧的式樣,燈色各異,煞是引人。桌邊紅陶封小爐,溫出了酒香,飄到她鼻子底下,聞出新釀桂花。

  一座窮院,原來只要肯花心思,也能制造一方好景出來。

  夏蘇耷著腦袋,很鬱悶,很鬱悶。

  可是,吃了幾天沒滋沒味的飯,一旦勾出饞蟲,只有美食美酒才能治,不然會死人。

  她不想死,所以她一邊很鬱悶自己沒節操,一邊很勤勞炒了兩盆菜,盛了兩碗飯,慢吞吞行過去。

  當然,到了這份上,脫鞋入席是理所應當。

  「妹妹不要板著臉,橫豎也坐下了,與其鬱悶,不如開心些。」提起紅陶酒壺,趙青河為夏蘇斟酒,動作行雲流水。

  夏蘇想不到他會為她斟酒,緩轉著溫熱的杯子,定看他一眼,將酒一口飲盡。

  「原來妹妹好酒量。」趙青河笑著再斟。

  夏蘇看不出趙青河一點不情願,憋了好幾日的話脫口而出,「你……不是摔沒了記憶,而是鬼上身了吧?」

  趙青河手一頓,隨即哈笑,「沒錯,趙青河不再是趙青河,是某個孤魂冤鬼,上了這具還存一口人氣的身。我想想啊,我原本叫什麼來著……」

  他原本希望自己早日想起過去,如今反而不想了。

  這口氣,卻實在又是他。夏蘇不笑,開始默默夾菜吃。

  趙青河見自己的笑話逗不起笑,聳聳肩,也吃起菜來,卻不沉默,「恭喜妹妹完工了。」

  夏蘇抬起頭,嵌深的那對漂亮眼楮如寶石璀璨。

  「看你今夜出屋伸腰拉胳膊,不似前幾天躬個小老太的背,若非完工,怎會一派悠閒?」

  還有,屋裡熄了主亮的燈,她披衣而出,是吃完東西就要睡覺的感覺。

  以她這幾日天亮才睡下的習慣,突然改變,應該是因為她完成了《歲寒三友》,大概明早還會外出。

  所以,他這是給她慶祝?夏蘇張口,道,「我完工,跟你有什麼干系?」怪哉。

  「當然有干系。妹妹是咱家一根大梁柱,順利完工的話,很快就有進項。有進項,就能開支。」趙青河笑聲變嘿嘿嘿,「我想買書,筆要置新,還有紙……」

  夏蘇眼楮眨大,「趙大老爺不是讓你擔當府庫護隊,每月十五兩銀子?」

  梁柱很重,她細胳膊細腿,頂不起來。

  「我考慮再三,還是推了。」

  「推了?」那個裝腔作勢,不用花力氣,她都能幹的職位,十五兩如同天上掉下來的。

  「推了。輪白日的班,肯定不行。輪晚班,我就沒工夫做自己的事了。趙大老爺雖是一片好心,替我安排這份差事,我卻不好意思白拿銀子。」他發現她的眼楮,和小耗子眼小烏龜眼相去甚遠,多湛美。

  這人現在說得是人話嗎?她怎麼聽不太明白?

  夏蘇表情迷瞪,再喝一杯酒,慢慢問來,「白日裡為何不行?」

  「因為要睡覺啊。」

  照她的作息標準看,這條理由算得充足,夏蘇只好接著下一問,「晚上你有何事要忙?」

  「先盡著你安排,你出門我出門,你作畫的日子,我看書練武,也可能出去見見買家和書畫商……」

  「等等!什麼叫先盡著我安排?」夏蘇越來越糊塗,她對他改變作息毫無意見,但他跟她怎麼能攪和到一起?

  「泰伯跟我說,他同你說過了。」這姑娘善後的本事很次,廚藝也一般般,看來是個偏才,他不該對她的其他才藝期待過高。

  趙青河再抬手,阻止夏蘇開口,臉上無驚無奇,一副了然她要說什麼的模樣。

  「泰伯說要給你找個跑腿送貨的可靠人。我卻這麼想,錢財面前人心貪,等到知道不可靠,必然已損失了錢財。雖說可當買個教訓,如果涉及大筆銀兩,還是可惜。再者,你做得事劍走偏鋒,往小了說是摹畫,往大了說,犯大明律,不能隨意托付人,且普通老實可靠的人又難以應付刁鑽買家。相較之下,吳其晗還不算真小人,都難打交道。今後你名氣出去,找你的人一多,鬼神黑白各道都有。所以外人肯定行不通,只能是自己人。」

  這回趙青河雖然說了一大段話,夏蘇卻很容易就聽明白了。

  泰伯跟她說起時,她沒能及時說不行,心裡卻直覺不行。

  不過,趙青河最後那句「只能是自己人」,讓她心頭一動。

  當然,動歸動,她謹慎不減,冷淡道,「我可以誰都不找。」

  「那就只能任奸商摳門小氣,你為二三十兩銀子嘆血汗沒白流,他們可是轉手就翻了十倍百倍的利潤,感慨賺錢太容易。」趙青河捏著白瓷杯,轉啊轉,目光彷彿完全傾注於流光溢彩的酒面,神情自得,「妹妹對我這兄長縱有千般無奈萬般厭,但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已在一條船上,要沉一起沉。想想看,我若沒回來,你會丟下泰伯泰嬸,自己過好日子去?而今,我可以起誓,我既然回來了,該我擔的,也絕不遜於你。即便是從前的我,可曾真丟下過這家的任何人?」

  夏蘇默答,沒有。

  哪怕和她相看就火冒三丈,趙青河答應她可以跟來蘇州,就從不曾反悔過,口頭出氣也沒有。

  也許,正是他還有赤子之忱,她留了這麼久。

  夏蘇不語,一口酒,再一口酒,動作和她平時走路一樣,很慢。

  趙青河雖然沒有機會和夏蘇說上話,但這幾日經多方了解,拼拼湊湊,已能勾勒他過去的性情為人。

  無需贅述,就是不愛用腦,亂講義氣,魯莽行事,卻非本質惡劣。

  然而,一直拮據,再寄人籬下,這些不著調的毛病惹不著調的麻煩,確實會讓人厭煩。

  而重建失去的信任,比建立全新的信任難得多。

  所以,他不著急。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7 09:54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9:12 AM 編輯

第15片 天才無用

  燈花嗶剝,雨珠串落成線,樹下夜宵該散了,兩人卻仍坐著,一人喝酒,一人吃菜。

  雨並沒有下大,有一搭沒一搭,一條線一條線,燈下清晰可數。

  夏蘇抿酒,感覺酒味沁了雨味,溫熱入口,喉頭卻絲絲發涼,澆冷心裡一小團熱乎氣。

  那團熱氣,因趙青河的「自己人」論而生,幾乎立刻就點頭答應。

  現在,澆冷了,也清醒了。

  帶小籠包,置辦新衣,炒倆小菜,這些都是小得不足一提的事,而她性子軟綿也好,不喜歡力爭也好,即便有無比的勇氣離開家,她只是更膽小,更謹慎,更慢吞。

  「我不信你。」然而,如今的她,更敢於說真話,「而且,就在你扛走干娘千叮萬囑要留住的字畫時,你已經弄沉了這條船,事後也滿不在乎。」

  當趙青河請了幾個混棒哥們吃酒,聽他們繪聲繪色將這件事描述成「千金散盡還復來」的大丈夫行為,他卻明白,這就是他曾做過的蠢事之最了,恐怕今後還得背負這件蠢事很久,反反復復為此洗刷。

  果然,這就來了。

  「你要我怎麼做?」

  他可以說他已不記得,雖是事實,但人們不會這麼接受,尤其眼前這位討厭他的姑娘。

  夏蘇突然起身。

  趙青河看她站立的身姿一眼,就知她要去雜物房,所以安穩坐著。

  不一會兒,見她抱了一只小酒壇出來,他垂眼笑,聽大驢說她饞酒香,倒料不到如此貪杯。

  「我來拍封。」他伸出手。

  夏蘇猶豫一下,將壇子送過去,慢道,「這酒烈,冷著喝更好。」

  趙青河點頭,大掌輕鬆拍開泥封,深深一嗅鼻,贊聲好酒,給夏蘇倒上,不過這回用了碗盛酒。

  他看她喝酒如喝水,仰頭半碗下去,喝到這會兒還臉色不紅不白,神情淡定,目光比不喝酒時還清亮些,難免還是好了奇。

  喝不醉的體質自有天生的,這位顯然知道自己能喝,且除了那筷子菜,就一直沒放下過酒杯。

  想至此,他將酒壇放到自己身旁,發現她的視線也跟到他身旁,墨眉冷抬,沉聲道,「喝完這碗差不多了。」

  夏蘇拿著酒碗的手竟抖了抖,與趙青河對視一眼,立刻耷拉眼皮,輕輕哦了一聲,由喝改為啜飲。

  趙青河又想,她這麼聽話,該不會已經醉了?

  忽而,聽到一句話,只是這句話超出了說話人平時的語速,他又稍稍出神,就沒能聽清。

  「你說什麼?」他問。

  「你把八百兩銀子討回來,我就雇你。」她這回說慢了,啜飲已止,盯著小半碗澄黃的酒液輕蕩,雨絲落開了酒花。

  趙青河左手撐起下巴,同夏甦一起,瞧著她酒碗裡漾起朵朵花,滿眼傲,「你雇我?」

  夏蘇平眼望他,涼聲嗆他,「難不成是你雇我?」

  嗒——嗒——嗒——

  長指敲桌,篤定十拿九穩,從一開始就沒有讓過步,趙青河聲音陡然懶了下來,「這是當然的。為了公平起見,我特意放棄山珍海味,跟著妹妹走了一趟。妹妹的輕功雖然一流,但遺憾的是,考慮到這盤營生利高險也高,甚至關乎咱們的小命,妹妹今後還是聽哥哥的話吧。」

  平眼變驚目,夏蘇一張臉白得好似透明,而後,漲紅到耳,死死顫捉著酒碗,金液驚起一波波急漪。

  也就是說,那夜遇到趙青河,並非撞了巧,是他尾隨她。

  而他要笑不笑,口口聲聲梁君,還跟她哈拉哈拉扯了好些,連逃路都給她指正,因他明知她是誰,才會那樣。

  「我並非羞辱你。」翻了那麼些書,趙青河自覺用詞可以婉轉,但夏蘇受打擊的模樣超出他想像,讓他臨時添加「安慰」。

  「你作為一個畫師,不止我,吳其晗也肯定你的天賦和才華,我看等你交了這單,他就會同你商議,簽你為長約畫師。所以,你實在無需妄自菲薄,雖然除了作畫,並無其他長處,但普通人做得好的地方,天才未必做得好。天才多偏執古怪……」

  酒碗空了,夏蘇沒喝,全潑到了趙青河臉上。

  再不看對面那個男人一眼,她起身走回自己屋,大聲甩上門,熄燈睡覺。

  趙青河靜望著夏蘇屋裡暗下,抬手抹了把臉。烈酒和寒雨已經混入口中,一開始冷冽嗆辣,漸漸卻燒起一片火,燙得無比。

  這是無意中激出那姑娘的真性情了麼?

  一直溫吞吞慢蹭蹭,沒朝氣,灰蒙蒙的一個人,卻能迸發出璀璨耀眼的火花。

  他捉起壇子,一口氣喝乾剩下的酒,再慢慢夾菜吃,吃著吃著,竟呵然笑了起來。

  燈有些明暗不定,柔化了石雕的冷面酷顏,笑臉不羈而俊魅。

  第二日早上,夏蘇小心翼翼開門,謹防一簸箕石頭之類的東西來堵她。

  門外卻沒人,院中老樹下空無一物,後半夜她輾轉噩夢之中似乎聽到雨聲,這時天陰,地上乾著。

  泰嬸從廚房探出身,看到夏蘇伸著腦袋東張西望,神情見怪不怪,說道,「少爺和大驢出門沒多久,老頭子挑馬車去了,家裡就咱倆,快來吃早飯,趁熱。」

  夏蘇暗自鬆口氣。

  昨夜氣急之下,潑趙青河一臉酒就跑了,若是從前,肯定能聽到狗熊吼聲。

  不過,除了她直做被熊追的噩夢,既沒讓吼叫驚醒,今日清晨也十分平常,沒有熊來的徵兆。

  泰嬸應該知道趙青河的心情如何,可夏甦不好意思問,只問泰伯為何要挑馬車。

  「少爺說坐轎太慢,馬車方便得多,不用怕壞天氣,而且眼看要入冬了。」泰嬸答著,給夏蘇遞來一大碗紅豆粥,上面一層蜜糖,知她愛吃主食勝過別的。

  夏蘇卻有點食不知味,想起昨晚趙青河傲慢的決定,以為潑酒就能讓他明白過來,誰知一覺醒來,他是該幹嘛幹嘛啊。

  「應該潑水的。」她咕噥。

  潑酒,真是醉了。

  一抬眼,逮見泰嬸的視線從她身上晃過去,夏蘇摸摸臉,「怎麼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7 09:59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9:10 AM 編輯

第16片 情箋無情

  泰嬸笑呵呵道聲沒事,轉過身去涮鍋,閒聊起來,「你還記得麼,咱們剛來時你問過,趙府為何會收留那些親戚?」

  夏蘇輕輕唔一聲,吹著粥面,調羹從邊上撇起。

  她曾隨口問過,並不執著答案,不過泰嬸忽然說起這個話,應該是在她作畫的這幾日裡發生了什麼事。

  這點反應,已足夠令泰嬸興致勃勃說下去,「原來不是所有投奔趙府的親戚都能得到安頓。我們沒在意,其實稍加留心就知道,這些親戚家裡多有未出閣的小姐。」

  夏蘇囫圇吞下那勺粥,抬起玉白的臉,舌頭被這話燙到,雙頰燻了粉色,那個水靈的俏模樣,「欸?就咱家沒有?」

  「咱家不也有一個麼?」泰嬸瞧著夏蘇,心裡讚俏,嘴裡卻是同意,「你沒去過趙府,加上少爺從前嘴硬,只道你是個丫頭,所以確實除了咱家之外。」

  女子在這方面的聯想力都豐富,夏蘇也不例外,有一點點驚訝,但她缺乏繼續關心下去的動力,最後只回聲哦。

  泰嬸卻處於「自發」模式了,不用聽眾附和,也能自得其樂說下去,「照說,趙家子孫個個優秀,而投奔來的親戚多是沒落了,或是父母不全沒有依靠,在這裡頭找兒媳孫媳,別人不好說,六太太肯定嫌棄。」

  夏蘇微微一笑,「您說得一點不錯。」

  性子開朗的老婆婆眨眨眼,「趙老太爺六個兒子,十來個孫子,嫡出的其實不多,庶出的少爺們配這些親戚小姐,倒也不寒磣。再者,親上加親,知根知底,一個大府裡住著,還能隨時了解姑娘的性情,總比外人說合得好。」

  感覺趙府養了一群兒媳備選,夏蘇好笑之餘,想到自己如果是那些小姐中的一個,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不過,閨閣女子從來在婚事上沒有自主權,不是不高興就能擺脫的。

  「眼下,自長房四郎起,算上庶出,有四位已到娶媳婦的年歲。不過,趙四和趙六是長房二房的嫡長子,絕不可能從那些姑娘中選正室。」這麼說的泰嬸,也有賭氣的成份。

  泰嬸知道,那些姑娘中有一個很有嫁給趙氏嫡子的可能,但她壞心詛咒那些姑娘不能心想事成。

  夏蘇本來專心喝粥,聽到這兒,卻突然想起那張寫給趙四郎的情箋來,不禁開口,「趙四和趙六均為人中之龍,乃趙氏驕傲。近水樓台,常見常遇,暗許芳心的女子恐怕不少。姑娘家要是主動,但凡男子稍有點輕浮,必然上鉤。趙子朔上鉤了?」

  「喲,你怎麼猜到有人主動勾引趙四郎?」泰嬸終於由夏蘇引導直奔至主題。

  夏蘇笑而不答,總不能說,她去過趙子朔的小樓,偷看一幅名畫,還聽趙青河念了一首噁心吧嗒的情詩,現在想起那幾句,她還會起雞皮疙瘩。

  泰嬸怎知其中因緣,繼續道,「大太太遠房表妹胡氏,她的女兒給四公子寫了情詩,竟是直接傳到老太太的耳裡。老太太立刻召了大太太過去一頓好罵,又氣又委屈的大太太回去就叫胡氏母女搬走。那姑娘怎能不尋死?所幸救得及時,但也是鬧得人盡皆知。老太爺找趙四郎親自問,趙四郎竟不承認,說不曾收過什麼情詩。最後,老太爺就叫人人噤口,不準再傳此事。不過,胡氏母女還是連夜搬了,平時跟她們交情好的幾家人,一個沒打招呼,不知搬去了哪裡。」

  夏蘇對大宅裡的手腕知道不少,八成還是趙老太爺的動作。

  傳言繪影繪形,老太太的耳根又不軟,所以不可能無中生有。

  雖然趙子朔保護胡氏女兒名節,就是不承認,精明如老爺子一定看得分明,那對母女留下也於事無補,不如送遠,等風頭過去再把人一嫁。

  「老嬸,出了咱院門,提都別提這件事。」她不喜歡高門大宅,正因為這些明明簡單,卻非要復雜解決的事。

  「放心,只跟你說說。」這家五個人,心齊一致,泰嬸但嘆,「我給胡氏看過幾回病,她夫君早逝,受婆家排擠,才投奔了趙府。胡氏為人沒得說,女兒也漂亮乖巧,完全不似會給男子寫情詩的人。有一回我在胡家看到過四公子,他代他母親給胡氏送燕窩補品,和胡氏女兒立一起正經說話。那可真是璧人兒一對,任何人看著,都會覺著十分相配。兩人那般守禮,我實在想不到——」

  搖頭,還是搖頭,泰嬸無兒無女,卻有一顆慈母心,「我聽有些人把好好一個姑娘說得那麼不堪,就恨不得給他們下巴豆。」

  夏蘇放下碗,上前抱住泰嬸,靠在她胖圓的肩頭,「咱不跟小人計較。」

  泰嬸捏捏夏蘇的臉,「好,咱不計較。我就是直脾氣,不像那些裝腔作勢的,平時姐姐妹妹,我的兒啊,喊得親熱,出事之後,一面都不露。」

  夏蘇想,這才是泰嬸最想說的吧。

  「老嬸說得那個裝腔作勢,不會正好是我們剛拜訪了的那個吧?」大驢笑嘻嘻躥進來,「誰不知岑胡二家住得最近,這幾日胡家出事,岑家小姐卻病得起不了身。可我從前常去岑家,怎不知道她倆交情好?」

  泰嬸最聽不得岑字,過去就拎大驢耳,「胡氏女兒和周家的二小姐關係最好,我何曾說岑家的。拜訪?少爺沒了記性,你好歹長著腦袋。我們燒高香拜佛祖,感激讓少爺忘了糟心事,今後能好好當家。你倒好,怎麼又給湊上去了?」

  大驢昂昂叫喚,滿廚房亂轉,「跟我沒關係,咱爺當初那麼猛追岑小姐,他那群狐朋狗友個個知道,平時就拿著這事下酒搭菜呢。哪裡用得著我說。前幾日爺請他們一桌,喝幾壇子酒就什麼都招了。我就奇怪,當日沒去找,隔了這幾日才去。」

  泰嬸氣得朝大驢扔菜鏟,「奇怪什麼,你不是跟著去了嗎?沒耳朵,沒眼楮,不會聽,不會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7 10:04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9:09 AM 編輯

第17片 梨木回香

  大驢跳過菜鏟,還是讓木勺敲到小腿肚,直叫疼,「岑小姐病中,我們哪能見得到,少爺把我遣出去,單獨和彭氏說話,我聽個鳥啊。」

  彭氏是岑雪敏的親姨母,少寡,同來趙府照顧姪女。

  「少爺人呢?」泰嬸見門外只有麻雀吵架。

  「不知道,他讓我先回來。」眼看泰嬸要扔菜刀,大驢連忙喊,「我和少爺離開岑家時,彭氏罵得可凶了,還追出來罵少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警告他再不準上門,不然就要告訴老太爺。少爺哈哈笑,說今後請他都不來。」

  趙青河屢屢捧金送銀去討好,多因這貪得無厭的彭氏教唆,拿她姪女的花容月貌當香餌。

  如今彭氏罵得決絕固然好,就怕跟從前一樣惺惺作態,又要好處又要臉面的。

  可讓泰嬸糊塗的是,趙青河那句答。

  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她最知道秉性,請他都不去的那一句,絕非謊話。

  泰嬸不像她老頭子對少爺惟命是從,少爺說失憶,診脈卻正常。自己雖不是神醫,可醫者憑望聞問切說病,所以就對健康的少爺抱持一點點疑心。

  她思來想去,趙青河若裝失憶,無非想讓家裡人鬆懈,不再阻礙他求親,將岑雪敏快快娶進門。

  然而,縈繞她七八日的擔心,今日讓少爺親手揮散了。

  泰嬸糊塗著,又欣喜著,偷瞥夏甦,見她神情怔忡,心念連忙一轉,覺得自己該適時推一把,讓夏蘇對少爺有點好感。

  「看來少爺這回真得明白過來,從前都是年少輕狂做得馬虎事,咱也別計較了。難得他回心轉意,家裡人得多拉他一把,免得又飄。」

  夏蘇發怔,卻與泰嬸糊塗欣喜的緣由不同,想起自己昨晚讓趙青河討回八百兩銀子,今日他就跑去岑家,還被彭氏罵。

  可是,他當時又沒應她,她還潑了他一頭臉的酒,以為不了了之——

  不能吧?

  趙青河即便不記得他對岑雪敏的熱情追求,可是,送出去的東西再去討回來,大丈夫顏面完全掃地,一般好點面子的男人都不會願意做。

  更何況他變了,還絕不是變蠢,是一種盛氣凌人自信自傲的變化,讓她無法想像他死皮賴臉向彭氏討銀子的模樣。

  因為難得的好奇心,夏蘇本來上午要出門,不自覺留在了家裡,想等某人回來說前因後果。差不多到晌午的時候,她撿著豆芽根,正有點花眼犯睏,忽然聽到泰伯一聲吼,驚得跳了起來。

  「老婆子!快!快來看!我們把什麼帶回來了?!」

  泰嬸衝夏蘇又眨眼,笑道,「平時不覺得,缺了才知道好,如今人平安回來,這家就好似終於開了運。現在,就等你倆喜上加喜....」怕夏蘇覺得她偏心趙青河,「我的意思是,你找個好夫婿,少爺找個好媳婦。」

  夏蘇對這種內容是全不上心的,淡淡一笑,起身跟著。

  還沒跨出門,她就看到院中除了興高采烈的泰伯,還有趙青河。

  怪不得泰嬸說什麼平安開運的,同時入她眼的,還有趙青河腳邊一只黃梨木箱子。

  泰嬸驚得僵定在門邊,捂嘴睜目,眼楮漸紅,忽然垂頭抬袖點著眼角。

  夏蘇一邊扶著泰嬸,一邊冷眼瞧。

  那只黃梨木箱,是趙青河娘親常氏最喜歡的大物件之一,做工精良,密封隔水,因此用它來收藏珍貴的東西。

  箱子半年前讓趙青河扛走,裡面裝著常氏留給兒子最後的家財,十二卷古畫,五幅名書,皆大家真跡。

  現在,箱子回來了,書畫也回來了麼?

  趙青河大步而來,看不出曾經的一絲莽風衝猛,行似青山出雲水,蒼郁峻拔。他也來扶泰嬸,無意中卻與夏蘇的指尖相觸。

  夏蘇立刻縮手。

  然而,她指尖的涼意停留在他的皮膚上,遲遲不暖,令趙青河蹙眉。

  「穿得太少。」他打量她一眼,一件裡,一件外,均是單薄棉布,由此找出癥結。

  她並未因他大手的熱溫觸感而有半分情緒波動,冷冷回他,「還好。」

  想說不勞費心,當著泰嬸的面,算了。

  泰嬸左看看右看看,兩個讓她如待親生的孩子,一個如火,一個如水,難以融洽,心中不禁嘆息,但她不強求,一手拉了一人往箱子走去。

  「近來已添置不少東西,還要買馬車,哪來的錢贖回箱子?」有生之年,能促兩人成為好兄妹,在孤涼世間彼此照應,她再去九泉之下,見到夫人就不至於羞愧。

  泰伯呵呵笑起,打開箱蓋,「豈止贖回了箱子?」

  夏蘇再不能冷眼旁觀,目光充滿驚奇,盯著箱中那些卷軸,脫口而問,「怎麼贖得回來?」

  「當鋪不就是籌急用銀子與人方便的寄處麼?如今銀子還上,自然就能拿回東西,有何難為?」趙青河的視線自上而下,隔著泰嬸也無阻礙,落在夏蘇光潔的面額。

  這人,這眼神,這要笑不笑,她是被他看成傻瓜了麼?夏蘇心裡油然生出一股氣。

  趙青河瞧著她粉澈澈的腮幫微鼓,呼吸深長,肩膀都起伏了,就很「好心」地大聲問,「要不要我給妹妹倒碗酒,你再像昨晚那樣,潑我一臉來消氣?不然,氣太足會憋內傷的。」

  院中,打架的麻雀飛走了,靜得只剩呼吸聲。泰伯的,泰嬸的,夏蘇的。

  大驢叫,「欸,昨晚你倆一起喝酒?孤男寡——」讓夏蘇眼中一道厲光嚇得閉牢嘴。

  夏蘇竭力維持淡然,折步往堂屋走去,「將箱子抬進來,我瞧瞧有沒有讓當鋪做了手腳。」

  趙青河應得乾脆,雙手合抱,把百來斤的箱子輕鬆扛上肩,隨她走入。

  院裡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此交換了默契,各自做各自的事,沒一個跟去。

  這種時候,火苗子亂濺,旁觀者只會引火燒身,遠離得好。

  打情罵俏?

  想得美!

  根據以往經驗,不拆房子就不錯了。

  現在只能期望,那位什麼都不記得的主子爺裝什麼都好,千萬別化身為熊。

  因為夏蘇最討厭的動物,就是狗熊。

  然而,堂屋裡,很靜,很靜,一點煙味也沒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7 10:10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9:08 AM 編輯

第18片 兜財無縫

  大門關上良久,車軲轆和馬蹄兒也聽不見了,好不容易露回臉的秋陽不辣,靠著門的大驢卻覺得恁燒心。

  他問神情平靜的泰伯,「老人言,越是大風暴之前,越是平寧。咱家兩位主這麼平寧,莫非今晚就要拆房子了?」

  泰伯斜瞪,曰一字屁,轉身幹活去。

  可他心裡其實也焦,少爺和甦娘兩人一起平靜出門的樣子,很好,很融洽,是他和老婆子日盼夜盼的景象。

  只是當真發生時,竟然有了大難臨頭的憂鬱。

  怎麼想都很古怪,兩個水火不容的人,一下子平和並肩,肯定是有什麼鬼的!

  泰伯想到這兒,腳下一拐,找老婆子商量去。

  務必,大伙都得平安。

  新買的馬是老青驄,新買的車是板條拼,軲轆缺著口,感覺隨時老馬會沒氣,車子會散架,然而看那車夫,趕得悠哉,絲毫不介意馬車拉出了牛速。

  車夫不一般,相貌堂堂,寬肩闊背,令不少女娘紅著臉持續偷望。

  車篷無門板無門簾,可以望得見一名女乘客,背著街,對著車壁,似乎抱膝。

  車子渾身發出可怕的嘎吱嘎吱,軲轆一圈震不停,這對人物卻十分安穩,讓人感覺馬是千里名駒,車是貴木沉香。

  出了繁華的鬧市,來到偏隅窮坊,行人為生計忙活,少有目光再看老馬破車。它拐進一條長巷,幽靜無人,車夫就任老馬認道,鑽進車裡,湊近瞧一動不動的姑娘。

  姑娘腦袋頂著車板,閉了眼楮,呼吸輕淺,居然睡得很香。

  趙青河笑露白牙,忽而對著她的脖子吹了一口氣。夏蘇的皮膚份外白皙,他能立刻看到脖後浮起一片極細極短的淡黃絨毛。

  還是個黃毛丫頭呢!

  他正要換上嘲笑——

  夏蘇轉了下脖子,那張巴掌大的臉就正對了趙青河,鼻尖到鼻尖,二指的距離。

  她的眼窩較深,閉著眼還能看出大大的眼廓,眼線很長很翹,睫毛如墨羽。

  她的唇飽滿小顆,唇色卻淡,撒了珍珠粉一般,潤潤散發暉美。

  半邊細膩透水的面頰,讓趙青河禁不住想到剛出爐的大白饅頭,內裡卻是小籠包的肉餡,多汁鮮美。

  趙青河伸出雙手,要掐上大白饅頭的姿勢,臨了,卻改成兩根食指,將她微翹的嘴角往下彎,心道果然。

  原來她用彎下嘴角的法子,讓自己看起來不顯眼。那張小嘴若不刻意抿老,容姿嬌而楚楚,笑也惹憐,令男人最易動心。

  難怪風流如吳其晗,都會被她吸引,想來她只顧畫,沒顧上抿晦嘴了吧。

  趙青河想到這兒,恰見她的睫毛微顫。

  瞬時,那雙睫羽彷彿也從他心上刷過,癢癢難耐,漸漸酥麻。

  他不禁蜷起點著她嘴角的長指,捉緊,再捉緊。

  這沒什麼,只能說明他和吳其晗一樣,都是普通男人。

  趙青河無聲鑽出車去,將馬車趕到另一條熱鬧的寬街,想著誰能在這麼鬧的地方繼續睡。

  半個時辰後,面對不曾換過姿勢,睡得像死人的姑娘,他終於明白了人外有人的道理實在不虛。

  他只好乖乖把馬車趕回原來的巷子,拍了拍車壁,「到地方了。」

  他以為需要多叫幾聲,夏蘇的身體卻猛地一震。

  因為她睡姿不好,腦袋僵僵往旁邊車板撞去,發出咚一大聲。

  趙青河齜牙咧嘴,哎呀哎呀替她疼,但是眉開眼笑,又分明幸災樂禍。

  夏蘇怎能看不出來?

  揉著頭,狠狠白他一眼,左顧右盼,蹲身探腳,才慢騰騰著了地。

  「你真是……」該防備時不防備,該放鬆時不放鬆,傻到他都懶得說她,以兩個字代替,「……夠慢。」

  「你可以不跟來。」她求著他了麼?

  趙青河不但討回八百兩,還把原本當死了的書畫原封不動贖回來,夏蘇說話算話,今後讓他跑外面的買賣。

  她其實也不是不明白,男人在外比女子吃得開,談什麼都要容易些。

  倒是趙青河沒有昨晚的傲慢,只道他主理買家,她主理造畫,銀錢一本賬,每月結算,如此分工合作。

  趙青河看著夏蘇抿垂的嘴角,驚奇一個人的氣質怎會產生這麼大的變化,但他神情不動,目光漆漆,轉眼打量四周。深不見底的支巷,層層疊疊的屋瓦,不知裡面藏著多少貧困落魄戶,難保沒有見色起意,見財起意,走投無路的人。

  「萬一哪日你不見了,我總要知道上哪兒找……」

  夏蘇一怔,本以為趙青河會滿腹牢騷嫌髒嫌破,不料——

  「……妹妹是咱家搖錢樹,絕不能有半點閃失……」

  夏蘇心上才泛起的一絲絲暖意,頓時降至冷寒,搖錢樹啊——

  「咱家現在除了那箱子不能吃不能用的舊東西,連塊整元寶都沒有,全靠著妹妹手指縫裡漏些銅板下來。」瞥一眼夏蘇肩上背著的鼓鼓褡袋,趙青河記得,上回他背著時好像也這麼鼓,看來夏蘇付給幫手工錢很是大方。

  兩隻手,舉在趙青河眼前,素白,纖細,不軟弱。他居然明白不過來,就聽到夏蘇柔美緩平的聲線。

  「滿的。」她說。

  「什麼滿的?」他問。

  「沒有手指縫。」她的嘴角平中悄翹,眸底盛滿輕嘲,「這叫兜財手,天生的,除非我自願,否則連沙子都漏不下。你想要元寶,還是自己賺得好。」說完,手放回身側,繼續向前走。

  竟是這個意思。趙青河忍不住,手握了空拳,堵嘴呵笑,笑完卻也不再說什麼,跟行在夏蘇身後。

  他雖想不起過去的事和過去的人,腦海卻時不時浮上一些不太熟悉的畫面,好像來自於孩提童年。獨來獨往,習慣了的寂寞;受人欺凌,衍生出來的叛逆;叛逆到自虐,堵了心眼腦竅,專心事武。

  大驢告訴他,他總嫌夏蘇麻煩,可現在,他完全不覺得她煩,且享受她帶來的樂趣。

  是他變了?或是她奇特?

  七拐八彎的巷子,分不清院裡院外,這片住著無數家的坊居卻顯出同一色的淒苦。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7 10:16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9:06 AM 編輯

第19片 窮門富戚

  夏蘇熟門熟路,走得雖慢,一步不停,來到一座更灰暗更破舊的小院子前。

  小院子甚至沒有圍牆,只有半圈籬笆,地上還坑坑積著水,蓋不得房子的低窪潮地上一間抹泥屋。

  她側目往後瞧,見趙青河只離半步之遙。

  他一雙眼冷望著四周,不似被這些彎彎折折的路繞暈,對小院子的破舊亦不在意,神情沉定。

  他變了,真得變了,她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小看他。

  夏蘇心裡念著,正要敲門,卻聽籬笆那邊的黝黑屋裡有人破口大罵。

  「你個直不起腰的沒用男人,讓老娘生了個賠錢貨,還讓老娘過這種鬼日子。如今,老娘好不容易給你弄來一份活計,你居然不肯?!」

  乒乓乒乓,同樣的砸鍋丟碗,與今早家裡泰嬸和大驢之間的追逐卻截然不同,站在院外的人都能聽出凶惡。

  夏蘇臉上毫不動容,還不高不低問聲有人在家嗎。

  趙青河在想夏蘇的膽子怎麼突然大了,不由抬高眉梢,撇笑道,「想不到你還挺會罵人,見血不見刀。」

  夏蘇覺得莫名其妙,「我哪裡罵人了?」

  「明明有人,你還問有人在家嗎,不就罵那人不是人。」高啊。

  「……」夏蘇睨他半晌,沒法反駁,改為了拍門。

  屋裡那女人沒理會外面動靜,罵丈夫罵得雄赳赳氣昂昂,極盡粗鄙之詞,最攻擊她丈夫身為一個男人的尊嚴以及養家的無能,稍正經的女子都會臉紅。

  她聲量那麼大,完全不顧忌各家挨得近,引一群孩子跑來。

  他們爬上籬笆探頭探腦,繼而又嘻嘻哈哈笑,學那些難聽的罵詞。

  趙青河聽得有點煩,將拍門的夏蘇一把拉後,抬腳就把那片薄門板踹開了。

  他力大無比,神情不悅時又顯冷酷,嚇得小童們嘩然跑掉,罵聲也止,似乎耳根終能清靜。

  屋門一聲跳響,風般捲出一女子,約摸二十八九,簪金流玉的牡丹頭,妝容齊整嫵媚,身段兒搖若柳枝,有三分不錯姿色,一說話卻無法恭維,對著倒地的門板豎了畫眉,不抬眼就罵——

  「大清早哪兒來的喪門星,老娘教訓自家男人,要你狗拿耗子管屁——」

  正眼瞧清面前體格健壯五官俊冷的男子,婦人舌頭頓時就沒了,雙目放光,輕浮喲了一聲,潑婦的粗鄙收斂乾淨,聲音柔軟,還摻進口齒不清的軟儂腔。

  「這位大哥莫非新搬來?」拋個媚眼兒,還沒拋完整,見男子身後慢吞吞步出熟人來。

  少婦並不喜歡這個熟人,精妝細面仍漾開了勢利的笑,「夏姑娘,咱家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你盼來了。」

  夏蘇看少婦一眼就滑開,對她的媚眼視若無睹,神情不冷不熱,喊聲嬸娘,語氣平鋪,「本來前幾日就該來的,恰巧又接到一單活計,就想著併成一趟,故而遲了。」目光經過趙青河,不禁呆了呆。

  自他回家來,他在她面前,不是各種意味的笑,就是各種精明的狡傲,更不提眼神深不可測,讓她不太在意那臉的稜硬角石頭線,甚至以為智竅開好,他知道怎麼展現他的外表優勢了。

  要知,趙青河其實是個有賣相的男人,只不過從前沒腦,就成了蠢壯。

  然而此時,那一臉稜冷肅寒,全身生人勿近的氣魄,竟遠比從前空板著臉嚇人得多。

  可也俊酷無比,邪狠無比。

  她自覺無感,卻足以令浮柳輕桃,如少婦此類,奮不顧身,飛蛾撲火。

  夏蘇望著痴痴向趙青河走來,全無停撲打算的婦人,只好迎她而去,拽住她的胳膊,將滿是銅錢的褡袋掛上她的肩,重重地,「嬸娘,這是上回的工錢,你趕緊存好。」

  少婦低頭看看鼓滿的褡袋,眼楮發出別樣的光亮,驅散了對好看男人的一時魔障,認清眼前的真實——錢財要比男人重要。

  她將褡袋抱入懷裡,鬼祟往小屋望一下,再轉回頭來,也不看夏蘇,居然還偷偷貪望趙青河一眼。

  卻不料,對上一雙冰寒陰沉的眸子,令她瑟抖一記,再不敢花心,頭也不回跑出去了。

  趙青河非常非常不高興,叫住往屋子走的夏甦,「回家。讓自己的婆娘罵成窩囊廢,任她對別的男人搔首弄姿,他都不敢出頭,什麼丈夫當得這般窩囊?」

  地上一個很大的水窪,夏蘇不繞,提裙跳過去,腳跟蘸了水,裙上立刻濺到一片泥漿子,等她轉過身來,又是彎起笑嘴的輕嘲。

  「我找的是裝裱匠,他這丈夫當得窩囊不窩囊,與我無憂。」隨即,她走進了屋。

  趙青河看著貧黯的屋影將她吞沒,默默想到,她是對他嘲出癮來了麼?

  固然比她故意垂著嘴角可愛多了,他可不樂意讓她這麼笑法,好似他仍是她認知中的蠢熊。

  這個外號,他誓要從她那顆自以為聰明的腦袋瓜裡擠出去。

  現在嘛,忍著。

  趙青河大步跨過門檻,幾乎不用想,聞著那絲兒墨香,就往左邊的屋子去。掀起舊門簾,厚芯布上一股濃霉味燻得他差點嗆咳,看清屋內,不由一愣。

  滿牆滿地滾軸卷,新舊相混,雜亂無章,腳都不知往哪兒踩。

  不過,顯然夏蘇「熟悉地形」,已在最那頭的桌旁坐得相當自在了。

  桌子對著一扇小窗,空氣沉濁,窗卻緊閉,用不起窗紙,只以麻布遮擋。

  整間屋子除了一些名貴質地的卷軸,就一盞琉璃湛澈的桌燈奢侈,大白天點著,燭焰明亮而少煙,一看就是寶。

  趙青河見過夏蘇也有一盞極稀罕的燈,這算是畫匠的統一用具?

  只是,讓他發愣的,並非這裡窮中有貴,而是桌前的男子,和男子懷裡的「東西」。

  男子約摸三十出頭,雖然薄長襖上到處打著補丁,青渣胡髭敷著大半張臉,卻有一雙好眼聚神,同窩囊根本不沾邊。

  他一手抱著穿胖襖的奶娃,一手餵粉撲撲的小傢伙吃米糊,神情十分平靜慈愛,沒有貧困的哀愁,沒有惡妻的苦惱,是個極愛女兒的父親,也是個極具手藝的匠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7 10:22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9:05 AM 編輯

第20片 天地海心

  趙青河原本以為,那個輕佻的少婦身後,這間透不進光的屋裡,應該蜷縮著一個悲憤恨世的男人,卻驚訝發現身處於一方寬容的天地,少婦的謾罵,進不來這裡,大概更進不了這個男子的耳朵。

  所以,一愣後,他即笑。

  男子抬頭看趙青河一眼,不問是誰,繼續老神在在餵他的寶貝。

  夏蘇從衣袋裡拿出一張銀號存票,笑容柔柔,聲音柔柔,「周叔,小畫的銀子,除了剛給嬸娘的那袋銅板,其餘都給你存進去了。那幅扇面還要等一等,如今多了個專跑買賣的人,應該很快能找到買家。」

  趙青河自認一雙眼利,善於察言觀色。

  剛才見婦人的潑罵凶悍,推測男主人悲催,想不到男主人自在得很,當爹也從容。

  而此時的見聞更讓他明白自己猜差了十萬八千里,潑婦不過是紙虎,被她丈夫吃得死死而不自知。

  這樣的男人,為自己塗抹上懼內貧困潦倒的顏色,住在迷宮般的深巷,必藏一個不可告人的過往。

  「放桌上吧。」周姓男子沒看那張票,「蘇娘,扇面要小心處理,最好打聽到吳老板賣了誰,再尋買家。」

  夏蘇應著是,又將身上竹筒拿下,鋪開畫紙,「請周叔裝裱,事成十五兩。」

  「趙孟堅的《歲寒三友》。」周姓男子這回視線徹底離開他家女娃,落在畫上片刻,語氣帶笑,「這哪是仿趙孟堅,竟比原畫更精粹,你打算給趙子固拔高名氣麼?」

  夏蘇臉紅,「周叔笑我,我哪有那麼本事,不過盡力了。」

  趙青河心道,夏與周不同姓,又不曾聽泰伯夫妻或大驢提過夏蘇在蘇州有親人,這份十分自然的親情恐怕同夏蘇的從前有關。

  周姓男子這時再看向趙青河,見他儀表堂堂北人氣魄,問道,「在下周旭,是蘇娘的叔叔,不知這位如何稱呼?」

  真是親叔叔麼?既然如此——

  趙青河穩穩作答,「小侄趙青河見過周叔。」以為報上姓名,這人也會跟其他人一樣,驚訝死人復活。

  周旭毫不驚詫,對這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晚輩侄子接受輕鬆,削瘦的臉龐神色冷淡,卻是微微一點頭。

  而後,他朝夏蘇道,「此人看著可以擔當。」

  「周叔這麼說,我就更放心用了。」夏蘇卻不看趙青河,「此人」如今這張帶著聰明的皮相是比從前好用,只不過她不會太信他。

  橫豎合伙賺小錢,也不用掏心掏肺,把利益分割清楚,雙方能達成共識,人品不至於殺人,差不多就行了。

  兩人接著不再提半句畫或錢的事,就著八九個月大的胖娃娃小名閒聊,小花小草小玉取了一堆。

  「軸兒。」趙青河沒處站,一動踢到地上木軸,信口湊熱鬧。

  兩人齊眼看他,他連忙擺手,「我用詞遣句實在沒轍,你們不必當真,衝撞了寶貝,也別惱我。」

  他這樣沒「自信」,倒叫夏蘇不好再踩,實事求是評道,「這個小名還不錯,軸支著畫,堅強得很。」

  周旭沉吟,「小名叫軸兒,乾脆再取趙侄說得寶貝一詞,大名也有了,寶軸。」

  夏蘇覺得是不錯,配上周姓念起來就有些怪。周寶軸?粥煲粥?

  夏蘇雖然這麼誠實說了,周旭卻並不在意,只道寶軸二字太合心意,又是女兒家,也不會常有人喊她全名,就這樣吧。

  趙青河歪打正著,贏得周旭一聲謝。

  於是,似乎終於完成今日來意,夏蘇說五日後來取畫,便走出了屋。

  周旭沒跟出來,連再會都省了,只是軸兒咯咯的笑聲追上他們,令烏墨青白的單調天地色繽紛了好一瞬。

  上了車,夏蘇耷著的眼皮緩緩拾起,似經過一番斟酌,慢道,「嬸娘本是妓子,周叔有時去她樓子賣畫,也算不得熟。她年歲大了,恩客越來越少,又有了身孕,想打掉,周叔卻勸著生下。樓子媽媽嫌她已不賺錢,乾脆搗鼓著周叔贖她從良。我開始也是瞧不慣她,替周叔不值。可周叔說他本無打算成家,只覺得和娃娃有緣,娶誰都無所謂,而她的身世其實可憐,愛錢也是悲苦怕了才如此,如今既然出了歡場,不必再看他人臉色陪他人笑,想怎麼樣就隨她高興吧。」

  「軸兒不是……」趙青河問了一半頓時住口,吆喝駕起車。

  他也是糊塗,何必問呢?

  「你叔叔心如海。」

  「不妨說,他隨心自在。」夏蘇語氣輕飄,「心如海」不適合周旭。

  隨心自在麼?趙青河無意識握緊了韁繩,低聲如自言自語,「不看惡臉,不聽惡言,高興怎麼活就怎麼活,真是瀟灑。」

  良久,夏蘇的聲音龜慢龜慢地爬來,「倒也無需惆悵慚愧,我叔三十歲的人,六十歲的心,老僧入定,看破紅塵了,能不自在?我們卻『年少輕狂』,自私狹隘一些也很應當。就我嬸娘那樣的人,換作我,是一定不忍的,全看在叔叔面上而已。」

  好了,她也會用年少輕狂這個藉口了。

  這姑娘的反應,總是有些出其不意。趙青河沒有回頭,只是不小心歪傷的心情變得很容易收拾,駕車也輕快。等馬車停在虎丘一家飯館前,他又完全不意外地看到了夏蘇的蹙川眉。

  「我沒銀子。」她道。

  「我沒銀子。」他製造回音。

  夏蘇沒好氣,「沒銀子你還來?」

  趙青河不答,將韁繩交給伙計,吩咐他用最好的草料餵馬,就徑直走進飯館,揀靠著旁街鏤窗的桌子坐了,點完菜,卻見夏蘇還站著。

  「要不要點酒?我看到櫃台有西鳳酒。」他「鉤」她。

  她很沒志氣,上鉤落座,聽他再點了兩小壇西鳳,等伙計走了,仍記得銀子的大事,「我說真的,身上只帶了十文錢。」原想一人一碗麵打底。

  「我也說真的,身上一文錢都沒有,不過——」趙青河從袖子裡摸出一個小小銀稞子,頗為得意,「今日趙大老爺請客。」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7 10:26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9:03 AM 編輯

第21片 孤兒寡母

  夏蘇並不因為能吃白食而鬆口氣,反而奇怪,「你既然推了趙大老爺的差事,他怎地還給你銀子?」

  「自然不是白送的。」趙青河將銀子放回袖袋,「大概趙大老爺覺得我之前的差事幹得還不壞,就請我查胡氏女兒與趙子朔之事,預支十兩銀子作調查的開銷,辦得好還另有賞錢。」也想不到還能對上他的老本行,所以他答應得很痛快。

  夏蘇想得則是,原來趙青河辦得差還能讓人覺著好。

  只是她越來越聽不明白,「胡氏母女都已經走了,還調查那位小姐和趙子朔的什麼事?」

  趙青河端起白瓷杯抿著茶,眼楮拐向鏤窗外,目光藏著鋒銳,神情卻有些淡,淡得似看透一切,乏味無趣的感覺,語氣也平板,「行李走了,僕人走了,主人還沒走。沒事當然最好,不然趙子朔的未婚妻要如何自處?」

  未婚妻?!趙子朔有未婚妻?!

  夏蘇還沒問趙子朔的未婚妻是誰,忽見一個打扮不錯的丫頭從對面小樓的門裡走出來。

  丫頭只往左往右探了幾步,又很快走了回去。

  「那丫頭穿得不俗,一看就知出自大戶人家……」她腦中靈光一閃,「莫非是胡氏的……」

  趙青河剝了紅封紙,一邊給夏蘇倒酒,一邊點頭,「是胡氏女兒的貼身丫頭。偷偷回城,卻不知改變裝束,丫頭蠢如此,主子恐怕也聰明不到哪兒去。」他昨日送胡氏母女出城,已將所有人面記住,「你瞧瞧那居樓,告訴我你的發現。」

  夏蘇完全不察趙青河的「居心」,只是不自覺聽話,仔細打量那座上下層的小樓。

  虎丘是蘇州最美的景點之一,全國各地的遊客四季不絕,帶動本地商機繁盛,這一片更是旺中之旺,小樓兩旁鋪子林立,多是大店,而隔壁一家古董店和一家寶玉閣生意也旺得不行,客人穿戴皆富貴。

  「那樓當然不是客棧,但說居樓也不對,誰會放著這麼好的地段不做店面出租,反而租給人住呢?除非——」她這時才覺自己有點過乖,挑起眉來,「我幹嘛告訴你?」

  趙青河夾塊滷牛肉進嘴,吃完又飲一大口酒,「看不出來也罷了,不必擺一副跟我不熟的模樣,拒人千里。」

  「你激我?」夏蘇神情冽峭。她本來就跟他不熟,好不好!

  「說事實而已,激你作什麼?你說不說,看不看,與我有何好處?不過隨便聊聊。」淡淡的表情,趙青河似乎表達著自己再真不過,就是眼底漆深,無人看得透。

  夏蘇的一碗酒也立時見底,那就隨便聊聊罷。

  「兩家鋪子是胡氏的吧,丫頭左右走也不怕落入人眼,卻不敢走出兩間之外。而胡氏母女所在的那座樓,原本不是古董店,就是寶玉閣,臨時拾掇了,關上裡頭的小門,給主子騰出來暫住。三座樓之間的過道前均封了磚牆,加造遮雨檐,檐檐交疊似屋頂,看不出裡面。鄰居之間造得這麼親近不常見,約摸就是三家屬一家,走動方便。」

  趙青河給夏蘇再倒一碗酒,臉上有笑,「不愧是摹畫高手,觀察力不差。三座樓確實都是胡氏的,寶玉閣的生意更好一些,其中一名小伙計一直站在店門前,看到熟客就打招呼引人過去,顯然原本的店面大,所以胡氏住得樓應屬寶玉閣。胡氏在眾人眼裡是窮戚,寡母帶女兒投奔,受大太太幫襯,似寄人籬下十分可憐,其實卻是富孀……」

  夏蘇見趙青河瞧過來,不明所以,「孤女寡母,怕人覬覦,藏富也正常。」

  「趙府雖為名門,家大業大,子孫眾多,銀錢總是緊張,富孀之女身份雖不匹配,嫁妝豐奩也可補足門當戶對之缺。這兩家鋪子年入萬兩是至少的數目。」趙青河卻牛頭不對馬嘴。

  他沉笑一聲,繼續道,「趙老爺子和大老爺認為有人陷害這對可憐的母女,皆因趙子朔與胡氏女兒外形般配,相處的時候雖不多,卻很融洽。涉及趙家聲名,只好讓母女二人先避開風頭,但不能放過居心叵測之人,故而讓我來查。而兩個年輕人若真彼此有意,還是可以給胡氏女兒名份的。」

  「本來就是陷害。胡氏富裕而不張揚,又非人品問題,聽你的語氣好似這對母女不可憐,亦沒居心叵測的人相害,還有可能是她們自己搗出來的。只是胡氏若真有家財萬貫,何必委屈自己女兒為妾?」夏蘇反擊的節奏明快起來。

  趙青河仍不動聲色,「這不過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胡氏一個婦道人家,無夫無兒,甚至沒有娘家依靠,想找好女婿,只怕有錢也難。與其許給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貪婪男子為正妻,不如嫁給品行上佳家世上佳的弟子為小妻。尤其,還是女兒喜歡的人。」

  夏蘇即駁,「你說胡氏女兒喜歡趙子朔,莫非僅憑那首短信?依我看,前四句可能出自胡氏女兒之手,後兩句卻是偽筆。」

  趙青河眼裡融進了笑意,但聽她說。

  「明明是女兒家的抒情感懷之句,文靜相思意,恰如其分,無端大膽約了野合。除非胡氏女兒沒腦子,或她以為趙子朔沒腦子,不然怎麼都不可能寫出那樣的話來。那晚我瞧見的丫頭也可疑,腰間掛貴墜,剛才的丫頭雖穿得不俗,身上不亮。再以胡氏性子隱忍來看,教不出傻僕來。然,趙子朔長相和才華皆上乘,趙府裡但凡和他沒血緣的小姐,哪個不動心思,各人各法而已。正妻也好,小妻也好,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勸你別管這攤事。」再一碗好酒喝盡,夏蘇盯了會兒酒壇子,視線慢慢移開。

  趙青河心中對夏蘇的出身之謎打了個勾,填上大戶宅深,語氣卻平穩,「不是我自願要管,賺點家用給你。」

  「什麼叫賺給我?都是你花——」夏蘇看他將她的酒碗倒滿第三回。

  西鳳酒液清澈,辣而不嗆,回味無窮。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7 10:32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9:02 AM 編輯

第22片 異曲同工

  夏蘇過了兩年窮日子,難得聞到上好的酒香,故而能忍酒癮,現下就在眼皮子底下這麼晃,如何忍得住呢?

  纖纖十指,一根根吸上陶碗。

  「最後一碗。」趙青河卻非縱容,看她輕輕皺了皺鼻子,將那不太滿意的樣子全收入眼。

  有人管著,也好,不過既然是最後一碗,夏甦就改了小口抿,十足珍惜著。

  片刻工夫,對門的丫頭探出來兩趟,一回比一回焦面,還反復看著日頭,等人,但等不來。

  「趙子朔不來了吧?」還能等誰?夏蘇覺著有些無趣,「你盯著,我喝完這碗卻要走了。」

  「聽吳二爺說,他與你相識是因為踫巧下得一場雨?」趙青河卻問了一句無關的話。

  看似無關,夏蘇反問,「你覺得不踫巧?」

  趙青河將壇子裡的酒倒盡,「你躲雨踫到吳二,此刻趙子朔不來我卻在,這二者異曲同工。」他喝酒很乾脆,也不像莽漢留哈喇子那種,碗空了,一臉清爽,「都不是巧合。」

  夏蘇一直捧著酒碗,似貓啜飲,全無慌張,「那是。吳其晗是墨古齋的大東家,平時只和大客名家往來,像我這樣的小人物,想讓他看我的畫買我的畫,不用些心思,如何接近?他家住杭州,蘇州有墨古齋分號,而且到蘇州就必到廣和樓聽評畫。為了等他,我在廣和樓喝了半個月最便宜的茶水,藉著雨勢,讓他相信我只是個躲雨的姑娘,方能說上話。」

  趙青河眸光賞悅,「好耐心,好計策,便是吳二能想明白,也會為你誠意打動。那麼,你與周叔說得扇面,要背著吳其晗,卻是為何?」

  夏蘇不稀罕趙青河誇獎自己,扇面卻要他去賣出好價錢,就道出實情,「吳其晗那幅扇面雖非唐寅之作,卻是文征明仿唐寅的戲作。他以為是無名畫工所仿,要我挖補,我覺得可惜,重作一幅給他,留下了文征明的真跡。此事不甚光彩,但也不涉良心。文征明本就是大畫家,他仿好友自然不是為了錢財,正好考驗我們這些畫學後輩,會欣慰此作留在明眼人手裡。你如果能賣,也要跟買家說清楚,是文征明的真跡,不可與唐寅混淆。」

  趙青河一聽,連連道了好幾個妙字,「妹妹牽強附會的本事也是高段。」

  夏蘇不理他的評是褒還貶,面上十分正經,「我要真挖補文征明的畫作,才是牽強附會。至於吳老板自己低價購高價賣,我已不論他狡獪。」

  也就是她和吳其晗彼此彼此的意思。

  趙青河並非貶她,卻無意為自己撇清,起身笑道,「妹妹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說到這會兒,要還不知道趙青河去哪兒,夏蘇就眼瞎了,可她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手掌翻上,帶著筆繭的手心倔強得漂亮。

  「你只管去,去了不回來也無妨,銀子留下。」

  趙青河知道她防心比誰都重,銀子已經掂在手裡了,忽然也生出一點固執,「若請客的是別人,你也一視同仁要銀子?」

  夏蘇直接從他手裡摳出銀塊疙瘩,「那倒不至於,請客的人都離桌了,我還乾坐著麼?」

  趙青河盯瞧著她理所當然的表情,「我以為你憎惡我。」

  夏蘇盯回去,冷峭的神情裡摻進一股子莫名其妙,「趙青河,你這熊腦子之前塞了什麼,我是很好奇的,不過你如今既然清空了,填新物什之前,我就再告訴你一遍。我不憎惡你。乾娘還在時,我當你是她兒子,乾娘不在了,我當你是不相干的人。你犯什麼傻發什麼痴,與我無尤,要實在想你我之間搭根枝,就得借泰伯泰嬸。我當他們是親人,他們對你忠心耿耿。」所以,她看他讓岑家收成忠狗而無動於衷,只負責搶他的月俸。「你死,我不難過也不痛快,不過世上少個——」

  一對劍指輕梗在夏蘇的唇前。

  這個動作,在旁人眼裡是親密,其實指與唇還隔著一層薄氣。

  趙青河,人近邪佞,魂卻遠冷,眼微微笑起,也無溫,對著夏蘇粉澈的面顏,眸底由淺漸深。

  「不是憎惡這麼極端就好,對於鑽牛角尖的人,我可沒興趣陪著鑽。趙青河從前的糊塗事似無可追討,既然如此,已經過去的恩怨,咱都別說絕了,我這回打算活很久呢,你也一樣。」

  趙青河走了,往飯館後面出去的。

  夏蘇的目光怔忡望著對門,卻始終沒看到他。

  半晌驚省,不知怎麼心跳得有點不穩,就想今日非破了三碗的禁不可。

  撕開另一壇酒的封紙,把酒當水,連送三碗下肚,這才將自己的三魂六魄全撈了回來。

  她不必禁酒,因她的酒量很大,別說三碗六碗,三壇和六壇的差別都不明顯。

  她禁的是酒癮,癮起就難控制自己。

  而她是人,又不是鬼,終究會醉的。

  醉了以後,就是人偶了,容易受他人擺布的人偶。

  以免自己起酒癮,夏蘇喚來伙計把剩下的半壇子酒搬走。

  伙計搬著酒轉身要走時,卻感覺自己的衣服被拽沉了一下,低頭看不見異常,只發現身旁那位姑娘捧著酒碗的手有些抖,用著似乎要將陶土燒碗給捏碎的死緊力氣。

  他暗暗道奇,也不好問,打著笑臉退了下去。

  夏蘇無聲長嘆,到底還是遲了一步,感覺酒癮已經渾身亂竄,洩氣般得任自己將酒一氣喝盡,又慌忙夾了一大塊滷牛肉,惡狠狠塞進嘴巴裡,好似填滿嘴就能填滿癮一般。

  腮幫子讓牛肉撐得發裂,身體卻持續發熱。好死不死,飯館裡響起琵琶聲,一對賣藝的父女開始表演。她的腳尖隨樂曲輕點起地,知道自己要是再留著,肯定要出事,於是忙去會賬。

  待趙青河回來,那張桌已改坐了別客,眼裡頓時有些涼冷。

  他雖然離開了不止片刻,但亦沒久到對方應該結賬走人。或者,她既然無意等,一開始直說就是,他不會介意。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7 10:54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9:01 AM 編輯

第23片 睡相之謎

  趙青河想,答應了,又做不到,與背信棄義有何不同?和小時候那些表面誇他聰明,背後罵他野種的先生和同學,又有何不同?

  一些記憶不見了,一些記憶忽然清晰,他大致明白了自己為何不喜歡讀書的原因。

  趙青河漠然要走,伙計提醒馬車還在。

  他也不要別人去趕,自己踱到飯館後頭的馬廄。

  老馬吃得很飽,見他嘶嘶噴氣,輕甩銀青的鬃毛。

  馬車在牆角陰影中,彷彿被遺棄了很久,感覺比第一眼看到的更破更舊。

  趙青河牽馬過去,抬了木轅套好車,正要跳上車夫座,眼角瞥到車裡一團蜷影。

  那團影子幾乎比墨還濃,只有一角襦裙未及收妥,似凋零的花瓣殘片。

  他雙目微睜,沉聲,「夏蘇?」

  影子動了動,裙角縮進去,有人輕哼一聲。

  這是玩得哪一齣?捉迷藏麼?

  但她沒走的這個事實,令他的陰暗心理迅速消散,語氣淡然,帶起輕笑,「莫非又睏了?」

  他沒聽她答,便貓進車裡去看。

  她防心重,他也謹慎,凡事保持一份懷疑。

  而在車軲轆轉起來之前,他好歹要確認那是夏蘇,而不是喝迷了眼上錯車的生人,或想要給他腦後一悶棍的乞丐賊偷。

  待看清那人時,他不禁大吃一驚。

  夏蘇雖是夏蘇,卻一額頭的密汗,原本梳理整齊的烏髮披散雙肩,一些青絲濕黏著面頰。

  她的夾衣被揉成團,擠在另一個角落,而她雙手緊捉裡衣衣襟,繫帶亂七八糟。

  藍棉的雙袖和肩布均汗濕了,貼著她的手臂雙肩。

  她的裙子也是亂疊,一邊拖曳,一邊卻撩短了,露出寸長白襪。

  趙青河想都不想,大掌立刻撫過她的面頰,托起那段腦後細頸,感覺對方的體溫在掌下飆升,以及汩汩的頸脈急衝,毫不猶豫就將人抱進懷裡,另一手輕輕拍打著她的臉,直喚她的名。

  有人襲擊了夏蘇?!

  會是誰?

  他腦子飛轉。

  陷害胡氏女兒的小人?還是看她獨身吃飯,因而其了歹念的惡客?甚至是飯館裡的伙計,掌櫃或雜役?或者根本就是黑店黑街?路人皆可疑?

  問號一個接一個冒,然後就開始自責,他不該留她一人在店裡,應該帶她一起去見胡氏,更應該直接送她回家,避免她被這件小人案連累。

  他實在過於得意忘形,忘了女子行走在外,潛在的危險遠遠大過他一貫的認知。

  他一邊自問自責,一邊不停地拍,沒發現懷裡的人不舒服地皺了眉睜了眼,並開始目露凶光。

  「住手。」

  趙青河拍得不重,不表示夏蘇享受,更不提她全身抽筋得酸疼,還累得要死,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聲音太小,自然沒人理,她不得已大吼一聲,同時一掌往他臉上扇去,「趙青河!你敢打我?!」

  她的手風甚至沒刮到他的皮膚,卻讓他無意識地捉住。

  他是力大無窮,她的手在他手裡如豆腐一塊,疼得她熱汗冷汗一起流。

  可她死倔,死狠,絕不求饒,一聲不喊。

  直到趙青河意識到自己的力量,急忙放開她。

  夏蘇手捏了拳,縮在背後,整個人挪到馬車另一邊。

  「你……」她畏縮什麼?趙青河完全不知自己此刻的觀察力為零,「不用怕,我是你義兄,襲擊你的人已經不在這兒了。」

  啊?夏蘇冒著汗,比趙青河的反應快,「除了你,還有誰襲擊我?」還是把拳頭揮到他面前去,「我的手差點讓你捏碎了。你以前只是笨,現在居然卑鄙,趁我睡覺想做什麼?」

  趙青河引以為傲的冷靜大腦回歸了,卻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判斷會那麼離譜,「你在睡覺?」

  「難道我在吃飯?」夏蘇冷哼。

  趙青河覺著腦門爆了青筋,固然是他判斷失常,其原因暫時神秘不知,只看她那身亂七八糟的模樣,誰能當她在睡覺?

  「光天化日之下,你脫了外衣……」他手指嘩啦啦隔空點她一身,想他湊得近,目力又好,無法將她身上藍棉隱彩的花案錯認,篤定又篤定,那是傳說中的抹胸,「……在人來人往的地方,就這麼衣衫不整睡著了?」說出來,會被她打死!

  不,不,他不是糾結這個,而是她居然,怎麼,睡得著?!

  夏蘇緩緩低頭,緩緩繫好帶子,緩緩穿上外衣,緩緩拍平裙子。

  「車裡悶熱。睡相不好。」

  八個字,解釋全部「異象」。

  雖然,她的脖後頸有一片熱辣,像針扎,被某人糙掌拍得臉頰發麻又燙,還有身上不屬於自己的暖陽明息,她已平靜,所以最好,他也乖乖接受她的說法。

  門簾都沒有的單板車,秋風鑽縫,坐一會兒就能發涼,她卻出了一頭一身的汗。

  衣裙全亂,跟什麼睡相都沒關係,翻筋斗還差不多。

  趙青河不知自己剛才怎能斷她被襲,此時一切證據清晰分明,她不曾掙扎,不曾驚恐,更沒有打鬥的跡象。

  他鑽出車。

  前幾日一直下雨,這處牆角又陰,土面半乾,腳印難讀,也不是讀不出。

  伙計瘦小,穿布鞋,只留淺鞋廓。

  夏蘇的鞋子是翹頭瓖皮小胡靴,靴底黏防水的牙紋。

  然後就是他的步雲靴,鞋跟帶鐵蹬。

  其餘的足跡不新,可以忽略。

  而車軲轆印透著十分古怪,明明是向前傾重,後面卻也有一道深印陷在泥裡,好像整台車子前後滾壓了好一番之感。

  可惜一片牆將馬廄同後院分開,又只有他一家的馬車寄著,照料的伙計早就到前頭去幹活了,無人目擊。

  「妹妹夢見自己在車裡玩猴翻了吧?」根據鞋印排除第四人出現的可能性,他覺得最合理的猜測,還真是睡相差。

  合理,卻說服不了自己。

  趙青河回頭,瞇眸望入,夏蘇坐得很端正。

  她不看他,抬開一條窗簾縫,白晝的光映得她手指瑩亮,另一手卻捉緊成拳。

  她的肢體語言很緊張,很疲倦,似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在迫使她掙扎屈服。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7 11:04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9:00 AM 編輯

第24片 桃花佳約

  趙青河突然想起來,夏蘇喝酒的模樣跟此時的反應像極了。她有酒癮,很厲害的酒癮。酒癮犯了,身體出現奇奇怪怪的不適應,而戒的法子則各種各樣。

  「伙計說你還留了半壇酒……」他果然發現她神色一僵,「我懶得帶走,直接喝乾了,你今後不許背著我偷喝,那壇本是我留給自己的。」

  年方二十的姑娘,為何有酒癮?

  不待夏蘇有回應,趙青河又道,「你猜胡氏說誰是害她女兒的人?」

  她有秘密,他也有秘密,都屬過去,無須追問不休。

  「周家。」酒癮是讓人強養出來的,她戒了,仍有後遺症,但不算嚴重,出身大汗累睡一覺就好。

  「猜對了。周夫人與趙二太太表親,情同親姐妹,是來趙府做客的人。周老爺外放為官已有五年,考績已下,內定明年春升任京師戶部。一切若平順,周家小姐自然就配得起趙子朔。而周小姐與胡氏女兒交往叢密,拿到胡氏女兒的抒懷小箋輕而易舉。不過——」趙青河語氣卻是一轉。

  「周小姐可是趙子朔的未婚妻?」柔音清美,與江南儂語軟綿不同。

  趙青河笑答不是,喝馬跑上熱鬧的大街。

  秋日短,太陽偏西落,略揉薄紅,輕雲縷縷,安靜爭著金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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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杭天堂,入夜也是瑰麗的。

  秋雨停罷兩日,夜市復鬧,明街如晝。

  一邊藉著賞菊的由頭,另一邊名勝景地的商家們想了不少花招吸引游客,但凡有湖有堤,燈會集市和游船必旺。

  湖畔水邊的酒樓飯館,鮮少生意清淡,又是蟹黃正肥,怎不高朋滿座。涼而不冷的金秋,正是男女老少皆宜夜行的難得好時節。

  這樣的夜,夏蘇自然不會閒著,出門才是正理,只不過今晚,車夫換了喬阿大。

  喬阿大為人耿直善良,實在很信得過。

  雖然一直是轎夫,趕車也並非難學的活兒,又比抬轎的苦力活強勝許多,泰伯一提議,喬阿大就很高興得改行了。

  至於趙青河,他為了賺「家用」,對情箋之事查得好像很認真,從虎丘回家後,就兩日不見人影。

  坐喬阿大趕得車,夏蘇很輕鬆。

  趙青河話多事多,以合夥為由,管頭管腳,令她懷念從前只會用蠻力氣的笨狗熊。

  她並不太聰明,故而怕應付聰明人,對吳其晗之流也是硬著頭皮上陣。

  如今的趙青河,卻大有不輸吳其晗之感,偏偏又在一個屋檐下住著,避無可避,自己那點耍小聰明的伎倆很快就會被看穿。

  想到這兒,夏蘇嘆氣,當真要考慮搬出去的事了。

  「夏姑娘,到了。」喬阿大跳下車,麻溜兒得擺好踩凳。

  單這一點,他就比趙青河做得好。

  夏蘇踩了凳,落地。

  喬阿大瞧著今夜這姑娘精神不錯,心想大概能早點回家去了。

  他不知,夏蘇晚上睏不睏,要比照著白日有沒有睡足,而這幾個白日,因趙青河也成了晝伏夜出,所以她睡得十分好。

  只是夏蘇不會承認,趙青河活著回來,令她卸下心頭重擔,不像過去三個月裡,輾轉難眠煩惱著怎麼養家糊口。

  「夏姑娘,您穿成這樣進去?」

  馬車雖然停在黑巷口,避開了水街的喧鬧,可喬阿大能看到前頭彩光流溢的樓閣,也能聽到鶯燕如歌,嬉笑如潮。

  上回是大雨夜紅畫舫,這回是喧鬧夜桃花樓,感覺一回比一回不安穩。

  桃花樓,是蘇州有名的青樓。

  「阿大放心,我有分寸,定然不會再丟下你就走。」夏蘇以為喬阿大擔心這個。

  喬阿大老實,抓抓頭怪不好意思,「夏姑娘也放心,誰請我喝酒都不去,就守到您來。」

  夏蘇不覺得上回喬阿大有任何錯,可再說下去要天亮了,笑著吩咐不用死守,獨自往巷子深處走去。

  桃花樓的這條偏巷一般只有樓裡人進出,又正是最忙的時候,夏甦算好了來的。

  到了門前,她的裙裝也變了夜裝,再將裙裝藏好,輕巧縱身,翻牆而入。

  彩燈香酒美人的桃花樓,後面才有真美。

  名師親造的園林,通幽曲徑,橋水合鳴,花木石亭,沒有重疊,各有妙意。

  園子越深,人越清水出挑,連打名頭都不需要。新貴要由熟人推薦,地位財位確認無疑,媽媽才肯往裡放人,還有幾道隱門專接專送。普通尋歡客不知其中奧妙,捧著花樓裡的女魁當寶。

  媽媽不是大東家,而是揚州頂紅珍夫人,寡婦富孀,家財萬貫,養得好瘦馬,就因利趁便開了桃花樓,時而送來揚州上品女子,給上品的客。

  夏蘇來此也是無奈,誰叫這桃花樓的園林裡還有一個上品的刻印補款人。

  一幅摹畫想要以假亂真,畫匠,裝裱匠,刻章匠,三匠缺一不可,只會分工更細。

  夏蘇天賦專畫,構線填色,甚至作舊的功夫皆屬一流。

  周旭裝裱造扇是御用的水準,當世難尋更好。

  而這個刻印補款的人,仿名家印章落款,那也是百年奇才。

  周旭之妻罵丈夫窩囊廢,這位才是真窩囊廢。周旭從中串針引線,這人沒別的要求,只道夏甦若能自己上門取貨,便接她的訂單。

  夏蘇知道,他是以桃花樓嚇退她,自然不退縮。

  但等這人發現她擅長夜行,卻也不能反悔了。

  此時,園林裡廊影幽水重重深,山石盤樹分外詭奇,雖然不時有人穿廊上橋,夏蘇落影如魅,即便同時來幾人,她亦能輕巧躲過,與廣庭明堂的朔今園相比,這里的地形對她再便利不過了。

  片刻來到一道拱門外,門虛掩,她閃了進去。

  正屋窗紙白亮,有人齊聲吆喝著「開開開」,隨後傳來得意大笑,更多人哀嚎,顯然一幫子賭徒玩得正痛快。

  夏蘇每一回來,必撞上賭局,約摸也是無聊。

  這些可以休息的護院,夜裡不太能出門,怕來了硬茬的胡鬧客人,輪值的人不夠對付,他們要隨時準備增援。

  盡管賭桌上很難分心,夏蘇還是防備著,貼走圍牆陰影,繞到廂屋後,穿窗躍進一間房,靜靜立在門後。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8 10:41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8:58 AM 編輯

第25片 老子叔叔

  沒一會兒,院子裡有人罵罵咧咧,「王八羔子,老子不信邪,手氣壞,還能把把壞?等著老子啊!老子拿了棺材本再來,讓你們輸得脫褲子!」

  門開了,與罵聲的粗魯相反,推得很輕,似乎知道門後立了人,但合上門,那人就嗤笑。

  「你下回改一改站的地方,免得老子心情不好,砸扁了你的臉。」說完,他一拐一拐走到裡屋點上燈,右腿是跛的。

  夏蘇跟得很快,在門簾踫合門框前,也進了裡屋,神情乖乖,動作乖乖,奉上一片透白細絹。

  周叔是她娘親當作弟弟照顧過的人,這人是周叔的朋友,年紀不過三十五六,也就是她的長輩,且一雙手有真功,贏她尊重。

  光下,瘸了腿的男子衣著不修邊幅,面容卻十分俊雅斯文,尤其一雙含春桃花眼,讓風流畢現。

  他的那雙手,十指根根修長,瑩玉般的光潤,竹節般的雋骨。

  但他說話粗放,動作也無禮,拇指食指將細絹一夾,甩兩甩就丟上桌面,只看絹上描紅的印章一眼就笑了出來,輕浮與鄙夷混雜。

  「看你眼楮長得挺水靈,原來他娘的是兩汪死水泡!把趙子固僅有的兩枚章描得不三不四,我要是那位老人家,一定從棺材裡跳出來罵你!」

  夏蘇耷拉著腦袋,來之前已知要挨罵。

  紙本不能過於用力。那晚還被趙青河干擾。只是這樣的藉口,一個也不好用,否則會被罵得更慘。

  「你要是早告訴老子你會上躥下跳的功夫,老子就另出難題考你,也不必當你這個笨丫頭的幫凶,把死人骷髏給氣站了。你看著老子我很隨和是不是?拿塊石頭,照你描得樣子就能刻,不用顧及老子一世英名?你要沒長那心眼兒,就別瞎費吃奶的勁……」

  那位老子的腦袋昂揚揚,這位吃奶的腦袋繼續耷拉。

  一刻鐘過去,老子終於發現奶娃不對勁,脖子上那顆腦袋晃什麼晃?

  「姓夏的!」他吼。

  夏蘇猛抬起頭,兩眼睜得圓圓的,「是的,老梓叔。」

  沒錯,此叔姓老名梓,自稱老子,人稱老梓。

  「你敢睡覺?!」他後悔死也,幹嘛給一個臭丫頭幹活?

  「沒啊,我沒睡覺。」閉了會兒眼而已。

  「你把老子的話復述一遍。」沒睡個鳥!她不是頭一回偷睡了!一耳進一耳出,誰家的家教?!

  夏蘇哪裡復述得出來,笑而不言,從背後解下包袱,奉上亮澄澄幾錠銀元寶。

  元寶在老梓眼裡飛,他冷哼,「你也只會用這招哄人。」

  夏蘇卻知,他並不貪財,只是該他的就是他的,而這些銀子大概不夠他輸幾回。

  不過,她沒法勸他少賭或戒賭。

  在別人看來的陋習,或是本人無可選擇的活法。

  有個女子聲音在屋外喊老梓。

  老梓大聲回道就來,不再看銀子一眼,對夏蘇不耐煩揮手,同時吹燭掀簾,卻到底壓低了聲,「快滾,快滾,兩枚印,三日可取。」

  「周叔那裡是五日,我就一道取了吧。」夏蘇道。

  「既然要去周旭那兒,老子直接給了他就是。你一個姑娘家家的,深更半夜到處亂跑,家裡人也不管著。我要是你老子,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話,是凶話;人,是好人。

  夏蘇聽著門響,靜等離開的合適時機。

  「老梓,那個新來的娥娘弄得客人不舒服,媽媽讓你今晚不用做別的,好好調教她,再有下回,連你的工錢一起扣了。」女子笑說著,輕佻得很。

  老梓罵了一通什麼,夏甦卻是聽不清。

  在青樓裡幹活的男人,一般都沒法說體面,更何況還是瘸了腿的男人。

  她第一回隨周叔來,就正踫上老梓在屋裡調教完新姑娘。看那女子發散魂飛紅著臉,周叔尷尬了好一通,反倒是她神色如常的。

  老梓是老龜公,而龜公有幾種,他專教房中事。

  但他偏生手裡有一門絕技,本可以出彩,卻蒙落塵埃。

  她覺得自己唯一能做的,約摸就是不讓那門精妙的技藝生廢了。

  夏蘇推窗輕出,順著原路返回,眼看就快到小門口,忽聽園內一聲尖叫,緊接著有人驚喊起來。

  「遭賊啦!芷芳姑娘的屋裡遭賊啦!快來人……」

  夏蘇的魂魄有點發散。

  她今夜一身黑,心裡原本就虛得很,聽聞有人喊賊,頓時恍惚,還以為是自己行蹤暴露。心思不集中,矮牆也高,蹬了幾次腳尖,竟飛不上去。

  這時整個園林都讓叫聲鬧醒了,燈火從各方飄出,眼看著陰影縮小,光亮似漲潮,往她身前的這塊暗地前僕後繼,而小門外竟有腳步聲,很可能外出的僕從歸來,就算她飛得上牆,恐怕只會撞個正好。

  時機,稍縱即逝。夏甦一咬牙,返身往園林那頭跑去,搶在燈光們之前,影藏影,影疊影,最終目的地卻是最明處。最明處,總有最暗處,最危險,卻也最安全。

  夏蘇初來乍到時,已經將此園踩遍,不但知道那位芷芳姑娘的住處,腦中更浮現出整張園圖來。

  說她膽小,也是未必,她身形輕又快極,園藝師的巧心都當了屏障,走得卻是一條人來人往的主徑。

  混亂中人聲四起,到處都是動靜,誰又會為了花點頭石詭突這等風吹草動的小事而心生不安?

  或有眼明心細的一二人,打燈去照,卻已錯過,也只能以為成風聲。

  由此,夏蘇的身影安然伏上最明光的最暗處,悄等這場風波過去。

  最暗處為何處?

  屋頂。

  夏蘇夜行,很不喜歡飛檐上頂,認為那是一種不實用的顯擺,會那麼幹的人,多屬個性張揚,自以為功夫精妙。想她晚上出門,在外必看屋頂廊檐,入屋必看大梁氣窗,就防陰的暗的從天而降。

  當然,夏蘇的這般以為,有很大成份的心虛。

  但她今夜上屋頂的做法,無疑明智。

  因為有賊,一般最先查看的,就是屋頂牆頂,而查看過了,自然不會再看第二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8 10:54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8:57 AM 編輯

第26片 飛賊非仨

  夏蘇暗衣伏頂,不但安全,還能將屋裡屋外的人聲聽得清清楚楚。

  一般而言,她是很有節操的夜行者,不過送到她眼前的熱鬧,不看白不看,且下面聲音都聽全了,乾脆移開瓦,視覺聽覺同步進行。

  先見一個年輕的姑娘,顯然就是芷芳,對鴇媽哭訴她的首飾銀兩都落了賊手。

  鴇媽一邊勸慰一邊罵賊娘養,又叫護院們趕緊到處巡園子去,抓不到小偷,好歹查查是否還有別處失竊。

  又見一華服貴客走進屋子,鴇媽立馬笑得見錢眼開,把芷芳說得好不淒涼,好似遭了這回偷,晚年無所依。

  那位細聲安慰著芷芳的客人隨手一抬,就有僕從雙手奉送銀票一疊,開口說贖身。

  鴇媽臉上開了一朵大喇叭花,芷芳姑娘卻很從容,只柔聲泣腔,說不敢再在這屋裡待了。

  華服客就道,贖了身,人自然要跟他走,等捕快問過案,今夜就去他別院,又讓她不用帶衣服之類的行李,他會為她重新置辦。

  芷芳輕聲細語,道迄今吃穿住用都花媽媽銀子,屋裡所有就當了謝禮,全給媽媽也不要緊,只想問媽媽要牆上那幅古畫當嫁妝。

  鴇媽蘸了唾沫數票子,樂得沒邊,說那畫雖古,卻無名,但女兒喜歡,自管拿去。

  隨後老婆子又嘰呱幾十句。

  夏蘇總結成四個字——芷芳好命,然後冷眼瞧那男客走出屋,從容的芷芳姑娘臉上終於露出得色驕色。

  別人看不見,居高臨下的她卻看得門清,絲毫不意外。

  約摸三刻時,衙門來了五六號捕快。

  捕頭大胖子,氣哼哈哈抱怨半夜三更不讓睡覺,在屋裡溜達一圈就出門問話,連不懂問案的夏蘇都覺得太敷衍。

  不料,那個男客又來。

  捕頭低頭哈腰,態度截然不同,把第一個發現可疑黑影的小丫頭問得淚漣漣。

  要不是男客提醒捕頭,會否與近來幾樁入室行竊的犯人是同一賊,胖捕頭好似恨不得立馬定案,拿小丫頭交差了事。

  屋上秋風索寒,但夏蘇一直低伏,動都不動。

  她只有逃跑的本事,拳腳棍棒一律不通,被人抓住,再封逃路,那是鐵定要倒楣的。

  所以,她這門輕功藏隱練就得極深,刮風下雨,夏暑冬寒,不曾間斷過,同時也練出了堅韌。

  這一趴,一個時辰,她頭部以下的身體與屋瓦成為一體。

  今夜當然抓不到賊,等華服客一走,胖捕頭也就收了隊。

  雖有護院加強戒備,但已經被偷過的屋子,心裡自然而然就會懈怠,不到片刻,兩名護院加入夜值隊,到別處巡看去了。

  夏蘇這才動了,身輕如燕,翻檐似舞,夜色之中彷彿一片落下天來的深雲。

  但她竟不是離開,反而閃進了屋子。

  屋裡仍點著幾盞紗畫燈,她仔細自己的影子不停外窗綿紙,踮足行至內廳。

  不為別的,就是對那幅無名的古畫好奇。

  她膽子是小,可她修習輕功,逃跑為二,看畫為一。天下好畫多藏於內室,她想觀想摹,方法很多,最快的一種卻是潛夜,不必經人允許,不必與人攀交。

  之前透過瓦縫看,一幅傳神的墨筆花鳥,聽聞無名古畫,她就覺得一怔。

  可以大言不慚地說,五百年內的大師級人名出身她可如數家珍,但凡她瞧過真作的那些名家,對其畫風皴筆用墨無一不熟,別人難悟的神韻氣魄靈魂,她亦領會貫通。

  她認為,作為名家,出類拔萃的畫技固然重要,揚名古今卻在於作品能傳達到他人的心神。

  這種表現力,一些人靠長年浸潤的成熟筆力貫透,另一些人靠驚人出世的天賦展示,然而無論如何,名家之作具有一眼令人難忘的特質。

  夏蘇離得雖遠,角度亦怪,但既然此畫令她難忘,那麼就算冒險,也要來看上一眼。

  這一眼,很值得。

  畫為絹本,以錦雞拍花叢捉蟋蟀為題,墨韻十足儒雅,筆法瀟灑自如,畫風流暢卻又細膩。

  畫卷無印無詩無跋,畫絹舊黃,保養得不太好,唯獨水墨仍精彩非凡。

  驕傲的大錦雞,拍亂的花瓣驚落,狼狽的小蟋蟀局促不安,一幅別開生面。

  夏蘇慢嘆一聲,隨後凶巴巴,學得竟是老梓腔,「老子看你長得老臉皮,原來他娘的是豆腐渣。把宋徽宗的畫作不當墨寶,老子要是那位君王,一定從棺材裡跳出來罵你。」

  學歸學,學得卻一點不像,軟綿綿的語氣配上老子和他娘的,完全不倫不類,所以自己就先笑了出來。

  只是,她才笑完一聲,卻聽到了第二聲笑。

  夏蘇雖貪看名筆,警惕心卻並未減弱,分明確定屋裡屋外都無人,何來笑聲?

  她正想跑,卻聽屋頂上「喀」一聲,抬眼但見一片黑影,如大翅怪鳥從降。

  她連忙點地後退,心跳劇烈,暗道自己倒楣晦氣,兩番夜行,兩番被人撞見,看來最近應該減少出門。

  待夏甦看清黑影,心卻少慌了。

  黑影黑衣,與她一樣,蒙頭遮臉,只不過寬肩窄腰的高大身板讓人一看就是男子。

  對方如此打扮,也是見不得光的,若是小偷去而復返,就更不敢驚動園子裡的人。她有把握離開。這麼想著,夏蘇離開的動作可一點不慢,直往門口竄去。

  「喂。」聲音醇厚,刻意低沉,男子喊住夏甦,「有人已在門外。」

  沒有要捉她的打算,而是打開了一頂大衣櫥,微微讓開身。

  他,在請她進去。

  夏蘇看了看外堂窗戶,果然有人影晃動,再看屋裡,除了那頂衣櫥,也無處可躲。

  她咬唇,並不因此慌不擇路,總要掂量掂量,是黑衣人危險,還是外面的人危險。

  「我與你,真是偶遇。」黑衣人說完,不再相讓,先鑽了進去。

  夏蘇往屋門瞥一眼,推門的影子萬分小心,遲疑不入,似鬼鬼祟祟?

  她立刻有了決斷,無聲鑽入衣櫥中。

  她娘說,行夜走黑,對情勢的判斷越客觀冷靜越好,只是關鍵時候,千萬不要怕用自己的感覺判斷,那往往會於絕境中指出一條明路。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9 01:34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8:56 AM 編輯

第27片 殊途同歸

  隔開了晦暗莫名的光色,卻糅合了沉穩相安的氣息,這種氣息甚至蓋過了原本充滿衣櫥的女衣薰香。

  夏蘇只能慶幸,這個櫥很大,她的人很瘦,兩人共處,彼此看不見,彼此觸不到,不習慣得,只是被體溫蒸暖的,越發濃郁的香氣而已。

  只不過,她的心神很快全副注意在櫥外,漸漸皺深了眉。

  門外有人要進屋,是她親眼所見,但她聽不到半點聲音,反而是同櫥同夜的人,呼吸極輕極緩,隱隱傳進她的耳中。

  櫥門密封不算太好,隙光縫縫,手工卻也沒糟糕到借縫偷窺的程度,她剛想著也許鬼祟影子不鬼祟,驚見隙光裡晃過了黑。

  有人在外走動!

  夏蘇連忙收斂懈怠的想法,將呼吸放得更慢。

  對面的黑衣人要比她耐心得多,呼氣吸氣的節奏一直不變,且剛才他的一絲絲聲息皆已消音,若非一道柳枝還細的光正好落在他的蒙面上,她會以為櫥裡只有自己。

  柳枝細的光,將黑衣人的眼微微挑亮一根,金芒成線,彷彿緊狠的豹眼冷窺。

  而夏蘇才看了一眼,那線冷金寒芒就對準了自己,令她心頭驚跳。

  這人此時對自己不造成威脅,等外面的人走了,可就難料。

  她同櫥的決心下得雖快,這會兒卻開始懊惱莽撞,尤其對方的目光,這麼黑的地方,還看著這麼懾人。善惡之辨,顯然為後者,與莫名的自我感覺截然相反。

  夏蘇一顆心吊到嗓子眼,不再看著對面,卻盯住每一條光隙,只待影子不再摻入,就立刻出櫥跑路。

  很快,光色定住,沒有再讓黑色打晃,而她也覺得等了夠久,剛抬起手要開櫥門,卻讓一股力拉了下來。

  她驚得變臉,身體卻紋絲不驚,一點聲息也無。

  別看她膽小,動輒怕東怕西,然而拜以前身處於「狼穴」所賜,事到臨頭,她冷靜自持的心態遠遠高於常人。

  當然,見到趙青河化「鬼」的那晚,另當別論。

  她落下目光,看到腕上多出一隻大手,力道恰好,好似穩穩告知她,不要輕舉妄動。

  夏蘇慢慢垂手,但那隻大手不放,大概怕她又自作主張。

  她也沒有試圖掙扎,只是將自己的手握成了拳,彷彿防備他突然造次,就能一拳擊出。

  天曉得,她的力氣和輕功一樣飄,只是虛張聲勢有時也必不可少。

  又過了片刻,聽到咯嗒一聲門響,夏蘇才知黑衣人判斷準確,若隨她衝動,不知會造成怎樣的混亂。

  她有點慚愧,畢竟別人看起來的膽小,自己引以為傲,覺得是優勢的。

  「可以了。」黑衣人推門也小心,比指縫不寬,無聲湊上眼,確認之後才道。

  與此同時,他的身影似夜豹,敏捷自信,毫不拖泥帶水,旋起流風瀟灑。

  同樣的防備和謹慎,夏甦做來,形如烏龜,膽如地鼠,磨磨蹭蹭,足尖探地,躬身出來又縮脖轉頭,好像怕有人來提她的腦袋一般,哪有剛才半點飛燕穿廊的雲姿,只看得人好笑有趣。

  燈仍是那幾盞。

  夏蘇看到黑衣人在屋裡東走西走,心道正好,行走的動作忽然流暢起來,要往外跑。

  但她腦中閃過宋徽宗的那幅畫作,有些不捨,自然而然偏頭,想著再看兩眼。

  只是,這麼兩眼,她的步子就稍慢了慢。

  呃?這畫——

  「你說——」黑衣人轉過身來,就見夏蘇一腳外屋一腳內屋,知道她是要溜,眼底燈火流金,聲音無波,「剛才那人在屋裡逗留半晌,做什麼呢?」

  夏蘇將視線從畫上調回,「你很古怪」的目光絲毫不掩,「你問我?」

  黑衣人沉沉一聲笑,「沒有,我自言自語,同道慢走啊。」

  同道中人。

  夏蘇冷眼一瞥,「誰是你同道?」

  說歸說,要收起內屋的那隻腳,繼續趕著溜,最後還不忘再打量那幅畫一眼。

  黑衣人沒跟來,似真得與她偶遇,她心裡鬆口氣之餘,奇怪對方的來意。

  小偷去而復返?或是那些所謂的俠客行正義?

  她雖無法確定,卻猜這人可能比起最後潛進屋裡的燈下黑影,要端得正一些。

  出了屋,慣常走夜路前先探路,夏甦翻上廊檐,蹲伏屋頂,尋一條最安全的回家路。

  也許是她動作的龜慢,居然等到了那黑衣人出屋,只不過他不像她要做那麼多準備功夫,出了屋子就入園子,似貓似豹,極其巧妙迅捷,彷彿很莽撞,其實卻膽大心細,明明巡園的燈光還隔著山石,他的身形就會慢下,能預知到危險一般。

  因這晚突如其來的偷盜案,打亂了夏蘇早來早去的行程,而在秋涼的屋頂上趴得全身發冷,眼看天都要亮了,園子裡卻到處都是晃來晃去的巡夜。

  她心裡正煩,但見黑衣人如過無人之境,不禁產生了一個前所未有大膽的想法——

  跟著他走,應該能安然無恙。

  夏蘇難得下決心就動,立刻尾隨黑衣人而去。

  果不其然,一路暢通無阻,而且還是從她進來的小門離開。

  可是黑衣人卻不出小巷,直接竄牆上了屋頂,走高處。

  她原本還擔心喬阿大,但馬車已不在巷口,她想阿大機靈,多半看到官衙的人就躲了。

  於是,她也放心上屋頂。

  等到自己親眼看清,夏蘇才明白黑衣人為何篤定選走高處。

  這是一片密集的宅區,星空無月,夜又深,人們酣睡沉沉之時,離打更巡夜的街道也遠,故而屋頂成為最隱秘的路了。

  雖說是跟著黑衣人出來的,也難得將一身輕功發揮淋灕,沾瓦無聲,聽風呼耳,冷且清爽,夏蘇卻也沒昏了頭,沒有探究黑衣人身份或來歷的任何意圖,只看準了趙府的方向前行。

  然而,她很快發現不對。

  那道黑影,離得她不近不遠,下屋頂,過小巷,飄過橋,翻躍牆,固執留在她的視線裡。

  待影子不見,終於分道揚鑣?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9 01:39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8:55 AM 編輯

第28片 夜裡出妖

  錯!錯!錯!

  夏蘇踩上再熟悉不過的牆頭,目光掠過再熟悉不過的院子,停在熟悉卻又陌生的那道影子,眼中的迷霧驅散,清冽到惡狠,瞪著,瞪著,嗤笑冷哼,希望能就此凍冰了他。

  「趙青河。」

  黑衣如夜,眸如夜,面上蒙巾早就鬆落,立若青松,氣魄長虹,卻不過曇花一現。

  因那人雙手抱臂,笑臉沒有鋒銳,什麼氣魄都是浮雲,絕對無賴相。

  「妹妹欸。」

  欸個鬼!

  她就說,自我感覺這人不危險,而且一聲「同道」稱呼,和上回「梁君」是異曲同工。

  就算如此,他的黑衣裝扮還是嚇得她心裡怕怕的。

  「你……」怎麼不早說!

  「妹妹怎麼不早說?害我以為是偷兒,打算甕中捉鱉。」篤定抓一隻小烏龜。

  話說,她還真是小心,開溜還要趴屋頂看路線,他又擔心她不跟著走。

  照她那麼慢吞吞的謹慎法,再趴一日,都不必驚訝。

  倒打一耙的家伙!明明早就認出她來了!夏蘇躍下牆頭,也拉去蒙巾,讓對方好看清自己臉上鄙視他的表情。

  「你才是小偷。」

  她夜間出門,一向告知泰伯或泰嬸。他如今在家吃閒飯,不可能不知道她今晚要去辦事。

  想到這兒,夏蘇又哼了哼,要從他身邊走過去。

  趙青河卻捉了她的手肘,「妹妹去哪兒?」

  她想讓他別再喊她妹妹。

  自他回家來,她聽一回,不知怎麼就會起一回膩皮。

  然而,義兄妹的關係是在乾娘咽氣前跪定的,她若不接受,就得接受另一種。

  都是她自己答應過的報答方式,但兄妹好當得多。

  「睡覺。」她白他一眼,看到他那身黑衣,心火就燒得很旺。

  他這是學她嗎?

  「這才夜起呢,妹妹騙我也找個好點兒的理由。」別人是朝起,他和她是夜起,越夜越忙碌,「咱倆說說話,今夜裡踫上這麼有趣的事,多不容易。」

  「你要是保持著夜起的習慣,今後會很容易踫到有趣的事,因為妖魔都愛夜出。」夏蘇這話倒不是諷刺。

  她夜間走動,常見各種夜事,多不好說出口,相較而言,她那點小小的買賣事,就成枯燥乏味了。

  「這倒是,若非我夜來無事瞎逛,也看不到妹妹化身成妖呢。」隨手將妖衣穿到夏蘇身上,趙青河笑得白牙尖尖,「你真不好奇?」

  趙青河確實不好對付了。夏甦吐口氣,算了,不跟這人計較,更何況她真是很好奇。

  趙青河從夏蘇吐氣的模樣就知邀請成功,「書房說話。你先去換衣服,我來備茶水點心。」

  不介意做這些瑣事,是趙青河的另一大變化,很君子,非常君子。

  不過夏蘇可不那麼想,只是樂得不用自己動手,先回房換了衣服,再到趙青河的書房裡去,見書櫃下鋪席,席上有一大張羊皮墊著,還有靠墊,看著很舒適。

  趙青河看她薄棉舊裙,一邊挑墨茶丸子入陶壺,放爐上烤火,「你還不如不換衣服,看這一身,是故意戳我眼,讓我知道自己沒用,連給妹妹買新衣都無能力。」夜行衣千篇一律,卻讓她穿出了一種別樣風情。

  「不用你想太多。」夏蘇在衣裝上的心思一向簡單,坐靠入席,拾起一本書,抬眉念,「天寶錄?」

  天寶錄,是前朝編纂的古書古畫珍品集,在眾多記載古玩字畫的書冊中,較受鑒賞家們推崇。

  趙青河把書從她手裡抽過去,隨手放上書架,神情正經,「好歹是我娘愛讀的書,做兒子的,既然腦袋開了竅,看看她讀過的書,也算盡孝。」

  「不管你真心假意,乾娘若地下有知,都會高興的。」能這般和他坐聊,從前是想都沒想過的,不過如今也無需排斥到底。

  歸根究底,趙青河以前的種種惹禍麻煩行為,並非針對她,也沒對她造成傷害。他和她,只是住在一個屋檐下,像相識卻不熟的鄰家。因為開支共用,所以看不過他費錢時,就口頭吵吵架,彼此不順眼,又干涉不到彼此生活。如此淡然,各過各的,沒有深仇大恨。

  所以,可以改善。

  窗子大開著,燈火搖曳,卻敞亮。茶香與熱食,男子和女子,大大方方共處,還很愜意之感。

  「胡氏女兒的事如何了?」夜聊,當然不止聊一件趣事。

  「周家已經開始整理行裝,半個月後就入京師。」趙青河先說結果,「實在一點沒意思。就是周小姐看見趙子朔與胡氏女兒說話顯得比別人親近,耍心眼要挑撥,從胡氏女兒閨房裡偷了那張抒懷紙箋,請人仿她筆跡,派自己的丫頭買通朔今園的看門小丫頭,將紙箋夾進趙子朔借胡氏女兒的書裡。趙子朔當時燒了紙箋,周小姐居然料得到,所以夾書裡的字箋是全仿,把那張真跡直接漏給了趙老太太。即便沒有後添的那一句,也夠老太太冒火。趙家對趙子朔的期望有多大,怎能讓寡母女兒嫁他?」

  是沒意思,但夏蘇想知道,「周家走了,那麼胡氏母女呢?」

  「趙子朔本來對胡氏女兒有點欣賞意,看過紙箋,說是失望了,再也無心。胡氏還算明白,昨日帶女兒去湖州落戶,應該不會再有回來的心思。」

  壺蓋輕敲,夏蘇也不計較,拎起小壺,用第一泡洗了杯,再加冷泉水烹煮,粉蒸蒸的細巧小臉流露輕鄙,「這位優秀的趙四郎不過如此。什麼叫失望了?最後又不是胡氏女兒寫的。花心就花心,他沒事亂招惹,到頭來還說他失望。」

  「這個嘛——」趙子朔咬一口絲酥捲,「大概就得糊塗著了。」

  夏蘇雙手捉起鬆餅,要咬下去的動作停住,「什麼意思?」

  「老太太看到的字箋上只有四句,趙子朔那份上是六句,趙子朔以為老太太仁心,把尾句掐了,他又不可能把那句招出來,所以不成了糊塗案麼?」看她吃餅的樣子,趙青河好笑。

  「你不是知道得完整嗎?」夏蘇沒多想。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9 01:43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3:10 PM 編輯

第29片 娃娃虛親

  趙青河的眼神,立時如看一隻笨瓜,「妹妹好聰明,教教為兄,我能說給誰聽?說了,人問我怎麼知道,我要不要把咱兄妹倆去四郎寢居散步的事說一說?」

  夏蘇啞然。對了,他倆雖知道這張紙箋,卻不能光明正大說出來。

  「只能說,周家小姐做事比她那張臉看上去聰明得多,唯獨留了一點破綻。我也不必說出你目擊了她的丫頭,只要讓看門丫頭說真話就行。而這一點破綻,讓我對周小姐十分失望。所以,趙大老爺說事情到此為止,我就到此為止了。」特別沒意思。

  「趙子朔失望,你也失望?」啞然一下,再接再厲,倒不知這兩人兄弟情深。

  「妹妹猜猜?猜中賞你一杯酒。」趙青河笑得大咧,滿眼詭狡。

  「不猜。」他不安好心,她才不上當,「我就隨便一聊,趙子朔的未婚妻才該猜呢,你找她去。」

  趙青河大笑變微笑,眼眸漆墨,難分情緒,「我把話都說滿了,請我都不去,怎能去找她?」

  趙子朔的未婚妻是岑雪敏。

  這事,說驚也不驚,說奇也挺奇。

  岑雪敏父母健在,居於更南的某鄉,其父雖非官身,卻為當地名紳大財,而岑雪敏為獨女,容貌又極其出眾,因此得父母無限寵愛。

  岑母與趙大夫人本是同鄉,岑父與趙大老爺也十分投契。

  岑家得女,趙大老爺見岑雪敏長得伶俐漂亮,當場送了見面禮,還說要女娃娃將來當他長子的新娘,就跟訂了娃娃親一樣。

  岑雪敏十六歲時,她娘生了一種怪病。她爹就請彭氏把她送到趙府托付照顧,自己帶了妻子遍訪天下名醫,從此行蹤不定。

  雖說是托付,也有將娃娃親進行到底的暗示。

  然而,知道這件事的人只有趙大老爺夫婦和岑家,趙府其他人說起岑雪敏,和趙青河他們一樣,住趙府邊緣的客人,卻全然不知她與趙子朔的娃娃親。

  只不過她父母健在,且家底殷實富足,是真正的千金小姐,趙家重視的嬌客,配給的居所也專門裝新,比照府內嫡出的小姐,華麗不失優雅,非一般投奔親戚可比。

  趙青河夏甦一年前來蘇州,岑雪敏只比他們早到半年,如今十七歲也過半了,已到成親的年齡。

  不知何故,趙大老爺始終沒提親事,岑雪敏仍是好友之女,待遇不曾冷過一分,凡是趙府小姐有的,她也有,吃穿用度無一小氣。

  趙大夫人更是十分喜愛她,隨她出入府中,如自己親生的女兒一般。

  岑雪敏也很受年輕奶奶們和小姐們的喜歡,因她性子活潑,善解人意,銀錢上又很大方,幾乎沒有可挑剔的毛病。

  趙青河與岑雪敏的淵源,由趙大老爺派了趙青河擔當護院開始。

  他帶一支護師小隊,專門負責這片親戚區的日常巡安,當然就受到趙大老爺的囑咐,要對岑雪敏的出入住行特別照顧。

  他頭一日看到那位小姐就傻懵了,從此日思夜想,雖不至於在府裡亂嚷嚷,在自家小院裡,還有他那些混棒哥們面前,卻是毫無顧忌,直說此生非岑雪敏不娶,平時無事獻殷勤,每月薪俸就捧給心肝人兒買這買那的亂孝敬。

  岑雪敏其實並不輕浮,從無言談舉止得不妥,不過趙青河那會兒還是死腦筋,值錢東西都經她姨母彭氏之手送入,讓彭氏道兩句好話,再加上岑雪敏一顰一笑,足以讓他頭昏昏繼續努力。

  趙青河出事時,也是他樂顛顛護送岑雪敏出遠門歸來。去時,他信誓旦旦,以為終於有機會表明心跡,連帶著感動美人,讓泰伯泰嬸準備給他請媒婆。

  那時候,誰也不知道岑雪敏與趙子朔的娃娃親,不過,以趙青河天地不怕的脾性,即便知道,也不會太在意就是了。

  夏蘇想著這些,再看對面平眉淡冷,說不去找岑雪敏的趙青河,感慨造化弄人。

  趙青河也看夏蘇,對著她探究的目光,勾一抹瞇眼笑,「想我過去的糗事?」

  這人如今十猜十中,很嚇人。

  夏蘇卻道,「沒有,只想趙大老爺不厚道。」

  「的確,他若將岑小姐與趙子朔的娃娃親說出,也不會令各家小姐搶破了頭,弄出這些沒意思的事來。」趙青河明白夏甦的話,「不過此事不是大老爺背信棄義,而是趙老太爺的意思。」

  夏蘇恍然大悟,「繞了半天,還是趙家四郎太優秀,長輩期望太高,岑雪敏就算再出色,家世也不錯,卻難比京裡名門,所以老太爺不肯承認。」

  「再者,大明律規定不得私訂娃娃親,民間雖然不管不顧,但有心要拿來做文章,也沒人能指摘不妥。」趙青河不光讀古書畫知識。

  夏蘇目光覽過不遠處的大明律書,也不再想什麼這人真變了,淡淡點頭,「這麼看來,岑雪敏也挺可憐的。她十七八的大好年齡,父母不在身邊,無法替她作主爭取,而這頭定不下和趙子朔的親事,那頭又只能眼睜睜錯過其他好姻緣。」

  「好比錯過了你兄長我。」趙青河說得那般坦然,笑瞧著夏甦,卻得一枚白眼,就反過來揶揄她,「這麼看來,妹妹比岑小姐還大兩三歲,妹妹更可憐。」

  夏蘇對外談買賣,故意報大年齡,但到十月就二十了,只是她有些娃娃相,皮膚又細白如瓷,如娃娃水嫩,人總會往小了猜她的年齡。

  夏蘇除了白眼,沒什麼好說,「無論如何,岑小姐比同歲的周小姐要著急嫁。」

  趙青河眼中劃過一道精光,開口卻換了另一件事來說,「妹妹今夜為何去了桃花樓?」

  夏蘇沒隱瞞,「請人刻章印,《歲寒三友》還有七八日要交了。」

  趙青河顯得平淡的神情終於有點生動,奇道,「哦?桃花樓裡刻章?你還真能找高人啊。」

  他想起她剛才在芷芳姑娘的屋裡自言自語那段粗話,大致明白哪兒學來的了。

  有意思。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9 01:47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3:09 PM 編輯

第30片 六太太請

  趙青河好奇,夏蘇卻不覺,因此沒解釋老梓的事,也沒什麼好解釋的,她自己都沒搞清楚來歷,「我本來要走了,誰知鬧起小偷,我怕別人把我當了賊,這才躲到屋頂上去。你卻為何出現?」

  「哪裡不好躲,偏偏挑了出事的屋子,倒是險中求安。」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此心理戰術雖運用極其泛濫,卻仍很好用,「今夜同幾個兄弟喝酒,其中就有捕快。他臨時被叫走,我方知桃花樓鬧賊,就來湊個熱鬧。」

  夏蘇撇撇嘴,半信半疑。

  趙青河看得出來,心想這丫頭的眼力還是很好使的,再道,「誰知還真有黃雀在後。可惜,黃雀飛去,卻不留一絲痕跡,無從得知他的身份意圖。比起某個留爛攤子的夜行人,高明太多。」

  夏蘇的語氣清淡涼涼,當她聽不出他說她?

  「誰說他不留痕跡?就算你看盡所有的名寶錄也無用,不過紙上談兵。」要說就點名,不必某某某。

  趙青河自認一雙眼明察秋毫,至少比眼前這姑娘強得多,但聽她看出了名堂,當然驚訝,「是什麼?」

  「畫。」夏蘇答。

  趙青河的腦海裡浮現那間屋裡的擺設,立刻找出來,「你說錦雞捉蟋蟀那幅畫?」他記得,卻有何問題?

  「那人把畫換掉了。」說實話,夏蘇挺佩服趙青河的記性,畢竟原本是一竅不通的家伙,「那幅畫,在我進衣櫥前還是宋徽宗的真跡,等我出了衣櫥,真跡變成了仿筆。」

  就這樣。

  而她必須要回屋睡覺,今晚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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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午時一過,夏蘇就醒了。

  因為晚上不做事,睡得比較早,所以白日裡就容易醒。她穿好衣,梳著頭,就聽到門響,走到院裡一瞧,泰嬸正站內門邊聽人說話。

  門外是趙六太太的管家陳婆子,「泰嬸,你跑一趟也是一樣的,誰不知青河少爺的院裡你主內,一點小事,不必勞煩青河少爺親去。青河少爺幫著趙大老爺辦事,那可是大忙人。聽說,庫房的看護差事都要交給青河少爺了。要不怎麼有一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泰嬸不受好話,「我算什麼主內,家裡都是少爺說了算的。少爺這會兒不方便,我會轉告,請他去六太太那兒,大事小事都跟他說吧。」

  夏蘇低眼一笑,想泰嬸偷懶,如今趙青河回來了,就不肯再去應付那位小氣摳門的六太太,橫豎叫一回人就是要多付一回銀子。

  陳婆子卻不容易打發,「青河少爺除了同姓,沒有趙氏血統,又是尚未成家的男子,今日六太太和十姑娘一同主理家事,不太好相見。」

  趙十娘是六太太長女。

  「不好相見,才要改日見。」過去三個月同六太太打交道實屬無奈,再有主子撐腰,泰嬸挺直腰板說不。

  陳婆子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

  「蘇娘去吧。」一道沉音穩聲,寒涼,帶笑,組合起來讓人心驚讓人安,就看人屬於哪一邊的。

  泰嬸回身,陳婆子就看到正廊正屋下站著的趙青河。

  他身上披一襲青煙色的舊秋袍,堅硬的面龐,撐門框的身魄,隔那麼遠,陳婆子還能感覺他眼中的峭冷。

  陳婆子暗忖,這位少爺從前有這麼高大嗎?那身板,隨便披件舊袍子,就跟大將軍似的,好不威武,而且五官還特別顯俊。

  府裡最近盛傳青河少爺變了樣,有些大丫頭提及他還臉紅,看來不是空穴來風。不過,剛才泰嬸說不方便,不是不在家,而是還在睡。這都晌午了,居然才起?

  這種事當然輪不到陳婆子說,但笑著,道聲青河少爺,這才轉眼看向院中的姑娘。

  陳婆子一向只和泰伯泰嬸打交道,在這院子裡見過夏蘇一兩回,都是一晃而過,當成普通丫頭。現在仔細看,還是個很普通的丫頭模樣,舊衣舊裙,雙平髻,沒有簪子沒有珠花,繫了兩根桃粉的髮帶。別無可圈可點,但膚白勝雪,吹彈欲破。

  陳婆子其實不想帶趙青河去,因六太太是其軟怕硬的主,趙青河功夫了得,哪敢直接找他麻煩?

  這會兒陳婆子聽趙青河說讓蘇娘去,即便不知夏蘇名,也猜這丫頭就是蘇娘,於是趕緊點頭。

  「家裡頭的瑣碎事,還是由女子操心得好,泰嬸也好,蘇娘也好,只要能幫青河少爺做主管家的人就行。」

  陳婆子又想得有些歪氣,這不起眼的丫頭該不會成趙青河的屋裡人了吧?不然以前不見她出面。

  趙青河冷漠的面龐就現一絲促狹真笑意,「婆子大可請六太太放心,蘇娘若不能做主的事,誰也做不得主了。今日也罷,今後也罷,任何事都可找蘇娘說。」

  夏蘇黛眉一揚,衝趙青河瞇眼冷笑。

  陳婆子越發覺得自己猜中了,心道窮少爺也只能配配窮丫頭,再怎麼變,還能變成貴公子不成。暗暗鄙夷著,臉上仍裝笑。

  「那就有勞蘇娘跟婆子走一趟吧。」蘇娘蘇娘的,也不是丫頭的名字,沒準還是妾。

  夏蘇看看泰嬸,想老人家六十多的歲數還要替不成器的主子擔心,而自己一直躲在後頭不露面。如今,趙青河都知道賺家用了,她自認比趙青河要省心懂事,又欠了泰伯泰嬸數不清的關愛,總不能比他不過,擔了就擔了。

  夏蘇對怔忡的泰嬸一笑,往門口走去。

  趙青河卻喚住已轉身的陳婆子,「我忘了告訴婆子,甦娘是我妹妹,從前我娘對她愛護得緊,十指不沾陽春水。娘去世之後,我就只有這一個妹子,更是寵得她無法無天。眼看一日日成大姑娘了,再不學些家事,怕她找不到好婆家,所以今日狠狠心,讓她進府裡見六太太,能學些賢德出來。她要是耍小姐性子,還請六太太多擔待。我平日忙,怕不能事後再說對不住,就此先一並打好招呼了。婆子要轉告清楚。」

  陳婆子讓這番話說得一愣一愣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9 01:53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3:08 PM 編輯

第31片 名庭深深

  陳婆子被趙青河故意誤導,以為兩人是親兄妹,雖然奇怪之前沒聽說,但被保護過度而深藏閨閣的小姐也不算稀奇事。

  之於趙青河後面說得,擔待招呼什麼的,她可就聽不出來了,但喏喏稱是,說一定轉告六太太,而對夏蘇的態度,由輕忽轉了稍正。

  她畢竟是下人,趙青河哪怕是一門六太太看不順眼的窮親戚,既然趙大老爺肯收留,她就得尊他一聲少爺。他的妹妹,自然也是小姐,面上不能隨意。

  夏蘇回頭看趙青河,要笑不笑,一目了然。

  這人真會推卸責任,招呼事先打好,若她等會兒在趙六太太面前耍性子,他不會事後道歉。

  趙青河動了動嘴皮子,無聲抱拳,兩個字,「保重。」

  夏蘇微微抬起下巴,傲慢的小樣兒,慢吐二字,也是無聲,「當然。」

  一個又出門,一個又回屋,彼此仍背道而馳,這回卻無不愉快,自覺分工合作。

  倒是泰嬸,看也看不明白,以為少爺故意送小羊入虎口,以為蘇娘又要添一筆狗熊壞賬,因此心裡再犯愁,想想前些日子的和諧到底不真實,兄妹友好還是太遙遠了。

  且說,夏蘇從趙六太太的屋裡出來,心情如常,不熱不冷。看過醜陋陰暗的親情,對於趙六太太那點小家子氣的算計,十分從容。

  趙六太太先吃驚她是趙青河妹妹的身份,但不像陳婆子立變態度,仍待她傲慢得很,閒話家常也懶,直說趙青河既然安然返家,租住趙府的銀子就更該主動繳了,畢竟趙青河拿著趙府公中的月俸,補貼回趙府也是應該。

  夏蘇心知租錢或早或晚是要繳的。

  她也打聽過,趙六太太並非針對她一家,但凡住在趙六爺外院的,都要繳錢。

  但趙六太太說得蠻橫,讓她不太高興,又有趙青河說明她的「小姐」性子墊底,她就沒能同意。

  不過,她的拒絕要委婉得多,只說趙青河當初投奔的是趙大老爺,趙大老爺借了六老爺的地方安頓他們,而趙青河也一直為趙大老爺辦差,六太太要收租銀,最好通過趙大老爺或趙大太太,這麼才是合情合理,她交銀子也會很爽快。

  她還說,六太太要是不好意思開口,她可以直接問大老爺和大太太,看他們的意思。

  夏蘇該說什麼說什麼,所以出來時沒有鬱悶的心結,但趙六太太和趙十娘的臉色,黑如鍋底,發作不出。

  因住在六太太這一片的外家,多是六太太的遠親近親一家親,唯趙青河例外。

  既然是趙大老爺安頓的人,當然應該由趙大老爺出面,向六房繳租銀,或向趙青河收租銀。

  趙十娘到底年輕氣盛,臨了扔出一句她們自會問大太太。

  夏蘇知道,趙十娘仗著自身也是趙氏小姐,怎麼著都跟大房親近些,而大老爺對趙青河雖然不錯,大太太就疏遠得多。

  但夏蘇的本意只是不想太容易妥協,六房求過大房,大太太同意,這個月就過了,少交一月是一月,還能看那對鑽不過銅板方孔的母女窮折騰。

  出了六房的園子,見明湖邊金菊盛放,難得日光之下能欣賞趙府裡的好景,夏蘇沿岸走得慢慢悠悠。

  沒一會兒,見不遠處的紅亭有一群女子,或捉筆,或卷書,或憑欄觀水,或二三笑語,個個簪金戴玉,麗裝華容,賽過湖畔菊花明媚。

  夏蘇認得,是趙府千金們,還有體面親戚家的姑娘們。

  她們自成一個小團體,還起詩社,逢年過節要弄點熱鬧,她夜間出來活動時遠遠見過。

  這群人裡,曾包括了胡氏女兒和周二小姐,如今兩人一個走,一個準備走,平時喊得很親熱的姐妹們心情似乎不受一點影響。

  「所謂人情,越富貴,越淺薄。」她輕笑一聲,不打算再過去,轉身要走,驚覺面前立了兩人。

  為首男子高髻扣玉環,銀簪雕雲,黑髮一絲不苟,面如玉,眼如墨,神情溫潤。秋風吹了他的衣袖,身長修拔,謙謙之姿。

  他身後的男子長得也不錯,歲數相當,被溫潤的君子比下,微微失色,只可讚聲斯儒。

  趙四和趙六,趙家最出色的兩名公子,從夏蘇的夜視中走出,頭一回在午後陽光下現形。

  不可不嘆,趙子朔之美君美名,抗得過強光照映,實至名歸。

  「好一個人情越富貴越淺薄。」趙六明顯親切,不以夏蘇打扮素舊而不屑,「你看起來十分面生,哪房的丫頭?」

  趙子朔的目光看出很遠,語氣淡淡然,「六弟,應該問哪家姑娘才是。」趙府裡的丫頭都穿統制衣裙。

  夏蘇無意與名門公子攀談,鞠禮便要過去。

  趙六卻還不依不饒了,「四哥猜得不錯,要是丫頭,哪會這般無禮?」再對夏甦伸臂一擋,「這位姑娘,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夏蘇覺得可笑。她自言自語,為何非要給他人解答?

  這時,一個十三四歲的華裙小姑娘跑來,「四哥,六哥,太好了,遇上兩位大才子。菱語詩社今日誦菊畫菊賞菊,正缺好詞。」

  趙六立時忘了眼前的素衣姑娘,稱小姑娘十七娘,興致勃勃直道有趣。

  聽腳步聲遠去,夏蘇鬆口氣,抬頭卻愣,脫口而問,「你怎麼還在?」

  趙子朔將遠眺的目光收回,「我若去了,豈非成了姑娘所言的淺薄之人?昔日姐妹情不在,今日把酒照樣歡,秋瑟瑟,風寒寒,心戚戚,又有何趣?」

  夏蘇多看他一眼,不愧是未來狀元郎,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過,那又怎樣?

  「姑娘可是她的好友?」趙子朔的問句裡彷彿有深遠蒼涼。

  「她?」

  望著眼前這位神仙般的公子,夏蘇突然發現趙子朔原來是真對胡氏女兒有心,惆悵,茫然,或者還很痛楚,但她半分不覺得同情,只覺得無用。

  人走了,只說失望,又在這裡感懷神傷,明明虛偽到無恥,不是麼?

  裝什麼裝!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9 01:57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3:06 PM 編輯

第32片 三哥莫惱

  「事到如今,你想要找個陌生人來訴衷腸?四公子原來不止風流,而且還是個懦夫。遺憾,我不認識胡氏女兒。我若是她好友,必勸她莫對你動情,因你根本配不上,連她是怎樣品性的女子都分不清,到頭來尋死覓活,也不過得你一句——」

  「蘇娘,你讓我好找。」

  身後頓時溫暖,彷彿一片火牆靠近,夏蘇不甘不願,垂頭輕哼一聲,轉過身,果然見到趙青河。

  她已經毫不意外了,此人簡直就是冤魂,跟著她飄蕩不散。

  雖然,她心裡明白,他來得正好,

  冤魂還挺有脾性,一眼沒看她,只是笑對趙子朔,「四公子別見怪,我妹妹讓家裡寵壞了,說話不知忌憚,卻實在沒有惡意。六公子在叫你呢,你快過去吧。」

  趙子朔見堂弟在亭外衝自己招手,想到他一人進詩社不好,只得與趙青河告辭,臨去時還看了夏蘇一眼,其中意味難辨。

  趙青河看在眼裡,待趙子朔走遠,對夏蘇瞇眸寒聲,「我倒是沒看出來,你還喜歡打抱不平。何必彎彎繞繞,直說有人陷害胡氏女娘就是。說不準趙子朔回心轉意,非娶了胡氏女兒不可。那你即是二人的紅娘,將來等趙子朔任了家主,你的好日子可就來了。」

  或許是習慣了,夏蘇不怕趙青河的冷言冷語,初雪的容顏燻上火色,「看不慣男子風流寡情又虛偽而已。再說,趙子朔聰明不過爾爾,聽不出其中名堂。」

  「你又知他聰明不過爾爾?」趙青河不以為然。

  夏蘇瞅著他,半隻眼瞇笑,「看過你之後,我就知道了,自打你腦袋開竅,趙四郎就得讓賢。他再聰明,也理不清你給他記得這筆糊塗賬。」

  趙青河笑容比夏蘇大氣得多,「不必誇我,我是寄人籬下,還要看臉色的遠親,主家說一是一,說糊塗就糊塗。」

  他只是幫凶一名,不過,他自己沒那麼在乎。

  「三哥。」

  又來人了。

  嬌滴滴的人。

  那聲三哥,差點讓夏蘇噎著,但有外人在,她就得縮回自己的殼裡去。剛才那樣對待趙子朔,是無意戳到她的某個死穴。

  抿嘴下彎,夏蘇悄悄往趙青河高大的影子裡挪進。

  有意無意,趙青河往旁邊一讓,往後面一退,令陽光照亮了想要退縮的身影。他,與之並列,也一身光明,不知覺,已將人護入他的羽翼之下。

  「岑小姐,小病好得快,真是萬幸。」聲音有禮,很平常,不留心就會錯過——刻薄。

  被護的夏蘇亦沒知覺,自然不會感激誰,只覺一身陽光刺目。

  本要接著挪,卻讓趙青河的問候惹笑。

  讀書少,亂用問候語,什麼叫小病萬幸?

  夏蘇抬起眼,看到了岑雪敏。

  任誰看了岑雪敏,都不能否認她容貌生得極好,氣質也十分出眾。

  面若皎月膚霜白,小嘴含櫻,杏眼泓波,似落霞染了的雙頰,令看者也醉。

  身段纖纖,不高不矮正可心。

  烏髮綰流雲,一支雙蝶飛起的鎏金玉步搖,長及膝的銀繡團花粉羅兔兒毛衫,鳳尾裙,別具一格的水瀾邊,隨風推雲,美麗精致又領先於時尚。

  顯大方,顯貴氣,不顯俗富。

  岑雪敏盈然施禮,人美,聲音也美,「謝三哥掛心,都好了。」

  她與夏蘇對看,杏眼兒親善,活潑笑顏,「這位姐姐面生,是三哥的——」

  「蘇娘,你與岑小姐還不曾正式見禮吧?」趙青河抬抬下巴,示意夏蘇自己招呼。

  夏蘇淺回一禮,「岑小姐……」該說自己是妹妹呢,還是丫頭呢?

  「我二人還有事,先行一步。」風捲起,趙青河說走就走。

  夏蘇雖愣了愣,跟得也快,心中暗暗緩口氣,橫豎不想與富貴千金打交道。

  「三哥。」岑雪敏再喚,甜絲絲,如第一聲,大方得很,「我知你惱我。」

  趙青河回頭,目光從夏蘇眼裡滑過,他眸底忽明忽暗,卻以笑臉衝著對面的甜顏,「知道就好。岑小姐害得我幾乎眾叛親離,差點白搭一條命。都說紅顏禍水,如今死裡逃生,前塵往事都忘乾淨,也算當頭棒喝,今後還請岑小姐離我遠些,我見你也會繞道而行,免得再生晦氣。」

  讓人毫不留情說她禍水還晦氣,甜甜千金的笑臉,剎那驚白。

  趙青河沒看見,夏蘇看見了。

  不愧是美人,可憐之時還惹憐,大眼汪汪,好像要滾落出珍珠來,但夏蘇是女子,不受用,難得跑起小碎步,挺利索得跟著趙青河回家去。

  不過,半路上,她實在忍不住說了,「趙青河,你把她說哭了。」

  趙青河冷眼照出冷心,相當漠然,「說好聽,是天真。說難聽,是沒腦子。她哭什麼?最煩這種當自己無辜的女人。她對我既然沒男女之情,我跟她劃清界限,她卻覺得委屈。真是虛榮之極,要全天下男人捧著她當寶才滿足。雖說是她姨母攛掇我的,我自己也傻里白氣,但她若當真品性高潔,應當早跟我說清楚,而不是膩膩歪歪喊什麼三哥了。」

  夏蘇心裡也認為岑雪敏不無辜,「話雖如此,可你這麼直白與她計較,不怕她論你小人?」

  「我若計較,就不止要回八百兩銀子,還有我娘傳給兒媳的金銀玉飾,留著我娶媳婦的十條金子,我每月孝敬岑家的小東西小玩意,少說也有百八十兩。」大驢成天跟他嘮叨這些事,就差列張清單出來,「算了,就當花錢消災,除非——」

  趙青河一笑,狹細的眼角瞥夏蘇,「你再讓我去討。」

  夏蘇還有點不信,「真讓你去討,你就能討回來麼?」

  趙青河神色得意,似乎可以信手拈來,「自然。岑雪敏與趙子朔娃娃親還半吊著,眼看年齡一天大似一天。我估摸趙家就算不履諾,也不會太委屈岑雪敏,多半要配給趙六。趙六是二房嫡長,二房老爺也是老太太親生兒,老太爺疼趙四,也疼趙六。這時候,岑家最怕的,就是岑雪敏的名聲出⼳蛾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9 02:01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3:05 PM 編輯

第33片 烏龜腿短

  趙青河又道,「我當初送了岑家多少東西,可是明說喜歡岑家小姐的,只要讓我那幾個兄弟嚷得蘇州府皆知,岑雪敏還嫁得了趙四或趙六麼?想都別想了。以此為要挾,岑家吃進去的,一個不留,都得給我吐出來。」

  夏蘇張口結舌,很詫異他有這麼絕狠的想法。

  「妹妹說,討還是不討?」趙青河要笑不笑。

  夏蘇撇撇嘴,「自己是無賴,還要拉人當無賴,想得別太美。那箱子古畫是干娘千叮萬囑不能動的,你犯了渾,與泰嬸置氣,清醒之後再討回來,不丟人。至於其他東西,是你心甘情願追姑娘,要拿人名節說事,我替你不好意思。還有,明知我會說罷了,你少假惺惺。」

  趙青河哈哈笑道,「就當我從前瞎了眼——」

  「年少輕狂嘛。」夏蘇接道。

  趙青河連聲說了幾個不錯。

  「你不是什麼都忘了嗎?去岑家的時候,她病而不見,你怎麼認得是她?」夏蘇問。

  趙青河暗道丫頭難纏,搪塞,卻聽不出搪塞,「趙府裡瞧得起我的沒幾個人,還有哪位千金會叫我三哥?」

  他隨即神情一本正經,「即便對我無意,好歹我待之真心,屍骨未寒,那位岑小姐卻只顧趕路,連一個人手一塊銀子都騰不出來幫辦後事,怎能不心涼?心涼之後,往事皆變得十分可笑,只當荒唐夢了一場。如今沒了記憶最好,但就算以後想得起來,也不會再犯了渾。妹妹嘴硬心軟,今後別再拿此事罵我,也別把岑小姐與我放到一起說。」

  夏蘇不知趙青河在杜絕「後患」。

  為了岑雪敏這個人,趙青河已受了不知多少笑話,起哄,冷對和猜疑,感覺會無休無止,但能說服一個是一個。尤其是夏蘇,她的眼楮會罵人,時不時甩來一眼,就令他感覺自己愚蠢一回。

  「誰罵你了?」

  罵他的,是泰嬸。她只冷眼旁觀,心笑狗熊腦袋還要戴朵花,不自量力。

  趙青河突然伸出雙手,像兩片板,夾住夏蘇的腦袋,兩根大拇指在她深邃明亮的眼楮下面,大剌剌抹過去。臂力大得好似能把夏甦提起來,與他一樣高,不過,怕她細脖子斷了,他只是湊臉過來,還笑得非常無恥。

  「這雙眼裡,這隻小腦袋瓜裡,都罵我了。」

  夏蘇的臉蛋讓那兩隻大手夾變了形,嘟嘴,鼓面,肉鼻頭,模樣可笑。

  她看不見自己,只覺全身燃燒了起來,而他的手猶如烙鐵,燙得連頭髮絲都出煙味。

  她怒紅臉,大吼一聲,「趙青河,你去死!」

  火衝天,用力抬膝,烏龜的腿,能縮也能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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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篤篤篤。」

  興哥兒耐心再好,距大驢關門進去傳話已過了兩刻時,只好敲第二次門,免得驢子忘性大。

  門又開,還是大驢的臉,居然比興哥兒不耐煩,「不是讓你等會兒了嗎?」

  兩人雖然坐過一條船,卻不太熟。

  興哥兒才十七歲,但能成為墨古齋大東家的得力助手,當然本事不小,面對不該比自己不耐煩的人,絲毫沒有顯出不滿,不仗著認識,十分客氣。

  「大驢,我能不能討杯水喝?」心頭暗道,大驢傻大個兒。

  「你意思是,我讓你等得口乾舌燥,我好意思麼?」傻大個兒不傻,心裡透亮。

  在外跑商,皮厚是必須的,坦誠的人卻不多。興哥兒嘿嘿笑過,拱手道聲對不住,乾脆直說等得有些久。

  大驢對坦誠之人不為難,「我知道啊,但興哥兒你來得太早,人還沒起,我也沒轍。」從門後拿出一個銅壺,真倒碗茶遞過去,慰勞辛苦,套上了舊交情。

  興哥兒接過,有點詫異,「什麼時辰了,夏姑娘還沒起?」

  大驢粗中有細,只道甦娘今早才歇,故而晚起。總不能說有人白天睡覺晚上活動,而且如今一個這樣,兩個也這樣,似乎要讓一家子日夜顛倒過來才正常。

  「興哥兒啊。」門後上來一道高影。

  興哥兒可以只給大驢三分客氣,對此人卻要給十分客氣,掏出帖子送上,「趙三爺在家呢。二爺讓我問您好,若今日得閒,不妨同夏姑娘一道瞧熱鬧去。」

  誰想得到呢?趙三郎是趙家遠親,而夏姑娘和這位身手了得的趙三郎是一家人。二爺看重趙三郎的義氣和武功,看重夏姑娘的才氣和畫功,若能收用,二爺可就如虎添翼。

  還以為興哥兒只是來取畫,趙青河接過帖子一看,墨古齋與蘇州其他幾家大書畫商今夜聯手開畫市。他正想要增廣人面,多認識些慷慨收藏的富家,機會就來了。

  「二爺今晚也在麼?」他並不展露對買家有興趣,因興哥兒鬼精得很。

  「在的。」興哥兒就當趙青河想同二爺敘話。

  「那得去。聽說二爺要上京師,一去就要好幾個月了吧?」趙青河笑問。

  興哥兒道,「明日出發,回杭州過年。」

  趙青河將帖子收入袖中,說聲稍等就走回院裡,沒一會兒再出來,手裡多了一隻長匣子,「明日出發,想來興哥兒忙著裡裡外外,實在不必再等蘇娘,由我轉交給她就是。這是吳二爺的東西,拿好了。」

  興哥兒從懷袋裡取出一個信封,「也請趙三爺把它轉交夏姑娘。」二爺雖關照要交給夏蘇本人,但一個門裡住著,交給趙青河也一樣吧。

  「興哥兒,船上喊我趙三爺不打緊,這裡就不大妥當了,滿府趙姓,四爺六爺的。免人誤會,你今後直呼我大名即可。」趙青河接過,輕飄飄的,應該是銀票了。

  興哥兒一點就通,喊聲青河少爺。

  趙青河看著興哥兒上馬馳遠,這才回身,讓大驢關門。

  大驢嘟噥,「少爺,咱瞞著蘇娘偷偷去不好吧?而且蘇娘越夜越精神,會發現的。」

  趙青河拿信封扇大驢的頭,「誰說我要瞞她了?她天亮才睡,這麼早叫醒她,你想挨她揍麼?等她睡到自然醒,再說。」

  他絕對真誠地,待妹子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9 04:30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3:03 PM 編輯

第34片 筵席無散

  大驢嘻笑,「欸?蘇娘哪裡會揍人啊?拳頭捏起來,茶杯大小,像團棉花似的。少爺,我瞧您如今很疼蘇娘,莫非——嘿嘿。」

  那是你沒被她踹過!趙青河想這麼回一句,但事關男人的尊嚴,沒法說。

  那姑娘,慢起來讓人急死,快起來讓人嚇死,要不是他身手敏捷,避重就輕——

  不回想了,不回想了。

  趙青河改賞大驢毛栗子,「莫非個鬼!疼還是供,你都分不清。家裡如今就靠她掙錢,我不供著她,難道供著你?」

  他做事一向有計劃。窮家要富,主要靠疙瘩的,天才的,龜慢妹妹,如同撿寶,可遇不可求;周圍潛伏危險,身邊只留最可信任的人,寧缺勿濫。

  男女之情,一見鐘情,日久生情,不管什麼情,他暫不放在心上。至於夏蘇,他得承認,相處下來很舒服,很獨立,很自我,很多秘密,稍稍留神就能看出她一身的孤寂痛楚,但對他的態度十分坦率,喜惡分明,同時也聽得進道理,感覺可以投契。

  她和他,有幾分像。看到她,就似看到他的照影。誰會把自己的影子落下呢?尤其還是他,現在想要事事處理得乾淨。所以影子掉了的時候,管一管,帶一帶,如此而已。

  到了日頭快落,夏蘇起床出屋,就聽大驢說起興哥兒來過的事。

  掃一眼堂屋裡閒坐喝茶的趙青河,她語調不興,「大驢,問問你家少爺,他從哪兒拿得畫匣子?」

  大驢覺著怪,他和蘇娘就立在堂屋門外,她說的話,少爺應該聽得清楚,還要他再問少爺,這麼多此一舉?但他不得不聽夏蘇的。

  「少爺,您從哪兒拿得畫匣——」

  「妹妹別耍大驢玩兒了,有火有氣都衝哥哥來,哥哥滿足你。」趙青河想不起從前,但天生的個性不會變,不怕耍賴,老厚的臉皮。

  夏蘇這幾日沒搭理他,只要一看到他那雙手,就有砍掉的衝動。

  兄妹,兄妹,認得乾親,又非血親,他竟敢對她動手動腳。

  還好那時四周無人,不然不知道會傳出什麼難聽話來。

  惡言,殺人不見血,毀清白於無形,她見識得太多,否則為何步履維艱。

  趙青河又道,「今後不夾你就是了,跟你說聲對不住。不過為這麼點小事,妹妹難道還要跟兄長斷絕關係麼?」

  大驢如壁虎貼門牆,恨沒生一對驢耳朵,聽到「不夾你」三個字,沒明白,但直覺貓膩。

  夏蘇可看不出趙青河有對不住的誠意,「再有下回,我就不留情面。」

  「妹妹不知自己的模樣很——」好心習慣沉澱,壞心隨便扔扔,趙青河笑道,「妹妹以後膽子大些,不要那麼賊眉鼠目,否則我不夾,也有別人夾你。」

  跟這個人說話,萬萬想不到,也有自己被氣到無語的一天。他力氣本就比她大,如今腦子還比她聰明,眼看已是魔高一丈了,她今後的日子豈非難過?

  「好吧,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她對這個家有著眷戀,也是她娘死後,唯一待她真心的地方。

  即便窮,他們簡單的純心仍能為她遮風擋雨。

  但不一樣的趙青河,從一張白紙突然變成一本撲朔迷離的天書,而她又是節節敗陣,讓一度安適下來的心重新緊張起來。

  如果這片屋檐已無法心安,留下就沒有意義。

  趙青河的神情未變,但他手裡的杯子落桌時有些重,彷彿敲在聽者心上。

  夏蘇一動不動,卻嚇走了大驢。

  大驢顯然發現事態嚴重,要去告密。

  屋子不暗,夕陽還亮,趙青河起身走來。

  他的一步步,彷彿踩脆冰寒,周身肅冷,令瑰麗夕光爭相逃出屋去,連帶著夏蘇,都不自禁往後退了半步。

  然而,那份排山倒海的寒氣忽然無影無蹤,趙青河足下一拐,去了窗下桌前,點起一盞燈來,又拿了燈,走回茶案。

  燈色澄,燈火跳。

  他的眼卻深似夜空,照不入所有光亮。

  他腳下的影子,暗也張狂,在燈下躍躍,鬼魅幽息之間要舞爪。

  只是,他獨自喝茶的傲然那般強撐,難掩心灰意冷。

  搞什麼啊?夏蘇覺得太陽穴跳。

  明明是她被欺負得心慌慌,怎麼他還顯委屈了?

  而且委屈就委屈吧,又很不甘心,黯然神傷的樣子。

  他裝給誰看啊?

  「少爺怎麼了?」泰伯泰嬸跑過來。

  「甦娘說要分家。」大驢昂昂喚。

  夏蘇眉心開始皺,呃——

  三人自然對夏蘇視為一家人,但趙青河卻是他們的主子,為第一優先的照顧順序。

  於是,圍著那位大少爺勸,什麼蘇娘隨口說說的,什麼未出嫁的姑娘哪能分家,什麼夫人臨終囑托兄妹友好互相照看。

  哪裡是勸趙青河,也往夏蘇身上套繩,一根根箍緊,別想跑。

  趙青河喝茶的「淒苦」模樣終於消散,三人勸完往外走。

  泰嬸還把夏蘇拉進門裡,只是慈愛拍了拍她的手,卻勝過千言萬語,讓她立覺雙肩好重。

  反觀那位,陰謀得逞,老神在在,何曾有過半分落寞沮喪?

  她瞎眼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話沒錯。」趙青河的聲音如河流,緩緩淌來,有樂律清妙,「不過,說散的筵席一般還會有兩道尾菜,你得嘗完再走。不然,我是戶主,我不放你,你哪兒也去不了。要麼,你給自己找個夫君嫁了。」

  她想罵他陰險,而心裡忽然想起,乾娘病故那晚,他一人獨坐小屋的模樣,竟像足了剛才。

  他,是真心不想她離開麼?

  夏蘇走過去,與趙青河隔開茶幾坐下,「你今後敢隨便進我屋,我立刻搬走。」

  趙青河一笑,巴巴得給她倒茶,「這不是事出有因嗎?到手的銀子不能讓它飛了啊。」

  「吳老板已經付足款?」以為至少要看過貨。

  「我早說了,他欣賞你得很。」

  這丫頭真心不錯,沒有岑雪敏那些作來作去的矯情,正事就正說,不帶私怨,好不大氣。

  他以前到底犯什麼渾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9 11:09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3:02 PM 編輯

第35片 墨古畫市

  夜降臨,蘇紙才展,等人蘸墨,落筆繪青。

  蘇杭畫市自古有之,到了本朝,極盛。

  有些人揣著銀子要買風雅買名品,有些人揣著銀子要賺更多銀子,有需求自然有市場,名書古畫在古董界獨闢一片天地,便是升斗小民,只要稍有點閒錢,也有興趣不淺者,孜孜鑽研。

  要說書畫,送禮有面,轉賣生錢,而且品味高尚,一旦懂點皮毛,學識就上到新層面,與達官顯貴攀談亦討喜。

  若能鑒賞,身價百倍,專有人送錢上門,就為親筆題跋,以證此畫為真品,名鑒與名家一同流芳百世。

  鑒賞大家,一般非富即貴,自身若有點能書能畫的才氣,連帶著成為書法家名畫匠,求者絡繹不絕。

  墨古齋座落的園林,如其主人,低調卻絕不沉悶。

  今夜點蠟萬根,映湖如日。橋影石影,閣影亭影,似真似幻,成為畫卷背景。

  能稱得上畫市,就有足夠的場地供各家畫商擺畫,巧妙安排在不同的廂亭閣堂,客人賞景看畫,若談買賣,別家不聞不見,不傷和氣。

  擺市的,逛市的,都得憑帖而入。

  這就有兩種說法了。

  第一種,珍品極多,不容身份不明者偷雞摸狗。

  第二種,魚龍混珠,說這畫臨摹的,那就照臨摹的價錢,說這畫名家手筆,那就出真金白銀,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但防官府介入,來抓偽造片子。

  蘇州片,是書畫界的灰調,讓人歡喜讓人愁。

  「要說當今鑒賞名家,蘇杭二地居多,但各地亦有眼光獨到之師,京師有崔劉二家,與宦官沾親帶故,可謂皇商,富可敵國,書畫藏品之多,我等終生攀比不得。崔劉若說一幅書畫是偽,誰也論不得真……」

  畫市開前,客人未進,商家照例要與主家相見正堂,喝茶一杯,同行之間認認臉,以便今後能稱熟人。不過,有人唾沫橫飛,有人昏昏欲睡。

  吳其晗似專心聆聽,卻趣瞧著末座那位姑娘犯睏得很。

  幾個呵欠了?她滿眼都是晶亮水花。

  與姑娘的義兄對上一眼,吳其晗微笑,義兄也微笑,都笑同一個人。

  只不過,義兄的身份很便利,伸出手,輕彈姑娘的手背,令姑娘睜大眼,玉面仰亮,表示不睏。

  即便是兄妹,也未免過於親昵。吳其晗垂眸斂笑,輕吹水面飄零的一片茶葉,心頭泛起意味不明,卻不自知。唯一能做的,就是結束這幅畫面。

  「客人們快入園了,吳某提前祝各位今晚生意興隆。」

  吳其晗才放杯,就有一列眉清目秀的小廝入堂引客,送各家書商去園中攤鋪,等人走得差不多,才下了主座,與那對兄妹打招呼。

  「青河老弟,夏姑娘,不好意思,讓你們早來,偏又沒機會早些招呼。」他在心中提醒自己,請二人來,為了用二人的才華。

  夏蘇淡淡施禮,不說話。

  趙青河爽氣笑答,「吳二爺能請我們早到,實是關照我們,平常無從結識這些大商,今日好歹認了臉,我兄妹二人感激不及。」

  吳其晗只當趙青河客氣,哪知趙青河盤算撇了自己這個仲介人,呵然回笑,「老弟一身好本事,有謀有義,夏姑娘才華不凡,能結識你們兄妹,是吳某之榮幸。今晚畫市,好東西不少,想你們會感興趣。」說著你們,其實只指夏蘇。

  仿畫者,看得珍品越多,仿得才越像,尤其是夏蘇,她具有罕見的摹畫天賦。

  「興趣不少,錢袋太癟。」趙青河哈哈自嘲,「好在有我家妹妹,一雙眼一雙手,稀世無雙,無錢還可自勉。」

  吳其晗眸中精光聚了又散,突生預感,本來要和這對兄妹談的事大概不能太稱心。

  他談一樁稱心事,必是自己佔優而他人無知的情勢之下。

  趙青河既知夏蘇才能的真正價值,他要聘她為專用畫匠的心思明顯低廉。

  還有,這個趙青河也令他刮目相看,說話老練圓融,心思難以揣測,儼然有眼光有大才,護師或管事之流,恐怕不會放在眼裡。

  如此思來想去,吳其晗打消了原來的念頭。

  美玉出璞,就得當成美玉來對待,與其視二人可用,不如交二人為友,這麼一來,交往還能更深。

  「青河老弟若不嫌棄,今日與我結伴逛園子,還可介紹幾位同行與你。」人情世故上,他沒那麼含糊,心想就動。

  趙青河不得不佩服吳其晗的心胸,難怪年紀輕輕就成巨商,明知他話中意思,卻仍大方結交,看得是長遠。

  當下趙青河也不狹量,把單幹的心思挑到明處,「多謝二爺。二爺若要訂貨,只管開口,價錢仍好談。蘇娘多虧二爺慧眼識才,所以,與別人做得是買賣,與二爺做得是人情,不會忘本。」

  吳其晗聽了此番言,只覺自己還好沒低估趙青河,哈哈笑過,真心稱兄道弟。

  夏蘇看前頭這兩人互相拍肩,兄弟之情陡然熱絡,但撇嘴,完全不感興趣。

  她自覺不善言辭,沒有奸商滑溜絞儈。

  為了制造與吳其晗的「偶遇」,她就絞盡腦汁。

  換個扇面,她都不敢直視吳其晗。

  趙青河腦竅多多,自願打前陣,她樂得逍遙當跟班。

  只是,逛到第三間畫堂,這股歡樂的逍遙勁卻淡了。

  「妹妹好悶。看什麼這麼出神?跟兄長說說。」趙青河不著調,卻顯出說話人的興致濃厚。

  夏蘇斜睨趙青河,沒看到他身旁有人,就又轉回山水畫上,「說了你也不懂。」但她並未沉默,接著道,「這間的畫不若前兩家,都是新近才出的仿作。仿也罷了,摹作也非不能賣,只是摹筆實在欠火候,就跟初學畫的小孩子過家家,這皴筆啊…」

  她又想起老梓叔死人跳出棺材的段子。

  其實,她被老梓叔罵得挺受打擊,這會兒看到水平不如自己的,還能登上大雅之堂,終於不再為此糾結。

  趙青河乾咳一聲,微微讓身。

  夏蘇才發現,不是沒人,而是都讓他的高身量擋住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9 11:16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3:01 PM 編輯

第36片 近水樓台

  除了忍俊不止笑望著夏蘇的吳其晗,目瞪口呆的興哥兒,還有一正交畫卷的畫堂掌櫃,一正交銀票的有錢財主。當然,後兩人的臉就很黑了。

  財主把銀票飛快揣回衣袋裡,對著掌事哼哼,說別以為他不懂,就拿小孩子過家家的畫來騙他,調頭立刻走。

  一筆挺好的買賣飛了,掌櫃想對夏蘇發飆,奈何她身旁有墨古齋的吳大東家,他不敢妄加揣測兩人關係,只能對著東道主訴冤。

  「吳老板,我們今晚設的畫堂本就說好賣摹作,而且這些摹作的畫匠是蘇杭一帶小有名氣的,年輕是年輕,絕非孩子戲作,您也是瞧過眼的。」

  吳其晗點了點頭,道聲確實,權當應付了,但他再去瞧夏甦,才知這溫吞吞的姑娘也是有脾性的。

  初雪白的面色鬧紅霞,眼楮澈珀,眸圈竟有些酒紅色,溢火流焰。肩膀收窄了,雙袖垂落,看不見原本那雙漂亮的手。

  不知何故,吳其晗就是知道,那雙手已捏成拳頭。

  「不過,這位夏姑娘可是見多識廣,極具鑒賞力,若非名家之作,很難入得了她的眼,你也不必少見多怪。客人賞畫的眼光各有千秋,總不能因為有人說幾句不好,心裡就不舒坦吧。」吳其晗說完,自己心裡又有點怪。

  覺得吳其晗奇怪的,還有興哥兒。

  他從小廝服侍二爺起,除卻二爺剛學生意的頭兩年跌撞不算,幾時見主爺幫人不看錢。

  二爺是地地道道的奸商,一般不管閒事,就算要管,一定會用到一條很沒良心的原則進行判斷。

  兩方之中誰更有錢,就幫誰。

  此刻,一邊是付了擺堂銀子的畫商,一邊是小家窮氣的夏姑娘,而二爺竟然幫了夏姑娘。

  嚇人!

  夏蘇的火氣就熄了熄。她未必像真正的商人那般精明,但也有自己的一本賬。吳其晗顯然想兩邊不起火,她得客隨主便。

  「二爺別捧蘇娘,她那點書上看來的鑒賞力,要遇到名家,就是班門弄斧,還小家子氣。」趙青河卻這邊貶她,那邊與掌櫃道,「我家妹妹出門前跟我吵了一架,心情不好,我剛才想逗她開心,她還在生氣,沒看到堂中有客,才亂說話,對不住啊。」

  比起吳其晗的說法,掌櫃更相信趙青河的說法。

  女子嘛,要說什麼了不得的鑒賞力,實在不可信,情緒化倒是正常。

  掌櫃再想到趙青河人高馬大,而他妹妹卻身段纖細,擋住視線也很合理,於是重新打起笑臉,道聲不妨事了。

  趙青河聽到夏蘇低哼,知她心火又起,卻也不理,只對目光意味深長的吳其晗揚了揚眉,拿眼角瞥瞥夏蘇,又聳聳肩,不甚在意的大男子神情,似與吳其晗表述「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二爺,咱們的畫堂裡來了大客,請見您呢。」墨古齋今晚當然也賣畫,伙計來找。

  吳其晗只得暫時告退。

  興哥兒跟著主爺出來,嘟噥著,「夏姑娘是青河少爺的義妹,青河少爺怎麼胳膊肘往外拐?」

  先回應他的,只是二爺一個彈指,腦門生疼。

  「你跟了我這些年,還不如一個才要起步的人。」園裡的涼風令吳其晗腦中一清,心中嘆謂。

  豈止興哥兒不如,他也關心則亂。趙青河那樣輕描淡寫,將他誇夏甦的話一筆抹去,正是一份強過他的明察洞悉。

  夏蘇是誰?

  她是畫匠,制造蘇州片的畫匠。

  蘇州片,是仿作,摹作,偽作,是畫界說不清道不白的灰調。

  所以,夏蘇只能灰調,必須灰調。見多識廣的女鑒賞家會令她處於明光,無處可藏,最終牽扯出她所造的精致蘇州片,招來禍端。

  而他吳其晗,或許順了夏蘇的心氣,趙青河卻保護了他的義妹,長遠得,強大得,霸道十足,但無縫可漏。

  吳其晗不會妒才,還喜歡結交同道之人,不然也不會即時改變對趙青河的攏絡方式,然而奇怪的是,他此刻心裡並不愉快,只覺得有什麼東西落在眼中,微微刺著,不疼,卻煩。

  自己的心思糊塗難理,卻很客觀得出一個論點——

  義兄妹,真是近水樓台啊。

  不過,吳其晗的近水樓台論,這對義兄妹一點沒有共鳴就是了。

  「亂說話?」就算有萬盞蠟燭,也有照不到的地方,出了那間賣孩兒戲作的畫堂,周圍幽靜昏暗,夏蘇才放膽算賬。

  「妹妹,做人要厚道,你已經把人的畫都說成那樣了,還非要提高自己的身價?」趙青河的解釋卻敷衍得很,也沒有討好她的意思,「得饒人處且饒人。」

  夏蘇挑起眉,「誰要自抬身價?看你說謊不眨眼,扯得沒邊了而已。」

  原來是怨這個。趙青河心想自己小人,嘴上嘻哈不認,「妹妹鬧分家不是今日發生之事?」

  這麼下去,就離家出走了,夏蘇冷冷一哼。

  「妹妹,你欺硬怕軟,在外膽如鼠,在家膽如虎,我看你在吳二爺跟前乖得像隻小兔子,就是吃他那套君子謙和吧?不過,別怪哥哥沒提醒你,吳其晗絕非君子。」趙青河跟船數月,看吳其晗做生意和做男人,都十分黑。

  夏蘇其實也想過她能衝趙青河咆哮的理由,終究認為乾娘的保護傘起到很大的作用。第一次針鋒相對,乾娘幫她揍兒子,一年後乾娘離世,她和他硬踫硬的相處方式已固定,自然無需再畏畏縮縮。

  「吳老板要是君子,我就是淑女了。」每回都覺自己與虎謀皮,膽戰心驚。

  「明白就好,他雖與你我客氣,願給我們一些好處,但他到底出身官宦,靠父輩祖上可以迅速累積人脈財富,你我卻要白手起家,高攀他不得,也依附他不得。交朋友,最好平起平坐,彼此地位對等。」

  他多大的時候?曾對人情交往抱有可笑天真,交朋友不論出身,一昧掏心挖肺。結果呢?

  門當戶對的說法並非完全偏見。

  夏蘇淡然瞥著趙青河,「我一個女子,跟男子交什麼朋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9 11:25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3:00 PM 編輯

第37片 水濁有魚

  趙青河啞然失笑,是了,他怎麼忘了男女授受不親。

  他卻仍道,「橫豎保持距離就是,當然,他若實在非你不可,一定要明媒正娶,不是正室不能稀罕。」

  胡扯。吳家是杭州大族,官場有勢,比如今無官身的趙家還盛。吳其晗雖非嫡長子,卻是正經嫡出,幫京師為官的親爹親兄打理家業,不知多受重視。

  夏蘇暗暗翻眼珠子。

  「趙青河,你自己臭美,誰也管不著,可千萬別在人前出醜,害我跟你一起丟人現眼。」即便是正室,她也不稀罕。

  趙青河知道夏蘇這是有自知之明,也不再多說,一笑了之。

  二人邊說邊走,忽然眼前燈火明亮,是一個舞文弄墨的聽曲園子,歌女彈唱清吟,擺了書案寫字作畫的年輕人們,亦有散客隨處逛看,都是趁酒言歡。

  「花樣真多。」看過幾間正兒八經的畫堂,熱情消散之後的夏甦歡喜又起。

  啪啦——

  夏甦看趙青河手裡打開來的扇子,正是那幅文徵明仿唐寅的扇面。

  她不禁神情微愕,很不贊同的語氣,「你膽子恁大,這裡是吳老板的園子,也是他主辦的畫市,他即便此時不在,若有消息傳入他耳裡,你如何自圓其說?」

  近來都讓他說教,也該輪到她說一說了。

  「黑燈瞎火,酒酣樂美,無心人哪裡會注意到小小一把秋扇。」入秋的江南也冷,但風流雅韻四季如春,秋扇作為一種時尚的裝飾,又身處文人墨客的場所,不顯突兀,「而且,我看到咱的買家了。」

  呃?夏蘇沒想到。

  她自己晝伏夜出,夜裡活動的範圍不大,以居家趕畫為主,所以就以為趙青河的晝伏夜出也差不多,卻實在大錯特錯。

  趙青河不似夏蘇那麼能睡,白日裡只睡半日,半日與大驢出門見人,將從前的關係戶重新收拾一遍,去糟粕,留精華。

  好比這混棒子圈,就很有講究。

  多數是無賴市井之徒,卻也不少真本事實打實的好漢子,只不過性子多野多狂,普通人視作異類,統統歸為混子。

  他目前喜結交的人沒剩幾個,但三教九流,故而蘇州城裡的消息掌握得還算不慢。

  三日前,徽州絲織大商楊汝可進城。

  趙青河得知後,本就想要請人引見,今日倒巧。

  眾所周知,徽商多為古字畫的大買家。他們離鄉背井,從商又崇儒,一旦富貴,必回鄉大興土木,起宅建樓,征買古董字畫,以期子孫後代學識精進,見識菲薄,非常捨得花錢。

  楊汝可棄文從商,自身學識豐富,不但喜愛收藏字畫,他自己也會畫會書,還頗具才華。

  夏蘇聽趙青河說起楊汝可,但見假山亭上幾位交談正歡的中年人,其中一位面相周正,端著儒雅,不似商賈似文士。

  她雖相信他沒認錯人,不過即便今晚都是吳其晗請來的客,全然不認識的人,不能貿然上前說話吧。

  趙青河似乎就等她這麼問,笑答,「這就得靠妹妹了。」伸手對指那群奮筆疾書的年輕人,「他們正臨帖王羲之的蘭亭序,其中就有楊汝可器重的子侄。那個衣著最好的。妹妹去表現一下,無需施展全力,比他們都強些就可。其他的事,就交給不才的兄長我了。」

  即興臨摹也是畫市的傳統節目之一,但夏蘇道聲不去。

  趙青河奇怪,「為何不去?吳二爺今晚請了男女客,難得沒有束手綁腳的規矩,平時又總看你一人研墨,挺寂寞的模樣,如今有這麼多同好,大家以才博彩,不分男女老少,你去湊個興子何妨?」

  「不會書法。」表情平乏。

  「……聽說書畫不分家。」謙虛?

  「一竅不通。」語氣呆板。

  「……肯定是你小時候偷懶。」怎麼能不通?

  「學過,說像鬼畫符,非勸我放棄。」老實孩子。

  「……你……還真是偏才……跟挑食的娃娃一樣。」誰說,又是誰勸她的呢?

  「我娘說,一技之長就夠用了。」不是她挑,是她學不會。

  「……你還有娘啊?」頭一回聽她提。

  「你才沒娘,你是狗熊孩子。」所以從前那麼蠢——乾娘,請見諒。

  「……」好吧,不好玩,趙青河見臨摹架上字帖撤下,換了一幅墨菊,「妹妹現在可以去了。」

  看她還很不甘願,他推一把,「想想銀子,這位徽商出手闊綽,錯過就得等下一位,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夏蘇去了。

  這晚來得都是性情中人,確實不怎麼在意男女之別,而她斯斯文文,小嘴往下抿彎,毫不亮麗,自然不太惹人注目,因此誰也沒多看她一眼,任她在尾桌默默畫。

  夏蘇沒看過這幅墨菊,畫法和風格都很陌生,仔細品味,有她喜歡的李延之宋風。整幅畫既無落款也無印章,墨菊小寫意,重形現真,但布局想生動卻沒能生動,有些滯靜。

  一般而言,若是頭回看到的畫,非她熟悉的名家巨匠,又不能用輔助的小工具,她的摹仿力和相似度就會出現偏差。不過,能掛上這幅畫讓人臨摹,期望大概也不會太高,她落筆很快,以形畫形,神韻隨心。

  畫到一半,夏蘇忽然想起趙青河「比眾人要摹得好,又不能盡全力」的要求,立刻慢下,不停對照著旁邊幾張桌上的畫,磨蹭到最後一個,才掛到繩上去。

  人們圍上去看字看畫,摹字者和摹畫者也觀摩他人之作,而夏蘇對書法一早放棄,又看過那幾幅畫,自覺沒什麼好瞧,立在山石下,離人群遠遠。

  有人跑過來。

  正是衣著最好的那個年輕人。

  夏蘇往旁邊再讓三尺,但她的防備如今十有八九是多餘的,年輕人腳步不停,從她身側跑到亭上去了。

  年輕人的聲音並不小聲,很愉快地說,「大伯,既然摹得是您的畫,就該由您決定誰摹得最像。您不下去瞧,我不好意思拿獎品,怕人說我沾您的光。」

  原來墨菊圖是楊汝可所畫。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9 11:29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2:58 PM 編輯

第38片 就是騙你

  楊汝可四十靠五十的歲數,與年輕人說話卻顯得很活躍,朗然笑道,「不好意思就別拿,你可不就是沾我的光嘛,趕緊去把你自己的畫摘了,別丟我的臉。」

  說歸說,楊汝可站起了身,要往外走。

  母子連心,伯侄互尊互敬,就連趙府這麼大的府邸,是非雖多,親情也不盡絕。這才是家人之間的常態。夏蘇盯著自己的足尖,還沒開始黯然神傷,身旁就傳來一聲笑。

  「我瞧過了,畫得最好的非妹妹莫屬。」

  趙青河的聲音,如一條清亮的河流,不冷不熱,那般明爽,直直淌進夏蘇心間,孤寂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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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獎品已定誰家,人群就到別處湊熱鬧去了,楊汝可回到亭中,身後跟著他侄子楊琮煜,還有那對上來拿獎的兄妹。

  獎是楊家出的,一套名地的筆墨紙和一方上好古硯,價值實在不菲。

  但這個獎,本是楊汝可借機要給楊琮煜的。

  倒不是他小氣或是算計,實在因他這位子侄才華出眾,同他一樣學習宋人畫風,年紀輕輕就已獲得無數好評和肯定。

  今夜,楊琮煜帶來的那些朋友他都認識,更覺得楊家出的獎還是會回到楊家手裡。

  誰知,半路殺出一個姑娘。

  楊汝可將獎品送出,見那位表情平平的姑娘眼楮亮了亮,心道果真是愛畫之人,識得好墨好紙。

  楊琮煜有些不服,嘀咕道,「也不見得她比我摹得好,有半朵菊花不似。」

  那半朵,是夏蘇放開手腳所畫。

  楊汝可年近半百,比楊琮煜眼辣,「贏就贏在半朵菊了。摹畫,上品仿神,中品仿形,下品仿筆。我一直研習宋代大家李延之的畫風,仿他的用筆運墨,自認繼他三分傳承,但夏姑娘令老夫慚愧啊。你所畫的半朵菊,氣韻靈動,墨法精彩,簡直就是延之筆。」

  夏蘇淡眼看看趙青河,表示「你應付吧」。

  趙青河收到,「楊老爺說了是半朵,我家妹妹也只畫得半朵延之筆。她自幼習畫,有些天賦,偏生懶性子,什麼都是半吊子。家中曾有李延之真跡,她能照畫摹習,已佔盡先機。」

  「哥……」夏蘇舌頭有些僵,「楊老爺家大業大,還習李師宋風,難道會沒有李延之真跡?」

  她明白,貶低她,抬高別人,讓人痛快拿銀子出來,不過漏洞太大,她幫補一下。

  趙青河眼尾拉細,暗道裝什麼小狗腿,分明故意拖後腿。

  楊汝可心情卻不差,「半朵足夠老夫開眼。夏姑娘,你家兄長沒說錯,我楊家確實沒有李延之真跡。宋朝距今數百年,李延之是名匠大師,他的畫作傳至今朝,寥寥可數,有錢都買不到。商家根淺,世家根深,趙氏百年名門,才可拿大師真跡給女兒仿習,比不得,比不得。」

  趙青河該誠實時不浮誇,「我兄妹並非出自名門趙氏,不過是沾點邊的遠親,先母倒是書香門第出生,但外公家已沒落,那邊再無親人,唯留有幾幅古書古畫,算是僅剩的體面家底。如今寄人籬下,方知書畫奢侈,不如真金白銀好過日子。」

  憑良心論,夏蘇覺得,趙青河相當能攀談,撒謊固然有技巧,實誠也很講究。相比之下,她當初守株待兔吳其晗的行為,就太笨拙了。

  楊汝可心頭一動,沒落書香,趙氏遠親,窮得缺銀,說不定他能借此機會購到一件兩件名家真品。不過,他十分穩重,沒露出半點心動的神色,要待查證趙青河是否所說屬實,才會進一步接觸。

  趙青河以扇敲了敲手心,似無意再多說。

  楊琮煜盯住扇子,「大伯,這位趙兄手上的扇面聽說是明四家之一親筆。」剛才看畫時,耳邊落了這麼一句,「您對明四家真作的鑒別可是出名的,不妨看一看。您說是真,這扇面可就值錢了。」

  「哦?是嗎?」

  楊汝可心想,查證是一方面,自己若能親眼見一見,這對兄妹就更可信了。李延之的畫雖然難得,明四家的畫有錢還能買得到,他家中收藏了數卷,而且可欣賞到的真跡也不少。

  夏蘇不太高興,冷眼嗖嗖瞥過楊琮煜,對趙青河道,「這扇面本就是真的,何須別人論真假?我得了獎品,有人心裡不痛快,就隨意小瞧我們,那我寧可不要這些東西了,走吧。」

  她喜歡文房四寶,卻也不貪。

  趙青河這會兒從善如流,與楊汝可無奈一笑,身形轉向外。

  楊琮煜沒想到看似灰誚的姑娘脾氣大,連聲哎叫,「我哪有不痛快?只是實話實說。誰不知道蘇州『片子』天下聞名!」

  要是換個時間地點,他們可不就是「片子」麼?

  但今日手上,是真得不能再真的東西,故而趙青河和夏蘇都站得很直,影子都正。

  事實勝於雄辯。趙青河一言不發,打開手裡捏熱了的那柄秋扇。

  青竹骨,浙白紙,最平凡,最簡色,襯托那片秋黃的細絹扇面,再好不過。細絹裱紙,工藝精細之極,與浙紙渾然一體。

  畫,自然是好畫,但楊汝可只找明四家的筆風。

  他先皺眉,再舒展,又再皺眉,神情從欣悅到迷惑,變化分明。

  這細絹舊得自然,墨色保留良好,畫風狂放中壓抑,乍看就是唐寅的不羈和心哀,但布局有些凌亂,不及唐寅神采。

  然而,畫功精湛,很好把握著筆力的揚抑,便是亂來的布局,都似藏一種玩鬧之心。

  畫風無疑是明四家,不是唐寅,卻又是誰?

  楊汝可自認對本朝名家的畫作鑒賞力極強,這時卻不太好確定了。

  楊琮煜年輕不怕說錯,「那麼大的心氣,到頭來還不是一幅做得精致的蘇州片。」他認為是仿作。

  楊汝可趁機觀察對面立直的兩兄妹。

  老實說,他可以確定此扇面不是唐寅所畫,那麼侄兒說仿作並不算錯。

  他想看到兩人的心虛,然而卻只看到了那位姑娘臉上的不以為然,還有趙姓男子似笑非笑的雙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29 11:37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2:57 PM 編輯

第39片 殘芳浮芷

  楊汝可突然覺得,對方要麼是非常高明的騙子,要麼是十足把握的行家。

  他猶豫了。

  經商這麼多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但面對這兩個年輕人,他居然沒有把握。

  他怕上當受騙,也怕不識珍寶,無論哪一種都會成為笑柄。

  「妹妹,走吧。」秋扇一片片收起,趙青河將楊汝可的輾轉心思看得一清二楚,認為今晚到這兒就差不多了。

  他沒有任何多餘的話,完全無意說人不識貨,但自信十足。

  夏蘇不懂趙青河退而求進的策略,卻想,識不出文徵明的人也不是好買主,一個字不多說,走下亭去。

  眼看兩人要轉出他的視線,楊汝可出聲喚道,「敢問這是誰的墨寶?」

  趙青河仰頭,好一份閒情逸志,眼中妙趣生輝,笑道,「文徵明仿唐伯虎,楊相公的大侄子還真眼利,這大概是最出色的蘇州片了。」

  人走了,笑聲盤旋到伯侄二人的心裡,頓覺悵然若失。

  「大伯,此人胡說八道,沒有印章的舊扇畫,明仿唐寅,還說什麼文徵明……」楊琮煜卻見伯父神情大悟,「莫非是真的?」

  「文徵明與唐寅是好友,唐寅生活落魄,文征明時常資助,民間有不少兩人的逸聞趣事。不過……哈哈!」楊汝可笑了起來,直道怪不得怪不得,「我怎麼看都是明四家,只猜唐寅,卻猜不到文徵明仿唐寅。琮煜,你去打聽趙青河的住處,我要再會會他。」

  這位徽州大商,掉進了趙青河的網兜裡。

  夏蘇還不知道,所以可以搶白趙青河,「真是了不起的買家,鑒賞力——」不知怎麼描述才恰當。

  「屁個鑒賞力——」趙青河配合這位妹妹的慢步,「你想這麼說。」

  是想那麼說,但夏蘇一臉與粗話無緣的清白面貌。

  「不是,只覺得江南鑒賞名家很便宜,我若在扇面上加個文徵明的偽章,他們才能當真品是真品的話,還需特地花銀子請他們題跋麼?」她沒那麼做,因為想要保持文征明的原心本意。

  「濫竽充數之人總是有的,不過楊汝可若再來找我們,他的名氣大概還算當之無愧。」剛才楊汝可眼中突然一亮,趙青河並未錯過,所以他篤定這把扇子能賣出好價錢。

  夏蘇已不在意。

  她是船到橋頭則直的性子,對金錢要求也不高。

  吳其晗付了《歲寒三友》的最高報酬,給周叔和老梓叔的辛苦錢,自己還能剩一半,夠家裡用一段時日了。

  只是這晚,注定不平靜。

  兩人沿著園子的蓮塘邊走,才想著要再去哪兒轉看,九曲橋那頭的香樟亭裡發出幾聲女子尖叫。

  有人驚喊,「死人哪!」

  趙青河看看夏蘇,笑得有點古怪。

  夏蘇翻白眼,「笑什麼?」

  「妹妹晚上去的地方,似乎容易發生事故,很招災。」趙青河笑這個。

  夏蘇想了想,「是你招災吧,每回遇到你的時候,一定會發生事情。而且,死人了啊,我們這麼悠然論著誰的責任,好嗎?」也不看看氣氛。

  趙青河走上曲橋,卻發現夏蘇不跟,就退了回來,「妹妹耍兄長玩麼?說得好不正氣,結果卻是讓我一人去瞧?」

  夏蘇默然望著塘上燈火亂顫,眼尖發現樟亭角柱下漂浮著一縷白,不是沒見過的死法,仍然不能習慣。

  「水鬼很嚇人,我膽子小,還怕自己會吐,可你似乎愛管閒事。」

  趙青河知她夜視很遠,而且他也看到了浮在水面的屍體,「你錯了,我並不愛管閒事。」

  他去趙子朔的屋子,是因為要探她的底細;他去桃花樓,是因為——

  兩個丫頭從橋那頭跑近,對話慌忙,分別入了趙青河和夏蘇的耳。

  「……是芷芳姑娘……」

  「……才剛被大戶贖身……死法這麼淒慘……咱姑娘都嚇暈過去了……真是可憐…」

  夏蘇愕然,身不由己,與趙青河同步上橋,往樟亭走去。

  心境變了,環境也變,挺好的良辰,挺好的美景,忽然因為水裡的死人,夜鬼魅,風淒楚,明光也似了冥火。

  亭裡七八人,墨古齋的畫師,桃花樓的姑娘,幾名伺候的小廝丫頭。原本一樁畫舞歌美的賞心悅事,誰知湖上浮屍,嚇暈了姑娘,驚吐了畫師,琵琶翻扣在地,美人圖讓慌墨濺毀,香鼎已滅只留冷,再無半片今夜雅風。

  夏蘇的臉色也煞白。她本是一時驚訝,上了橋也沒打算親眼看死人模樣,卻讓趙青河直接拉進亭裡,被那張毫無生氣的死人臉撞到眼球。

  頭髮如水草幽散,皮膚白到發青,雙眼死不瞑目地睜大,大半身浸入水裡,手臂飄張,衣物絲縷破裂,無助無望。但那張臉是很分明的,確為桃花樓的清妓美娘芷芳。

  數日前,夏蘇還見她各種生動的漂亮面貌,怎又能想到她命不久矣。

  「夏蘇。」趙青河傾欄俯看的身姿立直,沉聲喚道,「瞧她手裡。」

  身旁頓時不再有淒風惡寒,全讓他的強勢氣魄揮開了,夏蘇略鎮定,往芷芳手裡瞧去。

  一個卷軸。

  而怎樣的卷軸,能讓人死都不肯放手?

  夏蘇立刻抬頭看了看趙青河。他挑眉,無語卻是徵詢她。她微微點一下頭,並暗道他真能聯想。她雖然同他說過,芷芳屋裡那幅無名畫並不無名,但沒告訴他,一屋子的東西,芷芳只要這一幅無名。再一回,趙青河讓她知道,他的腦子是真聰明了。

  「你們別哆嗦了,快來幫忙撈屍。」趙青河一語驚人。

  七八人,能多遠就多遠,擠縮在亭子另一角,男子有三四人,卻因為「撈屍」這兩個字,恐懼的神情幾近崩潰,沒一個肯過來。

  夏蘇忍不住拉趙青河的衣袖,「已經去喊人了,用不著你瞎折騰。」

  這人以前也是愛多管閒事的麼?

  幫著趙大老爺查情書,跟蹤她,換夜行衣湊竊案的熱鬧,現在還打算撈屍,真是比捕頭還忙了。

  趙青河往那幾個男人鄙夷瞪了會兒,開始有動作。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30 11:36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2:55 PM 編輯

第40片 死亡之畫

  脫外衣,鞋襪,還捲褲腳,跨步上座欄,趙青河做了幾個揮臂擺手蹬腿的大動作。

  「你幹嗎?」完全沒有面對死人的驚慌了,夏蘇目瞪口呆看著眼前這位。

  「撈屍啊。我把人推到橋邊,等我舉她起來,你接著點兒。」

  咚——

  趙青河跳了下去,姿勢如青蛙,長腿蹬起,猿臂向前直升,劃出一道長虹。無論青蛙的外相如何,它們跳水游泳高超且富於優雅,這一點是世人毫無爭議的。

  眾人沉溺於這種優雅之中,夏蘇率先清醒,不由衝水面大喊,「我不接。」

  她膽子小,他難道不知道?

  趙青河彷彿兩耳不聞,推著那具屍身到了曲橋邊,側眼望向還在亭裡的夏蘇,全不在意得催她,「來幫我撈一下就好。」

  夏蘇有點弄不明白他是裝傻還是真傻,但僵著也不是事兒,決定去提他耳朵,讓他聽聽清楚。只不過,她一過去,就見趙青河上下牙齒打架,想起秋水有多涼來。

  「你從她腋下撈住,我馬上來接手。」他的牙好白,燈下反光,面龐堅毅,一手抱橋木,一手托屍體,看不出一絲凍冷或不情願。

  反觀另一邊,男人沒有男人樣,和暈倒的女人擠在一處。

  夏蘇再望趙青河,心中就湧出一股氣。

  這股氣,源源不絕,如她逃家前後,還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現,卻突然又洶洶湧來。

  她踮起腳尖,伸出手,將芷芳冰冷的身體撈住。

  「好姑娘。」趙青河笑得神清氣爽,游到一旁,雙手攀上橋欄,出水的動作也矯捷如豹,身形弓起,竟能躍上一丈,雙腳穩穩落橋,再大步而來,與夏蘇身側不過距離寸長,「我數到三,你就放手。一,二,三——」

  她放手,讓開。

  他接手,站上她剛才的位置,一口氣將屍體撈上,輕輕拖到亭中。

  順利交接。

  夏蘇發現,除了手,自己身上沒有沾濕半點。

  想起他出水本不需要游開,是有心顧到了麼?

  她慢慢走到他邊上,學他的樣子蹲身,不再怕盯著芷芳的青臉和大眼。

  這回,真是一點不怕了,有大個兒擋煞。

  趙青河掰開芷芳的手,對夏蘇輕聲道,「別當我多好心,她手裡要沒這東西,我不會多看她一眼。」隨後轉頭看那些膽小鬼一眼,稍微調整了自己的位置,將卷軸打開一些,「你看——」

  他消了音。

  確實是畫卷,依稀是錦雞,裱紙已透濕,絹完整也無用,墨一團團化開,慘不忍睹。

  趙青河低咒,卻對某個偏才抱有巨大期望,「妹妹應該看得出名堂。」

  某個偏才卻無表情,白白的臉恢復水嫩嫩,燈光裡十分靈澈美好,就是聲音呆板了些,「什麼名堂?瞎子都看得出這卷畫已毀成渣了。」

  「畫當然毀了。」他不是瞎子,「不過,你能不能分辨此畫真假?」

  這人想法太難猜,夏蘇卻也不隨便生氣,眼楮湊近畫上,手摸著幾乎爛潰的紙和濕透的絹,就在橋頭傳來急促腳步時,輕聲輕氣下了她的結論,「不好說。」

  趙青河點頭表示知道了,將畫重新捲好,放在屍身手邊,然後把夏蘇拉起,退開好幾步,從當機立斷的相關者變成無所事事的旁觀者。

  夏蘇無比配合。

  她是動作慢,並不是腦子慢,事到如今,只覺得趙青河必有所謀,卻不知他謀什麼而已。可他知道她的夜行秘密,在不能斷定他的善惡之前,她不會與他對立。

  趙青河有句話說得非常對︰他和她同一條船。

  他既然沒傻到砸沉自己的船,而她還沒到岸,中途換船也很麻煩,暫時就這樣吧。

  吳其晗入亭,還沒看清身前,身後就嘩啦圍來一大票人,個個哇呀啊呀的,還有跑一邊去吐的。他臉色本就因為自家園子裡死了人而難看,這會兒還讓一顆顆腦袋擋住視線,但覺居心叵測,不由上火。

  他出身富貴,自小到大游刃有餘,做買賣八面玲瓏,絕不是沒有脾氣,火大一聲,「統統給我讓開!」

  人人驚避,現出地上的死人來。

  吳其晗不認識芷芳,見其淒慘死狀,神情嚴肅卻也不驚慌,看到對面趙青河和夏蘇,倒是微怔,但眼神很好,發現趙青河一身濕透。

  「剛才聽報屍體在湖裡,如今卻上了岸,不愧是青河老弟,身手了得,果敢非常。請教如此情形要怎麼處理才算最妥當?」

  趙青河也不假客氣,「想來二爺已報了官,我看閒雜人等太多,雖然掃興,二爺還是提早結束了畫市吧。」

  「萬一凶手還在園子裡。」不知道誰嘀咕。

  「屍體能浮,天又涼,約摸已死了幾日,絕不會是才發生的,而且未經驗屍,誰也不好說是自殺他殺或意外,扣留客人並無意義。只要二爺開張今晚客人的名單,一個都別漏,讓官差找得著人問話就行了。」趙青河頭頭是道,引眾人目光匯聚,包括夏蘇。

  這對吳其晗是有利的建議,當下就吩咐人去辦,又將亭子清空。

  興哥兒送完客人回來,情緒不好,「竟然有人胡說八道,說墨古齋的園子裡死了人,二爺或有嫌疑。莫名其妙!」

  趙青河與吳其晗一起立在亭外,聞言笑道,「無需理會。墨古齋是賣古董字畫的地方,白日裡客人們來來往往,而且還有幾十個伙計掌事畫師住著,怎麼也輪不到吳二爺有嫌疑。」

  吳其晗哈哈一笑,拍興哥兒的腦袋,「再說,你家少爺有那麼蠢嗎?在自己的地盤殺一個認都不認識的清伎?」

  一旁,夏蘇默默不言。

  吳其晗顯然要借助趙青河的某種本事,車夫走不了,她留下來似無奈,其實卻不然。

  她想要留下來。

  雖然沒興趣管閒事,夏蘇腦裡卻並非神情上看起來的一片空白。

  她不認識芷芳,那只是一個名字,一張臉,一道影,即便她曾去過芷芳的屋子,看過一幅很棒的畫,兩人之間原本也無法牽扯上什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30 11:46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2:54 PM 編輯

第41片 狐狸師爺

  芷芳死了,手裡握著那卷畫死的。

  夏蘇知道那幅無名的畫珍貴,也知道芷芳很在意這畫,真畫卻讓人換成了假畫。

  她無法脫口而出,卻幾乎篤定芷芳的死與這幅畫有關聯,這才讓她對一個陌生人產生了一點點責任心。

  「夏姑娘嚇壞了吧?要不要我派人先送你回去?」吳其晗這個東道,很是盡心。

  趙青河卻像一個疼愛妹妹的兄長,「多謝吳二爺,不過最近城裡有盜,二爺的人我是不擔心,卻實在不能放心路上,她還是跟我一道走得好。」

  吳其晗也不堅持。夏蘇在,他的情緒不知不覺,居然更好,只是礙於趙青河在場,不能和她多聊。

  「官府來人了。」趙青河簡潔道。

  但見十來人腳步匆匆,從昏暗的小路中跑出,多身著官衙灰藍捕衣。

  為首的,不是原本的胖捕頭,雖不若趙青河高,身材也是梆硬硬,一看就是從武。待他跑近,看清他的長相,十足紈褲的油頭粉面,一雙狹細的狐狸眼,不像壞人,也肯定不是好人。

  更有意思的是,一身青衫,文人裝扮。

  這人,一上來就看見了趙青河,不過,迅速不理睬,只喊吳二爺。

  吳其晗能在蘇州做生意,事先和黑白兩道打過招呼,自然認得他,道聲董師爺。

  夏蘇立馬覺得,人之所以要不斷充實自己,就是要在這種時候避免眼皮子淺。

  誰說師爺一定留鬍子?又誰說師爺一定手無縛雞之力?

  明明也有狐狸眼,油嘰嘰粉嘻嘻,身板像塊鐵的師爺。

  董師爺官腔十足,問話卻比桃花樓那夜的胖捕頭仔細得多,聽完吳其晗講述之後,親自帶了人去亭子看屍,然後給手下人分派任務。找墨古齋的人問話,搜索池塘周圍的落水痕跡或其他可疑,收集這幾日出入的客人名單,包括今晚宴請的人,抬屍回衙交給仵作檢驗死因,一件件布置下去,快又好。

  吳其晗提到趙青河將屍體撈上來,並建議了自己遣散客人清出場地。

  董師爺似乎聽過就算,只將功勞都歸給吳其晗,說應對得極好,為他省去不少力。他顯然對那幅畫也相當感興趣,當場就打開,問吳其晗可知畫的來歷。

  這件事上,吳其晗還不如趙青河知道得多。

  因為,世上最好的鑒賞大師,也無法鑒一幅爛紙開墨的畫,而吳其晗不認識芷芳,沒進過芷芳屋子,更沒看過宋徽宗的無名珍品,自然連邊邊都猜不到。

  董師爺去監督手下人搜證,趙青河見沒自己什麼事,就向吳其晗告辭。

  「吳二爺定了明日出發上京師吧。今晚不能早歇,要辛苦你了。若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吳二爺盡管開口,但凡我能做,一定盡力。」

  吳其晗謝過,「待我從京師回來,再請二位吃飯。」目光落在夏蘇身上,「夏姑娘手巧,貨十分好,頗得我心,希望今後可以多合作。」

  夏蘇點點頭,「吳老板一路順風,早去早回,趕得及回家過年。」

  吳其晗的眼眸裡多了些難以言喻的情緒,笑起時,春風吹桃花,「一定。無論如何,不能忘了約與夏姑娘的一頓年飯。」

  呃?她不是指這個。

  夏蘇想說明,趙青河卻搶道二爺不必相送,轉身就走。她為了跟上他追星趕月的大步子,沒能再對吳其晗多說一個字。

  上了老馬,坐入老車,出鬧夜,進寧夜,大街小巷飄燈吹火,幾乎無人,偶而經過酒肆飯館,多關窗落簾,映出來的人影也是鬧中很靜之感。

  眼看離趙府還有幾條街,趙青河忽然連聲吹哨,甩鞭催快老馬,老車哆嗦著渾身老木架子吱啊尖叫,車轆歪晃滾過青石板,好似要飛脫出去,把打著輕盹的夏甦徹底震清醒。

  「怎麼了?」她雙手抓住車門板條,眯眼看趙青河將車趕入一條漆黑的小巷。

  「有尾巴。」趙青河捲著韁繩喝駕兩聲,同時往旁邊高抬下巴,趕車的動作利落,神情卻半分不緊張,還笑露白牙,「找個安靜地方解決他。」

  夏蘇探頭看去,屋頂上一道黑影,拉腿如弓,落瓦無聲,身輕如燕,又似烏煙竄風,散漫中帶著疾勁。

  「是殺害芷芳的凶手麼?」淡褐的眸中溢滿月光,月光緩流,在眼底成河。

  「或是調包了畫的人?或是入室竊財的賊?」馳出巷子,霎時出現開闊的一片地,趙青河拽緊了繩,老馬停蹄,喘得抬不了頭顱,「不管是哪個,你看熱鬧就好,我可不想隻身赴吳二爺的年飯去,讓人說照顧妹妹不周。」

  趙青河跳下車,一身濕衣已讓體溫蒸得差不多乾了,風鼓大袖,簌簌拍打衣背。

  他轉過身來,面對夏甦,也面對自牆落下的夜影,慢條斯理將衣角捉起,扎進腰帶中,又捲高了袖子,靜立一地。

  月當空,敷亮那對肌肉紋理健美的銅臂,他的五官仿佛剎那精雕細琢了一遍,面部輪廓冷而傲,劍眉刀目,絕崖鼻峰,噙著笑的蓮色唇片,都打揉了,又摻了影,似流風不羈,隨時可顯親切,實則無情冰寒,距人千里之外。

  夏蘇居然不敢多望,與他一樣,回頭盯著那道黑影似飄似疾,越來越近。

  趙青河目力比夏蘇好,識出黑影那襲青色長衫,嘴角一撇,準備動手的姿勢放了下來,「兄弟,剛才不是裝不認識麼?我又不是女人,這麼上趕著追來,也不會感動。」

  「放你的狗臭屁!」青衫人大笑,眼看要從夏蘇身旁過去,猛然一個後空翻,瀟灑的身形忽然帶了煞氣,手掌化手刀砍向夏甦,「讓我看看你女人的本事!」

  趙青河氣急,「她就是蘇——」

  手刀立綿,但半空躍著的身體收勢不住,青衫人以為自己要跌到夏蘇身上去,不料就在眼皮底下的人卻突然消失了。他撞到車板,驚得老馬吐氣亂嘶。

  車裡哪兒還有夏蘇的影子?

  青衫人扭頭一看,嘿,那姑娘離自己一丈多遠,正低頭撫平衣裳,而她的裙邊如水邊,輕輕推瀾。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30 11:51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2:53 PM 編輯

第42片 原來兄弟

  怎麼回事?

  那人扭扭脖子,看向趙青河,攤開兩手,又指指夏蘇,以眼神表示疑惑。

  趙青河的目光淡淡,已經沒有驚艷過的痕跡,微聳肩,不作答。他心裡卻才翻起浪來,盡管只有一眨眼,還是看清夏甦從董霖的突襲下脫身的功夫。

  或者稱作功夫是糟蹋了。

  那是一種舞姿,前所未見的絕美舞姿。

  趙青河忽然明白,夏蘇還具有另一驚人的天賦。不過,她能練就到這種程度,必然吃過可怕的苦。天賦固然令人優越,但不努力,就會退回平庸。

  董霖偷襲夏蘇不成,一拳直擊趙青河胸膛。

  「董師爺,你有完沒完?大半夜還要我陪你練拳?真是沒媳婦閒得吧!」趙青河輕而易舉捉了董霖的拳頭,雙腳畫圈走了幾步,就憑臂膀的幾個動作,打得董霖哇哇叫。

  「娘咧,娘咧,你到底練得哪家功夫,不能藏私,要教兄弟我幾招啊。」

  夏蘇看出來了,這位油頭粉面的師爺與趙青河老相識。

  既然是熟人,剛才又那麼冷場面?

  她不太明白。

  「好說,董師爺有空拜師,我就有空教徒弟。不過,在那之前,你打得到蘇娘再說。」趙青河的手纏上董霖,竟單手將他舉離了地,用力甩出去。

  別說,董師爺功夫還不錯,那樣還能半空收起大字,單手撐地,翻個筋斗,雙腳並直再落穩,不但不顯狼狽,動作還很漂亮。

  董霖摸著下巴,盯瞧了馬車邊上的夏蘇半晌,推搡一下趙青河,嘻嘻笑得很詐。

  他也不忘跟人自我介紹,「夏妹妹,哥哥董霖,給你賠禮。剛才逗你玩,你莫當真啊。說到底,也不能怪我,誰讓有人老提到蘇娘蘇娘的,眾兄弟耳朵都起老繭了。如此神往已久,好不容易見到真人,一想到可以跟兄弟們炫耀,怎能不激動。」

  不要說夏蘇感覺很新鮮,趙青河都詫異。

  「鬼扯淡,我什麼時候老提甦娘了?」

  「從前啊。」現在的趙青河雖然值得他深交,但已沒有從前那股直腸子的傻憨義氣,有點遺憾,不能讓他笑疼肚子了。

  「你老兄只要幾碗黃酒下肚,三句不離甦娘,誓言要讓她心甘情願喊你一聲兄長,不然死都不能閉眼。當誰不知道你被自家妹子欺負慘了……」還有很多話,他可不想一一傳達,橫豎這位傷了頭,什麼都不記得了。

  從前?夏甦一怔,趙青河不是一直當她丫頭使喚麼?

  「從前的事不必多提。」趙青河大手一揮,「真要論起,那會兒我提岑雪敏應該更多。」

  好不坦蕩!

  「追岑小姐是你丟不下的面子,憋不過一口氣,還有一群不動腦子的好色東西瞎起哄,與你的心肝義妹怎能相提並論?不過,你說不提就不提,因禍得福腦袋才撞明白了,實屬不易,做兄弟的不能拖你後腿。老弟我特來請教今晚這件案子。」董霖追來問案情。

  趙青河讓董霖用的「心肝」二字弄得尷尬,不由罵道,「就你還能考上秀才?滿嘴狗臭屁,不會說人話。」眼角瞥夏蘇,因她專注的神色而心中安定,「至於那樁命案,你是衙門的人,我是遊手好閒的混棒子,能教你什麼?滾你家去歇著,我累得眼皮子打架,要走了。」

  董霖勾住趙青河的肩,不肯放人,「別啊,對這等古怪的事,你一向眼珠子賊尖,比誰都想得多。要不然,仵作尚不能定論,你又知道是命案了?」

  夏甦對今晚的事原本就有點上了心,而隨著對趙青河的了解更多,也知董霖說得不錯。趙青河似乎擅長調查某些謎題事件,因此頗受趙大老爺的信任。

  於是,她兩隻耳朵豎起來,坐上車板,靜靜聽。

  趙青河見狀,心知不能隨便應付過去,當下不再推搪,把芷芳那幅畫的來歷交代清楚。

  他又道,「死者手上有捉刀的傷痕,死前曾經掙扎過,而她的致命傷是讓人刺入心臟。心口的傷與她手上的刀痕一致,應該是匕首之類的短小武器。我這麼猜,她即便不知道古畫是宋徽宗之作,也因為極愛此畫而發現被人調包這件事……所以慘遭滅口。就是這樣而已。」

  董霖的狐狸眼瞇成一條線,「什麼叫就是這樣而已?你明明省略了一大段話沒說,當我傻啊?趙青河,你不夠義氣,我對你知無不言,你一棍子敲不出一個悶屁。」

  這樣都能聽出來?趙青河反省自己語速不夠流暢,但嘴硬,不承認失誤,「朝廷近年缺官缺得厲害,像你那樣缺墨少水的,也能混個師爺當著,可我以為你好歹不笨。你們官府查案,不能憑一己猜測,要憑人證物證,我倒是可以不省略,猜滿了它,但你能憑我的猜抓人嗎?」

  董霖神情大驚,「難道你已知道凶手是誰了?」知道趙青河厲害,不知道這麼厲害!

  趙青河長嘆一聲,「我知道什麼?芷芳知道畫被人換了假,就告訴了一些人,她甚至可能已把畫重新換了回來。但這時,她自己都不能確定真假,就找到墨古齋。墨古齋不但賣畫,還收畫,專人專眼,書畫業中是頂尖的。凶手尾隨她而來,大概被她認出真面目,情急之下將其滅口。」

  不知道,總能猜吧?

  「哦,有道理,大有道理。」董霖只要猜得有理,「也就是說,凶手就在芷芳認識的人裡,多半還是桃花樓的人。上回芷芳屋裡失竊,捕頭說可能是家賊,沒準還就是這個家賊。宋徽宗的真跡也算無價寶了吧?見財起義,殺人滅口,說得通。」

  「宋徽宗的畫雖難得,還是有價的。」夏蘇輕言。

  董霖卻沒聽進這話,「多謝了,老兄,也算給我拎了個頭緒出來,若有難處,我還來找你要主意。」他走開兩步,又轉頭來問,「衙裡要招捕快,你有興趣,我跟大人推薦你。」

  趙青河搖頭,一臉敬謝不敏,不要害他的表情。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31 11:36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2:51 PM 編輯

第43片 處處鬧賊

  「我自家都顧不過來了,還管別家丟雞少鴨?而且,捕快那點薪俸夠我養家糊口?你出生就掉米屯裡,不懂我們窮人辛酸。」趙青河道。

  董霖有意無意瞥了夏蘇一眼,笑得滑頭,「夏妹妹聽見沒?你家義兄如今改頭換面要當好一家之主,你今後別老氣得他買醉。要是真缺銀子,來找我,我幫襯著,千萬不要讓人再變回傻大個去。」

  夏蘇好氣又好笑,想過後這般回應,「從前早是一筆爛賬,你們都道不提,我也就不提。不過氣不氣的,我不好答應。只能說,只要做人該做的事,而不是人去做蠢熊的事,我自不會找他麻煩。」

  董霖大笑,對趙青河道,「早帶這位妹子出來,我也早真心把你當兄弟,今後再來個親上加親,喊你一聲大舅子。你這妹妹妙極了,我喜歡啊。」

  趙青河面上雲淡風清,說話頂毒,「你喜歡有個鬼用,要我妹妹喜歡才行。順便多一句,我妹妹人見人愛,你要求親,得排隊候著,等我們接帖子。」

  董霖其實是直爽脾氣,與趙青河新混得親近,把夏蘇也當了自己妹子,說話不經大腦罷了,哪裡是真有男女之情,表達一時喜歡的情緒就算,拱手走遠。

  馬車重新上路,這回兩人有聊天。

  趙青河道,「董霖這個人,聽大驢說起,當初雖在一個圈子裡混著,他與我很生疏。如今再看,倒是個可交之人。他家境富裕,長相紈褲,做人做事卻很認真,不仗著有錢就欺人,讀書馬馬虎虎,肯定考不上官,但就是喜歡辦公差,挺有志氣,你不用擔心他的人品。」

  半晌,夏蘇回,「你的朋友,你該擔心,我不擔心。凶手——真是桃花樓的人麼?」

  想不到有朝一日,還能見到趙青河的朋友,果然世事難料?

  趙青河笑聲微妙,不知有多少層心思在裡面,「我可沒這麼說。那小子做事雖認真,考不上舉人,頭腦到底不如要當狀元的。我只說凶手可能是芷芳認識的人,他自己一廂情願定了桃花樓,與我無關。」

  「這些事看似都與你無關。」芷芳毫無生氣的臉閃過腦海,夏蘇想,聊天可以幫她淡忘一些吧。

  「看似?」他說過這丫頭聰明沒?「明明就是與我無關。」

  她想了好久,才得出這條思路,「你說你不愛管閒事,難道管得不是自己的事?」

  啪啪啪!趙青河拍手。

  「雖然花了不少時日,妹妹能想到這個地步,哥哥再不會小看你了。」

  夏蘇額角跳,一點聽不出他高看她的意思,滿滿諷刺她反應慢。

  「我送岑小姐去常州探親,歸途出事,認為自己是被害的,自然要留在當地,查一查與自己被害有關聯的線索。」趙青河笑她慢,但這麼些日子下來,他也信任她,「蘇州城裡連續發生失竊,而同樣遭竊的桃花樓還引出殺人滅口的命案。想一想,我要是當時死在常州,不也是一樁命案?我對桃花樓的小偷感興趣,對芷芳的死感興趣,無非是這些事讓我感同身受罷了。多巧,常州也鬧賊。」

  「也沒多巧,哪個地方沒有小偷小摸的事。」到家了,夏蘇跳下車。

  大驢拉著一張長臉,將馬車牽到臨時搭建的草棚裡,嘟嘟囔囔道什麼說話不算話。

  趙青河嗤笑一聲,「你自說自話,我可沒說今晚帶你去,別掉張驢臉影響爺的心情。」

  大驢嚷起,「小的驢耳,少爺你偷罵,我都聽得到。」

  趙青河直樂,大聲道,「我就是說給你聽的,何必偷罵?還好你今晚沒去,不然保準連苦膽水都吐出來。不信我,你問蘇娘。」

  大驢真問夏甦。

  夏蘇簡單說了湖面浮屍的事,大驢嚇得拍胸脯,直道還好沒去,還說他八字太輕,特別容易招惹不甘上路的冤鬼。

  趙青河毫不忌諱地說道,「敢情多虧了你,少爺我才能回魂。」

  「少爺別嚇唬小的,你自個兒失足掉下山,是背過氣,哪來冤氣?」大驢怨念消散,認真給馬卸車餵料。

  泰伯走出來,「少爺可有別的吩咐?不用的話,我們就先歇了。」

  趙青河道聲不用。

  「泰伯。」夏蘇細聲道,「真不用等門。你們早睡早起慣了,跟著我們這麼晚睡,身體會搞垮的。我們又不是沒手沒腳,還年富力強,廚房裡東西都現成,怎麼會餓肚子?」

  她說罷,給趙青河使個眼色。

  趙青河反應很快,「蘇娘說得對。入夜之後,我和甦娘怎麼活,您二位就別管了,且不說一頓不吃餓不死,就算廚房裡沒吃的,蘇州城裡還沒吃的嗎?您二位是咱家的寶,身體第一。實在不行,還有大驢呢,讓他跟著我們日夜顛倒就行了。」

  夏蘇聽得無比別扭,但找不出理由頂嘴。

  泰伯呵笑著點點頭,走回屋裡去,很快熄了小院子裡一面的燈光。

  大驢聽得清楚,苦臉苦眼,「我的好少爺,小的每晚必須睡足四個時辰,白日睡再久,一天也跟沒睡過覺一樣,日夜顛倒還不要了我的命。」

  趙青河撇笑,「我還能不知道你的臭驢毛病?只不過讓泰伯安心,故意那麼安慰他而已。要睡就去睡,誰能攔住驢子撒潑打滾。」

  大驢高興地嘿應,把手上的活兒利索幹完,準備回自己屋睡大覺,卻還到堂屋門口,裝模作樣對趙青河說一句,「好在不是少爺一人守天亮,還有甦娘陪著,我杵邊上,反而礙眼不是?」

  「滾。」趙青河作勢起身,揮著拳頭。

  大驢撒丫子躥回屋,銷上門。

  夏蘇熱了糖絲兒酥,端著甜薯水,一出廚房就看到趙青河要揍大驢的假動作,只覺好笑,「大驢說渾話,你真該揍他一頓,不然管不住了。」

  「你說話我得聽,下回保管真揍。」趙青河接過托盤,轉腳要進書房,卻見夏蘇不跟,「怎麼?又睏了?」

  夏蘇點了點頭,但並沒有馬上回房。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31 11:42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3:12 PM 編輯

第44片 生存之道

  夏蘇道,「我想,如果兩地的竊案和芷芳的死真與你摔下山坡有關,恐怕就不是普通小偷這麼簡單,最好還是報官,或者一五一十都告訴那位董師爺,由官府去查。」

  「官府要是有能力,不管小偷普通還是復雜,早解決了。關係到我自己的小命,交給別人去保,我很難放心。要知道,聰明人多煩憂,從前傻呵呵想不到也還算了。」趙青河一手將托盤舉過肩,微笑著,眼裡明睿,「我也不瞞你,托你的福,我已知竊案背後的某種意圖,只待進一步查證。官府良莠不齊,容易打草驚蛇,而我找不出害自己的凶手,即便有趙府的保護,也寢食難安。」

  夏蘇有些怔忡,「你……比我強。」

  她無法與害自己的惡人硬踫硬,只會逃,甚至逃出來了,還深深害怕。

  「不,並非我比你強。」

  獨自躲在庵裡,認他娘為親,哪怕不情願,也跟來了蘇州,夏蘇顯然在逃避一些人一些事,不止他看得出來,只不過一家子都裝作不知。

  「因為我不是孤軍作戰。俗話怎麼說來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既然跑不了,就只能比著,瞧誰先死了。你今晚早些睡吧,趙大老爺明日請宴,晌午前要出門的,別睡眼惺松,讓人笑小輩不懂禮數。」以某人的慢吞反應,最後那句會被無視。

  那正是趙青河的目的,不想對那麼小的事多作解釋。

  夏蘇果然沒在意,只感慨明明無奈的一番話,趙青河卻說得那麼輕鬆。她看他轉身入屋,從書架上揀了本《溪山先生說墨笈》,一邊啃餅一邊翻起書。

  「不用看那本東西。」她道。

  「嗯?」他抬眼挑眉。

  「《溪山先生說墨笈》上說到的古畫,十之八九是杜撰的。」他讀書,她從乾看到此刻,忽然眼裡容不下這麼一粒沙子。

  「啊?!」他很吃驚,「書鋪老板鄭重推薦,說溪山先生是當今大鑒賞家,北地盛名……」

  「溪山有鑒賞之能,卻無高潔品性,想要他題跋一幅假畫,字字算錢即可。說墨笈是無良書商請他杜撰,說假成真,抬高說墨笈中所提到的書畫價格。書商給溪山先生寫書費可比潤筆費高得多。」說完了,夏蘇往自己的屋門走去,經過書房的窗,趙青河居然已趴出窗台。

  「妹妹這是要跟我同一座廟了吧?」不再茫黑的墨眼,沒有了月光,居然還澈亮,也無近來莫測高深,心思十分簡單明了。

  夏蘇踏進屋門一隻腳,卻又緩緩收回,側眼望趙青河,「我可不想當和尚。」說什麼同一座廟?而且她哪有他那麼多深不可測的心思?「頂多坐船可以不挑船夫。」同坐一條船。

  趙青河一聽,眸墨剎那漆深,又剎那明曜,「妹妹信我,我一定好好撐船,就算沉,也要把妹妹先送上岸。」他需要她的信任。

  夏蘇撇嘴,習慣了不給趙青河好臉,只能做到神情少變化,但她一腳才要過門檻,沒想到那位還有話——

  「既然要建立相互信任的關係,彼此就要坦誠。哥哥我說句大實話,之前一直猶豫,不說又總覺得不盡責。妹妹對吳二爺說那句『早去早回,趕得及回家過年』,很是不妥。」

  夏甦腳尖踢到檻,差點踉蹌,隨即深呼吸,重新跨出屋子,冷著表情長長哦了一聲,「你倒說說,如何不妥?」

  「吳二爺雖是慧眼識人,托他的福,妹妹才能賺到銀子養家,說到底也不過才做了三回買賣,實在稱不上交情熟。」這句話在心裡盤旋半天,一直一直吹氣鼓風之感,憋得慌,正好夏蘇有了同船的覺悟,趙青河覺得不吐不快,「所以一路順風這等問候詞就很足夠,後面那句有點過了,你又不是他家中內眷,他早回晚回,能不能回家過年,同你半點不相干。你這麼說,他可能誤會。」

  是麼?夏蘇沉吟。

  「還有董霖。」另一處不妥,「你與他頭回見面,就說什麼人哪熊哪的,口齒太伶俐。他萬一兩面三刀,並非我的朋友,豈不是丟大了你哥哥我的臉面?妹妹要知道,男人呢,多數不是好東西,特別喜歡招惹聰明可愛的姑娘。今後你在外面走動,千萬要裝得傻一點笨一點,沒頭沒腦,你抿下嘴角的樣子就很好,灰不溜秋的,一點不招人眼。」

  是麼?夏蘇再沉思。

  「世道艱難,對女子更是,妹妹要記住保護好自己,中庸和低調是生存之道,必須學會不露鋒芒。」一吐為快,心中終於覺得舒坦,趙青河縮回書房去了。

  夏蘇在門口沉思半晌,但覺趙青河的話句句她都聽得懂,其中主旨是讓她在外行走要小心,可連起來就十分不通暢,尤其提到董霖時,說他熊是讓他丟臉,但和男人不是好東西有何干系呢?

  只是她想到頭昏腦漲也沒結論,加上這晚經歷的事在腦子裡打轉,最後乾脆當成趙青河腦子不清楚,回屋休息。

  一夜無話也無夢。

  第二日,夏蘇一身樸素舊裙出屋來,聽泰嬸說起今日要見趙大老爺的事,才隱約想起昨晚趙青河提過,只是像給她餵了一顆囫圇棗,吞了也不自知。

  他怕她說不,知道她貪睡,醒過來也近晌午。他人還不在,只讓喬阿大來接。甚至連她不好意思讓泰嬸為難都猜測精準。真是算計到家了。

  沒辦法,夏蘇只得換上一套乾娘為她親手縫制,樣式不新卻沒穿過兩回的月華裙,難得梳一款流雲髻,別了朵燒金纏瓷海棠花,但覺自己所花的心意比穿衣打扮更重,點到即止。

  泰嬸說還是素,可也知夏蘇平時衣著習慣,嘮叨兩句就放了人。

  夏蘇看到喬阿大就內疚,因為這位大叔連著被她甩了兩回,道歉都變成多餘了,只能光笑著不說話。

  倒是喬阿大,神情自然,當成笑話來說,還道每回這麼一齣,他就多拿好處。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31 11:56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3:13 PM 編輯

第45片 兩位老大

  夏蘇這才知道,趙青河不但補償了喬阿大,還誇他有眼力,把車趕走得正是時候,否則可能引起官差懷疑。

  喬阿大精神抖擻的,平時看起來挺老實的一個人,原來也有當「夜行者」的潛質。

  不過,今天是白日駕車,天光好,太陽大,影子難藏,沒什麼奇奇怪怪的事發生,一路平安抵達太湖。

  太湖邊上有不少名莊,秋蟹還肥,趙大老爺選得一家擅做湖鮮,隔間的仿唐建築,全楓木,綿雪白紙格門全部向陽,園子沒有蘇州園林的繁雜,只從太湖接入一個花形的水池,池邊圍了白石子作岸,迷你的橋,迷你的舟,客人點了菜,還能直接看伙計從水池裡撈鮮,若是季節暖時,客人也可以下舟,當作餘興。

  夏蘇從老車一下來,飯莊裡立刻迎來兩列伙計,嚇得她幾乎想要回車裡去,但喬阿大和車已讓一個伙計領走。

  她一直知道江南的奢侈比北方更精致更講究,可她不愛這調調,吃個飯還讓人眾星拱月。

  這些人也是,好歹先問上一聲,不然只是走錯路想問路,豈非白白興師動眾?

  她在那兒擰著足尖,戰戰兢兢,猶猶豫豫,希望兩列人趕緊消失,讓人能正常走路。

  「人不是已經到了嘛。」趙青河的聲音,趙青河的身影,如這日正午的陽光直投,壓平了夏蘇晃蕩不已的心湖,「甦娘,還愣著幹什麼,快過來吧。」

  「我說華夫人,您這兒待客周到是不錯,但對每個人都擺出迎賓陣仗,就有點嚇壞我們這等平民百姓了。我要不是正好出來接妹妹,她可能會裝作問路的,然後打道回府。」

  趙青河身旁有一位中年婦人,面貌文秀,長及腳踝的湖綠金繡夾衣,大牡丹織錦百褶裙,接著假髮的雲鬢繁髻,戴一套寶石頭面,簪金雀大釵,富貴之極。

  華夫人笑不露齒,流雲袖一揮,眾伙計立刻進莊,而她自己騁婷婷走到夏蘇面前,挽著夏蘇的胳膊帶向門口,語氣親切,「我家伙計們手腳還算靈活,腦袋就轉不了那麼快,一點眼風都沒有,嚇壞你了吧?我給你賠不是。」

  做買賣營生的,男人女人皆必須能言善道。

  夏蘇被動跟著走,不習慣和不認識的人如此手挽手,所以走近趙青河時趁機抽身,站到他的另一邊。

  趙青河看在眼裡,知道她那點防備過度的毛病,心道這丫頭倒是把他的高個子越用越順手。

  華夫人的月兒眉挑了起來,「喲,看來青河少爺說得真對,從今往後看到人就列仗的規矩得改改。怪不得我這兒女客少呢,原來竟被嚇得裝走錯路的人了。」

  但她心裡想的,和嘴裡說的,全然無關。

  趙大老爺是她莊上的貴客常客,他從來只請好友,今日卻吩咐請得是一對兄妹,也是小輩,只道遠房親戚,又悄囑她眼楮放亮些,幫他瞧一瞧那兩人。

  先來一個趙青河,器宇軒昂,不止有北男魁梧,還相貌堂堂,看似神情冷峻,卻很會說話,不過真要藉此變親近,就會發現非常難。

  再來一個夏姑娘,一聽不同姓,就知不是親兄妹。

  華夫人親眼瞧見後就更肯定了,覺著夏蘇模樣雖不錯,可惜有些小家子氣,見人多就好似要暈過去,半點上不了台面。

  這會兒,夏姑娘撇她,卻湊趙青河,這兄妹關係分明奧妙。

  華夫人暗記於心,將兩人送進一間明屋。

  夏蘇可不管別人怎麼看她的防備模樣,打量四周,便知此間飯莊分食擺桌。

  屋裡因此有四張桌子,三張上擺了酒和幾個小碟冷菜,顯然是等她時先喝起來了。

  主桌朝南,坐著一位四五十的中年男子,黑髯冷目,戴藍綢四平折角瓖玉帽,一身褐紅雙色織錦麒麟大衫,身材也高大。

  趙老太爺在北方出生,老太太也是北方人,故而趙家嫡出的幾位老爺都是北男身板,從第三代趙子朔起,才有些修長清濯的江南秀朗,卻也比一般南方男子高挑。

  入住趙府一年,今日才得見趙大老爺真容,人少了,夏甦就能不慌不忙,靜靜福禮。

  趙大老爺安然受之,卻目光炯炯看了夏蘇好一會兒,鋒芒才從眼裡淡去,神色如常,肅聲肅語,道句夏姑娘免禮請坐。

  夏蘇坐入趙青河隔壁桌,暗忖還有一人是誰。

  「蘇娘到了?」門外投影顯端莊,女聲大大方方,「那就請華夫人傳菜吧。」

  格門再開,一位中年婦人微笑而入,打扮雖不如華夫人張揚,卻是沉貴恆香,細微處點楮添彩,既顯身份,又合時宜,一看就知大家名門出身。

  趙青河的聲音淡而不漫,「蘇娘,這位就是大太太。」

  夫妻倆竟然是一道來的?夏蘇微愕,卻不忘禮數,起身再謹福,「蘇娘見過大太太。」

  趙大太太上前扶起夏蘇,也是笑眼裡藏了銳細,將面前的姑娘打量仔細,語氣但柔,「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好標緻的可心人兒。青河,我還是忍不住要再囉嗦一回,你這事做得可不像話,住了一年才說還有個妹妹。」

  趙青河神情中沒有半點面對長輩的不自在,語調雖一本正經,話全然不軟,「大太太誇獎。蘇娘性子內向怕生,我娘臨終遺命,讓我隨蘇娘自在。再者,大太太是趙府主母,平時打理家事那麼忙,能收留我們已是感激,怎好再勞煩您照顧蘇娘。蘇娘從不埋怨,我也就不說了。要不是這回的意外讓我覺著還是要托付一聲,蘇娘也好有長輩依傍。」

  趙大老爺肅面突然不愉,「倒楣話,且不說今後你沒空跑遠路,實在萬不得已,也要帶足人手。把活人當了死人,扔下不管這等荒唐事,再不能發生。」

  趙青河笑了笑,轉著酒杯,沒有作聲。

  夏蘇知道,那是趙青河不以為然的動作。可她有點訝然的,是趙大老爺這般看重趙青河,如同至親子侄之感。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31 12:11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3:15 PM 編輯

第46片 旁敲親事

  趙青河這回死裡逃生,除了他本身的變化,還有趙大老爺對待他的變化。

  夏蘇從前雖不清楚趙青河怎麼當著趙府護師的差,可以肯定趙大老爺沒現在這麼上心,連趙青河的奠堂都托病沒來,一切交給他的大管事代辦。

  雖然喪葬費用全是趙大老爺出的,還能破例葬入趙氏墳地,她認為也理所應當,畢竟是受了趙大老爺所托才出門的,出了事當屬趙府公差。

  然而見了趙大老爺,聽出他的懊惱和關心,再看其面色,還真有大病初癒的雪白。

  趙大太太落座,笑道,「還好老天有眼,保你平安脫難,不然百年之後我們怎麼有臉見你娘親。」

  夏蘇記得乾娘說趙大老爺是夫家遠親,為人雖嚴謹,品性敦良,一定願意收留他們。可這時,聽趙大太太的意思,似乎是看在乾娘的面上。

  她起了疑竇,看看趙青河。

  趙青河也正望夏蘇,視線一對上,淡漠的表情就帶了些近乎,連帶語氣恭順,回應兩位長輩的殷切關懷,「今後青河自當小心,再不莽撞行事。」

  上了菜,依著食不言的規矩,一道一道上的,換菜的間中可以說話。夏蘇是生人面前發悶的,只有趙青河與趙大老爺和大太太對著話。他卻也不主動,不囉嗦,問什麼答什麼。

  夏蘇無聲,心裡很忙,奇怪今日真得只是吃飯?

  吃到一半,華夫人滿面歉意進來,說鱔池的網眼漏了,好多鱔溜進太湖,池裡沒幾條剩下,伙計們實在撈不著,能不能換一道菜。

  趙大老爺說可以。

  趙大太太則惋惜,告訴趙青河和夏蘇,太湖活鱔能治咳,尤其華夫人養鱔一絕,堪比上好藥材,別處買不到,所以選了此處吃飯,就想順便給趙大老爺補身。

  趙青河突然站了起來,「華夫人稍待,可否讓我去捉來試試?」

  華夫人沒想到,「我這兒本來就能讓客人自己撈鮮,只是如今天冷水寒,網又漏了,看得到捉不著,下水也未必見得有把握……」

  趙大老爺板著臉,「活鱔有何稀奇,還需你親自下水去撈?再說也不成體統。」

  趙青河卻充耳不聞,自顧自開了朝南的門,只道親手捉鱔再烹,滋味定然不同尋常。老和少之間,華夫人選擇後者,命人拿來趙青河的鞋,又架了火盆設觀席,吩咐水屋立刻準備浴湯乾衣。

  華夫人如此周到,趙大老爺的臉色才好看些,但同時交待拿自己的鞋來,要到白石岸邊近觀。

  午陽將花池照成五片溫熱奶漿面,磅礡的太湖反而只是奶漿上方的一層熱氳白霧,主末倒置,卻也相映成趣。夏蘇坐在曬廊下,看趙青河對伙計擺手拒舟,脫了長衫鞋襪,直接踩下池去,不一會兒就沒了身影。半晌沒見人,她心想,他真能憋氣。

  趙大太太有點擔心,問一旁陪著的華夫人,「你這池子不深吧?也不知道青河擅不擅泅水。」

  華夫人道,「不深,也就與青河少爺一般高,且大太太放心,我那幾個伙計都會游水。」

  趙大太太卻並不因此就安了心,看看夏蘇,一時微怔。之前在屋裡打量她,只覺容貌一般秀氣,這時陽光下,倒照映得她肌膚勝雪,五官分明,很是漂亮,那對眼眸雖淡,璀璨如寶石。

  夏蘇的防心讓她自己總是很注意四周,立刻發現趙大太太的目光,「大太太是不必擔心,趙…義兄確實很會游水。」

  「聽說蘇娘父母都不在了?」男人不在,趙大太太終於意識到這是個女子對話的好機會,將視線聚到夏蘇身上。

  華夫人看似關心池子那兒,其實也調轉了心思。

  「……是。」夏蘇卻是各放一半一半,語調平平,沒有兩位中年婦人想得深遠。

  「可還有別的親人?」趙大太太再問。

  「……沒有了。」如果按照親人的定義。

  夏蘇瞧見趙青河上水面換氣,幾乎同時又翻了下去。她不明白的是,他已經不接趙大老爺指派的差事了,何故還下水給人捉鱔?

  「那就只有這門乾親?」

  「……嗯。」夏蘇覺得以趙青河現下的性子,做這件事必有明確目標。

  「青河二十四了,蘇娘你呢?」

  「……二十。」趙青河打什麼主意?

  「喲,你倆都不小了,你乾娘生前可曾為青河或你說好親事?」這姑娘直盯著池子,趙大太太全看在眼裡。

  「……沒……」夏蘇寶石般的眸子慢慢轉回,側了頭,微蹙眉,咬唇吶吶,蚊子叫喚,「……沒有。」

  「就你們這年齡,是當務之急最要抓緊辦得事了。華夫人以為呢?」趙大太太還拉人幫腔。

  華夫人自然幫著,「可不是嘛?我女兒十四就訂了親,明年就出嫁啦。二十,二十四,換成我家的孩子,我可想都不敢想。若是打算考功名的書生,年紀大些沒成親,還能說得過去。」

  「華夫人認識遠近各家的夫人太太,聽說也牽了不少紅線,還請你幫這兩個孩子留點心,有合適的兒郎女娘,一定說與我知道。」趙大太太這一拜托,似乎說笑,其實半認真。

  夏蘇又明白又糊塗,明白的是趙大太太要給趙青河張羅媳婦,糊塗的是她這一乾親,與趙氏八桿子打不著,怎麼也被算進去了?

  她正想說自己的親事自己作主,卻聽趙青河笑聲朗朗。

  「妹妹,快瞧來!」

  嘩啦水響,白亮成簾,從頭分下。

  趙青河大手抹過臉,高舉兩條亂捲的金鱔,一步步分水踏岸。

  秋陽秋水在他身上好似熾日燙汽,水珠貼著皮膚,直流入濕透的衣衫,銅牆鐵壁的身軀就如寒冰融化,稜角全無。

  這個男人,此時此刻,陽光難敵!

  莊上還有其他客人,聽得動靜,有光明正大開門瞧的,還有嘻嘻呵呵偷從門縫瞧的,顯而易見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夏蘇覺得眼疼,怪趙青河喊她太大聲,惹得自己也讓各道明暗的目光盯上,剛一沉臉——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31 12:22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3:16 PM 編輯

第47片 敬酒罰酒

  忽然,趙青河腳下打滑,整個人向後倒去,水花成浪花,濺得白石岸邊的伙計們個個遭殃。待他從水中坐起,雙手空空,半臉泥點子,傲長的身胚只有四腳朝天的狼狽。

  夏蘇一愣,隨即笑出聲來,也忘了旁人在場,「趙青河,說你熊,還真不如熊。熊捉魚的本事多大,張開嘴,魚就蹦進嘴裡去了,哪似你笨手笨腳——」

  猛然醒悟,看著面部震驚的兩位夫人,她慢慢吐口長氣,目放天空,學習趙青河,失憶。

  但她的音色本來動人,笑聲捎帶鈴動,順風清脆傳揚。

  趙青河聽得清楚,哭笑不得,抬眼卻見夏蘇歡笑,心想她老是笑得非高即冷,原來還有真心開懷的時候。

  罷了,她高興,他也高興。

  趙大老爺皺眉,「這姑娘雖不出色,以為至少乖靜,怎能如此放肆嘲笑她兄長?」

  趙青河從水裡爬起,對趙大老爺的話十分不以為然,「某君王為搏美人一笑還點烽火台呢,甦娘因我吃了很多苦,能讓她歡笑一回,摔一跤實在很值。也請趙大老爺不要誤會,我是給甦娘撈鱔,好東西難得品嘗,不撈太虧。」

  趙大老爺氣得語結,想罵趙青河太沒出息,竟拿昏君來比,又一口值一口虧,過於功利心,但是話到嘴邊咽了回去,有點苦悶。

  他真以為這小子要孝敬自己,結果白白高興一場。

  如此摔了一身泥,趙青河到底還是再捉到兩條鱔,這道菜成為壓軸主盤,兩隻大的食之無味,兩隻小的吃得挺歡。

  這叫窮富差異。

  等到上了甜食,吃了一半,趙大太太說起一事,「甦娘,收租的事六太太跟我說了,我十分為難。」

  夏蘇認為,正事終於來了。

  她細聲回道,「大太太不必為難,六房那片的外緣院子都收租子,只是我想著我們投奔大老爺,而不是六老爺,雖然要交租,也至少知會了您那裡一聲。六太太既然告訴您了,那從下月起,我交給她就是。」

  趙大太太接下來的話卻出乎意料,「如你所說,你們投奔的是我們大房。當初正好沒地方,才請六叔幫忙暫時安頓。當然,說是幫忙,我們也不會真讓六叔倒貼銀子,給了一筆總數。前幾個月大老爺身子不好,我一直操心他的事,也沒顧上你們,要不是六太太來跟我說你不肯付租錢,我真是想不到六房居然苛待你們。」

  夏蘇看不出趙大太太真心與否,也難斷其中真意,自己那點小智慧或者可以對付對付蠢人,卻絕對付不了聰明人。她十分有自知之明,這時候最好就是少說話。

  趙大老爺哼了哼,又有些意味不明。

  夏蘇剛才是眼疼,這會兒開始腦瓜子疼。

  她覺得趙大老爺很嚴肅,趙大太太很周全,都對趙青河不錯,不像遠親,像寄予很大期望的直親長輩。

  這不,因為趙青河捉鱔,趙大太太還特意請華夫人購置一套新衣衫替換,從裡到外,都看著很貴。

  甜品上來後,趙大老爺說起府庫管事的缺還空著,要是改了主意,明日就可接管。

  趙青河推辭,趙大老爺那張從池子回來後一直黑著的臉,簡直快掉下炭來,反問趙青河這不做那不做,今後打算遊手好閒還怎地。

  趙青河只道要暫時閒歇一陣,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趙大老爺重重放碗的樣子,好像要拍桌罵人。

  趙大太太忽然說六房收租,很有轉移視線的用意。

  夏蘇雖不知趙六太太如何搬弄,想來也沒好話,聽趙大太太問起,並不打算像趙青河那麼倒毛捋,直接應了交租的事,誰知趙大太太還沒說完。

  她揣測不著這位主母的心思,怎能不頭疼?

  「我和大老爺商量了一下,年前七娘嫁去揚州,她的園子就空出來了。園子兩年前重漆過,若想添新家具儘管跟我說,多數物什都現成可用,前幾日讓人好好打掃了一遍。聽說你們倆只有一對年紀挺大的管事管婆和一個男僕服侍,我喊了牙婆明日送些丫頭僕人來,你親自過過眼,好用就留……」趙太太說了一通。

  七娘是趙大太太的親閨女,還是趙府長女,她住的園子自然很不差。不過,讓他們搬進去?夏蘇愕然,看趙青河,他卻也是一臉不知情的詫異神色。

  茲事體大,趙青河不想管也不行,「大太太是讓我們搬到七姑娘的園子住?」

  趙大太太怔了怔,問上首的丈夫,「我沒說麼?」

  趙大老爺眼角明顯一跳。沒說。只說七娘的園子怎麼怎麼,又說青河家裡怎麼怎麼,還說挑人怎麼怎麼。但他總不見得當著兩個小輩的面說她糊塗,只能跟著她裝糊塗,

  趙大太太強大主母的形象忽然黯淡,夏蘇覺得這位大夫人或許不是自己想像中那麼嚴厲。不過,住到七姑娘的園子裡,就等於住進了趙府,看似是很大的抬舉,可冷靜想來,這份抬舉未必是好事。

  眾所周知,投奔趙府的親友都住趙府外圍。

  這個外圍,有岑雪敏和周小姐她們住的安靜地段,也有趙青河他們這種,與趙府家僕眷區混在一起的雜巷,但不管好壞,都處於趙府邊緣。

  現在要他們搬入府裡去住,其他親戚會怎麼想?

  而且,如今的院子雖然又小又破,好歹出入方便,若換到趙七娘的園子,趙青河和她再出門,都會落入他人眼,實在麻煩。

  「這不太好。」慶幸的是,趙青河腦子如今好用得很,「大老爺大太太雖是待我兄妹真心好,別人看起來就是偏心了。在趙府外住著的親戚朋友,何止一兩家?偏我二人能住進府裡去,會讓人不舒坦。」

  趙大老爺又哼了哼,有氣沒地方出的感覺,語氣也欠佳,「投奔趙家的親戚雖多,投奔我的卻只有你。便是岑家小姐,也是請你大伯母照看,並非我的關係。而我住的地方,想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誰要看不順眼,就趕緊搬走。主家還需看客家的臉色不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31 12:37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1 11:59 PM 編輯

第48片 生財女婿

  趙大太太說得更和軟一些,「大老爺說得不錯。大房只得岑家與你兩家客,雪敏就住在我們最好的客院裡,七娘的園子與她還相鄰,你們當然也能住得。這事與老太爺老太太已說好,老人家都點了頭,誰還能說閒話,除非不想在趙府住了。你們不必多想,今日明日搬來住就是。如此我也好跟六房交待,省得六太太暗示大房白佔六房的地方,讓她少了進項。七娘的園子原本與外巷不通,但青河既然不做府裡的差事,今後肯定要跑外面,可以打掉牆砌新門,和現下你們住得院子一樣,出入仍方便。」

  連這點都考慮到的話,再拒絕就不近人情了,趙青河很狡詐,撂下挑子,「讓甦娘決定吧,她想住哪兒,就住哪兒。」

  結果不用說,夏蘇讓兩位長輩的目光壓力點了頭。

  終於吃完這頓飯,送趙大老爺和大太太上了馬車,讓喬阿大遠遠跟著,趙青河說逛太湖。

  一頓飯下來,夏蘇疑問不少,逛就逛吧,逛著聊天挺好。

  「府庫管事?」她問。

  比看守府庫的護師地位高多了,而且油水十足。

  「沒意思。幹得好是應該,幹得不好是太貪。還有底下那幫子人,分派分群。領頭的管事原本是二老爺親信,突然外調,怎會無緣無故?老太爺讓大老爺接手,大老爺又讓我接手,我要是樂顛顛上任,那就傻了。」府庫責任重,渾水還深,他根底卻淺,大老爺今日撐腰,明日未必。

  趙青河做事一向不用她教,從前是教無可教,如今是強勝她太多,夏蘇只是非常奇怪。

  「就算你之前給大老爺辦差辦得好,一下子讓搬到那麼好的地方,還每月包開支,願意白養你一樣,大老爺莫非對你還有別的企圖?」

  趙青河好笑,「說得好像看上我了。」

  「大概真得看上你了。」夏蘇想起趙大太太關心過成親的問題。

  讓那位中年伯爺看上?趙青河搓一搓手臂,以免雞皮疙瘩亂冒。

  夏蘇不解得瞥著他,把下半句說完,「大房還有九姑娘和十一姑娘,雖非大太太親生,卻一直由大太太教養,府裡口碑不錯。尤其九姑娘,也到了訂親的年齡。照今日看來,大有想你當九女婿的可能。」

  趙青河搓臂的動作停下,「妹妹,你走路慢不要緊,說話能不能利索點?斷章取義會嚇死人的。」

  「斷章取義的是你,動歪腦筋的也是你。」不知道他想什麼鬼,搓臂那般嫌棄,「先說好,那兩位干涉你的親事無妨,若管到我的,你可不要亂作主張。」她絕不想進另一個牢籠。

  這位姑娘有同船的心,可也有隨時棄船的準備,趙青河當然要表一表決心,「不管是我,還是你,他們都干涉不了,妹妹想嫁誰就嫁誰,我只管雙手贊成。」

  「其實趙家的女兒即便庶出,也配得富貴人家了。」夏蘇實在覺得這些吃住條件的改善很突然,也不合理,「乾娘的信上到底寫了什麼?你爹和趙大老爺又是什麼親戚關係?要說你也姓趙,但沒讓你投靠老太爺啊。」

  「我沒看那封信。」瞧夏蘇不信他的模樣,趙青河換了說法,「就算真偷看了,也已不記得。」不過,夏蘇的疑惑他也有,趙大老爺的態度轉得角度太大,他卻不是有糖就能哄閉嘴的三歲娃娃。

  他再道,「總會明朗的,不會一直好吃好住白供著我們,暫時享受吧。」

  說罷,遞給夏蘇幾張票子。

  夏蘇接過一看,吃驚,「三百兩!哪來的?」

  「那個扇面。」

  不出所料,楊汝可找出他來,直言可否出讓扇面。

  要說文徵明的畫,畫市上只是中等價碼,除非為文徵明的名作。它們和其他名家名畫一樣,多入了宮,市面上根本沒有。楊汝可出到三百兩,只為一個扇面,是真心喜愛的緣故。

  夏蘇愛畫也痴,「千金難買心頭好,文師之筆在楊老爺手裡不會辱沒。」稱文徵明為文師。

  「還有。」趙青河的手裡又多出一張銀票,「四百兩的總數,先付一百兩的定錢,要妹妹隨意仿兩幅宋代名家之作,最好能有一幅李延之的《梨花鱖魚圖》。」

  夏蘇作蘇州片已有數月,很清楚這筆訂單是把仿畫當作真畫來下的,不然不會出這麼高的價碼。

  《梨花鱖魚圖》早就從宮廷流失,市面上全都是仿作,不過買家多抱著踫運氣的心思。她在廣和樓守株待兔時,親眼見過一幅被定為真跡的梨花鱖魚,叫價到一千五百兩,被一位中間牽線的畫商買走。

  最終的買家是誰,無人知曉。

  那幅《梨花鱖魚圖》當然是假的。

  夏蘇之所以確信,並非因為畫匠的功力不夠高,而是知道真跡在哪兒。

  「現在知道那位吳二爺多摳門了吧。」趙青河還以為夏甦感慨萬千才出神。

  「吳老板是書畫商,他這等身份其實尷尬,收假畫不能說假,賣假畫也不能說假,買賣雙方不見面,都由他在兩頭牽線搭橋,冒得風險最大,一旦出事,就進大牢吃官司了,才要吃最大的利。而楊相公不同,私下訂貨,私下出貨,明面又不做書畫的買賣,同時還是大商家,買畫不必管真假,當做禮物送人,一筆大生意說不定就談成了,幾百兩銀子不算什麼。」夏甦不但偏才,還十分懂行,清楚其中利害。

  夏蘇實事求是,趙青河知道,出口卻連自己都覺得不對味,「咦?妹妹難不成真對吳二爺有意思?這麼為他說話。」

  夏蘇沒理這話,在她聽來就是渾說一氣,只問,「何時交畫?」

  「楊汝可十月底回鄉過年,在那時之前即可。」趙青河舒口氣,夏蘇的不在意,讓他也能不和自己過不去。

  夏蘇心裡算了算,時間雖充裕,期間卻不可出意外,「這兩筆做下來,今年就很好過了,你若還尋買家,最多再接一幅便罷。」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31 12:41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1 11:58 PM 編輯

第49片 小打小鬧

  夏蘇作畫求質不求快,周叔和老梓也跟她一樣,所以半個月才出得來一幅《歲寒三友》,還算是難度不高的圖。

  「今年不接了。」趙青河不懂畫,卻懂滿足,「遇到楊汝可是運氣好,他是徽商,來蘇州無關生意,純粹遊山玩水,又正好踫上他今年回鄉祭祖,以後與我們未必再能見上一面。可想賺本城人的銀子,那得先混熟臉建人情。趁年關將近的三個月,我打算把畫市踏個底朝天。不過,活可以不接,妹妹有空還是得給我作幾幅小畫,扇面也行,釣魚先放餌。」

  夏蘇點頭應了,又將銀票都交還給趙青河,「你就去上回的錢莊,把三百兩拆了四份,周叔和梓叔各一份,你我兩份。周叔那份要單取五兩銀子換成銅錢,其餘的作成存票。梓叔喜歡現錢,近來銀價便宜,你幫我換三十兩銀子,另四十五兩和周叔的銀子存一起。一百兩定金暫不用兌,等拿到全款再分。」

  趙青河知道兌銅錢是為了應付周旭的「惡婆娘」,卻不知另一個梓叔的銀子怎麼也要分,而且還是交給周旭。

  不過,作畫那邊的分工分酬由夏甦管,那兩位年輕的叔叔又似乎都有難言之隱,奇怪的事落在他們身上一點不奇怪,因此趙青河沒尋根究底。

  「我能支用自己那份麼?」他應酬要花錢。

  夏蘇瞇起眼,水光淘淺了她的褐瞳,底裡沉金。

  趙青河覺得她會說「你的那份是家用」,同時看著她那雙皙白的,五指並攏,玉勺無縫,兜財手。

  「隨你。」兜財手居然——

  「漏縫了。」趙青河大奇。

  夏蘇已知他的話意,悠悠說道,「我的錢又沒少,你的錢本就是你的。」她兜得好著呢。

  「妹妹怎能那麼——」沒心沒肺。

  「像我。」明明不記得從前,卻真正甦醒,知道自我逃避太可笑。而泰伯,泰嬸,大驢,還有這位來歷不明的義妹,成為心甘情願背負的責任。

  夏蘇瞥去一眼,「泰嬸的醫術雖不錯,也不能包治百病,橫豎要支你自己的銀子,不如再找個好大夫看看,興許除了不記得事,還有別的毛病。」

  趙青河大手蓋向夏蘇的頭頂,在她轉冷的目光中,沒達成拍頭的目的,把手收了回來,「妹妹對外人都能說出早去早回,反而對義兄橫眉冷對,不太好。」

  又來了。

  他抓住「早去早回」不放,她就只能橫眉冷對,「趙青河,那你也早去早回。」行了吧!

  趙青河一臉正經,「妹妹,我給你找個大夫瞧瞧吧,腦子直來直去不會打彎,也是一種傻病。」

  夏蘇氣結,轉身往馬車走去。

  趙青河心裡大笑,臉上也咧著嘴,跟著夏蘇轉身,衝喬阿大做個手勢,讓他不必上前,同時得了便宜還賣乖,「撿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去,聽說千斤堂葛大夫藥到病——」

  忍無可忍!夏蘇忽然旋身,月華裙起狂瀾,雲袖捲流風,腳離地,人升空,贅厚的秋裳化為一隻輕靈彩蝶,動作快過眨眼。

  遠立著的喬阿大眨了那麼一眼,來不及訝異,就只見彩蝶收翅,月瀾平伏,風停雲靜,還是晴好的一片太湖水,那對男子女子寧美若畫。他想,好一陣大風,連夏姑娘都被吹轉了身。

  夏蘇瞪著趙青河,滿眼不可置信。她的輕功勝在出其不意,力小卻未必不能出奇招,只要看準對方的要害。但,饒是她動作那麼快,想踢他高傲的下巴,卻被他那般輕鬆化解了。她以前也踹他踢他,他沒還過手。

  「小人!還不給我還來!」足尖點地,砂石隔棉襪刺著腳趾,腳上已無鞋。

  趙青河的笑臉十足可惡,一袖垂落,沒人看得見袖中右手捏著一隻繡花鞋,「不是小人先動得手?難道我活該被踢歪下巴?」

  青天白日下,他終能看清她的輕功,真是邪勁,實在妖嬈。

  「因為你嘴賤。」

  夏蘇其實想的是,趙青河的功夫原來這麼高,但總不能誇他。

  她咬牙,「還鞋!」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趙青河可不止功夫高,嘴皮子還厲害,「我是你義兄,你卻老是沒大沒小,今日當趙大老爺和大太太的面罵我狗熊,我忍了,你還上勁。好好道個歉,不然你得赤足走回家了。」

  長裙拖地,正好。

  夏蘇冷笑,「怎麼?你以為還能搶得到我另一隻鞋?」

  「妹妹心知肚明。你那點花拳繡腿,不足以塞我拳頭縫,不信可以試試。」趙青河豎起一根食指,「一招,或道歉,妹妹自己選。」

  午後的秋風很輕,吹來太湖上的空氣,微微泛潮,氣息獨特,好似蘆草藕花浮萍和湖裡千百種生命吐泡的特定調和,與別地不同。

  而站在面前的這個男子,魄力強大,天地不怕,也再與從前不同。

  自己這回先動得手,是理虧,但要道歉,夏蘇低不下頭顱。

  一股子倔勁,全在眼裡,冷冰冰,卻漸漸充紅。

  她若是不刻意隱藏,眼楮就會盈盈生輝,本來很美。

  趙青河自認定力十足,開頭還能跟她互瞪,慢慢卻覺得那股死倔成了無比委屈,可憐又無辜,好像自己是欺負弱女子的惡霸,心裡很不得勁。

  原來眼楮漂亮還是其次,勾魂吸魄才是重點,再想到她舞到妖嬈的輕功,他心臟跳過了速,腦袋極力保持清明,大手伸出,隔開她那雙眼。

  他的手沒有踫到她的眼楮,夏蘇卻被嚇得退後一步。然後,她聽到他長長嘆了口氣,看他蹲下身。

  袖子拂地,鞋子也落了地。

  「妹妹這麼倔,也很像我。」設身處地,他也不會道歉,「我說笑的,你別惱。」

  沒有長期低著頭夾著尾巴做人的經歷,絕對無法同感。

  趙青河看得分明,夏蘇眼裡的憤怒和委屈,並不針對他,而是這種強迫她低頭的情形,令她產生本能抵抗,誓不投降。

  目光從鞋面到人面,夏蘇火熱的眼涼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31 12:45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1 11:57 PM 編輯

第50片 鄰友鄰敵

  是了,同樣高大,同樣冷雋,同樣以兄長自居,但趙青河不是那個人。

  趙青河能蹲下身為她放鞋,那個人只會叫人把鞋絞碎,再讓哪個倒楣丫頭縫回原樣,做不到就打死。

  死得是下人,最終目標卻是折磨她。

  那個地方也有湖,幽綠死水常常漂起死人,而那人最喜歡把她帶到湖邊,告訴她如果不聽話,她也會死在湖裡。

  「要不要我幫妹妹穿鞋?」

  暖聲穿過心中最深的那片寒地,落了一層明光,夏蘇的眼楮重新清澈,語氣淡淡然,「江南的風光真是美,能一直住在這兒就好了……對不住。」

  能說出幫她穿鞋的話,真是稀罕。

  趙青河看夏蘇伸腳穿鞋,一點不覺得這樣盯瞧著有何不妥,只是她的話讓心裡不太舒服,於是出手拽了一下她的頭髮,立刻放開又舉起手來,表示他很規矩。

  「你這慢死我,又沒良心的性子,居然還會傷春悲秋。不是已經住這兒了嗎?」他手一招,喬阿大過來。

  夏蘇坐進車,聽趙青河讚喬阿大趕車像老把式,又說好福氣,喬嬸子賢惠,一雙兒子孝順非常。

  扯一堆之後,趙青河說起搬家的事,問喬嬸子想不想找活兒做,又問喬阿大兩個兒子可有長工契在身,若是都沒有,可否考慮到新家幫工,月錢多少,還包吃住。

  喬阿大笑得合不攏嘴,直道願意。

  然後趙青河就回過頭來,叮囑她明日知會大太太一聲,新院子裡找夠人了,無需再買僕婢。

  夏蘇才明白他對喬阿大說盡好話的用意。

  寧可自己找人進來,也不要別人暗插耳目。

  夏蘇本也打算回絕大太太,趙青河的日常作息自從和她統一之後,兩人的想法常常不謀而合,而他動起來又快,真是省了她的力。

  明明最近遇到的事並不平靜,偏偏夏蘇感覺日子過得又平又順,安家落戶了得踏實。

  ---------------------------------------------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彭氏蹬蹬蹬走進花園,驚散一群啄食的雀兒。

  餵鳥的岑雪敏拍淨手裡的小米屑粒,微蹙眉,柔弱的嬌聲氣,「姨母何事大驚小怪?」

  「還不是那傻大個趙青河嘛!」彭氏一屁股坐下,截住小丫頭送來的燕窩。

  岑雪敏眼白白看彭氏喝了精光,好心遞上帕子。

  「你道怎地?趙青河他們搬到七姑娘的園子住了,這會兒正往裡面搬呢。」

  彭氏精俐鬼,秉持「撈一文是一文,省一文是一文」的原則,藉侄女出眾的美貌撈了不少好處。

  她以為趙青河是一條不斷的財源,誰知道,那麼快「死了」。

  死了就死了,橫豎死人不能送錢給她用,她沒有念想。

  不過,人沒死,幾個月後安然無恙返回,她還沒來得及高興又有好處可撈,卻想不到許久未上門的趙青河,一來就問她討八百兩銀票。

  他說,他那時腦子不清楚,和家裡老嬸子賭氣,做出的糊塗事實在不該算數。她要是乾脆,從前那些好處他就當孝敬她這個長輩,互不相欠。要是不還,那他就將這八百兩當作聘金,去回稟了趙大老爺,請長輩作主求娶岑家姑娘。

  他還說,他有一本帳,記著大半年來送給岑姑娘的東西,也會一並交給大老爺,以顯他多麼誠心誠意。

  彭氏當時氣傻了眼。

  趙青河喜歡雪敏,知道的人雖不多,卻也不是半點風聲不走,全仗雪敏品性端良,從未落人口實。

  那些好處多是首飾頭面之類的,雪敏當然不可能要,尋常的東西彭氏轉手就賣,還挺不錯的東西就收了起來,一搜逃不掉,難以自圓其說。

  事關雪敏的清白名,而雪敏就算嫁不了趙家四郎,也肯定是趙府嫡子的正室,哪可能配給又窮又蠻的寡婦之子趙青河。彭氏不敢因小失大,只好任心頭滴血,老實還他八百兩。

  還是還了,但彭氏對趙青河恨得牙癢癢,如今一聽到他的名字就心情糟透,不罵不解氣,只希望他越來越倒楣,越來越窮酸。

  彭氏氣哼哼道,「前些日子,七姑娘的園子擴建,又造獨廊,又重漆牆,還換了一整套黃梨木的家具,我那時以為六公子要搬過來,不知道多高興。結果呢?真是晴天霹靂!剛才聽小廝說有人搬來了,我過去一看,是趙青河院裡的那對老僕,坐著老馬破車進了趙府的門,就停在七姑娘園外那條新廊裡,拎下兩大布包。沒見過世面的窮土包樣,跟逃難似得寒磣,居然還好意思跟我打招呼,說今後是鄰居了,互相多照顧。你說,要不要氣死人?」

  岑雪敏臉色也不太好看,怪得卻是彭氏,「我之前怎麼跟姨母說的?讓你別打著我的名收人東西,真是差點害到我。」

  彭氏本來想岑雪敏幫著罵趙青河,聽她反而怪自己更多,立刻掉了臉子,「雪敏,這話可不能這麼說,要不是你總對趙青河和顏悅色柔聲細語,也不會讓蠢小子自作多情。收他東西的人雖然是我,但換得的銀子都記在賬上,漂亮首飾也都添進你的嫁妝箱,可別說你不知道,你娘那麼精明,不可能把你教蠢了。現在只數落我的不是,你得摸摸良心,這一年多,我為你操碎了心。我害苦了你?天地良心!」

  彭氏捶著胸,眼看要哭出淚來,卻讓岑雪敏沉沉的目光望得心虛。趙青河的貢獻裡,她自然也是撈了不少好處的,並不那麼無辜。

  「姨母既然知道我娘沒有教蠢我,就別當我蠢人對待。那日趙三哥說得很清楚,還他八百兩,從此兩清。既然兩清了,姨母不要自己嚇自己。住得近,也沒什麼。」另一盅燕窩上來,岑雪敏優雅吃起。

  「可是……」彭氏的語氣明顯弱了,「萬一那臭小子說話不算話,趁著住得近,胡亂編派,非要娶你……」

  岑雪敏毫不慌張,「趙三哥摔傷了頭,忘了從前的事,見我還能甩出狠話,我不擔心他再糾纏不放。」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31 12:49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1 11:56 PM 編輯

第51片 此貧彼富

  岑雪敏冷道,「姨母,咱們現在要做的,不是和三哥鬧不愉快,反而要保持友善。如今當上鄰居,倒不顯得刻意了。你也知道,對我而言今年有多重要。」

  彭氏嘆口氣,與侄女剛剛說紅臉,打心底還是很疼這個親人,「還用你說嗎?我心裡時時刻刻焦著,過了年,你就十八了,再定不下婚事……」再嘆,「而且,我也慌得很,萬一別人知道姐姐姐夫他們——」

  「姨母,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永遠不提一個字。」岑雪敏猛然站了起來,看看四周,柔軟的甜音此時冷到冰點,「到死都不能說!」

  彭氏平時挺得意的那張臉,瞬間浮起心力交瘁的疲老。

  岑雪敏卻恰恰相反,柔美精致的容顏一抹厲色,搏人好感的親善氣質拉成緊張弓弦,彷彿隨時都能射出疾箭一般。

  「姨母現在要打聽的是,趙青河何德何能可以搬進趙府住。若他真成了趙大老爺的親信,沒準還能助我一臂之力。」

  「雪敏,好不容易這祖宗自己忘乾淨,如你所說,咱們跟他們面上客客氣氣就行了,你別再把他招惹來。」彭氏算是想通了。

  岑雪敏又成了端莊的大小姐,安穩坐下,將冷卻的燕窩推開,「姨母把他的東西趕緊處理乾淨,從今往後再也別收一件,其他的你別管。」

  彭氏苦笑,語氣滿是心疼,「我知道你能幹,但我更希望你能找到一個好丈夫,順順心心過日子。其實也未必非要趙家兒郎不可,當初定下娃娃親的是趙大老爺,即便如今反悔了,怎麼也應該為你安排另一門好親事。到時候,你可別太倔強。」

  岑雪敏眸光冷凝,「婚姻大事豈可兒戲?因這門早定下的親事,當初爹娘推了多少好人家的兒郎,而我更是自小認定將來會成為趙家長孫媳,才學習得那麼辛苦,怎能容他們說不算數就不算數了。不是非趙家兒郎不可,而是非趙家嫡長子不可,趙六郎壓根不在我眼裡。」

  只有趙子朔。

  必須是趙子朔。

  「可是……」大明律禁止娃娃親,趙家便是反悔,也不會受太多指摘,反倒女方名節有損,傳出去就難尋別家好兒郎。

  「姨母,趙家現在最缺什麼?」岑雪敏問。

  「……銀子。」有名聲有地位,其實和富裕未必沾邊。

  趙氏家底雖厚,但趙老太爺排斥經商,就靠良田農莊,買地租鋪這些定死的進項,卻是家大業不大,漸漸有些力不從心,公中賬面十分難看。

  「而我,有的是銀子。」所以,岑雪敏無懼,「連胡氏女兒那等出身,趙家都有納她進門的打算,反觀周家,官身無錢也沒用,仍趕了人走。我不知比她們強了多少。」

  「你說得對,最後實在不行,就撒銀票給他們瞧,幾萬兩撒下去,不信他們不眼紅。就算是京中名門望族,誰能給女兒那麼多嫁妝帶到夫家去?更何況,你的出身委實不差。你親爺爺的親弟弟當到戶部侍郎呢,現在京裡還有他的門生。」說著說著,彭氏感覺底氣足起,「我備些禮,送到對面去。」

  岑雪敏輕輕嗯一聲,叫丫頭抬了箍架子,繡起眼下的金橘枝來。繡料是大紅蘇錦,出錦的莊子還入選了貢品,喜氣還貴氣,區區「幾萬兩」可買不到。

  相比鄰家的富貴家底配富貴園子,今日搬進貴地的新客卻很窮,窮還窮得不自覺,個個笑哈哈,完全不知道藏窮。

  夏蘇在屋裡放置衣物,聽著大驢和喬阿大的兩兒子喬連喬生扯嗓門說話,但覺好笑,推了窗往外瞧。

  大驢說新碗櫥放不下碗了,得騰地方。

  喬連說就把破碗扔了吧。

  大驢說不能扔,用了一年有感情。

  喬生說雖然碗櫥裡現在都是新碗,一年以後就成破碗了,也會有感情。

  大驢猶豫之後痛下決心,那就扔了新碗吧,橫豎要破的,兩年的感情深,一年感情淺。

  泰嬸也聽見了,走去要揪大驢耳,說他沒福氣的傢伙,怎會扔新碗留破碗,打算窮一輩子,卻也別拖累了少爺。

  大驢亂叫亂竄,大笑著說園子如今分裡外,想要揍到他可沒那麼容易了。不料,在拱門前撞上泰伯。

  泰伯代泰嬸狠狠揪住驢耳。

  喬大媳婦頭一天來上工,本來忐忑不安,怕自己笨手笨腳拖累丈夫兒子,這會兒聽大驢滿園子驢叫喚,不但沒人管,主子之一的夏姑娘笑得都趴窗上了,她心裡這才安定,想丈夫說得不錯,這是一戶極好的人家。

  「大驢,別只顧對破碗感情,你那堆破衣服要放哪兒?要不咱們把黃梨木箱子扔了,給你換只柳條箱,還得鑿些洞,配得起驢皮。」夏蘇不但笑趴了,還諷刺。

  大驢就差捶胸頓足,「蘇娘,你!你!你!少爺說你在家當老虎,出去裝烏龜,我還替你說好話來著,早知如此——」傷心啊。

  夏蘇才不在意別人說她什麼,笑咪咪彎了深美的眼楮,「我猜猜你說什麼。」語氣一變,學驢氣,「蘇娘像老虎?昂昂。膽子跟兔子似的,一受驚嚇就跑。昂昂昂。平時慢得卻像烏龜,爬在路上,會以為她是個石頭人,不帶挪步的。昂昂昂昂。」

  「昂昂昂是什麼?」喬阿大也進了園子。

  「驢叫啊。」

  眾人異口同聲,同刻爆笑,真是歡樂。

  園子外,來送便宜禮的彭氏,給門檻絆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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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時終於過去,金秋慢慢穿起枯褐衣,就算沒有風雨的捶打,葉子自己就可以輕鬆脫落,再不用驚乍。夜裡更涼,少穿一件衣服就冷到骨裡,蘇州不分白日黑夜的生氣勃勃,隨季節的走深,有了明顯落差。

  日鬧,夜寂。

  對夜行者來說,卻是最好的季節來臨了,夜寂無人,行走無聲,去哪兒都很方便。

  夏蘇立在大銅鏡前,笑大驢時不覺得,這時她一身縮水的褪色黑衣真是配不起周圍。

  屋子分三間,家俱也精致齊備。

  一切皆新。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31 12:53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1 11:55 PM 編輯

第52片 光明夜行

  傳聞趙府財力不支,從這間屋子到整個園子,是絕對瞧不出端倪的。

  如大太太所說的,都現成,因為樣樣都是新置,大到床,小到湯匙。

  想也想不到的禮遇,連泰嬸都不習慣,開頭兩日居然還把飯菜做焦了,說廚房太新,看那些上好的瓷具,一時有點眼暈。

  不但園裡物什換過,還添了一駕新車,兩匹上品良馬。

  夏蘇回大太太說不缺人手了,大太太也沒有半點不高興,連同喬家人的月錢一起算在內,支給她這月的用度。她實在好奇,以為趙府沒那麼富餘,可能大太太很富裕,貼這些銀子算是小意思。

  但據泰嬸聽到的,又不是那麼回事。

  大太太娘家不窮,卻也沒富到任大太太隨意揮霍嫁妝的地步。

  不管怎麼看,這對遠親長輩在趙青河的新居上大費銀錢,用意越發明顯。

  什麼用意?

  招女婿的用意。

  要不是小倆口今後的新居,為何要這般下功夫呢?

  篤篤篤!有人敲響了窗緣。

  夏蘇想起讓她換夜行衣的人,輕努嘴,心想他有什麼好不耐煩的,又不是她求他帶著出門。

  只是想歸想,她清楚越夜越精神的怪胎自己,在連著幾日閉門畫畫之後,也是時候出去透個氣了。

  捉了又大又長的外衫穿上,將裡頭的黑衣藏妥,夏甦走到外面。

  敲窗的男子立於彩石路間,手裡的琉璃盞映得他腳下五光十色,照亮他一身墨青。無紋無案的舊衫,英武颯颯的身段,以夜色為幕。冷風,斜影,立勢如刀,寒魄出彩華,輕輕鬆鬆勾勒出一幅瀟灑之極的人物。

  夏蘇小時候還自己作畫,摹畫的天賦顯現後,一直忙於揣摩各大名家的畫風,全無精力自畫,也沒有動力。這晚,她卻感覺為自己捉筆的一絲迫切。

  「女子出門要精妝細扮,我很明白,不過妹妹出門與尋常女子不同,只要衣服顏色穿得對,蓬頭垢面也無妨。哥哥不介意跟乞丐一道走,只要乞丐動作快,不用我大晚上喝風。」

  只是此人一開口,什麼迫切也沒了,畫中的人在心裡碎成渣。

  夏蘇面無表情,「到底去哪兒?」

  「到了就知道,保準妹妹喜歡。」趙青河也把夏蘇看得很仔細,心頭哀嘆,「佛靠金裝,人靠衣裝,挺秀氣的姑娘裝在麻袋裡,就沒入眼之處了。」

  不但心嘆,還口嘆。

  夏蘇向趙青河從容走去,「不小心」踩到某人的腳上,挑選了最不能忍重的腳趾部分,腳尖反復擰轉,並壓上體重,看他張大嘴喊不出疼的樣子,才慢慢收回腳,走過去,背對他輕飄飄一句,「喲,天太黑,不小心。」

  趙青河真沒想到,她的小身板小氣力還能把自己踩疼,但就跟龜殼的堅硬一樣,腳上傳來無法忍受的痛楚。

  他抱腳揉鞋,出於大男人的心理,不能喊,也不能報復回去,只能齜牙咧嘴,對著空氣疼翻了白眼。

  車,仍老。馬,仍老。人,有情。

  夏蘇嘴裡不說,卻挺欣賞趙青河仍用老馬老車的做法,喜新,也別厭舊。

  約摸行了半個時辰,在東南城邊的一條小巷停車。趙青河說要步行了,夏蘇就慢蹭蹭。

  出了巷子,就是整道明街,寬大又潔淨,只有幾家門戶,看著頗具財力,明顯門高宅深。

  趙青河卻也不走上街,靠在巷口,打了個 哨,不尖銳,易忽略。

  很快就有一人湊上來,與他交頭接耳。

  這人紈褲子弟的長相,一雙桃花眼,正是趙青河的混棒兄弟董師爺。

  「怎麼這麼久才到?」董師爺也是個急性子的人。

  趙青河指指身後,「等她。」

  董師爺歪頭往巷子裡看,黑黜黜一片。

  他想不能吧,難道自己目力不行了,就用手拉長眼角,從眼縫裡擠清晰,結果仍一樣。

  「趙青河,你耍我呢吧,鬼影子都沒一個。」

  「鬼影子當然沒有,有龜影子。既然是烏龜,慢慢就爬出來了,別急。」夜尚早,是君子,就應該等。

  董師爺居然信他,還壓低了聲音,「也是。我聽說一般真正的鑒賞大家多多少少有些古怪的毛病,你想,他們平時只跟畫打交道,少通人情世故。」他自發解釋,以為趙青河找來的幫手性格怪異。

  趙青河沉笑,看那套夜衣一寸寸滲入燈色。原來是換裝,難怪要慢了,不過,腳步也太碎,腳跟接腳尖,打算丈量巷子多長麼?

  「妹妹聽到了沒有?還不加快腳步,為自己正名?」

  董師爺回頭,一見身穿夜行衣的夏蘇,立刻扭到脖子,哎喲哎喲按了好一會兒。

  他才問趙青河,「這......這就是你說得鑒別古畫真假的高手?」

  趙青河反問,「不像?」

  董師爺心想,像才怪,再怎麼一幅聰明相,也只是一個丫頭片子而已,瞧她那身黑衣亦不太合身,扭捏不習慣的慢調步子。

  他自然不知,不是黑衣不合身,而是黑衣穿得次數太多,舊了,縮水了。

  至於扭捏和慢步,那是夏蘇出行必打的招牌——防備。

  「因為我本來就不是。」夏蘇卻自覺今晚防備得不重,趙青河不必說,這個桃花眼的男子也見過的。

  穿堂風淒嘯過去,夜行衣驟冷,貼膚入脈,熱血也寒,隨經絡濾遍全身,瞬間就打了個寒顫,她禁不住搓搓手臂。

  董師爺向趙青河使眼色,無聲問怎麼回事。

  趙青河或許不盡了解夏甦的全部本事,但他認為可以對她放更高的期望,「像不像,是不是,都只有咱兄妹二人了。你小子之前誇我妹妹聰明,敢情扯鳥呢。到底領不領路?不領我們可回家了,今後也別想著找我幫忙。」

  董霖摸摸鼻子,領著趙青河和夏蘇走到明街另一頭,邊走邊嘟囔,「聰明和鑒畫又不是一回事,也不是我說『再勘案發現場事關重大』這句話的。我沒特意找你幫忙,倒是你叫我出來喝酒,才說好再來瞧一瞧。我至今仍不明白,這些小偷小摸的案子和殺人案有何關係。」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31 01:02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1 11:54 PM 編輯

第53片 吝嗇書房

  突然顧及夏蘇的女兒心,董師爺回頭想表示自己還是很君子的,「夏妹妹,我不是說你不聰——呃?人呢?」

  趙青河連回頭都懶,聳單肩,「不是告訴你烏龜爬得慢了嗎?咱們走咱們的,到安全地方就好了。這裡家家門前掛著大燈,街太亮,確實不適合夜間行走。」

  他倒是很明白夏蘇的想法,如果換作他獨自行動,也不會挑明燈下招搖過大街。

  董霖混跡於市井,在衙門當差,黑白皆通,但無論如何想不到夏蘇慣於夜行,只道,「這麼慢法,等會兒進去可能會驚動人。因為之前遭了偷,黃府加強戒備,護院每刻巡邏。你確定要帶著夏妹妹麼?要不今晚就算了,過兩日你找個通曉古畫又走路利落的人來。」

  「董師爺,相信我,沒有人比我妹妹更俐落了,只要一進黃府……」趙青河的聲音有些不耐煩起來。

  「好囉嗦。」夏蘇的聲音緊隨,「要不要給你倆沏壺茶?」

  董霖卻是怎麼也看不見她,心頭吃驚,腳步也不再拖沓,轉過街尾,在一面長牆前停住,提氣跳上,雙手一撐就翻了過去。

  趙青河幾乎與他同時落地,這讓他有點瞧好戲了,「老兄是不是忘了什麼?」

  「董師爺說她?」趙青河笑指董霖另一邊。

  董霖側眼一看,之前自己找也找不到的姑娘,正立身旁。

  那身曾不合身的黑衣,融夜。她正沉靜地,好似做過無數遍,繫上蒙面的黑巾。白皙水嫩的臉只現漆眸,幽靜無華。夏蘇與夜,那般妥貼。

  董霖傻怔著。

  反倒是夏蘇,朝他們掃過兩眼,長長嘆了口氣。她雖膽小,防備多多,夜行仍能讓她感覺自在。如今這樣,從獨行到兩人行,甚至三人行了,真不知算怎麼回事。

  於是,夏蘇對趙青河輕言,「若只是看畫,我一人就足夠。」

  趙青河絲毫沒有自己是累贅的自覺,點頭十分認同的模樣,「本想藉他的身份方便來去,早知如此,你我即可。」

  董霖的身份?

  「董師爺是黃老爺的親外甥,目前借住黃府。」

  「……」夏蘇張口,卻沒話說。

  「他讓我半夜穿深色衣來,我其實奇怪過。不過,咱們將心比心,寄人籬下的滋味大同小異。親外甥和遠侄親,都屬親戚。董師爺借住的日子大概也艱難,不然怎能混棒圈裡到處蹭酒。咱們可憐可憐他,別把話說透,就當什麼都不知道,既來之則安之吧。」

  董霖憋半天,「你放屁。我舅舅雖然吝嗇,對我還不錯……」

  夏蘇已經聽不下去,這是要交換寄人籬下的心得麼?

  「都別放屁了,畫在哪兒?」

  天很冷,終於理解趙青河敲窗催她的心情,夏蘇不自覺學著董霖的語氣,一點不想喝冷風得不耐煩。

  不管夏蘇耐不耐煩聽,頭前領路的董師爺還是說清了這般偷偷摸摸進舅舅家的原因。

  董師爺的外公外婆是蘇地的地主老財,富得流油。董師爺的娘親還好,反正女子無才便是德,不識字,性格溫良。有一回北上探親,遇到惡人,董師爺的爹英雄救美,兩人由此結緣。董師爺的爺爺家是挺有名望的富族,見不得兒媳婦娘家土包子,讓他們遷入了蘇州府,想著靈山秀水養才子的地方,能燻陶出一門不算太丟人的親家。

  可是,這位黃娘舅自小長在老財主家裡,沒有靈氣底子,培養已經太遲,只學會拿銀子充斯文門面,偏偏還是吝嗇鬼。

  這回失竊,損失了二百兩銀子,黃娘舅肉疼得要命,突然吝嗇加固執,全府封鎖,不準家裡人帶任何外人進府,就算外甥說是為了查案,也不同意。

  董師爺這才出此下策,自己都得遮頭藏尾,黑褲黑衣黑面巾,在舅舅家裡鬼鬼祟祟行進。

  多虧他這個內應,一路暢通無阻。

  進入書房就脫去黑衫,露出裡面的常服,董霖完成了接人入府的任務,還把燈全部點亮。因為即使燈光會引人注目,看到是他使用書房,就不至於驚動舅舅。不過,看那兩位夜行人,蒙巾卸在脖中,面色神色皆怡然自得,簡直就是「慣犯」,他心裡可是狐疑得很。

  趙青河只當沒看到董霖的狐疑目光,到處走走,將這間充滿「古色古香」的書房一一打量。

  他笑問,「你舅舅多久沒進這間屋子了?」

  書桌一塵不然,名毫筆頭雪白,方硯盒沒有打開過的跡象,放在書格上的紙積了一層灰,書豎得非常整齊,架子擦過,靠近書邊卻有腳塵,顯然沒有人抽書來看。

  「哈哈,我那個舅舅愛擺門面,最近遭偷,就不願在家裡招待客人了,大概有一個月沒進過書房。」董霖正是佩服趙青河細微的觀察力,才想借助他的判斷。

  「把銀子放在書房,可不是個好習慣,我以為你舅舅會更小心才對。」吝嗇鬼嘛。

  「我舅舅對外人小氣,在家倒還好,書房一般會放些銀子,平常出門前可以取用,省得又要寫條子又要到賬房支,一來一去浪費工夫。」二百兩的數目,在尋常人家大到天了,對富戶來說真算不得什麼。

  雖然舅舅對此反應很大,嚇得夜不成寐,整日擔心府庫也會遭偷。

  「這些書畫都是真品?」趙青河瞥看夏蘇,見她專注在正牆上的兩幅羅漢圖。

  「沒有,大多數是摹品,也是充門面的,不過我舅舅最愛拿來炫耀的兩幅畫卻為真品,他一直說要傳給孫子的孫子。」董霖也看向羅漢圖,見夏蘇早湊在那兒,心道有點眼力,「你別說,我舅舅靠著這兩幅畫,竟還結識了城中幾位名紳,只要有名家大鑒來蘇州,必邀我舅舅帶畫出席,且都說是真品,還有主動寫跋的。據說,名家題跋就能令一幅古畫身價百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夏蘇轉回頭來,慢慢說道,「是真的,前提是,張僧繇的羅漢圖也得是真的,才行。」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31 02:27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1 11:52 PM 編輯

第54片 魚目混珠

  趙青河聽得出她的語氣,「果然,變成假的了嗎?」

  董霖大吃一驚。

  事情由芷芳的命案引起。

  對於殺害芷芳的凶手,衙門圍繞桃花樓內部展開調查,包括第一發現竊賊身影的丫頭在內,卻找不出可以懷疑的人物。

  然而,芷芳去墨古齋確實是為了請人鑒圖,而且要求一間安靜茶室。但是,墨古齋鑒師到的時候,芷芳就不見了。

  理所當然推知,芷芳受到凶手的威脅,逃離茶室,發生爭執之後被推入湖中滅口。

  古畫是不是珍品,靠桃花樓媽媽的闡述,是一個窮書生用來抵資的物品,也就幾兩銀子的酒水錢。媽媽完全不知來歷,掛在屋裡當裝飾。後來芷芳來到桃花樓,看中這幅畫,說畫無名師有名。媽媽問過她,她也說不出名堂,只道此畫的風格似宋代名家。

  不過,不管芷芳是否知道畫出自宋徽宗,她的喜歡確為真心。這般喜歡的東西,常觀常賞,竊案後立刻發現讓人調包,也就合情合理。

  畫既然在她屋裡,又無落款,外人很難得知珍貴,如果不是桃花樓裡的人害她,就是她認識的客人。

  只是,芷芳是頭牌清妓,客人很多,非富即貴,沒有真憑實據,無法一個個盤問。

  董霖因此找趙青河喝酒訴苦,趙青河就說到近期的失竊案,提到會不會同一人所為。

  董霖覺得竊案到命案未必關聯,趙青河卻道竊案發生的地點若都涉及古畫珍玩之類的,那就是共性。他立刻聯想到舅舅書房的古畫,這才同意找個鑒師來看一看,只是打心底他十分不以為然。

  所以,趙青河說這兩幅畫變成假的了,讓他怎能不大吃一驚!

  因為太吃驚,他的最先反應不是選擇相信,而是質疑,「僅憑夏妹妹一句話,青河兄就說畫被換了,不能怪我當你兄妹二人說笑。」

  董霖語氣不佳,趙青河卻沒有放在心上,「兄弟別急,回頭你再找別人來看就是。我還是那句話,好東西別放書房,人來人往,實難看顧。」

  「富人家的書房多放古董書畫,想不到小偷進得來而已。」董霖怏怏不樂,心態無法調適,「一般小偷喜偷金銀之物,古董書畫難以脫手,反而會成為被官府追蹤的拖累物。就拿這兩幅羅漢圖來說,蘇州城有頭有面的人和畫商都瞧過,本地畫市是不可能收的。」

  「畫雖假,也未必是讓人調包。」夏蘇看畫說話,「或許一直都是假的。」

  她看得出畫作不精,若看具體成畫期,要找周叔。

  趙青河心笑,這姑娘還不如不說。

  董霖果然乍毛,「你說我舅舅花一百兩銀子買了假畫不算,這幅假畫還讓全蘇州府的名家瞎了眼?夏妹妹,董哥哥我,給你拜了。」

  一百兩?讓夏蘇都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董哥哥,你知道張僧繇嗎?」

  「比明四家還出名?」董霖曾一度是書呆,後來發現讀不通,就打算靠內部考績實現自己的志向,沒時間發展興趣。

  「張僧繇是南朝畫派大家,以羅漢圖出名,他的真跡千金難買。」夏蘇跑過三個月畫市,知道誰的畫有價無市,張僧繇就是其中一位。

  「南朝那麼老?」董霖愕然。

  趙青河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董兄弟,你這樣做官怎麼行?連張僧繇都不知道。以後跟上官聊天,也像這會兒拿明四家來比,升官的路就絕了。」

  董霖橫瞪,「說得你好像知道一樣。」

  「知道啊,前幾日剛在書上看到。」以前是不知道,但學無止境嘛,「要不要我推薦你幾本看看?」

  董霖沒話說了。

  趙青河也不偏幫,中立且客觀,「不過收集古畫,和古董一樣,運氣和眼光很重要,低價購高價賣的情形數不勝數。我看你舅舅就是運氣好,大概他自己都沒想到一百兩撿到寶吧。」

  董霖不太清楚,他和他舅舅談不來,平時也就是問個安,一聽舅舅炫富,他就跑了。

  「要知道是調包還是一開始就假,只要找題過跋的幾位再鑒一回就行了。」趙青河說得有道理,夏甦更正輕蔑態度,提出正確建議。

  到這時,盡管再嘴硬,心裡已信了七八分,董霖收斂嗆氣,道聲不錯。

  夏蘇隨趙青河離開黃府,路上問他,「你已經猜到畫被換了?」

  「十分把握?」趙青河眨眨眼,毫不謙虛,「若無牽涉暴利,何至於殺人滅口?這些竊案已經意圖明顯,偷少量錢財轉移視線,又能讓官府集中查小偷小賊,方向錯誤,防範不足,其實是以調包的手法盜取珍貴之物。只要能看穿這點意圖,大盜就好抓了,卻不知董師爺有沒有那麼聰明。」

  「可以讓他請你多吃幾頓飯。」今夜看得雖是假畫,卻是有意思的事,夏蘇興致頗高。

  趙青河朗朗笑道,「妹妹說得對,要好好敲詐他一番,咱不能白幫他的忙。妹妹不好奇麼?為何我說大盜好抓。」

  靜夜,寧道,一路突然有伴,感覺原來如此。

  「若所有竊案是一人所為,把各家平常來往的人都過一遍,如你所說,找出共性,就差不多了吧。畢竟,尋常人怎知哪家有古董古畫可偷?而且小偷的眼光很利。黃老爺一屋子的書畫,也有小名氣的畫師畫作,卻顯然不入小偷的眼。無論是張僧繇的羅漢圖,還是宋徽宗的蟋蟀圖,均為傳世之作,叫價萬金也不無可能。」她不是不好奇,而是已經明白。

  「對方用調包計以假換真,假畫制作工藝最高當屬蘇州片,工坊和畫匠的選擇多,就地取材十分便利,只要官府能下決心,查起來雖然耗時,必有所獲。」趙青河補充。

  隨著兩人共處的時間愈多,讓夏蘇愈發肯定,趙青河也有出色的長才。

  上一夜夏蘇才覺得兩人共處多,下一夜起就不見趙青河的人。

  趙青河帶著大驢和喬連喬生早出晚歸,連泰伯夫婦和喬阿大夫婦都不知他們幾個在忙什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31 02:30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1 11:51 PM 編輯

第55片 來勢洶洶

  趙青河這麼忙,與日夜顛倒的夏蘇幾乎踫不上面,她不用被人拉著飛屋頂,也不用深夜陪人吃茶說話。

  只是有兩回夜裡跑出來找吃的,她眼裡恍惚,把外牆上的草影當成人影,還以為能踫得到趙青河。

  夏蘇全副精力都放在作畫上,原本十月底要交的兩幅畫提前半個月制作完畢。而她覺得,既然找不到趙青河商量,自己完全可以做主,讓喬阿大給楊汝可送了拜帖。

  楊汝可回帖,定於明日正午寒山寺交貨。

  夏蘇想著早交貨早拿錢,早存銀莊,還能多生幾十文的利錢,心情很好。

  慣常作完畫之後,她白日裡就起得早,這天,晌午前便起了身。

  「甦娘今日起得早。」喬大媳婦開工大半個月,對夏蘇白日睡到黃昏的作息已經習以為常,看到她早起反而驚訝。

  「那是因為做完活了。」泰嬸告訴喬大媳婦。

  喬大媳婦也知主家的銀錢來源除了趙府,還靠蘇娘的手藝賺取。

  起初,她理所當然以為是刺繡之類的,也沒細問,丈夫兒子都不是多嘴人。直到有天晚上她半夜醒來,怎麼都睡不著,就到園子裡走一圈,見蘇娘在水槽邊洗墨,方知是作畫。自此,她對蘇娘的景仰滔滔不絕。她爹曾是教書先生,常言琴棋書畫只要精通一項,都是具有天資的人才,若專攻讀書,考取功名亦十拿十穩。

  夏蘇在泰嬸面前一向乖覺,坐到她旁邊幫忙摘菜,軟軟道聲,「老嬸,我餓了。」

  泰嬸卻不似往常那般著急進廚房,「本來你不起,我也要叫醒你呢。大太太使人請你過去用午膳,你換身衣裳就出發,時候正好。」

  雖然受了大太太那麼些「優待」,夏蘇並無「投誠」之心,對他人的豐富飯桌也意興闌珊。

  「能不能不去?」

  奇怪,大房對這個家越好,她越是不安。

  好處拿到手軟,要回報到何種地步,才算對等?

  趙青河可以「以身相許」,如果不夠,豈不是要算計她?

  「大太太給咱們這麼好的園子住,頂著那麼多人說不是,咱們應該感激,請吃飯還推三阻四麼?我聽說六太太鬧到老夫人那兒,說大房存心讓六房難看,好像六房多小氣似的。另外四房也不太贊同大房的做法,說親戚多了,以咱們為先例,若都要住進府裡來,還怎麼安排。我想啊,大太太肯定為咱們受了好多閒氣,你作為小輩,過去陪她吃頓飯,她見你那麼乖巧,說明她沒白受那些氣,心裡就舒暢了不是?」泰嬸說著話,眼觀鼻,似乎深韻大宅生存道理。

  「又不是咱們求著住進來……」夏蘇心頭一動,「老嬸,您和泰伯跟著乾娘好多年,應該知道咱們同大房到底是什麼親戚關係吧?」

  泰嬸搖頭,「夫人救助我們的時候,少爺還在夫人肚子裡呢,更是從不曾聽夫人提起過趙府的人和事。」

  三個女人一台戲,喬大媳婦也來湊戲份,「多半是看上咱們少爺了,長相百里挑一,誰人眼裡都是堂堂男子漢,又那麼能幹會辦事,加上大房九姑娘正適齡。」

  夏蘇暗道,果然,這是常識啊。

  泰嬸卻吃驚了,完全沒往那方面想,小心瞥一眼夏蘇,立即反駁這個說法,「不能吧,咱又不是才來投奔,要看上少爺,早看上了。再說九姑娘庶出也是趙氏千金,怎能配給少爺沒根沒底的?只能說大房兩個主子好心,善待親戚。」

  喬大媳婦道,「找女婿這種事,第一看家世,第二看人才。青河少爺多能幹的人啊,大老爺屢屢讓人請去商談事情,顯然對少爺極為看重。能找個打理家業的誠女婿,也是大老爺有眼光。我瞧著,十有八九不錯。」

  泰嬸訕笑,「咱別自作多情,抱了不該有的心思,反而讓他人看笑話。別提了,今後都別提了。」

  夏蘇換過衣服出門後,喬大媳婦問泰嬸,「老嬸子,你為何那麼不喜歡少爺成趙家女婿啊?」身為教書先生的女兒,她自有一份聰慧。

  泰嬸嘆口氣,既把喬大媳婦當了自家人,也沒什麼不好說,「你不知道,夫人早給少爺相中了媳婦的,我也覺得兩人般配,可惜夫人去得急,暗示來暗示去,兩個孩子卻看不對眼,只裝不知混過去,就這麼僵著了。」

  喬大媳婦眼一睜,驚訝道,「難道是蘇.....」

  泰嬸沒讓她把話說全,「夫人臨終前囑咐我,若實在兩人不願意,也別勉強,只要能讓他們真心當彼此兄妹,這輩子還有親人可以記掛,如此就好。要是放到去年,我怎麼都不敢多想,兩人見面不吵架就阿彌陀佛,偏偏少爺還犯渾,追著別家姑娘跑。如今少爺突然懂事,人也開了竅,兩人之間融洽不少,我心裡就有些重新盼望,希望夫人的心願終成真,我也沒有遺憾了。」

  半晌,喬大媳婦輕嘆,「一個屋檐下住著,又是哥哥妹妹稱呼,我就沒往那上面想,但經老嬸你一說,還真是十分相配的一對呢。少爺直爽脾氣,還有點好玩耍賴的皮性,而練武的體格看似凶悍。蘇娘卻靜,又不是真靜到無趣,不愛黏人的性子,還聰慧,不怕少爺凶悍。」

  「可不是嘛。」泰嬸很了解兩人的性格,「但咱再盼著也沒用,得兩個孩子看對眼,所以我連想都沒想過別人來提親說親的可能,只希望多給兩人一些時日。從前覺得當兄妹都懸,這會兒忽然兄妹融洽。說不準,再過些日子,就有別樣感情了。男女之間,最好就是日久生情,能好上一輩子。」

  喬大媳婦道聲不錯,「怕只怕大房來勢洶洶,容不得咱們悠哉哉等著呢。」

  泰嬸嘆息,「若少爺再犯糊塗,只能說沒緣份,我也死心了。」

  泰嬸翻出舊事舊願感慨萬分,夏蘇卻面對現人現事無奈萬分。

  大太太今日不單請她吃飯,還請了岑雪敏。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0-31 11:23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1 11:50 PM 編輯

第56片 陪唱白臉

  沒有大房的九姑娘和十一姑娘,純「外戚」的請客飯桌,顯然,這張桌上,絕不會說到招趙青河當九女婿的事。

  飯菜沒有夏蘇想像得那麼豐盛,似乎旁證了趙府漸漸不支的財力,再想到一園子上等的新家具新用具,她吃得很用心,想要以此表示一點點感激並回報的真心。

  大太太的心情頗好,似乎沒有受到各房壓力的影響,一會兒問夏蘇住得可還習慣,一會兒又問青河近來在忙些什麼,可有要添的物什和人手,月度銀子是否夠用,等等,等等。

  換菜之間,大太太多跟夏蘇說話。只有岑雪敏主動說,大太太才應一句半句,興致忽然不高。

  連夏蘇都感覺得出,但岑雪敏好似完全感覺不到大太太的冷淡,而且並不囉嗦,只適時穿插一句,還跟夏蘇打熱絡,拿鄰居說近情,半字不提青河,很規矩很守禮,真是無可挑剔。

  無可挑剔,卻無法貼心。

  夏蘇想,人無完人,做得太全,有刻意之感。更何況,裝好人的人,她見得還真不少,實在怕了,本能自覺疏遠。

  吃罷飯,大太太讓夏蘇勸勸青河,讓他接了大老爺的指派,哪怕是打理大房一處外務也好,就當幫幫家裡的忙。

  「大房只有四郎和十二郎,十二郎還小,四郎則是不能做旁的事,老太爺寄望太高,為了明年大考,恨不得我們爹娘都當他神仙供著,連孝道都不能講。」

  當娘的這麼說親兒子,令夏蘇莞爾,又想到泰嬸的話,要讓大太太舒暢,就道,「老太爺也是望孫成龍,再說明年就光耀門楣了,可不是對大老爺大太太最大的孝道麼?」

  夏蘇話意明顯是討好,偏偏慢吞吞的語速又顯得真心十足,讓大太太展顏歡笑,道聲但願如此,勾了她的手肘,起身離席。

  岑雪敏始終溫和微笑著,跟在大太太右手邊,找夏蘇說話,「夏姐姐,過兩日有空麼?菱語詩社要望冬節了,我帶你一道去,讓姑娘們認認面。」

  「慚愧,我半點不會作詩。」夏蘇拒絕。

  岑雪敏才要硬勸,大太太的話卻讓她噎了下去。

  「蘇娘,你便是會作詩,也別去。我最近正想跟老太太說詩社的事,還是散了好。從前姑娘們還小,如今個個大了,明年後年就得找婆家的人,還時不時湊在一起。好聽些,是賞文賞詩,不好聽些,是沒多少體面的女兒心事,還容易帶壞幾個年紀尚小的。而且,府裡準備給四郎他們說親了,便是親兄妹,都不能那般沒規矩打鬧嬉笑,藉著詩社的名就更不能了,必須避嫌。」

  岑雪敏再好的性子,聽到這話,臉色也泛白了。

  夏蘇卻清楚,大太太想要解散詩社,多半是因為她兒子讓某首露骨的情詩擾亂了神仙心,所以「斬草除根」,杜絕後患。只是,大太太對待岑雪敏,一點看不出是對待未來兒媳的態度。這個未婚妻當的,真夠冤枉。

  「雪敏啊,你也別去了。」大太太給了一悶棍,隨後餵粒糖,「前兩日收到你娘的信,讓我為你考慮婚事。不出意外,明年一定能選好人家。你好好準備嫁妝,有什麼不懂的,盡管來問我,無需不好意思。你爹娘不在身邊,府裡的事大大小小都要我操心,我有時難以顧全到你,你自己要為自己上心。」

  岑雪敏嗯了一聲,稍微有點悶悶憋屈,然後問道,「我娘真是,給您寫信,卻不給我寫,我都好久沒聽到爹娘的消息了。大太太,不知信上可提到我娘的病情如何?」

  夏蘇想,畢竟是奔著娃娃親來的,委屈才正常。

  大太太的聲音柔和不少,嘆口氣,「寫給我也一樣。你娘只說老樣子,我卻擔心仍沒找到根治之法,安慰你我而已。總之,你若能結一門好親事,你娘興許無藥自癒,乾脆遷到蘇州來,還能一家團聚,那就太好了。」

  這意思,岑雪敏必嫁本城,說不定還真是趙六郎。夏蘇看看岑雪敏。

  岑雪敏神情淡然,不羞,不惱,平靜得很,「借大太太吉言。我爹本也想著沖喜才送我來趙府的,可惜那時我年歲還小。」

  輪到大太太噎了噎,面上有尷尬之色,說到底,是他們不能兌現娃娃親之諾,耽誤了這姑娘兩年,但道,「如今也還不晚。真要比年歲,甦娘二十了,還沒訂親。」

  岑雪敏溫和笑看夏蘇,再對大太太道,「都要大太太費心。」

  夏蘇一聽,有些話還是早點說清楚得好,她也不怕得罪人,很直接地說,「趙岑兩家是故交,我卻是非親非故,婚事可不敢勞動大太太。若真有好男兒,請義兄為我出面即可。」

  非親非故四個字,緩緩道來,什麼鋒利也沒了,讓大太太沒法惱,還很有心情地笑夏甦。

  「嘖嘖,不害臊的丫頭,有哥哥撐腰就什麼話都敢說,當雪敏沒有兄長麼?真要論起來,四郎就是雪敏的哥哥。」轉臉對岑雪敏道,「雪敏,別輸了你夏姐姐。今後嫁出去,就認四郎兄長,等你娘病好,還比人多個娘家。」

  岑雪敏的笑容就僵了,今日這頓飯,是徹底要絕她嫁趙子朔的念頭麼?

  夏蘇也聽得出,想大太太真是借力打力的好手,她還是說說老實話,做做老實人,直接挑明所有話意的好。反而像岑雪敏遇到這等好手,自身心事藏得越深,離目標就越遠。

  「大太太,雪敏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此時想翻盤,又尖厲又刻薄,不惹人好感。

  夏蘇心裡雙手合十,道聲太好,「大太太,蘇娘先告退了。」

  誰知大太太留客,「別啊,我還想跟你說事呢。再者,既然青河知道娃娃親的事,想來你也知道,實在不用避開。」

  岑雪敏的眼中剎那凜冽,卻一瞬而過,美麗的面容十分悲傷,「大太太——」

  終於,也要真情流露一些,才能惹些真憐愛。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1 11:41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1 11:48 PM 編輯

第57片 誠心失信

  大太太長嘆一聲,「雪敏,今日我豁出老臉,明知你會心情不好,也只能冷冷對待,其實就想讓你有個準備,我們趙家要失信岑家了,實在對不住。」

  夏蘇不能走,只能喝茶,臉衝著茶杯,恨不得杯口和臉盆一樣大,同時暗嘆,這是讓她作旁證麼?

  大房這兩位,一個把趙青河當捕快,一個把她當證人,打算培養為心腹?

  不要啊!她絕不再想讓他人強迫驅使著做事。

  「老太爺老太太那裡始終不鬆口。」大太太這時不可能注意夏蘇的神情動作,要盡量將這件拖延了兩年的事平平和和解決掉,「不知罵了我們多少回,說娃娃親訂得太倉促,還違背王法祖宗定制。四郎自己就心氣極好,加之老太爺一向當他是日後帶領趙氏重返京師之人,期望很高,如今四郎的親事,不瞞你說,連王爺都積極幫看著呢,不是貴族也是士族,送來的千金名冊,我都嚇一跳,想著自己高攀不上。但老爺子發了話,我這個兒媳婦說不了一個不字。」

  京中那位王爺,就是老太爺親妹子生的皇子,因老太爺避出,一直惦記親舅舅。

  兩家不但書信來往頻繁,趙子朔這代子弟常入京師,都直接住入王府,能稱王爺為舅爺。

  王爺在幫看趙子朔的未來媳婦,夏蘇認為,岑雪敏絕對無望。

  「年底就會選好,等四郎高中,立即在京師成親。雪敏啊,你是個好姑娘,可四郎的婚事已非老爺和我能做主,實在對不住。」

  岑雪敏站了起來,一手撐住桌面,身體微搖。她的動作很慢,面無血色,眼眶發紅,眼皮子一眨,流下淚豆子。這要是親爹媽,心都會碎。

  但大太太不是親娘,雖然不忍心,卻沒法改口,給她希望。

  「趙家還有好兒郎。六郎就十分不錯,明年也能榜上有名,必得官身。而二太太很喜歡你,平時比我還照顧得你周到。二房的姑娘們,與你也親——」

  「可我自懂事起,只知自己會成為趙氏長孫媳,以此受我母親教導,受我父親訓言,為趙氏活過十八年。如今,說不算數就不算數,大太太讓我如何接受?自古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不是祖父母之命王爺之言,只要你們決意讓四哥娶我,就算是當今聖上賜婚公主,也只能與我平起平坐。」岑雪敏很傷心,卻很理智,說得出道理。

  只是這些道理,夏蘇看來,毫無用處,不如留下自尊。

  大太太微微動容,不是同情,反而不悅,「你說我們不堅決,你可知老爺為你同老太爺爭了多少回紅臉。若非萬般無奈,我怎會在小輩面前承認失信,放低姿態,與你說聲對不住?按理,我們失信的是你父母,這些話本來也該跟他們當面說。只是,我們請了他們幾回,他們都道來不了,如今不能再耽誤你終身大事,這才不得已與你說了。我會鄭重再請他們一回,你要看不上六郎,也不勉強你,我就算求遍蘇州府的媒婆,定要尋到合你父母心意的好兒郎,以此為歉。」

  雖然不悅,說到後面,大太太還挺誠心。

  岑雪敏一句話不再說,大太太也沉默,空氣驟然降冷。

  夏蘇遲疑半天,開口慢慢道,「老太爺畢竟是家主……」

  岑雪敏忽然往外走,裹過的小腳幾乎支撐不住她搖晃的身子,可奇蹟般走到了外面,再由自家兩名丫頭扶住。或許是她催快,丫頭們跨著大步,好似架著她一般,沒一會兒就穿出了花園。

  大太太又長長嘆了口氣,「別人都明白,就她不明白,死心眼,非四郎不嫁,真不知怎麼辦才好。別說四郎是老太爺看重的接班人,單趙氏本家長孫長子這個身份,就不是隨便某家富戶千金能配的,勢必要門當戶對,就算高攀,也得是趙家高攀。蘇娘,你說是不是?」

  夏蘇也很想問︰這時候,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自己,怎麼辦才好。

  但是,任何人,這種時候,一定會安慰兩句,只要不是木頭腦瓜。

  「可不是嘛。大太太且等等看,給岑姑娘一些時日,應該就想通了。她容貌出色,家境又富裕,找一門上好的親事實在不難。」夏甦這麼安慰。

  大太太很聽得進,「正是。」

  她卻再嘆,「唉,這也是因為父母不在身邊,不能好好相勸,以至於她獨自感覺萬般苦楚,誤解結深,只怨我趙氏欺人太甚。她若像甦娘你這樣的性情就好了,平日看她好說好的溫柔和善,其實卻是不夠自信的緣故。你就十分獨立,說話不愛拐彎抹角,讓人直接明白你的意思,好不好都看著辦了。」

  呃——這麼誇她?夏蘇可不感激涕零,只是笑笑,「大太太說有事?」

  「是,是有事。」大太太心情平復得很快,「明日我要去寒山寺捐銀,順便上香求願,再給雪敏求支姻緣籤。九娘,十一娘和二房的姑娘們都去。我雖不喜歡你去詩社,不過跟家裡各房的姑娘熟悉一下,確實必要。你也一道,如何?」

  「明日幾時?」夏蘇沒忘自己約了楊汝可,而且也在寒山寺,暗道真巧。

  「明日辰時出發,用過素齋,過了末時回府。」大太太交待得清楚。

  這樣的話,應該能抽出工夫見楊汝可,夏甦點頭答應。

  大太太不知夏蘇常往外跑,關照一些出行要隨身帶的東西,又讓她明日在趙府正門上車,才放她回去。

  夏蘇回園,因岑雪敏與趙子朔娃娃親的事泰嬸她們不知,她就沒提吃完飯後的事,只道大太太要帶她去寺裡上香,還是和兩房的姑娘們一起。

  泰嬸連忙跑到夏蘇屋裡,翻箱倒櫃,說找不到一套像樣的衣服,就讓喬阿大趕車,拉上夏蘇和喬大媳婦出門,挑新衣。

  這晚,夏蘇正常時辰睡下,到了第二日吃早飯時,看到趙青河兩眼黑圈,從園門口飄向他的屋子,跟遊魂像極。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1 11:46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03:11 PM 編輯

第58片 寒山聽鐘

  夏蘇沒想打招呼,趙青河倒眼尖,看到她吃飯,還看到她一身簇新。

  「唷,妹妹穿得這麼好看,去相親?」不知在外混了幾夜,滿臉青渣,臉還削瘦一層。

  聽到相親二字,不白眼,對不起自己,夏蘇冷颼颼道,「陪大太太寒山寺上香,代你應酬長輩。」

  趙青河咧嘴一笑,又正兒八經抱拳,墨眼盛晨光,睏意浮著,卻也是再認真不過,「妹妹辛苦,我銘記於心。近日城裡不怎麼太平,出門也行,最好多陪在長輩身邊,不要自己一個人亂轉悠。」

  夏蘇想問怎麼不太平,趙青河卻已經飄進屋去。

  那麼地,缺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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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蘇寒山寺,有無數無數的魅力,但對於夏蘇而言,最喜歡唐寅的《姑蘇寒山寺化鐘疏》。

  疏中道︰銅鐘司其晨昏,上振天宮,解魔王之戰鬥,下聞地獄,緩眾生之悲酸,上通天堂,下徹地府。疏文最後還有一偈︰姑蘇城外古禪房,擬鑄銅鐘告四方。試看脫胎成器後,一聲敲下滿天霜。

  唐寅以此疏為寒山寺集資捐造鐘樓,引起萬眾來觀,傾城慷慨解囊,但等鐘樓最終建成,唐寅雖已故去,卻是功不可沒,而他的一生傳奇,會與這間天下名寺共同生輝,流傳千百年。

  夏蘇立在山門外,聽一聲鐘,敲下滿天的秋霜,敷了楓林似火,入眼燒起一片紅。張繼的那首《楓橋夜泊》,她剛到蘇州時,就趁夜跑出來賞過了。然而,秋日之中古剎的美,也無可取代。鐘聲更是明亮,敲在心裡,如落七彩雲光。

  「蘇娘。」大太太喚她。

  對於生活在甦州的趙家人來說,寒山寺如同自家園林一般熟悉,來上香,就只是上香。

  夏蘇轉身,看到門檻那邊的一群趙氏,心中哪裡還有七彩色,僵僵笑了笑,跨進山門,無奈將唐寅拋在紅葉晨風之間自在,任自己被牽著走。

  她對趙青河怎麼說來著?

  應酬。

  既然有覺悟,抱著賞山玩水的僥幸心態,主次不分,還弄得心情不好,那就十分沒意思了。

  所以,夏蘇的僵笑柔軟了許多,到大太太跟前已是平常心,乖乖靜靜的模樣。

  「蘇娘瞧個山門就出神,莫非沒來過寒山寺?」趙六郎笑夏蘇很呆。

  「是沒來過。」

  夏蘇心想,趙六郎還真是比不過趙子朔,那麼話嘮,還似一本小人書,翻幾頁就看完了,沒有內涵,不過性格倒是親切。

  昨日大太太說只有大房二房的姑娘們陪著,今日一早卻多出了趙四,趙六和趙十二郎。原因是大太太的小兒子趙十二郎非要跟出來,正逢趙子朔和趙六郎書院放假,能與十二郎結伴,大太太就同意了。

  大房如今只有庶出女兒未嫁。九娘和十一娘,兩人同母所生,親娘是大太太的忠心丫頭,也是大太太有身孕的時候非讓大老爺納入,妻妾主僕分明,相處融洽,沒有其他幾房爭風吃醋鬧出的一些糟心事,連帶九娘和十一娘的地位都提高不少,由大太太帶在身邊親自教養長大,母女情份不淺。

  而二太太今日只讓親生的女兒十七娘出得門來,拘了妾生女八娘和十五娘,可見待遇差別。

  「夏姐姐平時喜愛做些什麼呢?」九娘小夏蘇兩歲,沉靜又大方。

  十一娘和十七娘年紀小,湊在一起嘰嘰喳喳,顯然平時就投契,對突然冒出來的遠親姐姐沒多大興趣,喊聲蘇娘就算認識了。

  夏蘇因此不能對主動和她說話的趙九娘漠然,只是謹慎地,慢慢地,回答,「看看......寫寫……幫忙做些家事。」

  趙九娘哦了一聲,沒下文了。本想找些共同話題,但她既不怎麼看書,也不怎麼寫字,擅長女紅刺繡,去年起跟著大太太學習理家,又和做家事完全不同。

  「最近在看什麼書?」趙六郎的耳朵又伸過來了。

  夏蘇想到趙青河的書架子,「大明律。」

  三個字,成功讓趙六郎啞掉,耳根清靜,倒是趙子朔一直清冷的臉上出現淡笑,似看穿了她。

  夏蘇對這位多情公子十分不以為然。

  既知自己的婚事不能自給做主,他就不該給任何女子希望,什麼知己,什麼欣賞,都是不負責任的輕率行為。他曾憐惜胡氏女兒又如何?人因他被趕走,他做了點君子之事,卻遠不到共患難的地步,最後只是傷懷一番,與虛偽無異,多情比無情更惡劣。

  沒過一會兒,十二郎吵著說悶,大太太就放了大兒和六郎帶他玩去,自己領著姑娘們進大殿點香拜佛。

  平常參拜之後,大太太說要留在殿後磕百頭求願,九娘,十一娘和十七娘則想求簽。

  夏蘇看看將近正午,也趁機說與九娘她們同去。

  大太太應了,讓婆子丫頭們跟好姑娘們,自去磕頭。

  夏蘇跟著九娘走出一段路,忽又道自己改了主意,還是回大太太那兒,也磕百個誠心。

  九娘當然不會阻止,本要派個丫頭跟住,夏蘇卻道路短不必,萬一真迷路,就在素齋膳堂踫面。夏蘇不是自家姐妹,九娘不能硬派,只好隨夏甦去了。

  夏蘇向僧人問明鐘樓的位置,讓開一撥撥的游客,似悠哉,實防備,到達鐘樓時,原來充裕的時間也不過剛剛好,正午時分,大鐘長鳴。

  鐘樓後面有幾塊碑,楊汝可正在細看,聽侄子說人來了。

  他瞧去,見夏蘇今日打扮一新,竟是個漂亮姑娘,暗想那晚走眼,笑道,「真不好意思,讓夏姑娘跑這麼遠,只是我夫人今日非要來此上香,我又心急想看畫得如何。原想夏姑娘要是不方便,我就再約明日。」

  夏蘇看清周圍,除了楊汝可伯侄二人,不遠處還有些游客,心裡定然,將身上的布包解下,取出裡面的長盒子,遞了上去,同時說道,「也是巧了,我陪長輩來上香。」

  今日隨身背著這東西,大太太很奇怪,問她是什麼。

  她就說是畫匣子,又很土巴巴得說,寒山寺前有不少畫攤,想順便買兩幅裝飾家裡。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2 11:12 PM

第59片 珍品無價

  當時,十七娘就直接笑了,說畫攤上哪有像樣的東西。

  夏蘇只當沒聽見,固執背著。

  不過,也因此,沒有人再多說一句。

  楊汝可一聽,哈哈道聲的確巧,然後就從匣子裡拿出畫來。

  第一眼,就看亮了,神情由驚到喜,由喜再到驚,反反復復,還望了夏蘇好幾眼。第一幅很仔細很小心捲回去,放進他自帶的畫匣中,第二幅才到《梨花鱖魚圖》。他簡直目不轉楮,有點激動到手抖,禁不住讚了好幾聲好。

  楊琮煜沒楊汝可的眼力,又沒見過真跡,覺得畫挺好,不過也覺得大伯有些讚過了。他想來,仿得再真也是假,既然是假的,那就肯定比不上真的。他因此看畫不專心,倒是眼前的姑娘好似一朵粉粉水水的桃花,寧願多瞧上一會兒。

  夏蘇讓伯侄倆看了又看,神情如常,只是暗暗留意四周,如果就剩仨人,她就打算轉移。

  還好,遊客三三兩兩,絡繹不絕得換。

  楊汝可全然不知夏蘇的防備心,不然這位大儒商恐怕會喊冤枉。

  他將第二幅畫也收得妥妥當當,才再開口,「老夫真是走眼得厲害,想不到夏姑娘的畫功筆力遠不止半朵菊,那晚老夫的拙作讓你心裡笑話了吧?」

  「楊老爺的畫,延自宋師,卻有自己的風格,蘇娘不及。」她只會仿而已。

  楊汝可當她客氣,卻也不太在意。

  這回來甦州,原本只是帶家眷出游,他雖然嘴上不說,和侄子一樣,很清楚蘇州片的響亮名聲。盡管有一定鑒賞力,喜歡逛畫市畫鋪,參與各種賞評會,雄厚的財力讓他能一擲千金,但對名家字畫的來源十分注重,非自己信任的行家,不會出手。買下文徵明的扇面,是自信,也是直覺,直覺趙青河說得是實話,結果意外之喜連連。在此之前,他想都不曾想過,至少不是明知的情況,自己會下蘇州片的訂單。

  楊汝可給趙青河的一百兩,並非立兌的銀票,需要他看過畫之後,願意支付全款,方可與三百兩一道領取。趙青河沒告訴夏蘇,夏蘇也不必知道,兩人亦有十足自信。

  「這是三百兩的銀票和定金可取的背書,請夏姑娘驗看。」

  夏蘇看得很仔細,並不以對方是大商而輕率,確認是真銀票之後收好,自覺交易完成,轉身要走。

  「夏姑娘稍待。」楊汝可卻喜歡極了夏蘇制作的片子。

  夏蘇不停,反而走出一丈多,才緩緩側過身來,聲調微冷,「徽州離江南不遠,卻也不近,楊老爺一路順風。」這樣說,應該不像內眷了吧?

  剛才很水靈漂亮的姑娘,不過走開幾步,整個人卻忽然灰淡,楊汝可納悶怎麼回事,但不遲疑。

  他開口道,「請夏姑娘再為老夫作畫兩幅,價錢抬高至雙倍。畫什麼,仍由夏姑娘決定,只是這回要是李唐之風就最好。」

  兩幅,八百兩。

  夏蘇轉正了身,仍是冷冷淡淡暗晦的眼,神情倒似認真思索,「楊老爺何時回鄉?」

  楊汝可看不到對方有任何得意忘形和貪財喜色,心中更覺這對兄妹的品性難能可貴!

  「仍是十月底出發。」

  「既然如此,絕無可能完得成兩幅,一幅都要趕制,且我義兄或接了他人的訂,我不好擅接,楊老爺不妨找他商議。」和趙青河說好分工合作,她只管制畫,單和價都由他去跑去談。

  「想加價就直說。制作蘇州片,短則當日交付,長則七八日,一畫下多蛋,同時可以提供數方買家,怎麼到你這兒半個月都制不出兩幅?」夏蘇不那麼搶眼了,楊琮煜也恢復富家子弟的心高氣傲,以為她不過耍心眼。

  富商子弟也罷,名門子弟也罷,多有一種夏蘇討厭的毛病——

  自負。

  「琮煜!」楊汝可沉喝,「不可對夏姑娘無禮。夏姑娘的畫,絕非粗制濫造的蘇州片可比,便是仿制,也是難得一見的珍品,自然耗費功夫。」

  楊琮煜見識短,還不覺得自己見識短,「伯父,侄兒雖看不出這兩幅仿畫精妙在何處,但知假的終究是假的,無論如何總比不過真的。您不信,就再加價上去,保準她——」

  夏蘇走了,頭也不回。

  也許是這年認識的年輕男子多了起來,也許正逢趙青河的大變化,她竟然覺得,趙青河比起這些浮華的公子少爺,能幹得多,讓人心生可靠。

  楊汝可氣得抬腳踹向自作聰明的楊琮煜,「你個臭小子,除卻家境富有,自己一文不值,居然敢瞧不起靠本事吃飯的人。你回鄉之後從工坊伙計做起,改不了說蠢話的毛病,就別想回江南來。」

  「大伯!」又不是一天兩天犯糊塗,是出娘胎就開始養的少爺脾氣,楊琮煜還不服,「我......」

  「你們伯侄倆還沒看完石碑哪?」楊汝可的夫人找來了,身邊還有兩個女娘和丫環婆子,「行啦,行啦,看石頭是小,相侄媳婦是大,耽誤琮煜終身,今後就由你這個大伯厚臉皮去求,我可不管了。」

  楊汝可無子,膝下只一對女兒,他並未因此娶妾,只從楊家另外幾房中選了兩個能幹的侄兒出來幫忙。楊氏家業雖在他手裡壯大,可他不居功,無更遠的野心,一心一意為一大家子人。

  楊琮煜身為楊家三代大孫,過了二十歲,婚事已屬迫在眉睫。

  楊家雖為商戶,卻也是巨富,如今這年頭,又在這奢侈江南,找個世家小姐並非奢想。楊夫人許了名媒很多好處,才定下今日這場相看,若是能讓女方看中,楊氏將與世族攀親。

  所以,怎能遲到?

  子侄的婚選之事,楊汝可已經全權交給他的夫人,事到如今也有些好奇,「到底是哪家姑娘,讓夫人這般著緊?」

  楊夫人卻是笑了,賣關子,「不說,萬一人家看不上琮煜,平白讓你們伯侄失望。」

  堂妹們吃吃笑,三言兩語打趣堂兄,讓母親一眼看靜默。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08:43 AM

第60片 對面不識

  楊琮煜的少爺脾氣多大,切了一聲,「名門望族也沒什麼了不得,他們瞧不上我,我還怕娶了菩薩,進來醜婦。大伯母還是告訴我得好,我也要過過眼,怎能任人挑我?」

  「到時候我可以告訴你哪一桌。再說,我能給你挑醜婦麼?你願意看,我還不願意整日對著呢。」

  楊琮煜如同楊家大房之子,雖未過繼,將來是要當楊汝可夫妻如父母孝順的,對未來的侄媳婦而言,楊夫人就是實質的婆婆。

  楊汝可本來對楊琮煜生氣,一想還能找趙青河,這才重拾心情,「走吧,且不說高攀不高攀,男方應該要多些禮數。」

  一群人走起,沒一會兒就趕上慢吞吞「爬行」的夏蘇,楊琮煜從她身邊過去,特地看了看她的腳,低聲嘲笑,「你的腳不是挺大?怎麼跟龜爬似得?」

  夏蘇掀起眼皮要頂嘴,那群人卻已走出能低聲反駁的範圍,只好撇撇嘴,記住。

  走得慢就不得不品嘗不斷被人超越的滋味,快到素齋堂時,又一批人從夏蘇旁邊過去,有人甚至還撞了她一下,讓她驚得差點當壁虎貼牆。

  七八個女子,衣裙顏色鮮艷,面妝精制濃彩,言行舉止無一不嬌不嗲,不僅旁若無人,還似乎故意引人側目,拱著中間一位中年胖婦喊媽媽,要這要那。外圍的數名男子就顯得很卑微,打傘,開路,低頭哈腰,對其他遊客蠻相吆喝,跟護著一群公主似的,卻極具某個行當的鮮明特徵。

  青樓,只有在江南,才能張揚得如此無畏,名妓一代代,如海潮浪花,短暫卻精彩紛呈,總有最出色的男人們忘我追捧。

  「拉不開步子就靠邊走,別擋別人的路。」撞了夏蘇的那個女子,處於外緣,看得出心情不佳,故而惡人先告狀。

  落在尾後打傘的瘸腳男子冷哼,那女子作個鬼臉,扭著腰肢轉進膳堂。

  夏蘇直眼盯著男子,張口結舌,很快眼珠子看左看右,覺得這種情況下應當裝不認識。

  「眼楮抽筋就該找大夫,而不是找神佛。」瘸腿男子正是老梓,打橫著眼,比夏蘇的眼白多得多,「老子警告你,千萬別跟老子裝熟人。」

  「我……」不是正在裝不熟?

  夏蘇的委屈還沒來得及抽出一根絲,老梓也進膳堂去了,而周圍突然清空,好像全寒山寺的遊客都肚子餓,不願意再繼續逛名勝,一百零八下的鐘聲也暫停,說明天上,人間,地下,吃飯最大。

  夏蘇把嘴角往下抿,將自己和牆剝離,垂肩,垂手,灰撲撲,走入素齋堂。

  堂很大,裝了「全寺」遊客,都顯從容,而且分為普通香客,吃大盆菜的講心堂和拿銀子買清靜,並且點菜的積善堂,可以按照手頭的銀子各取所需。

  「蘇娘,這裡。」大太太手下的小丫頭守在積善堂的簾外,看到她就趕忙招手,大概因她完全跟千金小姐沾不上邊,小丫頭還能多說一句,「去哪兒了?大太太說沒瞧見你,怕你走迷了路,準備派人去找呢。」

  「是走迷了路。」

  夏蘇都懶得想理由,但進裡面,本來寬敞,不過看到一桌楊家人和一桌桃花娘,頓時覺得地方太窄了。

  老梓叔還好,已經警告過她了,只是楊琮煜那位大少爺的眼珠瞪到要掉,都在一個寺裡逛,就這麼一處吃飯的地方,好像不必那麼驚訝吧。

  無論如何,夏蘇下定決心,誰也不認,誰認她也不認,給趙大太太福身,淡道自己兜糊塗了,跑到鐘樓那邊再繞回來的。

  趙大太太只道以後身邊要帶個人,就讓夏蘇坐在了右手邊,而九娘早坐在她左手旁。

  寒山寺的素齋還不錯,素麵更是一絕,量多湯好,素雞筍片都是時令鮮美。

  平時口腹之欲不大的夏蘇,白日出行讓她必須防備加倍,精神上的疲勞化為饑腸轆轆,專心致志把一大碗麵條吃下肚,耳裡才聽到大太太和九娘的輕聲對話。

  而這時,桃花娘那桌的笑聲好不熱鬧,令十一娘和十七娘互相咬著耳朵表達不滿,趙子朔,趙六郎和十二郎在另一桌,母女倆說話只有夏蘇聽得清。

  「長相不輸六郎,還能為長輩和妹妹們夾菜,比你四哥強。他雖然老往我們這桌瞧,多半也是楊夫人沒忍住,說漏了嘴,到底年輕,想自己過過眼也有主張。你覺得如何?」趙大太太的聲音,頗為滿意的語氣

  「挺好……」九娘略羞且喜。

  「楊家雖是商戶,但楊大老爺中過舉人,那孩子也是,還與四郎六郎一道參加明年大比。這些是要說給老太爺聽得。按我的真心意,那孩子得了官身最好,得不著也沒什麼,楊大老爺那麼大的生意會交給他,比當官實在。我們趙家缺就缺在這一塊,老太爺苦苦守著士族的名,不準經商,連個門面鋪子都不能弄,眼看公中緊手,我也沒有法子可想。這麼婚事若成,我就安心了,通過楊家做些買賣,補個差數。當然,你不用看這些,若嫌楊家門第低,心裡不願意,我不勉強,橫豎是我們挑他們。」

  「聽憑母親作主。」趙九娘顯然是滿意的。

  夏蘇抬抬眼,見趙大太太狀似無意看對面,一瞥就過,端著茶掩了唇動。

  對面是楊家的桌。

  她這才了然,原來今日上香只是藉口,其實是為九姑娘相親而來。楊琮煜和趙九娘?還真是楊家高攀。趙氏大房的女兒,庶出也與旁系末枝的嫡女截然不同,要是趙家這會兒在京師,楊家想都不用想。

  不過,趙府得多缺錢,要用庶女與商戶之子的婚事來救急?夏甦並非小門戶裡的人,一想就給翻掘出來了。

  「母親和九姐姐說什麼悄悄話?」十一娘終於留意。

  「沒什麼,不過說起你岑姐姐,她近來老是身子不適,九娘說想去求個祛病的符。我說正好要求姻緣籤,看看你姐姐們的婚事是否順當。」趙大太太四兩撥千斤。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08:53 AM

第61片 冤撲門板

  趙大太太對十一娘道,「我瞧你和十七娘才說了很多悄悄話,一臉不高興的模樣,也不好好用飯。」

  十一娘壓低了聲,「還不是那邊一桌,當誰不知道她們是哪來的,佛門清靜地還亂放桃花。」

  趙大太太不悅,「佛祖包容,普渡眾生,寺廟之中沒有貴賤,你們還是安靜吃飯吧,這裡不比家裡,不要隨意論他人是非,也不要任性浪費珍貴米糧。」

  夏蘇暗道一聲好。

  趙九娘心意定了,反而不自在起來,對大太太道,「母親,我看蘇娘也已用完飯,能否與她一同散步消食,一會兒就回。」

  趙大太太知道九娘需要平穩一下情緒,婚事未成之前,也不能讓僕人們看出端倪,作為陪伴,夏蘇確實比十一十七兩隻嘰喳鳥好得多,自然允了。

  夏蘇不介意出去,一邊是審視的目光,一邊是喧鬧的笑聲,她一個陪坐的,還如坐針氈。

  只是那時候,她並不知,能坐針氈上,也是一種好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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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砰砰!砰砰砰!

  大驢的手還沒踫到門,瞪眼看著門板朝自己撲來,他連忙往旁邊跳開,就聽轟然一聲響,張大嘴,半晌咽下口水,無比火大,「娘的,火燒屁股啦,沒人教你怎麼敲門——」

  噤聲。

  誰見了門外立著兩個膀大腰圓的差官,誰都會縫住嘴巴。

  「趙青河呢?」指使拆門板的卻另有其人,急蹬蹬踩過門板。

  「董師爺!」大驢一拍心口,「嚇死我鳥,這般砸門拆門的蠻幹法,以為少爺走了倒楣運,要押送官老爺那兒吃板子。」

  「我若不拆門,等你請我進去,就不是趙青河倒楣,而是我要倒楣了。」董霖大步往裡走,心急卻不忘環顧四周,雙眼大睜,「趙家對你們不錯啊,撥了這麼好的園子,不知情的,還以為是趙府嫡公子的住處。」

  大驢撇撇嘴,到前頭領路,讓董霖的大步催得小跑,「才換的地方,你沒瞧見之前的。對了,你找我們少爺有何急事?難道這麼快又有棘手的案子了?」

  這裡屬大驢跟得趙青河最久,從吳其晗的畫船開始,他見識了少爺的英明神斷,這回又和喬連喬生幫忙調查芷芳姑娘的命案,居然能把近幾個月的偷竊案也一並查清,光是佩服已不能表達他對少爺的崇拜。董霖三番兩次游說少爺當差,知府大人甚至還許諾副捕頭之位,都想借用少爺出色的斷案能力來治安。

  大驢自不知,趙青河能插手這些案子,純粹出於私心而已。

  董霖苦笑,只問怎麼還沒到,順眼捎見喬連喬生在一片空地上習武,反反復復三四個動作。

  大驢也想多練,但少爺說他功夫底子好,還有餘力看大門。

  兩人很快走進內園朝南的寬廊上,大驢指給他看趙青河的屋子。

  「夏妹妹住哪間?」董霖的語氣神情皆賊壞賊壞。

  大驢抬起一根眉毛,「問這幹嘛?」

  董霖嘿嘿笑兩聲,「我好奇。」

  「滿足你的好奇心之後,與我有何好處?」趙青河人不到,聲音到,如突來無數的冷箭,絳得園子嗖嗖涼,扎得董霖成刺蝟。

  董霖呲牙,「老哥不當差,原來是圖享受,大白日裡能睡覺。」

  屋門開了,趙青河披著棉袍,也不出來,就往門框上一靠,仰頭瞇眼瞧了瞧日光,又看地上的影子,知道自己還沒睡足一個時辰,不由刀目垂累,語調懶散。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要是來鬼扯的,揍得你走不出大門。」

  大驢趁機告狀,「沒門了,讓咱們這位大師爺拆了。」

  趙青河本來睡眠不足的模樣突然變化,雙眼立放鋒芒,面廓硬稜發狠,「董霖,此刻你應該在審犯人。」

  幾日不眠不休調查,終於確認罪魁禍首,昨晚布下天羅地網,他才交給官府收網,白痴都不可能出紕漏——

  「出紕漏了。」董霖一向油痞的圓滑臉上,終裂出頹唐,雙手扒了扒腦袋,抱住哀嘆,「都上了押車,還派兩捕快看管,到衙門卻已人去車空。那個死胖子,他娘的,就是酒囊飯袋,又怕手下搶上位,只挑比他還沒用的東西。」

  為了抓人,大驢也很辛苦,聽到這麼容易給放跑了,不禁大罵官差沒用。

  「……」趙青河也想罵,但想董霖只是師爺,能親自捉拿已是難得,具體到押送犯人這種事還沒法伸到手,而那個胖捕頭他也打過交道,廢物一隻,卻是京師某位大官的遠侄,平時全靠這點關係逞強。

  「逃了就趕緊去追,難道還要我給你當獵狗開路不成?」他已不能如何。

  董霖沒動,欲言又止,吞吐之間冒出一句,「夏……妹妹不在家啊?」

  趙青河沒好氣,「這時候你還想著見我妹妹?怎麼?要約吃飯?」

  「不是。」董霖突然很正直的樣子,「我的意思是,姑娘家平時少出門,你這個當大哥的,要多替她的安全著想。」

  趙青河眉頭皺了起來,「董霖,你踹了我家大門,來告訴我你們官差多麼無能,還順便教我如何管教妹妹。你——」周身寒冽森森,「應該不會吃飽了撐得。」

  「跑了一個,還有一幫凶。據他交代,那傢伙從來很謹慎,對來往的人一定要查出處,所以讓他打探你家住哪兒,家裡還有什麼人,就在前晚,那人還跟他親自來了一回,當時看到蘇娘在園子裡。如今人跑了,車上留四個血字——此仇必報,也不知是不是那兩個同車的捕快多嘴,招出了你幫忙……」只覺一陣勁風捲過,嚇得董霖閉緊眼皮。

  他再睜眼,卻不見了門框邊的人,回頭一瞧,趙青河已在數丈開外,棉袍似一片讓狂風吹漫的黑雲。

  「大驢,速喚喬連喬生,跟我去寒山寺!」趙青河的吼聲落雷,震怒千鈞,把泰嬸和喬大媳婦都驚動了。

  「老嬸,今日蘇娘到哪兒與大太太踫面?」他問。

  「趙府正門前。怎麼了?」泰嬸有點懵。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09:18 AM

第62片 密雲黑風

  「大驢,我自己喊他們,你立刻到門房打聽,趙大太太的馬車出發時,有沒有見過可疑的人。」趙青河很惱,卻仍冷靜,並不盲目發急。

  他對上泰嬸還能擺出一張笑臉,「老嬸,沒什麼,想想都是女眷,我不太放心,去接一接大太太她們。」

  不待泰嬸細問,趙青河轉身又走。

  董霖連忙跑上去,輕聲還勸,「我就來告訴你一聲人跑了,能幫我就最好。至於蘇娘,你當我關心自家妹妹,想得太多。那家伙這會兒逃命還來不及,還會想著找甦娘的麻煩?」

  被趙青河冷冷的,血絲如蛛絲的雙目掃過,令董霖噤若寒蟬。他從不知此人可化身惡鬼,煞氣那麼重,全身散發遇佛殺佛之狠戾。

  娘咧,趙青河老說他義妹怎麼兇怎麼醜,將來要把她嫁給更兇的漢子,讓她一輩子不敢大聲說話,這些敢情都屁話。

  「我本無意與官府合作,這回全看在老弟你的面子,你的官當得雖小,看你的志氣是要青雲直上的,若被一胖子壓死,不如早早回家當你的大少爺吧。」趙青河雖拿董霖出氣,心底卻惱自己大意。

  兇手多疑狡猾,他早知道,但自己獨來獨往慣了,將周圍打點無漏,卻疏忽他如今有家人。

  趙青河叫上喬連喬生,套車準備出發,大驢臉色難看地跑回來,還抱著僥幸的心猛然一沉.....

  「門房說大夫人的馬車停在門前時,有兩乞丐就縮在不遠的牆下,等馬車出發後,他們要去趕人,人卻不見了。」

  董霖沒細想,「放心,那時候人還在囚車上哪,怎麼來盯?他逃出去不過一個時辰而已。」

  趙青河一掌打董霖的背心,「人在蘇州行竊,為何常州也有竊案?因為,這是一幫子人幹的,你我只抓了一個頭目,你竟然到現在還不明白?」

  蠢啊!

  董霖卻不知常州事,顧不得背上吐血得疼,大叫一聲,「什麼!」

  趙青河如今可不打算多說一個細節,鑽進馬車,讓喬家兄弟能催多快就多快。

  董霖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上馬直追,「我跟你一道去。」

  他知道,要是不跟,今後就別想再請趙青河幫忙任何事了。

  赴任時,他老爹說過,人要成就大事,必有貴人相幫。這樣的貴人,運氣好,會送上門來,運氣不好,就得自己找,而一旦找到,絕不能放手。

  趙青河這小子,就是他的貴人了。

  趙青河這頭出發了大半個時辰,趙大太太也等了夏蘇和趙九娘小半個時辰,有些奇怪兩人去了那麼久,卻不至於擔心,還有心情開玩笑。

  「這倆姑娘,莫不是不好意思,背著咱們,自己跑去求姻緣了麼?」

  十一娘和十七娘嘻嘻笑著,皆道一定不錯。

  大太太還是明白九娘性子的,招來管事的婆子,讓她帶人去接姑娘們回來。

  趙府的人並沒留意,找九姑娘和夏蘇的婆子丫頭才出去,桃花娘那邊有個瘸漢也出去了。

  直到這時,夏蘇和趙九娘尚很悠閒。

  因兩人都喜靜,盡揀少人的步道走,等到感覺走出太遠,才不緊不慢往回去,絲毫未察她們貪看景色,久到已引起別人的擔心。

  趙九娘原本只是想自己散心,又不願帶丫頭婆子,才找了今日初見面的夏蘇,這時方覺得她是個可心人兒,明明聽見大太太和自己的對話,卻隻字不提,就找好景好地給自己瞧,聊起來好不輕鬆愉快。

  興趣不同,但性子很好,也許在自己出嫁前,還能成為好友。趙九娘這麼想著,忽聽夏蘇淡淡說了句話。

  「那邊兩個人好像一直在我們後面,是麼?」詭異啊,怎能去時在身後,回時還在身後呢?

  步道兩邊是山林斜坡,除非練家子才能如履平地,隱藏身形。

  夏蘇越想越不對。

  趙九娘今日瞧見了未來夫君的樣貌,都歡喜到要出來散步平靜,哪裡還有心思注意周遭,回頭看了一眼,不知是否一直跟著她們,倒因那是兩個男客而不太安心。

  「我們還是走快些吧,似乎出來得有點久了。」

  這點,夏蘇很同意,腳下加快。

  但有句老話,叫做「怕什麼來什麼」。

  「前頭兩位姑娘,請留步。」粗礪的聲音,碾壓過來。

  趙九娘不知凶險,竟要回頭。

  「快跑。」夏蘇卻決定,寧可虛驚,拉著趙九娘先跑起來再說。

  可她忘記一件事︰趙九娘的三寸金蓮。

  那雙漂亮到畸形的小腳可是扎扎實實綁成的,完全沒有偷工減料,別說跑步了,就是走路稍微快些,都得靠人兩邊扶。

  趙九娘才被迫跑了幾步,小腳就沒法再支撐,跌跌撞撞坐到地上,又全然搞不清狀況,只死死捉著夏蘇的手,驚慌地問怎麼回事。

  夏蘇的功夫能讓自己全身輕巧到飄,但羽毛綁在石頭上,再靈巧也只能原地掀。

  她剛想撇下石頭自己飛,卻聽對方喊一聲夏姑娘,令她身形定住,若是衝著自己來的,丟下趙九娘就不好了。

  「他……他們……怎麼認識你?」趙九娘比看起來得堅強些,腦子還能轉。

  夏蘇低頭望著趙九娘,目光那般仔細,描過她不安的面容,不由無聲笑了笑,從腰帶裡摸出一條手帕,彎下身。

  她輕巧說道,「九姑娘說哪裡話,我怎會認識他們呢?」手帕展開了,狀似無意拂在趙九娘臉上,又給她擦著額,鼻,嘴,面頰,然後面不改色說謊,「九姑娘哪來那麼多汗,別怕,多半只是混混無賴。咱們出來這麼久,大太太肯定已經派人出來找了。」

  趙九娘聽著聽著,意識忽然有些恍惚,視線也開始模糊,眼皮子越來越沉,鬆開夏蘇的手,頭一歪,竟然暈了過去。

  幾乎同時,夏蘇收起帕子,直起身,立刻轉向了那兩個男子。

  她的目光深幽,淡褐的瞳彷彿要縮緊成線,一對眸子刻得那麼銳利,又邃美無比。她面無表情,微抬高了下巴,雙手抱臂,身姿冷漠到輕蔑。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09:22 AM

第63片 冷血凶殺

  無人看出夏蘇心中怕得要死,以為自己被找到的絕望掀起了潮水,一下子淹到咽喉,有窒息之感。

  「我沒瞧錯吧,這麼就給嚇暈了?」男子這時離夏蘇只有兩丈多遠,步子不快,但絕不良善。

  夏蘇看清那人,恐懼卻立散,剎那能呼吸,「是你。」

  不是的,不是那地方派來找她的。

  那男子三十出頭,五官堪堪稱得上端正,眉宇之間煞重陰戾,那身寶藍錦衣分明浮了血紅,雙手背在身後,又不是閒庭信步,總覺得隨時能拔出一股殺氣。

  「你們兄妹真是讓我驚奇。趙青河故意接近我,誘我露出馬腳,幫官府設局抓我,我還沒想明白哪兒得罪過他,需要他多管閒事。而我確定自己是頭一回見到夏姑娘,夏姑娘卻顯然見過我了。」

  夏蘇一聽就懂了,「是你殺了芷芳姑娘,還到處偷天換日,以假換真。」

  「大家都是混口飯吃而已,何必咄咄逼人。」

  此人正是夏蘇趴屋頂所見的,安慰芷芳,並為她贖身的男子。他以外地富商的身份在城中走動,失竊的各家都有他到過的證詞。

  趙青河假扮一個落魄的北方世家子弟接近他,說手中銀錢緊缺,願意低價賣出家傳寶,一幅唐寅的仕女圖。

  他既然敢做沒本錢的買賣,心思自然縝密。唐寅的真跡都是稀世之物,民間就算有私藏,也不輕易賣出,畫的真假還需旁證,而趙青河出身哪個世家,也得打聽。

  這頭答應考慮,那頭就派人把趙青河的底挖了出來。

  不過,明知趙青河撒謊,他反而決定出手。

  他認為趙青河,作為一個混棒無賴,寄人籬下,窮困潦倒,才膽大從趙府偷出名畫來賣,更說明畫是真的。要是換掉真畫,做賊心虛的趙青河肯定不敢張揚,對他而言,這種兩頭都不能出聲的桌下買賣最好吃黑。

  於是,說好今日一早再驗畫,他暗中調包,又找藉口說不買,趙青河拂袖而去,他才帶著那幅真唐寅回到自己隱秘的居所。

  誰知,立刻被官兵包圍強闖,把未及賣掉的古畫古董全部搜出,包括還沒捂熱的仕女圖。他那時還不能肯定是趙青河布局,直到他從囚車逃出前,撬開兩捕快的嘴才確知。

  到底是誰咄咄逼人?夏蘇看對方停下腳步,離自己尚有一丈多,卻不敢掉以輕心。

  她不知趙青河的局,卻知這人已成漏網之魚,特來寒山寺找她,不是挾持她,就是殺她。

  「我要是你,我就能跑多遠就多遠。」她非口粲舌話,只講基本道理。

  「我原是這麼打算的,可想來想去,太冤啦,不得不繞路過來,找夏姑娘清算這筆賬。不都這麼說嘛,父債子償,兄長的債也可以妹妹償。」

  夏蘇記得桃花樓的媽媽叫此人馮爺。

  她也沒忽略另一個男子,看他一身灰氈無袖袍,陰沉著臉,亦不像善類,站得更遠,一直張望四周,似望風。

  「夏姑娘還沒告訴我,你何時,又在何處,見過我呢?我這人其實挺上道,不似窮凶極惡之徒,二話不說先宰人。就那麼片刻可活了,應該讓人死得瞑目。」馮爺眼角陰鶩,「你也別小看了我,來得可不止兩人,還有幾個兄弟把前頭的道封了。姑娘看著不笨,明白我的意思吧?」

  「芷芳姑娘的屋子失竊那日。」告訴他也無妨。

  「呃?那天晚上嗎?」馮爺沒想到,就自作聰明得以為,「啊——夏姑娘莫非女扮男裝到青樓見識,和你兄長一起。」

  夏蘇不覺自己有必要交待得太清楚,沉默不語。

  馮爺當她默認,「那你兄長與我有何仇怨?哈!我知道了!他是芷芳的恩客,見芷芳被我贖身,嫉妒了。然後,芷芳被殺,他就想潑我髒水,向官府誣告我,誰知讓他歪打正著。」

  真能掰,省她力氣,夏蘇卻開了口,「你既然已為芷芳贖身,那幅蟋蟀錦雞是她的陪嫁,只要你耐心等幾日,就能拿到手。為何又是偷竊又是殺人,弄出那麼大的動靜?」不太合理。

  「夏姑娘好不天真。我若能揮金如土,一千兩的贖身銀子跟扔紙錢一樣,還要冒掉腦袋的風險做這無本生意麼?」馮爺當她死人,什麼都實說了,「從頭到尾,我就沒想贖芷芳。看到那幅古畫,實屬意外之喜,選了那晚偷畫,卻讓一小丫頭撞破行跡,便當機立斷改為調虎離山之計,假贖芷芳,讓她離開桃花樓,好方便我再返屋換畫。我只是沒料到,一個對古畫不精通的女人能這麼快發現畫被調換,並懷疑到我身上。能怎麼辦?只能滅口了。」

  真相簡單,結果殘酷,以畫起,以命終。

  夏蘇冷笑,「你真蠢。」

  馮爺雙眼一瞪,背在身後的雙手展開,各拿一把尺長的銀鉤,慢慢靠近夏蘇,「你說什麼?!」

  「本該安於偷偷大戶就好,名畫古董對於他們不過擺門面,而你卻見利起義,奪人珍愛之物,進而殺人越貨,輕易暴露了自己。若我所料不錯,恐怕因你一人的蠢行,連帶你們一夥人都會同根拔起。不是蠢,還是聰明麼?」她對趙青河在調查這方面的本事,如今深信不疑。

  芷芳姑娘,不論她的人品如何,她對於一幅無名古畫的真心珍視,為自己的死報了仇,令兇手如喪家之犬。正如小小的蟋蟀,眷戀美麗的花朵,敢於和驕傲貪婪的錦雞鬥上一鬥,最後兩敗俱傷也榮,可以安息了。

  「我突然發現你話太多!死吧!」馮爺躍起,銀鉤閃寒光,一根掃來,一根豎劈,任何阻擋兩片鋒刃的東西,都會被斬成兩段。

  「你他娘的話更多!」

  夏蘇的衣服如蝶,翩翩起,美若仙,比寒光更快,往旁邊閃去,但這大老粗的話卻不是她撂的。

  一條腿,高抬,橫踹,當當得,止住銀鉤的殺人寒氣,同時褲腳被削得片片,露出半根鐵杖。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09:26 AM

第64片 救人技巧

  夏蘇驚訝得結巴,「老……老…..」

  收回那條銀鉤斬不斷的鐵腿,斯文面,桃花眼,來者開罵,「老子覺得上輩子欠你的,原來還欠上上輩子的,你個頭髮長沒見識的笨貨,跟殺人越貨的鳥扯屁!腿是凍住還怎麼,不會逃命,我幫你砍掉它們,跟老子一樣,鑄條鐵柱子在肉上!」

  老梓叔會功夫?!不是瘸腿,是假腿?!

  夏甦卻被他罵得一通腦暈,只會道是。

  「還不快滾!老子回頭再砍你腿!」瘸腿一點地,躍了丈高,朝馮爺也顯呆怔的臉踹去,「看屁!連女人都打的沒種東西,老子乾脆閹了你,讓你當娘娘腔!」

  另一個男人動了,速度極快,抽出一把長刀,直刺老梓叔的下盤。老梓叔不得不臨空變向閃開長刀,才落地,就被長刀男追擊。兩人戰在一處。

  馮爺朝夏蘇冷哼,「還真不能小看你,不過你的好運到此為止——」

  聲音未落,雙鉤交叉,對準夏蘇的頸子,新仇舊恨一起來,誓要割頭才痛快。銀光橫掃,似兩把寒扇,蒼蠅都鑽不過的,毫無縫隙。

  當然,夏蘇不可能在原地,等人割脖。

  夏蘇不但躲過速速壓下的銀鉤,還躲過馮爺接下來的鐵蹄腿,以及對方反應過來後,一招比一招厲害的進攻。

  她的身體,似乎每個部分,都化為了水,不可思議的,萬分凶險的,卻無一回不美妙的,脫離殺招,在安全的地方婷婷立定。

  她的呼吸,雖有些急,神情卻安定,眼底很冷,陽光照著那張如初雪般的面容,炫亮美麗,仿佛剛才只是做了些彎身展腰,再尋常不過的動作。

  馮爺未拜過名師,但他刀尖舔血,行走江湖二十年,幹得都是不見光的買賣,拳腳功夫自成一家,有響當當的惡名。怎麼料得到,遇到這個不比柳枝粗多少的姑娘,竟連衣片都沾不到。

  他雖看不出名堂,至少知道夏蘇會一門絕頂輕功,怪不得能那般冷靜。

  不過,馮爺到底經驗擺著,很快找到夏蘇的弱點,發現她的步法挪移離那位暈死過去的小姐越來越遠。他眼珠子一轉,毒計上心,忽然棄攻夏蘇,往趙九娘撲去。

  夏蘇暗道糟糕,本能驅使,也朝趙九娘那邊跑。

  倒不是純粹送死,隨時隨地防著兇徒準備飄開,只覺自己什麼都不做,看趙九娘挨鉤子,有點說不過去。

  她對舉起銀鉤的馮爺喊一聲住手,同時聽到有人暴怒一吼——

  「夏蘇!」

  這聲音無比熟悉,她自然會回頭去看。

  然後,手臂一疼,一隻銀鉤飛過去,在袖子上拉開一條大口子,見肉見血。

  還有血肉之間的,是自己的骨頭?

  「小心暗算!」聲音又是同時響起。

  已經被暗算了!她眉毛都豎了起來,兩眼噴火,一邊飛身閃開,眼角盯住馮爺,一邊找人算賬,「趙青河,你喊什麼喊!」

  一朵烏雲從夏蘇頭頂飄過,飛快降至馮爺那邊,也不管馮爺拽著毫無知覺的趙九娘喊什麼東西,劈哩啪啦就是一頓打雷閃電。

  那個馮爺也不是好惹的,拼上二十年的江湖歷練,還是逃出了雷雲電,再出手,招招要害,全力取人性命。

  但不多會兒,他被對方凌厲的路數弄得遲鈍,身上挨得拳頭越來越密,最後還讓壓在地上,聽著自己的右臂和腿腳被折斷,除了發出像殺豬一樣的叫聲,跟廢人無異。

  烏雲這才化成人形,長得和趙青河一模一樣,神情卻很駭人,眼珠發紅,額角爆青筋,一張臉稜得全是硬角,他就立在那兒,那麼傲慢,那麼跋扈,讓人感覺他只要一動,誰的骨頭就會像馮爺一樣倒楣。

  夏蘇以前從來沒怕過趙青河,看到他這時的暴戾樣子,居然心縮。

  「我不喊,你就沒命了!」

  豆腐那點渣力氣,竟想救人?真是高尚啊!

  打完架的趙青河可沒忘回應夏蘇剛才的話,動了腳步,卻是去趙九娘那兒,垂眼看著,點點腳尖,好似打算踢上一踢,以此判斷人是否還活著。

  還別提這件事,一提,夏蘇的心火又燒起來,「你不喊我,我能回頭?我不回頭,就不會差點讓鉤子卸了整條胳膊。」

  傷口很深,血嘩嘩地流,想到白白的,好像是骨頭,她感覺手腳都發麻,但以防他把人家姑娘踢傷,盡自己一份力。

  「九姑娘只是暈了。」她吼

  「我不是叫你小心了嗎?」她自己動作龜慢,怪誰?趙青河收回了腳。

  夏蘇哼哼地冷笑,舉起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掰給他看,「夏蘇——小心暗算。千鈞一髮之際,六個字,外加你還喘氣。只說暗算不就好了,又犯蠢啊,你。」

  真是氣不打處來,而且眼前都開始發綠了,卻見滿臉流血斷手斷腳的馮爺趴起上身——

  她立喊,「鉤子!」

  姓馮的居然能左右開弓,沒折的左臂還可發力。

  趙青河聽風辨位,一個旋身,長袍竟能捲高銀鉤,再騰空一腳,重重往下踢了回去。

  真是好眼神,那隻鉤子正扎在馮爺的腦門,這人再度倒地,抽兩下手腳,腦袋歪過去,徹底不動了。

  夏蘇怔了怔,微微撇頭,不看,嘴上還逞強,「瞧見沒?這才叫救了你的命。」

  趙青河瞧著她,以為會不服氣,卻道,「謝了。」

  夏蘇吃軟不吃硬,淡哼。

  不遠處,腳下伏著馮爺的幫手,早打贏的老梓觀戰已久。

  他看了看夏蘇,再看了看趙青河,很不客氣罵,「一個胳膊要掉了,一個剛宰完活人,一會兒對罵,一會兒說謝,也不看看這是多倒楣的時候。要當歡喜冤家,回自己家傻樂去,別出來丟人現眼。」轉了身,又回頭狠瞪,「給老子看清楚,這人咬毒死的,跟老子沒關係。還有,你。」

  一指趙青河,「知不知道血流多了也會死人,快給這蠢丫頭包扎。老子又不是奶娘,這種破事還要老子動嘴皮子,他奶奶的!」

  說完,老梓一瘸一瘸走遠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09:41 AM

第65片 一切有我

  趙青河不認識老梓,但老梓顯然是幫夏蘇的人,那就是自己人。他收回目光,見夏蘇身體微搖,頓覺不好,疾步衝過去,正好接住她軟下的身體,順著一起坐到地上。

  夏蘇覺著自己彷彿背靠著一堵堅實的暖牆,又是這般安心之感,甚至連眩暈都好了許多,閉會兒眼再睜,天不搖地不動,眼目所及的秋色重新歸位了。

  所以,她發現他居然挽高她的袖子時,還能有氣無力抗議,「你幹嘛?」

  「包扎。」傷勢沒有看起來那麼嚇人,但大半隻袖子的血就跟浸水似得,那手感令趙青河咬牙,「你不是暈了?」

  「你別撕自己的髒衣服給我包扎。」看看那道拉深的口子,這回沒見到骨頭白,應該是剛才錯看,而且血流得也不多了,夏蘇鬆口氣,略側過頭看他,「不包也沒……」

  她話未完,就看到他手上有一卷白棉布。

  從前趙青河愛用拳頭解決事情,隔三岔五要止血包扎,泰嬸就在家常備了這種潔淨白布。

  「你隨身帶著這東西?」真是學乖了?

  「你最好還是暈吧,這麼囉嗦。」她背靠著自己倒是舒服,可他要怎麼處理她的傷口?

  一隻手從她身前繞過去?

  他對自己手臂的長度還是很自信的,不過怕有小心眼的姑娘當成狼來了。

  趙青河往左往右向後看,卻找不到土牆樹幹,於是他的手臂試探了一下,環抱的姿勢離成型尚遠,踫都沒踫到人,就聽夏蘇冷冷說話。

  「回去,不然咬你。」

  他心裡長嘆,從容不迫收回胳膊,「要麼暈躺,要麼坐好,妹妹好歹選一樣,不然我一隻手怎麼包扎?」

  「……」

  夏蘇這才明白,趙青河剛剛那麼做並非有別的企圖,而是想給自己包扎,頓覺尷尬,臉紅耳燙,同時挺直了脊梁,感覺背後的暖意迅速散去,心中剎那滑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隨即又不在意了。

  「早說就好。」

  趙青河蹲到夏蘇身前,先扯斷一片布,清理傷口瘀血,再一手將棉布按住,一手繞過去,略施力,拽緊布條。

  啊——

  啊——啊——啊——

  頭一聲是夏蘇叫的,後面幾聲是山間回音,烏鴉都驚飛了幾隻。

  趙青河嚇到手抖,耳朵嗡嗡作響,片刻後才恢復聽覺,好氣又好笑,「妹妹平時說話細聲細氣,想不到深藏不露,尖叫起來鬼神讓道。」語氣一轉,有刁意,「真疼嗎?」

  夏蘇眼裡浮起霧氣一層,像魚一般用嘴吐氣,聲音嘶嘶響,「疼——」

  「這樣才對嘛。」趙青河再裹棉布,心裡就沒那種無法忍耐的疼痛了,「疼就哭,痛就喊,害怕就說害怕,難道憋一張死人臉就好看了嗎?你是姑娘家,姑娘家都心思多,心思沉積不好,會像胡氏女兒那樣傷春悲秋,也會像周二小姐那樣鑽進死巷子,我可不希望妹妹像她們,幫你解壓。」想不到爆發力很強。

  「……你故意的?」夏蘇不敢相信,狠狠盯著他。

  趙青河也瞧著夏蘇。

  她慘白透明的臉色,深可見骨的傷勢,明明驚,明明疼,還刻意把眼神調得高冷,彷彿剛才那場殺機只是遇到一回登徒子。

  他知道她是堅強的女子,但她的堅強建立在怎樣的經歷之上,他無從所知,卻有所感。

  這種感覺,不能讓他好受。

  他的手伸向她,本該有些嬰兒肥的面頰,這時因缺血而成了消瘦的青影,太礙他的眼,他想給她捏回來。

  夏蘇幾乎能感覺到他指腹的溫度,盡管他的手還沒觸到自己。

  她該叫他規矩點,可她的眼楮一眨不眨,忘了嗓子該如何發出聲音。

  她覺得,他的體溫或許能讓她身上少些寒氣,大太陽底下,她卻要凍死了,連他都不再屬嫌棄之列。

  「哭出來。」趙青河命令的語氣。

  「哭不出來。」夏蘇嘴倔,卻只是一眨眼皮,兩大顆熱淚就滾出眼眶,打在趙青河的指尖。他沒說錯,就在剛才,她確實怕得要死。

  「趙青河!」董師爺解決前面幾個嘍囉之後,終於趕到。

  「蘇娘,你沒事吧?」大驢緊跟著,一眼看見夏蘇坐在地上,還有浸血的半截袖衣,嚇傻了眼。

  趙青河蜷起手指,夏蘇的眼淚順著流入掌心,不涼反燙,心頭一動,再伸展了五指,無比溫和拍了拍她的頭,垂眼低語,「無需再怕,一切有我。」

  他立起,脫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從容淡定遮去那隻無袖傷臂。

  她眼裡直發酸,伏在膝頭,嗚嗚哭不止。

  山風冷,秋陽寒,兩顆堅強的心,兩道寂寞的影,卻燃了起來,從今往後不會再涼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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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大太太怎麼也沒想到,今日出來上香會發生這麼可怕的事。

  差婆子丫頭去找人,得到的卻是九娘和夏蘇遭遇歹人的惡訊,驚得魂飛魄散。

  她想立刻去看看究竟,卻被僧人告知官差封了那條山道,不僅閒雜人等不得入內,寺裡的香客們都得留在原地,直到官府準許走動,但好歹問到了官差及時趕到,已制服歹人,兩姑娘沒有性命之憂。

  趙大太太來不及事先打招呼,僧人就直接說了趙府的兩位姑娘。

  本來還擔心這件事會影響楊家對九娘的看法,畢竟雖是無妄之災,對姑娘家的名聲總不好聽,不過楊夫人不避嫌地親自過來問候,擔心和勸慰充滿情真意切,為人大方,全無商家婦的勢利小氣,令趙大太太暗暗讚嘆不已,心道婚事若成,倒是九娘的好福氣。

  更好的是,桃花樓那群人走得早,不然到了今晚,大概全蘇州城都會知道趙府的小姐遇到了凶徒,還指不定傳得多難聽。

  如此欣慰的心情下,趙大太太等了半個時辰也不覺得太久。

  楊夫人再次拿捏好分寸,沒有惹人煩心,適時告辭回桌,一回去,就悄悄對丈夫道,「這婚事十拿九穩了。」

  楊汝可讓楊琮煜的胳膊肘輕推一下,知道侄子的意思,問他夫人,「你自己一人高興半日,這會兒應該說出來了吧。那幾位姑娘之中,到底是哪一位要進楊家門?」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09:45 AM

第66片 擇一擇二

  楊夫人作驚訝狀,「虧老爺還是經商之人,連這點眼力都沒有麼?今日趙大太太身邊就帶了三位趙家姑娘,兩個年紀小琮煜太多,只有一個合適。她還是大太太的女兒,當然坐在母親左手邊,家中排行第九,趙九娘。我越看越喜歡,那姑娘穩重得很,也似懂道理的,看過琮煜而面紅嬌羞,顯然不挑剔我們經商,說明眼光好……」

  「不是趙大太太右邊的姑娘嗎?」楊琮煜搶問。

  楊汝可掃他一眼,沒他那麼急氣,問題卻差不多,「我瞧趙大太太右手邊的姑娘也是年紀相當,也很穩重。」

  楊夫人起先沒在意,「那位姑娘啊,我問過了,不是趙家女兒,只是遠親,今日陪大太太來的。」而後蹙起眉來,「什麼意思?你爺兒倆看中的是她?」

  楊汝可再看看侄子陰晴不定的臉色,低低笑道,「沒有,沒有,只是夫人賣關子,那兩位姑娘年齡相當,我猜錯了而已,但願九姑娘盡早從今日凶險中康復過來。」

  楊琮煜一聽自己弄錯了人,暗自罵自己笨,怎會把石頭當了寶玉,弄得惴惴不安,結果連趙九娘長什麼樣都沒看仔細。

  楊夫人完全沒瞧出來,還傷口撒鹽,「琮煜,你看這趙九娘可符你的心思?」

  楊汝可自然知道侄子那時心不在焉,就幫他一把,「夫人,我看咱們要不要準備些上好的補品送去趙府?讓琮煜跑一趟,跟趙大太太說上幾句話,好好表現一番,興許就十拿十穩了。」

  一個是趙府長房庶出的千金,一個是趙府遠親不知底細的義姑娘,對他而言不難取捨。當然,這不代表他不欣賞夏蘇的才華,只是趙九娘對楊家的幫助更大,更具吸引力。

  「雖然說這話有些不厚道,還確實是個搏取趙家長輩好感的機會,我瞧趙大太太擔心著呢,畢竟這種事有損姑娘家聲名。」楊夫人忽見一男子進了堂中。

  那男子一看就不是本地人,高大英武,肩比腰寬,江南男子的袍子一般都顯斯儒,穿在他身上卻十分颯爽,真是讓人眼前一亮。

  楊汝可同樣瞧見了,卻想不到趙青河會出現在這兒。

  趙大太太一見趙青河,心裡愣了又愣,語氣就十分驚奇,「青河,你怎麼也來了?」

  趙青河先對楊汝可那邊抱了抱拳,也不同趙大太太解釋兩人為何認識,只道,「前些日子的竊案和命案的兇手逃進寺裡來了,我有個朋友在府衙當差,正巧讓我聽到這個消息。一想到大太太今日就在寒山寺,我放心不下,便過來接大太太。沒想到,那個歹人偏偏撞在我和朋友手裡,如今已經處置好了,大太太沒受驚吧?」

  趙大太太聽丈夫贊過趙青河的本事,心中大定,「受驚是肯定的,但我更擔心九娘,還有蘇娘。你可曾見了她們?」

  趙青河點頭,「我來此正為告訴大太太這事。您不用太擔心,九姑娘雖是暈了過去,只有些擦傷,並無大礙,如今歇在一處禪房。官府已許人走動,您這就可以過去瞧她。至於甦娘,她的傷勢要重些,讓兇徒的兵器劃傷左臂,血流過多。不過,她能拼力護著九姑娘,沒有忘報大老爺的收留之恩,也算懂事。我得趕緊帶她下山看大夫,跟您先告退了。」

  趙大太太驚得不知說什麼好,「這……這……」這了半天,才道,「你只管去,給蘇娘療傷要緊,待回府再與老爺和我細說。」

  趙青河應是,「那邊的楊老爺也是我認識的人,我和他打聲招呼就走。我已安排僧人在門口等著領路,大太太不必擔心該怎麼走。」

  趙大太太暗道趙青河周到,連忙差婆子會賬,帶趙府兒女看九娘去了。

  趙青河本只想和楊汝可打聲招呼,誰知楊汝可一家子出來的,不得不應酬一下,向楊夫人和楊汝可的兩位小千金行了禮。

  還好楊汝可也要走,沒耽誤他太多工夫,等他與楊家一起走到寒山寺的山門之外,就看見扶著夏蘇的大驢他們已在馬車前了。

  楊汝可一路上聽趙青河說了事情的梗概,這會兒看夏蘇讓僕人扶上車轅,面無血色,身上套著男子袍,更顯得羸弱不堪,可以想見當時凶險,可那位姑娘居然還笑得出來,哪怕只是微笑,卻雲淡風輕。

  他經商多年,也見過不少厲害女子,都是一眼看著就強勢的,像她這般細巧模樣,柔和語聲,竟也有不輸那些女子的堅強。夏蘇令他開眼,還敬佩,心裡對侄媳婦的人選忽然有了遲疑,為此,覺得自己無論如何要去問候一聲,再作判斷。

  楊夫人與丈夫很有默契,一起去。

  夏蘇一直沒暈,並非體質特別,也並非失血不多,而是成長環境迫使她保持高度清醒,不輕易放鬆自己的意識。楊氏夫婦走過來的時候,她其實已很想睡覺,卻落車施禮,有問必答。

  以至於楊汝可想,或許她沒有受那麼重的傷,只是趙青河這個兄長關心妹妹,所以不由就說到畫的事情上去了。

  趙青河在一旁,原先全然不在意,以為就是說兩三句的事,但從夏蘇下車作禮數周全,再說起第二筆訂單,他就聽不下去了,慢慢走近夏蘇左側,似很不小心,撞到那條受傷的胳膊。

  夏蘇倒抽一口冷氣,眼前忽然天旋地轉,一時站立不穩,就讓趙青河緊緊扶住。

  順勢,趙青河向楊氏夫婦告辭,約了改日拜訪,將夏蘇送進車裡,自己也入了車。

  楊汝可看著馬車馳下山去,「夫人以為這位夏姑娘如何?」不待他夫人答,他自答,「性情柔和,內裡堅強,才遇凶險就能如此從容,是主母之佳選。琮煜個性衝動,心高氣傲,我最擔心他做事急躁,若有這般外柔內剛的姑娘從旁相助,因能揚長避短,興旺家業。」

  楊夫人其實已猜到一些,但她是女人,比楊汝可看多一處。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09:49 AM

第67片 趙三公子

  楊夫人道,「我才同夏姑娘說了幾句話?不論出身,人還不錯。趙大太太顯然看得上琮煜,你打算讓我怎麼回絕?為了她家遠親姑娘,不要她養大的女兒?再說,近水樓台先得月,咱們這會兒知道夏姑娘好,卻也已經太遲。你呀,別瞎想了,能和趙府當親家,滿足吧。」

  楊汝可自然知道「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意思,驚道,「他們可是兄妹,且二人十分知禮。」

  「又非親兄妹,我看兩人就很相配。而且,我看這個趙青河,竟比趙家幾位公子的相貌還強勝些,一看就是能幹可靠之人,要是女兒們大兩年,我真想找他當女婿。」可惜女兒太小,楊夫人只能乾看看,「等過了年回來再看,若是我看錯了這對兄妹的緣分,那就說給琮斐。三弟妹老說我偏心二房,琮斐和琮煜只差一歲,琮煜卻跟著你兩年了。」

  楊汝可嘆道,「我越想,越覺得你說得對,這兩個輪不到咱們楊家,等不著。」

  夫妻同時笑了笑,說過就罷,回去照原來的盤算為楊琮煜向趙府求親。

  但經過寒山寺一行,楊汝可更加欣賞趙青河和夏蘇,與他們一直保持著交情,甚至合夥搭起生意,這些就是後話了。

  過了幾日,蘇州城裡都津津樂道一件事︰殺人兇徒逃入寒山寺,姐妹香客無懼挾持奮勇鬥惡,歹人最後讓趙府三郎與董師爺聯手懲治,姐妹花也獲救了。

  莫名地,趙青河被傳成趙三郎,以趙三公子之稱,突然就和趙四公子齊名了。

  「我今早跟少爺到大老爺那兒去,齊管事笑哈哈喊聲三公子,嚇得我差點坐地上去,還以為寒磣少爺呢。誰知,蘇州城裡傳寒山寺那事,把少爺的名兒去了,只說三郎,所以大家就當成趙府有個三公子。」

  這晚,夏蘇吃第一頓飯,大驢吃第三頓飯,趙青河帶著喬連喬生出門了,所以也不用分桌,大伙坐在一起,邊說邊聊,好不熱鬧。

  泰嬸也道,「我去大房領銀子,賬房先生也拿此事來說,卻肯定不是齊管事的說笑,大有咱們自己往臉上貼金,好牢牢巴著大老爺的意思,我不愛聽。」

  同樣一件事,不同人,不同詮釋,不同理解。

  就像夏蘇胳膊上的傷足足縫了十針,泰嬸和喬大媳婦痛惜會落疤,泰伯大驢他們覺得她不該為誰強出頭,而她自己認為胳膊沒掉就是福。

  「又去大老爺那兒做什麼?」夏蘇好奇這個。

  「不是又去,而是出事後拖到今日才去,咱少爺如今面子大得很,大老爺請一回少說拖延三日。」連帶他這個僕人也特別有面子。

  喬大媳婦道,「也不是有心拖延,官府傳喚,少爺總不能不去,且早出晚歸的。」

  命案加竊案,隨著馮爺之死,和他數名手下的畏罪自盡,馮爺團伙作案的罪證確鑿,但無證據能說明常州的案子和這些案子有關,就只能到此為止,知府決定述文結案,趙青河作為重要證人,仍需走個過場。而馮爺腦門上的銀鉤,由董霖作證,絕對是咎由自取。

  這件案子了結之時,胖捕頭收受賄賂的事也被查證,進而翻出大量不能見光的過往,多到知府都不能幫忙兜,暫時關押,呈報了吏部,其實也是暗示胖捕頭的後台,讓後台操心去。

  捕頭之位從缺,董霖就說趙青河有責任暫時頂替,有點什麼事就把人叫去,造成這幾日早出晚歸的狀況。

  「聽說九姑娘的親事定了。」待男子們吃完離桌,就是女人們的八卦時候,而泰嬸每日進府給趙九娘把脈,消息可靠。

  「楊家。」夏蘇愛參與。

  「沒錯。」泰嬸一臉疑問,「你怎麼知道?」

  「那日寒山寺裡遇到楊家的人,聽大太太和九姑娘說話,我才知道是兩家相看。」夏蘇簡單說。

  「老太太卻不大高興。」泰嬸搖頭,「那戶雖是徽州大商,但趙府是何等人家,怎看得起商戶。不過,不大高興卻還是沒轍,誰叫趙府缺真金白銀呢。」

  喬大媳婦嘆道,「從前不知道,看高門大戶好不神氣,如今才知維持起來實在不易,名門的千金也只能為著銀子下嫁。」

  夏蘇並不同意,「楊大老爺和夫人是沒得挑的,而楊公子人品不錯,聽說他還是四公子的同學,也要參加大考。」少爺脾氣一般有錢人家都有,不算大毛病,「大太太也做全了,怕九姑娘不願意,就帶她親眼相看,她自己點了頭,大太太才答應這門親事。哪像有些人家,嫁女兒是賣女兒,嫁豬嫁狗不由自己。」

  喬大媳婦一想,道聲也是。

  泰嬸道,「大太太確實算得上不錯了,你瞧二太太,她房裡的庶出姑娘可沒那麼好命,平時看著挺光鮮,卻都是在別人面前,背後不知吞了多少淚。好在老太爺和老夫人還明理,各房雖能各打自己的算盤,卻仍得顧忌著,不敢出格。」

  趙府有明也有暗。

  喬大媳婦說,「聽老嬸您這麼說,我希望趙府兩位老人家長命百歲,能保咱們少爺和姑娘安穩度日。」

  「恐怕要讓你們失望,我可不想一直寄人籬下。」趙青河跨進了屋,脫去襖袍打個顫,「這屋真暖。你們個個偏心,憑什麼蘇娘能和你們一道吃飯,我就不能?從這頓開始,我也和你們一桌,除非你們把蘇娘趕到飯廳去。老嬸,我餓--」

  泰嬸忙不迭給他盛飯去。

  喬大媳婦仍要站起來,卻被夏蘇拉住。

  「他說到做到的,你一離桌,明日起,我就得一個人吃飯吃到心寒了。」夏蘇推給喬大媳婦一碗熱湯,「喝完才能走。」

  喬大媳婦訥訥照做。

  「手利索些了?」長方的桌板,趙青河坐遠了那頭,刻意給人自在。

  「好了。」不動就不會太疼。

  「早呢。一個月不能踫水,三個月不用力,就算萬分小心,傷疤也不會消失,要跟你一輩子。」泰嬸端了飯碗出來,提起這個就傷心。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09:55 AM

第68片 妹妹讓梨

  泰嬸就道,「不是我不善良,你和九姑娘同遇凶殘歹人,就算只顧自己逃命,誰能說你一句不是。」

  「還好沒傷在臉上。」夏蘇白一眼造謠的人,但那人完全沒自覺,嘩嘩扒飯。

  「阿彌陀佛。」泰嬸感謝佛祖保佑。

  喬大媳婦這時無比利落喝完了湯,問泰嬸縫制冬衣的問題,兩人就這麼離開桌子離開屋子。

  「知道我為什麼不願意跟你一桌吃飯了麼?」這個家的人,只要一見她和他,就會自發清場,變成同時同地僅有的兩個人,什麼男女七歲不同席,什麼孤男寡女不獨處,家門一關兄妹友好,不講究這些虛禮。

  「妹妹學學孔融,不求頓頓讓梨,難得給一隻,哥哥就感激涕零了。」他從前不喜歡和人說話,但現在挺享受和她鬥嘴的樂趣,或許是死過一次之後,不想再對珍惜的心情輕易丟棄。

  梁上君子,同道中人,孔融讓梨,沒有一回他能好好說全成語。

  夏蘇撇撇嘴,「你可知為何人們只頌小讓大?因為大讓小是天經地義,你先學學這個道理。」

  她沒讓他,他難道讓她了麼?

  她開始的買賣,他一上來就說了算,周叔梓叔他都見過,但他在外面做什麼,她卻基本上不清楚,除非他讓她知道。她懶得計較,是自知之明,也是明哲保身,因她還得防著自己的過去,盡量少在人前露臉。

  「我知道了,妹妹今日心火為何而來。」

  趙青河捧著碗,突然走到夏蘇左側坐下,與她擠在一張長凳上,不但不讓她換位子,還十分自然地捲了她的衣袖,見新換的白棉布上沒再映紅,才繼續說道,「怪我把你說成趙九娘的恩人,為她受了重傷。」

  面對他的坦然動作,夏蘇想臉紅也不能,輕哼,「我沒有見死不救,卻也不打算為她捨命,我受傷皆因你胡喊一通,雖說不能怪你,卻實在是被你連累。我不懂你有何居心,或者還是好心,可我不覺得有說大話的必要。趙九娘昨日過來探望我,眼淚簌簌,說多虧了我,不然她就沒命了,卻不知我受之有愧。」

  「妹妹可以對她說實情。」仔細放下夏蘇的衣袖,趙青河夾菜配飯,臨送到自己嘴裡時,想起來問,「妹妹吃好了麼,要不要兄長餵你?」

  夏蘇右手捉起一隻筷子,「你可以試試,如果不怕眼珠子被戳瞎。」

  他餵她?

  瘋了!

  趙青河的眼神居然有些遺憾,「不然妹妹要我怎麼對趙大老爺說呢?說不好意思,我妹妹把九姑娘迷暈了,害她因此被兇徒拿來當要挾,臉上和脖子上才會被凶器拉傷,差點腦袋和身體分了家?」

  夏蘇驚圓了眼,他怎麼能知道?

  「要不是我讓大夫幫忙瞞下,你打算如何圓場?別說趙家,恐怕官府都會懷疑你是否和馮保那群人串謀。」他當時就嗅到藥味,事後留了心眼。

  「……我那時以為是別人,不想九姑娘聽到而已。」等她知道來者何人,為時已晚,也因此她才不能說走就走。盡管那時的趙九娘,暈或不暈都一樣,已經走不了路。

  果然關係到她的秘密啊,趙青河已料到。

  他趁機道,「罷了,你我各讓一步,我不多問,你也別惱了。楊老爺過幾日要回杭州宅邸,請我明日吃酒,若是再下訂,我卻不接,先同你說一聲。」

  「你接我都不畫,楊大少爺那樣瞧不起人,還是請他們另找高明得好。」她自覺再窮也得挑挑買家,就算沒有趙青河的那段艱辛日子,她都沒有見錢就眼開。

  「那位少爺脾氣不小。」趙青河笑得似乎不以為然,卻道,「如今趙楊兩家要結親,咱們是能擺擺架子,明日我給楊老爺個暗示,想要咱們的畫,楊少爺得賠個不是,好吃好喝請你一頓。不過,那也得等年後了。」

  「你不是還要再接一單麼?可找著了?」不接楊家,接別人的,夏蘇問他。

  「不找了。沒聽老嬸說三個月不能使力?反正趙府願意養著咱們。」趙青河十分理所當然的口氣。

  「剛才誰說不想一直寄人籬下?」這麼快又甘願寄人籬下了?

  「那是自然,又不是咱們自己的家,總要搬出去,不過今年肯定不成,等明年再看。」趙青河有計劃有目標,卻明白要腳踏實地得來。

  「少爺!」大驢急吼吼跑進來,一見兩人坐得那麼親近,眼楮亮了亮,笑得古古怪怪,竟忘記往下說什麼事了。

  夏蘇最瞧不得這樣,「大驢,你來洗碗?」

  大驢立刻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不是,咱鄰居出事啦,彭氏哭得稀里嘩啦,請老嬸過去一趟,還求咱們千萬別說出去。」

  趙青河的聲音意外得無情,「誰尋死了嗎?」

  「彭氏只說那位這幾日一粒米未進,中午躺下去,到這會兒都沒起來,才發現不省人事了,沒說自尋短見。」大驢答。

  「莫名其妙。」趙青河繼續扒飯,吃了半碗才道,「你也是,別人家的事有必要著急來報嗎?我飯還沒吃完,而橫豎老嬸一定會過去。」

  大驢頓了頓,訕笑抓頭,「彭氏還請蘇娘過去一趟,說她和岑姑娘年齡相當,能陪著說個話解個悶。」

  趙青河吐粗,「放屁,她家侄女嬌貴要人陪,我家妹妹就是陪人解悶的?讓她哪兒來滾哪兒去,還當我是給她家拉車的騾子,隨叫隨到?」

  大驢扭頭就跑了。

  夏蘇雖然也沒打算過去,不過趙青河的回絕太粗暴了些,「好歹是曾經喜歡過的姑娘,可以和緩拒絕。」騾子?心裡暗笑。

  「別說我一點不記得怎麼喜歡過了,就這些日子我記得的,也不覺得那會是記我好處的人家。既然如此,連假客氣都是浪費,最好直接表明不想打交道的態度,免得今後再有什麼誤會。」

  趙青河必須表明徹底劃清界線的決心,就算這樣,也不能立即把那段糊塗往事從別人的記憶中抹乾淨,時而還受董霖他們譏諷。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0:00 AM

第69片 約婚之諾

  「蘇娘。」趙青河忽然以很認真的語氣喊她。

  夏蘇正要離桌,垂眼瞧去,難猜他眼中深測,「怎麼?」

  「哪怕別人不信我,你總要信我,我如今對那位姑娘真是半點意思也沒有。」他就覺得很冤。

  夏蘇挑起眉來,看他一副蒙受不白之冤的模樣,往日那些因他迷戀而遭受的困頓記憶就化成了霧氣,遇陽光而蒸騰,全然清晰。

  「不需誰信或不信,等你將來娶妻,新娘子不是岑姑娘,大家自然就知你的心意。非要說清楚告明白,就是越描越黑,心裡有鬼。」

  趙青河直直望入那雙像寶石一樣深嵌在星夜的眼楮。

  和岑雪敏截然相反,夏蘇是個非常不喜歡利用自己美貌的姑娘,所以人們會先了解她的性情,好似很鈍慢,好似膽子小,卻往往做得出大膽包天的舉動,還有與眾不同的天賦,即便沉入「蘇州片」之名,仍難掩光華。

  這樣的姑娘,當然會令人漸漸心折,而隨著這份心折,還產生一種非常自私的癮念。

  他看得出吳其 因此癮而不自覺抵抗,但等這個男人想明白,勢必不會怯懦,那時他的癮念當如何解呢?

  「我娘臨終前,讓我倆跪在床前發了誓,你是否還記得?」此時此刻,心癮發作。

  夏蘇一怔,咬住唇角,臉上紅潮起了又退,僵著神情,「我自然記得,不過你卻記不得了。」

  抬步要走,卻被他突然擋在面前的高大身形幾乎驚跳,更讓他撐住桌面的長臂封去左右的路,她頓時又惱紅了臉,全身有點燒。

  「趙……趙青河,你……你滾遠點。」

  她俏麗惱火的模樣,他已看出心得,那是越近越可愛,一點凶勢也沒有。

  趙青河微微前傾身,耍賴的本事無敵,「我有話說,說完就滾。」

  夏蘇拼命後傾身,左右已無空間讓她閃避。

  趙青河撐在她身側的雙臂收狹了,逼她的雙手只能撐著腰後的桌沿,而兩人之間梗著長凳,他甚至將凳子頂近了桌沿,令她的腿絕無可能像上回那樣靈活。

  身體那麼貼近,柔和剛的氣息相混,一張紅成柿子的美玉顏,一雙只閃一顆星的漆夜眸,但心跳同速同促。

  「泰伯說,你答應過我娘,若我願娶,你就願嫁,否則就一直以兄妹相稱,可以彼此照應。」這個家裡人人心照不宣的認知,而他才剛剛知道。

  夏蘇深吸氣,忽略這般親密帶來的心裡別扭,但奇異的是,她能分辨得清楚,這並非從前那種力量懸殊的挫敗恐懼感。

  他的動作霸道,卻無惡意;他的氣魄強大,卻不具殺傷。

  「可惜泰伯只聽到一半,而你卻什麼都不知道了。」所以,她仍能力爭。

  「我若想得起來,當如何?」他看似好整以暇,卻讓心臟狠狠砸著胸膛,有什麼要呼之欲出,卻以為本能,直覺該抓住這個姑娘。兄妹鎖不了一世,婚約卻可以,而婚姻本無期待,如果是她,他覺得至少會愉快些。

  一根蔥白纖指點在他心口,一聲輕笑。他的眼從她未染色的指甲尖往上描去,直至她微翹的嘴角,還有褪到耳垂的那點霞紅。

  他也笑,猜她篤定著某件事,以至於他的話聽起來又讓她覺得蠢極。

  「想起來以後,當然就看你怎麼打算了。」

  就在手指推開他一寸時,夏蘇右手往桌上一拍,雙腳騰離地面,從凳子和桌子之間折起來,單手撐起全身的重量,如一朵漂亮的花球,輕巧從趙青河的懷裡翻了出去,無聲落在桌對面。

  「妹妹莫頑皮,別忘了身上還有傷。」趙青河並非沒阻止,只是她的動作比他的還快而已,雖不是頭一回瞧她施展,還會驚艷。

  夏蘇沒有用到左手,她懂得自己照顧自己,如同她能自己作主婚事一樣。

  「趙青河,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妨把話挑明。當初我與乾娘說定,你若求親,我便嫁你,但以三年為限,如今快過兩年。還有,你別以為求親就是口頭上說說,找個媒婆來就行了。約婚,自然要交換信物,乾娘給我的東西我保存得很好,只不知我給你的信物你還找不找得到?」

  果然不是裝想起來就行的,竟還有信物!

  趙青河問道,「我娘以何為信物?」

  「這你不用管。」夏蘇知趙青河的本事,嘴角勾一抹嘲意,「你拿出你的,我就兌諾,絕不反悔。不過,我還得提醒你,你腦袋沒開竅那會兒,把乾娘整個首飾盒都掏空,換錢買新頭面送了——」

  往門口走去,慢慢伸手向前一點,笑難抑。

  趙青河沒跟上,坐回飯桌,開始吃剩下的半碗飯。飯早涼了,他也不在意,大口嚼咽,神情中無半點擔心焦慮。

  那姑娘怎鬥得過他?

  東西若不在家裡,他一提起婚事她就變了臉?

  東西若不在家裡,她需要聲東擊西,誤導他以為他送了人?

  他想不起來,不要緊,因為他恰恰很會找東西。

  「妹妹。」還有一件事要說說清楚。

  夏蘇停在門外,回頭等趙青河說下去。

  「婚約還有一年期,如果有誰來求娶你,哥哥只好讓他們過完明年再來了,妹妹別怨我耽誤你。」如此,讓他有時間觀察一下自己。

  夏蘇好笑,「隨你。」

  她要是還圖嫁人,根本不會答應乾娘的三年約。

  三年,女子最美好的尋找良人的時光,她無所謂放棄。

  「今晚出門麼?」趙青河的對話轉而平常。

  「不,我還是有點惦記楊老爺的四百兩,想看看是否有手感手氣,如果順利,沒準還是賺得到的。」她養傷數日,不曾踫過畫筆,右手很癢。

  「那麼,哥哥明晚就得拿到楊大少爺的致歉信才行。」

  碗空了,進廚房盛第二碗,再出來,夏蘇已不在門外,趙青河坐下,接著吃飯,這回卻一點菜都沒搭,單吃白飯。

  女人改主意,如貓出走,男人只需為她們找好理由,留一扇永不上鎖的窗門。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0:04 AM

第70片 往事如今

  只是岑雪敏病倒的事,並未如彭氏所願,幾乎立刻傳到了趙大太太的耳中。

  住得地方再大再好,也是寄人籬下,作為主家,這等雞飛狗跳的事當然不會不知情。

  趙大太太當即去找了丈夫。

  趙大老爺和趙大太太一直分住兩個院子,趙府已無人見怪。雖不能問取功名,但趙大老爺喜歡研究學問,十分愛清靜,如今很少在妻妾房裡過夜。

  這並不影響夫妻感情,大老爺與大太太相敬如賓,任何事都有商有量,比起鬧哄哄的五個弟弟家裡,長房以這種平靜和諧的姿態,獲得了趙老太爺和老太太的最重視最信任。

  其他五房不管心裡怎麼不滿,也必須服氣。

  「雪敏幾日滴水不進,睡得不省人事,彭氏請了青河家的老嬸,硬灌下了藥汁,總算緩過一口氣來。」大太太嘆問,「老爺,這麼下去,萬一彭氏說出娃娃親的事來,如何是好?」

  趙大老爺本來正為翰林院的大辭典作校對,聽到這事就煩,怕影響精準,乾脆合了書,語氣有些不耐,「讓她說。彭氏要是能讓老太爺鬆口同意親事,我倒不用煩了。」

  娃娃親是他一時興起許下的,他有責任,但老太爺不肯點頭,他也無奈遺憾。

  他與夫人寫信向岑家夫婦告罪,又請夫人婉轉對岑雪敏勸說,後來聽聞那孩子心結難散,他和夫人又親自去探望,甚至作出了長輩給小輩道歉的低頭勢,誰知那位姑娘還要鬧騰。

  「老太爺已經鐵了心要給四郎娶京中名門,除非四郎落榜,否則誰也不能讓他鬆口。」趙大太太知道丈夫說的是氣話,「我知老爺為何不高興。您覺著咱們盡力了,但雪敏不覺著,岑家也不會覺著。她自小當自己是趙家長孫媳長大的,辛苦學習那麼多東西,就為了將來嫁過來不給咱們丟人。如今咱們說句對不住,誠意再足,能彌補她這些年麼?情緒強烈才說明這姑娘的心眼多實在,其實挺可貴的,可惜四郎沒這福氣。」

  趙大老爺嘆口氣,「只是她再鬧也無用,平白弄壞她自己的名聲。老二家的六郎不好麼?不是長孫媳,還不用擔那麼大的責任。瞧瞧你就知道,長媳多辛勞。為了子朔那點事,母親還把你訓斥了一頓,當著弟媳們的面。因為你是長媳,一點小錯都要立標。」

  趙大太太溫婉笑了笑,「她還年輕嘛,又是認準了就不改心思的脾氣。」

  「那我們該拿這姑娘怎麼辦呢?四郎肯定不行,六郎她又不要。」趙大老爺自覺無從可想,「總不能不管,任她當了老姑娘。」

  「老爺,容我造次一回。」趙大太太的臉上突然出現不安的神色,「我知你不喜歡我提宛秀姐姐的事。」

  趙大老爺的眉頭立刻皺得死緊,板起了臉,卻是沉痛,「知道還提,想來你有理由。」

  趙大太太心裡縮一縮,真怕自己的提議適得其反,毀了好不容易才建起來的這份互相尊重的夫妻感情,但最終還是有些自信的。

  「老爺先別惱,我只覺得這或許是個補償宛姐姐的好機會,讓她能重上族譜,被老太爺承認。」

  趙大老爺一聽,神情有些激動,「怎麼說?」

  趙大太太眼裡剎那黯了黯,任憑她這些年做得再好,在她丈夫心裡,仍比不得常宛秀一個名字的重量。

  她未出嫁前,看父親三妻四妾,看母親與姨娘們各自作法,只為多得父親的一分掛心,再看兄長們個個美妻玉妾,坐享齊人之福,因此對未來的夫君亦無盼望,只想生得兒子穩坐正室大妻之位就好。

  誰知,她的夫君與別的男子不同,他心中有一個愛得極深的女子,幾十年都不曾淡去。從他和她成親那日起,他就說得很清楚,他與她同房,只為後代,以此向父母盡孝。

  而他本不肯納她的丫環,是她在酒裡下了藥,才犯下糊塗事。

  為此,他與她冷處長達兩年。

  她並不嫉恨丈夫的心上人,只是羨慕那樣的感情,而她一輩子都得不到。

  她以為她總有一日會與那位女子見面,因為她丈夫那麼執著的等待,甚至有著隨時拋家棄子的決心,她相信那個女子會感動的。

  她將所有的心思放在孝敬老人和內宅的操持上,也隨時準備著丈夫離家之後,她的主母地位不倒。

  然而,等來的,只是那女子的死別。

  她由羨慕轉而欽佩,怎樣的女子,活得那麼堅持,說今生不見就真不見。

  那女子還是深愛趙峰的吧,所以送來絕望的同時,還送來了希望。

  在以為那份希望絕滅的時候,趙峰倒了下去,那時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堅決的死願。

  趙峰說,他也要為宛秀堅持一回,他這一生負她,最後連她和他的孩子都守護不了,只有以死相陪,至少在黃泉下還能一家團聚,哪怕短暫。

  如今,希望回來了,趙峰的心病也好了,彷彿那個希望才是他的命源。

  想到這兒,趙大太太再輕柔地笑了笑,對丈夫說出她的打算,然後看丈夫滿臉的贊同和喜色,她就知道自己做對了。

  她沒有和常宛秀爭丈夫的心思,因她很清楚,比起愛丈夫,她更愛自己的孩子,比起妻子,她更願意擔當母親。

  沒有人,沒有任何人,能傷害她的孩子,一樁娃娃親更不能毀了她最大的希望。

  她的子朔,是她的榮光。

  這麼做,對大家都好,沒有一方有損,而她絕無惡意。

  過了幾日,趙府出了一件大事。

  趙大老讓老太爺罰跪在院子裡,整整一晚。

  離臘月一個月的天氣,還是初冬落小雪,跪一夜可不得了。

  老太太苦腫了眼求情,五位老爺一齊陪跪,太太們急得亂轉,趙家男孫們紛紛磕見祖父,也求寬容,老太爺竟然毫不心軟。

  到底什麼事,老太爺和大老爺卻都咬緊了牙,就不開口。

  好不容易熬過一夜,大老爺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能走路。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0:08 AM

第71片 年來無禮

  誰知還沒太平,大老爺又到老太爺那兒去說話,再被罰跪府裡祠堂。把老太太驚得暈厥,眾人簡直丈二摸不著頭腦。主子們忐忑胡猜的心情下難免拿僕人們撒氣,今日打誰一頓家法板子,明日趕了沒規矩的誰出府。

  全府雞飛狗跳,人人自危。

  這麼鬧了四回,到臘月中旬,父子之戰方歇,大老爺終於直著腰板從老潭院裡走出來,面帶笑容。

  府裡消停下來,但眾親戚仍被禁入府走動。

  眾說紛紜,猜測著事情的起由時,各家就收到趙府年夜飯的請帖。

  人們才驚覺,該準備年禮了。

  「送什麼好呢?」泰嬸表示頭疼,看看絲毫沒有一點關心神情的趙青河,轉而問夏蘇。

  這時夕陽西下,兩人正在等天黑,好出門。

  「不去就不用送了。」夏蘇回答。

  趙青河起勁了,「說得對。前些日子老太爺和大老爺鬧得那麼僵,以為今年不辦年宴了,這會兒再送帖子,哪來得及備禮?送得不好,還讓人說白吃一頓,不如不去。」

  「人多過年才熱鬧哪,而且連咱們也招待,酒菜不差。」大驢貪吃。

  趙青河不以為然,「何必吃別人家的?咱們到外面整桌好酒好菜,比看人眼色夾菜好,也不分主僕,都是自家人。」

  「不好。」泰嬸一錘子砸下,不允許反對,「大老爺大太太對咱們恩重如山,尤其這年還請了蘇娘,你該帶她在長輩們面前露露臉,讓府裡都認一認,蘇娘是咱家的姑娘,不能再當成丫環那般隨便對待。咱們自家吃飯,年初一也行的。好了,年禮我看著辦,不用你倆操心了。」

  「隨便弄弄就好。」趙青河扯起夏蘇的袖子。

  「老嬸,我會幫著想想,你別心煩。」夏蘇被拉著走了。

  喬大媳婦一旁笑著,「蘇娘真是貼心的姑娘。」

  泰嬸也笑,「就是有人眼神不好使。」

  趙青河卻對夏蘇道,「兜財的手說什麼漏銀子的話?借住趙府的親戚裡,還有誰比咱們更窮,有送年禮的銀子,不如自家出去吃一頓。」

  擱在年初,這絕不是敗家子會說的話,夏蘇覺著自己反而有點大手大腳起來了。

  「大老爺大太太對咱們確實不錯,如今手上也有些閒錢,打點一份年禮也應該。去年家裡真窮的時候,你送大老爺一個唐代鼻煙壺,彩繪的山水,一百兩出去,眼楮不眨。」

  「說好不提我從前的事。」趙青河趕起車。

  「我可沒答應過。過去的事,不會因為你想不起來就可以當作沒發生過,說者無心,聽者也無意,不就好了?」兩個月來,趙青河沒再說婚約之事,夏蘇也能以平常心面對他,「你說大老爺到底為何惹得老太爺那般動怒?」

  「誰知道。」趙青河的語氣突然飄忽,有些冷然,但很快笑起,「說不定是為了招我當女婿的事。」

  夏蘇知道他在搶白她早先的猜測,淡淡撇嘴,「誰叫楊琮煜出身富裕呢?趙九娘與他定親,就是趙家和楊家的結盟,趙老太爺不喜歡經商,但趙大老爺卻要考慮趙家的今後,看中的正是楊家會做生意。不過,還有十一娘。」

  「說話奶聲奶氣的丫頭片子,給我當女兒?」趙青河喝駕。

  「若不是為了招婿,又是為什麼對你好。難道真得純粹當你親佷侄子來看?」夏甦卻不信無來由的好處。

  「看我年富力強,能幫忙為趙府賣命,不行麼?」趙青河回頭瞥夏蘇一眼,「就算他們有目的,也是衝著我,你瞎操什麼心?」

  「你我一條船,你沉我也沉,當然要操心。」夏蘇自覺遲鈍,可趙峰夫婦的善待十分不尋常,「昨日,大太太送來的幾匹料子你沒看見,是京師王爺送來的貢料,給你我做衣裳。你收得起,我卻怕還不起。」

  「夏蘇。」夜街燈明,趙青河的側面輪廓分明,俊冷無比,「咱過完年就搬家吧。」

  「呃?」夏蘇愣住,半晌才道,「……怎麼突然……」

  「也不突然。楊琮煜道了歉,多賺四百兩。前些日子我到處走動,你的小畫引得不少人問,其中有兩位富商再約我談訂單,我估摸至少是二中一,過完年後你就有得忙了。還有,仍是楊汝可,他看好你我的本事,有意與我合作做書畫買賣,這麼一來就不單單是賣片子,將來還有作書和版畫的可能。雖不似你的一幅畫那麼一本萬利,但有穩定收入。」

  不突然,趙青河只希望能趕在某個真相出來之前,帶夏蘇搬出去,過簡單的,晝伏夜出的,無拘無束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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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師。

  一座美輪美奐的花廳,一老一少坐著,正賞一幅畫。畫上松竹梅,相映成輝。

  「傲香清骨,真讓人想狠狠折斷啊,是不是,言小子?」

  老者面上無鬍,聲音有些女腔,身著雲綢海錦,獺皮瓖襟寶石扣,頭戴員外帽,象牙箍了白玉,隱隱耀藍光,十指有三指戴著貓眼兒的戒飾,一身裝束千金難算。

  「伯父若有想折的東西,只需吩咐。」

  年輕人的裝束要素雅得多,但腰帶上僅有的那枚玉佩潤白晶瑩,瓖玉的鏤金絲竟有人物有閣樓,微畫之巧天下罕見。他長相也好,青眉靜目,五官儒雅,只是唇薄抿冷,偶有陰鶩之色流露,顯得十分寡情。

  老的叫劉錫,是宮中大總管,皇帝最器重的宦官之一。

  年輕人叫劉徹言,劉錫堂弟之子,被劉錫看中帶進京師,認大官商劉瑋為義父,如今已是家主。

  雖然同姓劉,劉瑋與劉錫並非親族,但劉瑋發跡多靠劉錫,家中又無嫡子,劉錫要他認劉徹言為義子,他怎敢說不,還得當作天大的恩惠。不過,因此坐穩了京師第一官商之位,為皇家專屬採買,撈天下的油水。

  劉錫尖細笑了一聲,「我是贊趙子固之畫功,筆力深透,勾物精魂。你這孩子,怎麼把我想得那麼壞,以為我借此又要整誰。」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0:12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6-11-3 10:12 AM 編輯

第72片 義兄非兄

  皇帝衰弱多病,黨爭也隨之熾熱化,權臣與權宦正展開殊死較量,這時因年關將近,波濤暫平。無論如何,過個好年才有一年的好景,連皇帝的病情都有所緩解,各方也趁機喘口氣,積蓄一下力量。

  劉徹言垂首,聲音卻不驚惶,「伯父考我。」

  劉錫眼裡也有了笑意,「你倒說說,我考你什麼?」

  「我在義父家住了十年,義父做生意並無技巧,橫豎只要有伯父在,金銀滾滾來,但他此生練就一雙好眼,鑒得天下寶物,伯父才欣賞他,送我到他膝下奉孝,也是想我學他的本事。如今他老眼昏花了,伯父考我學成沒有。」

  「你很聰明,不枉我將你帶出來,費心為你鋪路。既然已經清楚,就別跟我繞彎子了,我出宮一趟並不容易。」劉錫很滿意他的選擇。

  劉徹言起身近看《歲寒三友》,並不匆忙下結論,約莫一炷香才回座位,「伯父極愛趙子固的畫作,但恐怕要讓伯父失望,此為仿作。」

  劉錫哈哈大笑,道聲好眼,「看來這些年你沒有白待在劉家當孝子,此畫確為仿作,不過比趙子固之功力有過之而無不及,是幅值得收藏的佳作。你再猜猜,它從何處來?」

  劉徹言抬眼,恰到好處的謙遜神情,「侄兒不知,但伯父不生氣嗎?竟有人敢以假充真騙伯父。」

  「送畫之人早已言明是仿作,只是知我喜好收藏趙子固之作,以此作為年禮聊表心意。蘇州片以假亂真的名氣天下響亮,早些年我也見過幾幅,只覺誇大其詞,明明是粗制濫造之物,騙些土財暴商罷了,想不到如今能成氣候,假的還能比真的出色。聽說靠造蘇州片發家的人出了一批,儼然有頭有臉。自古往今,各朝各代都嚴抓假造古物之人,怎麼到了我朝,反而揚名宇內,發家致富,還能令人向往?果真因為山高皇帝遠,江南別不同啊。」

  劉徹言有些摸不準伯父話中的語氣,試探道,「伯父想小侄推把手麼?讓朝廷重新立威,嚴查偽造商家。」

  「不必不必,即便興師動眾,抓到的只是蝦米,大魚各有靠山,傷不及根本。再者,把偽造說成仿造,買賣自願,送禮體面,都狡猾得跟泥鰍一樣。我不過感嘆,江南出才子,這等筆力若有人欣賞,不說一代名家,也會小有名氣,在那裡卻只能是藉藉無名的小畫匠。」

  劉錫又說了一會兒話,臨走時留下畫,「好好處置,這可是趙子固的真跡。」

  劉徹言恭謹應了,一直送劉錫出府門,才問一句,「伯父,這畫是誰送您的?」

  「吳尚書。他的二兒子經營些自家的生意,其中有家鋪子叫……」劉錫想了想,「墨古齋。在京師自然比不得劉家的恆寶堂,在江南卻是數一數二的書畫鋪子。」

  「京師墨古齋的生意也興旺,恆寶堂全仗伯父看顧,才略勝一籌。」劉徹言不忘時刻提一提劉錫的功勞。

  劉錫笑笑,上了轎子。

  說是出宮不易,陣仗卻委實不小,還有兩列侍衛護送。

  劉徹言站立良久,直到劉錫的轎子轉過街角才回府中,對身旁的親信管事道,「封二百兩銀子給何公公送去。」

  管事去了。

  何公公是劉錫的親信,若非他事先通消息給劉徹言,劉徹言才看不出那畫是真還是假。他當然不笨,平時也不懶惰,只覺得沒必要學什麼鑒賞而已。

  「大哥,你伯伯走了麼?」一個穿得像朵花的姑娘跳進劉徹言懷裡,嘟著紅唇。

  她叫劉茉兒,是劉瑋的小女兒。

  劉徹言冷冷捏住她的下巴,用了力道,「怎麼,大白日的,就想同我耍了?」

  劉茉兒臉不紅,眼拋媚,「大白日怎麼了?昨個兒大白日,你還去平姨娘那裡同她耍了一個時辰呢。她可以,我就不可以麼?」

  花園裡有兩三個丫頭在清掃,劉茉兒的聲音毫不收斂,但她們沒有一個好奇或驚嚇,該做什麼做什麼。

  劉徹言看在眼裡,神情中的不屑更盛。

  這個府裡唯一乾淨的人,已經逃了。

  他俯下頭,攫住劉茉兒故意塗紅艷又嘟豐了的唇,毫不憐惜地吻吮她,直到她整個人癱軟在他的臂彎中,嬌嗔嚶嚀變成了討饒呼疼,小手握拳對他又捶又打,他才放開了人,冷眼看著被他咬出血來的嘴角。

  劉茉兒一摸去,見到鮮血,不慌卻火大,跺腳道,「哥哥心情不好,拿我撒什麼氣!」被這般懲罰,也成習慣了。

  「並非心情不好,而是警告你,下個月就要嫁人了,給我放明白點,別一嫁過去就跟不是夫君的男人耍,若那樣被打發回娘家,娘家可不收容。」

  劉府如同他的後宮,從劉瑋的續弦妾室到千金,從大丫頭到掃地丫頭,他高興就吃。

  但要說到劉府的混亂,並非自他開始,而是上梁不正。

  劉瑋自身的花名,以及將妻妾女兒當成待客的工具,導致妻養漢,妾偷人,男僕女僕隨便爬主子的床,到劉徹言只是照樣接管。

  劉茉兒吐個舌頭跑了。在這樣的家教中長大,她不知廉恥為何物,只圖一時痛快。此時不痛快,還能何時痛快?

  劉家的五個女兒,三個已為人妾,嫁得不是重臣,就是巨賈。

  劉茉兒也一樣,定下的夫君為湖州鹽商,來劉府做客時看上她,半百的年紀可以當爺爺。但又如何?十幾年好吃好住供養著,又沒別的本事,只能靠美色和年輕的身體,還可以為娘家出份力,反過來,作出貢獻,當然也能拿娘家當靠山。

  劉徹言回到花廳,盯著那幅《歲寒三友》看了好一會兒。

  他確實心情不好,伯父來這一趟,讓他不可遏制地想起逃離這個家的人來。

  三年了,派了多少人出去,杳無音訊。

  他曾覺得自己已經擁有了隻手遮天的力量,卻一而再,再而三,在同一個人身上感受到挫敗。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0:19 AM

第73片 徹寒冷岩

  劉徹言甚至都不知那人是怎麼逃出去的,從那間只有氣窗的地牢中,還要經過那些護院的眼皮底下,竟然能夠悄聲無息。

  一幅勝過趙子固的《歲寒三友》?

  天下能有很多這樣的畫工麼?

  沒有名氣,為了糊口,為了度日,在充斥著古畫的繁盛地方,施展長才也不用擔心被認出來。

  他忽然心念一動,大叫來人。

  一個管事跑進來。

  「讓江南一帶分堂的掌櫃們開高價收精品蘇州片,若有生客,立查底細,尤其是畫匠的底細。」他不能再怠惰。

  管事心裡有數,「大公子覺得四小姐在江南嗎?若然如此,要不要多派點人暗訪,把握更大些。」

  劉徹言點點頭,聽著管事跑出去的腳步聲,伸手撫過《歲寒三友》,神情陰鬱著,眼裡卻閃興奮的寒光,慢慢道出三個字——

  「劉蘇兒。」

  廣和樓裡,夏蘇打了個冷顫,回頭看一眼窗,關得好好的。

  「冷麼?」本來正和董霖說話的趙青河,立刻偏頭來問。

  「好像一絲冷風吹脖子。」夏蘇說著,想這人腦門後面肯定還藏著一隻眼。

  趙青河起身,把合得很好的窗子打開再關上,問她,「這回應該關實了,還冷麼?」

  讓五個人十隻眼楮好奇或好玩地盯著,夏蘇有點尷尬,「不…...不冷了。」

  這晚來同趙青河的三個好友聚面,除了董霖還未娶妻,孤家寡人來的,另兩家是成雙成對,千斤堂的葛紹和妻子江玉竹,還有程晟與妻子茂欣。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下巴掉。呀,趙青河,你還是這麼關心妹妹的兄長啊?」程晟的性子和董霖一對,兩人一旦起哄搭腔,沒人說得過。

  董霖立刻搭來,「我跟你們說的時候,你們都不信,怎麼樣,眼見為實了吧。」

  葛紹是冷性子,但也有市井混棒名,絕不是不生事的,「以兄長之名,打什麼鬼主意,路人皆知。」

  趙青河氣笑,「滾你們的蛋,一個個都沒妹妹,眼紅就直說。」

  夏蘇不想聽他們扯,江玉竹瞧出來,就左手挽著她,右手挽著茂欣,去樓道那頭看燈聽戲。

  江玉竹是常州人,茂欣是揚州人,都剛嫁到蘇州不久,而且她們與各自的丈夫都是互相看對了眼才自主擇嫁的,性格各不一般。

  江玉竹出身書香門第,家道中落之後擔當大戶人家的女教席,養活一大家子弟弟妹妹,所以說話行事都像大姐一樣。

  茂欣娘家富裕,沒吃過苦,但心地善良,性子活潑。

  兩人對夏蘇不約而同得照顧周到,讓她頭一回嘗到有姐姐細心的滋味,十分溫暖。

  三人說著瑣碎話,磕著瓜子仁,有聽沒聽著戲,又拿混棒圈來笑,說如今只有董霖能繼續這個市井稱號,另外仨都算有家小的人了,應該「金盆洗手」,「退隱江湖」。

  正笑得好不高興,桌前來了兩人,與夏蘇打招呼。

  夏蘇一看,連忙站起身,輕巧福禮,「吳二爺回來了麼。」

  興哥兒搶話,「回來了,回來了,剛才二爺才提到夏姑娘,讓小的送帖子請你和青河少爺吃飯呢,這麼巧就踫上了,正好,不用小的多跑一趟。這些日子不見,夏姑娘好像瘦了一圈,西風一吹就飛得起來吧。」

  吳其晗冷瞥能幹的手下人一眼,示意他不要那麼囉嗦。

  夏蘇笑了笑,依禮數,給吳其晗介紹了江玉竹和茂欣。

  能上廣和樓來吃飯的女子,多是開明的人家,男女直直見面也不拘謹,心中各自遵禮。

  江玉竹幫夏蘇解釋,「蘇娘兩個月前遭遇凶險,受了挺重的傷,怎會不瘦。」

  吳其晗吃驚,連忙細問。

  蘇州城里近來也無大事,除了馮保盜換古董書畫,還出了命案這一大樁,江玉竹不覺得需要隱瞞,一一如實告知。茂欣拽住夏蘇的袖子,笑盈盈看著吳其晗皺眉擔憂的神色,發現這兩人之間要比戲台上更好看些。

  「想不到竟然會出這樣的事,萬幸夏姑娘痊愈了。」吳其晗聽夏蘇說她的傷已好透,臉色稍霽,「我在城裡有家生藥鋪子,明日讓興哥兒給夏姑娘送些補藥,不知你可有忌口的或不能服用的,叫興哥兒記下。」

  「吳二爺不用客氣。」夏蘇不是亂拿免費好處的人,慢吞吞推卻。

  吳其晗看似不強硬,聽到身後有人喊他,回頭讓那些人稍等,再對夏蘇道,「今日我也是來做客的,不能與夏姑娘多聊,明日再會。」

  夏蘇客氣回是。

  忽然,上來一人,拍住吳其晗肩膀,從他身後探頭來瞧,年歲不大,面色酒紅,似已喝得不少,「吳二哥讓哪家姑娘拌住了腳步?莫非是未來的嫂子?小弟特來見個禮。」

  吳其晗俊面生厭,目光十分不悅,「崔岩,你胡說什麼?」他才輕喝完,卻見夏蘇渾身一顫,面露驚惶,迅速低了頭。

  這姑娘行為謹慎到過度的地步,但她的膽子並不真小,應該不是被酒徒的胡言亂語驚嚇到。那麼,如此惶恐不安,卻是為何?

  「咦?嫂子這麼害羞,小弟完全看不到模樣呢。」崔岩噴著酒氣,嘻嘻笑道,「吳二哥,讓嫂子去給兄弟們一人敬一杯,如何?」說罷,竟然伸手去拉夏蘇的衣袖。

  夏蘇低頭低到脖子都快斷了,死死瞪著那隻伸在眼皮下的手,前有吳其晗,後有江玉竹和茂欣,她不想施展輕功逃開去,但又不想讓崔岩看到臉,剎那驚出一身冷汗,貼衣彷彿凍出一層薄冰,四肢發僵了。

  一道影子,遮去了刺眼眩暈的滿堂燈輝,也隔開差點要觸到她衣服的爪子,如一片屬於她的天空,她輕輕捉住影子的衣角,心中瞬間安定。

  趙青河的聲音,沉著,好聽,「二爺何時回來的?您這位兄弟好像喝多了,要不要我幫著扶一把?」

  吳其晗淡笑,他的手這時已抓住了崔岩的手肘,不動聲色將人拉到後面,卻也因趙青河的高大身材,看不到夏蘇的模樣,擔心她受驚,又沒法問。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0:25 AM

第74片 姓劉姓崔

  吳其晗只能道,「青河老弟,我和這人不太熟,要不是他喝多,倒是能給你介紹一下。他是京中崔氏子弟,單名一個岩字,排行老九,到南方外公家過年,順便探視自家鋪子。說出來你一定知道,仙玉閣。」

  仙玉閣與恆寶堂,是京師最大的兩家名店,經營金銀玉器和古董字畫,幾乎將北方最好的珍品收盡,就連墨古齋也只能撿這兩家吃剩的,打不開北面市場。

  趙青河當然聽說過,抬眉哦了一聲,「可惜,只能看改日有沒有機會了。」語氣很冷漠,毫不在意。

  吳其晗偏生欣賞趙青河這種有底線的,不逢貴就圓,不逢權折腰的有理有節,而且眼光好銳,大概已看出崔岩的酒色品性。

  「剛才同夏姑娘說了,明日請你們兄妹二人賞光,上我的畫船吃飯。」

  「一定到。」趙青河大方應了。

  「夏姑娘,告辭。」

  吳其晗以為還能看夏蘇一眼,但等了好一會兒,只聽到她一聲再會,自始自終,嬌小的影子讓高大的影子遮得嚴嚴實實,再沒露出半分,讓他離開的腳步有些遲滯,有些無奈。

  這夜吃罷飯,趙青河與董霖他們散了,回到家中,只覺夏蘇的沉默十分異常。

  「你不是膽子那麼小吧?被一個酒鬼嚇到沒了魂。」他卻不願任她像以往一樣沉默到底。他追查自己的過去,讓她參與了進來,她也應該讓他參與她的那部分,是不是?「那個崔岩,你認識?」

  「……」夏蘇一顫,不禁抱住雙臂。

  「你現在不告訴我,等到你最不願意的事情發生,我就幫不了你。」他活回來三個月了,她也同意一條船了,「幫不了你,船因此沉了,我還得陪死。你不覺得,人這一輩子當一回冤鬼就已經夠了嗎?請你,別讓我再冤死。」

  夏蘇沒好氣,倒也不覺冷了,「崔岩,崔九,可不是好東西,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商戶豈止一家,你千萬別和他打交道,有什麼好主意也不能跟他合作,因他一定會偷了你的主意,自己賺獨利,讓你賠本倒楣。我不算認識他,他鼎鼎大名而已,但他也許見過我,所以我一點不想在他面前露臉。」

  京師有一雙「岩」公子,都是了不起的年輕才俊,兩人雖然不見得有多相熟,萬一崔岩漏出一點在蘇州見到她的事,她就死定了。

  「早猜妹妹是京中大戶人家的姑娘,原來是崔家?」趙青河比夏蘇的膽子大得多,亂猜不負責。

  「才不是。」夏蘇不知不覺任趙青河主導問話。

  「崔劉二家是書畫大商,上回聽聞但凡他們說是假的畫絕對真不了。妹妹既不是崔家女,卻有驚人天賦,那就是劉家了?」

  園子裡陡靜,西風從遠處傳來嘯聲,月落清輝,一地銀雪。

  夏蘇站得筆直,冷冷抿著唇,面色與月色一般潔白,卻無輝光,她的眼眸裡彷彿淡流銀溪,她的神情哀痛悲絕。

  她的殼裂了,碎了,讓這個叫趙青河的男子重擊毀去。

  她本名劉蘇兒,劉家第四個女兒,唯一還清白的女兒,自地獄逃出,今夜看到崔岩,就聽到那個惡魔的腳步聲,快追來了。

  她長吸,彷彿吸入的是月光,淡吐出銀氣,正想說出來——

  趙青河卻笑,一聲聲,那麼可惡,卻那麼有力,將她以為裂碎的殼整個套了回來。

  「你這姑娘真是夠傻的,你叫夏蘇,當然姓夏,哪怕崔劉兩家多需要像你這樣的高超畫匠,只要你不願意,逼不了你改姓。妹妹,記住了,就算嚴刑拷打,也絕不屈服,你姓夏,登在我家戶籍之上,和哥哥我坐一條船的,你改姓,我當如何?難道也要跟著改姓崔青河,或劉青河嗎?」

  夏蘇抿開嘴角,「還是趙青河不俗。」

  「當然,我娘書香門第出身,總不會取到處留情這種讓兒子沒臉出門的名字。」這姑娘本姓劉麼?看來得驅使一下董霖和程晟了,這兩人混過京師。

  夏蘇呵笑出聲,「其實乾娘給你取青河二字,大有江南河流的意境。北方的河多蒼茫,南方水暖山青,春綠連綿,但你在京師鄉郊出生,該取蒼河。」

  趙青河立時鄙夷,「趙蒼河,鶴髮雞皮,白鬍飄飄,一聽老人家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就趙青河的名字說得好不熱鬧,西風已過,晨風東來,再冷的冬天,也有溫暖的時刻。

  第二天夜裡,夏蘇卻沒能和趙青河一同赴吳其晗的邀約,因她接到周叔之請,到他家吃早年夜飯。

  周叔的妻子連氏起先還好,拿了夏蘇的紅包高高興興,後來老梓來,毫不留情地挖苦她一番,連氏就發脾氣罵回一頓,不知跑哪裡去了。

  周叔仍是不管,不過少了嘮嘮叨叨總抱怨的連氏,夏蘇覺得這頓飯出乎意料得愉快。三個大人一個娃,兩男兩女,兩個長輩,兩個小輩,真是不多不少。

  「崔九在城裡亂逛,你別腦子犯蠢,還以為夜裡安全,隨處炫耀你那點功夫。」老梓是知道夏蘇真實身份的第二人。

  「昨日我就瞧見他了,不過他醉得厲害,我肯定他沒看清我的臉。」夏蘇老實說。

  對於寒山寺老梓叔出手那件事,她至今沒有問過一句。

  周旭將睡著的寶軸放回裡屋,出來也是一臉肅然,「別以為崔岩不認識你,你在劉府雖深居簡出,你年少時的仿畫就曾引起崔老太爺的好奇心,而崔家與劉家一直明爭暗鬥,早就注意到你也說不準。崔岩離開蘇州之前,你不要出門。」

  「等那小子滾了,老子會通知你。」倒不是老梓消息有多靈通,而是崔岩愛眠花宿柳,目前下榻桃花樓。

  夏蘇本還想趁著過年畫市興旺能開眼界,讓這倆叔叔的關懷弄泡湯了。

  寶軸忽然大哭起來,老梓自告奮勇去抱,周旭和夏蘇說些京師舊聞。

  誰也沒發現屋外有個人影。

  那人靜聽了好一會兒,躡手躡腳潛出小院。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0:29 AM

第75片 二爺偏心

  趙青河與吳其晗的一頓飯,這時也差不多到了尾聲。

  盡管夏蘇不能來,吳其晗心裡有些失望,但他也因此有機會與趙青河暢談,越發覺得此人不可小覷,有勇有謀,見識亦不淺薄,不由以心交之,約了開年的杭州之行。

  再提到仿畫,吳其晗也不吝給最新的消息。

  「恆寶堂近來高價收質量上乘的唐宋仿畫,夏姑娘畫藝非凡,若能讓劉家看中,她或可在北方揚名,以女畫師的身份,而非一個蘇州片畫工。南方有你這個兄長為她著想,吳某也願出一臂之力,墨古齋會力捧她的畫作,打造為江南第一女名師亦有可能。」

  趙青河眼前出現一幅烏龜拼命逃走的畫面,笑著推辭,「二爺欣賞蘇娘的畫技,我代她謝過,只是蘇娘曾說她畫技受到摹仿的局限,並無名師大家之創才,她本人也似無野心,僅僅喜歡丹青為伴,修習天下名家的畫風。」

  吳其晗見趙青河以這等理由拒絕,語氣頗不以為然,「名家也從師學藝,無不自摹畫開始。夏姑娘天賦驚人,又十分勤勉,自然漸入佳境水到渠成,只需慧眼之人推她一把。」

  趙青河心想,要不是夏蘇的秘密多,吳其晗這麼不在意她的女兒身,如此惜才且願意力捧她的伯樂,實屬難能可貴。

  「承蒙二爺青眼,容我回去與蘇娘商量,這事主要還得看她的意願。」他就更不小看女子了。

  趙青河起身告辭,吳其晗從興哥手中接過兩個藍錦寶盒,「小小禮物不成敬意,給你和夏姑娘拜個早年。」

  趙青河也懂這套,讓大驢將自家準備的禮物拿來,親手送上,「愧受愧受,我這才是小小意思,來年還請二爺多多關照我們兄妹。」

  興哥兒看著趙青河走得不見人影了,轉身就很積極,「二爺,小的給您打開?」

  吳其晗倒沒有太大期待,「他家勉力支撐,你興哥兒的家財還比他富餘得多,有何讓你眼亮的?」

  興哥兒邊說邊掀了禮盒蓋,「要是別家,我也不這樣,他家不是有夏姑娘——」眼楮拐入,驚奇啊了一聲,又很高興,「畫裡有我。」

  那是一座四片兒玻璃小屏風,玻璃夾著灑金紙的小畫,四片拼一卷,畫得是雨湖堤岸的舫船和萬燈下的園林,舫是吳其晗的畫船,夜色園林則是墨古齋,細膩的工筆勾船和燈景,粗放的畫風只用來描繪雨和夜韻,由遠拉近,頓然身臨其境之感。

  船上立著幾人,其中一個穿雨簑戴斗笠,拎著一盞大燈。盡管畫小人更小,卻同興哥兒的動態有七八分像。怪不得興哥兒一眼認出。

  畫無落款,無印章,吳其晗看書賞畫的閱歷何其豐富,知道這畫定然是夏蘇親筆繪制。

  工筆最難說才氣,只要下苦功,必有收獲,而寥寥幾筆雨色夜氣卻是這畫卷的點楮之處。

  唐宋的畫風,江南的狂狷,夏蘇仿了文徵明的筆法,模出來的畫。

  趙青河沒說錯,夏蘇的才能受限於臨摹。

  「夏姑娘為何不落款?」興哥兒判斷為好畫。

  吳其晗不語。

  不論不落款的原因為何,畫是夏蘇所摹,屏風卻是趙青河的心思,兩人配合無間,一份小小意思勝過他用錢買來的貴重,且又一回證明趙青河對夏蘇的守護之情,而非輕視女子才華。

  「興哥兒,你說二爺我若求娶夏姑娘,可有勝算麼?」一腳踏上車轅,吳其晗突然打破沉默。

  興哥兒張大了嘴。

  吳其晗失笑,賞這小子一顆毛栗子,「我以為你最機靈,對爺的心思無所不知。」

  興哥兒揉著腦袋,「不是,二爺對夏姑娘用心,我當然早看出來啦。嚇煞我的是,一,您居然有娶她為妻的念頭,二,您居然還沒有把握。」

  吳其晗二十有三,少年起就經商,溫文儒雅的君子,不說到處留情,談得來的紅顏知己也有幾個。

  當然,那些都不是能當吳家二少奶奶的。

  「誰不知道二爺眼高於頂。這幾年太太給您看了多少好姑娘,您一個不要,夏姑娘嘛——」興哥兒嘿嘿笑兩聲,「我說實話您可別揍我,姑娘是好姑娘,但家世也太寒磣了,恐怕太太不肯點頭。」

  「照你的意思,只要我娘同意,這婚事定然能成?」吳其晗沒揍他,一時興起的念頭讓這些日子輾轉的心情有些沉澱。

  「那還用說?青河少爺很能幹,將來也可能有大出息,但如今家底家世擺在那兒,同您攀上親,就跟鯉魚跳了龍門差不多。」興哥兒持著公允的態度。

  吳其晗一本正經點了點頭,「就以你的話為準,若是我娘同意,我仍娶不成夏姑娘,你就跳到西湖裡去,撈一條能跳過龍門的鯉魚給我吧。」

  興哥兒再度張大嘴,不擔心自己跳西湖,而是他家二爺當真想娶夏姑娘!

  趙青河一回家,也讓大驢負責拆看年禮。

  他走到夏蘇屋外瞧一眼,不見亮光,心想她真是越夜越自在,竟比他還晚歸。

  踱回自己的屋,大驢就衝他咧嘴笑。

  「吳二爺偏心得很,送你一對沒大用處的瓷瓶,卻送蘇娘一串手珠,珍珠又圓又亮,一看就知道很貴。」

  趙青河看去,寫著夏蘇名的禮盒之中,果真嵌了十顆珍珠,不見得多大,勝在顆顆圓。

  而且吳其晗顯然考慮到送姑娘家的禮物要小心產生歧義,所以僅僅看似是手珠,其實卻沒有串線,就是一盒珍珠而已。

  「不過,真是太好了,蘇娘本來就沒幾件像樣首飾,有了這些珍珠,可做一副好頭面,去趙府裡吃年夜飯也不會讓人瞧不起。」大驢一下子高興起來。

  頭面?那不正中吳其晗的心思?送的是珠子,打成首飾,就見珠如見人,不上心都難。

  那可是萬萬不行的。

  趙青河瞇了瞇眼,忽然抬起眉梢,嘴角兩邊笑翹,「大驢,你到廚房把磨舂拿來。」

  「哪個磨舂?」大驢愣愣地問。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0:36 AM

第76片 珍珠粉好

  「老嬸用來磨香料,那個小石頭疙瘩。」趙青河夾起一顆珍珠在燈下照,又吹熄了燈。

  大驢本來已走到屋門口,因突如其來的黑暗好奇回頭,「少爺,燈怎麼熄了?」

  「我看看這珠子是不是夜明珠。」黑漆漆的屋,詭沉沉的笑。

  大驢完全不知自家少爺想什麼,還跟著笑哈哈,「吳二爺再大方,也不能送一盒夜明珠吧?那得值多少銀子。」

  「不是就好。」一二百兩的東西,趙青河自認還浪費得起。

  大驢將磨子放在桌上,看趙青河把手裡那顆珍珠丟進磨子,仍是丈二摸不著頭腦,然後眼睜睜見他拿起石舂用力攪下去,嘎嘣,嘎吱,哢哢哢——

  珍珠裂了,碎了,成粉末了。

  「我的娘!」大驢昂叫一聲,單腳跳到一邊,手臂抬高遮住眼,簡直嚇煞,目不忍睹。

  趙青河眉冷峭,眼瞇笑,「誰踩你尾巴了?」

  「少爺!」還不是他踩得嗎?

  大驢放下手臂,哭喪著臉,難以置信趙青河的行為,「這可是質地上乘的珍珠啊!」

  「你不知道了吧?珍珠磨成粉,對女子是最好的養顏護膚之物,再說,又是現成的,一文錢都不用多花。不像頭面首飾這些,還得另外付加工費和材料費。」

  趙青河大手靈活,一氣拾了四顆丟入,劈哩啪啦渾攪渾敲,圓潤的珠子變成了淒慘的粉狀,在用來攪食材的磨子裡,看上去和糯米粉一般無二。

  珍珠粉?

  珍珠粉!

  珍珠粉——

  大驢覺得自己要是女的,一定會被少爺活生生氣吐血。

  「蘇娘受傷之後臉色一直發黑,我正愁買不起貴重的補藥,吳二爺真是送來及時雨。」另一半珠子下磨,哢哢哢哢,完全不手抖,甚至可以說神情歡暢。

  還是消耗品好啊,用完就算,沒有心理壓力。

  「吳二爺送什麼了?」夏蘇出現在光裡,拾階而上,微微偏著頭,看到石舂,再看到趙青河舂衝的動作,「吃的東西?」

  她才問完,一顆珍珠撞出石磨,骨碌骨碌滾過來,在繡花鞋前停下。

  大驢心想,這是死不甘心,找正主救命去的。

  只是趙青河面不改色,「妹妹來得正好,你有乾淨的粉盒子麼?二爺送你十顆珠子,我幫你搗成了粉,給你養顏美白。」

  「……」夏蘇張了一半的嘴又合上,低頭看了片刻,彎腰拾起那顆珠子,折身走入邊廊。

  大驢以為夏蘇和自己的心情一樣,不由幸災樂禍,「哈,少爺,你惹蘇娘生氣了,上乘的圓珍珠用來磨粉,簡直敗家啊。」

  空空空——空空空——桌子直顫,粉末多到黏不住,落在磨底,慘白無光。

  夏蘇卻又來了,在桌上放兩只淺圓的瓷粉盒,對趙青河道,「分成兩份,我不用,給老嬸和喬嬸子。」

  纖指一鬆,那顆逃出生天的珍珠掉回去。

  趙青河眼明手快,對準一敲,嘎崩脆。

  十顆珍珠,只剩「骨灰」。

  大驢哀嚎,想不到一個這樣,兩個也這樣。

  「蘇娘,你知不知道這些珍珠很貴啊?」家裡現在雖窮,夫人還活著的時候,也是有不少好東西的,「拿到當鋪都比珍珠粉值錢。」

  「吳二爺精心挑的禮,怎麼能送當鋪?」磨成粉還不算,要出精細上好的粉,趙青河繼續摧殘,挫骨還要揚灰。

  夏蘇道聲不錯,「珠子雖好,作成首飾要花錢,簡單串成手珠也不妥當,好似收人信物一般。磨成粉好,用了吃了就沒了,既尊重他人的心意,又很實在。」

  趙青河向大驢挑高了眉,夏蘇對珍珠的滿不在乎,令他的心情得意又愉快。

  大驢以前所未有的稀奇目光看著他們,暗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兩個打死也不能站一塊兒的冤家對頭,此時統一了心思,說話跟雙檔說書似得,他怎麼還說得過?腦袋一耷拉,回自己屋睡覺去。

  趙青河把珍珠粉分成兩份裝好,「劉家的恆寶堂近來高價收精仿的畫,我可否猜是衝著你?」

  昨晚才論過姓氏,對趙青河能猜到劉家已不驚訝,而且夏蘇居然發覺,心中的恐懼沒有早先那般劇烈,莫非她也染上了南人的安逸惰性?

  她道,「江南很大,放幾個鉤子是釣不到魚的。」

  「撒網都可能落空。」趙青河將盒子交給夏蘇,「不過小心使得萬年船,我會更謹慎些。」

  她知道他會的,所以她很放心,只淡淡提醒,「蘇州沒有恆寶堂,最近一家開在金陵,但我既然敢動筆,就不怕他們看到我的畫。」

  趙青河笑望著夏蘇,「哦?我以為你怕得很。」

  「我是很怕——面對他們。」夏蘇漸漸敞開心扉,「但我的畫何須怕?」

  「因你天賦驚人,仿筆如真筆,一旦入眼,很難不引人注意。」趙青河反而覺得她的畫比她的人好認。

  「天下高超的畫匠何其多,總不能憑精緻就認為是我。」夏蘇知道自己所長,但這個專長並非獨一無二,她有天賦,別人也有,「而你可知仿畫的高境是什麼?」

  「我在聽。」趙青河虛心。

  「無我。」兩個字。

  趙青河雖然剛接觸古畫,但一聽這兩個字,心中就很明了,「你的畫裡無你。」

  「自然,我仿仇英,畫裡只有仇英,我仿趙孟堅,畫裡只有趙孟堅,我自問雖還不到無我的至高境,仍是因人而異,但恆寶堂裡能分辨出我的,只有一人,而那人的眼楮如今同瞎子無異。」故而,她不怕畫對人眼。

  原來如此。趙青河也不問能分辨出她的人是誰,只覺受教了。

  第二日,泰嬸和喬大媳婦收到一盒珍珠粉,兩人喜出望外。大驢一旁想多嘴,卻被趙青河拉出門去,而以驢子的短記性,晚上回家時就忘乾淨了。

  珍珠粉後面的真相,從此埋葬無聲。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到了大年夜。

  這一日,夏甦接到崔岩離開蘇州的消息,心情大好,乖坐著任泰嬸打扮自己。

  她一出屋,大驢叫好看,喬連喬生眼珠子不轉,趙青河抱臂瞇眼欣賞。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0:40 AM

第77片 明鬧暗爭

  夏蘇才不自在起來,想要回屋去重整,卻讓喬大媳婦推著出了門。

  趙青河看夏蘇在緊閉的門前磨磨蹭蹭,拉這兒拽那兒的,不由好笑,「穿一身新就這麼別扭嗎?」

  燈下的姑娘,繡海浪花的銀粉儒裙,短上腰的梅花襖褂,外披一件潔白翻銀紅裡的風雪袍。

  要說奢侈,不過就是領邊,襟邊和袍底邊縫了兔毛。

  她一直簡單打理的淡黑長髮,這晚梳了流雲髻,用一朵朵天然的梅花點綴其間,襯一根大梅花的金步搖,清新帶洌香氣,沒有珠光,卻出塵的美麗。

  她容貌本是出色的,雪膚剔透,五官深刻,舊衣能掩蓋幾分,但只要恰到好處的打扮,就難以掩藏那份出彩了。

  「你越不自然越招人看,又不是什麼富貴了不得的行頭,不會因此變成絕色美人,過年穿新圖個吉利罷了。」他違背本心,純屬不負責任的安慰。

  夏蘇卻被安慰了,少幾分不自在,想想這一身確實挺平凡,比從前的裝束不知正經了多少。

  趙府的年夜飯擺在離祠堂不遠的大正堂,一道珠簾分男女席,六房人加上十來家親戚,擺了十五六桌。左右偏堂還有管事和媳婦婆子席,真是少見的濟濟一堂。

  夏蘇之前不循「正道」進趙府,見這麼多席面,難免有點吃驚,「年年擺這麼大的年夜飯麼?」

  趙青河眼底有些沉冷,「誰記得。」

  「三哥。夏姐姐。」

  這麼叫趙青河的,全趙府就一人。岑雪敏。

  夏蘇和趙青河一起回身,看到岑雪敏原本不大的臉更小了。

  丫頭幫岑雪敏拿去狐裘的披風,衣裝卻仍十分精緻時興,金玉綴飾自頭到腳。

  岑雪敏一向很會打扮,從不顯俗富,總恰到好處,低調中的華麗貴雅,同世家出身的千金姑娘一般,令人贊嘆她的美好。今日的氣質,是大病初癒的我見猶憐。

  或許是因為連這種氣質都過於精緻,總有不切實之虛幻感,而夏蘇和趙青河偏生都發揮出了好眼力,相信直覺。夏蘇好歹回個禮,趙青河卻連回應都懶,對夏蘇說了一聲,就去趙大老爺那邊問安。

  岑雪敏幽幽嘆口氣,「三哥還在生我的氣麼?」

  夏蘇跟她實在沒話說,對方卻是自來熟。

  「夏姐姐,前些日子我給你們家添了很多麻煩,多謝。」岑雪敏又道。

  夏蘇蹙眉,想說客氣,出口卻是,「該謝我家老嬸。她給府裡的太太和姑娘們看病都拿得到診金,到了岑姑娘那裡反而要倒貼藥材費。岑姑娘若真有心,親自跟老嬸道謝得好,我並未做什麼。」

  岑雪敏的眼楮忽而睜圓,又忽而垂落,有些羞澀,「夏姐姐說得是,是我疏忽,應當付診金才顯得真心實意,空口白話惹你不悅了。」

  夏蘇一愣,她就事論事,何來不悅之說?

  「聽說青河少爺家有個厲害的妹妹,我一直都想見見,如今親耳聽到,才知果真精明。六太太,怪不得你收不到她家的房租了。」語氣傲慢,話裡不屑,來者是趙二太太。

  二太太一上來就親熱拉起岑雪敏的手,「我的兒,怎麼這些日子老是病,也不讓我探,本打算今晚要是再見不著你,明日我一定去瞧你呢。哎喲,可憐天見的,竟瘦了這許多。」眼角輕蔑一挑,扔給夏蘇一句,「你明日到我那兒領銀子,診金藥材有多少算多少,一文錢不短給你的。」

  身旁的六太太笑得開心。平時二房也看不起六房,難得替她出一回心頭氣。

  六太太道,「二太太知道我的不容易就好,家大業大親戚又多,什麼樣的人都有。最怕遇到貪得無厭的,受了咱們恩惠,還說我的不是,實在確非我苛刻小氣。」

  六太太的女兒十娘和二房的八娘咬耳朵,八娘瞅著夏蘇的眼神就有些冷淡。

  十七娘和夏蘇雖一起去過寒山寺,但沒說幾句話,這時的態度更直接,扭過頭去就同岑雪敏親熱說話。

  然而,夏蘇是慢性子。

  慢性子往往也是遲鈍性子,反應不過來。

  等反應過來,挑事的人們早就自覺無趣,走到她前頭去了,她一人落在後面,慢慢走,絲毫不受影響。

  這時有人上來挽住了她的手臂,「夏姐姐好心性,讓人這麼說,竟還能逍遙自在。」

  夏蘇慢慢瞧去,「九姑娘。」

  趙九娘感夏蘇之恩,且趙大太太平時就是和善人,她亦沒有小姐的架子,微微一笑,「只可惜我未能早與你相識。」

  「婚期定了麼?」夏蘇對真性情的姑娘不反感。

  「明年三月。」很快。

  「楊家回鄉祭祖,日子上有些趕呢。」夏蘇「恰好」熟悉楊家。

  趙九娘並未多心,輕輕嗯了一聲,悄紅著臉,「對了八字選日子,說上半年適合的日子只有三月,不然就得等到十一月。楊公子是長孫,長輩們似乎比較心急,故而選在三月。」

  「春天挺好的,十一月也太冷了。」夏蘇雖慢,心不冷,「四月清明之後,我和趙青河要去杭州訪友,到時可來看你。」

  趙九娘很高興,「夏姐姐一定要來。」目光看著前方一群說得熱鬧的人,神情掠過輕悵,「蘇杭雖不遠,也未必有人肯登我未來的夫家門。」

  夏蘇其實聽說了一些,很多人當著趙九娘的面說好姻緣,背地卻嘲笑她將為商家婦。

  「九姑娘應該慶幸才是,那些不肯登你門的人,從今往後也不用深交。楊家是好人家,楊公子是好郎君,真心與他們相交的好友並不少,其中也必定有與九姑娘投契的女子。」

  趙九娘挽緊了夏蘇的手臂,心中感激她,對未來的日子更加期盼起來。

  撤桌上點心的時候,和趙九娘坐一起的夏蘇心情還是很不錯的。

  無論是六太太有意無意明嘲暗諷,還是二太太假面好臉推波助瀾,看似針對她,實則針對大房,都有大太太主動對應。

  岑雪敏今日坐老太太那桌,好大的體面。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0:45 AM

第78片 金縷梅玉

  雖然夏蘇不覺得有多好,但顯然岑雪敏很受寵若驚,席間一直同老太太說話,逗得老人家很開心,自己也笑顏如花,好似已根治了心病。

  趙九娘與夏蘇說悄悄話,「二太太瞧岑姑娘的眼神,跟吃人似的,該不會這會兒就要跟老太太開口?」

  夏蘇雖不在意這事,看得還挺清楚,一口飲完一杯甜滋滋的果子酒,只覺淡無酒味,卻想聊勝於無,吸吸酒香也好。

  「不至於,岑姑娘是大房的客,又不是趙氏親族,她的婚事不由老太太作主,拿到席上來說,萬一岑姑娘不肯,豈不是沒了台階下。」

  趙九娘想想有理,「可二太太今晚說盡岑姑娘的好處,也顯得太急切了些。」

  夏蘇不置可否,搖搖空酒壺,向身後的丫頭換了一壺滿的。

  趙九娘笑道,「果子酒也會醉人,夏姐姐可別貪甜。」

  夏蘇回道,「我酒量尚可,飲甜酒如同飲水,不礙事。」

  趙九娘就由得她去。

  二太太突然抬了聲量,「今年我娘家給姑娘們送來年禮,本該明日給,可我明日一早要陪老太太去廟裡上香,老太太允我今日分了姑娘們,如何?」

  老太太看看大兒媳,後者始終神情溫和,便笑,「有禮拿,還分時候麼?讓我瞧瞧你娘家送來什麼好東西,你急來顯擺。」

  二太太招手,兩個丫頭各捧桃木盤上來,盤中放著一只只晶瑩玉透的鐲子。

  「我弟弟放了州官,那裡的玉質奇美,匠人精工巧技,就特制二十對鐲子,送來一半與我。價值自然比不得上等玉,玉質卻是比得的。我房裡的姑娘們一人一對,還有七對,我剛才數了數,正夠席上其他姑娘們一人一只。老太太,我偏心眼了,您可別說我小氣。」

  夏蘇聽著,二太太真會做人。

  趙九娘卻撇了撇嘴,「八娘和十五娘兩人湊得出一對都算好的。」

  夏甦順趙九娘的眼看去,見二房裡的兩位庶出姑娘垂著眼,面無表情,想趙九娘應該沒說錯。

  相比之下,大太太簡直就是菩薩了。

  丫頭們托著木盤,從老太太那桌開始轉。岑雪敏頭一個拿到,立刻給老太太瞧了。老太太讚玉質美,雖非名玉,卻絕不劣,而繞玉的金鏤梅花絲,當真細巧別致,工藝非凡。

  木盤轉到趙九娘這兒,原來不是隨便挑,鐲子下面寫了姑娘們的名。她那只卻非金鏤梅花,而是接了一段銀管,銀管上雕草,手藝不錯,卻不至於非凡。

  夏甦順便看了一眼盤中其他的鐲子,每只都有銀段,樣式各有別緻。

  她懂畫,不懂金玉,看過就算,不知玉鐲貴在磨圓完整,這種用金銀瓖接的工藝,多因玉斷,而斷玉的玉質再好,也不值錢。

  二太太送得出手,各房各家多收得喜氣洋洋,不是事先通過氣,就是猜得到這司馬昭之心。

  二太太要送岑雪敏好東西,不想人家不收,就藉人人有份的名目,同時暗示其他人,別壓過她的心思去。

  可惜,那位直腸子的六太太不明所以,看了她女兒十娘的那只,居然問哪有金鏤梅花。

  岑雪敏好像突然明白二太太偏心,臉上淡淡泛起紅暈。

  二太太卻惱六太太愚蠢,又不能說你家閨女是順便,眼珠子拐到連斷玉鐲子都沒份拿的夏蘇身上,決定轉移話題。

  「蘇娘啊,我不知今晚你也會來,故而漏了你的。不如這樣,我封個紅包,連同本來說好的診金藥費,你記得明晚去我那兒領。」

  老太太問什麼診金。

  二太太就說起泰嬸給岑雪敏看病,夏蘇要診金的事。老太太瞧夏蘇的眼神也不對了。

  夏蘇對二太太的添油加醋無動於衷,緩緩答道,「多謝二太太的紅包,我明晚一定來取。」

  她如此坦然直率,誰也不能怎麼樣,連老太太都啞然。

  倒是大太太笑說一句,「姑娘們,我沒有年禮,卻有紅包,明日一早就要派送,先到先得,發完為止。」

  眾人皆笑。

  氣氛重新好起來沒一會兒,老太爺那邊發話,問女眷們吃完點心了沒有,若是吃完,要攏簾子說件事。

  老太太說吃好了,丫環們就連忙把珠簾收到兩邊。

  三廳一片靜悄悄,人人好奇到底是什麼大事。

  趙老太爺起身,目光肅嚴,將全場收在眼中,聲音洪亮,「青河,站到我身邊來。」

  夏蘇愕然,迅速找起趙青河。

  隔著整個正堂,趙青河衝夏蘇微笑,還搖了搖頭一聳肩,示意無大事,才走到趙老太爺身旁。

  趙老太爺將手放在趙青河的肩上,是宣布,而不是說事,「這孩子是我長孫,峰兒長子,排在子朔之前,行三,大家當個見證吧,過些日子就會認祖歸宗上族譜。」

  全場頓時嘩然,還立刻站起好幾個長者,紛紛問道怎麼回事。女眷席驚嘆聲也不少,交頭接耳熱議,而夏蘇也嚇得坐直了。

  不驚不乍的,唯有已經知情且接受的人,如老太爺,老太太,大老爺,大太太。

  趙九娘茫然自語,「這……怎麼……怎麼會?」

  夏蘇卻淡定得很快,為何大房對他們那麼好的疑惑終解開。

  趙青河是大老爺的親兒,所以乾娘指名投奔,而大老爺也立刻接納。以為白髮送黑髮,自然會病倒。而趙青河的平安回來,讓大老爺下定決心認子。謀好差,請吃飯,換居所,一切皆是為了今日鋪墊。之前大老爺跪了又跪,與老太爺爭執數回,滿府雞飛狗跳,也是為了認回趙青河。

  今日之事在情理之中,她卻仍存疑問。

  能讓老太爺當眾宣布為長子長孫,當然不是庶子的意思,而趙青河絕非大太太所生,嫡出怎麼來的?!

  趙老太爺接下來的話為所有人解謎,「峰兒早年出去讀書,娶了一妻,育有青河。只是這之間發生一些變故,夫妻兩人因此分開。後來峰兒回鄉續娶,說為平妻,此事該知道的人都知道。兩年前青河生母過身,青河奉遺命來投奔父親,不知其中真相。但趙家珍貴的嫡親子孫豈能流落在外,今日向眾人宣告,認回這個孩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0:49 AM

第79片 嫡嫡親親

  這麼個長子長孫。

  夏蘇定定看著趙青河。從頭到尾都面無表情的他,彷彿老太爺在說別人的事,那麼冷漠,那麼孤傲,不知為何,令她心裡很不好受。

  換作別人,是天大的喜訊,有爹,多兄弟,一大家子至親,而不是同姓不同族,寄人籬下的無名小卒。

  更何況,趙氏本家,名門望族。

  議論之聲並未低去,接受的表情漸漸取代或驚訝或不可置信的臉,一家之主趙老太爺對趙青河的認可,將所有可能質疑的聲音壓下。

  畢竟,老爺子做事穩重又穩重,不能認了假孫子吧。

  女眷中,二太太的反應最快,給大太太道喜,「大房有一個了不得的文狀元四郎,如今多一個了不得的武狀元三郎,可喜可賀。不過,我當真沒想到大太太是以平妻嫁進家裡來的。我們這幾房誰不羨慕大伯大嫂相敬如賓,從不曾紅過臉,也沒那些內宅裡的糟心事,原來是大伯心裡虧欠,大嫂還得憂著外頭的那個突然回來。」

  大太太尚未沉臉,老太太立時呵斥,「這是家裡的大喜事,你不賀也由得你,說什麼晦話連篇。平時你一向好做人,那就接著好好做。我老太婆一日沒去,這個家還是要分清大小。你大嫂也是你能說得的麼?」

  二太太讓老太太當眾臊了臉子,不敢吭氣。

  眾女眷則以此為風向標,有趙家兩位老人撐腰,趙青河的身份已不容任何人說三道四。

  但這件事也不單純是喜事,其中的意味可太多了。

  趙子朔原本是最有望的家主,然而他若官場亨通,也未必能有餘力打理家業,而大房十二郎還小,以至於二房六郎也有可能接掌。

  現在大房多個嫡子趙青河,家主之位就沒什麼意外了。

  不過,虎視眈眈已久的二房也不是吃乾飯的。

  恐怕,趙青河這嫡子一說,還會引起後續爭議。

  人們想得都是趙氏一族多個人搶權,卻完全沒想過這個人對此是根本不屑的。

  趙青河往旁邊跨了一步,讓老太爺的手落空,才道,「承蒙老太爺厚愛,只怕要讓您失望,這門親戚,青河可不會認。」

  全場從鬧到靜,不過一瞬。

  老太爺驚訝,沉臉,正要開口。

  「蘇娘,走了。」趙青河卻看都不看老太爺一眼,已經大步往堂外走去,還對夏蘇高聲召喚。

  夏蘇起身,沒聽到大太太讓她留下的話,小步緩緩,穿過眾人交織的奇異目光,在廊下與趙青河會合。

  「飽了麼?」孤冷的氣魄遇她則化,他還笑,「我仍覺著餓,壓根沒吃到像樣東西,跟陪酒女娘似得,一直看人臉色。」

  「我請你喝酒。」她與他走下階去,任三道門裡的燈火和目光燒著後背。

  她沒空關心別人怎麼想,只聽他應了好,心裡又懊惱起來。雖說今天這樣的日子百年難遇,她是不該小氣的,而她本來也不那麼小氣,但是這人敗家的本事一流,會不會吃垮她那點積蓄?

  家宴散了,老太爺把大兒子喊進屋裡,劈頭一句,「行了,都說清楚了,不是我們不認他,是他不認我們。你也死心吧,又不是沒兒子,別說子朔那麼有出息,六郎都比他強。而那個臭小子,跟他娘一個樣,骨子裡清高,半點不謙遜。」

  「父親,您既然已答應讓青河認祖歸宗,不用您操心,我自會說服他。」趙峰也四五十歲的人了,這回不願再向父親妥協。

  失去了一生心愛,甚至不知他和宛秀有個兒子,宛秀信上雖請他照顧青河,卻直言不要相認,但青河死訊傳來時,他對人世竟再無留戀。

  他一直為不知生活在何處的宛秀而活著,等來的是她的死訊和一紙遺書,可她留給了他青河。

  對那個孩子,他發誓,會捨命相護,再不辜負。

  老太爺哼了哼。

  大兒跟他說青河是他親孫子的時候,他心裡說不上來什麼滋味。

  大兒當年背著家裡成親,他就對那個孤女很不滿意,直接寫信讓兒子休妻,結果兒子乾脆不回蘇州了,在京師附近安家落戶。

  後來經老太太相勸,他們夫妻倆北上,私下見過兒媳,嚴辭冷令讓她離開,又以銀子相誘,甚至威脅要告官,使婚姻無效。

  當時未能拆散兩人,他便斷絕兒子所有銀錢支持,兩人卻能自給自足,日子過得平靜。

  直到半年後,兒子得了重病,那女子修書一封請他救命,不聲不響離去,這才令兒子心死歸家來,並在病癒之後,娶了他親自選的女子為妻。

  老太爺以為從此往事塵封,誰知安定二十多年後,大兒子再一回不孝,仍與那女子有關。

  兩年前來投奔大兒子的年輕人趙青河,居然是大兒子的親骨肉,也是他的親孫子。

  當年為了讓大兒子心甘情願娶新婦,不得不承認常宛秀趙家長媳的身份,而知情後的荀氏不但願嫁,並為平妻,這一點令老太爺十分欣慰,故而總對這個兒媳婦要偏心些。

  「你也一大把年紀的人,在外為人師表,在家有賢妻孝兒,別因一個不知從哪兒來的小子毀了。」老太爺道。

  「青河是我兒子。」趙峰一字一頓,「父親欠我和宛秀的,我不會再怨半分,只要您接納青河。」

  老太爺再哼了哼。

  這麼多年過去,要說老太爺半點不內疚,那是自欺欺人,尤其看到大兒子與荀氏的客客氣氣,年紀近半百仍獨居。說趙青河不知從哪兒來,也只是自己跟自己嘔氣,照夫人的說法,趙青河的長相不像大兒子,反而更像他。

  不管老太爺對常宛秀有多少不滿,她品性高潔,確實不是那種滿口撒謊心思歹毒的人。大兒子那場病,花費甚巨,治了整整一年,若非常宛秀當機立斷,大兒絕無生機。

  趙青河是趙家子孫,老太爺內心毫不懷疑。

  只是,這個親孫兒和他恐怕很難生得出親近。因為他,趙青河才沒有父親;因為他,孤兒寡母相依為命,世道還因此更苛待。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0:54 AM

第80片 酒肉無價

  趙老太爺都明白,而到了他這個年紀,也不可能哄孫子,只能硬踫硬,端著大家長的架子。

  趙峰怎能不清楚父親的脾氣,看似自己贏了,也是父親讓他贏的,如此已是很好。如今他只要讓青河回心轉意,承認他這個親爹,給他機會補償這些年的缺席。

  「他跟他的義妹是怎麼回事?」對於兄妹倆旁若無人走了的這件事,老太爺也有很大意見,「你確定他喜歡岑家女娘麼?」

  趙峰身形微頓,「我已打聽得很清楚,早先青河擔當護院之時,就對岑姑娘十分用心,如今暫時記不起從前事,才有些生分。兩人要是能多多相處,青河應該還是會喜歡的,今後恢復記憶就更不必說了。至於他同夏姑娘,只是兄妹之情,不過兩人身旁無長輩,自不把規矩放在眼裡,我同內人商量過,夏姑娘就由她幫忙教著些。」

  「罷了,你的兒子由你操心,他要是惹出大麻煩,我照樣揍他。」老太爺終於緩和了臉色。

  趙峰雖求得老爺子認孫,直到今日聽父親宣布青河的身世,方才定下心來,便是父親發發牢騷,也全不在意,走出父親的屋,心情頗好。

  荀氏在屋外等,看丈夫的神情就知他心情,也安了心,靜靜跟在他身後。

  兩人這樣一前一後,要走到一同老去,有愛無愛都是伴。

  而此時,蘇州城郊某處宅子的後樹林中,趙青河正在刨土,一邊認命一邊哀怨,「妹妹說請我喝酒,我還很感動,想妹妹兜財手裡掉銀子,一定銘記一輩子。可你改主意就改吧,怎生讓我刨土?」更鬱悶的是,他不知自己是這麼好的哥哥,對妹妹的話言聽計從。

  夏蘇側頭歪想,說得仍慢,「殺人滅口,自掘墳墓。」

  趙青河哈笑,「妹妹下次威脅誰,要麼語速快一些,要麼語調狠一些,如此慢條斯理,什麼惡意都發散掉了,等同說笑。」

  ——小鏟子敲到一樣硬物,他雙手掃去土塵,愕然見一只大壇瓦蓋。

  「差不多了,你把蓋子打開。」夏蘇走到馬車上,拎來兩個酒壇。

  酒香撲鼻。

  大壇子裡全是酒!

  趙青河反應過來了,怪不得放鏟子的包袱裡酒斗竹勺一應俱全。

  「你埋的?」為什麼?怕她嗜酒的毛病暴露?但她從來都不怕他,在家也正大光明取酒飲。

  趙青河覺得這姑娘很神奇,明明看她膽小可憐,時不時就顯足冒險精神。

  夏蘇往樹林外的宅牆瞥一眼,「那家老爺埋的。他雖開著酒莊,他夫人小氣,不讓他隨意取莊裡的貴酒喝,他就半夜趁他夫人睡著,拿了鑰匙,溜到櫃台換酒。」

  「換酒?」密辛啊密辛。

  「就是把當天開了壇的好酒取些出來,兌了普通酒進去,再把好酒倒進這只大壇子裡。那位老爺就愛喝一種酒,非最好的竹葉青不偷。」夜裡的見聞,是平常人無法體會的,似見不得光,卻精彩紛呈。

  「你怎麼發現的?」太有趣。

  「酒莊大堂裡有巨幅駿馬圖,筆法十分拙劣,我有空暇時會來補一補,而那位老爺半夜起來得挺勤快,三回踫上兩回。」相比之下,她的夜生活屬於「循規蹈矩,安於本份」。

  「補畫?」她這是技癢,還是搗亂?

  「嗯。」夜很長,要找點事情做。

  「他家給錢你?」大年夜裡,他挖掘出她的新趣味,為何感覺熱血沸騰?難道是因為發現她越來越和自己志趣相投?

  「沒有,就是看不過眼。」畫爛到心裡一直惦記,忍不住提筆。

  「不是因為有好酒可偷?」他很懷疑動機不純粹。

  「後來會帶一葫蘆走,算不得偷,總不能白給他家改畫。」她想了想,覺得最好說得更清白,「我十分節制,且又不常來,上回已是半年前了。」

  趙青河大笑無聲,她是做壞事不知錯的純良姑娘,他很願意當她的同夥。

  舀滿兩壇子酒,將土填回去,踩實,蓋上樹葉,再把鏟子等等放進原本的樹洞裡,跳上車,趙青河問夏蘇去哪兒。

  「弄些下酒菜。」夏蘇指了個方向。

  趙青河已知夏蘇的兜財模式,「又不用花錢?」

  「真正的好東西,花多少錢都買不到。」心意,是無可估價的。

  如那位員外藏酒的心意,如大小畫匠傾注於筆尖的心意,讀得懂,珍之惜之,真正的價值才有可能實現。

  冬夜漫寒,老馬拉老車,悠哉行上荒道,趙青河已不意外周遭的偏寂。

  夜行走劍偏鋒去,習慣出沒黑暗的人,當然越荒越靜越好。

  漸漸,被沉雲蓋去星輝的夜空下,飄搖微弱一點亮延描出一座小廟輪廓。

  「把馬車藏好,將褡袋背著。」離小廟還有好一段路,夏蘇卻道。

  今晚本該是他最大,無奈淪落為小弟兼車夫,趙青河一切照好妹妹的吩咐,然後隨她悄聲無息奔至廟前。

  不是廟,是祠。

  「狐仙祠?」他不意外荒涼,卻意外這塊破門匾,不由低聲道,「弄酒的地方好歹是酒莊,那妹妹打算請狐仙給咱們做下酒菜?」

  小祠很破,正屋一半沒了頂,另一半沒前牆,但祠堂裡僅有的一盞油燈卻半滿,一張磚頭掂起來的木板矮案前豎著塊石碑,上刻「千尾狐真上仙大人坐升石」。旁邊有一間更小的木屋,比趙府柴房還小,板門緊閉。

  夏蘇豎起一根手指,示意趙青河噤聲,又將他推到石碑後面的陰影裡,自己卻捲長一塊破布,在祠堂裡甩出動靜,隨後走到趙青河身旁,與他一起隱在暗處。

  趙青河覺得自己引以為傲的腦力今晚全然不夠用,不知夏蘇搞什麼名堂。

  不一會兒,正屋外卻跑進一個小姑娘,約摸十三四歲,裹一身補丁長襖,眼楮轉得滴溜溜的,神情又敬又畏,一手放一隻木盆在板案上。一盆炒花生,一盆乾脯肉。接著,她跪得撲通響,連磕仨頭,一串咕噥讓趙青河好笑。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1:00 AM

第81片 狐真小仙

  「狐真大人,我以為您明天來哪,還好我把供品都準備好了,您慢用,用過之後就不要再跟我打招呼啦,我明天一早還要擺攤子,睡不好就眼圈黑,別人以為我一臉晦氣,不會找我算命啊。」小姑娘拜了拜,不敢多看的樣子,哧溜跑出去,又探頭進來,「狐真大人,今晚或明晚要下大雪,您回去時小心雲滑啊。」

  趙青河聽到闔門的聲音,原來小姑娘住隔壁那間小屋子。再看夏蘇,她慢條斯理,不知從哪兒變出兩隻布袋子,將案上的供品倒進去。

  夏蘇見他盯著她眼皮子不眨,自覺解釋,「炒花生,乾脯肉,這個小姑娘的手藝一絕。」

  下酒菜就是這麼來的。

  以為是扮狐仙裝大神騙吃的,趙青河卻見夏蘇將他搬來的鼓鼓褡袋挪到板案前。他心裡微動,是了,她不曾平白無故取用他人的東西,一直以她的價值觀衡量公平。

  「是什麼?」他很好奇。

  「米和肉。」她將油燈熄去,縱身而出,與黑暗化為一。

  趙青河緊隨出祠,回頭看見一點燭火從門口浮往正堂,看來夏蘇料準那小姑娘不會真睡覺去,笑道,「小姑娘敢騙狐仙大人,比你膽子大。她爹娘呢?」

  「她是孤兒,叫禾心。」夏蘇並不回頭,身體輕若煙,裊裊卻奇快。

  趙青河一怔,「她獨自住這裡?」

  「我沒看到其他人。」夏蘇答得淡然,很快到了馬車前,才回轉身來,瞧著步履慢下,神情有些沉甸甸的趙青河。

  「你擔心她還是孩子,不能獨自生活,那可大錯特錯了。她平時在城裡擺算命攤子,晚上就幫這一帶的人守狐仙祠,各家每月湊二三十文錢給她。不過,我竟不知你還會同情別人?」

  趙青河步子跨大了,很不自在,「並非同情她,只有些詫異而已。倒是你,與其裝神弄鬼暗中資助,還不如乾脆帶回家照顧。老嬸不是念叨要請個麻利的小丫頭?」

  「何必幹伺候人的活?自由自在多好。」夏蘇踩上車,坐進去,嘴角翹尖了,不知怎麼,帶著好幾分頑惡,「你別小瞧她,她是個非常厲害的小騙子,曾接蘇州片來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賣傳家寶。就此一招,卻是百用百靈,好在只有吃不飽時才這麼幹,不然蘇州片更惡名昭彰了。」

  蘇州片,不懂它們的人,多以偽造之名一棒子打死,行家則知分優劣。

  江南人杰地靈,確實生就很多才氣縱橫的畫匠,有能力制造出的精品仿片。以仇英的《清明上河圖》為例,其聲勢幾乎超過張擇端版,民間只知仇英版的百姓也大有人在。

  而仇英當蘇州片畫工時的仿作,也有知情人及其後代專門收集,鑒賞家題跋力證之後,市面上立刻百金千銀的追捧。

  「你總因畫與人結緣,妙得很。」趙青河笑著趕起車,「酒菜都有了,現在妹妹跟我走。」

  夏蘇無所謂,但回他前半句,「不盡是妙緣,也有惡心人的。某家主人與僕妻偷情,某家丈夫鬼混還打妻兒,數不勝數。至於半夜搭梯會情郎這等,算是風月雅事了。還曾見過一家人,急為幼子治病,尋賣祖上傳下的古畫,卻遇一幫騙子用灌鉛的銀子買去,五百兩的價連十兩真銀都不足。」

  趙青河今晚聽了好些事,好奇心越來越重,「妹妹幫了這家沒有?」

  「夜裡無明光,多鬼魅橫行,這是常理。如此仍決意走夜路者,就該準備遇險。那家人擇夜交易,似乎得畫的手段亦不甚磊落,而我只是過客,恰見他們哭天搶地,聽到事情經過,所做實在有限。」

  「怎麼做的?」這姑娘不是菩薩,可有軟肋,趙青河心中澈明。

  「為何要告訴你?」夏蘇卻不願多說。

  好,有人做好事不留名,他不可八卦,「就跟我說個結果。」

  「孩子病好了。」

  那時剛來蘇州半年,她夜裡閒逛遇上這事,看小孩子可憐,才因此制出她的第一幅蘇州片,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回的偽品交易,明知是假畫,卻當真畫去賣。

  幫她賣畫的人,正是禾心,只不過她女扮男裝,掛了個大鬍子,沒露出真面目。

  趙青河從不覺得自己愛管閒事,聽到孩子病好卻輕鬆下來,不再多言。

  多數人回家過年的這晚,一般市集早早關了,卻還有終年不歇的旅店酒樓,幫旅途中的人守歲守望。趙青河把馬車交給碼頭客棧的店小二,租一條本地船,讓船家往西北方向出城去。今日大節,水陸城門開了東西兩邊,尤其船隻往來熱鬧,或往寒山寺,或往虎丘山,載著守歲的人們穿行於這座水之城。

  一家四口,以船為家,夫妻二人撐篙搖櫓,一雙五六歲的男娃娃離爹娘不遠,趴在船櫞看岸上的煙花,又時不時頑皮跑近船頭,偷瞧偷嗅。到底是什麼?那麼香!

  夏蘇對小孩子顯然很沒轍,讓這對娃娃瞧了好幾回,最終招手讓他們上前來,各給一把花生肉脯,身後才少了緊迫盯人。

  趙青河光看光笑,不評論,只倒酒,在嘎吱嘎吱的晃蕩中,雙手穩穩奉給夏蘇,但酒壇子由他嚴管。

  夏蘇裝作不知道,一顆顆往嘴裡扔花生米,嚼得脆香。酒,端在手裡,似乎不急著踫,可是船稍顛簸,她就會立刻飲乾,不讓一滴酒濺出去。

  竹葉青,清新起口,後勁輾轉而來,慢慢辣,回味無窮。

  「這酒,像妹妹的性子。」

  船兒搖進白堤,居然有熱鬧的集市。

  燈火點成第二條河流,煙花添彩,一不留神,還以為堤岸的桃樹開了花,不是隆冬,是春來。人們往河上放蓮燈許心願,雙雙對對尤其多,歡聲笑語,夜裡尤其無懼。

  看在他帶她逛美景的份上,夏蘇決定不跟趙青河頂嘴,狠狠撕咬一口肉脯條,用力磨牙。

  趙青河聽在耳裡,呵笑連連,伸手拉她的髮梢,已成慣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1:05 AM

第82片 花生蜜糖

  在船家夫妻眼裡,這一對,和其他雙雙對對並無不同,很歡樂,很默契。

  「不知道有沒有放生烏龜的,給妹妹撈一隻回去養著玩。」

  聽到趙青河沒完沒了,夏蘇忍無可忍,朝他丟出一粒花生。

  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她真得一點想法也沒有,毫無目的,純粹反射行為。

  趙青河的脖子一升一縮,竟將那粒花生接到自己嘴巴裡去了,還故意擺出一張很滿足相,跟夏蘇眨單眼。

  「妹妹餵我的,才是真香。接著來,哥哥保證能跟妹妹喝酒一樣,一粒不漏。」

  自己那點貪酒的毛病早讓他看穿了,夏蘇淺淺嘟嘴,「我給你一腳,河裡就多一隻放生龜,只不知哥哥讓不讓我踹呢?」

  趙青河本來在笑,看著她,聽著她,眼底靜悄深幽。

  夏蘇正對著白堤,燈河鋪在她淡褐的眸中,緩緩流動,但倒映入趙青河的眼,就成一簇金火跳躍,熱沸一把經絡,一直燒到心裡,只覺得她譏諷的表情嬌甜可愛,難得的那聲哥哥酥了他每根骨頭。

  雙手捉緊船櫞,他能以安穩的長呼吸遏制心跳過速,目光卻總是落到她微嘟的唇上。

  唇色不紅,卻粉澈澈,珍珠般瑩潤,看起來就是可口。

  趙青河打算無視心裡的某種狂躁,練一練望梅止渴的本事,夏蘇卻伸出手作勢來推。

  他本能捉高那隻手,掌心的觸感彷彿握了一卷絲綢,清涼柔滑。再稍稍一施力,將本來並肩而坐的姑娘拉轉半身,與他之間不過一指寬縫。

  她烏髮中的梅花讓煙火映得繽紛,冷香撲懷,令他體內的無名燥火終於找到出口,好不舒暢。

  夏蘇只覺趙青河霸道,一時忽略縈繞周身的曖昧,不甘示弱瞪他,「不敢下水就直說!」

  趙青河這會兒腦子壓根不帶轉的,眼楮一瞬不瞬,就盯著兩片桃粉的唇輕啟輕合,無意識地抬起他的另一隻手,大掌托住夏蘇的半張臉,拇指從她唇上抹過去,再抹過來,由重到輕,由用力到摩挲。

  夏蘇的臉轟然火燙,說出來的字全部結凍,「放……開……你……熊……掌!」

  趙青河幽黑的眼底忽然浮起燦光,「妹妹要記住,熊是不能隨便餵的,除非你備足食物——」

  他一度以為燥火找到了出口,誰知隨著她的臉燙,他的心裡驟升高溫,唯她身上的梅香清冽。

  而她的唇,泛出艷麗的紅,更加飽滿,引他無聲深吸氣,竹葉青的酒香沁人心脾。

  他自然垂頭,他的唇替代拇指的位置,雙手捧住她的臉,貼了密實。

  天下美味,天下好酒,怎及她?

  夏蘇徹底懵傻,張著大眼,心跳如鹿,全身動彈不得。他的體溫透入她的皮膚,他的氣息滲入她的呼吸,一種奇妙的香氣,混合著無法言喻的情緒,如天高的海浪,捲得她暈頭轉向。等到魂魄歸位,才慌忙去推他。

  趙青河的腦子也重新開轉了,雙手一分,放開夏蘇的臉,任她推開自己,用調侃的語氣遮掩瘋馬一般的心速,忽略懷中的空落,把剛才那句話說完全——

  「否則熊只能吃你。」

  白堤的喧鬧如在天邊,河上不息的船似隔了山,只有搖櫓劃出的水聲,以及船頭砸浪的激響,反復回旋。兩個娃娃已被娘親帶回船尾,船太小,船上的動靜逃不過一家四口八隻眼楮,唯能幫忙制造靜默。

  小船這時搖過了白堤,進入山塘街。

  山塘近虎丘,商家看中名勝美景的帶動力,在這裡開出了一條街的商鋪樓店,其中版畫業欣欣向榮,為全國之先。

  這片興盛繁光裡,蘇州片是山塘的密影,工坊深深,流水操作,熟工巧匠,展現江南的才氣靈氣秀氣,與桃花塢和專諸巷齊名。

  山塘有夏蘇最喜愛的夜間畫市,可觀賞各種版本的仿畫,印刷精美的畫冊,以及手工技藝絕倫的雕制版畫。

  今夜,她沒有看街景,而將目光投向另一邊,無言瞧著漆黑河面。

  她太驚了,驚趙青河親她的駭然舉止,更驚自己對他的抗拒無力。

  因她從前最恨的,就是這種近身曖昧的無恥冒犯。

  那個家裡,由她為老不尊的爹帶頭,夫人姨娘個個偷吃,姐姐妹妹房裡不靜,得寵的男僕們放肆無比,可以比得半個主子。

  而她有雙技傍身,那時她爹說話還有用,加之劉徹言也有拿她換權力的大打算,誰也不敢踫她半片衣角。

  只是,劉徹言自身行為放浪,越到後來,常做出一些親昵的動作嚇唬她,明言她的清白掌握在他的手裡。

  對此,她從不妥協,一旦對方動手,就窮凶極惡撕咬回去,哪怕拼個兩敗俱傷,也絕不讓他得逞。

  她記憶中,自己要是折骨割傷,她也一定不會讓劉徹言好過,那些激烈的衝突不是一次兩次就數完的。

  然而,面對趙青河突如其來的親密,她竟是一個巴掌都沒能煽過去。

  她,惱他,氣他,火他,但就是沒有那種再排斥不過的厭惡感。

  她的臉仍在燒,還有遺落了很多年,卻立刻喚醒了,被人無比珍視的心動。

  夏蘇分辨不清自身的心態,只覺迷惘迷惑,乾脆撇過頭去,在眼不見為淨中,以為生趙青河的氣,其實,更是生自己的悶氣。

  氣得滿耳聽不到周圍的喧鬧,沉浸自己的世界發呆,趙青河的聲音卻清晰而來,引她轉頭看去。

  「我得更正。」趙青河不懊惱,不自責,漆眸點點星火,眉關微鎖。

  不看趙青河的臉還好,看到了,夏蘇的氣就衝著他去了,冷霜白面,音色有些兵器相接的錚錚,「難道你還想重新投胎做人?」

  趙青河覺得這姑娘說笑時很認真,認真時卻像說笑,但這會兒他要漏出笑聲,她會哭吧,於是正經神色。

  「我娘給你的信物從今以後別作數了,我給你的才算。」

  「你給我的?」什麼東西?

  趙青河伸進懷裡摸到一個帕包,剛要拿出來——

  船身忽然劇烈一震。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1:09 AM

第83片 賊船歹勢

  夏蘇和趙青河同時看去,就見船旁多出一個打橫的船頭,又高又尖。

  撞船了!

  船尾的孩子亂叫,船夫急忙將船往旁邊搖,高聲喝問,「這是直流道,前後無碼頭,怎地打橫行船?」

  趙青河暗嘆,空手伸出來,身形微動,就換到了夏蘇的身前,雙眼沉冷。

  這條明知直流還轉橫的船,怎麼看都不像是偶然撞上來的!

  對方的船頭站上來一個男子,他背著光。

  夏蘇他們的船又光線不足,看不出男子面貌。

  「對不住啊,你們的船太小,沒瞧見。會不會撞漏水了?我讓人下來幫你們看看?」男子向後一揮手。

  夏蘇的眼亦尖,見那船櫞裡光影亂搖,拽一下趙青河的袖子,語氣未驚,低聲道句可疑。本來就是一隻青蛙跳水都會縮腳的小膽子,草木皆兵,何況鬼影。

  趙青河輕笑,「我真是喜歡極了妹妹,妹妹說可怎麼辦哪?」

  這個姑娘,一日比一日,離不得了啊。

  夏蘇掐他手臂一把,竟是硬邦邦掐不下去,只能乾瞪著他鐵打的肩膀忿忿,「前頭的賬罷了,但你別又來惹我。你這麼厚皮耍賴,連岑家小姐都哄不了,就更哄不了我了。」

  趙青河冷眼看著船頭聚起五六名漢子,「妹妹莫冤枉我,不過此事押後再論。」

  他隨後笑聲朗朗,衝那男子道,「不勞大駕,船小卻勝在靈巧,並未撞壞。」

  那男子回笑,「那就好,不過我這邊有錯在先,總要賠個不是,請二位賞光,上來喝杯水酒,讓我略表歉意。」

  趙青河自然說不必客氣。

  那男子又道,「趙三郎好氣量,但我這人卻是疙瘩,想要做什麼,一定要做成。你們不來,只好讓我的人下去請,萬一小船禁不起份量沉了,可怪不得我。」

  趙青河忽然垂眼,對夏蘇低道快走,自己大步蹬起,單手攀船尖木櫞,眨眼落在對方船頭,笑聲朗朗,「我來了,閣下滿意否?」

  男子卻不依不饒,「我請了兩位,只上來一位,怎能滿意?」

  夏蘇看看船尾緊緊靠在一起的一家人,慢走至對方船下,「你不放繩梯,我怎麼上得來?主人設想不周,莫怨客人不領情。」

  趙青河對一左一右似要夾擊自己的兩名大漢毫不上心,但嘆一口氣。他判斷也不算失誤,只不過希望她聽他一回,自私一回,還抱著對方只針對他一個的僥倖心理。

  男子笑得有些陰涼,「不,並非我不周到,而是以為請夏姑娘不易,需要讓人帶你上來,故而完全沒想到梯子。」

  夏蘇敲敲船板,也不同他廢話,語氣淡然,「放梯。」

  繩梯滾下,夏蘇爬上去,動作像極一隻小龜,就差背殼而已。與她的慢速成對比,小船快速撐開,已經離開數丈,對方飛下來也不能著船的安全距離。

  眼看夏蘇終於露出腦袋來,男子吩咐旁邊的漢子去幫夏姑娘一把,誰知趙青河一步當先,把人頂開,將自己的手伸出去,拉夏蘇上了船。

  光下顯出男子的真面目,滿面鬍子,大鼻子大嘴,粗放凶相,見趙青河這般,語調賊兮,「趙三郎真是護妹心切,一點也不願讓她吃虧啊。」

  趙青河看夏蘇站穩,這才放開手,面對男子神情十分坦蕩,「要是王公貴族的俊哥兒,我就不伸手了,趁勢給蘇娘找個好郎君,只是閣下這船人——呵呵,我無意冒犯,卻是委實配不起我妹妹的。」再往船上瞧去,肚大艙小,看著高寬,卻是一艘小小貨船,船面上幾名勁裝大漢,不知船肚子裡是否還有,「閣下要在哪裡擺酒?我兄妹二人今夜守歲,還要趕往虎丘山寺燒頭香,不能耽擱。」

  他催人趕緊進入正題。

  鬍子男搓搓大鼻子,目光閃爍,「趙三郎何必耍滑頭?你我舊賬未清新賬又欠,候了這些日子,好不容易今晚能撞上,自然要算算清楚。至於你家妹子,放心,我們從不對值錢的貨物亂來。」

  貨船一拐,進入一條靜謐的水巷,偏開山塘街上的熱鬧。水巷要比主水道窄得多,少燈,鬍子面色有些猙獰。

  趙青河瞧在眼裡,背著的那隻手輕拽夏蘇的襖袖,感覺被她回拉了一下,才回道,「舊賬新賬?我怎麼聽不明白?閣下認識我麼?」

  夏蘇知道,趙青河一直對他自己滾落滑坡的意外存疑,今夜或許是了解真相的契機。她盡力鎮定,同時,對鬍子拿貨物形容自己另生疑慮。

  鬍子一撇頭,漢子們將夏蘇和趙青河逼走到船中央,團團圍住。

  「你真不記得,還是裝不記得?」鬍子瞇狹了眼,「你在常州多管閒事,同我照過面,差點壞了我的好買賣。我以為弄死了你,想不到你命大,竟還撐著一口氣,只是緩過來也學不乖,蘇州地界的生意見了光,損失大筆銀兩且不論,我兄弟馮保死在你手上。趙青河,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今夜就是你的死期,我要替我兄弟報仇。」

  雖知對方惡意,當惡意變成殺意,夏蘇仍覺心驚肉跳。

  趙青河的聲音卻無所畏懼,笑意絕不含糊,「我居然猜錯了?還以為馮保只是聽人辦差的小嘍囉,想不到有閣下這樣的兄弟替他出頭,不惜年夜報仇雪恨。或者,閣下也是小嘍囉,替老大跑腿來的?」

  鬍子稍怔,反應算得快,「別管我們是嘍囉還是老大,你們這等良民絕對惹不得。既然敢做無本買賣,腦袋提在褲腰上,怕什麼都不怕死,你小子眼瞎了,敢跟我們作對。本來嘛,我們偷東西也好,換東西也好,關你鳥事!」

  夏蘇一聲輕笑。

  鬍子吹鬍子,「你笑什麼?」

  夏蘇反問,「不知趙青河如何同你們作對了,你們要殺他滅口?」

  鬍子瞪眼珠,「誰讓他看到了老大真——」

  頭子雖要失誤,手下卻不盡是蠢才,立刻有人咳兩聲。

  鬍子頓覺自己差點說漏嘴。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1:14 AM

第84片 無底買賣

  鬍子鏘啷拔出刀來,「廢話少說,這回斬了腦袋,看你還活不活得回來!」

  趙青河張臂,帶著夏蘇往旁邊一閃,避過了刀鋒。

  只是,對付一把刀容易,對付八九把刀呢?

  「夏蘇。」趙青河從不覺得這姑娘會成為累贅,但不代表他不用操心。

  「我自己會照顧自己。」夏蘇能上得船來,當然有自保的把握,一說完,身形朝包圍圈的間隙晃去。

  鬍子冷狠下令,「這姑娘知道太多,滅口!」

  他才說完,兩名漢子就揮刀向夏蘇砍去。

  刀落,人沒亡,消失了。

  不僅那兩個大漢面面相覷,鬍子也愣住。

  鬍子看見了夏蘇的動作,用他識字不多的認知來描繪,不過就是幾個搖身扭腰展臂的舞姿,便躲開了刀光,走出了包圍圈,立在了桅桿下。

  他罵手下,「蠢貨,連個娘們都對付不了。就你倆,要是殺不了她,給老子跳江!」

  兩漢立刻提刀追去。

  鬍子對趙青河惡狠狠撇笑,「你不用擔心你妹子,我會送你倆一起上路,好有人結伴說話。」

  趙青河哈一聲,「我不擔心她。」忽然壓低音量,「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妹妹別的本事沒有,逃跑的本事天下數一數二。要擔心的是你兩個手下,恐怕跳定了江。」

  鬍子才要哼,眼角餘光瞥見桅桿頂上有個人影,待到看清了,竟是夏蘇。

  她雙手背捉,雙腳反蹬,大袖收風,儒裙似旗,如坐雲霄,冷然俯瞰。

  鬍子反應不算慢,大喝,「砍斷桅桿!」

  趙青河嘖嘖兩聲,「這主意有點蠢——」要拆船嗎?

  鬍子不待他說完,一抖大刀,鏘啷啷向他劈去。

  趙青河轉身就跑。

  鬍子大樂,喊人截住趙青河,又驕橫道,「跑得了一回,跑不了兩回。上回我沒處理乾淨,今夜非砍斷你脖子根,絕不可能回魂。」

  趙青河當然不是逃跑,而是迎著來截他的一名漢子,側身避開大刀,抬腿踹對方的小腿骨,同時捉了手腕,以手肘頂手肘。喀喀兩聲,對方的刀就脫了手,正好落進他手裡。他回身一甩,刀飛出,正中另一撲來的大漢心口,頓時斃命。

  那名被打斷骨頭的漢子慘叫著,倒地亂滾。

  鬍子的大笑凝固,「你他娘這什麼邪門功夫?」

  「無師自通,力氣大。」趙青河雙手攤在身旁,「閣下不是處理過我?難道沒同我交過手?」連鬍子和砍桅桿的漢子在內,還有六人。

  「……對付蠢貨何須硬踫硬。」鬍子大鼻子哼得輕蔑。

  趙青河點點頭,「是啊,撬幾塊滑動的石頭就行了。不過,你能確定我如今還蠢嗎?」

  呸呸,他從前也不蠢,只不過什麼都不在意,裝蠢。

  鬍子不確定,但知今夜一定要取對方性命,當下沉喊,「這小子扎手,都別藏了,統統給我出來!」

  夏蘇在上面看得清楚,只見底艙板掀起,從船肚裡又躍上七八名勁裝漢子,個個手掠明刀,神情彪悍。她全無攻擊力,趙青河一個,要對付十幾個,看不到勝算。

  難道真要死在這條船上?!

  夏蘇正焦灼無比,卻忽然對上趙青河的視線,看他嘴唇動了動。

  她與他的作息如今相同,夜裡常踫面,聊天也是前所未有的頻繁,一眼就能讀出他說什麼。

  她眨了眨眼。

  他立刻呼喝一聲,絲毫不懼衝上來的凶徒們,身體靈活得躲開這一波亂砍,反而幾招將措手不及的砍桅桿漢子踢下水,頭也不回往船尾跑去。

  鬍子氣瘋,以為趙青河要跑,惡狠催促著快追,一時忘了桅桿頂上的夏蘇。這回的報仇之中,本不包括這個女子,他也沒有太上心。

  所以,包括他在內,沒人注意到,桅桿底無人,桅桿頂也無人了。

  人聲呼喝,兵器鏗鏘,夏蘇聽著這些不甚清晰的嘈雜,盡力不去想趙青河能否應付,手裡提一把大刀,在昏暗混濁的底艙中尋找合適的鑿船位。

  鑿船——趙青河只給夏蘇兩個字。

  夏蘇卻沒有慌亂到瞎鑿一氣,迅速判斷之後,往底艙尾部走。

  沉船或許是對付這麼多人的好辦法,卻更要考慮自己和趙青河脫險的可能性,同歸於盡就傻了。

  底艙是一大片挖空,沒有分艙,只用網和油布隔出幾段,堆放乾糧雜物,睡覺的草墊爛絮,還有打牌玩耍的隔間。到處充斥著刺烈的酒味,汗味和最好不要分辨的臭味。

  夏蘇捂鼻走到最後,拉開擋路的一大片油布,看清眼前,不禁愣在當場。

  一隻大鐵籠子,裡面蜷著女人和小孩,個個污面爛衣,瑟瑟發抖,唯有眼珠子黑白分明,充滿膽怯恐懼,也有憤怒茫然悲苦的。

  「……」夏蘇不知自己該問什麼。

  從偷竊到人販,這些人做買賣的範圍真廣啊,什麼賺錢做什麼?怪不得還把她也當貨物。

  她轉身要走,想了又想,卻再轉回來,掄起刀砸開鐵籠子的鎖。

  眼楮們幾乎同一刻閃現喜色,幾條影子往門口靠來。

  夏蘇表情平淡,語氣疏冷,「我和我義兄也被困在船上,本要鑿船脫險,想不到船艙還有人。我雖幫你們砸了鎖,卻救不得你們,不過這條船此時還在水巷中,會泅水的人有一線生機,也可抱木浮水,各位自求多福。」

  她娘說過,自身無能就最忌心軟,救不得自己,救不得別人。

  夏蘇說完,卻瞥見鐵籠旁堆著厚密的梗垛。

  不是床鋪,也不是乾糧,扎得一捆捆的梗垛裡顯然藏物。

  她心念一動,走過去撥開探,手指觸感冰涼,再抽去草梗,露出半隻古瓶。

  贓物。

  回頭看著鐵籠裡一張張畏縮愁苦的臉,牢籠沒了鎖,這些人的腳步仍邁不開,皆知逃生等同赴死,夏蘇忽然有個大膽的想法,鑿不了船底,鑿那伙人的要的貨物或可行得通。

  船尾,趙青河正拖延時間,刀劍無眼,身上難免有些擦傷。

  對方也沒討到多大便宜,十來人讓趙青河撂倒五六個,還剩鬍子為首的七八名硬漢。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1:19 AM

第85片 破釜沉舟

  趙青河聽到水聲變大,就知又要拐進河道,一旦水面寬闊,對這夥人更有利。

  他讓夏蘇鑿船,半晌沒弄出動靜,這姑娘不會動作太慢,腳還沒踩到船底?又該不會底艙有看守,把她細脖子砍斷了?

  趙青河被這幫混球的車輪戰攪得疲累,心裡難免煩躁些,越想越縮了膽,怕夏蘇出意外,頓時騰身又往船頭跑去。

  眼睜睜瞧著幾把刀落空,鬍子心驚。

  常州那會兒上方指示,趙青河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家伙,如今真動起手來,才發現他不但功夫好,腦子也十分活絡。

  哪怕此刻人數上仍佔優,趙青河還能跳出包圍圈,動作毫不拖滯,令鬍子不禁有點後悔自己輕率。

  馮保的死訊傳來時,鬍子正要北上交貨。

  一邊是主家命令,一邊是兄弟交情,他毫不猶豫選擇後者,向上面虛報了行程,繞道蘇州來查馮保死因。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殺了馮保的人竟是趙青河。

  當初他奉命挖山泥設陷阱,親眼目睹這人滑下陡坡摔沒了魂,誰知趙青河命大,撐著最後一口氣,竟然緩過來了。

  幹他們這行,最忌諱這等邪門事,活兒沒做乾淨,就必須再收拾一回,又牽涉他兄弟的大仇。

  他潛在蘇州好幾日,派人一直盯著趙府,這才找準今夜對方坐船出城的時機。

  也就是說,這回行動是他擅自主張,若幹掉了趙青河還好說,若幹不掉——

  鬍子打個寒顫,目光森冷,提刀緊緊追上。

  他已沒有回頭路,不是趙青河死,就是他死。

  鬍子喝,「你往哪裡跑?」

  趙青河不說話,飛身上了矮艙頂,足似點水,自頂緣敏捷空翻,竟是直接要落入底艙中。

  不料,底艙突然鑽出來一個人。

  小小人,污皮黑臉瘦骨架子,抱著一隻比小小人的個頭小不了多少的花瓶,上到船板就往船櫞直縮。

  趙青河張開雙臂,如蝙蝠飛行,改變落姿,一撐底艙門兩邊,靈活翻過了門。

  但等他一抬頭,又見下面鑽上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

  他才暗道搞什麼,聽鬍子氣急敗壞。

  「小兔崽子們怎麼竄上來了?哪個蠢家伙在看——」鬍子厲聲,卻沒問完。

  趙青河大感好笑,「這位老大,你不會數數?帶了多少人上船,剛才跑出來多少人,減一減就知道誰在下面。莫非等於零?」

  可不就是等於零!

  鬍子就此把夏蘇想起來了,抬頭見桅桿上飄得只是一件空襖,便知她下到底艙裡去了,急忙喊手下,「堵艙門,別讓兔崽子們出——」

  聽手下們喊老大,鬍子不耐煩轉頭,正要罵娘,看到那根掛襖的桅桿朝自己倒來,要不是兩手下拉著他往後退,他就被砸死了。

  「姓趙的!」鬍子怒咆。

  就有這種人,自己做什麼都行,別人做什麼都不行。

  「鎭!」趙青河敷衍應聲,淡眼瞧著一個又一個的人影鑽出,只不過由小孩子變成女子。

  他也瞧明白了,這群窮凶極惡的家伙還是人販子。

  撿起地上的刀,不再如玩具一般拎著,到這時他尚未開殺戒,對方才能像打不死的蟑螂。

  「這位老大怎麼稱呼?無本的買賣都讓你一家包了,我佩服得緊,向你正式討教。留個名號,跟你好兄弟馮保一樣,我好記著。」

  刀芒畢現,無需再手下留情。

  鬍子全然不察趙青河的變化,哼哼唧唧,「可別想我上你的當,你套出我的名號來,回頭知會官府,滿地通緝我。」

  趙青河眼中無緒,如同單調流淌的水,「身為老大,說到做不到,見勢不妙就打退堂鼓,不太好。今後底下人怎能對你有信心?」

  鬍子心裡是在打鼓。料錯趙青河的實力,料錯夏蘇的身手,以至於他雖然人多,也沒討得多少好處,而人口買賣又讓對方揭了出來,令他開始頭皮麻。

  「把船靠邊。」柔美的女聲劃開這兩人的兩種情緒,「不然——」

  飄搖的風中燈,映照著艙門邊的夏蘇,雙眸沉靜了冷冬的河,神情似笑非笑,她的手一放,展開一卷長幅。

  這個動作彷彿就是號令,拿卷軸的人皆展,拿瓷器的人作出摔勢,拿金銅器的人作出拋勢。

  對方的刀,可以取他們的性命,也同時毀去這些東西,一件不留。

  趙青河斂眸,從不知道,破釜沉舟的氣勢是可以被如此營造出來的。而他料不到她這面應付危急的本事,本已準備大開殺戒,如今,不需要了。

  水聲嘩嘩,紙聲嘩嘩,一切卻彷彿靜待著夏蘇的聲音。

  「趙千里的《暮江漁父圖》。」笑聲捎鈴,難得一絲自信的俏皮,「了不得,誰能想到,此畫竟在一群盜賊手中?要是讓京裡大人物知道,豈止滿地通緝,要滿天撒網了呢。」

  鬍子眼珠子凸出,讓她罵怒了,「你懂個屁……這是假貨。」

  「是嗎?」夏甦蘇身旁一個女子點點頭。

  啷!那女子手裡的一鼎青銅爐摔到船板上,滾出兩圈。

  鬍子眼楮翻上,簡直氣昏,那一下砸沒多少白花花的銀子!

  夏蘇卻覺不夠,又示意離她最近的小男孩,「把瓷瓶砸了。」

  鬍子是專管盜貨偷貨運貨的人,但偷得多了也有記性,看出那是大明宮裡皇帝愛的名瓶,價值千金,眼楮立刻急綠,忙喊住手。

  同時,他肚裡罵翻了天,暗道怎麼最好的寶貝都讓她給帶上來了?

  「靠岸。」夏蘇沒有廢話。

  鬍子賊心不死,「老子認栽,不過只能放你二人上岸。」不放女人和孩子。

  趙青河笑撇著嘴,「妹妹撕畫,有人不見棺材不掉淚。」

  夏蘇從善如流,將畫卷橫捏,一手撕狀。

  這幅《暮江漁父圖》已有買家下定,萬一出什麼差池,不知上方會如何懲戒自己。到了這份上,鬍子清楚意識到他對付不了這對兄妹,唯今之計只有暫時妥協。

  人跑了,還能再捉,古董書畫損壞,他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1:23 AM

第86片 心誠頭香

  「靠岸!」鬍子恨恨吩咐下去。

  船往河邊靠去,行緩撐停,放下舢板。女人和孩子們往舢板那邊走,直至上岸,才將手裡的東西放在地上,一個個跑往明亮的山塘街,方向也一致。

  趙青河走到夏蘇身旁,「妹妹教導有方,不過不怕對方這會兒一擁而上?」

  夏蘇對上鬍子陰森森的目光,「整船的貨恐怕都沒有我手上這幅畫值錢,尤其這畫還是某位高官買定了的寶貝。」與畫一起附著約書,寫明送交的地點。

  「這樣——」趙青河也看鬍子,語氣傲慢得令人憋氣,「閣下,你篤定手到擒來不費工夫,開著貨船就來殺人,不知此時是否悔得腸子都青?」

  鬍子牙齒磨得嘎嘎響,「既然知道這是給大人物的寶貝,若有半點損壞,難道你們跑得了麼?不是我撂狠話,你倆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敢攪和我們的買賣,遲早死于非命。」

  「反正今晚是死不了了。」趙青河並不欠缺「得過且過」的紈褲風格,一手拿過畫去,一手橫起刀,「妹妹下船等我罷。」

  夏蘇瞇眯眼稍頓,放開畫,神情閒淡,「別磨蹭,若想燒大吉大利的頭香,要趕在日出之前。」

  趙青河笑得無聲,看夏蘇下了船,這才收斂笑意,眼底深如夜海,對鬍子冷然道,「不知你們上方是誰,但有句老話,夜路走多要小心。我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記得,你們非要苦苦相逼,為了活命,就只有拼命了。今晚的賬,你清,我就清,老死不相見,我也不會想念你。這位老大行慣江湖,懂我的意思?」

  鬍子表情猙獰,出口卻無奈發軟,「懂!就是橋歸橋路歸路的意思唄。行,今後你不找我,我就不找你。」

  趙青河硬扎子,報仇事小,保命事大,他也不可能再罔顧上方,擅自行動,栽了就栽了,此時最好靜悄悄平息這場輸局,不驚動他人。

  「你比馮保懂事。他若直接遠走高飛,不想著找我妹妹晦氣,就不至於丟了性命。他有殺意,我怎能等殺?」趙青河一步步退上舢板,突然將畫往空中一拋,引得鬍子等人手忙腳亂。

  待鬍子接過畫,察看有無破損之後,再望小巷,哪裡還有那對兄妹的身影。他跳腳直罵粗話,卻也莫可奈何,只能讓人將那些古董書畫重新搬上船,灰溜溜離去。

  到了江上整頓,他自己沒傷,但他的十一二名手下都掛了彩,且比趙青河的皮外傷嚴重得多,真要硬拼也未必佔得到好,不禁暗暗慶幸自己當機立斷,跑得及時。當下,安排值夜,還盤算著從北上的哪幾個點弄些女人孩子上來,他一頭倒下去睡大覺。

  再說夏蘇和趙青河,先將那些逃出來的人交給巡夜的兵員,這才到了虎丘山寺。

  夏蘇倒是有誠心想上頭香。

  此時子夜過了,第一批守歲的香客也過了,灰雲霧海的天空緩緩升輕,氣氛稍冷的廟宇正待第二批來趕黎明的人,影子三三兩兩,恰好靜時。

  豈料趙青河拽著她,腳趾都沒觸到大殿台階,待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立於雲岩塔頂層,寒風刮臉,吸入冰嗖嗖的氣流,呼氣時連眼眶也冒出絲涼。

  與夏蘇凍僵的姿勢相反,趙青河單腳著地,氣定神閒坐上東窗稜,「總算清靜,只可惜了妹妹請我的一頓好酒好菜。」

  夏蘇瞧他,冬衫讓刀劃破好幾處,還染了血,帽冠髮簪全不見,頭髮亂糟糟披著,不過看他說話中氣十足,似無需擔心傷勢,語調就淡些,「你用這披頭散髮的邋遢樣子開一年的光景,全家大概要跟你討飯去。」

  「心誠則靈。」趙青河卻不在乎。

  夏蘇拆下髮間一根紅木簪,放進趙青河手裡,「你心誠不誠,我不知道,就知道礙我的眼。」

  趙青河抬了抬眉,腦袋往夏蘇那兒一偏,「妹妹幫我弄。」

  夏蘇欲當他耍無賴,不想搭理,卻睨見他衣袖下的袍子血跡斑斑,轉而默然無言,以十指梳攏他的散髮,簡單轉髻上了簪。

  她與他從前一點親近感也無,現在卻是怎麼了呢?

  他莫名親她,她心慌,但不厭。

  她給他扎髻,不情願,但還是不厭。

  指尖微麻,夏蘇無意識搓起指腹,悄退了幾步。

  可以的話,離他遠一點得好。

  「你真不認趙大老爺麼?」這夜波瀾平定,原本沒時間想的事,此刻來襲。

  他鎖住墨眉,「妹妹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抱臂倚住另一扇窗,水漾的淡眸望天邊幾縷紅雲,居高遠眺,份外美麗清晰,頓時有些明白他為何堅持上塔來。

  「只要自己不願意,沒人逼得了什麼什麼的。這話好像是你說的。你不肯認祖歸宗,又萬般犯難,之前勸我,原是哄我安心。不過,隨你怎麼為自己打算,我是無論如何不會當趙家姑娘的。」

  他失笑,「妹妹說的是。勸人容易,勸自己難,身世這麼錯綜復雜,就很難理得清是與非。我雖說得堅定,這些日子心裡也不是不反復。」

  這些日子?

  「你早知道了麼?」她確實遲鈍啊。

  「也不算知道,只是猜測而已。」比她猜的女婿多出一樣。

  說實話,趙大老爺對他的好,遠遠超出一個女婿的待遇,再加上同姓,青河向南,母親的信,種種跡象其實明朗。

  他猜的,總比她準,她自是服氣。

  「我聽二太太話裡,大老爺與大太太雖互敬互尊,反倒是惦記著乾娘的緣故。府裡皆知這些年兩人分院子住,興許真得……」

  「逝者已矣。」他道。

  是的,人死不能復生,趙大老爺情再長,對乾娘也已無可彌補。

  夏蘇輕嘆,這事,自己插不上嘴。

  兩人沉默之時,東方忽然大放一線明光,將金紅的浮雲絲絲拉進,不管它們是否甘心,不顧它們奮力拼亮。

  趙青河動了,立上窗台,對夏蘇伸了手,「還好沒讓禾心那個小丫頭說中,下什麼雪的。快上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1:28 AM

第87片 挑燈看蟹

  坐船,遊河,出城,所為不過這一刻。

  夏蘇捉住趙青河的手。

  事到如今,若還非要對這個人保持防備,簡直自欺欺人。她已丟殼卸殼,就算是被騙,掉下塔去,她也沒什麼不甘,咎由自取罷了。

  兩人輕功卓絕,眨眼就飛上塔尖,齊望東方。金光沉在天際,如濤海滾滾,下一刻萬道光芒掙出,一輪圓日蒸升。新年日出,那麼朝氣蓬勃,令人心神振奮。

  「今年我們一定會過得很好。」

  晨風東來,將趙青河的話語吹到夏蘇耳裡,似乎那不是願望,而是允諾。

  她輕道一聲很好,瞇眼朝陽,接下黎明。

  舊年,忽遠。

  正月十五,慶年近尾聲,卻仍熱鬧。

  說服了老太太,趙大太太包下華夫人的太湖飯莊,領著府裡的女眷出來,吃看燈蟹聽大戲。

  江南人傑地靈,山水錦繡,江南的女子就比北方女子少了一點點拘謹,尤其是這樣的大節下,大戶人家的女兒媳婦隨同長輩們出府逛上一日,並不鮮見。

  當然,事前趙府和飯莊都作了充足準備,將上席設菜的伙計一律換成婢女,撈蟹撈魚皆少年,戲班必須嚴格使用專門通道和出入口,全莊有趙府的護院負責,進來出去一定要看牌子。

  說到底,包了莊子,也是弄得像趙府別園一樣,唯太湖風光特別,從莊裡可看湖上,還很方便坐畫舫,到附近的湖面賞玩。

  這日一起出行的,不僅僅是女眷,還有幾個年少的趙家兒郎,以及趙青河。

  自從趙青河身世揭曉,府裡的議論就沒消停過,各房面上尊重老太爺的決定,私下並不樂見其成。

  趙青河可不是一般的私生子入戶,將以大老爺第一任嫡妻的嫡子身份記族譜,不但分家佔大優,還成為僅次於大老爺的家主候選,這讓他們很難接受。

  畢竟,這個侄子冒出得太突然,他們無法用血濃於水來親近他,表面客氣著,更多得是猜忌疑慮。

  如今才過去半個月,趙青河刻意躲著他爹,年夜飯桌上直接撂話不認親,讓人看來也並非隨口說說,故而各房能暫觀望。

  受大太太鄭重托付,趙青河來幫忙保護女眷們安全。

  他可以說不,夏蘇卻在邀請之列,他這個兄長當然要隨行。

  大年初一他連累她再遇凶險,而且吃花生吃到她嘴上去了,雖然一起愉快看過新年日出,半個月來卻覺得她有些冷漠。

  夏蘇甚至不惜改變晝伏夜出的作息來避他,身旁總有別人,讓他頭一回埋怨家裡人多。

  他實在不太喜歡這般相處,又不懂如何哄回,只擅長跟著賴著,慢慢陪磨。

  正午開席,長屋長案,女子一大間,男子一小間。

  今日飯莊裡,除了夏蘇,就是一屋子趙家兒女,沒有別家,所以不放簾子,兩邊的綿紙格門皆拉開,一邊戲台一邊花池,愛聽熱鬧戲的,愛看捉湖鮮的,任君挑選。

  趙大太太看菜上得差不多,使人喊來巡莊的趙青河,「累你忙了半日,辛苦了,快去你弟弟們那桌吃酒。」

  夏蘇悄然抬眼,就和那雙冷鋒的眼楮對上,視線一顫,又落他唇上,心頭狂跳。

  她慌地耷拉下眼皮,暗念石頭臉不俊不俊,揀菜吃,無滋味,只是胡亂想著——弟弟們?趙大太太對大老爺的夫妻情不淺,事事齊心,這回顯然幫忙在父子之間穿針引線。

  趙青河看過去,一桌半大不小的兒郎,也有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十二。因為都歲數不大,沒有趙府其他人想得復雜,瞧他的目光多好奇,也有些翹盼。

  就他所知,四郎六郎忙著讀書大考,又過了二十,與十來歲的弟弟們平時玩不到一處。這是突然多出了一個大兄,不知厲害關係的少年們,大概以為他能帶他們玩耍?

  無論如何,不能當這些少年的面駁回趙大太太的話,趙青河不多言,走到隔壁那間,落座。

  二太太睨著,嘴角刻薄抿住,一轉眼對大太太笑開了花,「聽說三郎不願認大伯,我們還擔心你們不好受,如今看來到底是骨肉親情。」

  老太太不在,大太太就是最大,可她沒擺架子,哪怕二太太打著笑臉揣著酸溜溜的心,仍態度晴好。

  「如二太太所言,不管三郎認不認,骨肉血親不可否,父子就是父子。」

  夏蘇一旁聽了,心裡嘆氣,出身果然難改,自己再不願,也是徒然。

  她,和他,都一樣,逃得一時,最後卻一定被過往追上。

  這麼想著,她心情不由沉,吃酒都少了貪杯的興致,聽九娘說著備嫁的瑣事,看花池那裡開甕挑蟹,冷冷淡淡瞧桌上撤去席。

  但望趙青河,見他帶著趙家小兒郎們捉蟹釣蝦,時而爽朗得像個大孩子,時而又很穩重,將每個弟弟照顧周到。

  她想,這人原來就有兄長氣質麼?

  大概看少年郎們玩得歡,十七娘就抱怨起詩社散了,又不愛聽戲猜燈,怪沒意思。

  趙二太太總對別人挑剔,自己親女兒是掌上明珠,想法子讓女兒開心,「要不咱上畫舫,難得出來一趟,怎能不遊太湖?」

  大太太道,「本來就是這麼打算的,不過要等等華夫人,我讓她準備著呢。」

  華夫人來得很快,「大太太,都布置好了,不知何時上船?」

  「就這會兒。」大太太站起來,拉著華夫人的手往外走,與她笑言,「已經開始跟我抱怨無聊了,一台子好戲也沒人認真聽,勞煩你讓班主他們吃飯去罷。」

  華夫人吩咐了掌事的去辦,一手攬著大太太,另一手攬著二太太,「趙府裡就養著伶官,今日老太太又沒來,姑娘公子們自然無心聽戲。湖上風光好,我還打聽過,正巧今日不系園遊來太湖,在湖正中開集,有文人墨客當場作字畫競賣,也有名倌吟詩助歌舞,還有名書古畫鑒賞。姑娘公子們即便上不得船,也能就近看熱鬧。

  不系園是杭州聞名遐邇的大畫舫,文人才子聚會之所,不時還辦書畫雅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1:33 AM

第88片 不系出日

  一聽不系園,除了大房裡的九娘和十一娘,其他趙家姑娘們立時雀躍。她們能起詩社,自然對書畫也知道幾分,更何況不系園名聲響亮,難得到蘇州來,機會珍貴。

  大太太與幾位太太商量一下,對華夫人囑咐,「不能上不系園,但可駛到近處看一會兒。」

  華夫人笑應了,關照船娘們去湖心。

  夏蘇站得稍遠,卻聽得隻字不漏,不知不系園,也知有畫展可瞧,神情較之前大振。

  「妹妹之面色變化,委實昭然。」趙青河是船上唯一成年男子,夏蘇是船上唯一待字親戚,他全仗著義兄妹的名頭,毫不避嫌,與她袖踫著袖。

  所幸夏蘇也不敏感這種事,「我又非偷雞摸狗,昭然如何?」九娘之外,她只得趙青河一個說話人。

  九娘正回頭找夏蘇,見趙青河與夏蘇並立,直覺竟是好俊的一對人物。她性子溫和偏靜,趙青河身世揭曉後,還未曾與他照面,此刻正好,上前盈盈施禮,誠意道聲三哥。

  趙青河一怔,大太太有心刻意,他可不理會,只是趙九娘發自真心,卻令他不好敷衍,淡然哦了一聲。

  夏蘇聞畫心情舒暢,慢騰騰道,「九娘,你三哥應了這聲,你可問他要份大一點的賀禮。」

  趙青河忍不住笑出,「九娘莫上蘇娘當,這賀禮就得問她要,她管著家裡的銀子,三哥我從她那兒支銀子,十足可憐。」

  夏蘇冷白一眼,「你歸你送,我歸我送。」扯。她何曾掌過他手裡的銀子,頂多摳過分過。

  「這樣好,一份變兩份。」趙青河繼續閒扯,「九娘得跟我說聲謝。」

  九娘真張口。

  夏蘇拉著趙九娘卻走,「就算要謝,等拿到禮再謝,誰知是不是空口白話。」

  趙青河一向不急於洗白自己,且在這點上,他萬分贊同夏蘇。事實勝於雄辯。

  他只道,「別忙著走,妹妹莫非不想和我上不系園?」

  夏蘇剎住身形轉回頭,以烏龜的速度來說,簡直成精了,「你有何辦法?」

  「泅水過去?」趙青河抬眉,好看的眼,好看的笑。他今日既非來當大眾保鏢,也非來當孩子王,只來湊某位妹妹的熱乎。她之心願,就是他之挑戰,越難越有意思。

  夏蘇瞥開眼,對心跳全然放棄,「滿出來了。」

  猜妹妹的字謎,也是一大樂趣,但趙青河也放棄得極快,「什麼滿出來了?」

  「自信。」夏蘇咬字。

  「謝妹妹誇獎。」稀奇了,居然沒來「兜財手」那招?

  夏蘇哼笑,「誰誇你?自信滿出來就是自大自狂自我毀滅。」

  趙青河無語,瞪了她半晌,按著太陽穴呵呵笑,「烏龜妹妹有尖牙。」

  九娘看兩人鬥嘴,不覺得不妥,只覺得羨慕,即使是在大家族出生長大,兄弟姐妹那麼多,她也不曾經歷過這般輕鬆卻親近的相處。撇開兩人其中難言的感情,實實在在是彼此信任的。

  「不系園!」十七娘歡呼。

  煙波浩瀚的雲水湖面,水光籠罩著一艘大舫。它彷彿第二輪金日,拉近四面八方的船隻,吸引,聚攏,又散開,卻停得不遠,呈明月之下星羅棋布。而日光月光,都掩蓋不住船身三個剛勁大字,不系園。

  這番景象,連幾位太太都望入了迷,任船娘們駛得很近,忽聽不系園上有人喊趙青河之名。

  那男子滿頭灰白髮,身旁有位笑容可親的婦人,似一對夫妻。

  夏蘇並不認識,但也不稀奇,趙青河這幾個月一直在畫市裡探路,人脈開拓。

  倒是大太太二太太顯得驚訝,又同聲招呼那對人物,態度十分尊敬,稱其董先生董夫人。

  這位董先生三言兩語,道明兩點,不系園不隨便放人上船,不系園是觀學識慧的好地方。董夫人也想請歲數較長的姑娘陪同。

  於是,大太太二太太就允了適時提出請求的趙青河,讓趙家兒郎,九娘和夏蘇,登上不系園。

  乍看起來,趙青河並未想到特別上船的法子,只是運氣好而已。夏蘇如是想,卻聽到趙青河與董先生的對話,當下愕然。

  趙青河道,「多謝先生幫忙。」

  董先生道,「不必客氣,前頭那位就是喜愛丹青的義妹麼?」

  趙青河答是,「不系園僅停留太湖一日,而長輩之請不可推辭,才勞駕先生特意跑這一趟。」

  董先生道,「無妨,不過舉手之勞。若只因女兒身就受到拘束,豈非可惜?令妹能作一手好畫,難能可貴啊。」

  趙青河謙言,「算不得多好,卻真用心。她尚未許人,我這當兄長的,自然想多寵著她些,待她嫁入夫家,未必能有這麼自在了。」

  董先生嘆,「的確如此。就說這趙府,大戶廣宅規矩多,要不是教著四郎六郎,老夫恐怕也幫不到令妹……」

  原來,董先生是趙四趙六的夫子。

  趙青河請來這對夫妻,就是要讓趙府夫人們變點頭啞巴,看似一場偶遇,看似十分運氣,全是他一手謀就,從接下大太太的邀請開始執行,最終一定會讓夏蘇登上不系園。

  除了許人嫁人那句多餘,夏蘇無甚怨言,也自嘆不如。

  董夫人如面相一般親切,發現夏蘇落後,就笑等著她趕上,「我家先生十分喜愛夏姑娘的畫,讓我今日找機會跟你再購一幅,不知可否?」

  夏蘇即便不如趙青河長袖善舞,也懂得人情世故,只是她性子不愛兜不喜繞,直接就問畫的事了,「不知先生喜歡誰的畫?」

  夏蘇的話直,卻正對董夫人的脾氣,遂也不費舌客套,「我家先生已有一幅你仿的李公麟人物白描,這回想購你的畫。」

  她的畫?夏蘇一怔,兀自低頭想了片刻,才道,「董夫人,只怕我畫不好,您還是說一位董先生喜愛的大家吧。」

  趙九娘不知夏蘇擅畫,更不知她擅長摹畫,連董先生都求她的畫,心裡正佩服,聽到這兒就糊塗了。

  九娘問,「仿李公麟的白描難道不是蘇娘所畫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1:37 AM

第89片 又見暮江

  董夫人代夏蘇答,「是夏姑娘畫的,卻不是夏姑娘的畫。」

  趙九娘豁然開朗,隨即又奇,「蘇娘仿李公麟的白描可獲董先生贊,想來畫功不同一般,為何說畫不好呢?」

  夏蘇對上董夫人明朗的目光,答趙九娘問,「摹仿與自繪是兩種境界,我並無自繪的天賦。」

  董夫人溫和笑著,「畫來看看就是,你不是我家先生的學生,不必怕他苛責,頂多當心他不付銀子。」

  這是董夫人說笑,夏蘇盡管慢一拍,還能跟上趙九娘,一同笑,「我盡力一試。」答應了。

  董夫人趁九娘和夏蘇說話,回頭對丈夫眨眨眼。

  董先生開口,「夏姑娘既然應了,可容老夫指定題目?」

  夏蘇轉身行禮,她自幼從畫師多位,十分尊重師者,「先生請說。」

  「冬去春到,夏姑娘就畫一幅春暖花開的小青綠吧。」

  「是。何時交畫呢?」董先生一句話,別人聽不出名堂,夏蘇就理解了。主題︰春暖花開。設色︰青綠。內容︰小寫意。

  「夏姑娘自覺水到渠成之時。」董先生道。

  「先生也教畫麼?」夏蘇沉思半晌,突然問道。

  董先生搖頭,捋過黑中滲銀絲的鬍髯,「老夫喜賞,畫無才,勉強習得一手不難看的書法,也是為了擺教書先生的門面。不過,老夫以為,讀書與畫畫相通,急智驚才者,細水長流者,資質各不同。」

  然而,教她的人,恨不得她一夕學會天下大成,丹青筆不可離一日手,稍有退步就挨訓罰挨戒尺,如此復復年年,練出上乘摹技,夏蘇卻反而不會自畫了。

  董夫人這時喚董先生過去,似看到熟識,而趙九娘自覺走到前頭帶弟弟們,留夏蘇和趙青河在最後。

  「聽說今日雅集的字畫是不系園主人親自相請,由蘇州各位收藏大家出借,雖只有四十六幅,皆為珍貴藏品,平時無緣得見,其中不僅有你最喜愛的唐寅書畫,最古可追溯至南北朝王羲之的字。不系園還邀請到蘇杭一帶的畫家和名鑒,要在頂艙舉行評畫茶會,當場開價競購,也能以物易物。妹妹若有看中的,不妨告訴我。」趙青河放慢腳步。

  「告訴你又當如何?」夏蘇嘴角輕勾,一抹「你買啊」的笑。

  趙青河也笑,「我自會想辦法讓妹妹高興的。」

  夏蘇靜靜走了一會兒,「能上這條船已是足夠……」想謝他,卻壓在舌尖說不出口,這人欠她的舊債太多。

  前頭少年們開始出現方向分歧,九娘明顯無力,夏蘇趕緊推趙青河一把,「別說空話,不如管好他們,讓我把所有的畫好好看完。」

  「得令。」趙青河邁著大步去了。

  他人高馬大,往少年中一站,鶴立雞群,立刻就顯威勢,隻隻乖啄點頭,說往哪兒就往哪兒。

  九娘退到夏蘇身旁,微笑道,「想不到三哥竟治得住十二弟。十二弟倔起來,親四哥的話都不聽,母親也頭疼。」

  「都怕趙青河的拳頭吧。」進入一層的大艙中,夏蘇眼瞇了,心醉了。

  九娘駭笑,「怎麼會?倒是三哥待蘇娘真好,令我羨慕。我從前瞧四哥和七娘客客氣氣的,以為兄妹雖有血緣,畢竟男女之別在先,等我瞧了你們,還是覺得這樣才好……」

  夏蘇沒聽見。

  她眼裡只有一幅幅紅木桿掛起來的畫,想著果然比自己夜裡隨意逛找的佳作傑出,有些迫不及待,抱著無比的尊敬和崇拜,全神貫注地欣賞起來,渾然忘我。

  從南北朝到當世今朝,從水墨到青綠的復古和循回,從山水到花鳥的大小寫意,她曾那麼熟悉,又陌生了,今日重溫傳世大家們,他們的畫筆,他們的故事,他們的風骨,再來感動她。

  一花一木,一山一水,人物動物,真物虛物,或黑白,或青綠,或淡彩,或明彩,真正的傑作必定觸得到心裡某個柔軟的點,能停留記憶長長久久。

  她有多久沒看到這麼多名家真跡?

  上一回,還是在父親的畫庫裡,肆無忌憚地觀賞,無需抱持懷疑,無需時刻警惕,無需在大量的偽片中艱難找出一片真,這種暢快的,單純的感覺,她幾乎要遺忘了。

  這般暢快中,對圓滿結束觀賞的期待合情合理積蓄到最高,卻忽然一腳踩空,如同從萬丈深淵墜落,不但驚嚇之極,還失望憤怒,令夏蘇忘了身處何地,不自覺喝出一聲——

  「此畫系偽作!」

  盡管這層艙裡的人不多,卻在書畫界大小有些聲名,而今日展出都是珍貴藏品,聽聞有人道偽作,個個抖擻精神,涌過來瞧好,一來看看自己的眼力如何,二來看看他人的眼力如何。

  只是瞧清夏蘇為女子時,已有大半人質疑她的話。

  一時之間,眾人紛紜,大談趙伯駒。

  從趙伯駒字千里開始,接力似的,贊他藝林昆侖,擅長精工細筆,又有水墨山水的畫風,較唐人濃郁,更清潤明麗。

  此畫一如他的風格,山水採用青綠,取實景,同時大膽賦予想像,山石勾勒,皴筆細密,布局大氣且周致,更不說此畫卷有多位名家題跋,若是偽作,也是千里還魂,等等等等。

  夏蘇聽得這番背書,但覺滑稽,只是小膽不願惹事,正打算灰溜溜裝不相干——

  「妹妹,這不是——」

  趙青河沉穩的聲音入耳,夏蘇的心頭突然大定,抬眼發現人就站在自己身旁,不由露出笑容,「不錯,正是《暮江漁父圖》。」

  趙青河緊鎖眉頭,目光冷斂。

  大年夜,夏蘇以一幅畫化解性命攸關的危機,準備要手撕的,不是《暮江漁父圖》,又是什麼?

  就他和那群盜賊團伙幾回交手下來,對方若那般著緊的畫卷,不太可能是偽作。

  如果那幅是真的,眼前這幅當然就是假的。

  「這位姑娘為何說此畫系偽?」音若鐘,直擊在場每個人的耳鼓,幾乎同時循聲望去。

  艙門外走進兩位男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1:43 AM

第90片 拙雅不違

  均四十左右的年齡,一胖一瘦,胖者福相氣和,瘦者清面濯眼。兩人面相迥異,卻都有一種奇異的氣度,令人們不敢造次。

  趙青河見夏蘇咬唇,知她心思,而自己也另有想法,代答道,「我妹妹自小習畫,常被人讚有些天賦,難免心高氣傲,一時妄語,望各位君子莫同我們計較。」緊接著,他向胖者行禮,「雲卿先生,晚輩趙青河,久仰先生之名,幸會。」

  雲卿表字,此人姓張,為今日不系園主。

  不系園的擁有者是誰,無人清楚,它的園主則為包船舉辦展市或集會的人。

  趙青河事先打聽得十分詳盡。

  「你很面生,卻一眼就知我是誰,看來這句久仰並非客套之辭。」張雲卿哈哈笑道。

  趙青河坦蕩道聲不敢,再施禮。

  夏蘇沒在意兩人的對話,只是聽過張雲卿的聲音後,立刻看住他身後的瘦者。

  剛向她提問的,是此人。

  不過,這時其他人已輕易接受趙青河的解釋,將注意力集中到張雲卿身上,都圍過去找他說話。

  趙青河輕輕拽了下夏蘇的衣袖,示意她跟著。

  夏蘇走出第一層,發現董先生夫婦和九娘他們不見了,問過趙青河才知,她竟看了一個多時辰的畫。

  大家等不了那麼久,董先生帶著趙家兒郎們直接到頂艙茶室坐,董夫人和九娘回華夫人的畫舫,與趙府太太和姑娘們說話吃點心。

  「才一個多時辰而已。」她覺得那是眨眼的工夫。

  湖上北風偏東,清冽澈寒,讓強烈的水光蒸出微暖,趙青河瞇狹了冷刀的雙眼,揶揄某人大腳,「也不是誰都有妹妹這般大的腳力。」

  「不是我不纏,是家裡不讓我纏,也算歪打正著。」夏蘇淡然提過,語氣一轉,「對那卷畫,你有何打算?」

  他明白她,她何嘗不明白他?他又一回「踩扁」她,轉移眾人視線,無非不想引起軒然大波,卻絕不是撂手不管。

  「妹妹確信是偽作?」趙青河問。

  夏蘇點頭,眸光似水,「自然。該卷的畫匠功力一流,無論是工畫還是沿自李思訓父子的筆法,研究深透,與趙伯駒的風格和布局極像,但細部過於追求仿真,反而失了神髓,有呆板滯感,偏於極致工筆。你大概也不知,這卷《暮江漁父圖》是否為趙伯駒的畫作,前人曾有過一場爭議。因為南宋流傳下來的名畫冊錄中沒有提及,全憑畫卷上的千里印章和題跋,再經當時精通趙伯駒畫作的鑒賞大家賞定,才添到趙伯駒的畫作之中。那幾位大家一致認定的,正是趙伯駒畫裡的士氣。無論如何,這卷畫以這樣的神秘感獨具一格,令收藏家們趨之若鶩。我在船上所見的那卷,要比此卷出色得多,應該是真作不假。」

  「若非聽到姑娘這番言談,公就相信你兄長之前所說,以為姑娘信口開河。」鐘音沉沉,那位矍鑠的中年人竟然跟來了,只是這回他身後有兩位隨從,張雲卿卻不在。

  趙青河全不驚訝,似乎早知有人聽他們說話,對長者恭敬行禮,「敢問這位先生是何人?」

  「公也姓張,江陵人氏,就叫張江陵,與雲卿是遠堂親。」對先生那聲稱,張江陵很受得起的樣子,「剛才姑娘說到趙伯駒畫裡士氣,容公請教。」

  夏甦習慣以畫結交,全然自我自信,淡道,「畫宜拙,與雅不相違。此畫不拙,僅雅,非趙師之筆。」

  張江陵笑聲比說話聲明爽,「說得好,我但覺那幅畫違和,卻說不上來哪裡,原來是一個拙字。」公,變成了我,親切七分,「不知趙姑娘與蘇州趙府是否有淵源?」

  趙青河插言,「晚輩與蘇娘為義兄妹,我姓趙,蘇娘卻姓夏,先生問得巧,我二人正棲身於趙府。」

  「兩位恕我直言。」張江陵沉思後再開口,「聽說趙府大老爺乃江浙一帶鼎鼎大名的鑒賞家收藏家,如今由他借出來的古畫,卻讓他家兩位小輩識為偽作,不知是欣慰長江後浪推前浪,還是惱自己鑒錯真偽呢?」

  欸?!夏蘇和趙青河頓看彼此,神情皆愕。

  「先生的意思,《暮江漁父圖》是趙大老爺的收藏?」對上心的事,趙青河習慣多問兩遍。

  「正是。」張江陵點了點頭。

  夏蘇還在發怔,趙青河卻已有所思有所動,「先生有所不知,此畫這時雖是偽作,卻未必是趙大老爺當初鑒錯了。」

  張江陵聽他話裡埋伏筆,興致大起,問道,「此話怎講?」

  「說來話長。我兄妹二人這會兒正要上樓吃茶聽畫,先生若不介意,可同我們一桌坐,我慢慢說與先生聽。」趙青河相邀。

  張江陵對這兩個小輩亦有好感,十分乾脆應了。

  到了頂艙茶室,夏蘇自覺與董先生換了座位,和少年郎們坐成一桌。

  兩桌雖然不相鄰,她能見趙青河侃侃而談,而兩位先生的神情時不時驚訝,疑惑,了然,贊同,張江陵更是伸手拍了拍趙青河的肩,顯然欣賞他得很。

  她猜趙青河在說那樁以假換真的案子,盡管蘇州府已結案,但不管是本地的董先生,還是外地的張先生,很難再遇到像趙青河這麼了解內情的「說書人」了,必然喜歡這個懸疑重重的故事。

  「你說咱們畫什麼好?」十二郎卻不讓夏蘇繼續神游別桌,對著本桌唯一的「大人」,力排「眾議」,認為應該征詢一下她的主張。

  夏蘇垂眼,見桌上一大張宣紙,還有好墨好筆。

  不用她問,十二郎充大人,搖頭晃腦說道,「每桌出一幅字畫,必須與別桌交換,且以一回為限。」

  趙青河一上船,也反復強調物物交換,夏蘇並不明白其中意義,「你們隨便塗兩筆就是。」

  兒戲罷了,她又不是半大不小的孩子,還跟著湊熱鬧。

  十二郎卻不依,「三哥說你擅畫,比我們幾個都畫得好。」

  夏蘇看著這些面色期盼的少年,神情更淡,「那又如何?」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1:48 AM

第91片 貓也不從

  十二郎撇撇嘴,內心很懷疑趙青河對夏蘇的推舉,因他怎麼看,眼前只有一位話悶還不得要領的呆大姐。

  「你難道不知座上好些蘇杭名師,平日求他們一幅畫就需奉上不少銀兩,今日卻可能不費一錢。字畫由不系園統一收上,分為上中下三等,各桌照等別再行抽號,等別越高,抽號越前,就越早選畫。」

  夏蘇識畫不識人,除了自己這桌和趙青河那桌,還有不系園主張雲卿,就是兩眼一抹黑,誰也不認得。不過,十二郎囉哩囉嗦一長串,總算讓她聽明白了。明白是明白,還是沒有動筆的念頭。

  十二郎見說她不動,那點世家公子的精神就來了,「再說了,我爹是江南一帶的名鑒大家,我們趙氏是上百年的士族名門,從這張桌上出去的字畫,拔不得頭籌,也絕不能墊底,否則被他人恥笑,我等顏面無光,還令家族蒙羞……」來一長串任重而道遠。

  夏蘇一聲不吭聽全了,看少年們的腦袋點如搗蒜,就想趙氏子孫還是有出息的,小小年紀已自願發揚家族榮光。

  她卻慢悠悠回應,「那就更不能由我畫了,我又不姓趙,交上去豈非成了你們作弊?」

  她以為,這句話足夠噎住十二郎,想不到那小子伶俐得很。

  「你雖不姓趙,卻是我三哥的妹妹。自古有雲,女子在家從父母,出嫁從夫君——」瞄見夏蘇眼神利煞,十二郎不讓自己退縮,「你無父無母無夫君,自然要從三哥。顛來倒去,你不還是我們趙家的人嗎?」

  從!從!從!從他小鬼!

  夏蘇冷哼,「你那位三哥還沒認祖歸宗呢。」

  就算趙青河認了,她也從不到那麼大一家子裡去。

  十二郎分寸不讓地哼回,「遲早的事。」

  夏蘇不跟少年嘔氣,只是沉默不理,橫豎這種事,誰先急誰先輸。

  但見其他桌開始運墨,好勝的十二郎果然著急起來,想到趙青河出的那個主意,不用還真不行,示弱卻明顯討好似得。

  「夏姐姐說得也不錯,只是我們平時讀書都來不及,畫藝根本拿不出手,而今日的機會又太難得,我願試一試。夏姐姐,由我來布局打底,請你幫忙充色,這樣可好?」

  誰告訴這小子了?她吃軟不吃硬。

  夏蘇看一眼正為某公磨墨的趙青河,調回視線,輕點頭,「若你不抬出一族興亡榮辱,我心裡就不至於如此犯難,怎麼也拿不起這支筆。」

  十二郎張著嘴,半晌,乖乖把嘴閉上。

  三哥說,最好是一開始就示弱,不要多話,誠心誠意請她幫忙就是,但如果耍小聰明招她討厭了,便要發揮不怕出醜的捨己精神,主動貢獻爛畫技,這樣她應該不會拒絕幫忙,不過她多半要譏諷一句半句的,千萬別頂嘴。

  十二郎已失先機,不能再壞了中途修好。

  三哥說了,要是能拿到張雲卿那桌的畫,就幫他達成拜董先生門下的願望。

  夏蘇哪知這少年被趙青河拐帶的輾轉心思,說到畫,就想畫的事,「你打算畫什麼?」

  「……」十二郎抓耳撓腮,「我真沒撒謊,畫技平平,只會簡單工筆。」

  趙家兒郎只問功名,興趣愛好屬於浪費精力,唯四哥游刃有餘,詩詞歌賦也出色。

  夏蘇並不因此心軟,要她毫無借照物地作畫,也真頭疼,「那就構一幅工筆花鳥吧。」

  別讓她布局,別讓她想花形鳥形,勾線和充色則是仿畫的技巧,她如魚得水的領域。

  十二郎構出大廓,本以為要布置得更細,夏蘇卻接過筆去,作起畫來。一邊作,一邊問,鳥是靜態還是動態,花是蕾還是盛開,有風或無風,山石怪調或柔調。她問得極其詳細,連畫風都要十二郎決定,簡直到了囉嗦的地步,與之前的悶聲慢語天壤之別。

  而讓十二郎乖答的原因,是隨著一問一答,紙上筆下繪出的一幅美妙丹青。

  花伴風舞,鸚哥拍晃著竹架子,水濺了,灑一地鳥食,奇怪嶙峋的山石上落幾根羽毛。

  布局是十二郎的,賦予神韻的,卻是夏蘇。明明他和她都用同一支筆,她卻能繪出無數種墨色,深深淺淺,層層疊疊,細緻到無比逼真,又那般狂放不拘。

  此畫題名︰貓來也。

  驚起,鳥一群,落羽繽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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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開園門,眼前景致尚新,但還來不及感覺陌生,大驢的笑聲傳至,似不容她有任何消極。夏蘇不由自主彎起嘴角,到家了。

  「到家了。」趙青河伸展一雙長臂,「今日真是累死,夾在大人小人之間,也得夾著尾巴做人,還偏偏沒有半點好處。這活兒,一年做一回也罷了。」

  夏蘇難免要潑冷水,「只怕你認了這門親,日日要做這活兒的。」

  趙青河嗤笑一聲,「未必。你道我為何非得拿到張雲卿的字?」

  夏蘇與十二郎合作的畫,評為一等末,卻運氣極好抽到第二號,十二郎選摘張雲卿的字,但他本來有更好的選擇。夏蘇看出來其中有名堂,只一向做好自己的事,對趙青河和十二郎的眼神交流全沒在意。

  「張雲卿是杭州小有名氣的書法家,也是蘇杭一帶最大的中間商。與吳其晗的書畫生意不同,張雲卿專為富賈巨商買畫,一年能牽成上百樁的交易,他從中抽成。這人在不系園上常行交換字畫之事,卻有奇妙門道,他寫的字如敲門磚,得者可與他攀談一回,哪怕是陌生人,但要由對方主動開口。剛才我已與他談妥,二月他會交我三單,若令他滿意,專用我們的話,這年接他的單子就夠咱們花用了,還沒算上散單。」

  夏蘇偏頭看趙青河,「男子與女子真是不同,總有雄心壯志,永遠不會知足。只可惜我幫不到你,畫不了那麼快,一個月三幅,就是十日一幅,形同刷版印書,還有何樂趣可言。」

  別看她只摹畫,但也真愛畫,不求大富大貴,心中喜歡而已。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1:55 AM

第92片 水墨成卷

  「男女確實不同,卻各有優勢,不以強弱論。在我看來,獨自撫養我的娘更有志氣,想要撐起這個家的妹妹更具雄心。」趙青河如是想,如是說。

  夏蘇靜了片刻,目光審視,「從前的事,你真一點不記得了?」

  趙青河讓她瞪得心虛,道聲當然,「妹妹真是,壞話好話你都不愛聽,哥哥我總不能當啞巴。我接多單,自然是有盤算的,想要租個院子開工坊,名叫蘇州片。這門生意雖然已有不少人做,山塘街,專諸巷,桃花塢的工坊更是擠得滿當當的,但蘇州片天下聞名,供不應求,仍有我們能賺得份。」

  「你之前不是想做正經書畫商?」夏蘇以為。

  「那個充門面還可以,免得官府找麻煩,賺利是遠不如仿片的。古畫是什麼價?當今最好的畫師之作不過千金可買,唐寅的仕女圖買都買不到,萬兩亦有人爭。吳其晗的墨古齋不過圖經商的好聽名聲,賺錢還要靠吳家別的生意,而他自己還兜假畫賣呢。我也不弄暗騙,就是明騙,願者上鉤。」趙青河在外跑了這些日子,已有十分明確的目標,「當然,妹妹是咱工坊的招牌,慢工出細活也無妨。」

  趙青河說得面面俱到,夏蘇自覺插不上嘴,「若你已決定,可找周叔梓叔幫忙,他們認識的人多些。」

  「已同他們商量過,周叔推薦幾名畫工和裝裱匠給我,印章題跋的匠人尚缺,梓叔就說暫幫我一段時日。」還好,倚仗夏蘇這邊深藏不露的高手,讓他開端就有大好之勢,「張雲卿的三單,妹妹接一單即可。前半年若開工順利,過了夏天咱們就能搬出趙府。」

  夏蘇剎那明白,趙青河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離府,比她當初動不動要搬出去的想法,他是行動堅決,一步步努力推行,毫不遲疑。反倒是身為旁人的她,還替他認不認親猶豫躊躇。

  她突覺好笑,這就是庸人自擾啊。

  「三公子回來啦!」大驢這聲三公子,喊得無比響亮。

  撇開趙青河和夏蘇各自的復雜心情不提,這個家裡的人,為趙青河嶄新的身份而興奮雀躍。

  沒有對錯,沒有功利,就是人之常情。

  沒爹沒娘沒家族倚靠,到底艱難,更何況他們都嘗過寄人籬下的辛酸,因主人低微的地位,連帶著這一小家受盡蔑視,還要為了生活忍氣吞聲。然而,作為趙大老爺的長子,趙氏本家三公子,趙青河成了這個府的主人之一。

  他們怎能不挺起胸膛,揚眉吐氣?

  「去!」趙青河卻作勢踹腳,「還不如喊我三爺。」公子這樣的稱呼,最適合四郎那類書生,文質彬彬,斯儒諳雅。

  「府裡自有一套規矩,不是跑江湖趟子,也不是行商走貨。」大驢有說法。

  泰伯把大驢拉到一邊去,向趙青河稟報,「少爺,大老爺又差人來請你了,說今晚大房設席,老太爺老太太也過去。」

  「請遲了。」大年夜沒能吃上團圓飯,趙青河就訂下廣和樓,今晚大伙一起去樓裡吃好的。

  泰伯面色為難,「少爺……您還是去一趟吧,那邊都請好幾回了,又是年尾。」

  泰嬸也來勸,「哪怕是去拜見大老爺一下,酒樓又不長腳,咱哪怕先過去,等你來了再上菜。」

  「我同蘇娘剛和府裡各位太太,姑娘,小兒郎們吃完螃蟹猜過燈謎,白玩了大半日,若再跑去蹭晚飯,咱們豈不是成叫花子了?不是我不想去,實在不合適。」趙青河訴說理由。

  夏蘇撲哧一笑,也不怕趙青河睨來的眼白,對老夫妻道,「你們不必勸他。乾娘含辛茹苦帶大他,孤兒寡母,恐怕受到不少委屈。他小時候還因此在學堂遭遇不公,非要棄文從武,才長成這副虎背熊腰的模樣。如今好不容易都熬過來了,自然不願讓大老爺撿現成爹來當。我亦覺得,乾娘縱讓我們投奔趙大老爺,卻同時對我們隱瞞實情,雖有讓大老爺照顧親兒之意,卻無讓兒認親爹之心,這份堅持,我們應該幫著守久一些。」

  趙青河望著夏蘇,天光在他眼底折成長長短短,令那對漆黑的眸子灼灼生輝。她總是在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時候,讓他怦然心動。

  深吸氣,緩吐氣,語調卻藏不住一份親昵,「妹妹又知道我小時候的事了?」

  他的記憶又恢復不少,漸漸也明白自己為什麼變成了別人眼裡只講蠻力的混棒子。

  少年時的遭遇,令他憎惡那些自以為是的讀書郎,連同讀書好的自己一並嫌棄,發了狠願不再動那無用的腦,專心練功夫,做人也不費神,想乾什麼就幹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用拳頭解決了事,反而省心得很。

  但那些終究不是他的本性,只是裝得久了,不裝下去也不行。

  結果,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趙青河也懶得裝了。

  「乾娘說你原先很用功,有一日突然不肯去學堂,也不喜歡讀書,她就去問學堂先生,結果先生說你頑劣難管,與其他同學相處不洽,乾娘便猜到你受了欺負。不然你以為,變賣字畫都要供你讀書的乾娘,怎會任你棄文從武。」夏蘇也是剛剛想起,因為乾娘說到這事時,她正對這位沒腦子的義兄十分不耐煩,邊聽邊打盹。

  兩人聯手,空隙不留,誰還能多說一個字。

  喬連大步跨進裡園,穩穩當當稟報,「少爺,大老爺正往這兒來,我讓阿生攔著,只怕他攔不住。」

  喬連喬生,跟著趙青河這樣的人,走路的步子也好,說話的節奏也好,都相當明快爽氣,一股子不向他人低頭的倔強勁。

  喬連才說完,趙大老爺的聲音就傳來了,「這府裡還有我去不得的地方麼?趙青河,你找得都是什麼僕人,半點不分尊卑,統統給我換了!」

  趙青河神情冷下,囑咐泰伯他們先出發。

  夏蘇也要走。

  「妹妹留步,萬一我跟趙大老爺打起來,你好歹能勸個架。」趙青河抬手一捉夏蘇的細胳膊,剛才還冷然的神情,這時有點耍賴。

  夏蘇自然知道他胡扯,淡淡掙脫了胳膊,往旁邊一站,面無表情,寶石眼卻悄瞇彎,似笑非笑,也不怕某老爺隨時殺到,語氣微揚,「我等著看你怎麼打你爹。」

  撇開認祖歸宗,父子血緣已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趙青河聳肩,眨單眼,「我也等著看你怎麼勸架。」

  趙大老爺進了園子,情緒未平,對趙青河噴火,「除了你當初帶來的三個,其他人都打發掉,我會找懂規矩的人來。」一眼瞥見夏蘇,語氣略頓,「你我換個地方說話。」

  趙青河不動如山,「懂大老爺的規矩,卻不見得懂我的規矩。我找人,能幹不能幹另說,忠餘我和蘇娘卻是重中之重。大老爺找的人,怎麼都不合這一點。也不用換地方說話,這家裡我與蘇娘共同作主,認祖歸宗這件事,就算我願意了,蘇娘不願意,也成不了。」

  夏蘇的黛眉跳兩下,哪裡是等著看,他是要跟她打架吧?

  趙大老爺瞧夏蘇的目光就有些沉,同趙青河道,「我與夫人商量過,讓蘇娘搬到她園子裡住。你們雖是兄妹之情,始終不是血親,又都談婚論嫁的歲數了,住在一個園子裡徒惹閒話。等開了年,你同岑家女娘成親……」

  夏蘇眼眸晶亮,瞬間,對上趙青河的驚目,又瞬間,挪開。

  趙青河要和岑雪敏成親?!

  趙青河雙手張開,彷彿擋住洶湧大浪,一臉傲冷神色,「慢,慢,慢,趙大老爺的話倒是夠精簡,內容卻好不豐富,我腦子一時轉不過來,但也精簡答你——沒商量。父親該做的,您還一樣沒為我做,當爹的派頭卻比天大,上來就命令我做這做那。我只奇怪,您到底想認我這個兒子,還是想徹底斷絕父子關係?若是後者,我樂於從命。」

  他吧,從前一踫上那位叫夏蘇的姑娘,就會想著法兒惹她跳惹她惱,怎麼吵贏她是他每日一睜開眼就盤算的事,自打他發現岑家女娘特別能吊起夏蘇的一根跳筋,他簡直樂此不疲。銀子古董字畫這些的,都是死物,散了還能聚,他有的是賺錢的本事,但讓夏蘇從龜殼裡探出頭來張牙舞爪,卻是極其珍罕的。

  趙大老爺的眼珠子直往外凸,喉頭打雷般滾動,「你」了半天——

  「老爺,不好啦——」齊管事撒丫子奔來,「庫房的魯管事上吊死了!」

  夏蘇還沒反應過來,卻聽到趙青河的聲音。

  「我辦趙府差事時遭遇滅口,如今趙府死了個管事,繞來繞去,竟然又繞回來,真是有意思得很。」

  夏蘇吃了一驚,抬頭看趙青河。

  他伸一根手指過來,頂著她的腦袋瓜往園子外轉,「妹妹,咱們一日中最精彩的時候,快到了。」

  日暮西沉,將天空染得五彩繽紛,尚瞧不出夜色伺機待動,將取代所有的晝光。水墨的晝,單調繪完。青綠的夜,魅彩無邊,隨著穿行江南的每一條水流,筆筆上色。

  (上卷完)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11:59 AM

第二卷 青綠卷

第93片 二子泛舟

  下夜。

  長街寂,銷魂無聲。

  擾攘如沸水的京師某處教坊中,酒香,脂粉更香。鶯燕之聲吹春風,百花齊放,任君挑選。美人們訓練有素,又各展千秋,惹得處處都是風流不羈的男人笑聲。

  天子腳下,最不缺貴客,但今夜媽媽緊張得很,包下最好房間的客人還未到,她便早早送上坊裡最討人喜歡的姑娘。

  這群客,看似無官無權,卻與朝廷最有權力的一群高官息息相關,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裙帶,就那麼幾大家族,滲透天下每個最能賺錢的領域,富可敵國,比皇帝說不定還有錢。

  有人叫他們皇商,有人叫他們官商,出了京師,下了民間,稱他們巨賈。他們從本質上與普通的商戶區分,自然不屬於士農工商的地位分類。

  崔岩到時,見那個討厭的傢伙由教坊最出眾的兩大美姬伺候著,還裝一副興致索然的清高相。他即刻冷笑,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神色,主動跟人打招呼。

  「劉大公子來得早啊。」崔岩坐進對席,聲調抹油,語氣輕佻,「坊裡的姑娘自比不得劉府美人多妖嬈,不過,既然是來做客,哪怕裝作享受,也是好的。你這副模樣,實在像極了討債。」

  劉徹言掀掀眼皮,無聲抿酒,不想理會。

  「別這樣嘛,難得我二人有獨處的機會。」崔岩拋來「媚眼」,逗笑左右美人,卻逗不笑劉徹言的冷臉。

  崔岩不以為意,知道劉徹言的性子壓根不懂什麼叫樂趣,繼續說道,「崔劉二家雖在生意上常交手,父輩們鬥得你死我活,連帶著我們這輩也互看不順眼,但仔細一想,與其兩家鬥,讓別人拾得便宜,不如兩家聯手,叫別人插不進足,三百六十行,咱平分了它。」

  劉徹言見崔岩越說越像回事,不禁撇出一抹冷笑,「九公子好大的野心,可惜比貴府崔大晚生十年,不然你我說不定真能聯手,各做一百八十行生意。而且,我聽說仙玉閣去年生意不太好,你爹就叫你到鄉下收租,學怎麼催帳。」

  崔岩臉色一沉,諷刺他不是長子,做不得主麼?他手一揮,將美人斥退,不再嬉皮笑臉。

  「劉徹言,別人看你,肯定說是運道太好,天生不足,後天補足,母雞群裡唯一隻少壯公雞,人財兩得。不過,有些東西啊,就得靠天生的命數。我即便排到十九二十九,那也是我爹的親兒子,讓我收租,卻真想我好。你義父如今不頂事了,但他到底還活著,劉家諾大家業會歸誰,還不一定吧。」

  這是劉徹言最不愛聽的話,底氣稍洩,以陰鶩填補,「劉家家業不管歸誰,總不會給了外姓人。」

  崔岩呵笑,「是,跟我家一樣,都有這規矩。可是劉家女兒多,招個女婿,生個姓劉的小公子,我就好奇了,誰才是真正劉家人。」又抬手,阻止劉徹言打岔,「我知道,你本事大,把你那些妹妹們飛快嫁出去了,最小那個最風光,猶記得正月十六滿城紅紙飛若春花。是給湖州鹽商續弦吧?厲害,厲害啊!老頭子兩腿蹬不動幾年了,他家又只有庶子,你小妹若一舉得男,湖州最大的鹽業買賣就會姓劉。別的不說,劉徹言,你這一肚子盤算功夫,實在了得,自己即可獨大,何須分他人一杯羹。只是,你那些妹妹要都嫁出去才行吧。」

  劉徹言瞇了眼,「你究竟想說什麼?」

  崔岩收起笑容。論外表,他不如劉徹言俊好,論心計,他不如劉徹言狠毒,論地位,他只是家中能幹的兒子之一,而劉徹言已儼然一家之主。他可以攻擊劉徹言的,原本只有天生的出身,如今,又多一樣——

  「你家四妹妹幾年前得了重病,送到哪兒去養了?」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

  劉家恆寶堂一直比仙玉閣生意好,除卻劉老爺一雙識寶的好眼,還有恆寶堂裡一位從不露面的鑒畫師,眼力與劉老爺不相上下。他祖父曾懷疑是劉家女兒中的一位,但父親叔叔他們卻不信女子有那麼大的本事,想不到還真是。

  劉蘇兒,劉家庶出的四小姐,生母波斯姬,三年前因抵抗婚約而出逃,迄今未歸。不像劉府其他女眷出門隨意,她甚少露面。聽說,她的舞姿美若飛仙,攝人三魂;聽說,她的身段柔媚若無骨,勾人六魄。

  僅有一回,崔岩與她擦肩而過。

  何時何地早模糊不清,三魂六魄好好留著,只對那張白玉面容上清邃的寶石眼楮記得深刻。

  而今,那張面容,那雙眼楮,在蘇州又現。

  「那位妹妹當初是定與你伯父為妾吧?」崔岩嘖嘖兩聲,神情卻無比厭惡,「劉公公深受皇上器重,特允宮中有妻宮外有妾。而你妹妹本該為第四位,可惜病得不是時候,太沒福氣。」

  只有劉徹言這種陰暗自卑的男人,才會將自家妹妹嫁給太監。

  崔岩自覺處事雖也不擇手段,卻怎麼都不至於失了這點人性。

  劉徹言臉色越發黑冷,「姓崔的,想罵我,盡管直言。」

  「沒啊,我羨慕你一家人齊心協力……其實卻是這樣——」崔岩語氣稍頓,「我最近偶然瞧見一姑娘,跟你四妹妹長得九分相像,所以才想起來問你她在何處養病。說不準,真是同一人。」

  「在哪兒見到的?」劉徹言陰冷表情洩漏一絲熱烈,又立即懊惱,頓時狼狽。

  崔岩看在眼裡,心中自明,「難得見劉大公子這般緊張,莫非我瞧見的,真是你家四妹妹?」

  劉徹言坐起身,薄唇抿苛線,寒氣層層塗白了臉皮。

  這時,請客的主人與多數客人一起進來,見崔劉二人已到,紛笑著來打招呼。劉徹言僵直的坐姿放緩,立身淡笑,同他人作禮說話。崔岩的笑卻要大咧得多,他知道,剛才那事還沒完。

  群宴近子夜才散,多數客人留宿美人居,平時十分風流的崔岩卻出乎意料規矩起來,居然要打道回府。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01:03 PM

第94片 萬金換她

  馬車才出教坊,崔岩就聽有人喊留步,他勾起得意的笑,眼楮卻瞇得十分尖厲。

  車簾外,那人遞進一個信封,恭謹說道,「小的劉府管事戚明,替我家大公子送信。九公子慢慢讀,小的等您回復。」

  崔岩拆信看了,冷笑一聲,「好個重金酬謝,只是我不信這套空話,你還是把你家少主請來得好。」

  戚明的腳步聲跑遠,一刻不到的工夫,換來劉徹言的冷冷話音。

  「難道還怕我賴你銀子不成?」

  「我知道劉家最不缺的就是銀子,不過你若以為我要的是銀子,已然瞧扁了我。劉家有錢,崔家沒錢麼?」崔岩隔著紗簾,盯瞧那道挺拔的身影。不肯彎腰,不肯低頭,是不是?

  他瞥開視線,對外頭車夫輕飄飄一句走了。

  「你要什麼?」劉徹言脫口而出。

  崔岩掀簾。

  窗上的直影,隨簾子撩上,迅速縮矮下去。

  「今年宮裡和內城官署茶葉絲絹的採買,轉給我做。」

  劉徹言眉關攏陰霾,哼道,「好大的胃口,只怕你吞不下。」

  「怎麼會?我嘴大肚子大,仙玉閣不夠塞我牙縫。也不是誰都像你那麼好命的,只要擔心四妹招婿生個劉姓小外甥,我上頭兄長好幾個,將來分家真不知夠不夠我一口飯,當然要未雨綢繆自找財路。」崔岩打個呵欠,「你不用急著答復,事關幾十萬兩銀子,我等得起。」等不起的,是這位劉大公子。

  劉徹言甩袖轉身要走,面容似怒,卻並未說不行。

  崔岩已穩操勝券,追加一句,「所謂轉做,仍以你的名義向宮裡朝廷交貨,卻由我負責採買,銀子進我的口袋。」

  劉徹言沒回頭。

  當對方提出這樣的條件時,他就明白對方圖什麼。

  劉家一直為宮中和內城官署指定採買,並不是他想要給誰就給誰,從提名到認定,一道比一道更高的坎。唯一可行,且又快又直接的方法,就是打著劉家的名義。

  崔岩不是從他手裡討活做的第一人,但要他無償提供名頭的,獨崔岩一個。獅子大開口,風險他來頂,姓崔的穩賺錢,仗得不過是一則消息。

  劉徹言很憤怒,不是心疼要白給崔岩幾十萬兩進帳,而是自己一定會為這則消息妥協的挫敗感。

  過了幾日,崔岩收到一份劉徹言按印的密契,附加條件是他的消息一經證實確鑿,契約中的內容就生效。而崔岩自有一套,不直接告訴劉徹言某人的下落,而是派了自己的親信管事,領著劉家到蘇州某府去,以確保劉徹言不耍花樣反悔。

  從北到南,路途遙遠,一去一返將花數月。

  盡管北方寒流仍不間斷,南方卻是春江水暖,猶綠猶紅,好風光美不勝數。這年暖得還特別快,人們已開始踏青早春,凡是勝景地,比年節還要熱鬧,欣欣向榮。

  即將進入四月的名門趙府,歷經正月裡管事自盡的凶事,二月裡全府盤查的驚駭,彷彿更麻煩的事還在後頭,卻因九姑娘的出嫁,中斷了這片人心惶惶,讓大家好不容易平靜度過了大半個月。

  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如此。

  雨季跟著今年的春,也來得早了。

  從趙九娘院子裡「借」來幾本書,夏蘇一身黑衣,飄忽若影,閃過幽夜深深的園林,聽雨絲打著嫩青的芭蕉葉,行進卻慢。

  春雨如油,落在她的髮間,讓偶爾掛在廊檐的燈照得忽然晶亮。

  趙青河的身世水落石出,她這個義妹的身份也水漲船高,可以大大方方行走府中,但卻過於習慣黑夜披黑色,即便多了一季新衣,仍初衷不改。

  大太太堅持夏蘇和岑雪敏一個待遇,而岑雪敏和趙府姑娘們一個待遇,以此類推,不僅給她做了春衣,還為她添了不少佩戴的花飾,顏色亮麗,款式也新。她晚上雖穿不著,至少每回讓大太太請去時,泰嬸和喬大媳婦不會犯愁沒體面的衣裝了。

  夏蘇沒有搬到大太太的住處,甚至都不用常過去,皆因魯管事自盡一事引起趙府軒然大波,大太太也好,大老爺也好,連趙青河認祖歸宗都往後押,更沒精力管她搬不搬這樣的小事了。

  說起這個吊死的魯管事,一直在庫房做事,雖非主副總管,也待了多年,平時的口碑就是兢兢業業,很老實很仔細的一個人。

  然而,在他上吊的房裡,留有一封遺書,說他外頭欠了錢,不得已才對《暮江漁父圖》動歪腦筋,以蘇州片替代,將真跡賣掉還債,如今東窗事發,無面目見主家,只求一死免去生前罪責。

  人死得乾脆,活人們卻不能滿足死人所願,事情非但沒有就此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凡是魯管事經手的東西,再徹底驗查一遍。庫房之中,但凡跟魯管事要好的人,遭到反復盤問,檢驗他們經手之事物。全府範圍內,同魯管事交情不錯的人,都被搜過了住處。從而,追查魯管事是否有同謀同夥。

  二月那一輪搜屋大掃蕩下來,沒掃出魯管事的同謀同夥,卻拎出好幾個手腳不乾淨的僕婢,都是主母能力稍遜,三房四房五房裡的。因此,連累三位老爺和太太,讓老太爺老太太狠狠訓了一番,叫他們嚴加管教下人。

  而一向能幹的二老爺二太太,卻是最早挨老太爺罵的兩個。

  魯管事居然早先是二房的人,而大老爺不喜爭權,多年研究學問,任二老爺二太太明裡暗裡往庫房安插勢力,皆因魯管事這一吊,一下子就暴露在老太爺面前。

  老太爺罵二房夫妻居心不良,命大兒子接手,要將庫房大大整頓一番。老太太卻是敢罵兒媳婦的大脾氣,一句「你們還想殺父母弒兄嫂不成」,暗示魯管事之死與二房有關,讓二太太當場哭暈了過去,二老爺趴地上苦苦喊冤。

  時機若不對,長年累月的蓄謀也無用,瞬間能毀於一旦。用趙青河的話說,二房接下來就只好想著分家怎麼多撈點,家主之望已絕。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01:08 PM

第95片 幽火引彩

  同趙青河的想法一致,夏蘇認為,趙府各房明爭暗鬥從不休,各打各的小算盤,但總體不傷根本。

  百年士族樹大枝多,一代代要知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方能長存。

  趙府或者財政緊縮,家族名望一如從前,名貴非常,要做到這一點,子孫至少對外爭氣。

  再看魯管事換畫,照遺書上的說法,屬於個人行為,手法卻與馮保鬍子一夥更接近,而非受二房指使。

  說實話,為了銀子就讓管事偷畫賣,而且還是偷大老爺的畫,如同棄庫房的多年經營不顧,二老爺二太太那麼會盤算,不可能短視至此,反而最不可能是這件事的主謀。

  正因為與之前的換畫案相似,董霖也十分重視,甚至請仵作驗屍,結果卻差強人意,屍體沒有異樣,遺書也為親筆,那位辦事一向心急的蘇州知府很快判定自殺。董霖氣得跳腳,但沒有任何可疑的證據,只好無可奈何結了案。

  趙青河沒跳腳。不但不跳,也不像從前那樣幫著大老爺盡心辦事,好似與他無半點關係,不是悠哉出門結新友會舊友,就是窩在家裡看書,與夏蘇調侃逗趣,聊些書畫界的人和事。

  要不是夏蘇已有些了解他說一不二的性子,會同董霖一樣,以為他放棄尋找兇手了。

  雨絲漸密,夏蘇從紛亂的思緒中回神,輕身縱到廊下,貼牆而走。忽見,一點亮,幽火般飛快,不斷閃過樹,花,石,十分鬼祟。

  黑夜獨有的青彩,在夏蘇的淡褐眸裡,暈染開來。她細眉愉快一挑,身形剎那動起,比幽火還快,上廊檐,踩屋瓦,準確追著那點火。一如所有的夜間動物,黑暗對她施與最強大的保護,被追之人毫無所覺,出了趙府,經過一片擁擠的小院,進入一戶人家。

  有趣的是,夏蘇無比熟悉這一片,就在半年前,還是她的安居之區域,趙家安置親戚和管事家眷的外家院落。她卻沒時間懷舊,落在幽火消失的屋子上方,悄悄揭瓦。

  屋裡一男一女,男的站著,女的坐著。

  「不是讓你別來了麼?」女人保養得宜,看得出風韻,卻看不出年齡,模樣標致,眼氣兒尖利,「萬一讓府裡人知道你我有來往,保不準就懷疑到你身上了。」

  男人五十出頭,兩鬢斑白,卻眉清目朗,正臉方耳,長相十足正氣,行為卻全歪,將女人一把拉起,對準她的嘴吧吧香了兩口,笑得有色,「托你死鬼丈夫的福,府裡如今入夜後沒有人敢亂走,我出府輕而易舉。」

  女人曾在大太太那裡悲悲切切哭丈夫,是魯管事的未亡人。

  夏蘇也記得那男人。正月十五那夜,大老爺率眾管事開庫房,她在屋頂上瞧熱鬧,見過這人站得遠,是庫房的人,但不是那些掌著大柄鑰匙的主管。

  男人不規矩,女人卻也不甘寂寞,回勾對方的脖子,艷唇吐氣,嬌嗲迷人,「托死鬼福的,又豈止這一樁?要不是他的死為咱們爭取時間,把那些字畫古董及時換回去,這事可就鬧大了。誰想得到,那幅《暮江漁父圖》偏偏讓大老爺送上不系園,又偏偏被人看出假來。當初老鬼就差拍胸脯保證,說這畫造得跟真的一樣,就算是大老爺,也分辨不出呢。」

  男人的豬手稍緩,好奇道,「那老鬼到底什麼人?」

  女人全身瑟縮一下,聲音好不畏懼,「勸你最好別問,否則,一旦你做事出紕漏,就和魯七一樣的下場。老鬼說過,失敗即死,絕不容情。更何況,老鬼戴著面具,魯七和我都不曾見過他真容。」

  「我就不明白,你們為何那麼聽他的話?他給你們的報酬說多不算多。」男人問。

  「因為魯七曾殺人越貨,入山為匪,老鬼是山寨大頭目。山寨雖散,過去的事卻不會就此作罷,官府仍在通緝魯七,如果不幫老鬼做事,老鬼就會密告官府,到時死罪難逃。而我嫁魯七前,曾騙婚毒夫……」

  「欸?!那我該離你遠點。」男人說歸說,卻將女人打橫抱起,直接按在桌台上,用他偉岸的身體壓住,一手從她裙下探進。

  女人輕呼,又嬌笑,昏黃的燈光交織她面上情潮,無比放浪的姿態,還故作矜持,捏拳打著男人的肩背,「來不及了,你已經上了這條賊船,老鬼自有辦法收你。」

  男人呼吸粗重,呼嚕呼嚕,不知在拱什麼的聲音,「不用老鬼收,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就為你豁出去啦。」

  女人的臉上忽然浮出一抹得色,推開男人,自發寬衣解帶……

  夏蘇看得目不轉楮,眼前卻忽然換成一隻大掌,隔開底下無限春光。她扭頭瞪,見一黑衣蒙面人蹲在身旁。那雙刀目既然凝不了冷,她當然更不可能感覺驚慌,反而看他裝模作樣豎起食指示意噤聲,令她翻個白眼,回頭慢騰騰將瓦片推回去,無聲立直了,點瓦速行。

  黑衣人始終跟在後面,直到同夏蘇一道落入那座「趙三公子」的園裡,才摘掉面巾,笑開了口,「妹妹夜裡要是盡看那些偷雞摸狗的東西,哥哥今後可要設門禁了。」

  夏蘇瞇起眼,沒好氣,「怎麼到哪兒都有你?你偷偷跟著我?」

  趙青河一副要某人簽賣國約的狡詐神情,「妹妹莫扯遠話題,今晚這事需要好好表明你的態度。」

  到底誰要扯遠話題?夏蘇往樹下的石桌一坐,「你弄壇酒,炒倆下酒菜,我再聽你說話。」

  趙青河呵然,這姑娘對自家人和外頭人的態度,真是天差地別,但抬頭看看天色,「天都快亮了,睡去吧。」

  他肯放人,她還不應了,「你剛才在屋頂上聽到多少?」

  「慚愧,只聽到不堪入耳,一室男盜女娼。」他其實亦知,她不會無緣無故趴人屋頂湊此等熱鬧。

  那就是沒聽見。

  夏蘇不瞞,「魯七之妻恐涉換畫案,那名姦……魯妻雖然新寡,畢竟已沒了丈夫,能說姦夫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01:14 PM

第96片 秘辛好聽

  趙青河哈笑,「那便說情人罷,總不能教妹妹難受。」

  又嘲笑她?夏蘇哼他。

  夏蘇繼續說正事,「魯妻的情人是庫房管事,五十出頭,太陽內那有顆黑痣,耳垂後也有黑痣兩粒。他幫魯七夫婦換回真畫,那幅《暮江漁父圖》是沒趕得及。魯七夫婦聽命於一個叫老鬼的人,魯七本是殺人越貨的通緝犯,加入山寨當強盜,魯七的妻子騙婚毒夫。兩人因此受老鬼要挾,不得不幫其辦事。老鬼戴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

  「知道那麼多密辛,妹妹會否午夜夢回睡不著覺?」趙青河語氣調侃,腦中卻已迅速吸收這些消息,「如此看來,魯七夫婦與馮保那些人極可能是同一夥。馮保拳腳蠻橫,招招奪命,是豁出命的打法,而船上鬍子那一幫,同樣彪悍之極,他們都似盜賊響馬。這對董霖來說,可是大好消息,他能從歷年通緝的人犯名單著手,也許是這些案子唯一的突破口。」

  夏蘇不評論,起身,推屋門進去,準備睡覺。

  「九娘嫁了,想來妹妹突覺寂寞,夜裡越逛越似孤魂野鬼,好像沒了落腳之處。這種感覺,哥哥明白得很,但你要記得哥哥我一直在你身旁,有煩心的事,一定跟哥哥說,哥哥幫你找樂——」一隻茶壺,從夏蘇的屋子裡狠狠飛出,趙青河接個正好,哈哈笑,「妹妹這手勁,還得多練。」

  嘭!屋門緊閉。

  趙青河淡淡收了笑臉,回書房,倒茶入壺,抽出那本《溪山先生說墨笈》,又將各種關於古字畫的書冊攤了一地,一會兒翻這本,一會兒翻那本。

  他看得無比認真,直到天亮時,熱爐變冷,眼皮子累耷拉了,才想到回屋歇息。

  砰砰砰!砰砰砰!

  有人拼命拍打著外門,連內園的他都聽得見。

  他一個箭步跨出屋,看天色就知太早,只有他能開門去。

  他走得並不慢,但那門越發大聲,哐啷哐啷又要報廢的動靜,讓他不由來火,開門就衝敲門人低吼,「誰啊,大清早報喪?」

  董霖兩道眉毛發紅,狐狸眼全無風流倜儻,頭髮還散一捋蓬一簇的,袍襟都沒攏好,「趙青河……趙青河……」

  他雙手往趙青河肩上要放。

  趙青河一閃,任董霖踉蹌進門裡,倚著門板冷峭瞧他,「大老爺們,有話就說,要命就拼,別動手動腳千呼萬喚的,爺我不搞斷袖。你可拍壞我家一扇門了,怎麼,還拍出念頭來了?」

  董霖罵,「滾你媽蛋!你想斷袖,我還不肯呢!襲擊你和蘇娘的那隻船,估計找到了!」

  趙青河原本盹意的雙目一凜,「在哪兒?上面的人……」

  董霖也正經了顏色,「通往杭州的主河支流,淺灘上擱了一條漏底的貨船,一艙的死人,文書描述與你報得案相合,我已經跟知府大人報備,今日就出發,你跟我認船去!」

  趙青河大步往內園走,「等我一刻……」

  夏蘇站在拱門那邊,晨風輕吹披肩烏髮,容顏似雪,又帶桃花的粉澈。

  她道,「我也去。」

  董霖眼楮亮亮讚夏蘇,「白光之下,妹妹更好看啊。」邊說邊偷瞥趙青河,見他身形不頓,暗嘆自己勾嫉妒失敗,「但我和青河去看凶船和死人,不是遊山玩水——」要拒絕。

  「跟去可以,路上卻不會因你是姑娘家就特別照顧,更不能拖慢我們的行程。」趙青河打斷董霖,對他道,「蘇娘當日也在船上,或可幫忙。」

  夏蘇立刻轉身,碎步子,人卻去得飛快,好似一方風吹起的白帕。

  董霖即便見過夏蘇的輕功,仍會為之驚艷,正想開口再讚幾句,卻讓趙青河一記冷眼瞧閉了嘴。原來不是他勾不到嫉妒,而是有人當著夏蘇的面,堅持「大方」形象。

  等兩人都走了,董霖才想起自己急著來報消息,家裡行李也沒收拾,實在不用糾結「一刻後就出發」這點。

  他猶豫要不要進園,又怕趙青河吼他大清早擾人清夢,這麼過了好一會兒,忽聽身後門響,轉臉一看,喝,皓雪肌膚明眸善,櫻花紛落如雲來,真能讓大雁掉下來的大美人。

  大美人微蹙眉,輕斜流雲般的烏髮,似因他的陌生困擾,「你是……何人?」

  那聲音,似鶯聲出谷;那模樣,似夏湖之蓮;聽之心動,入眼欲摘。

  「敢問小姐芳名啊?」董霖自覺有點精神恍惚。

  「放肆,我家姑娘之名是隨便說與你聽得麼?」大美人身旁一小美人,卻是丫環的裝束,眼楮精明打量著董霖,「你不是青園的人,卻為何在此?」

  「你家小姐不說,我自然也不說。」美人養眼,君子小人皆愛看,看著悅目,又不用繳錢。

  大美人氣質出眾,非狹隘丫頭可比,落落大方行淺禮,「小女子姓岑,與三哥比鄰而居,適才聽聞撞門聲,特來看一看。」

  大美人,小美人,還有幾個手腳粗壯的僕婦在後,好似真來助陣一般。

  董霖聽到岑姓時,心裡一點迷蒙恍惚也沒了,眼底剎那沉靜,嬉笑浮於表面,「原來是岑姑娘,久仰了,青河從前常提起你。」

  呃,這姑娘的臉皮這麼薄?說紅就紅?

  「在下董霖,青河好友,粗人一個,拍門也沒想到驚擾鄰居,下回一定留意,岑姑娘走好。」

  當年趙青河迷岑雪敏之時,他只聽,不表達意見,卻覺岑雪敏的姨母固然愛貪小便宜,但叫著三哥,對趙青河一直溫和的這位,也有不對之處。不喜歡,就不要黏黏糊糊。況且,她姨母收了趙青河那麼多好處,她難道真一無所知?

  總之,董霖對岑雪敏的好感度極低。

  岑雪敏卻似沒聽出趕她之意,「你們要去杭州?」

  董霖心裡又疙瘩起來,語氣明顯譏嘲,「岑姑娘耳聰目明,瞞不過你。」別人家的事,她管得是否太多?

  岑雪敏仍是白白的一張臉,表情天真美好,「董公子莫怪我多管閒事,若非聽僕人提到你們要去杭州,我也不來這趟。」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01:18 PM

第97片 美人難拒

  岑雪敏的聲音這才有稍稍委屈,「昨日大太太才答應請三哥陪十一娘和我去杭州楊家,一來看看九娘,二來還能逛西湖…...」

  明明岑雪敏的語調挺自然,董霖卻汗毛直凜,暗呼吃不消這種嬌弱,一連往後退了幾步,擺著手道,「岑姑娘不必跟我嘮家事,我管不著。你要找的人在裡頭整行李,我也不進去了,你幫我傳個話,告訴他不急著出發,今晚酉時的船,我準點在北城碼頭候著。」

  說罷,他就跑出大門,上馬急催,等馳遠了才自言自語,「趙青河,不是我不夠義氣,俗話說得好,好事要多磨,今後才長久,你會感激我的……」

  趙青河聽岑雪敏傳話的時候,心裡卻沒有半點感激之情,恨不得立刻去暴揍某人一頓。

  「……三哥,這樣行不行?」岑雪敏杏眼清澈,向對面的人們友好微笑著。

  趙青河一見岑雪敏的時候,就把園子裡的人叫起來了,也不讓她和她的丫環進屋,就在園裡,站得遠遠的,說話。

  所以,這會兒岑雪敏面對著泰氏夫婦,喬氏一家,還有大驢。

  「什麼行不行?」趙青河光想著揍人,沒仔細聽岑雪敏中間那段話。

  大驢湊過來,想在少爺耳邊提醒,卻被少爺推直了,只好大聲道,「岑姑娘問少爺,能否帶她和十一娘一道去,她保證不耽誤咱們上船。」

  趙青河本想說不能,心思轉了又轉,出口卻是,「能,只要大太太同意,今晚酉時一刻出發,自己到碼頭去,我過時不候。」

  「謝謝三哥。」岑雪敏笑得很甜,喚上丫環走了。

  趙青河不看岑雪敏的背影一眼,將大驢,喬生,喬連叫進正屋,半晌沒出來。

  倒是夏蘇換過衣服整好行李,一出屋就讓泰嬸和喬大媳婦拉著,嘮叨這事。

  「不知打什麼主意,非要跟你們一道去杭州。」喬大媳婦來的日子尚短,大宅子裡的那些事仍處於摸索。

  「我看哪,保不齊已知大老爺和大太太的心思。」泰嬸的懷疑顯然不輸給那些老謀深算的,「少爺要是認了趙家,就是長子長孫,大老爺當初給四公子說得娃娃親,就順理成章說給少爺的了。這麼著,少爺娶有錢家的小姐,四公子娶有地位的小姐,富貴全齊,雙喜臨門。」

  正月十五那日,趙大老爺來園子裡提起這件事,泰嬸已經去了廣和樓,卻仍能猜得八九不離十,果真,家有老,如有寶。

  夏蘇再想到自己的遲鈍,過了那麼久才明白,大太太與岑雪敏說對不住,與趙四郎婚事不成,還把自己也叫上的那回吃飯,其實大有暗示自己本份的意味,尤其最後趙家長子長孫的婚事「勢必要門當戶對,就算高攀,也得是趙家高攀」這句話,如同為她量身定做。

  趙青河若成了趙三公子,乾娘與她說過的事就可以不作數了吧。夏蘇笑了笑,沒有沉心之感。

  「我在屋裡聽到了岑姑娘的話,也未必是打什麼壞主意。她和大太太確實提過去杭州的事,加上十一娘和九姑娘是親姐妹,想去看看姐姐嫁得好不好,而我們本就打算四月到杭州訪友,大太太便想著湊到一起出發,人多好照應。可如今我們突然要提前走,岑姑娘來議,實屬情理之中。」

  其實,一顆心早已沉底,她認得清自己的命運,只求今生遠離惡魔,平靜度日。

  婚事且隨緣吧,實在做不到積極進取,單從這一點來說,她還是挺佩服岑雪敏的果斷。

  不知是岑雪敏口才好,還是大老爺大太太想藉此機會將娃娃親坐實,決定這般倉促,卻也沒有半句反對。這兩位長輩將趙青河和夏蘇叫去,分別囑托一番。

  夏蘇不知趙大老爺吩咐些什麼,自己則承載著大太太的千叮萬囑,因她年齡最大,要她當個長姐,出門在外,多多照顧妹妹們,一切以名節禮數為重。好在她個性偏私,看很多事情都淡然,一耳出一耳進,將大太太那些讓趙青河和岑雪敏有機會多處的暗示,直接當作沒明白。她對自己的婚事沒打算,卻也無意當別人的紅娘。

  夏蘇和趙青河到碼頭時,趙十一娘和岑雪敏居然還比他倆還早,已在船下等著搬行李了,而正同董霖說話的人竟是趙子朔,令他倆皆吃了一驚。

  趙青河低咒,「兩個嬌滴滴的千金還不夠麻煩,再來一位公子哥兒,不信我,就別讓我帶著。」

  夏蘇自覺理解趙青河這話指趙大老爺,就說句公道話,「趙子朔跟船其實是好事。你這個尚未正名的趙家公子,加上董霖是外人,照顧兩位待字閨中的大家姑娘,有點事都說不清楚。」

  趙青河垂眼睨了笑意,「妹妹別落下自己。」兩位?

  「我是小門戶裡的。」夏蘇慢搖兩下頭,引用趙青河早前的說法,「大戶人家的規矩放不到我身上來。」

  「可在我眼裡,妹妹比哪家名門姑娘都貴重。」趙青河眼底的認真讓笑意遮掩,看著只是說好聽話。

  他的口無遮攔由來已久,從明化暗,從暗化明,夏蘇都適應了,不會再輕易臉紅,白他一眼,「那是。我這會兒若抽身,別說工坊和搬家,你得回去求大老爺給你一份差事做,從此抬不起頭,要一直當孝子。」

  趙青河想掐她臉,最終改從她身後拉髮梢,不落對面那些人的眼,沉聲笑道,「嘖嘖,這牙又尖了,只是妹妹別忘記,我可早把你當成搖錢樹供著呢。」

  他的這些小動作,她都習慣了不掙扎,橫豎對方皮太厚,釘子敲不進的地步,夏蘇轉而問道,「你打算帶他們看沉船死人?」

  「我傻麼?」趙青河笑侃的神色忽然斂沉,「到時找個碼頭停靠,咱們跟董霖辦事去。趙子朔當真來得好,在家帶孩子吧。」

  夏蘇看著那位謙謙公子,不由說道,「這都快開考了,聽說趙六過年後沒回過家,趙子朔卻還悠哉,真是人一聰明就省好多力氣。」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6-11-3 01:22 PM

第98片 擱淺死船

  趙青河眼瞳幽深,看不出他所想。

  後來趙子朔的說法,算給夏蘇解了惑。

  原來並非天才倦怠,而是王爺舅父來函讓趙子朔早些到京師。

  趙大老爺說,十一娘要到杭州,讓他索性一道坐船,再從杭州入京,一來順路照應,二來可以和趙青河培養一下兄弟感情。

  當然,後頭這話,趙子朔沒有透露。

  不說京師有趙氏的老宅老僕,王府也隨時歡迎外甥住,趙子朔無需帶太多行李,除了隨身帶些書看,也就一路上的換洗衣物,且早做好出門的準備,箱子一抬便能走。

  窮家背家當,富家輕裝行,正應此情此景,卻讓夏蘇想起當年一件破衣服捨不得丟,大包小包投奔趙府的情形來。

  雖然多了不請自來的人,一公子二小姐,以及旅途照料他們的僕婢隨從十二三人,搬行李,安排住艙,鬧哄哄好一陣,船最終沒有耽誤太久,子夜前就駛入大河,往杭州行去。

  那時,夏蘇的心思還很簡單,認船認屍找線索,再到杭州看趙九娘,遊一遊西湖。

  蘇杭水路暢通,快行也就一日餘,只是今年雨季早來的緣故,急流增多,尤其夜間多險,故而趙子朔提出只在晝間行船。

  趙青河看過地圖,那條支流就在趙子朔提到的碼頭附近,心想正好,怎能不同意?

  於是,出發的第二晚,船入一個挺大的河鎮歇晚,趙子朔帶了十一娘和岑雪敏上岸用膳,趙青河說晚些時候就與他們會合,卻同董霖,夏蘇和喬生,換乘小船,上支流找淺灘去了。

  董霖笑趙青河騙死人不償命。

  趙青河卻道,「騙又如何?我已告訴船大,最遲明日下午,一定回轉。想那趙子朔又不傻,不可能一直等到天亮,只要回船便知。我就煩他問得仔細,說來話長四個字打發不了。」

  趙青河這回急著出來,也沒對趙峰夫婦交待清楚,理由幾乎敷衍,說什麼難得知府大人肯出借官船,過了這村沒這店。

  趙子朔卻不知從哪兒聽說董霖有官務在身,上船後就問起了,也不被糊弄,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堅持。

  如此一看,在倔強的這點上,趙峰,趙青河和趙子朔的血緣關係就凸顯了。

  「要說煩,哪有你煩?蘇州那幾樁小偷案,都是你煩得我受不了,才重新翻出來的。」董霖憶及尚不算舊事的往事,扭頭跟夏蘇抱怨,「這位老兄總說有疑點,這不對,那不妥,讓知府大人起先恨得牙癢,偏偏每回結案後還有後續,搞得如今離了他都不行,大人真是……」

  怎麼說呢?

  「對我又愛又恨。」趙青河一針見血。

  董霖一拍大腿,喊道沒錯,然後就搓起手臂,渾身抖兩抖,「你噁心自己就行了。」

  夏蘇看兩人說話堪比雜耍,撲哧一笑。

  「到了。」喬生卻從船頭傳聲。

  夏蘇慢慢走上去,這夜運氣不錯,只是輕雨,因此火把不散,擺得出一條長龍,照亮淺灘上那隻歪歪斜斜的破船。

  她一下子認出,正是那夥賊人的貨船。

  上了岸,兩漢過來,皆穿捕衣,其中一矮敦漢說話老大不客氣,卻透露和董霖熟識,「你小子再不來,我可就收隊了。」

  「算了吧,老鄭昨日一早就跟我報了信,雖是你們杭州府地界,但此地離我們蘇州更近。我便是耽擱了一會兒,你也沒比我早到多久,收個鳥隊。」董霖嬉哈拉來趙青河,「林總捕,認個臉,他就是趙青河。」又招呼那個老鄭。

  林總捕是杭州府總捕頭,老鄭是管轄這片的縣衙捕頭。趙青河抱拳,該講禮時,從不含糊。

  「你就是趙青河?讓蘇州知府大人給咱們大人發函,要求巡船和碼頭嚴加搜索,料定賊人走這條水路。聽說,蘇州的行竊凶命案也是你破的。」林總捕回抱拳,滿目欣賞意,「久聞不如見面,當真是條頂天立地的好漢。到我杭州府來,我讓你當副總捕,怎麼樣?」

  董霖連忙擠進,衝林總捕喊,「想都別想,趙青河是我們蘇州府的!」

  夏蘇雖知趙青河挺受歡迎,卻不知這麼受歡迎,偷眼瞧他。

  趙青河沒有半點得意,只問老鄭,「鄭捕頭,死人不在船上了吧?」

  老鄭點頭,示意他們跟自己走,「這片本來船就少,先前還是凍住的,前些日子融了冰,才有船只走動,前夜裡有船夫來報案。船底漏水嚴重,要不是水密隔艙,再加上老天幫忙,雨期水流變得快,讓船擱淺,沉下去還找個鬼!屍體,呸,也不是屍體了,多數爛剩了骨頭。」

  趙青河忽然停住腳步,對夏蘇道,「妹妹別跟著了,原本還想你認屍,爛都爛了,應是沒什麼可看。若有需要,再喚你。」

  林總捕和老鄭這才發現趙青河身後居然有個姑娘,一齊驚訝。

  林總捕脾氣稍急,「嘿,稀奇啊,我經辦那麼些凶案,少見姑娘家往前湊的。這誰啊?」

  董霖見縫插針搗亂,「青河他媳……」

  腦後突然被輕扇一記,左右轉,卻沒見「兇手」,只有夏蘇靜立在側。

  董霖見識過夏蘇的快,一吐舌頭,嘿嘿改口,「青河的義妹夏姑娘,那日也被劫持到船上去了,所以帶她來認一認船。」

  身為經驗豐富的捕頭老大,自然不會漏過前頭四個字,衝趙青河也笑得嘿嘿聲起,「義妹啊,和你這個義兄般配,有江湖女兒的果敢無畏,能跟爺們上刀山下火海,比起會煮飯就囂起來的我家那口子,真是天地之差。」

  趙青河隨林總捕調侃,只是笑,不承認卻也不否認。

  夏蘇要給自己正名,四個男人倒似有志一同,步子一下子拉開了。

  只有喬生留下。

  「你不去?」夏蘇的負面情緒來得快去得快,總不能因這些人的玩笑話,和自己生悶氣。

  「少爺說了,不能讓姑娘一人沒有保護,你留,我留。」喬生是趙青河的好幫手,和喬連一樣,拳腳功夫與日增進的同時,腦袋也好使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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