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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22 PM     標題: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flclobbas 於 2019-5-3 12:43 PM 編輯

【書名】:恰逢雨連天

【作者】:沉筱之

【內容簡介】:

  柳朝明記得,初遇蘇晉,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

  那個時節總是多雨。

  他在朱雀橋邊落轎,她隔著雨簾子對他一揖。

  雨絲洋洋灑灑,他看不真切,只記得她一身素衣,明眸深處仿佛有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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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23 PM

楔子

  永濟元年的雪,一直到十二月才落下。

  蘇晉被人從刑部帶進宮,險些叫這光亮的雪色刺了目。

  她已百日不見天光,大牢裡頭暗無天日,充斥著腐朽的屍味。每日都有人被帶走。那些她曾熟悉的,親近的人,一個接一個被處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書。

  身上的囚袍略顯寬大,凜冽的風自袖口灌進來,冷到鑽心刺骨,也就麻木了。

  蘇晉抬眼望向宮樓深處,那是朱南羨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極一時的明華宮如今傾頹不堪,好似一個韶光颯颯的帝王轉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華宮走水——看來三日前的傳言是真的。

  內侍推開紫極殿門,扯長的音線唱道:「罪臣蘇晉帶到——」

  殿上的人驀然回過身來,一身玄衣冠冕,襯出他眉眼間淩厲,森冷的殺伐之氣。

  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蘇晉覺得好笑,嘆自己初見他時,還在想世間有此君子如玉,亙古未見。

  如今又當怎麼稱呼他呢?首輔大人?攝政王?不,他扶持了一個癡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龍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霧氣,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著的人。

  「過來些。」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蘇晉沒有動。兩名侍衛上前,將她拖行數步,地上劃出兩道驚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蘇晉便抬起頭,啞聲問道:「明華宮的火,是你放的?」

  他沒有作聲,蘇晉又道:「你要燒死他。」

  柳朝明這才看見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幾何時,那個才名驚絕天下的蘇尚書從來榮辱不驚,寡情薄義,竟也會為一人悲徹至絕望麼。

  柳朝明心頭微震,卻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亂犯上,勾結前朝亂黨,且身為女子,卻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惡極,即日流放甯州,永生不得返。」

  蘇晉又笑了笑:「不賜我死麼?」

  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隨逝者而去。

  囚車等在午門之外,她戴上鐐銬,每走一步,鋃鐺之聲驚響天地。

  柳朝明看著蘇晉單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見她的樣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風雨連天,她隔著雨簾子朝他打揖,雖是一身素衣落拓,一雙明眸卻如春陽秀麗。

  那時柳朝明便覺得她與自己像,一樣的清明自持,一樣的洞若觀火。

  他只恨不能將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幾分探究幾分動容,任由她長成參天大樹,任她與自己分道而馳。

  如今她既斷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夠原諒他了。

  「蘇晉。」柳朝明道,「明華宮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蘇晉背影一滯。

  柳朝明淡淡道:「他還是這麼蠢,兩年前,他拚了命搶來這個皇帝,以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燒了自己,拱手讓出這個江山,以為能換你的命。」

  蘇晉沒有回頭,良久,她啞聲問:「為什麼,要告訴我?」

  「你不是問,為何不賜你死麼?」柳朝明道,「如朱南羨所願。」

  囚車碾過雪道,很快便沒了蹤跡。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滿肩,融入氅衣,可他長久立於雪中,仿佛感覺不到寒冷。

  一名年邁的內侍為柳朝明撐起傘,嘆了一聲:「大人這又是何必?」他見慣宮中生死人情,曉得這漩渦中人,不可心軟半分,因為退一步便萬劫不復。

  「尚書大人本已了卻生念,大人那般告訴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後生了。蘇大人在朝野勢力盤根錯節,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今聖上又是假作癡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與大人之間,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們相識五載,連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馬燈一般換了三輪,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還能回來。」柳朝明笑了笑,「我認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23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0-27 10:31 PM 編輯

第一卷:我心似月,撫過長夜

第一章

  蘇晉初遇柳朝明,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

  那個時節總是多雨,綿綿密密地落在十裏秦淮,鋪天蓋地扯不斷的愁緒。

  也的確是愁得很了,春闈剛過,榜上有名的貢士就丟了一個,今早去他住處一看,桌上還擱著謄錄一半的《大誥》,然而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貢士失蹤是要去大理寺登案的,可惜天公不作美,走到一半,春雷隆隆作響,須臾間就落了雨。

  蘇晉一路冒雨疾行,過了朱雀橋,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卻有人先她一步,在官署外落轎。

  四方八抬大轎,落轎的大員一身墨色便服,身旁有人為他舉傘,眉眼瞧不真切,不言不語的樣子倒是凜然有度。下了轎,腳下步子一頓,朝雨幕這頭看來。

  蘇晉愣了一愣,這才隔著雨簾子向他見禮。

  這是個多事之春,漕運案,兵庫藏屍案數案併發,大理寺卿忙得焦頭爛額,成日裡將腦袋系在褲腰頭上過日子,是以署外衙役見了蘇晉的名帖,不過京師衙門一名區區知事,就道:「大人正在議事,煩請官人稍等。」也沒將人往署衙裡請。

  蘇晉也不是非等不可,將文書往上頭一遞也算交差。

  但這名失蹤的貢士與她是仁義之交,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若非這位貢士幫襯,只怕舉步維艱。

  雨勢急一陣緩一陣,廊簷下緊緊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紋樣,與蘇晉一樣,都是被打發來候著的芝麻官。

  蘇晉正想著是否要與他們擠擠,頭頂一方天地瀟瀟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哪裡來了個活菩薩為她舉著傘,一身隨侍著裝,眉目生得十分齊整,說了句:「官人仔細涼著。」將傘往她手裡一塞,逕自又往衙裡去了。

  傘面是天青色的,通體一派肅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尋著這傘的貴氣將她往署裡請了,蘇晉這才想起,這尊貴傘是方才那位落轎大人用的。

  也是奇了,這世道,傘的臉比人的臉好用。

  見到大理寺卿,蘇晉俯首行禮:「下官蘇晉,見過張大人。」

  張石山是識得蘇晉的。

  他出身翰林,去年才被調來大理寺。當年蘇晉二甲登科,還在翰林院跟他修過一陣《列子傳》,可惜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而今再見後生,昔年一身銳氣盡斂,張石山心中惋惜,言語上不由溫和幾分,指著一張八仙椅道:「坐下說話。」

  蘇晉依言坐下,這才注意那位落轎大人正於座上另一側閑飲茶。她少小識人頗多,眼前這一位模樣雖挑不出瑕疵,然眼底雲遮霧繞,不知藏著什麼。

  蘇晉想起一個句子來,曉開一朵煙波上。

  張石山道:「你托劉寺丞遞來的文書我已看了。晁清的案子你且寬心,好歹是朝廷的貢士,我再擬一份公文交與禮部,務必將人找到。」

  艱屯之年,三法司遇到棘手案子無不往外推的,大理寺肯接手已是天大的情面,可等到禮部審完公文,著手找人又是什麼時候?讀書人一輩子盼著金榜題名,後日即是殿試,晁清等不起的。

  蘇晉想到這裡,道:「不瞞大人,此事京師衙門也查了,晁清這幾日都在處所用功,並無可疑之處。只失蹤當日,太傅府三公子的來找過他,像是有過爭執,之後人才不見得。」

  太傅府三公子晏子言,當今太子的侍讀,時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張石山問:「如何證實是少詹事?」

  蘇晉道:「手持一枚晏家玉印,貢士處所的武衛驗過的。」

  張石山為難起來,此事與晏三有關,他要如何管,難不成拿著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拿人麼?得罪太傅便罷了,得罪了東宮,吃不了兜著走的。

  張石山一時無言,隔著窗隙去看烏沉沉的天色,春雨擾人,淅淅瀝瀝澆得人心頭煩悶。

  倒是座上那位落轎大人悠悠開了口:「晏子言來過,後來又走了麼?」

  「走了。」

  「走的時候,晁清人還在?」

  「還在。」

  那一位端著一盞茶,平靜地看著蘇晉:「既如此,倒不像幹晏子言甚麼事。京師衙門不願接這燙手山芋,所以你來大理寺,請張大人看在往日情面,拿著區區一面之辭去審少詹事?」

  蘇晉被這話一堵,半晌才吐出一個「是」,雙膝落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響頭,「請張大人幫學生一回。」

  到底是讀書人,滿腹詩書讀到骨子裡,盡化作清傲。都說膝下有黃金,若不是為了故友,一輩子也不要求人的。

  張石山看她這副樣子,心中已是動容,方要起身去扶,卻被一旁伸來的手攔了攔。落轎大人端著茶,慢慢踱到蘇晉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本官同你說幾句實在話,你聽好。」

  「今年開歲不順,什麼世道你心中該有數。莫說是丟了一個人,哪怕死了人,燒了幾座廟,只要天下大致太平,能揭過去就揭過去了。為官當有為官者方圓,跟大理寺講情面買賣,且先看自己身份。」

  夜裡,蘇晉回到應天府衙的處所,坐在榻上發呆。

  鄰屋的周通判看到了,問:「那位張大人將你回絕了罷?」又搖頭嘆道:「我勸過你,這些當官的老不修,活似臭茅坑裡的石頭,一則迂腐,二則嗜『蠅』,你何必自取其辱。」

  周通判字皋言,單名一個萍字,當年春闈落第,憑著舉子身份入的京師衙門。蘇晉轉頭看他一眼,忽道:「皋言,朝廷裡年不及而立,且是三品往上的大員,你識得幾個?」

  周萍嚇了一跳:「年紀輕輕就官拜高品?」又沉吟說,「不過自景元帝廣納賢能,這樣的朝官不至六七,亦有三四。」

  蘇晉默不作聲,在案幾上抹平一張紙,沾水研磨。筆落紙上,須臾便勾勒出一幅人像。周萍鎖眉看著,竟慢慢看癡了,那紙上人長得極好,一雙眉眼仿佛本就為山水墨色染就而成。

  蘇晉擱下筆,問:「這個人,你識得否?」

  周萍道:「雖說三品以上的朝官有好幾個,可這等樣貌,這等氣度的,若不是戶部侍郎沈奚,那便非新上任的正二品左都禦史柳朝明柳大人莫屬了。」

  蘇晉沉默了一下,聲音輕飄飄的:「我猜也是。」

  大理寺這條道兒,是徹底被堵死了。蘇晉躺倒在榻上,想起四年多前,她被亂棍加身,昏死在路邊。只有晁清來尋她。風雨連天,泥漿沾了他的白衣袖子,他將她架在背上,索性連傘也扔了。蘇晉渾渾噩噩間說了聲謝,晁清腳步一頓,悶聲回了句:「你我之間,不提謝字。」

  受恩於危難,結草銜環以為報。

  周萍方起身就聽見叩門聲。天未明,蘇晉站在屋外,眼底烏青,大約是輾轉思量了一整夜:「小侯爺的密帖呢?拿來給我。」

  周萍原還困頓著,聽了這話,陡然一驚:「你瘋了?」

  蘇晉不言語,逕自從一方紅木匣子裡將密帖取出,帖子左下角有一鏤空紫荊花樣,裡頭還寫著一道策問。

  這樣的信帖面上瞧著沒甚麼,裡頭卻大有文章——當今聖上以文治國,每月命各翰林院士分發策問,令諸皇子作答,時限三日,答出無賞,答不出卻有罰。收到這樣的密帖,大約是哪位殿下躲懶,找下頭的人代答。

  宮中規矩嚴苛,雖說密帖經手之人甚少,但若鐵了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的。半年前,欽天監一名司晨就因幫十四殿下代擬了一道策論被活活打死。

  蘇晉將桌上一杯冷茶潑到硯臺裡,碾墨鋪紙,落筆就答。周萍在一旁看得觸目驚心,連忙將門掩上,跟過來問:「昨日我要燒這密帖,你攔著不讓,心裡就有這打算了?」

  蘇晉「嗯」了一聲。

  周萍急忙道:「你找死麼?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蘇晉淡淡道:「危牆雖險,尚有一線生機,總好過屈身求人。」

  周萍要再勸,外頭有人催他上值。匆忙洗了把臉,走到門前,回頭看蘇晉仍舊一副筆走如飛慷慨赴死的形容,只好叮囑:「你要找晁清,我替你想轍,你莫要衝動,切記三思而後行。」

  蘇晉沒抬眼,回了句:「記得幫我畫卯。」

  策問論的是中興之本,蘇晉答罷,收拾好筆墨出門。外頭又在落雨,雨絲如斷線,細且密,她回屋取蓑衣,想了一想,又取了那柄天青色油紙傘。這是柳朝明的傘。蘇晉想,此一行,若能撞見柳朝明,便將這傘歸還了。

  周萍說三思而行,她不是沒有聽進去。可有甚麼辦法呢?她實在不願欠旁人什麼,點滴之恩,便要湧泉相報,而晁清相扶相持之恩,竟要以命相搏了。她這一生註定艱險,長此以往,還是與旁人少些瓜葛才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24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0-28 06:08 PM 編輯

第二章

  蘇晉到了侯府遞上名帖,府外武衛驗過,稱小侯爺上值未還,煩請且先候著。

  小侯爺任暄是長平侯的獨子,為人有些自來熟。

  長平侯過世後,光耀一時的侯府徒留一個空架子,好在聖上念任暄謙恭有度,禦封他為禮部郎中。

  明日是殿試,任暄在衙署核對了一日貢士名錄,等到散值歸家,已暮色時分了。

  春雨初歇,灼灼霞色籠罩天地,他老遠分辨出府外站著的人是蘇晉,心裡猜到她的來意,一時喜出望外,遂命下人請到廳堂,以好茶奉上。

  蘇晉將密帖取出:「請小侯爺過目。」

  任暄五年前就讀過蘇晉的文章,彼時她方入翰林,一手策論清放乾淨,頗具名氣。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就這麼交給殿下,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後會於取辭措字上做些改動,你放心,絕不讓翰林那老幾個瞧出端倪。」

  蘇晉道:「全憑小侯爺做主。」

  任暄仔細將密帖收了,想了想問:「你甘冒此風險,可是在京師衙門待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說是詹事府錄事有個缺,雖只是九品,好歹在東宮手下做事,比起京師衙門體面許多,你可有意?」

  蘇晉一時默然,未幾才道:「小侯爺既在禮部,必然曉得晁清失蹤一事吧。」

  任暄稱是,蘇晉續道:「晁清與下官乃故舊。我去貢士所問過,他失蹤當日,太傅府晏三公子曾來找過他,有一枚晏家玉印為證,且二人有過爭執。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時候,晁清人還在,也查不到少詹事頭上。我官微言輕,自知闖不了太傅府,只請小侯爺能讓我與晏三公子見上一面,也好當面討個究竟。」

  任暄沒料到蘇晉此番周折,為的竟是旁人。往細裡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應天府衙門大約不願得罪人,想將這案子摁下,蘇晉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韙,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來的罷。

  這也算是捨己為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語上也親厚幾分:「不瞞蘇賢弟,為兄因一樁私事,實在不便領賢弟去太傅府拜訪。不如這樣,明日一早,你扮作隨侍與為兄一同進宮。晏子言每日五更必從金水橋畔過,為兄幫你攔下他,你也好問個明白。」

  是夜,蘇晉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過早膳,上了馬車,任暄又問道:「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幾個,賢弟便不再識的誰了罷?」

  蘇晉應道:「彼時在翰林院只顧修書撰文,與人結交甚少,且只有區區數月,當不會有人認出下官。」

  任暄道:「這就好,你是不曉得新上任的左都禦史柳大人,治紀甚嚴,若叫人瞧出端倪,發現我與賢弟綱紀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蘇晉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態勢:「哦,倒未曾聽說過此人。」

  正午門前,車馬止行。又因宮中為消彌火患,禁了諸臣燈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員可乘轎提燈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橋畔寥寥站了數人,都在等掌燈內侍前來引他們入宮。

  任暄領著蘇晉等在橋頭,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著梆聲來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將話頭引到殿試,就道:「昨日核對貢士名錄,本該有八十九名,沒成想失蹤了一個,去衙門一問,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禮部這頭要應付差事,報的是家急返鄉,但你也曉得羅尚書愛究細兒的性子,回頭怕他問起,又差下頭行走去貢士所打聽了打聽,可巧了,那處武衛說這貢士失蹤前,你去過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聲:「胡說八道。」又眯著眼問:「小侯爺拿這話來問我是甚麼意思?疑心我將人劫走的?」

  他生的長眉鳳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廣袖長衣的氣度,宛如古畫裡的魏晉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風流,晏子言一副眼高於頂的模樣,是曲高和寡得過了。

  任暄笑道:「若是懷疑你,我還來問你做甚麼?通風報信麼?」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為是,目光不經意落到蘇晉身上,不由道:「怎麼,身邊換人了?」

  任暄道:「阿禮病了,就隨意帶了另一個,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貢士所上打聽的。」

  蘇晉上前打了一個揖:「小人賈蘇,拜見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沒有接話,上下打量著她,一時沒移開眼去,蘇晉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貴人多忘事,但貢士所的武衛並非空口無憑,他們說少詹事去過,是有一枚晏家玉印為證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為在聽笑話:「一群莽夫信口開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徵,本官從來愛惜如命,絕不外帶身側,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蘇晉抬頭直視晏子言,攤開右手:「那麼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裡的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盡頭只有月色,羊脂玉所製的印章瑩潤生輝,晏子言的臉色暫態變了,伸手就要奪玉印,蘇晉卻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樣子卻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麼東西,竟敢問責本官!」只是月色下,蘇晉煢煢孑立,淡漠冷靜的樣子,叫他覺出一絲似曾相識,「不對,我像是見過你的,你是——」

  金水橋另一頭照來一星光亮,眾朝臣本來湊在一處瞧熱鬧,被這光亮晃了眼,俱作鳥獸散。

  二品以上大員因不必等候燈火,沒幾個早來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門的,大約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鐵面菩薩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著菩薩的轎子能隔開全世界,什麼動靜都聽不見才好。偏偏菩薩就在他跟前落了轎,轎前的掌燈隨侍還和和氣氣地招呼:「小侯爺早,少詹事大人早。」

  蘇晉聽聲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給她送傘的那個。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肅靜的便是左都禦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語,連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燈隨侍又道:「老遠就聽見小侯爺與少詹事大人興致正高,不知是聊甚麼,叫小人也來湊湊趣。」

  任暄十分謙和:「安然哥子說笑了,少詹事不過是瞧著我換了個面生的隨侍,隨意問了幾句。」言罷還給晏子言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裡知晏子言不吃這一套,涼涼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兩步,對面站到蘇晉跟前,「我已記起你是誰了,景元十八年的進士,蘇晉蘇時雨可是?」

  昔日與晏子言不過在瓊林宴上有過一面之緣,連話都沒說過,實沒成想他竟記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還有個察覈官常的左都禦史,假扮官員隨侍,這錯處說起來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裡扣帽子,因此是萬萬不能認的。

  蘇晉只當自己是個長重了樣的,旁若無事地看著晏子言,張口問道:「什麼蘇時雨?大人是不是記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聲:「你大可以不認,卻不要以為只我一人記得你!」雙袖一拂,轉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辦案,回京後,在詩禮會上提起當地的解元蘇晉蘇時雨,說其文章有狀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燈火,映在柳朝明眸深處,輕輕一晃,如靜水微瀾。

  半晌,他淡淡道:「是麼?」順手拿過提燈,舉在蘇晉近前照著看了一會兒。巧言令色,冥頑不靈,跟那日在大理寺風雨裡見著的樣子一般無二。

  柳朝明將提燈遞還安然,轉身回轎,冷清清說了句:「不認得此人。」

  任暄沒想到這一茬兒瞞天過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筆帶過,大喜之餘又有點劫後餘生的僥倖,忙拉著晏子言拜別了禦史大人的官轎。

  正巧引群臣入宮的掌燈內侍來了,晏子言再看蘇晉一眼,「哼」了一聲,甩袖往宮裡而去。

  任暄扭頭盯著他的背影,等人走遠了才對蘇晉道:「晏子言這個人,脾氣雖壞點,但為人還算敢作敢當,我看他方才的反應,委實不像去過貢士所,可你手裡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蘇晉道:「是,我也疑心這個。」

  任暄來回走了幾步,說道:「這樣,你且先在此處等著,待會兒為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聽打聽,看看晁清失蹤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麼去了。」

  ==========================================================

  註:

  1. 蘇晉,京師衙門(應天府衙),知事,從八品

  2.柳朝明,都察院,左都禦史(就是都察院老大),正二品

  3. 晏子言,詹事府,少詹事(就是詹事府老二),正四品

  4. 任暄,禮部,郎中,正五品 (但他襲了一個侯爺爵位)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25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0-28 06:10 PM 編輯

第三章

  這日的新陽並不絢燦,寂寥廖掛在天邊,不時起了風,層雲越卷越厚。

  蘇晉抬手搭了個棚,眼見一場急雨將至,偌大的正午門,竟沒個躲雨的去處。

  她攏了攏袖口,打算找個旮旯角蹲著,身後有人喚了聲:「蘇先生。」

  是任暄的隨侍,阿禮哥子來了:「今早侯爺與先生走得急,連備存的貢士名冊也忘帶了,我給送來,又想或要打雨點子,就將先生的傘也一併帶著。」將手裡油紙傘遞給蘇晉,一面朝四下望瞭望:「果然叫我猜中了,暮春這天是說變就變。」

  蘇晉謝過,見他懷裡冊子露出一角,不由問:「我記得禮部的文書是鑲碧青雲紋的,這個怎麼不一樣?」

  阿禮道:「哦,這是羅尚書私底下讓弄的貢士名冊,說是都察院的柳大人要,不是正經文書,但要比禮部的名錄齊全些。」

  又取出文書,拿給蘇晉看,「也沒甚麼見不得人的,就是都察院那位新當家的管得寬,連窮書生的祖宗十八代都要摸個門兒清,叫我說,管這些做甚麼,學問念得好不就成了?」

  蘇晉隨手翻了翻,阿禮的話不假,這名冊宛如族譜,大約的確往回追溯了祖宗十八代。

  阿禮見蘇晉面色沉沉,湊上來問:「蘇先生,你看這名冊,可發現一樁怪事?」

  蘇晉道:「怎麼?」

  阿禮環顧四周,唯恐叫人聽了去:「這一科的貢士,近乎全是南方人,小侯爺說,南北差著這麼些人,不知會鬧出什麼糟心事!」

  且不提這一科的貢士,單說春闈前,自各地來的舉子也是南方人作大數,而春闈之後,杏榜一出,八十九名貢士,北地只占寥寥七人,是故有北方仕子不滿,到貢士所鬧過幾回,還是周萍帶著衙差將人哄散的。

  蘇晉避重就輕:「小侯爺多想了,江南才墨之藪,多些舉子貢生也不怪。」

  他們躲在廊簷下說話,遠天一道驚雷忽作,豆大的水點子打下來,簷下一處地兒暫態濕了。

  阿禮一面撐起傘,一面對蘇晉道:「這雨勢頭急,簷頭下尺寸地方遮擋不住,先生不如隨我去禮部避避,左右小侯爺出來沒見著人也要回禮部的。」

  蘇晉也以為是,撐起傘跟他往禮部去。

  這日是殿試,禮部的人去了奉天殿,獨留一個司禮製的主事執勤。

  主事姓江,正靠在案頭打瞌睡,恍惚裡聽到廊廡外有碎語聲,探出頭認了認來人,迎出去道:「什麼風把阿禮哥子吹來了?」又接過阿禮的傘晾曬在一旁,半彎身將人往裡請:「可是替侯爺送文書來的?」

  「是,小侯爺早上走得急,將都察院要的貢士名錄忘了,我便送來。」阿禮應道,伸手也跟蘇晉比了個「請」。

  江主事這才注意到蘇晉,上下打量,只見她一身素衣,落落而立,氣度清雅至極,一時拿捏不準此人身份,抬著眉毛虛心請教:「這一位是?」

  蘇晉遞上名帖,行了見禮,阿禮道:「蘇先生是與我一起的。」

  江主事翻開名帖,一看不過是應天府區區從八品知事,挺直了腰淡淡道:「哦,那就一起進裡頭來罷。」

  三人還沒落座,都察院的柳大人也到了,身後還跟著都察院二當家的,副都禦史趙衍趙大人。

  江主事驚了一跳,瞌睡頭是徹底醒了。當即請了二位貴人上座,奉上茶,恭恭敬敬地道:「聖上賞的『龍團兒』上旬就吃完了,眼下還剩些『銀絲』,是卑職早上煮好的,二位大人且將就。」

  趙衍笑道:「那敢情好,我們那兒的『龍團兒』還是整塊的,禮部喜歡吃,你改日上都察院拿去。」

  江主事點頭稱是,想了想,隨即惶恐說:「豈敢豈敢。」

  趙衍擺了擺手,意示不必客氣,又道:「我與柳大人要去宮外一趟,想著日前請禮部整理的貢士名冊大約已弄好了,便過來取。」

  江主事哈著腰:「是,尚書大人與小侯爺都叮囑過這事,昨日下官將名冊整理好,小侯爺還親自帶回府核對,這不,怕奉天殿事忙,又特地叮囑阿禮哥子送來。」言罷笑眯眯看著阿禮,自等他取出文書交差。

  阿禮心道這回是倒楣大發了,他先頭跟蘇晉碎話,把名冊給她就沒拿回來。

  柳大人的鐵腕手段小侯爺可沒少跟他嘮叨,眼下若叫他抓個現行,發現自己將禮部的文書交給外人,打死他事小,連累小侯爺可不成的。

  阿禮急出一腦門子汗,雙膝一軟已然要跪下,蘇晉先他一步雙手奉上文書道:「請柳大人趙大人過目。」

  阿禮雙眼一閉,心想完了,江主事也傻了眼,心中也覺著大約玩完了。

  廳堂裡死一般寂靜,半晌,柳朝明冷聲問道:「禮部的文書,怎麼在你身上?」

  蘇晉還沒作聲,江主事忽然搶著道:「這位後生乃禮部鑄印局新來的大使,這兩日方上任,區區未入流,不入大人法眼也無怪乎。」

  他自以為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扯回妄語,圓出個生路,豈不知單這兩日,蘇晉與柳朝明已打了兩回照面,一回在大理寺,她是應天府從八品知事,一回在正午門,她乃侯爺府隨侍。

  柳朝明的聲音淡淡的:「哦,眼下是禮部的大使了?」

  蘇晉甚無語,她原想著說阿禮怕名冊被雨水打濕,她幫忙藏著,哪裡知這江主事是只軟腳蝦,柳朝明不過一問,竟自亂陣腳。

  眼下被趕鴨子上架,被迫認了大使的身份。

  柳朝明接過名冊,隨手翻了翻:「既是禮部的人,想必多少也整理過這本名冊,哪幾個是你撰次的?」

  方才沒細看,只粗略掃了頭幾頁,蘇晉道:「回柳大人,名冊頭幾位便是卑職撰次的。」

  柳朝明道:「懶得看,你背出來本官聽著。」

  蘇晉只好應是。

  江主事以為死到臨頭,背躬得像只老山參,然則聽蘇晉越背越匪夷所思,不由慢慢直起腰,目瞪口呆地望著她——姓名,籍貫,家中行幾,祖上營生,為官為商,擢遷貶謫,無一不對,仿佛這名冊當真是她撰寫的一般。

  柳朝明聽了一陣兒,打斷道:「行了。」將名冊合上,定睛看著蘇晉,悠悠道了句:「是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言罷,將茶碗蓋蓋上,與趙衍站起身。

  江主事見二位大人一副要走的架勢,扯著袖口揩了揩額汗,彎身恭送。

  柳朝明走到門檻處又頓住腳,沒頭沒尾問了句:「你那位故舊,是哪一日失蹤的?」

  蘇晉怔了怔,彎身施以一揖:「回大人,是五日前,四月初九。」

  柳朝明淡淡「哦」了一聲,繼而道:「四月初九,晏子言廷議過後便去了東宮,至晚方歸,哪裡來的閑功夫去貢士所?」

  換言之,那日拿著晏家玉印去找晁清的並不是晏三公子。

  其實早上攔下晏子言問過以後,蘇晉也猜到這一點了,只是沒想到為自己證實這個猜測的人,竟然是柳朝明。

  蘇晉一時躑躅,鬧不明白柳朝明意欲何為。又琢磨著對這麼個莫測難料的人物,當如何道謝,才顯得體面且真誠。

  那頭柳朝明已一腳跨過門檻,漠然又道:「蘇晉。」

  蘇晉愣了愣:「在。」

  柳朝明冷聲冷氣:「還賴著不走?是等著本官命巡查禦史將你攆出宮嗎?」

  出宮的道兒只一條,柳朝明與趙衍在前頭走,蘇晉在後頭不遠不近地跟著。

  驟雨已止,承天門角樓上的鐵馬鏽了,風吹過,鈴音也是古啞的,趙衍就勢朝身後望了一眼,壓著嗓子道:「這就是蘇晉。」

  柳朝明「嗯」了一聲。

  趙衍搖頭道:「可惜了,當年老禦史讀了他那篇『清帛抄』,字字珠璣,針砭時弊,說天下治吏之文章,無人能出其右,原想著翰林不要他,正好我都察院收了,豈知你我驅車去留人,到底晚了吏部那幫殺才一步。」

  柳朝明道:「平步青雲未必好,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

  趙衍笑道:「怕只怕老禦史舉才於稠人中,就因你我晚了一步,人其舍諸。」

  說話間已至承天門,都察院小吏牽著馬車候在門外,蘇晉快走幾步道:「柳大人。」雙手將傘舉至平眉,鄭重道:「下官謝大人借傘之恩。」

  柳朝明看她一眼,目光落在遠天,雨雖已止,雲卻未散,淡淡道了句:「不必。」

  上了馬車,想起趙衍方才的話,又道:「聽你的意思,曾還有人問翰林討過蘇晉?」

  趙衍道:「我也是後來聽錢三兒說的,蘇晉被打發去鬆山縣後,十三殿下追問過他的下落,知其遭遇,還跟吏部鬧過一回,嚇得曾友諒那貉子以為捅了什麼不得了的簍子,則差沒把官辭了,所幸朱十三之後隨軍去了西北衛所,這事才不了了之。」

  柳朝明一面聽他說著,一面掀開後簾看了看,蘇晉一本正經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子班,看到馬車絕塵而去,將紙傘往身後一背,抄了條近道甩手走人了。

  「十三殿下?」柳朝明放下車簾,微微蹙眉:「朱南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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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

  未入流:沒有品級的官吏,就是連九品都沒有。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29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0-28 06:14 PM 編輯

第四章

  任暄一回禮部,就看到江主事坐在門檻上,哭得老淚縱橫,問其故,江主事抽抽嗒嗒地把原委說了,續道:「下官以為這蘇晉和下官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好心幫他扯個謊,誰知道他跟柳大人是舊識,這下好了,他是逃之夭夭,把下官一人堵死在胡同裡,下官這平白無故得罪了都察院兩位堂官,一頭撞死得了。」

  與任暄一道回禮部的還有羅尚書,弓著身聽江主事哭訴了一陣兒,覺得他十分囉嗦,嗮道:「活該,老夫早就教過你們,多磕頭,少說話,讓你嘴禿嚕惹禍。」

  任暄聽出來個疑點,問:「柳大人與蘇晉是舊識?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淚:「怎就不能,下官親耳聽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幫蘇晉查案子,問甚麼失蹤日子,還說晏詹事的閒話,誰不知左都禦史是個鐵面菩薩,能請動他老人家幫忙,沒有過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時怔住,倒是先一步來串門子的戶部侍郎沈奚聽了半日牆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記得您有個孫子,與柳大人差不多年紀,您喚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適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麼不合適?能要我命的都是我親爺爺。」

  沈奚扯著官袍上三品孔雀繡問:「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著淚眼,抬頭看他:「你是管銀子的,我祖宗!」

  那頭沈奚笑作一團,任暄就著門檻,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彈劾百官之權,晁清一案由他們審理最好不過,蘇晉若與柳朝明相識,何必拿著密帖來找自己呢?捨近求遠不提,左右還落個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聽消息,撞見了十三殿下,這才知朱南羨已從西北回京,聖上頗有看重之意,竟賜了金吾衛領兵權。

  任暄不知蘇晉記不記得朱南羨,但當年十三殿下為一任翰林大鬧吏部,倒是一時談資。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無路,十三殿下鬧不定願管這閒事呢。

  任暄興致衝衝回來,原想告訴蘇晉朱十三回京這一喜訊,哪裡知柳朝明憑空插了一足進來,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顯得多餘。

  阿禮備好轎子,進來問:「小侯爺,這就上應天府衙門尋蘇先生去麼?」

  任暄擺擺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罷。」

  蘇晉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處所,周萍就從堂屋出來,拽住她問:「整兩日不見,你上哪兒去了?」

  蘇晉看他滿頭大汗,袍衫髒亂的模樣,道:「別問我,你是怎麼回事?」

  周萍長嘆一聲:「別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廟鬧事,我帶衙差去哄人,還起了衝突,有幾個趁著形勢亂,把我掀翻在地上,還好五城兵馬司來人了,才將鬧事的攆走,我也是剛回來。」

  蘇晉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遞給他:「這衙門上上下下都曉得你老實,往常不過是將棘手的案子丟給你,眼下倒好,外頭有人鬧事也叫你去,你一個書生,讓你去是跟鬧事的人說教麼?」

  周萍接過茶,寬慰她道:「這回鬧事的也是書生,我去說教說教也合適。」

  蘇晉想到早上看過的貢士名冊,不由道:「再有仕子鬧事,你是不能去了,實在推不掉,索性稱病。」

  周萍連聲應了,又問:「晁清失蹤的事,你有眉目了麼?」

  蘇晉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點。」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廡,低聲道:「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貢士所打聽了打聽,可巧撞上晏家三公子的丫鬟了,說是他家公子將玉印落在此處,她特地過來取。」

  「昨日?」

  依現有的眉目來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貢士所。這是哪裡來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麼,我就跟她說,晁清失蹤了,衙門要查這案子,收走了證據,她若要玉印,只能兩日後來京師衙門。」

  蘇晉問:「她願來嗎?」

  周萍道:「她說明日脫不開身,等後一日,她天不亮便來。」

  周萍看蘇晉沉默不語,又道:「我覺得這丫鬟行事蹊蹺,便記下她的模樣,等楊大人回府,可向他打聽打聽此人。」

  蘇晉搖頭道:「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誰了。」

  晏太傅只得一妻四子,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師,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裡的,倒還有一位被人退過三回親,正待字閨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傳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騰不出空閒,那當日將玉印落在貢士所的,只能是這位聲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翌日去上值,衙署裡無不在議論仕子鬧事的,瞧見周萍來了,忙抓著往細處盤問。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闈的主考是裘閣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曉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這些仕子鬧一鬧,等心平了,氣順過來也就散了,並不是甚麼大事。」

  劉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周通判您心眼寬,豈不知昨日夜裡,都察院來人請楊大人喝茶,就為這事,議了一夜還沒回來。」

  周萍一驚:「都察院也管起這鬧事的仕子來了?」

  劉推官道:「你以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調進內廷,就因乙科出身,裡頭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陣子受不了乾脆致仕了。」

  說著,又掃一眼角落裡抄狀子的蘇晉,「不信你問他,他倒是甲科出身,當年還是杞州解元,二甲登科的進士,而今屈於你我之下,怕是這輩子都要不甘心才是。」

  周萍板起臉來:「義褚兄此言差異,百裏奚七十拜相,黃忠六十投蜀破敵,時雨年紀尚輕,日後作為尤未可知。」

  劉義褚道:「你就愛說教,他是得罪了吏部的,不再遭貶謫已是造化,還盼著升遷?」

  周萍還欲再辯,那頭蘇晉已抄完狀子,呈到劉義褚跟前,一本正經道:「大人說笑了,下官心無大誌,只願苟且,此心安處即是吾鄉。下官在衙門裡呆著甚好,只要劉大人肯通融,準下官時不時去外頭打個尖兒便好。」

  劉義褚斜乜著她:「怎麼,去外頭野了兩日還不夠,又要出去?」

  蘇晉道:「是,有點私事,申時前便回。」

  劉義褚嘴上雖沒個把門,對底下倒還寬宥,深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門道,於是道:「你儘管著去,要是被孫老賊活捉了,也不必跟本大人求情,本大人是不會管你死活的。」

  蘇晉方出衙門,就聽身後周萍喚道:「時雨,且等等我。」

  蘇晉詫異道:「你怎也出來了?」

  周萍回頭望了眼府衙,嘆氣道:「劉義褚說話不過腦子,我不願與他一處呆著。」一頓,又問:「你這是要上貢士所罷?正好,我也是要去的。」

  周皋言有個原則,跟劉義褚敘話,只撿輕巧的說。

  早上提及落第仕子,他面上不以為然,心裡頭卻是沒底的。再思及那群鬧事的將散之時,跟他撂話說走著瞧,滿肚子愁悶簡直裝不住,一路走,一路跟蘇晉倒苦水。

  蘇晉道:「你這是鹹吃蘿蔔淡操心,春闈又不是京師衙門操辦的,哪怕事態鬧大了,皇上要問責,上頭還有內閣,禮部頂著。」

  周萍鬱鬱道:「雖是這麼個理,但我仍要去貢士所瞧一眼的,只要今日禮部能平平安安地將杏榜上各位老爺請進宮,明日唱了臚,封了官,我這顆心就能歸到肚子裡了。」

  說話間已至貢士所,武衛查過官帖,入內通稟,不稍片刻,許元喆便急匆匆地出來了,一路走還一路急問:「蘇先生,可是有雲笙兄的消息了?」

  他是晁清同科貢士,長得眉清目秀,可惜人無完人,打娘胎生得長短腿。

  蘇晉不置可否,只是道:「找個清靜處說話。」帶許元喆繞去後巷,這才問:「元喆,你仔細想想,春闈前至今,雲笙可曾與外頭的人結交?」

  許元喆道:「先生上回已問過了,雲笙兄自來京師,除了先生,來往無非是同科貢士。」

  蘇晉默了一默,道:「我說的外人,是指女子,他可曾結交過?」

  許元喆臉色一白:「這,先生何出此言?」

  晁清從來不近女色,蘇晉知道。

  也正因為此,此案從晏子言查到晏子萋身上,更令她大惑不解。

  蘇晉見許元喆支吾不定,猜出七八分因由:「怎麼,竟是樁不能與我說的?」

  許元喆十分為難,垂著眸子道:「先生莫要問了,雲笙兄說過,此事便是他死,也絕不可與先生提及半分。」

  蘇晉平靜地看著他:「那他萬一當真是死了呢?你也不願說嗎?」

  許元喆仍是垂著眸,臉上陰晴不定。

  「也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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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

  1.甲科:進士出身

  2.乙科:舉人出身

  3.舉人做官通常會被歧視,仕途也不順。

  4.金吾衛:屬上十二衛,直接隸屬皇帝,相當於親軍/禁軍。(這裏仿明朝官製與軍製,熟悉明史的也許知道,所謂明初上十二衛,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錦衣衛)

  5.五城兵馬司:簡單來說,等於帝都公安局與城管大隊。(文中的帝都是應天府,即南京市。)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31 PM

第五章

  許元喆道:「約莫是這個月頭,雲笙兄喝得酩酊大醉回來,一身脂粉氣,說是去了秦淮河坊的尋月樓,還讓我萬不能與先生提及此事。」

  蘇晉問:「為何不能與我提及?」

  貢生去煙巷河坊是常事,彼此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何不能與人言?

  許元喆道:「他不願說,我便不好追問了。自始至終,連他去的是哪間河坊,究竟見了誰,我都不曾曉得。」

  晁清失蹤是四月初九,也就是說,他去了河坊後不幾日,人就失蹤了。

  可晏子萋是太傅府千金,若在貢士所留下玉印當真是她,又怎會跟煙花水坊之地扯上乾係呢?

  蘇晉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抬頭看了眼日影,已是辰時過半,便道:「你先回罷。」

  許元喆猶疑片刻,從懷裡取出一本冊子,是《禦製大誥》。

  景元十四年,聖上親頒法令《大誥》,命各戶收藏,若有人觸犯律法,家有《大誥》者可從輕處置。

  許元喆赧然道:「這一卷原是雲笙兄要為先生抄的,可惜他只抄到一半。明日傳臚聽封,元喆有腿疾,勢必不能留京,這後一半我幫雲笙兄抄了,也算臨行前,為他與先生盡些心意。」

  他言語間有頹喪之意——身有頑疾難做官,跛腳又是個藏不住的毛病,想來明日傳臚,是落不到甚麼好名次。

  蘇晉卻道:「你治學勤苦,他人莫不相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聖上慧眼神通,你未必不能登甲。」

  許元喆自謝過,再拱手一揖,回貢士所去了。

  天邊的雲團子遮住日輝,後巷暗下來。一牆之外是貢士所後院,隱隱傳來說話聲,大約是禮部來人教傳臚的規矩了。

  這處貢士所是五年前為趕考的仕子所建,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意思。

  也是那一年,蘇晉上京趕考,被疾馳的官馬所驚,不慎撞翻一處筆墨攤子。

  攤主是位白淨書生,蘇晉本要賠他銀子,他卻振振有辭道:「這一地字畫乃在下三日心血,金銀易求,心血難買。」

  蘇晉不欲與他糾纏,將身上的銀錢全塞給他,轉身便走。

  豈料這攤主當真是個有氣節的,將滿地字畫抱在懷裡,一路尾隨,還一路嚷嚷:「收回你的錢財,在下不能要。」

  蘇晉不勝其煩,到了貢士所,與武衛打個揖,說:「後頭有個江湖騙子,懷抱一捆字畫,專行強買強賣之事,你們若瞧見,直接攆走省事。」

  言罷一頭紮進處所內,落個耳根清淨。

  她這頭將行囊歸置好,沒留神背後被人一拍。

  那書生攤主彎著一雙眼:「哦,你就是杞州解元蘇晉。」

  四下望去,滿院寂寂,蘇晉目瞪口呆地問:「你翻牆進來的?」

  早春時節,杏花綴滿枝頭,打落翹簷上。

  翹簷下,書生雙眼如月,笑意要溢出來一般,雙手遞上名帖:「在下姓晁,名清,字雲笙,不巧,與兄台正是同科舉子。」

  一見如故,一眼投緣,不知可否與兄台換帖乎?

  蘇晉想起舊事,靠在後巷牆邊發怔。

  晁清原該與她同科,可惜那年春闈後,他父親辭世,他回鄉丁憂三年,今年重新科考,哪裡知又出了事。

  到了晌午,日頭像被拔了刺的蝟,毒芒全都收起來,輕飄飄掛到雲後頭去了。

  周萍來後巷尋到蘇晉,約她一起回衙門。

  蘇晉問:「你跟禮部都打聽明白了?」

  周萍嘆一口氣:「左右傳臚唱臚都是那套規矩,再問也問不出甚麼,容我回去琢磨琢磨,等想到甚麼不妥當的,再仔細計較不遲。」

  午過得一個時辰空閒,劉義褚捧著茶杯,站在衙門口望天,餘光裡掃到「打尖兒」回來的蘇晉,拚了命地遞眼色。

  蘇晉會過意來,掉頭就走,然而已晚了。

  衙門內傳來一聲呼喝,伴著聲兒出來一人,五短身材,官派十足,正是劉義褚口中的「孫老賊」,應天府丞孫印德。

  孫印德日前假借辦案的名義,去輕煙坊廝混。今早趁著楊府尹去都察院的功夫才溜回來,原也是做賊心虛,正好下頭有人進言說蘇晉這兩日躲懶,心中大悅,想借著整治底下人的功夫,漲漲自己的官威。

  孫印德命衙差將蘇晉帶到退思堂外,冷聲道:「跪下。」一手接過下頭人遞來的茶,問道:「去哪兒了?」

  蘇晉沒作聲,立在一旁的周萍道:「回大人的話,這原是我的過錯,近幾日多有落第仕子鬧事,我放心不下,這才令蘇晉陪著,去貢士所看看一切可還妥當。」

  孫印德翻了翻茶蓋,慢條斯理道:「本官問的是今日麼?」

  蘇晉往地上磕了個頭,道:「回大人的話,下官日前去大理寺為失蹤的貢士登案,後因私事,在外逗留兩日餘。」

  為宮中殿下代寫策問的事是萬不能交代的,若叫他知道自己私查晁清的案子,更是吃不了兜著走,眼下只能認了這啞巴虧。

  孫印德冷笑一聲:「私事?在朝為官辰進申出,是該你辦私事的時候?」頓了一下,吩咐道:「來人,給我拿張椅子。」

  這是要坐下細審了。

  頭頂層雲翻卷,霧濛濛一片,更往遠處已黑盡了,是急雨將至。

  孫印德抬頭往天上瞧了一眼,指使小廝將椅子安在廡簷下,一邊飲茶一邊道:「你以為本大人不知,你能有甚麼私事?八成是尋到門路,去查你那位故舊的案子了吧。」

  蘇晉道:「大人誤會了,既然大人三令五申,晁清的案子不能查,不必查,就是借下官一千一萬個膽,下官也不敢私查的。」

  「你還狡辯?」孫印德站起身,厲聲道:「來人給我上板子,本官倒要看看是他骨頭硬,還是本官的——」

  話未說完,當空一道驚雷劈下,照的整個退思堂一明一暗。

  孫印德被這煌煌天威驚了一跳,心知是自己理虧,後半截兒話不由咽了回去。

  劉義褚借機勸道:「孫大人,眼下已近未時,府尹大人約莫是快回衙門了,他若得知蘇晉這廝的惡行,必定還要再審一次,您連著數日在外頭辦案,不如先歇上一歇,您以為呢?」

  應天府尹楊知畏雖是個三不開,但一向看重蘇晉,若叫府尹大人知道自己私底下打了板子,勢必惹他不快。

  被劉義褚點了醒,孫印德順杆往下爬,點頭道:「也是,本官這幾日為了手裡的案子,寢食不安,實是累了,這廝就交由楊府尹處置罷。」再抬頭往廊廡外一望,伴著方才一聲驚雷,豆大的雨點子已落下,又沉著臉皮道:「但罰仍是要罰的,且令他先在此處跪著,好生反思己過,等甚麼時候想明白了,再來回本官的話。」

  蘇晉跪在風雨裡,渾身濕透,他既這麼說,應了就是。

  孫印德往天上指了指,扯起嘴角冷笑道:「蘇晉,生平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若待會兒你叫這火閃子劈焦了,那就是罪有應得。」

  說話間,前堂跑來一個衙廝,高聲通稟道:「孫大人,楊大人回府了!」

  孫印德不悅道:「回便回了,嚷嚷什麼?」

  衙廝跪倒在地,臉上懼色不減:「回孫大人,與楊大人一同回衙門的,還有大理寺卿張大人和左都禦史柳大人,眼下楊大人已帶著二位大人往退思堂來了。」

  話音方落,前頭門廊處已繞出三人。

  孫印德揉了揉眼,認清來人,疾步上前撲跪在地:「下官應天府府丞孫印德,拜見柳大人,拜見張大人。下官不知二位大人來訪,有失遠迎,還請二位大人治罪!」

  張石山道:「你既不知我與柳大人來訪,何來遠迎一說,起來說話罷。」

  孫印德磕頭稱是,站起身,又去瞧柳朝明的臉色。

  柳朝明面容冷寂,目光似是不經意,落在煙雨茫茫處跪著的人身上。

  孫印德義正言辭道:「稟告柳大人,此人乃我府衙知事,因行事不端,躲懶曠值,私查禁案,被我罰跪於此,正待處置。」說著,對雨中呵斥道:「蘇晉,還不拜見柳大人,張大人。」

  蘇晉這才折轉身子,朝門廊處看來。

  急雨如注,澆得人看不清身前世界。

  她的目光在柳朝明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動了一下。

  大約是想說什麼,亦或要自問,寥寥數日,這是第幾回見了。

  然後看向空茫處,連語氣也是冷靜自持的:「下官蘇晉,拜見柳大人,拜見張大人。」

  這副淡漠的樣子,令柳朝明自詡澄明的思緒裡突生一剎混沌,仿佛有人抓著狼毫尖兒,將豎之有年的晷表拂了一拂。

  可究竟拂亂了什麼,他不得而知。

  孫印德看他神色有異,試探問道:「柳大人,依您看,這廝當如何處置?」

  對未知茫惘漸漸化作一絲不可名狀的,遏製不住的怒意,卻說不清由來。

  柳朝明邁步往退思堂而去,冷冰冰拋下一句:「跪著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32 PM

第六章

  柳朝明是為仕子鬧事來的。

  春闈至今,仕子聚眾鬧事共十五起。也曾有狀子遞到大理寺、都察院,狀告春闈主考裘閣老徇私舞弊。

  科場案非同小可,柳朝明與張石山商議後,只簡略奏明聖上,決定等傳臚之後徹查。

  當務之急,是傳臚當日的安危。大典過後,狀元遊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門出,途經夫子廟,至朱雀巷,一路當嚴防死守,萬不能出岔子。

  楊知畏道:「明日我在宮中,府衙一切事宜當聽孫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張大人的意思,凡有鬧事,一併抓回衙門。」

  孫印德掐死楊知畏的心都有了,狀元遊街,眾百姓爭相競看,當真有人鬧事,混在百姓裡頭,哪能那麼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難都避到宮裡頭去了,還將這苦差事甩給他?想得美。

  孫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道:「遊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馬司負責,當真有人鬧事,那下官豈不要跟指揮使大人要人?下官區區一府丞,指揮使如何肯將人交給下官?」

  楊知畏道:「這你不必憂心,我會將府尹掛印留與你。」

  孫印德又道:「若下官帶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師衙門又由何人坐鎮調度?」

  楊知畏見他推脫再三,不悅道:「自當由劉推官頂上,署內事宜繁多,但也不是離了誰就不行。」

  劉義褚聽了這話卻為難道:「下官平日裡審個案,訴個狀子倒還在行,奈何舉子出身,不熟悉傳臚的規矩,恐難當此任。」

  張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師衙門,連個知儀守禮,調度坐鎮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借機道:「回稟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進士出身,當年受教過傳臚儀製。」

  張石山自然曉得這個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蘇晉。

  外頭風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後生的安危,聽了這話,就勢道:「便命他進來說話。」

  少傾,蘇晉站在退思堂門檻外,跟張石山柳朝明行禮。她淋了雨,唯恐將濕氣帶進去,並不進堂內。

  張石山原想讓她去換過衣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色森然,張石山曉得他一向看中守禮克己之人,怕再對蘇晉寬宥,惹他不快,便開門見山對蘇晉道:「你既是進士出身,想必熟知傳臚大典的規矩,你便從唱臚起,自遊街畢,一一講來。」

  蘇晉應是,方說了兩句,柳朝明冷聲打斷:「聽不清。」

  蘇晉頓了一下,只好大些聲氣從頭講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臉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聽下去,將茶盞往案上一擱,訓斥道:「是沒人教過你該站在哪裡回話麼?」

  退思堂鴉雀無聲,蘇晉道:「回大人,下官一身盡濕,恐將寒意帶進堂內,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氣,該是下官的罪過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難看:「那你還杵在這?」

  他的話沒頭沒尾,儼然一副要定罪論罰的模樣。

  蘇晉稍一遲疑,當即跪地行了個請罪的大禮,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來了,換了身乾淨衣裳。

  雨細了些,春陽掙脫出雲層,灑下半斛光,將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蘇晉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裡,方才莫名的戾氣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鬆了口氣,依張石山所言,將傳臚的規矩仔細說了一遍,無一不妥。

  張石山點了點頭,命一乾人等悉數退下,只留了蘇晉。

  他囑咐道:「雖說明日留你在衙署調度是以防萬一,但孫印德畢竟是個靠不住的,你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蘇晉稱是。

  她雖換過衣衫,但發梢未乾,泠泠水意稱著修眉明眸,清致至極。

  柳朝明的目光在蘇晉身上掃過,淡淡道:「明日,我會命刑部給你送個死囚過來。」

  又是句沒頭沒尾的話。

  蘇晉揣摩片刻,試探著問:「大人的意思是拿這死囚做文章,當真有仕子鬧事,殺一儆百?」

  柳朝明卻不置可否:「你看著辦。」

  蘇晉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書生,連傷人都不曾,君子遠庖廚,寧見其生,不願見其死,遑論取人性命,下官不會。」

  柳朝明面無表情道:「你生來便會拽文?」

  蘇晉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過她身邊冷冷丟下一句:「不會便學。」

  至晚時分,霞色噴薄而出,一方天地濃豔似火,應天府一乾大小官員立在衙門外規規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對蘇晉嚴苛的態度,孫印德看在眼裡。

  他排頭立在車馬前,投其所好地請教:「柳大人,不知蘇知事躲懶曠值,私查禁案,數罪並罰,該是個甚麼處置?」

  柳朝明轉頭看他一眼,聲音聽不出情緒:「他私查禁案了?」

  孫印德連忙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馬車,一面說道:「禁案只是個說法,其實都是他臆想出來的。前一陣兒有個貢士私自回鄉了,他非說是失蹤,要鬧到太傅府,詹事府頭上去,若不是下官攔著,怕是要攪得天下大亂。」

  看柳朝明不語,孫印德又壓低聲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這蘇知事面兒上瞧著像個明白人,皮囊裡裹了一身倔骨頭,臭脾氣擰得上天了,早幾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責八十棍還……」

  他話未說完,馬車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將車簾放下,把他與柳朝明隔出裡外兩個世界。

  小吏朝孫印德一拱手,笑道:「孫大人,眼下天色已晚,大人若實在有話,不如改日上都察院與柳大人細說。」

  孫印德急忙稱是,又遲疑道:「只是下官區區一四品府丞,也不知該何時上門,才不至於叨擾了左都禦史大人?」

  小吏沖車夫使了個眼色,車夫一揚鞭,馬車骨碌碌走了。

  小吏彎著一雙笑眼,對孫印德打個揖,歉然道:「這原是我的過錯,昨日巡城禦史巡街,瞧見孫大人您當值時分去了輕煙坊,喝得爛醉如泥,方才出衙門的時候,柳大人還叮囑下官,說等此間事畢,請孫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蘇晉連夜又將《隨律》,《隨法典要》以及《京師街巷誌》翻看了一遍。

  大理寺都察院兩位堂官並頭找上門來,她不敢怠慢,加之日前看過的貢士名冊,心裡猜到這次的仕子鬧事並非面上看著那麼簡單。

  自古科場案無一不是一場連皮沾著骨頭的血雨腥風。

  景元帝更非仁慈的皇帝,十餘年前那場聲勢浩大的謀逆案,罷中書省,廢宰相,株九族,牽連萬餘人,直至今日還在追查同黨。

  蘇晉知道,也正因為此,柳朝明才沒有去找五軍都督府,沒有去找上十二衛,而是吩咐區區應天府帶著衙差去拿人,若當真有仕子鬧事,只當是暴民收押。

  只有將事件的本質化繁為簡,才不至於釀成大禍。

  到底是做學問做慣了的人,翻起書來如老僧入定,直至外頭響起拍門聲,蘇晉才回過神來。

  天邊已泛魚肚白,劉義褚捧著盞熱茶,打著呵欠歆羨道:「還是你好福氣。」

  蘇晉道:「怎麼?」

  劉義褚鬱鬱道:「昨夜孫老賊點天兵天將,二更天便叫我們起身,跟他去城內各個點巡視,你是張大人點名留下鎮場子的,唯獨沒吵了你。」

  蘇晉道:「既然把人都帶走了,你怎麼還在?」

  劉義褚道:「不留下我,你還盼著孫老賊能把周皋言留下?他巴不得你倒八輩子血黴,把人都帶走,也是鐵了心不叫你好過。你還是求菩薩保佑,今兒可千萬別出事兒,否則孫老賊在外巡視,頂多算個辦事不利,你這鎮場子的沒鎮住,當心都察院的柳當家活剝了你的皮。」

  蘇晉皺眉道:「眼下衙門還剩多少人?」

  劉義褚道:「算上我,也就十來人吧。」說著,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蘇晉,樂道:「我說你這廝怎麼葷腥不沾,原來竟藏了個仙女兒似的相好,嘴還挺嚴實。」

  蘇晉聽他滿嘴胡謅,面無表情地將門閂上,換了身淺青直裰,匆匆洗了把臉,才又將門打開,一邊冷聲道:「你上回誣衊皋言有個相好,結果那人是……」

  話說到一半便頓住了,門外站著的人,已從劉義褚變作一身著藕色衣裳的女子。

  日出將明,風從天末吹來,西角挺拔的碧竹仿佛染上一蓬清霜,女子原還在四下張望,循聲望來,看到蘇晉,呆了半日才問:「是……蘇公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32 PM

第七章

  蘇晉心裡頭壓了一座魏巍高山,好不容易從千頭萬緒中理出一個線頭,才想起今日是太傅府千金,晏子萋晏大小姐登門造訪的日子。

  晏子萋仍自稱是晏三公子的丫鬟。

  蘇晉將她請到花廳,斟了盞茶遞給她。

  晏子萋卻沒個閨閣女子的樣子,一路來四處張望,大約不曾受教過「禮儀居潔,耳無塗聽,目無邪視」。

  蘇晉看她抿了口茶,問:「你可知你家公子為何將玉印落在了貢士所?」

  晏子萋道:「貢士所進出不是有武衛把守麼,他們沒見過我家三少爺,少爺便拿這玉印叫他們瞧。」

  蘇晉反問道:「他是詹事府少詹事,拿官印自證身份不是更妥當?」

  晏子萋訕訕道:「我家少爺出門得急,沒帶上官印。」

  「是麼?你是晏三公子甚麼人,連他身上揣沒揣著官印都曉得?」蘇晉又問,一頓,合手打了個揖,平靜地喚了聲:「晏大小姐。」

  晏子萋一時怔忪,她今日特意梳了丫鬟頭,穿了素裙裝,裡裡外外打扮妥當,以為一切都萬無一失了,沒成想這蘇晉只瞧了她兩眼,便識破她的身份。

  晏子萋站起身,笑得牽強:「蘇公子誤會了,我……奴婢哪是甚麼小姐,不過是貼身侍奉三少爺,曉得的多了些罷了。」

  蘇晉的目光落到窗外,卯時三刻,該是上值的時候,天已大亮了。

  她不欲與晏子萋多作糾纏,逕自道:「蘇某雖是末流知事,但尋常丫鬟見了我,便是不稱一聲大人,好歹也叫官人,你卻喚我公子。」晏子萋張了張口,剛欲辯解,蘇晉打斷道:「此其一。其二,你若當真是丫鬟,斷沒有本官斟茶與你,你不推讓就接過去的道理。你自初見我,不曾向我行禮,自進得花廳,也是你坐著,我站著與你說話,可見是養尊處優慣了,此其三。」

  蘇晉定睛看著晏子萋:「還要聽其四其五麼?」

  晏子萋被這一通大論震得說不出話,過了會兒,她訕訕地擺了擺手:「哎,那個……」像是在嘆氣,又像是砧板上的活魚,還妄圖垂死掙紮。

  蘇晉自小與之乎者也打交道,「女四書」好歹涉獵過,心中對大家閨秀的形容有個大致輪廓,斷不像晏子萋這般不成體統的。

  一時又憶起她已被退親了三回,也不是沒有因由可溯。

  然而這樣也好,她不嬌弱,不矜貴,反而是好說話的。

  蘇晉有的放矢:「我可以將玉印還你,但我要知道,你那日究竟為何要去找晁清,你與他說過甚麼,又因何事爭執。」

  晏子萋垂頭喪氣地思量了一陣,終於放棄掙紮:「我可以告訴你,但——」她驀地抬起頭,看向蘇晉:「我有一個要求。」

  蘇晉道:「你說。」

  晏子萋道:「今日狀元遊街,你帶我去瞧一眼。」

  蘇晉無言,默不作聲地看了她一陣兒。

  這怕不是有病吧?

  晏子萋又切切道:「其實我就是為這事來的,其中因果不便與公子細說,但是……」

  但是蘇晉對這因果不感興趣,外頭天已亮透了,她將晏子萋撂在花廳,轉身往當值的前堂走去,左右晏氏玉印還在她袖囊裡揣著,遲早能叫晏子萋開口。

  蘇晉一跨過前堂門檻,裡頭當值的幾個齊刷刷將她盯著。

  劉義褚萬年不變地捧了盞茶,「咳」了兩聲,十分正經的樣子:「蘇知事,咱們衙門上值,可不興帶家眷的。」

  蘇晉的腦仁兒剎時疼了起來,回身一看,晏子萋果然悄無聲息地跟在身後,目光對上,還尷尬地沖她笑了一下。

  劉義褚溜達到蘇晉身邊,又拿胳膊撞了一下她:「是哪兒的人?可許過婚配了?」

  晏子萋生怕蘇晉將她的身份透露出來,活學活用地施了個禮,輕聲道:「稟大人,大人誤會了,奴婢乃太傅府三公子的丫鬟,眼下是來找蘇大人取一我家公子的信物。」頓了一頓,心生一計,說道,「公子還吩咐奴婢,取了信物,要馬不停蹄地將信物交給長平小侯爺,就是禮部的任郎中大人,聽說眼下正帶著新登科的狀元遊街呢。」

  劉義褚不由瞪大眼:「你要去遊街的地兒?」

  那頭蘇晉已吩咐道:「阿齊,備馬車。」

  立在堂前聽了半日牆角的一小廝探出個頭來,看了看蘇晉,又看了看晏子萋:「敢問知事大人,姑娘這是要去夫子廟,還是要去朱雀巷?看時辰,新登科一行人馬出宮門該有好幾碗茶的功夫了。」

  「去太傅府!」蘇晉額上青筋一跳,怫然道。

  正這時,外頭連滾帶爬進來一人:「劉大人,蘇知事,出事了!」

  這人是今日當差的衙役,昨兒二更天被孫印德指派去朱雀巷的,興許是被嚇著了,說得顛三倒四。

  蘇晉聽了個大概。

  遊街途中一直有人鬧事,至朱雀巷,場面徹底失控,五城兵馬司的兵衛只險險護得禮部幾個官員與狀元爺的安危,榜眼和探花均被掀下了馬,捲進人潮裡去了。甚至有人與官兵打起來,有死有傷。

  那衙役煞白著一張臉,驚魂未定:「小的從未見過這陣仗,那些鬧事的連皇榜都撕了,怕是要折騰個不死不休!」

  劉義褚聽到有死傷,臉也白了,問道:「孫府丞人呢?他不是早也帶人巡視去了麼?沒跟著狀元爺一行人馬?沒幫著五城兵馬司治治這群不要命的?」

  衙役咽了口唾沫:「原是帶人跟著的,可走到夫子廟,那些鬧事的看到穿官服的已是六親不認,孫大人就……」

  「混帳東西!」不等他說完,劉義褚一拳砸在門柱上,也顧不上誰官大誰官小,轉頭看著蘇晉,問道:「你來說,該怎麼辦?」

  蘇晉只覺從昨日到今晨,這一茬兒接著一茬兒如驚濤拍岸,撞得她太陽穴生疼,而今到了這旦夕存亡的一關,她竟奇異般冷靜下來,餘光裡掃到一步步悄無聲息退出去的晏子萋,高喝了一聲:「站住!」

  伴著這一聲呼喝,守在府門外的兩名衙差將水火棍交叉一併,攔在晏子萋跟前。

  蘇晉沉聲吩咐:「來人,把她給我捆了!」

  晏子萋瞠目結舌:「你敢——」話未說完,已有差役背著麻繩來了,他們不知眼下此人正是晏家大小姐,只以為是尋常丫鬟,三下五除二就將她捆了起來。

  蘇晉又問阿齊:「馬車備好了嗎?把她送去太傅府。」

  晏子萋已急得帶了哭腔:「你這麼做,就不怕得罪晏家,得罪太傅?」

  蘇晉道:「若任你去了朱雀巷,我這腦袋也就不用在脖子上待了。」她頓了頓,又一想這京師上下不知哪條街巷還藏著趁亂鬧事的歹人,晏子萋這一去未必無恙,便從袖囊裡將晏氏玉印取出,交到晏子萋手裡,冷冷道:「拿走防身。」

  蘇晉看著阿齊將晏子萋拎上馬車,回頭便與劉義褚道:「你留下,給我備一匹馬。」

  劉義褚愣了愣:「你瘋了?」

  蘇晉一陣風似地折回堂內,取了官服往身上籠了,一面說道:「不然呢?守在這裡坐以待斃?還是帶著十幾個衙差抓人去?怕是連夫子廟都殺不過去就要被打回來。」

  差役已將馬備好,劉義褚一想到方才的衙役說那群鬧事的看見當官的六親不認,覺得蘇晉簡直作死,再勸道:「那你好歹將這身官服脫下來啊!」

  蘇晉翻身上馬:「我區區知事,沒了這身官服,如何差遣得動尚在當場的衙役?如何跟五城兵馬司借人?」

  劉義褚一把抓住韁繩,狠狠咽了口唾沫道:「時雨,你聽我說,衙門的差事哪能比自己的命重要?便是今日這差當不好了,大不了致仕不幹了,往後的日子山遠水長,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蘇晉知道他是為自己好。

  她勒韁坐於馬上,看著天邊變幻莫測的雲,耳畔一時浮響起喊打喊殺之聲。

  十年前的浩劫猶自振聾發聵,遑論今日?

  蘇晉低聲道:「我不是跟自己過不去,是人命。」

  劉義褚聽了這話,愣然地鬆開韁繩,蘇晉當即打馬而去,濺起一地煙塵。

  有衙役在一旁問:「劉大人,我們可要跟著去?」

  劉義褚搖了搖頭,他們十來人,去了又有何用?

  他忽然有些想笑,孫老賊雖不學無術,但看蘇晉倒是看得準,面兒上瞧著是個明白人,皮囊裡一身倔骨頭。

  劉義褚心裡不是滋味,他是個得過且過的人,將「安穩」看得比甚麼都重要。

  可蘇晉那一句「人命」仿佛點醒了他,讓他隱隱窺見這場荒唐的鬧事將會結下的惡果。

  難怪堂堂左都禦史和大理寺卿會並頭找上門來。

  劉義褚當機立斷道:「你去找周通判,讓他能召集多少人召集多少,去朱雀巷與蘇知事匯合。」又吩咐另一名差役,「你拿著我的官印,去都察院找柳大人,就說蘇知事獨自一人去了朱雀巷,讓他無論如何,命巡城禦史也好,驚動上十二衛也好,去看看蘇知事的安危。」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33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0-28 06:16 PM 編輯

第八章

  朱雀巷沸反盈天。

  蘇晉策馬立於不遠處,情況遠比她料想的糟糕。

  熙攘的巷陌儼然如一頭張著血盆大口的巨獸,將往來的百姓,維持秩序的官兵捲進去。間或有鬧事的不管地往裡沖,有人哭而喊之,有人憤然斥之,有人揭竿欲起,有人竭力想擠出人群,卻分不清東南西北哪端才有出路,推搡之間,也不知是否將人踩在足下。

  鬧事的與百姓混在一起,都在這亂成一鍋粥的街巷中煮成一團爛鬻,已然分不清誰是誰了。

  南城兵馬指揮使怒喝道:「封路!給老子封路!」

  可朱雀巷呈「井」字狀,四通八達,他手底下的人多數被捲進人潮身不由己,餘下的還要護著幾個朝廷大員的安危,哪裡來多餘的人封路。

  蘇晉翻身下馬,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此處怎麼就一個司?東城西城的兵馬呢?」

  「這還用問?那群暴脾氣的王八羔子鐵定在哪兒跟人幹起來了!」覃照林罵道。

  蘇晉來的路上已略有耳聞。

  眼下京師上下全都亂了套,四處都有鬧事的人,聽說還有數名仕子舉著「裘舞弊,南北異」的旗號鬧到了承天門外。

  蘇晉略一思索,又問:「你手頭上使喚得動的還有多少人?」

  「百來號吧!」覃照林邊說邊轉頭掃她一眼,一看竟只是應天府一區區知事,頓時頭疼地「嘖」了一聲,嘀咕了一句:「怎麼來了個不要命的?」才指了指後頭的茶坊,不耐煩道:「擱裡面兒帶著去,別跟這礙眼!」

  茶坊外頭重兵把守,想也不用想,幾個朝廷大員就躲在裡頭。

  正當時,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從人群裡擠出來,哭喪著臉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揮使大人,沒找著……」

  覃照林一把揪過他的衣領,目眥欲裂:「沒找著?!」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過氣,憋得滿臉通紅,覃照林把他推開,啐了一口罵道:「一群廢物點心!」

  校尉摔了個狗啃泥,爬起來順了兩口氣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殺吧?」

  「抽刀子殺?」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陣風,將剛爬起來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腦子進水了?且不說你能不能分清這裡頭誰是鬧事的誰是尋常百姓,就是分得清,這些鬧事的縱然王八蛋,你敢隨便殺?他們可是有身份的舉人仕子,沒皇命下來,殺一個,賠上你十個豬腦子都不夠!」

  蘇晉上前一步將校尉扶起,撿重點問道:「你方才說找人,可還有甚麼人陷在人群裡頭?」

  校尉見眼前這一位雖是文質書生,比起已氣得七葷八素的覃照林,好歹還算鎮靜,便實打實交代道:「回這位官爺,當真不是俺們不仔細找,只是這新登科的許探花誰見過?單憑一張畫像可不成呀,擱俺們大老粗眼裡,你們這些讀書人都長得秀鼻子秀口一個模樣。」

  蘇晉愣了半日,才問:「你說的許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許郢,許元喆?」

  貢士名冊她看過,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個姓許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連連點頭道:「對,對,正是這個名兒!」

  正午時分,豔陽當空,暮春的天並不算得炎熱,蘇晉卻驟然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將你手底下百號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兩個出口,從那裡疏散人群,只要不讓鬧事的從城南正陽門出城,其他都可從長計議。」

  「你懂個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誰他娘的給老子撈人去?誰他娘的給老子抓鬧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夠,還妄想著能以一治百,化腐朽為神奇麼?」蘇晉負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無法取捨,只會顧此失彼,得不償失!」

  覃照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有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蘇晉目光深處的刀兵之氣。

  這一雙本該屬於讀書人的清雋眸子裡藏著星火灼灼,彈指間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著校尉道:「你先聽這小白臉兒的,調八十人擱城南兩巷口蹲著,等東西城兵馬司那群王八蛋來了,讓他們抽人把茶坊裡那幾個弱雞崽子送走。」

  校尉苦著臉問:「那大人您幹甚麼去啊?」

  覃照林咬牙切齒:「老子他娘的撈人去!」言罷,大步流星地往人堆裡紮去。

  「回來!」蘇晉當即喝道,轉身走到校尉跟前,道:「把刀給我。」

  校尉眨了眨眼:「啥?」

  蘇晉也不跟他廢話,抬手握住他腰間刀柄,一把抽出。

  長刀出鞘,刀光如水。

  蘇晉割下一截袖擺,將刀柄纏在手腕上,對愣然盯著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認得人麼,你就去撈人?」然後她握緊刀柄,頭也不回地朝亂如潮的人群走去,拋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覃照林怔怔地看著蘇晉的背影,從牙縫裡崩出句話來:「大爺的,見過找死的,沒見過這麼能找死的!」回頭吩咐校尉:「還不找兩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澤泥潭,陷進去便沒了方向。

  恍惚中,蘇晉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殺聲如變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滿血的短匕,藏在屍腐味極重的草垛子裡,孤立無援。

  蘇晉穩了穩身形,心想道,這些鬧事的既然是沖著登科的仕子來的,那麼身為探花的許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裡端。

  尋常百姓看到鬧事了都會避之不及,只要逆著人群,必然能找到許元喆。

  再往裡走,往外擠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著他們圍成一個半圓,隔著人隙,隱約能見靠牆半臥不知生死的許元喆。

  蘇晉暗暗吸了口氣。

  刀尖履地,發出尖銳的刺響之聲,蘇晉不作聲,撥開人群走到許元喆身邊,拍了拍他的臉,喚道:「元喆,醒醒。」

  許元喆竟還留有一絲意識,迷迷濛濛睜開眼,看到蘇晉,眼眶裡霎時蓄滿了淚,沙啞著道:「先生,我……疼……」

  蘇晉點了一下頭,輕聲道:「我知道,忍著。」一手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要扶他起身。

  摻著許元喆才走了沒兩步,身後一陣勁風襲來,一道悶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

  蘇晉一陣吃疼,雙膝一軟,向前撲跪在地,不防後背又是兩棍掃來,劇痛幾乎令她的五臟六腑移了位,喉間一股腥甜翻湧而上,竟嗆出一大口血來。

  眼前浮現一雙黑頭皂靴,頭頂一聲音嗤笑道:「我道是誰,原不過一從八品小吏。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閒事你要來管,也不怕將小命交代了?」

  說著,抬起一腳踩在蘇晉持刀的手上,周圍一陣哄笑聲。

  蘇晉只覺手骨都快要折了,可在這劇痛之下,頭腦卻異常清明起來。

  她仰起頭,淡淡問道:「天皇老子都不管?甚麼意思?」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聽到這一問,目色中一絲驚慌一閃而過,咬牙道:「給我宰了他!」

  然而話音剛落,蘇晉摻著許元喆的手一鬆,電光火石間從靴裡拔出一把匕首,紮入牙白衫子的左腿。

  牙白衫子吃疼,腿的力道消失全無,蘇晉顧不上手上疼痛,當機立斷撿起長刀往前拚命一揮。

  她聽見皮開肉綻的聲音,溫熱的血迸濺到她的臉上身上。

  也不知這牙白衫子死了沒有。

  視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間,蘇晉竟想起了一些不相乾的,刑部不是要送個死囚讓她殺一儆百麼?如今她無師自通,死囚人呢?

  蘇晉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眼神血意森森,就像個亡命徒:「不是說要宰了我嗎?要麼上,要麼滾,否則誰再往前一步,本官就砍了誰!」

  至申時時分,東西二城的兵馬司終於在朱雀巷彙集。

  覃照林身後的茶坊應聲而開,禮部的江主事上前來跟覃照林行了個大禮,道:「今日多虧覃指揮使庇護,大恩大德,深銘不忘。」

  覃照林道:「江主事客氣了,這正是在下職責所在。」

  江主事又道:「敢問指揮使,早時可是京師衙門的蘇知事來過了?」

  覃照林稱是。

  江主事四下望瞭望,問:「那他現在人呢?」

  覃照林嘆了一聲:「這正是老子……我目下最擔心的,蘇知事進那朱雀巷裡頭找人去了,已近兩個時辰,還沒出來。」

  江主事驚了一跳:「還沒出來?」又背著手來回走了幾步,喃喃道:「壞了壞了。」

  覃照林看他這副樣子,簡直匪夷所思:「怎麼,莫非這蘇知事還有甚麼來頭不成?」

  正當時,長街盡頭忽聞金角齊鳴,馬蹄震天,一眾將士官員策馬而來,身後還跟著數千兵衛,皆是頭戴鳳翅盔,身穿鎖子甲。

  竟是金吾衛的裝扮。

  覃照林一時有些搞不清狀況,倒是江主事,認清排頭二人,登時就拽著覃照林跪下,趴在地上高聲行禮:「卑職拜見柳大人,拜見左將軍。」

  柳朝明冷著一張臉,並不言語。

  左謙抬手將他二人虛虛一扶,也不出聲,反是轉身號令道:「眾將士聽令!列陣!」

  肅穆的金吾衛方陣驀地分列兩側,長街盡頭再次傳來馬蹄聲。

  馬上之人紫衣翻飛,一雙眼如星月,明亮至極。至眾人跟前,他勒馬收鞭,駿馬前蹄高抬,揚起一地塵土。

  左謙單膝跪地,高呼道:「參見十三殿下!」

  一時間,眾將士得令,齊身跪拜,山呼海嘯道:「參見十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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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

  1. 左謙:金吾衛指揮使,正三品 (金吾衛:屬上十二衛,親軍衛之一)

  2. 覃照林:南城兵馬司指揮使,正六品 (簡言之,城管大隊城南分隊隊長)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34 PM

第九章

  朱南羨從馬上一躍而下,將左謙扶了扶,問:「怎麼樣了?」

  左謙道:「回殿下,柳大人已命巡城禦史在朱雀巷東西兩面設下禁障,逐一排查,覃指揮使亦派人自南巷口疏散人群,末將已分派兵馬,盡力配合。」

  他不敢邀功,若不是廷議過後,柳朝明率先請命,令巡城史與兵馬司自東西二城開道設禁,金吾衛不可能在兩個時辰內便趕到朱雀巷。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道:「辛苦了。」

  他的眼裡仿佛淬了星辰,微一展顏,器宇軒昂得很。

  左謙抱拳謝禮,轉身問覃照林:「覃指揮使,禮部幾位大人可還安好?」

  躲在茶坊裡吃了一晌茶,已不能再好了,覃照林想。

  轉而又想到蘇晉,雖說區區知事,不值一提,可他方才被江主事點了醒,猜想蘇晉約莫有來頭。眼前林立著一乾子官階壓死人的大員,也不知誰才是蘇知事背後那位。

  他如實答了一番,在心裡打起算盤,卻沒算出個所以然,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得他娘的誰呢,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鐵面菩薩就好。

  他一大老粗,心裡想甚麼,臉上寫甚麼。

  左謙喝道:「把話往明白裡說,別吐一半,咽一半。」

  覃照林連忙磕了個頭,道:「稟殿下,稟禦史大人,稟左將軍,禮部幾位大人雖好著,但是應天府衙門的蘇知事早先過來幫忙,眼下還陷在人群裡頭沒出來。」

  此話一出,四周竟似乎安靜了些許。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覷了覷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慣常冷著一張臉,這便算了,朱南羨雖貴為殿下,卻是個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兒,可這一看,眉梢眼底哪裡還找得出一絲和氣。

  左謙恍然憶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鬧吏部,好像就是為一個姓蘇的,心思急轉,問道:「可喚作蘇時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開口道:「蘇晉,時雨是他的字。」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對,對,正是蘇晉。」

  心底有一股晦氣油然而生。

  蘇晉這廝究竟甚麼來頭?連金吾衛的頭兒與左都禦史都曉得他的小字?這麼有牌面,那你他娘的還跑到這來?還自告奮勇地去撈人?整老子的嗎?

  朱南羨忽問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兩個時辰。」說著,他一頭砸在地上,險些磕出個坑,「稟殿下,稟禦史大人,屬下知錯了,屬下這就去找蘇知事,等把人找著了,再把俺腦袋割下來給知事大人當球耍。」

  卻沒人再理他。

  那頭左謙已下令金吾衛列長龍陣,二人成排,執矛開道,將朱雀巷擁擠的人潮強行撕出一道口子。

  覃照林看到這陣仗,以臉貼地,在心裡哆哆嗦嗦地算自己還餘幾個時辰可活。

  倒是在他身邊跪著的江主事,看他這副倒楣樣,想起自己幾日前的光景,心中略感寬慰,在一旁勸道:「指揮使,想開點兒,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

  不多時,有小兵來報,說找著人了。

  朱南羨看柳朝明一眼,微一點頭,便大步流星地朝朱雀巷邁去,然而只堪堪走了幾步便頓住了。

  長巷深長,金吾衛分列兩側,盡頭處跌跌撞撞走來一個渾身是血的人。

  她的右手邊還懸著一把長刀,隔得遠,看不清是握是提,卻無力地拖著,刀鋒履地,發出尖銳的刺響。

  日暮前的日輝異常濃烈,像淬了金子一般兜頭澆下。

  蘇晉的心裡卻浮起稠密的雲,雷聲轟隆過境,洋洋灑灑下得不是雨,是冰粒子。

  金吾衛從她手裡接過許元喆的一瞬間,她便覺得完了。

  到底還是驚動了親軍,驚動了聖上。

  三十年前,前朝大亂,各方勢力並起,景元帝兵馬中原,立隨為國,景元為年號;十五年前,肅清黨羽,以謀逆罪、勾結前朝亂黨之罪,誅殺功臣,將北都舊址付之一炬,牽連北地數萬人。

  而今天下已定,卻因一場科考,揭起北方仕子的舊傷疤。

  且不論今年春闈到底有沒有人舞弊,倘若景元帝想收復天下人心,這回又該殺多少人?

  蘇晉一時有些自責,想到張石山柳朝明將重任交到她肩上,自己卻有辱其命,恨自己沒能早作準備,竟讓孫印德將衙門的衙差都帶走,如果昨晚警醒些就好了,又何至於拚了命挽回仍是功虧一簣?

  可是,再給自己百餘衙差,又有甚麼用呢?

  蘇晉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來。

  誰能料到一場南北之差的科考案竟能鬧到今日這種地步?她不過一從八品知事,沒有通天徹地的本事,便是豁出性命,也不過將自己搭進去,又能扭轉甚麼乾坤?

  罷了罷了,是她腦子進水,才妄圖將社稷禍福扛在己身,誰生誰死於她何乾?權當自己的良心已讓狗吃了,圖個輕鬆痛快。

  有金吾衛上前來攙她,蘇晉擺了擺手,避讓開來。

  她逕自走到柳朝明跟前,跌跌撞撞地跪下,張了張口,還沒說話就咳出一口血來。

  也不知是身上的傷所致,還是心緒百轉逼出來的。

  蘇晉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道:「雖盡全力,有負所托,大人要罰,便罰吧。」

  柳朝明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臉色蒼白,嘴角的血是烏色,大約內腑有傷。右手虎口已震裂,想是沒力氣握刀,才將刀柄綁在了手上。

  左臂被人劃了一刀,衣袖是裂開的,裡頭的衣衫已被血染紅,其餘還有多少傷不知道,所幸身上的血不全然是她的,大約還有被她砍傷的人。

  柳朝明淡淡道:「杖責二十,罰俸三年,你選一個。」

  蘇晉垂眸笑了一聲:「打板子吧,餓死是小,失節事大,下官小小知事,罰三年俸祿,該揭不開鍋了。」

  居然還有力氣說笑,大約死不了。

  柳朝明「嗯」了一聲道:「二十板子記下了,改日上都察院來領,先去找大夫把傷瞧好,省得旁人說我都察院仗勢欺人。」

  蘇晉再往地上磕了個頭,吃力地站起身,剛要走,不防身後又有人低聲喚了一句:「蘇晉。」

  蘇晉回過身,一時茫然地將那身著紫衣,玉樹臨風的人望著。

  朱南羨有些無措。他忽然在想,轉眼經年,蘇晉會不會不記得自己了?

  可自己一堂堂皇子,當今太子的胞弟,身份尊崇,就這麼堂而皇之地被人忘了,豈不十分尷尬?

  思及此,朱南羨咳了一聲道:「你……你便是蘇晉吧?本王方才聽——」頓了頓,看了左謙一眼,左謙即刻會意,湊到他耳邊道:「姓覃。」

  「覃指揮使提起,說你為救登科仕子,孤兵深入,正要與柳禦史說,論罪雖要罰,但論功也要賞的,你……」朱南羨再一頓,見蘇晉的眼神古怪起來,不由道:「你或許沒見過本王,本王是——」

  然而不等他說完,蘇晉便道:「是十三殿下不記得了,微臣曾與殿下有過一面之緣。」說著,逕自朝朱南羨拜下:「微臣蘇晉,參見十三殿下。」

  朱南羨呆了片刻,心中一忽兒喜,一忽兒懊惱,見她又跪又立牽動傷口,立時道了句:「平身。」又自矜道:「哦,難怪本王瞧你十分面善。你身上的傷不要緊吧?左謙,你即刻去太醫院請醫正。」

  蘇晉道:「不必了,微臣身上的傷不打緊,去找尋常大夫瞧過便是。」再合手一拜,道:「多謝殿下厚意,若無他事,還望殿下恕微臣告退。」

  朱南羨鬧了一出對面不識,見蘇晉執意要走,也不好多留,任由她去了。

  斜陽日暮,不多時,五城兵馬司與金吾衛便將朱雀巷的人潮疏散完畢。柳朝明見此間事了,稱還要回宮跟皇上覆命,也與朱南羨告辭。

  禮部幾個大員見此,紛紛跟朱南羨拜了三拜,尾隨柳朝明而去。

  倒是不知何時來的刑部員外郎,揪著一名死囚跪到朱南羨跟前,問:「十三殿下,這死囚當如何處置呢?」

  朱南羨一愣:「你們刑部處置死囚,來問本王做甚麼?」

  員外郎苦著一張臉道:「是不關殿下您的事,可這死囚原是柳大人為蘇知事討的,可蘇知事似乎將這事忘了。柳大人走的時候,微臣問過他要怎麼處置,他卻說殿下您在場,他不好做主。」

  朱南羨本想說,左右是個死囚,擇日砍了算了,可聽員外郎說完,不由多瞧了那死囚兩眼,問:「這人是蘇知事討要的?」

  員外郎道:「大約是吧。」

  於是朱南羨深思了一陣,慎重道:「將他帶往本王府上,好吃好喝伺候著,切不可怠慢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34 PM

第十章

  蘇晉沒敢讓大夫細瞧,只對症抓了些藥。

  等閒讓人看出自己身份,恐怕要落個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她一整夜沒睡踏實。

  吃過藥起了高熱,燒到雲裡霧裡時,幾乎以為自己要騰雲駕霧羽化升仙了。

  幸而那藥草總算在四肢百骸彌散開來,逐漸將一身沸騰的血安撫溫涼,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從陰曹地府拽回來。

  蘇晉記得,四年多前,自己被吏部那群殺才亂棍杖打,暈死在街邊,也是這麼生死一線地挺過來的。所謂以下犯上,杖責八十,那只是吏部對外的說辭。事實上他們動的是私刑,以為已將她打死了,隨手扔到了死人堆裡,是她憑著一口氣爬了出來。

  也許是這一生註定要走在刀尖上,所以上蒼仁善,讓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真是幸甚。

  仕子鬧事過後的半夜裡,整個京師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卻不像尋常陣雨急來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澆了兩日,昭昭然將暮春送走。

  酷暑將至。

  後一日,京師上下果真變了天。

  北方仕子與在朝的北臣聯名上書,懇請徹查科場舞弊一案。

  摺子遞到皇案,景元帝震怒,一命三司會審,理清鬧事因果,挑唆從犯,涉事衙門,一律從重處置;二撤春闈主考,翰林掌院裘閣老一職,廢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餘學士重新審閱春闈答卷。

  景元帝的處置,面兒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兩碗水端平。

  可當日廷議,景元帝問眾卿之見,戶部侍郎沈奚不過試探著說了句「南北之差,大約誤會」,便引得龍顏大怒,責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書。

  據說這三十杖,還是沈尚書他老人家親自掄板子上的,大約想讓他那光會耍花架子的兒子長個記性,實實在在下了狠手。

  結果將沈奚腿打折了。

  蘇晉身上的傷剛好一些,能踱出房門在院裡轉悠的時候,周萍便將這朝中事一樁一件地說與她聽。

  說到沈奚,在廊簷下曬太陽的劉義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後,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遠了。單說揣摩聖意這一項,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動地站邊北面兒,結果怎麼著?龍顏非但大悅,還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這案子結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書,升任太子少保,少師,這晏太傅府,就該改名兒嘍。」

  蘇晉聽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時鬱鬱。

  她當日為保晏子萋安危,將玉印歸還給了她。想來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沒理由再來衙門,跟她說晁清失蹤當日的因果了。

  她一身是傷,硬闖太傅府是不能夠,小侯爺任暄也再沒遞策問來,否則還可以拿命犯險,再往宮裡走一遭。

  一旁的劉義褚看蘇晉病怏怏的,又嘮叨開來:「要我說,朝廷上下全是一幫白眼兒狼,仕子鬧事這茬兒,你蘇知事出生入死,該記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幾日,剛剛回魂兒,也就長平侯府的小侯爺來瞧過你兩回。可你曉不曉得,上個月戶部錢尚書上朝時也就打了一個噴嚏,那些個大尾巴狼提著千金藥方,差點沒將尚書府的門檻兒踩破了。」

  蘇晉一邊聽他扯淡,一邊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沒留神聽出個柳暗花明來,不由問:「小侯爺來看過我?」

  劉義褚點了點頭,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就屬他的心沒黑透。」

  周萍道:「已來過兩回了,見你閂著門只顧睡,誰也不讓進,就說過幾日再來。」

  蘇晉剛想問任暄何時再來,前頭便有一小廝來報,說長平侯府的小侯爺登門探病來了。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任暄並沒有一副探病該有的樣子。

  起碼眉間鎖著的是憂思,不是關切。

  一見到蘇晉,便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道:「蘇賢弟,為兄把銀兩給你備好了,你擇日便離京罷?」

  蘇晉愣了愣,不動聲色地將手抽回來,問:「是出甚麼事了?」

  他們在偏廳說話,四下無人,可任暄聽她這麼問,仍站在窗前左右望瞭望,這才回過身低聲道:「你先前不是幫宮中殿下代寫策問麼?叫人查出來了!」

  蘇晉素日與任暄並沒瓜葛,方才看他愁雲密佈,便猜到是代答策問的事出了岔子。

  她剛在生死路上走了一遭,眼下竟能比任暄更從容一些,問道:「是如何查出來的?已經立案了麼?」

  任暄道:「這倒還沒有。」又一嘆:「為兄也不瞞你了,你這題策問,為十七殿下答的。十七殿下你也曉得,出了名的不學無術,為兄也是防著這一點,還特意幫你將取辭措字改得生嫩許多。立論雖深刻,但皇子太孫身邊人才濟濟,權當是十七殿下向人請教了道理,翰林那老幾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算了。壞就壞在晏子言。」

  蘇晉聽到這裡,心中疑竇叢生,晏子言雖曾為翰林侍讀,而今卻是詹事府少詹事,十七殿下的策論怎麼會落到他手上?若說他刻意針對自己便罷了,可此事甚是機密,他怎麼偏偏知道這策論是自己代寫的呢?

  任暄看她面露疑惑,便續道:「當今太子有兩個胞弟,一個十三,一個十七,這你知道。你因玉印一事,跟晏子言有些齟齬。他也因這事,不知怎地就將你記上了,還特意找了你當初寫得『清帛鈔』來給太子殿下看。

  「當日也是巧了,十七殿下剛好就在東宮,看了你的『清帛鈔』,就說這字他見過。你說你一個知事,跟十七殿下八竿子打不著,他怎麼會見過你的字?晏子言是個黃鼠狼精轉世的,當即就猜到了因由,把十七殿下近來的策論找出來,太子殿下看過大怒,十七殿下便將實情說出來了,兩日前,晏子言還特地上我府上,將你的策論原本取走了。」

  蘇晉愣了一愣,不禁想問任暄為何還將原本留著,難道不應當事後立時燒了麼?

  可她轉而一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身之道,適時給自己留條後路,似乎並沒甚麼不對。

  雖然這代價是旁人的命。

  任暄看蘇晉的神色變得寡淡起來,一時懊悔道:「蘇賢弟,這事是為兄的錯,是為兄不夠慎重。可當務之急,是你能越快離開京師越好。你可知道半年前,那名幫十四殿下代答策問的司晨,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前幾日,刑部沈尚書要傳你進宮問話,幸好柳禦史替你攔了攔,說你重傷未愈,讓你歇上幾日。依為兄看,反正這滿朝上下,也沒誰敢不賣左都禦史的情面,眼下他在你身前擋著,你還是刀槍不入的,不如趁這個當口,遠走高飛算了。」

  任暄嘴上這麼說,心裡實則不想讓蘇晉逃的。

  蘇晉一介書生,便是逃,又如何能逃出十萬親軍的天羅地網?加之這一兩年來,錦衣衛有複起之勢,若太子一怒之下,請旨讓鎮撫司的人出馬,蘇晉下了詔獄,還不得把甚麼都吐出來?

  所以他一通大論,先是提到了朱十三,再是提到了柳朝明。

  十三殿下一直看重蘇晉,他是知道的,而這半月看下來,就連柳朝明這一位鐵面禦史,也對蘇晉諸多寬宥,大約有賞識之意。

  倘若蘇晉真地惜命,便不該逃,該立刻去找這二位金身菩薩保駕護航。

  任暄曉得蘇晉一身倔骨頭,這話倘若直說,怕會激得她當下立牌坊等死。

  就看她能不能聞弦音而知雅意了。

  蘇晉想了想問道:「你不是說還未曾立案麼?刑部傳我進宮做甚麼?」

  任暄道:「刑部是為仕子鬧事傳你的,想問問當日的情形。眼下這不是三司會審麼,柳大人這才與沈尚書打的招呼。雖說當日沒甚麼端倪,但晏子言將你策論拿走,必然是想上遞刑部的,想必刑部如今已曉得你這茬了。」

  任暄說完,仔細去瞧蘇晉臉色,想在她的眉梢眼底找答案。

  卻沒料到蘇晉心裡卻想著另一樁事。

  她早先還在鬱結自己將玉印還給晏子萋,晁清的案子雖有了線索,但卻斷了門路。

  眼下刑部傳她,正是良機,若代寫策論的案子能引來晏子言當面對質,她便可當著柳朝明,沈拓的面將晁清的案子捅破。

  再不怕無人肯受理貢士失蹤的案子了。

  這人世一重山一重水,越往上走,人命便越輕賤起來。

  新君立國,標榜了幾十年的仁政愛民,不過是幌子,接近權勢中心,連尋個人都得大費周章百轉千回,若黎民是拚了命才苟活,還談甚麼仁愛。

  蘇晉心底泛起一絲悲涼,卻又如在暗夜之中看到一絲熹光,總算不是走投無路。

  反正命只有一條,為晁清的案子,已然搭進去過一回,何妨再搭一回?

  她送走了任暄,問周萍討了刑部的手諭,立時往宮裡去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36 PM

第十一章

  刑部檢校驗過蘇晉手諭,說道:「都察院的柳大人來了,正與尚書大人在律令堂議事,官人且等。」

  蘇晉應了,打算隨他去值事房稍歇片刻,不期然一隻手從旁側伸出來,將她攔了一攔。

  來人是個矮胖墩子,生得一臉福相,朝蘇晉笑道:「敢問閣下可是應天府衙門的蘇知事?」

  他身著六品鷺鷥補子,比蘇晉足足高了兩階,卻不曾擺譜,眉目間還隱隱含著謙卑之色。

  蘇晉恭恭敬敬回了個禮道:「正是。」又請教來人姓名。

  原來這矮胖墩子姓陸,時任刑部員外郎,正是當日奉柳朝明之命,給蘇晉送死囚的那位。

  聽聞蘇晉是來跟刑部沈尚書回話的,陸員外略一思索,道:「這樣,蘇知事您不必等,我這就去請尚書大人的意思。」

  說著,也不等蘇晉客氣,風風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審閱仕子鬧事的涉事衙門與人員名錄,外頭有人通報說京師衙門的蘇知事來了,沈拓筆頭動作一頓,掀眼皮看柳朝明一眼,回了句:「請吧。」

  柳朝明端的冷靜從容,仿佛沒聽到什麼聲兒一樣,沈拓忍了忍沒忍住,才問:「這個蘇知事,可是當年老禦史一眼看中,再三叮囑你照拂,你驅車去追卻沒趕上,將事情攪黃了的那位?」

  柳朝明一副不為外物所動的樣子,端起茶悠悠道:「怎麼,尚書大人還記得這事?」

  沈拓「嘿」著笑了一聲:「如何記不得?那幾年提起朝廷後生,老禦史無時無刻不在誇你,說你從容有度又殺伐果決,唯獨這一樁辦得不夠利索,氣得禦史他老人家幾日咽不下飯。」

  柳朝明啜了口茶,不說話。

  沈拓又道:「後來他老人家還找我想轍,我能有甚麼轍?吏部的通文遞過來,皇上已批了紅。」說著,搖了搖頭道:「當真可惜了,我記得他中進士那年才十八,文采斐然,胸懷錦繡,儼有你當年風采,便是給個榜眼,乃或給個狀元也不為過。還是皇上看了眼他的年紀,生生嚇了一跳,這才將他的名次壓到了第四,就是怕此子鋒芒太過招來橫禍。」

  柳朝明一時默然,蘇晉中進士時,他不在京師,後來關於她的種種,也不過道聼塗説。反是那日在風雨裡初見著,倒並不曾有傳聞中的絕世風華。

  他本還惋惜,以為五年的挫敗與磨難,已將此子身上的鋒芒洗盡了。

  直到仕子鬧事的當日,她一身是血地朝他走來,跪在地上向他請罪。

  鎏金似的斜暉澆在她身上,淬出令人心折的光,刀鋒履地之聲仿佛劃在錚錚傲骨之上。

  柳朝明這才覺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也許是初見那日,秦淮的雨絲太細太密,將人世間的一切都隔得朦朦朧朧,竟不曾見,當她立在烈火斜陽裡,連眸中蕭索都是傲雪淩霜的。

  陸員外又是請又是迎地將蘇晉帶到了律令堂外。

  待蘇晉見過禮,沈拓道:「你來得正好,老夫正整理鬧事當日的涉事衙門和名錄,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蘇晉應是,將沈拓的問題一一答了。

  沈拓聽後,在公文上刪添些許,這才罷了筆,說道:「先頭傳你,是為瞭解鬧事當日的情形。不過兩日前,老夫收到一封密帖,裡頭藏著一篇策論,那送帖人說,正是你的筆記,你看看可是?」

  密帖上鏤著紫荊花,果然是她早前給任暄的那本。

  蘇晉曾是進士,又嘗有文墨流於市井,筆跡是賴不掉的,只好稱是。

  沈拓抬手往案上一拍,呵斥道:「你好大的膽子,老夫聽聞,這道策問可是翰林每月策諸位殿下的題目,你老實交代,這是為哪位殿下代寫的?」

  其實蘇晉此番前來,正是為招認代寫的罪狀,招來晏子言與她對質晁清的案子。

  依任暄之言,代寫一事之所以被查出來,是在十七殿下那頭撕開了口子,已然昭昭於世了,可聽沈拓之言,仿佛並不全然瞭解內情。

  莫不是太子殿下有意為朱十七隱瞞?

  既如此,何以不直接將她傳去東宮私詢問罪呢?平白招來刑部,豈不自相矛盾?

  蘇晉一時想不出因果,兩相權衡,只得道:「代寫一事不假,還請尚書大人治罪。」

  也不提是哪位殿下。

  沈拓「哼」著笑了一聲,指著蘇晉道:「這廝嘴還挺嚴。」說著,忽然擺了擺手,道:「罷了,老夫手裡頭的案子多得是,沒閒心理會你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又對柳朝明道:「此人好歹是個從八品知事,犯了綱紀,你都察院合該管管,此事你接過去罷。」

  蘇晉本是俯跪在地的,聽了這話,不由慢慢直起身子,一臉困惑地將沈拓望著。

  甚麼意思?難道是要放她一馬?

  沈拓的確是要放蘇晉一馬,他先前問柳朝明的一番話,也是想試探都察院對蘇晉的態度。

  柳朝明有個「任憑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的性子,在這一任七卿(注1)之中,雖十分年輕,心裡頭卻像裝了個千斤墜,這也是老禦史致仕後,保舉他做左都禦史的原因。

  可方才提起蘇晉,柳朝明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刻神,可見是自覺愧對老禦史,虧欠蘇晉得緊。

  沈拓從來奉行秉公執法,當年也跟老禦史並稱為「鐵面菩薩」,而今年事已高,後生可畏,「鐵面」二字傳給了柳昀,自己卻跟自己那花架子兒子學會了熟視無睹得過且過的道理,也罷,且任這些後生折騰去吧。

  沈拓當即一拍案,端出一副要攆人的架勢:「還愣著做甚麼,我刑部的地板跪起來格外舒服些麼?」

  蘇晉一頭霧水地被沈拓連罵帶攆地趕出了刑部,心中並沒有鬆快些許,反是此行的目的落了空,刑部手諭已被檢校收了回去,下回再進宮,只能是去都察院領板子的時候了。

  二十大板打下來,也不知自己可還有命走到詹事府。

  蘇晉實以為當下機不可失,立時就往東宮(注2)的方向走去。

  「站住。」身後傳來一聲冷喝。

  蘇晉回過頭去,也不知柳朝明何時也從刑部出來,手裡還拿著她那本紫荊花密帖,冷著臉問:「就這麼不死心,還要去找晏子言?」

  蘇晉俯首道:「大人誤會了,下官頭回來刑部,一時迷了路,走錯道了。」

  柳朝明道:「迷得連南北都分不清麼?」

  蘇晉說不出話來,將身子彎得低了些。

  柳朝明又道:「我看你的傷是好利索了,不如先去都察院,把你的二十大板領了。」

  蘇晉做了個拱手禮,將腰身彎得更低,已然是請罪之姿。

  柳朝明沉默著盯了她半晌,覺得老禦史縱有伯樂之慧,難免一葉障目,只看到蘇晉的錦繡才情,卻不見此人的巧言令色起來著實可惡,一時也不想跟她廢話,吝嗇地說了兩個字:「跟著。」

  蘇晉跟柳朝明走了一段路,卻並不是承天門的方向,而是東宮。

  她在心裡揣摩了幾分,不由意外地問道:「大人這是要帶下官去詹事府麼?」

  柳朝明沒言語。

  蘇晉又道:「下官多謝柳大人。」

  柳朝明驀地折轉身,舉著手裡的紫荊花密帖,面無表情地看著蘇晉道:「不必謝,正是為審你才領你去的。」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36 PM

第十二章

  詹事府原為打理皇帝皇子的內務所設,景元帝開國後,令其作輔佐儲君之用,因此建在東宮附近。

  仕子鬧事後,晏子言質疑春闈有舞弊之實,皇上授命他為主審,一連數日都紮在翰林院,重斷會試的卷宗。

  卻越斷越無奈。

  會試的好文章,的確大都出自南方仕子之手。

  看來沈奚的話不假,南北兩地的仕子確實存在差距,所謂的科場舞弊,也許真的只是誤會。

  晏子言覺得自己審卷都快審出魔怔來了,回到詹事府,聽說左都禦史來找,頭一個念頭竟是柳大人是南方人,難怪做了都禦史;爾後見到跟著柳朝明而來的蘇晉,心想,這位也是南方人,難怪是二甲登科的進士。

  直到聽了這二人的來意,他才回了魂,看了蘇晉兩眼,輕笑道:「我還道你一個區區從八品知事,任暄怎麼肯由著你來正午門前問責本官,原來他是得了這樣的好處。買賣做得不錯,拿著本官的顏面去換十七殿下的人情,本錢不過是你的才學,他一本萬利,賺得盆滿缽滿。只是可惜了當年長平侯兵馬中原戰無不勝,生出個兒子,竟是個四體不勤的生意經。」

  他這一番話說得尖酸刻薄,但往細裡一想,卻是參破其中道理。

  蘇晉不是不明白,她答了策問去找任暄,乃是有事相求,實屬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無意一爭長短。

  晏子言斜著又瞧蘇晉一眼,覺得此人雖看上去清雅內斂,沒成想竟有個殺伐果決的個性。仕子鬧事當日,若不是蘇晉命人將晏子萋綁了送回府,也不知他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能闖出甚麼禍來。

  這麼想著,順口就問了句:「你不是受了傷?」

  蘇晉沒留神他提起這個,愣了一愣,才道:「養了數日,已好些了。」又續道:「刑部傳話,好幾樁案子懸而未決,下官不敢耽擱,才趕著早進宮裡來。」

  哪裡來的好幾樁案子?

  小小知事,與她相關的大案,統共也就仕子鬧事一件。

  這所謂的好幾樁,大約是將晁清失蹤一併算了進去,旁敲側擊地點醒他吧。

  晏子言聽出蘇晉話裡有話,冷笑道:「依本官看,是你上趕著往案子上撞吧?」

  又覺得蘇晉區區知事,三番五次地對自己出言不遜,方才那點感激之意消失全無,惡聲相向道:「你那日沒死在鬧事當場已是萬幸,好好將養才是正道。更不必趕著早進宮,刑部審案,尚不缺你一個證人。況且少幾個你這樣沒事找事的,京師反而太平些,哦,這麼一看,你那日沒死成當真可惜了。」

  蘇晉聽了這話,雙眼彎了彎,負手平靜地看著晏子言:「大人說的是,下官死不足惜,只是大人這麼盼著臣下死,不禁叫人琢磨起由頭,是有甚麼把柄落在下官手上了麼?」

  晏子言一時怒不可遏,抬起手想要喚人進來治治這吃了豹子膽的東西。

  蘇晉卻不肯退讓,她今日來,就是要從晏子言嘴裡問出晁清失蹤當日的因由,激怒他是意料中事,若這便怕了,何必犯險來這一趟。

  「鬧夠了嗎?」正這時,端坐上首的柳朝明沉聲道。

  蘇晉與晏子言互看了一眼,均把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柳朝明問晏子言:「十七殿下當日呈給翰林的策論,聽說太子殿下已讓掌院轉到了詹事府?」

  晏子言拱手道:「正是。」一時沒忍住心中得意,又對蘇晉道:「本官差點忘了,本官有沒有把柄落在蘇知事手上實不重要,倒是蘇知事有一個現成的把柄,正握在本官手裡。」

  說著,轉身自案頭取了案宗,正要呈給柳朝明,忽又縮回手,一臉疑惑地問:「敢問柳大人是如何曉得十七殿下的策論是蘇晉代寫的?」

  蘇晉心裡頭窩火,這都甚麼亂七八糟的?不是你自任暄處取了策論原本上遞刑部,這才招來的都察院麼?

  然而這個念頭閃過,蘇晉忽然覺察出不對勁。

  倘若是晏子言將策論原本呈給刑部,那麼沈拓怎會猜不出這案子的另一頭是十七殿下?

  這麼一看,東宮與刑部,倒像在各查各的,互不相知。

  柳朝明道:「你不必知道。」

  晏子言又道:「那麼敢問柳大人,若查實據證,要如何處置蘇知事呢?下官可是聽說半年前那位代十四殿下執筆的司晨是被杖斃的。」

  柳朝明道:「前車之鑒只做參詳,不必盲目行效,都察院審完,自當以罪論處。」

  晏子言忖度一番,自以為悟出柳朝明的言中意,於是道:「按照禦史大人的說法,這等罪名,便不是死,也要落個革職流放吧?」

  說著,忽然合手對柳朝明一揖,白衣廣袖帶起一陣清風:「柳大人,下官縱然十分看不慣蘇晉,但也聽聞仕子鬧事當日,應天府府丞帶著一幫衙差藏在夫子廟裡,東西二城兵馬司堵在半道上不分輕重緩急地跟幾個暴匪周旋,在朱雀巷的禮部大員不想辦法疏散百姓便罷了,皆躲在茶坊裡頭,生怕被傷著一分半分,只有他,隻身縱馬而往,雖自不量力妄圖扭轉乾坤,愚蠢至極地真當自己是根蔥,但……下官想為朝廷留下此人。」

  一語畢,轉身橫眉冷目地看著蘇晉,說道:「蘇晉,本官長你幾歲,教你一個道理,他人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盡信,有道是畫虎畫皮難畫骨,你可知當日你在喧囂巷陌出生入死時,躲在茶坊裡頭戰戰兢兢,自始至終都沒出來看你一眼的都有誰?有人跟你稱兄道弟,並不妨礙他在背地裡捅你刀子。」

  頓了頓,微微揚起下頜,又緩了些聲氣道:「當然了,你的所作所為,也並不妨礙本官打心底討厭你,本官慣欠不得人情,你看好了,本官只幫你這一回,不為其他,為你當日取捨果斷地護了舍妹安危。」

  言罷,晏子言大步流星地走到廳堂西角,先開燈罩,將手裡頭的策論往火上燒去。

  白紙黑墨,沾火就著。

  正這時,也不知是否是天意,堂門忽然被推開,帶起的一陣風將拿寫著策論的紙吹拂在地,剛剛從紙角燃起的一絲星火倏爾滅了。

  來人一身朱色冠袍,上繡五爪金龍,身後還跟著朱南羨與朱十七,不用問,當知這一位便是大隨的儲君,太子朱憫達。

  屋內一眾三人齊齊跪地跟朱憫達見禮。

  朱憫達只道了句:「禦史大人平身。」目光落在地上燒了一角得紙上,冷笑了一聲道:「怎麼,是誰膽敢背著本宮毀屍滅跡麼?」

  堂內鴉雀無聲,晏子言額頭瞬間滲出細密的汗。

  朱憫達微微掃晏子言一眼,吩咐道:「晏三,將地上的紙撿起來,呈與本宮。」

  晏子言應了聲「遵命」,起身去拾策論時,臉上血色已退盡了。

  朱南羨如丈二和尚,尚未瞧明白眼前這究竟是個什麼情況。

  早先十七來找他,說惹了皇兄生氣,請他去勸,又提起應天府的蘇知事也牽扯其中。正說著,東宮親衛就來請十七了,說蘇知事正在詹事府,太子命傳他過去受審。

  京師衙門還有哪一位知事姓蘇?也是聽到這,朱南羨才一頭霧水兼之火急火燎地跟了過來。

  眼見著晏子言拾起策論的指尖隱隱發抖,蘇晉撐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屈著仿佛要扣穿地面,朱南羨頗有所悟地想,哦,問題大約是出在這張被火舌卷了一角的紙上吧。

  也是,的確該燒。朱南羨想。

  於是就在朱憫達要接過那張策論的一瞬間,朱南羨一把將其奪過,塞進了嘴裡。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37 PM

第十三章

  廳堂裡落針可聞。

  朱南羨自餘光裡覷了覷朱憫達的神色,很識趣地撲通一聲跪下,卻耐不住嘴裡一團紙支楞八叉地堵著,忍不住嚼了兩下。

  朱憫達的臉黑成鍋底,頓時怒喝一聲:「放肆!」

  朱南羨被他一驚,喉間紙團咕咚一聲,順著喉嚨滑了下去。

  明目張膽的毀屍滅跡。

  朱憫達氣得七竅生煙,爆喝道:「拿刀來!」堂門應聲而開,內侍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憫達又指著朱南羨道:「給本宮把他肚子剖開!」

  話音一落,朱十七雙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攀著朱憫達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罰就罰我吧,十三皇兄這麼做,都是為了我!」

  朱南羨一呆,沉默不語地看著他,心說,皇弟你想多了,本皇兄這麼做,還真不是為了你。

  朱憫達十分頭疼,這兩個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長大的,一個跪一個鬧,成甚麼體統?

  眼下七王羽翼漸豐,先前的漕運案辦得十分漂亮,外間隱有賢王之稱,連父皇都頗為看重。

  雖說祖上規矩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但景元帝實行封藩製,每個皇儲皆實力非凡,而七王的淮西一帶,正是父皇當年起勢之地,這其中寓意,不必贅言。

  朱憫達滿心盼著兩個胞弟能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罷了,他自小崇武,說父皇的江山是從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文不能提筆,武不能上馬,活生生的廢物點心。

  朱憫達再懶得理這兩個不中用的,而是轉身對柳朝明一揖,道:「讓禦史大人見笑了。」

  柳朝明合手回了個禮。

  朱憫達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想起一事來,問道:「你姓蘇?可曾中過進士?」

  蘇晉埋首道:「回太子殿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進士。」

  朱憫達「唔」了一聲,又道:「你抬起臉來。」

  朱憫達是太子,好看的人見得多了去,媚色傾國的妃嬪,溫文爾雅的小生。

  映入眼簾的這張臉,怎麼說呢?

  眉宇間自帶一股清致之氣,竟能讓人忽略本來十分雋雅的五官。

  而除了氣質,更吸引人的便是那一雙眸,明眸裡仿佛藏著灼灼烈火。

  朱憫達想起一句話來,滿腹詩書氣自華,只可惜,多了三分蕭索。

  朱憫達問朱南羨:「你當年去西北衛所前,曾提過要討一名進士來做你的侍讀,教你學問,可正是此人?」

  朱南羨心說,可不就是。

  但話到了嘴邊,他又踟躇起來,仿佛忽然被人捅破了心事,做賊心虛地道:「大、大概是吧。」

  朱憫達看他這副沒出息的模樣,冷哼了一聲,又問晏子言:「先前讓你去找蘇知事代寫策論的原本,你可找到了?」

  晏子言知道那策論原本就在柳朝明身上,卻道:「回殿下,還不曾。」

  朱憫達想了一想,又問柳朝明:「本宮聽說,蘇知事是禦史大人帶來詹事府的?」

  柳朝明稱是。

  朱憫達道:「是都察院查出了甚麼,禦史大人才帶他過來問罪麼?」

  柳朝明微一沉默,道:「確實是對蘇知事幫十七殿下代寫策論一事有所耳聞,才過來問詢,可惜並無實證。」

  朱憫達聽了這話,若有所思地看了蘇晉一眼,道:「此事既有禦史大人過問,本宮是一萬個放心,也罷,這事便交給都察院,柳大人查出甚麼,要怎麼責罰,不必再來回本宮了。」

  與其處置一個八品小吏,不如賣都察院一個情面。

  朱憫達是聰明人,方才柳朝明一句「可惜並無實證」,他便猜到柳禦史是鐵了心要袒護蘇知事了。

  也是奇了怪了,柳昀自十九歲入都察院,六年下來,一直端著一副近乎冷漠的公允姿態,從未見過他對誰網開一面。

  不過也好,眼下他與老七勢如水火,兩個胞弟都是頭腦簡單的廢材,若能憑此事贏得都察院的好感,不消說支持,哪怕一星半點的偏重,於局面也是大有利處的。

  想到這裡,朱憫達當即又對柳朝明一揖,說了句:「辛苦柳大人。」也不理仍跪在地上的兩位殿下,轉身走人了。

  等一乾子內臣侍衛都隨太子殿下撤了,朱南羨這才拍了拍膝頭,方要去扶蘇晉,柳朝明在一旁冷冷道:「蘇知事,起身吧。」

  朱南羨的手僵在半空,然後,往右騰挪一尺,拎起了晏子言。

  朱十七從地上爬起來,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仍哭得抽抽嗒嗒,朱南羨十分嫌棄地看了他一眼,轉頭去問柳朝明:「柳大人,那這代寫策論一事——」

  柳朝明默不作聲地從懷裡取出一封密帖,置於方才出師未捷的燈檯,燒了。

  一堂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左思右想沒整明白,這是左都禦史幹出來的事兒?

  柳朝明道:「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晏子言意識到柳朝明將實證一燒,非但幫了蘇晉,也幫了方才燒策論的自己,立時拜道:「多謝柳大人,翰林那頭下官自會打招呼,必不會再漏甚麼風聲。」一頓,又道:「只是,十七殿下那邊……」

  朱南羨當即會意,伸腳刨了刨十七的腿:「喂,問你呢,你這是找了哪個不長眼的才把事情捅出來的?」

  朱十七啜泣道:「我統共就找了小侯爺兩回,他幫我找的人代寫,出了事,自然讓他想辦法。」

  這話一出,蘇晉便明白過來。

  晏子言把她的《清帛鈔》拿給太子殿下看,朱十七卻說認得她的字跡,引來朱憫達生疑,朱十七驚慌之下,找來任暄想轍。任暄卻怕引火焚身,只好賣了蘇晉,把她的策論原本呈交刑部。卻又怕叫人查出端倪,才來應天府讓蘇晉逃的吧。

  那麼方才晏子言一番話,說仕子鬧事當日,她出生入死之時,躲在茶坊裡戰戰兢兢的幾個大員裡,便是有任暄的。

  蘇晉想到此,倒也並沒覺得失望亦或憤怒。

  眾生百態,天下攘攘皆為自己而活,自然有人為了利字而將義字忘盡。

  這一番經歷,就算給自己長個教訓,那些兩不相識只為一點蠅頭小利便能稱兄道弟的,大都是不值得深交之人。

  當畏而遠之。

  朱十七本以為自己這回少也要挨一通棍子,沒成想代寫一事就這麼結了,大喜之下尚有一些餘驚未定,攀住朱南羨的胳膊抽抽嗒嗒道:「十三哥,我算是瞧明白了,這皇宮上上下下,只有你對我最好。你這回冒著被剖肚子的危險,幫我頂了大皇兄一通訓,下回、下回我也替你擋刀子!」

  朱南羨無言地看著他,抬手將他從自己的胳膊上扒拉下來,然後道:「你,過來,本皇兄有幾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說著,他負著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廳堂外一棵榆樹下,對顛顛跟過來的朱十七道:「十七,你實在是想太多了。本皇兄此番大義大勇,並不是為了你,且大皇兄沒因此責罰你,本皇兄十分惋惜。本皇兄有句話要叮囑你,下回你寫文章,找天王老子代寫我都不管,你若膽敢再找蘇知事,當心皇兄我打斷你的腿!」

  朱十七如五雷轟頂,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了眨,瞬間淚盈於睫。

  幸而朱南羨在他又哭出來前,命內侍將其拖走了。

  此間事了,晏子言率先告退,去翰林院善後去了。

  柳朝明遙遙對朱南羨一揖,亦要回都察院去,蘇晉跟在他身後,輕聲說了句:「多謝大人。」

  柳朝明沒有回頭,腳下步子一頓,問了句:「怎麼謝。」

  時已近晚,長風將起,蘇晉極目望去,只見宮閣樓台,不見山高水長。

  她說道:「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大人之恩,下官深銘不忘。」

  苑角一叢荒草,無人打理,卻越長越盛,秦淮雨止,是盛夏到了。

  柳朝明看著那一叢韌如絲的荒草,忽然想起老禦史的託付。他心中有愧,一時之間又在想蘇晉重傷被攆去鬆山縣後,究竟是怎麼過來的。

  他背對著蘇晉,不由道:「蘇時雨,本官有句話想問你。」

  蘇晉道:「大人請說。」

  柳朝明道:「你可願……」

  話未說完,戛然而止,因為他聽到身後有人一分猶疑兩分關切還帶著七分故作鎮定地問了句:「蘇知事的傷可好些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37 PM

第十四章

  問話的人是朱南羨。

  蘇晉道:「已好些了,多謝殿下關心。」

  朱南羨頓了一頓,又高深莫測地道:「蘇知事,借一步說話。」

  蘇晉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

  柳朝明也正盯著她,他默了半日,將未說完的後半句收了回去,合袖再向朱南羨一揖,折轉身走了。

  朱南羨抬手令四下的人也撤了,這才問道:「蘇知事,你可有甚麼故舊犯了事,讓刑部逮去了?」

  蘇晉原垂著眸,聽到故舊二字,猛然抬起眼來。

  雙眸灼灼如火,朱南羨被這目光一攝,心中滯了一滯才又說:「此人可是你跟刑部討去的死囚?」

  蘇晉反應過來,原來他說的,是鬧事當日刑部帶去朱雀巷的死囚。

  她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來。

  當日她離開前,看了那名死囚一眼,雖不記得長什麼樣,可究竟是不是晁清,她心中還是有數的。

  蘇晉道:「殿下有所不知,這名死囚其實是都察院的柳大人命刑部送來,為防事態失控,留作一條殺一儆百的退路,可惜來得太晚,沒派上用場。」

  然而朱南羨聽了這話,眨巴了一下雙眼,卻道:「本王已特地盤問過,這死囚說與你相識。」

  見蘇晉詫異地將自己望著,朱南羨又咳了一聲,直了直腰身道:「自然,本王軍務纏身,也不是親自盤問,只是屬下的人遞話來說,這死囚連你曾中過進士,後來在鬆山縣當過兩年差使也知道。」

  這就有些出乎蘇晉的意料了。

  她自從鬆山縣回到京師以後,結交之人除了應天府衙門裡頭的,不外乎就是晁清與幾名貢士。除此之外,還能有誰對她知根知底?

  蘇晉不由問道:「那殿下可知道,這死囚為何認識我?」

  朱南羨道:「他機靈得很,說話只說一半,別的不願交代,只顧鬧著自己冤枉。」

  蘇晉一愣,一個被冤枉的死囚?

  但柳朝明把他從刑部提出來,分明是因他的死罪板上釘釘,刑期就在近日,才做殺一儆百之用的。

  蘇晉想到此,忽然覺得不對勁。

  若是做殺一儆百之用,那麼官府必然要當著眾仕子的面殺人,雖然能暫且控製住場面,但也終會導致民怨沸騰,事後更難收場。

  柳朝明來京師衙門的本意,就是為將此案大事化小,倘若鬧出了命案,豈不與他的本意相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嗎?

  若不是為了鬧事的仕子,柳朝明從刑部提一名死囚的目的何在?

  蘇晉問:「大人可知道這死囚所犯何案?」

  朱南羨道:「掰不開他的嘴。」

  蘇晉仔細回想,當日,柳朝明自始至終只有一句話——我會從刑部提一個死囚給你。

  給她的?

  蘇晉想到這裡,不由問:「十三殿下,那死囚現在何處?已被處斬了嗎?」

  朱南羨方才鋪墊良多,正是在這裡等著蘇晉。

  這死囚的確是他親自審的,但他一沒威逼,二沒動刑,實是談不上甚麼掰不開嘴。

  那日蘇晉傷得不輕,他心中著實擔心,本要親自上京師衙門去探病,奈何府上的總管拚了命地將他攔住,說他堂堂殿下,倘若紆尊降貴地去探望一名八品小吏,非但要將衙門一乾大小官員驚著,蘇知事日後也不能安心養病了。

  朱南羨細一想,也以為是,從那死囚嘴裡挖出他乃蘇晉「故舊」後,旁的甚麼愛說不說,命人把死囚往別苑安置了,成日巴望著蘇晉能上門領人。

  可惜左盼右盼不見人影,實在是忍不住了。

  朱南羨編排了這許多日,已將情緒拿捏得十分穩當,仿佛不經意道:「哦,刑部不知當如何處置,將死囚交給了本王,本王也只好勉為其難,將人安置在王府。」

  一時又自餘光覷了覷蘇晉臉色,明知故問道:「怎麼,蘇知事想見?那本王明日一早命下屬去衙門裡接蘇知事?」

  蘇晉又想起柳朝明那句「提一個死囚給你」。

  一個死囚乾她甚麼事,她目下最擔心的,是晁清的蹤跡。

  今日進宮,晏子言一把火燒掉的不僅是策論,還有她當日保護晏子萋之恩。

  恩怨兩訖,也是不肯讓她從晏子萋身上追查晁清的下落了。

  蘇晉也覺得自己是草木皆兵,可倏然間,她竟不由寄希望於柳朝明,盼著這個不知來歷的死囚,或可與晁清的失蹤有關,不然,怎麼會「給她」呢?

  再不願夜長夢多,蘇晉對朱南羨道:「若殿下得閒,可否讓下官今晚就與此人見上一面?」

  至王府。

  府上的總管鄭允已候在門口了。見了跟在朱南羨身後的蘇晉,一時大喜過望,不先招呼殿下,反是道:「蘇知事可算來了。」

  蘇晉心道,甚麼叫「可算」。

  見她目露疑惑,鄭允又道:「知事有所不知,殿下已命小的在此候了數日,非要將知事候來不可,小的是日也盼夜也盼,才將您盼來。」

  鄭允的原意是為他家殿下說句好話,不成想此言一出,朱南羨腳下一個踉蹌,轉過頭來,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朱南羨將蘇晉請到南苑,將一身束手束腳的蟒袍換了,又命下人把死囚帶來。

  初夏皓月當空,一池新荷簇簇,時下興蓮子百合湯,鄭允著人也為蘇晉呈上一碗。

  不多時,那名死囚便被人帶來了。

  來人一張生面孔,粗布短衣,五大三粗,先探頭問了問鄭允:「要見哪個?」聽聞是蘇晉,渾身一激靈,撲通一聲便給她跪下了。

  卻說此人名叫張奎,曾是京師衙門的一名仵作,兩年前嫌衙門活累,請辭不幹了。

  他與蘇晉其實並不相識,不過是請辭之前,衙門裡說有一名蘇姓知事要從鬆山縣調任過來,曾經中過進士,一時鬧得沸沸揚揚。

  在張奎看來,中進士的都是有大才之人,合該在奉天殿進獻治國之策,哪怕到了地方衙門,不封個府尹府丞也該給個知縣當當,斷沒有做個知事還算升官的道理。

  張奎如今犯了事,本以為死路一條,沒想到幾經周轉竟被帶到王府,成日被人盤問與蘇晉的關係。

  他不明就裡,也猜出是因蘇晉的緣故才保得一命,故此將腦子裡僅有的線索挖出來說與朱南羨聽。

  沒想到還挺管用,十三殿下堂堂嫡皇子,倒真沒拿他怎麼著。

  蘇晉一時不知從何問起。

  張奎卻如見了救世菩薩,連跟她磕了三個響頭,逕自就把所犯之案道來。

  依張奎的說法,他還真是被冤枉的——

  那日夜裡,張奎與往常一樣,去了城外亂葬崗。

  他在衙門做了十年仵作,雖然後來不幹了,總有些生財的門道。

  義莊裡的屍體都是「經過手」的,沒有值錢東西,亂葬崗卻不一樣,指不定能遇到「肥」的。

  這夜,他就撿到一個肥的。

  張奎道:「我遠遠瞧見一個少婦立在亂葬崗上頭,綾羅錦衣,以為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夫人,還喚了兩聲。她沒理我,我就走過去拍了拍她,誰知她一碰就倒。我這才發現她已沒氣了,可面色還很紅潤,生得十分好看,就跟活著一樣。」

  張奎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又想富貴險中求,咬牙向屍體摸去,哪知剛摸到一個玉墜子,後腦勺便挨了一下,人事不知了。

  再後來,刑部就有所載錄了。

  張奎在衙門牢裡醒來,尋月樓老鴇狀告他奸殺樓裡頭牌甯嫣兒,他受不住酷刑,屈打成招,本來即日就要行刑,莫名被人提了出來,帶到了朱雀巷。

  蘇晉聽了個起頭便疑雲叢叢。

  這樣的案子平日都該由京師衙門經手,怎麼這一樁直接走了刑部?

  她問道:「你曾在衙門當值,該曉得你這事鬧不到刑部去,就不曾起疑?」

  張奎道:「我問過呀,那些天殺的獄卒哪能跟我這樣的人廢話?」

  蘇晉又問:「你可記得你去亂葬崗究竟是哪一日?」

  張奎細想了一想,道:「我記得,四月初七!那日是我老丈人的壽辰,我想扒了那玉墜子給他祝壽。」

  晁清失蹤的日子,是四月初九。

  蘇晉一時怔住,她終於在千絲萬縷的瑣碎裡找出一絲隱約可見的線頭。

  刑部載錄,死去的女子是尋月樓的頭牌甯嫣兒。

  許元喆曾與他說,晁清失蹤前,獨自一人去過煙花水坊之地。

  蘇晉又問道:「你可能證明你所言屬實。」

  張奎苦起一張臉:「不能。」但他忽又道,「我將那扒下來的玉墜子藏在了刑部牢裡一個牆縫中,等閒不會叫人發現,蘇官人可命人尋來。」他再想了想,亟亟道:「我知道那玉墜子並不能為我洗脫冤情,但至少能證明我的確為求財,沒有貪圖美色,更不想害命。」

  蘇晉聽了這話,又為難起來,她不過一名知事,如何闖到刑部大牢去找證據?

  朱南羨杵在一旁聽了半日,總算又輪到自己派上用場,於是咳了一聲道:「蘇知事若覺得分身乏術,本王可先命人追查此事。」

  又怕蘇晉不放心,毛遂自薦:「既有冤情,查查也是好的,本王會時時盯著,有任何進展,立刻命人知會你,全由你來拿主意。」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38 PM

第十五章

  蘇晉看向朱南羨。

  他身著月白直裰,袖口繡了兩片竹葉,筆挺站在她對面,身後是茂密的竹林,月華灑下,竹海成濤。

  這樣素雅的衣衫,若換了旁人穿,或許是朗朗如清風,溫潤如明月。

  但朱南羨不一樣,他人是英挺的,氣度是坦率的,身穿新竹素衣,更顯得英姿勃發。

  蘇晉撩起衣擺,往地上一跪,鄭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愛,他日殿下若有所願,微臣當鞠躬盡瘁,任憑驅馳。」

  朱南羨聽到「深恩」二字,伸去扶她的手驀地僵住,嘴角牽動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難堪:「哦,這不算甚麼,你平身吧。」

  蘇晉傷未痊癒,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全憑腦中一根弦緊繃著撐到現在,眼下晁清的案子總算有了著落,她放下心來。與之同時,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與疲累浮上來,一跪一起之間險些向前栽去,還好掙紮出一縷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羨見狀,吩咐道:「鄭允,你即刻去宮裡請醫正。」

  蘇晉辭謝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門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羨本想挽留,但蘇晉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倏爾間竟不好多說甚麼,任蘇晉撐著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為了不相乾的探花郎拚命,平白落了一身傷。」

  他這幾日實沒閑著,頗費筆墨地上了一封摺子為蘇知事請功,誰知摺子沒遞到皇案就被朱憫達扔回來,罵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蘇晉疲憊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當真是個不認識的,下官何必要犯這個險。」一時想起晁清失蹤後,許元喆一字一句地為她抄錄《大誥》,又道:「他是微臣故舊,當時在場又無人認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該由誰去?」

  朱南羨不知當說甚麼好。

  她不過一名文弱書生,做事為人尚能堅守底線,無愧於心。

  一時又聽蘇晉問道:「殿下在宮中,可知道許探花現如今怎樣了?」

  朱南羨道:「哦,約莫是還好。父皇為保證公允,命登科三甲跟著晏子言一同重新審閱春闈的卷宗,時限十日,這麼一算,晏子言今日離開詹事府後,就該上奉天殿回稟父皇了。

  蘇晉聽了這話,臉色不由一變。

  令這一科的狀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為保證公允?

  在帝王的心中,所謂公允道義,遠比不過帝位的穩固,江山人心所向。

  早年景元帝誅殺功臣,剿滅前朝亂黨,北地死了數萬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終人心惶惶。

  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復北地人心,便不該想著科場案這一碗水該如何端平,他該要想得更深更遠,遠至三十年以前,遠至數百年之後。

  他該要把這場科場案當作一次契機,對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終日的人說:「喏,你們看,朕雖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萬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對你們都是一視同仁的,當年你們中有人犯了錯,朕殺了他們,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錯,朕也一樣要殺他們。」

  更不必顧及這所謂的「錯」是不是「莫須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滿朝文武都會封住自己的嘴巴。

  蘇晉原以為事出以後,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從北方仕子中提幾人上來做成進士便也算了。

  但景元帝的思慮更深。

  他要做一齣戲,一出給天下人看的大戲。

  他命春闈的狀元,榜眼,探花跟著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著是處事公允,實際上他正是要殺南人以撫北人。這樁案子早在他的聖心之中定了性——是他手裡頭穩固江山的籌碼,是這一科南方仕子一場逃不開的劫難。

  朱南羨看蘇晉臉色蒼白得沒了血色,不禁道:「蘇知事若實在疲累,就在本王府上歇下,明日一早本王命人備車馬送你回府也是一樣。」

  誰知蘇晉仿佛從骨血裡又榨出一絲力氣,跪地道:「十三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請。」說著又跟朱南羨磕了一個頭,「微臣想連夜進宮見晏少詹事一面。」

  朱南羨本想說這有何難,然而下一刻,他終於明白蘇晉究竟為何如此迫切。

  一切為時已晚。

  鄭允疾步如飛地趕來南苑,通稟道:「殿下,宮裡出大事了!」

  朱南羨一邊摻起蘇晉,一邊道:「何事?你慢慢說。」

  鄭允咽了口唾沫道:「今日酉時,晏少詹事回稟陛下,說他已將春闈卷宗審閱完畢,春闈的主考,三位同考以及諸位進士均沒有舞弊,文章的確是南方仕子的更好。誰知陛下聽了這話,勃然大怒,說晏子言勾結裘閣老一同誆瞞聖聽,已下令將會試所有考官,以及複審大小官員一同下獄,令三日後將……將所有人處斬。」

  此言一出,朱南羨也愣住了。

  鄭允又道:「陛下盛怒之下,又命刑部與都察院呈交鬧事涉事衙門與人員名錄,眼下已命刑部帶著羽林衛的人,去各個衙司拿人,連夜押回宮裡審訊。這其中……」他微微一頓,看了蘇晉一眼,「也有京師衙門的蘇知事。」

  朱南羨背著手來回走了幾步,從腰間卸下一方牙牌遞給鄭允:「你拿著本王的牌子去找左謙,讓他即刻領金吾衛來本王府邸,如果羽林衛的人想要到本王府上拿人,且看他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鄭允呆若木雞,結結巴巴喊了一聲:「殿、殿下……」

  朱南羨道:「愣著做甚麼!快去!」

  蘇晉默了一默道:「殿下三思,殿下維護之意,微臣感激涕零。殿下可曾想過,若金吾衛與羽林衛對峙,駁的是誰的面子?」

  朱南羨怔住。

  蘇晉道:「不錯,正是陛下。殿下或許能護得了微臣一時,卻不能一世相護,微臣今日躲過去,日後又當怎麼辦?亡命天涯嗎?何況聽鄭總管的意思,刑部押我進宮,不過是為審訊問話,微臣自問無愧於天無愧於地,他們未必會拿我怎麼樣。」

  朱南羨方才也是一時腦熱,聽了蘇晉的話,慢慢冷靜下來,卻又道:「你有傷在身,又奔波勞累,眼下正當歇息,倘使刑部使用刑訊,你如何撐得住?」

  蘇晉道:「微臣沒有那麼孱弱,不過一夜,有甚麼過不去?」說著,朝朱南羨一揖拜別,折身往府外走去。

  朱南羨頓在原地思量半日,抬眸朝蘇晉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鄭允:「你去備一輛馬車。」然後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王府九曲十八折路徑,蘇晉繞了小半個時辰,至府門,抬眼一看,府外已有一輛馬車等著她了。

  朱南羨已換回蟒袍,坐在車夫的位子上,沖蘇晉揚了揚下巴:「上來,本王送你回府。」看蘇晉一動不動,他又道,「你不讓本王招金吾衛,本王應了,但你有傷在身,需好好歇息,本王打定主意要護你一夜,本王命你也應了。」

  他跳下車轅,側身讓蘇晉登上馬車,擦肩而過時,終是歎了一聲:「蘇時雨,你心中可能有疑惑,不知本王為何要袒護你,你好生歇息,等眼前這一遭熬過去,你來問本王,本王一定坦言相告。」

  蘇晉掀簾入室,聽到這一句,身形一頓,輕聲回了一句:「臣不想問。」

  馬車轆轆行在京師夜深的大道上,朱南羨想起往昔種種,一時懊悔不已。

  車室內寂靜無聲,朱南羨以為蘇晉已累得睡去,裡頭輕聲傳來一句幾不可聞的歎息:「殿下,時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掛懷?」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39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0-28 06:18 PM 編輯

第十六章

  「殿下,時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掛懷?」

  這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令朱南羨握住韁繩的手緊了緊,他甚至能想像蘇晉說這句話的神情——她一定很累了,倚在車壁上,疲憊地合著眼,眉宇間是消褪不去的蒼蒼漭漭。

  朱南羨清楚地記得,五年前的蘇晉,不是這樣的。

  彼一時,西北衛所要增派指揮使,他自小尚武,上書請命前去。

  當時景元帝染了時疾,一切大小事務皆由朱憫達代為批紅。

  朱南羨的摺子遞到皇案便被朱憫達扔回來,斥責了一句「盡逞莽夫之勇」,令他閉門思過七日。

  那時的朱南羨還有個撞破南牆都不肯回頭的性子。

  他默不作聲地將摺子收了,回到宮裡,非但閉了門,還拒了水食,連著五日滴米未盡,直到朱憫達命人將門撞開,看到這個半死不活唇角乾裂還仿佛得勝一般咧嘴沖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憫達恨不能把他一腳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邊長大的,朱憫達知道老十三吃軟不吃硬,隨後又想了一個轍,動之以情地勸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讓你去,但你身為天家子,胸中沒點韜略,只會舞刀弄劍,豈不讓人笑話?」

  然後又塞給朱南羨一個信帖,說:「這樣,本皇兄給你一個機會,我這裡有個對子,三日內,你只要能對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聯,證明你肚子裡有點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請命書。」

  朱南羨頭腦十分簡單,他印象中的對子左不過「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這樣的,便是要對上十句,又有何難?

  直到他翻開朱憫達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計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羨皺眉深思,這他娘的甚麼玩意兒?

  彼時朱十三尚未開衙建府,還跟著朱憫達住在東宮。

  兩日之內,他拿著對子請教遍了詹事府,文華閣,乃至東宮上下的內侍宮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戰戰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稟、稟殿下,奴才不識字……」

  朱南羨知道自己是著了朱憫達的道了,想必朱憫達早已知會過所有人,不許幫十三殿下對對子。

  於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門口,鬱悶地想,這闔宮上下,還能不能找出一片淨土了?

  正當時,他聽到不遠處有兩個春坊官談論詩文對子,言語中提及明日的詩禮會。

  朱南羨腦中靈光一現,上前打聽什麼是詩禮會。

  原來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會,為各大學與文官墨客交流才學之用。而明日的詩禮會,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進士也會去。

  朱南羨以為,這乃是天賜良機。

  他平日與翰林打交道,轉來轉去的幾個老學究早已看慣了朱憫達的臉色,但新科的進士不一樣,若讓他找到漏網之魚,為他對出對子,去西北衛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羨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詩禮會。

  他是皇子,宮裡有不少人認得他,是故沒有在文思飛揚曲水流觴的文苑裡紮堆,而是繞過竹林,去了後苑。

  後苑有一淺湖,湖心有個水榭。

  朱南羨隱隱看到水榭裡站著一人,那人負手背對著他,身著素衣廣袖,衣袂翻飛,翩翩然好似謫仙。

  此人便是蘇晉,五年前的蘇晉。

  朱南羨順著石橋走過去,喚了一聲:「你是——」

  蘇晉回過身來。

  朱南羨生在深宮,自小才子高士見過不少,也有雅潔之人,令人見之忘俗。

  但蘇晉還是太不一樣了。

  她的眉宇間自含清霜煙雨,回首之間仿佛春風明月都被攬盡在懷,微闔的雙眸裡透出萬千華光。

  她就這麼負手立於水榭中,暗夜無邊的風仿佛因她而起,身後水波不興的淺湖驟然成海,浪潮濤濤排山而來。

  朱南羨徹底呆住了。

  以至於蘇晉跪下向他見禮,稱自己「姓蘇名晉,字時雨,乃這一科的進士」時,他都不記得說一句「平身」,反是東施效顰地道:「哦,我姓朱,名靄,字南羨,行十三,在……正在宮中做皇子。」

  蘇晉低低地笑了一聲。

  笑聲令朱南羨回過神來,他遲疑地問道:「你……會對對子麼?」

  蘇晉有些詫異,抬起頭問:「甚麼對子?」

  朱南羨便將懷裡寫著「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給她,說道:「你若對得上,幫本王寫幾個下聯可好?」

  水榭裡有現成的筆墨,蘇晉提起筆,略微一想,又問:「殿下要幾個下聯?」

  朱南羨頭一回這麼忐忑,生怕為難了她,便道:「三四個就好。」

  卻一想,三四個太不夠了,又道:「七八個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難道自己能連夜再找出第二個幫忙對對子的,最後說:「十個,成嗎?」

  蘇晉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樂樂樂樂府之音」已筆落紙上。

  朱南羨想起往事,那年的蘇晉意氣風發,雙眼一彎便含笑意,眸子裡有萬千光華。

  而時隔經年,當她從喧囂巷陌一身染血地走來,從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後餘生,朱南羨再也沒見蘇晉發自內心地笑過。

  一次也沒有。

  馬車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蘇晉掀起車簾,對朱南羨道:「殿下,微臣自己過去。」

  說著便跳下馬車,走了幾步又頓住,頭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來。」

  京師衙門前燈火輝煌,當先立著二位大員,一位是個矮胖墩子,身著鷺鷥補子,正是蘇晉在刑部見過的陸員外,另一位面生的留著一八字鬍,官品略高一些,身著正五品白鷳補子。

  羽林衛依次將人從衙署裡帶出來,一旁站著名錄事一一做核對,蘇晉遠遠瞧著,除卻大小衙差,還有府丞孫印德,通判周萍與兩名同知。

  錄事核完名錄,小聲稟了八字鬍。

  八字鬍橫眉倒立,怒道:「還不趕緊去找?少誰都行,獨獨不能少了他!」

  蘇晉猜到他們在說自己,繞過羽林衛越眾而出,說了句:「大人,下官在此。」

  八字鬍斜著眼掃她一眼,揚了揚下頜給一旁的羽林衛使了個眼色。

  羽林衛當即推搡了蘇晉一把,蘇晉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地。

  劉義褚在一旁賠笑道:「少卿大人,您看是不是弄錯了,鬧事當日若非蘇知事,探花爺等閒不能活著出來。」

  八字鬍冷笑道:「劉推官正是說到點子上了,眼下哪裡還有甚麼探花爺?許元喆徇私舞弊,乃朝廷反賊,而此子蘇……蘇甚麼來著?」

  一旁的錄事回道:「蘇晉。」

  「此子蘇晉,包庇亂臣賊子,不上書其罪,反救其性命,罪加一等,來人,給我上枷子!」

  言訖,便有兩名衙差一左一右持著頸枷上來。

  蘇晉身形削瘦,被這千金重的頸枷鎖兩個時辰,豈不要把肩骨壓折了?

  「本王看誰敢?!」

  忽然,人群後傳來一聲爆喝,朱南羨身著紫衣蟒袍,自夜色中走來。

  羽林衛認出他,當即自兩旁退去,讓出一條道來齊齊跪下:「參見十三殿下!」

  朱南羨逕自走到八字鬍跟前,一腳踹在他身上:「你是個甚麼東西?刑部拿人,你也跟來撒野?」

  八字鬍摔了個狗啃泥,忍痛趴在地上跪好,回道:「回十三殿下,微臣是光祿寺少卿,因奉陛下之命,才隨刑部一起來應天府衙門拿人的。」

  朱南羨勾起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沒聽清:「光祿寺?就是那個養著一幫廚子夥夫的衙門?」

  八字鬍臉貼在地上,語氣卻隱有不忿:「回殿下,微臣是北臣,先前與北方仕子一同上書科舉舞弊案,今陛下查明真相,願還微臣與眾仕子一個公道,才命微臣跟來捉拿要犯。」

  下頭的人從衙門裡搬出一張椅子,朱南羨也不坐,一腳蹬在椅子上:「哦,你倒是說說,都有誰是要犯。」

  八字鬍看了一旁的錄事一眼,錄事會意,將手裡的名錄呈給朱南羨,八字鬍道:「回殿下,正是這名錄上的人,陛下親手批過紅的。」

  朱南羨舉起名錄,對著火光瞧了一瞧,「嗯」了一聲道:「倒是不少。」又對八字鬍道:「本王給你一整夜的時間,你跪在那,跟本王一一交代清楚,這上面每一個人究竟犯了甚麼錯,為何是要犯,不交代清楚不許起身,明白了嗎?」

  八字鬍不敢反抗,眼前這一位是旁的皇子便罷了,偏不巧是位嫡皇子。

  景元帝與故皇后感情甚篤,故皇后所出有三,即太子,十三,十七,而這三人中,她最心愛的皇子便是朱南羨。

  因此宮中上下除了景元帝與朱憫達,沒人能管得了他。

  八字鬍臉貼著地,牙都要咬破了,擠出一句:「微臣遵命。」

  朱南羨又問:「府尹何在?」

  楊知畏聞言,連忙跪行幾步,挪到朱南羨跟前,連磕了三個響頭。

  朱南羨吩咐道:「你帶著蘇……你們衙門的人,先回裡頭去好生歇上一夜,等明日清早,本王審完這狗拿耗子的東西,再將該押的人押進宮。」

  楊知畏連聲稱是,他略微一頓,先紆尊降貴地將蘇晉扶起,帶著衙門的人無聲退到裡面去了。

  跪在人群後頭的陸員外眼瞧著朱南羨這一出敲山震虎是打定主意唱下去了,默不作聲地給跪在一旁的小吏使了個眼色。

  小吏會意,悄無聲息地跪行著退出了人群。

  四更時分,七卿面完聖,從奉天殿退出來,回到各自衙署。

  柳朝明一夜無眠,正一邊與趙衍商議,一邊提筆寫奏疏,忽聞門前敲扉三聲,正是他派去跟著刑部陸員外拿人的都察院小吏。

  小吏將一夜的見聞說了,末了道:「本來拿人拿的好好的,十三殿下忽然把光祿寺少卿,刑部員外郎齊齊攔在了衙門外,要他們交代清楚押解之人都犯了甚麼罪名?」

  柳朝明筆下一頓:「為何?」

  小吏道:「雖然十三殿下沒明說,但……明眼人都能瞧出,他這一番為的乃是蘇知事。」

  柳朝明將手裡的筆「啪」地拍在桌上,泠然道:「他沒腦子嗎?」

  小吏嚇得一哆嗦,看了趙衍一眼。

  趙衍搖了搖頭,對柳朝明道:「你先別急。」但一時也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皺著眉樂道:「我看十三殿下要是鬧到天亮,等早朝一結束,滿朝上下都曉得他朱十三為了一知事,連他父皇的旨意也敢攔了。」

  小吏覷了覷二位堂官的臉色,又道:「稟二位禦史大人,其實這也不怨殿下,蘇知事原就有傷在身,方才下官遠遠瞧著,只見他唇上一點血色都沒了,光祿寺的馬少卿還硬要給他上頸枷。十三殿下也是怕他熬不過這一夜,這才鬧的。」

  柳朝明抬手捏了捏眉心,嘆了一聲:「算了,我去把人帶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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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

  小火者:宦官中之地位低者(明代)。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40 PM

第十七章

  趙衍道:「你是都禦史,皇上下令讓你夜宿當值,等閒離開不得,還是我去。」

  說著,拾起擱在案頭的冠帽,走到門口又退回幾步,問道:「柳昀,你覺不覺得此事甚怪?光祿寺少卿,也就一個正五品的銜兒吧?」

  言下之意,一個無實權的五品官,縱然官階高一些,哪裡來的底氣在京師衙門跟前,當著刑部員外郎的面頤指氣使?

  柳朝明頭也沒抬,「嗯」了一聲道:「這個光祿寺,是該查一查。」

  趙衍一笑道:「得了,你有數就好。」

  楊知畏得了十三殿下的令,帶著衙門一乾大小官員撤到退思堂,卻沒敢歇著,一邊為蘇晉看座,一邊命人煎藥。

  待藥湯上來,又仔細盯著蘇晉吃了,小心翼翼地往外頭指了指:「蘇知事,這尊大佛,可是你請來的?」

  蘇晉方要起身回話,又被楊知畏摁住坐下:「行行行,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你甭說,是本官不該問。」

  一旁的孫印德被折騰了一夜,也指著外頭道:「請神容易送神難,蘇知事,就你請的這位主兒,保得住咱們則萬事大吉,倘若保不住?那完蛋了,咱們衙門是一個都別想跑,全要跟著你連坐。」

  楊知畏聽了這話,心裡頭「咯噔」一聲,忍不住道:「本官再瞧一眼去。」

  這真是不瞧不知道,一瞧嚇一跳。

  楊知畏剛扒著府衙的門探出個頭,腿肚子一打顫,逕自又跪在門檻上了——

  他小小府尹奉公守法,平日裡見到銜比他高的,權比他大的,恨不能打斷自己的腿趴在地上迎來送往,今兒是招誰惹誰了,怎麼連都察院的二當家都來找茬了?

  趙衍借著火光,細細將刑部名錄瞧了一遍,指著上頭一處道:「正是這名蘇姓知事。」然後又對跪在地上的兩位道:「馬少卿,陸員外,我都察院複審案子,有一緊要處需得核實,要即刻傳蘇知事進宮審訊,二位大人不會不賣都察院這份薄面吧?」

  其他人哪敢再說甚麼,只管磕頭道:「趙大人儘管拿人。」

  趙衍又轉身朝朱南羨一揖:「十三殿下,那微臣這就押蘇知事進宮了?」

  他雖說是押人進宮,但來的時候,身後跟的是馬車而不是囚車。

  由此可見,都察院不會對蘇晉怎樣。

  朱南羨看在眼裡,卻仍不放心,即便都察院不動刑訊,把人送進宮,甚麼時候能送回來?若都察院審完,刑部又來要人該怎麼辦?

  趙衍覷了眼朱十三的臉色,揖得更深了些,又道:「殿下放心,我都察院帶走的人,一定由我都察院平安送回,絕不傷他一根寒毛。」

  朱南羨也知道這麼下去不是辦法。

  他雖貴為嫡皇子,卻沒有審案拿人的權利,更何況眼前這一樁乃是滔天大案,倘若父皇追究起來,皇兄追究起來,該要怎麼交代?他是不怕,可蘇晉呢?

  也只有移交都察院了。

  朱南羨的雙唇抿成一道薄線,半晌,才慢慢點了點頭:「好,你把人帶走。」

  這一夜仿佛極深極長,朱南羨看著蘇晉跟趙衍上了馬車,看著馬車在暗夜的街巷中漸行漸遠,直到消失。

  一種似曾相識的無力感近乎殘忍地爬上他心頭。

  馬少卿小心翼翼地過來跟他請示:「殿下,您看……」

  朱南羨一腳踹翻一旁的八仙椅:「都滾!該拿人拿人,別來煩本王!」

  一眾大小官員只好互打著啞謎,舉著火把又把名錄上所謂的要犯嫌犯點清排好。

  朱南羨卻在這無聲川流的人潮中,頹然坐在了臺階上。

  是了,這樣的無力感,五年前他也經歷過一回。

  彼時朱南羨得了蘇晉的對子,隔日便呈給了朱憫達。

  朱憫達雖並不願他的十三弟去西北衛所,但自己好歹是儲君,秉著君無戲言的原則,只能批了請命書。

  朱憫達說:「你既打定主意從武,皇兄也不攔你,但你好歹是皇子,等你從西北歸來,我看是該找個人好好教你做學問。」頓了頓,又思量著問道:「你這個脾性,等閒之輩還教不了你,你心目中,可有甚麼合適的人選?」

  慣來缺心眼的朱十三頭一回長了機靈,他道:「稟皇兄,皇兄看甚麼人合適,甚麼人便合適。」

  朱憫達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甩袖走人了。

  其實朱南羨知道,他皇兄若存心要查,自己跟蘇晉討教對聯的事遲早穿幫。

  但他又想了,朱憫達一向嘴硬心軟,這事又算不得大錯,他貴為太子,難不成還會為難一任小小翰林?

  朱南羨沒有猜錯,但這事壞在壞在彼時的蘇晉已得罪了吏部。

  就在他將對子呈給朱憫達的當日,吏部已對蘇晉動了私刑,然後給她安了個瀆職的罪名呈書皇案。

  等到內閣擬好諮文,發往各衙司,蘇晉已生死不知了。

  而朱南羨則是在諮文下來的三日後才曉得此事。

  前來回稟的內侍說:「雖說是杖八十,但奴才聽說,人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只剩了一口氣。等通文下來,翰林還沒說甚麼,都察院的老禦史先動了氣,要幫著平反,摺子都遞到太子爺案頭了,也不知道為甚麼,殿下卻說先放半日。也正是耽擱了這半日,人就讓吏部送走了,聽說都察院的柳禦史驅車去追都沒追上,老禦史也氣病了。」

  朱南羨雖生在波雲詭譎的深宮,但自小有長兄如父幫他擋開了外間的兵戈暗鬥,有慈母如故皇后把他放在掌心裡疼愛著,甚至連一向嚴酷苛刻的景元帝,對他都要比對旁的兒子多幾分寬宥。

  也因此,他一直活得十分單純。

  單純得生出了一份近乎頑劣的執拗。

  內侍的一番話下來,他只聽明白了一處——老禦史的摺子遞到案頭,朱憫達卻說先放半日,朱南羨想,他或許知道為甚麼耽擱了半日。

  朱憫達早就知道是蘇晉代他寫了對子,所以他懶得看,隨意放了半日。

  也正因為這半日,蘇晉被吏部送走了,生死不知。

  朱南羨抓著雄威刀,一路不顧阻攔地沖到了吏部,腦子裡還想不明白,明明幾日前還如清風皓月一般的人,怎麼轉眼間就剩一口氣了呢?

  吏部的大小官員跪了一地,朱南羨沉聲道:「姓曾的王八蛋,給本王滾出來!」

  曾友諒一時間嚇得躲在了桌案下,還忍不住瑟瑟發抖。

  朱南羨何等耳清目明,當即一刀下去,桌子裂成了兩半。

  曾友諒撲跪在地,顫抖著告饒道:「十三殿下,微臣錯了,求殿下饒命,求殿下饒命……」

  朱南羨沒理,又一刀下去,鮮血迸濺而出,砍飛了一條胳膊。

  卻不是曾友諒的。

  一旁撲出來一個小吏,幫他家尚書大人擋下了這一刀。

  朱南羨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冷笑出聲,抬起刀指著堂內哆哆嗦嗦跪著的人:「愛擋刀是嗎?信不信來一個,本王殺一個?」

  言訖,最後一刀下去。

  刀尖就在離曾友諒鼻子一寸處被一旁伸出來的劍柄擋開,與之同時,身後傳來一身暴喝:「混帳東西,父皇還躺在病榻上,你就這麼胡鬧?!」

  是朱憫達帶著羽林衛到了。

  朱憫達怒不可遏,指著朱南羨道:「來人,把這個孽障帶回東宮!」

  朱南羨跌跌撞撞地被一乾羽林衛押回了東宮。

  他記得,那是朱憫達第一回打他,親自拿藤鞭一道一道地抽在他身上,每一鞭都下了重手。

  大雨傾盆而下,朱南羨先時還覺得痛,可被這雨水一淋,仿佛又沒知覺了,連帶著沒知覺的還有自己的腿。

  朱憫達胳膊打得酸麻也不肯停手,還是太子妃看到,撲過去替朱南羨挨下一道長鞭,哭喊著道:「殿下,別打了,再打十三要沒命了……」

  雨水如注,朱憫達收了手,深吸了一口氣問:「十三,你可知錯了?」

  朱南羨仍跪得筆直,聽到這句話,仿似剛從思緒裡回神。

  他茫然地抬起頭,看著這一天一地漭漭澆下急雨,然後轉頭望向朱憫達,表情一瞬間變得十分難過。

  他問:「皇兄,你為什麼把摺子擱置了半日,是不是因為我?」

  朱憫達的眼眶也在這一瞬間紅了,手裡的鞭子落在地上,過了好半晌,才哽咽著道:「十三,你要知道,這個蘇晉,他是個男人。」

  兩日後,朱南羨身上的傷還沒好,就被朱憫達命人抬上馬車,送去西北衛所了。

  直至今日,他都沒想明白皇兄最後這句話究竟是甚麼意思。

  是說他是斷袖嗎?可他後來去倌樓看過,只覺得毛骨悚然。

  可若說他不是斷袖?他也去秦淮河坊看過,又從未遇到心儀的女子。

  朱南羨簡單的頭腦裡從未思考過如此錯綜複雜的事,攪成一團糨糊後,他的處理方式就是甩甩頭,站起身,吩咐一句:「來人備馬,本王要回宮了。」

  趙衍把蘇晉帶回都察院,柳朝明正自書櫥另取了卷宗,看到了蘇晉,免了她的見禮,道:「你跟我來。」

  說著便推開一旁的隔間,隔間不大,異常的乾淨整潔,除了慣常的桌案櫥櫃,還擺著一張青竹榻。

  蘇晉跟在柳朝明身後,看到隔間的陳設,愣了愣問:「大人,這裡是?」

  柳朝明淡淡道:「都察院慣要值宿,我有時實在累了,便會歇在這裡。」

  案幾上擱著的茶壺還冒著熱氣,想來是剛沏好的,一旁還擱著糕餅。

  蘇晉默了一默道:「大人不審下官了嗎?」

  柳朝明看她一眼,道:「那也要你有命在。」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40 PM

第十八章

  這一日櫛風沐雨,蘇晉實是累了。柳朝明既這麼說,她不再推脫,逕自坐在青竹榻上歇了片刻。

  她唇上沒有一絲血色,柳朝明又看她一眼,沉默不語地斟了杯茶遞給她。

  茶味在舌尖漫開,帶有一絲苦澀,竟是專以白芍烹成的藥茶。

  風有些寒涼,柳朝明將角窗掩上,回身看蘇晉依舊端端坐著,以為她仍未安心,便道:「半個時辰前,內閣再擬諮文,上書裘閣老與晏子言十大罪狀,將刑期提到兩日後,且令各部自查,有牽連者,從重懲處。」

  言外之意,時下人人自危,沒人想得起你,且安心歇著。

  景元帝早年屠戮成性,此事既已論罪,該當塵埃落定。

  蘇晉聽了這話,卻問:「柳大人,這案子當真沒有轉圜的餘地麼?」

  柳朝明看她一眼:「怎麼?」

  蘇晉想起鬧市當日,被她砍傷的牙白衫子說的話——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閒事,你要來管,也不怕將小命交代了。

  牙白衫子不過一名落第仕子,一無官職傍身,二無祖上恩蔭,縱然身後有幾個北臣支持,大都官階低微,憑什麼說這事連天皇老子都不管?

  天皇老子又是誰?

  蘇晉道:「下官聽到這句話,覺得十分蹊蹺,直覺他的背後一定藏著甚麼人,否則不會如此堂而皇之。」

  柳朝明也想起早先趙衍的話——光祿寺少卿,也就一個正五品的銜兒吧?

  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戲,竟然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必不是巧合。

  他不由再看了蘇晉一眼,明珠蒙塵,蹉跎經年,是可惜了。

  難怪老禦史當年說甚麼都要保住她。

  柳朝明的語氣平靜似水:「你知道你的傷為何不曾痊癒麼?」

  蘇晉納罕。

  「操心太過,此其一;其二,太會添麻煩。」

  蘇晉愣了一愣,悟出他的言中意,眉間的蒼茫色竟剎那消散不少。

  「下官給大人添的麻煩何止一樁兩樁,大人能者多勞,下官還指著大人全都笑納了。」

  柳朝明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轉頭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便要離開。

  蘇晉又道:「大人,下官以為,謝之一字說多了索然無味,勞駕大人給下官支個帳本,有甚麼勞煩之處,大人就添幾筆劃幾筆,下官也在心裡記著,日後一定加倍奉還。」

  柳朝明知道她慣會巧言令色虛與委蛇這一套,並不當真,可回過頭,卻在蘇晉清淡的眉宇間瞧出一份鄭重其事。

  他一時默然,片刻後,唇邊竟浮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就怕你還不起。」

  蘇晉歇下還沒半刻,屋外便傳來叩門聲。

  是一名面生的內侍,手裡端著一託盤,對蘇晉道:「知事大人,柳大人方才說您有傷在身,特命雜家熬了碗藥送來。」

  蘇晉道:「有勞了。」接過託盤放在了桌上。

  內侍頓了頓又道:「知事大人,您別怪雜家嘴碎,這藥當趁熱吃,涼了就大不起作用了。」

  蘇晉點了點頭,端起藥碗,忽然覺得不大對勁。

  按說她是兩個時辰前來的都察院,沒幾個人知道風聲,柳朝明要吩咐人給她熬藥,為何要不找個都察院的,而要找一個內侍?

  自己與這名內侍是頭回想見,這內侍合該先問一句「閣下是否是京師衙門的蘇知事」,可他不僅沒問,反而像認得她一般。

  蘇晉道:「方才我跟柳大人提及胸口發悶,覺得染上了熱症,柳大人說要拿黃連來解,便是熬在了這碗藥裡?」

  內侍陪著笑道:「正是,良藥苦口,大人將藥吃了便不覺得悶了。」

  蘇晉心底一沉,慢慢把藥送到嘴邊,忽然又為難道:「勞駕這位公公,我自小舌苔有異,吃不了苦味,煩請公公幫我找兩顆蜜餞。」

  內侍猶疑片刻,道:「成吧,雜家去去就來。」

  蘇晉悄無聲息地來到門口,等那名內侍消失在廊簷盡頭,她當即閃身而出,匆匆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蘇晉不知道是誰要害她。

  但她知道,單憑一個小小內侍,還不能在這戒備森嚴的都察院隨意出入。

  這內侍背後,一定是有人指使的,能將人安插到都察院,應當還是一個權力不小的人。

  這宮內是不能待了,「那個人」既然能派內侍進都察院,那麼就能派人進宮中各個角落去尋她。

  不如撞在巡邏的侍衛手上險中求安?

  不行的,蘇晉想,指不定哪個侍衛就是一道暗樁,自己撞上去,豈不自投羅網?

  唯一值得慶倖的是,要害她的人,大約也是忌憚都察院的,否則他會派人就地動手,而不是毒殺。

  既然忌憚都察院,為何又要選在都察院下毒?

  她不過一名京師衙門一名知事,若想殺她,趁她在宮外不是更好?

  是有甚麼事令他非要在此時此刻動手不可了嗎?

  透支過度的身子已開始不聽使喚,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雲端,疲累將匿藏在百骸的病痛如拔絲般拽扯出來,滲透到每一寸骨骼血脈中。

  可蘇晉卻顧不上這些,她仔仔細細將從昨日到今晨發生的事回憶了一遍。

  昨日清晨,先是任暄來看望她,然後她問周萍討了刑部手諭進了宮;見了刑部尚書以後,去了詹事府,柳朝明燒掉策論,令她逃過一劫。之後去了朱南羨的王府見了死囚沈奎,回到京師衙門,被趙衍帶回都察院。而她見的最後一個人是柳朝明。

  就在半個時辰前,她對柳朝明說,仕子鬧事的背後或許有人指使。

  難道「那個人」要殺她,是因為她覺察出了仕子鬧事的端倪之處?

  這也不對。

  蘇晉回想起鬧事當日,她問那牙白衫子「天皇老子都不管,甚麼意思」的時候,那牙白衫子便已動了殺機了。

  倘若這就是最重要的,那麼鬧事之後,她在京師衙門養傷多日,這位背後的人,為何不在當時派人除掉她呢?

  一定有甚麼更緊要的,被她漏掉了。

  腦中有個念頭在一瞬間破繭而出——是了,是晁清的案子!

  若說這些日子她說了甚麼,做了甚麼,擋了甚麼不該擋的路,只能使晁清的案子了。

  且從昨日到今晨,她從朱南羨的府邸打聽到了晁清失蹤的線索以後,唯一落單的一刻,便是方才柳朝明從值事房離開。

  而柳朝明離開不到半刻,那送藥的內侍就來了。

  這說明,或許有個人,從她去了朱南羨府邸後,就一直盯著她。不,也許更早,從她開始查晁清案子的時候,就開始盯著她了。

  既然仕子鬧事的案子,背後有人藏著;而晁清失蹤的案子,背後也有一個權力不小的人。那麼這兩樁案子,是否有關係呢?

  蘇晉覺得自己汲汲追查多日,所有的線索終於在今日穿成了一條線,雖然有許多揣測還有待證實,但她終於知道該從何處下手了。

  宮閣重重,每一處假山奇石背後都像藏了一個人,蘇晉甚至能聽到身後追來的腳步聲。

  她繞過一個拐角,眼前有兩條路,一條通往承天門,過了承天門便可出宮,可承天門前是一望無垠的軒轅台,她穿過軒轅台,無疑會成為眾矢之的;第二條路通往宮前苑,那裡花樹草木叢生,若躲在裡頭,雖不易被人發現,但卻要費時費力地與之周旋。

  自己的體力已所剩無幾,加之舊傷的劇痛像一隻大手,將她的五臟六腑攪得翻天覆地,這麼下去,又能與人周旋到幾時?

  蘇晉這麼一想,當即就往承天門的方向走去。

  她不過一從八品小吏,對方未必會認為她能逃出宮去,不一定在宮外設伏,因此只要能順利穿過軒轅台,就暫時安全了。

  蘇晉握手成拳,罷了,且為自己搏一條生路。

  朱南羨剛回宮,正自承天門卸了馬,遠遠瞧見軒轅臺上,有一人影正朝自己這頭疾步走來,身後有人在追她,看樣子,大約來意不善。

  那人似乎很累了,又似乎受了傷,步履踉踉蹌蹌,卻異常堅定,扶著雲集橋的石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後縱有兵刀殺伐聲,也不曾膽怯回頭。

  朱南羨一時怔住,倏忽間,他發現這堅定的樣子似曾相識。

  他往前走了一步,喚了一聲:「蘇時雨?」

  可蘇晉沒有聽見。

  朱南羨又大喊了一聲:「蘇時雨——」

  蘇晉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動了,她拚著最後一絲力氣撐著雲集橋的石柱,竭盡全力不讓自己就此倒下。

  恍惚之中,她仿佛聽到有人在喚她,可她轉過頭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麼都看不清了。

  心中終於泛起一絲苦澀的無奈。

  蘇晉想,那就這樣吧。

  朱南羨拚了命地跑過去,蘇晉的一片衣角卻在擦著他手背一寸處滑過。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仰身栽進了雲集河水裡,一刻也不停頓地跟著跳了下去。

  天剛破曉,寒冷的雲集河水漫過朱南羨的口鼻,這一夜終於要過去了。

  他勾住蘇晉的手腕,用力將她攬盡懷裡,衣衫已被河水沖的淩亂不堪,蘇晉的外衫自肩頭褪下,露出削瘦的鎖骨。

  朱南羨用力將她托上岸,可就在這一刻,他的掌心忽然感到一絲微微的異樣。

  他愣愣地將手挪開,愣愣地上了岸,然後跌坐在蘇晉旁邊,愣愣地看著她衣衫胸口,隱約可見的縛帶。

  朱南羨腦中盤桓數年而不得始終的困局終於在此刻轟然炸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41 PM

第十九章

  蘇晉很小的時候打翻過一個青花瓷瓶。

  那是她祖父最珍愛之物,是四十年前,他隨景元帝起兵之時,自淮西一欺世盜名的州尹手中繳獲的第一件珍寶。

  景元帝隨手給了他,說:「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當許你半壁。」

  她的祖父是當世大儒,胸懷經天緯地之才學,也有洞悉世事之明達。

  後來景元帝當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終致仕歸隱。

  蘇晉記得,祖父曾說:「自古君權相權兩相製衡,有人可相交於患難,卻不能共生於榮權,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看來這古今以來的『相患』要變成『相禍』了。」

  後來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連誅當朝兩任宰相,廢中書省,勒令後世不再立相。

  那場血流漂杵的浩劫牽連複雜,連蘇晉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過。

  蘇晉記得那一年,當自己躲在屍腐味極重的草垛子裡,外頭的殺戮聲化作變徵之音流入腦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時她怕祖父傷心,花了一日一夜將瓷瓶拚好,祖父看了,眉宇間卻隱有惘然色。

  他說:「阿雨,破鏡雖可重圓,裂痕仍在,有些事盡力而為仍不得善果,要怎麼辦?」

  要怎麼辦?

  蘇晉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間的惘然,大約是追憶起若乾年前與故友兵馬中原的酣暢淋漓。

  舊時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現於閑夢之中,醒來時卻不甘不忍昔日視若珍寶的一切竟會墮於這凡俗的榮權之爭焚身自毀。

  蘇晉想,祖父之問,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個解,而時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僅有盡力二字。

  朱南羨疾步如飛地把蘇晉帶到離軒轅台最近的耳房,回頭一看,身後不知何時已跟了一大幫子人,見他轉過身來,忙栽蘿蔔似跪了一整屋子。

  這耳房是宮前殿宮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宮女當先跪了一排,身後是一排內侍,再往後一直到屋外,黑壓壓跪了一片承天門的侍衛,其中有幾人渾身濕透,大概方才跟著他跳了雲集河。

  朱南羨輕手輕腳地將蘇晉放在臥榻上,然後對就近一個宮女道:「你,去把你的乾淨衣裳拿來,給蘇知事換上。」

  那宮女諾諾應了聲:「是。」抬眼看了眼臥榻上那位的八品補子,又道:「可是……」

  朱南羨覺得自己腦子裡裝的全是糨糊,當下在臥榻邊坐了,做賊心虛地遮擋住蘇晉的胸領處,又指著宮女身後的小火者道:「錯了,是你,你去找乾淨衣裳。」

  小火者連忙應了,不稍片刻便捧來一身淺青曳撒。

  朱南羨命其將曳撒擱在一旁,咳了一聲道:「好了,你們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為蘇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覷,一個也不敢動。

  先頭被朱南羨指使去拿衣裳的宮女小心翼翼地道:「稟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軀,還是讓奴婢來為蘇知事更衣吧?」

  朱南羨肅然看她一眼,拿出十萬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親?」

  宮女噤聲,帶著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頭傳的醫正過來了,見宮女已撤出來,連忙提著藥箱進屋,卻被朱南羨一聲「站住」喝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門檻上跪了。

  朱南羨又肅然道:「本王方才說的話,你沒聽見?」

  醫正一臉惛懵地望著朱南羨:「回殿下,殿下方才說的是男女授受不親,但微臣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著的,大意是他跟蘇晉都是帶把兒的。

  朱南羨一呆,心中想,哎,頭疼,這該要本王如何解釋?

  思來想去沒個結果,朱南羨只好咳了一聲,更加肅然地道:「大膽,本王怎麼說,你便怎麼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腳了麼,趕緊滾出去。」

  此話一出,醫正連忙磕了個頭,與一幫子仍跪在地上尚以為能上手上腳的內侍一齊退了出去,臨到耳房外時還聽到朱南羨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門帶上。」

  醫正連忙將門掩得嚴嚴實實,忍了忍實在忍不住,對垂手立於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的宮前殿內侍總管說:「張公公,十三殿下這是……」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看了他一眼。

  醫正一驚,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壓低聲音道:「可老夫聽說,這榻上躺著的是京師衙門的一名知事啊。」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點了點頭。

  醫正的下巴像是脫了臼,再問:「殿下樣貌堂堂,品行純良,怎麼、怎麼染上這一口了?」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說:「怎麼染上的且不提,要論就先論陛下與太子爺殿下知不知道這回事兒,若知道還好,要是本來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曉得您與雜家為這榻上這位瞧了病,廢了心,蔣大人還是想想咱們這胳膊腦袋腿兒還能餘幾條吧。」

  醫正聽了這話,淚珠子直在眼眶裡打轉,心一橫眼一閉,覺得不如撞死得了,當下就往門框上磕過去。

  誰知腦門沒觸到門框,門便從裡頭被拉開了,醫正一個失穩,倒蔥似栽到了朱南羨腳邊。

  朱南羨咳了一聲,這回倒沒有擺譜,只垂著眸低聲說了句:「瞧病去。」

  臥榻特意佈置過了,也不知十三殿下從哪兒拉了一張簾,將蘇晉隔開。

  像是為女眷探病,不能見其真容。

  醫正一邊把脈,一邊拿餘光覷朱南羨。

  自他進屋以後,十三殿下便一語不發地,端然地,筆挺地,幾乎一動不動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擺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樣,可偏不巧,臉上卻帶著一絲微紅。

  待他的指尖甫一從蘇晉的手腕上拿開,朱南羨便忙問道:「她怎麼樣了?」

  醫正道:「回殿下,蘇知事的脈懸浮無力,見於沉分,舉之則無,按之乃得,此乃氣血雙虛,久病未愈之狀。又兼之操勞過度,傷及肝肺,實不宜再勞心勞力,能心無掛礙,將養數日,並以藥食進補最好不過。」

  朱南羨又問:「那她方才落水可有傷著根本?」

  醫正道:「哦,這倒沒甚麼,雖受了些寒氣,好在殿下救得及時,微臣開個方子為蘇知事調理調理也就無礙了。」

  朱南羨這才放下心來,著醫正寫好方子,又命一乾人等撤了出去。

  耳房安靜下來,朱南羨負手立於榻前,默不作聲地看著蘇晉。

  天光被屏風擋去大半,自西窗灌進的風吹得燭火噗噗作響,明暉如織的火色照在蘇晉身上,將平日裡疏離全然洗去,只留下三分溫柔。

  只可惜,眉頭還是微微蹙著的。

  朱南羨伸出手指,想幫她將眉心撫平,可指尖停在她眉頭半寸,又怕驚擾了她。

  他的手指骨節分明,虎口和指腹有很厚的繭,雖一看就是習武之人的手,但依然修長如玉,顯然是養尊處優慣了的。

  但蘇晉不是,朱南羨想,他方才為她更衣時,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有的已淡褪許多,有的依舊蜿蜒猙獰。

  每一道,都看得他如骨鯁在喉。

  朱南羨甚至想,那些征戰數十年的老將士,身上的傷疤有沒有蘇晉多呢?

  何況她還是一個女子。

  他從未想過她會是一個女子。

  那種清風皓月的氣質,連男人身上都少有,怎麼會是一個女子呢?

  朱南羨覺得自己的腦又打結了,他拚命解,可這個結卻越擰越緊。

  以至於蘇晉一醒來就看到朱南羨立在榻前,一臉苦大仇深地看著自己。

  蘇晉是在沉沉睡夢中忽然驚醒的,醒來的這一瞬,夢中種種一下全忘乾淨。

  她猛地坐起身,先看了一眼身上已換過的曳撒,又看了一眼立在榻前目瞪口呆的朱南羨,當即翻身下地雙膝落在地上,抿了抿唇角,只道了一句:「微臣死罪。」

  朱南羨尚未從偷窺被抓的情緒中調轉回神來,便被蘇晉這大夢方醒就要自劾求死的壯烈胸懷震住,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我,這……唉,頭疼……」

  朱南羨覺得自己需要緩一緩,往臥榻上坐了,一看蘇晉還跪在地上,想要扶她,伸手過去,再想起她是女子,又怕真地碰到她將她怠慢了。

  左思右想,他只好又道:「你坐下。」一頓:「不是,你上來躺下。」一想更不對勁了,吸了口氣道,「本王想說的是,你先躺好,讓本王跪著。」

  蘇晉抬起眼,一臉詫然地看著他。

  朱南羨覺得自己實是多說多錯,不如身體力行,一時也顧不得男女之別,伸手自她腋下一提將她擱在榻上,自己拿腳勾了張凳子過來坐下,然後重重一嘆,這才問:「你這樣,可想過往後要怎麼辦?」

  蘇晉看四下清風雅靜,朱南羨亦沒有要問罪的意思,心下一思量,道:「微臣只記得自己落了水,敢問殿下,是誰將微臣救起來的?」

  朱南羨這才將蘇晉落水後的事一一道來,又免了她的跪謝之禮,道:「也怪本王,慌亂之間也沒瞧清有沒有人發現你的身份,不過依本王看,宮前殿的內侍宮女定是不曉得的,承天門的侍衛也應當沒瞧見,就怕有兩個跟著本王跳水又離得近的。不過你放心,本王會去料理好的。」

  蘇晉微點了一下頭,道:「大恩不言謝。」又想起她落水前,想起晁清失蹤的關鍵處,對朱南羨道:「十三殿下,那名叫張奎的死囚可還在殿下府上?可否借微臣一日?」

  朱南羨皺眉道:「醫正說你久病未愈,就是因為操勞太過,你先養著,有甚麼本王吩咐人去辦。」

  蘇晉搖了搖頭道:「此事事關重大,拖一刻微臣都不能心安。」

  朱南羨見她堅定異常,只好道:「好。」然後默了一默,抬手往臥榻一邊的圍欄上指了指,避開目光,十分尷尬道:「你先換上那個,等閒叫人瞧出身份。」頓了頓,又添了一句,「已、已拿火盆烘乾了。」

  蘇晉側目一看,竟是她的縛帶。

  正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其間夾雜著朱憫達一聲冷斥:「那個孽障就是將人帶到了這兒?」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7 10:44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0-28 06:02 PM 編輯

第二十章

  朱南羨看蘇晉一眼,來不及多說甚麼,當即背身將門抵住,短促道了一聲:「快!」

  蘇晉會意,抬手將薄簾一拉,迅速褪下衣衫纏起縛帶。

  內侍沒推開門,回稟朱憫達道:「殿下,門像是被閂上了。」

  朱憫達冷聲道:「撞開!」

  兩名內侍合力朝門撞去,只聽「哢擦」一聲,門閂像是裂了,兩扇門扉分明朝內隙開一道縫,卻又「砰」一聲合上。

  朱憫達微眯著雙眼,面色十分難看,沉聲道:「拿燭燈來。」

  天光晦暗,雲頭厚得一層壓著一層,為宮前殿灑下一大片陰影,朱憫達借著燭火,看清朱南羨悶聲不吭地抵在門扉上的身影。

  他冷笑一聲,當即喝道:「羽林衛!」

  「在!」

  朱憫達道:「撞門!」

  羽林衛的力道非內侍可比擬,四人合力撞過去,朱南羨終於抵擋不住。

  巨大的衝力讓他重心失衡,向前撲倒的同時帶翻一旁的案幾,妝奩落下,銅鏡碎了一地,膝蓋不偏不倚剛好紮在一片碎鏡上。

  朱南羨顧不上疼痛,朝蘇晉看去,見她在門撞開的一剎那已將曳撒重新換好,這才鬆了口氣。

  朱憫達邁過門檻,當先看到的便是朱南羨滲出血的膝頭,他的眸色越發陰沉,側目盯了醫正一眼,醫正連忙提了藥箱過去。

  耳房內十分狼藉,臥榻前竟還隔了張簾子,也不知十三這混帳東西都在裡頭幹了甚麼。

  朱憫達逕自走到蘇晉跟前,冷冷地道:「蘇晉?」

  蘇晉伏地道:「回殿下,微臣是。」

  五年前,十三發瘋大鬧吏部是為了他,時至今日,竟然還是為了他!

  看來此子是非除掉不可了。

  朱憫達的聲音已沒有一絲溫度:「羽林衛,將此人帶出去,以禍主之罪杖殺!」

  直至申時,柳朝明與六部尚書才從奉天殿退出來。

  早朝過後,景元帝命七卿留下商議南北仕子一案,怎奈柳朝明竟諫言說裘閣老與晏子言罪不至死。這話非但觸了聖上逆鱗,還累及六部尚書一併受了景元帝一通邪火。

  末了,景元帝道:「柳卿年輕,褊心氣盛,凡事瞧不長遠,你且回去思過自省一月,不必再來見朕了。」

  意示停了他一月的早朝。

  七卿退出來後,並行至墀台,禮部尚書羅鬆堂頭一個沒忍住,埋怨柳朝明道:「你說你小子,平日像個悶葫蘆,偏要在這節骨眼惹陛下不痛快。陛下怎麼想,咱心裡不跟明鏡似的?這案子自打一開始,裘閣老的腦袋就已不在自己脖子上了,你還想給他撿回來縫上?北方仕子想討的公道豈止是這一場科舉?他們要的是聖心,陛下這正是要做給他們看!」

  吏部曾友諒聽了這話,嘲弄道:「羅大人此言差異,柳大人是甚麼人?都察院的左都禦史,那放在前朝,就是禦史大夫,言官之首嘛,犯顏直諫乃是本職,我等被他累及也是本分。你羅大人心裡不也跟明鏡似的?這案子到底冤不冤,你心裡沒桿秤?怎麼到了陛下跟前,就跟沒嘴葫蘆似了?」

  兵部龔尚書大喇喇地「呔」了一聲:「依老夫看,日後七卿面聖,咱七個先統一口徑,省得一個惹了陛下,餘下六個也跟著沒好日子過。」說著,又瞪了一眼沈拓:「你說你一個刑部尚書,他左都禦史進言,你還跟著幫腔?你們是兄弟衙門,誰幫腔都可以,就你不行,你這樣不是叫陛下覺得你二人合著起來給他老人家添堵麼?」

  沈拓輕飄飄道:「哦,那以後老夫不說了,都學羅大人,陛下問一句愛卿何見,咱們回一句,陛下聖心獨|裁,英明至極,微臣五體投地,不敢再有妄言?那還要六部要都察院做甚麼?全撤了得了!」

  羅鬆堂不悅道:「哎哎哎,說柳昀呢,怎麼扯上我!」

  工部劉尚書是個和事老,見另幾位尚書鬧得不可開交,忙勸道:「莫吵莫吵,依老夫看,您幾位說得都有理,柳大人犯顏直諫也沒錯。他年輕嘛,我們幾個要多擔待。不過話說回來,柳昀,老人家說的話你也得聽。陛下乾綱獨斷,從來不是個聽之任之的主兒,他老人家心裡頭有主意時,誰多說一句都是以下犯上,也就是陛下看中你,就停了你一個月早朝,要是換作老夫幾個,怕是立馬革職查辦了。」

  他說著一頓,又看了看身旁幾位的臉色,都是黑黢黢的一副不痛快,隨即展顏一笑道:「真不是多大事兒,要我看,龔大人說得對,以後咱七個面聖,統一統一口徑,這一頁就翻篇了。」然後用手肘捅了捅一旁一言不發的戶部錢尚書,「老錢,您覺得呢?」

  錢之渙嘿然一笑道:「隨意,老夫就是個管國庫鑰匙的,只要論不到銀子上頭,您幾位出主意,老夫跟著放炮就行。」

  此言一出,難免有一點「自掃門前雪」的意思,六部尚書其心各異,都不搭腔了。

  他七人在墀臺上說話,趙衍與另幾位大臣就在台下等著,不敢上前。

  大隨不似前朝,皇帝下頭,還有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景元帝是開國君王,自罷黜中書省,廢了平章事(注1),便將六部與都察院直接歸到自己手裡。

  這七位正二品大員正是最接近皇權之人(注2),其他的一品少傅少保,不過是些虛銜兒罷了。

  柳朝明看到趙衍神色焦急地等著自己,跟六部尚書一揖作別,來到墀台下首:「怎麼了?」

  趙衍垂首略一猶疑,抬眼盯住他道:「我跟你說,你可別急,是蘇晉出事了。」

  柳朝明一怔,當下一語不發地疾步往都察院走去。

  趙衍攆上幾步,拽住他道:「我不是跟你說了莫急?」一頓,往宮前殿的方向指了指:「是這頭。」

  柳朝明眉心緊蹙:「怎麼回事?」

  趙衍重重嘆了口氣,道:「要說,這事還該怪你我。」說著,把蘇晉如何出的事,如何落了水,又如何到了宮前殿一一道來,末了又道:「也不知道是誰這麼神通廣大,竟將人安插到都察院來。眼下太子殿下看十三殿下又因為蘇晉裡裡外外折騰,聽說還受了傷,一怒之下要將蘇晉杖殺。我來就是想問問你,這事要怎麼處置,我這頭已經吩咐錢三兒徹底清查都察院,找到那送藥的內侍,你這頭先有個準備,等太子殿下問起,也好有個交代不是?」

  柳朝明的眸子深處風起雲湧,他甚至來不及思量,沉而短促地道了句:「先救人。」便往宮前殿的方向走去。

  趙衍愣了一愣,這回卻沒能拽住他,只好跟在一旁快步走著道:「你是沒想明白還是怎麼著?昨日你在詹事府燒策論,太子殿下已賣了你一個情面。今日蘇晉是真觸到逆鱗了,你若還想救他,就是跟東宮買一條人命!目下太子與七王勢如水火,都察院從來兩不相幫,你欠下這樣的人情債,可想過往後該怎麼還?你是左都禦史,位列七卿,倘若夾在吏治,皇權與儲君之位的爭鬥中心,日後當如何自處?」

  柳朝明的步子絲毫也不帶停頓:「日後的事,日後再說。」

  趙衍沉了一口氣道:「柳昀,我知道,你是一個將承諾看得比千金還重的人。當時老禦史讓你保住蘇晉,你沒保住,至今覺得有愧於心。可那又怎麼樣?吏部那群的王八蛋在諮文上寫著鬆山縣,卻又把蘇晉帶去旁的地方,那年你為了踐諾,一人離京去找他,一找就找了大半年,這該算把情還上了吧?若還不成,昨日你為他燒了策論,這又算不算另一筆債?十三殿下未必保不住蘇晉,你若去跟東宮買命,才是把自己送進火坑!」

  柳朝明腳步一頓,垂眸道:「必踐的諾,才叫作諾,否則與戲言何異?何況,我並非因為老禦史的託付,才去跟東宮買命。」

  他頓了頓,眼前忽然閃過蘇晉一身染血還跪著說「有負所托」時自責悲切的眼神,輕聲道:「他確實值得竭力保全。」

  六名羽林衛合力將朱南羨押倒在地,分別遏住他的手腳與脖頸,又拿布巾堵了他的嘴,這才令他不再動彈。

  朱憫達看著自己雙眼佈滿血絲還在竭力想要掙紮的皇弟,忽然有些惶恐,怕長此以往,十三會毀在這個叫蘇時雨的人手上。

  朱憫達殺心已定,冷聲問道:「蘇晉,你可知罪?」

  蘇晉垂著眸,跟朱憫達磕了個頭:「微臣知罪。」

  朱憫達淡淡道:「知罪就好,也不必擇地方了,就在此地杖殺。」然後他轉過頭,冷眼瞧著朱南羨,「讓他親眼看著,也好死了心,將念想斷了。」

  兩名侍衛來到蘇晉身後,蘇晉站起身,走向行刑的長凳,卻在朱南羨身前停下腳步,慢慢地,十分認真地朝他伏地一拜。

  朱南羨知道,她是在向自己道別。

  在她起身的一瞬間,他看見她眸中積攢了五年的蕭索忽然化作清澈澈的坦然。

  這一刻,朱南羨覺得自己又看到了五年前的蘇晉,卻看得更透徹。

  她一直沒有變,原來在那股清風般的氣質下,藏著的從來都是一種悍不畏死的倔強。

  羽林衛將蘇晉捆上刑凳,朱南羨被堵住的口中發出嗚咽之聲,他狠咬牙關,唇畔竟滲出血來。

  朱憫達不再看他,冷冰冰道:「打。」

  羽林衛揚杖,棍杖落在蘇晉身上的同時,身後傳來一聲:「太子殿下。」

  天邊層雲犯境,初夏第一場急雨將至。

  柳朝明站在晦暗無光的宮閣殿外,沉沉目色仿佛蓄起深秋的濃霧,跪地朝朱憫達深深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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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平章事,宰相級別的官職。



  注2:按照明朝歷史,朱元璋廢中書省以後,建立了內閣,後來內閣首輔等同於宰相。但是在明初,內閣初建立只是一群提意見的資政,內閣官品級只在五品左右,大事取決於皇帝,所以我這裡取明初歷史,寫的是七卿權力至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5:58 PM

第二十一章

  朱憫達眉頭微微一蹙,眯眼看了刑凳上的蘇晉一眼,淡淡道:「柳大人這是做甚麼?快快平身。」

  柳朝明並不起身,而是道:「殿下,蘇知事是都察院傳進宮審訊的,如今犯了錯,也該由都察院一力承擔。」

  朱憫達心底一沉,果然又是為了蘇晉。

  他冷冷道:「此子雖是柳大人傳進宮的,但他所犯之錯與都察院的審訊無關,柳大人無需掛懷。」

  柳朝明卻不退讓:「敢問殿下,蘇晉所犯何事?」

  朱憫達不悅道:「怎麼,如今本宮想殺個人,還要跟都察院請示一聲?」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並非此意。但蘇晉冒犯太子殿下,微臣自覺難辭其咎,殿下若要責罰,便連微臣一併責罰了罷。」

  朱憫達目色陰鷙,冷笑一聲問道:「若本宮要他死呢?」

  柳朝明聲色沉沉:「請殿下一併責罰。」

  朱憫達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拚死掙紮的朱南羨,又看了眼跪在一旁決絕請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過是一名從八品知事,縱然胸懷錦繡之才,在巍巍皇權之下,也只是一隻螻蟻,而他貴為太子,想殺一隻螻蟻,就這麼難?

  朱憫達身上畢竟留著朱景元的血,他認定的事,旁人越是攔阻,越是要不惜一切去做。

  他冷笑出聲:「好,好,如你們所願,本宮先殺了他,再將你二人一一問罪!」

  正是這時,殿閣另一端傳來怯怯一聲:「大皇兄。」

  朱憫達側目望去,朱十七與一名身著孔雀補子的人正立於殿閣一側。

  孔雀補子當先一瘸一拐地走來,笑盈盈叫了朱憫達一聲:「姐夫。」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一陣兒因進言「南北之差大約誤會」,被他爹打折了腿的戶部侍郎沈奚。

  卻說沈奚有兩個傾國傾城的家姊,其中一個嫁給了朱憫達做太子妃。因此他雖是臣子,幸沾得家姊美貌的榮光,混成了半個皇親國戚。

  眼下朝臣宮人俱在,朱憫達聽得這一聲「姐夫」,黑著臉斥道:「放肆!」

  沈奚嘻嘻一笑,這才施施然拜下。

  朱憫達與太子妃感情甚篤,對這名常來常往的小舅子也多三分寬宥,並不計較他沒分沒寸,而是道:「你先帶十七回東宮,等本宮料理完此處事宜,回去一起用膳。」

  沈侍郎素來是個瞎湊熱鬧的,聽了這話也不挪腿腳,當下拽了朱十七一並在朱憫達跟前跪了,煞有介事地說:「姐夫正生氣,我這小舅子怎麼好走?這麼著,反正姐夫要罰人,不如順個便,把我跟十七一並也罰了吧?」

  朱憫達被他攪得一陣頭疼,罵道:「讓你滾便滾,還跟著胡鬧!」

  沈奚詫然道:「這怎麼是胡鬧?」拿下巴指了指朱南羨,又指了指柳朝明,「一個嫡皇子,一個百官之首,這闔宮上下除了陛下與姐夫您,最金貴的主兒都跪在求死,我不跟個風求個死,豈不太沒眼力見兒了?」說著,推了一把跪在身旁一臉茫然的朱十七,催促道:「快,求求你大皇兄,讓他賜我二人一死,讓咱們也沾沾十三殿下與柳大人的榮光。」

  朱憫達氣不打一處來,怒喝一聲:「沈青樾!」卻不知當說他甚麼才好。

  沈奚順杆子往上爬,當即做了一個領命的手勢,看了一眼被捆在刑凳上正盯著自己的蘇晉,指著一旁的羽林衛道:「你還管他做甚麼?區區八品小吏,想死也該排在本侍郎後頭,你這就將捆他的那根繩拿過來。」

  羽林衛愣愣地看了眼手裡的麻繩。

  沈奚仰頭伸出脖子:「對,就將就這團麻繩,趕緊過來把本官勒死。」

  這是蘇晉第一回見到沈青樾,君子翩翩,眉眼如畫,眼角一顆淚痣笑起來平添三分風流颯然,只可惜,搶著麻繩往脖子上套的樣子實在太煞風景,以至於她每每回想都清晰如昨。

  數年之後,蘇晉升任尚書,位極人臣,沈奚因一樁小事栽到了她手上,便套交情問她,能否看在摯友的面子上,私底下責罰則個算了。

  蘇晉高坐於堂上,清冷說了聲:「好。」然後扔下一捆麻繩道:「當年綁我那根,你拿去勒脖子吧。」

  眼前被沈奚攪和得雞飛狗跳,朱憫達卻在這喧囂中冷靜下來。

  沈青樾說得對,柳朝明是百官之首,蘇晉不過區區八品小吏,為了這麼一個人跟都察院僵持不下,不值得。

  是他衝動了,險些顧失大局。

  朱憫達喝住沈奚,凜然道:「君不君,臣不臣,像甚麼話?」然後側過身,對柳朝明道:「既然有柳大人作保,蘇知事這回的過錯,本宮便不追究了。」然後嘆了一聲,「罷了,看在都察院的情面上,此子就讓柳大人帶走吧。」

  羽林衛為蘇晉鬆了綁,蘇晉因方才挨了一杖,腳落在地面還有些發顫,一名內侍要上來摻扶,她搖了搖頭,往一旁避開了。

  蘇晉走到柳朝明身邊,與他一起跟朱憫達拜別。

  兩人沒走兩步,朱憫達又叫了一聲:「柳大人。」

  蘇晉眸色一黯。

  朱憫達的唇邊含著一枚淺笑,仿佛方才的森森怒氣不過是一個玩笑:「柳大人平日公務纏身,與東宮來往的少了,連上個月小兒周歲,也是只見賀禮不見其人。下個月末是太子妃的壽辰,還望柳大人一定要來。」

  這便是跟東宮買命的代價吧。

  在景元帝暴虐的苛政下,被矯枉過正的朝綱無不彰顯著一種岌岌可危的君臣失衡。

  尤其當這名開國君主已垂垂老矣,各皇儲擁藩自重,誰又不覬覦那至高無上的皇權呢?

  看似平靜的皇座之下勢力林立,身在旋渦之中,哪怕位極人臣,也是浮萍之身。

  柳朝明回首一揖,表情無波無瀾:「多謝殿下相邀,太子妃的壽辰,微臣一定到。」

  被折騰過一番的宮前苑終於安靜下來,朱憫達看了一眼朱南羨,見他仍怔怔地盯著蘇晉離開的方向,心裡頭一股怒氣又湧上來,甩袖走了。

  羽林衛跟著朱憫達浩浩蕩蕩離去,朱南羨卸了束縛,伸手摘了堵在嘴裡的布巾,然後吐了一口淤血,翻身仰面躺在地上,愣愣地看著風雨欲來的天幕。

  他包紮好的膝頭在方才的掙紮中又滲出血來,除了牙齦,指腹也抓得血跡斑斑。

  可有甚麼用?五年前他沒有保住蘇晉,換了五年後,他仍沒有。

  起碼保住她的,不是他。

  沈奚勞心勞力地攪和一番,總算得了個善果,扶住地面跌坐在一旁,看著朱南羨這一身狼狽樣,嘖嘖兩聲問道:「朱十三,方才那個被綁在刑凳上的,就是當年你為了他,差點卸了曾友諒一條胳膊的那位?」

  朱南羨轉頭看他一眼,似乎不想多說,只問:「你來幹甚麼?」

  沈奚嘻嘻一笑,看向刑部大牢的方向:「我啊,我有個仇人快死了,我來給他送一頓上路飯,畢竟做了一輩子仇人,也是緣分嘛。」

  朱南羨又轉回臉盯著天幕,懶得再理他。

  沈奚看他這副樣子,輕飄飄道:「我知道你在想甚麼,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高高在上卻無法把握命運?覺得自己貴為皇子卻連一個想保護的人也保護不了?是不是恨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卻無計可施。朱十三,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白活了?」

  他這一番話如同利刃,一路劈風斬浪地砍到朱南羨心上。

  朱南羨扣緊五指,從牙縫裡擠出一個「滾」字。

  沈奚四兩撥千斤道:「你想知道為甚麼嗎?」

  朱南羨眸色一傷,喉結上下動了動,啞聲問道:「為甚麼?」

  沈奚道:「縱然你救了他,但也是你讓他置於險境。你貴為殿下,卻沒有無上的權力,你甚至生於長於這無上權力的蔭蔽之下,你的身後註定有無數雙眼睛盯著你,你行差踏錯一步,就會有人將遮住你既定路線的樹椏連根拔去,你的庇護,對微不足道的人而言,反而是一把雙刃劍。所以你若真想保護誰,不然你足夠強,不然他足夠強,否則在此之前,愛而遠之,未必不是一種保全。」

  朱南羨轉過頭,怔怔地看著他。

  沈奚挑眉道:「還不明白?這麼說吧,七殿下小時候有只貓,白絨絨的,很通人性,你記得嗎?」

  朱南羨點點頭。

  「後來有一日,那白貓病了,七殿下為此著急了一日,沒有去翰林進學,當日夜裡,他母妃就命人當著他的面,把那只貓活生生地剝皮殺了。」

  朱南羨眼神黯淡下來,終於似有所悟。

  沈奚道:「十三殿下,你知道這個故事告訴了我們甚麼道理嗎?」

  朱南羨問:「甚麼道理?」

  沈奚一本正經地盯著他,說道:「這事兒就告訴我們,在這深宮之中,養貓不如養鳥,養鳥不如鬥蛐蛐兒,古今百代君王,數萬皇子,愛鬥蛐蛐兒的多了去,因玩物喪誌殺貓誅鳥有之,可你聽過滅蛐蛐兒的嗎?」然後他嘻嘻一笑,壓低聲音道:「殿下,微臣新得了一隻蛐蛐兒,起名『虎將軍』,一對長須威風得緊,看你如此鬱結難解,不如微臣將它進獻給你吧?」

  朱南羨面無表情地喊了一聲:「十七。」

  端立在一旁生怕他十三哥想不通自行了斷的朱十七連忙道:「在呢在呢。」

  朱南羨道:「把雄威刀拿來,本皇兄今日非得剁了這姓沈的王八蛋!」

  蘇晉一路跟著柳朝明回都察院。

  長風過境,這一場蓄意已久的急雨終於在薄暝時分落下,天一下就暗了,連晚霞都來不及附於雲端。

  方才朱憫達以自己做籌碼的一番人命買賣,蘇晉怎會瞧不明白。

  事到如今,卻是說甚麼都仿佛都不應該了。說謝嗎?謝字太輕,以後都不要說了。說些別的?可心中負債累累,實難再開口。

  柳朝明的腳步一頓,回過頭看她鎖眉深思,輕聲問了句:「在想甚麼?」

  夜雨風燈,映在柳朝明眼底化作深深淺淺的光,蘇晉抬眸看他,輕笑了一下,笑意不達眼底。

  她轉頭看向廊外浸在水幕裡的夜色,淡淡道:「我在想,這場雨,何時才能過去。」

  柳朝明也轉頭望向這夜中雨,似是不經意道:「風雨不歇,但能得一人同舟,也是幸甚。」

  然後他頓了一頓:「蘇時雨,本官有句話想問你。」

  忽然而來的急風裹挾著水星子吹迷了蘇晉的眼,紛亂的雨滴仿佛被攪開一個豁口,竟能撥雲窺見星光。

  而柳朝明的話,也是被這風送入耳畔。

  「你可願來都察院,從此跟著本官,做一名撥亂反正,守心如一的禦史。」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19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0-28 06:21 PM 編輯

第二十二章

  當日夜,都察院的佈防裡裡外外撤換了一番。

  太醫院的醫正來驗過,白日裡送給蘇晉的那碗藥確實是有毒的,裡頭放了毒藥,只要吃下一勺,必死無疑。

  送藥的內侍也找到了,人在水塘子裡,撈上來時,身體已泡得腫脹。

  蘇晉不知是誰要對她下手,她睡下前,還想著將手頭上的線索仔仔細細再理一回,誰知頭一沾上瓷枕,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實在是太累了,帶著紛紛心緒入眠,竟也幾乎一夜無夢。

  恍恍之中,只能聽到無邊的雨聲,與柳朝明那句「蘇時雨,你可願來都察院,從此跟著本官,做一名撥亂反正,守心如一的禦史」。

  她沒有回答。

  不是不願。

  只是在她決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調,柳朝明這一問,就像有人忽然拿著竹片為她調好音,撥正弦,說這一曲如是應當奏下去。

  蘇晉不知道長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遠,還是能在寂無人煙之處另闢蹊徑。

  翌日晨,趙衍來值事房找柳朝明商議十二道巡查禦史的外計,叩開隔間的門,出來的卻是蘇晉。

  趙衍一呆,下意識往隔間裡瞧了一眼。

  蘇晉向他一揖:「趙大人是來找柳大人麼?他已去公堂了。」

  趙衍點了點頭,雖覺得自己滿腦子想頭十分齷齪,仍不由問了句:「你昨夜與柳大人歇在一處?」

  蘇晉一愣,垂眸道:「趙大人誤會了,昨夜柳大人說有急案要辦,並沒歇在值事房,下官也是今早起身後撞見他回來取卷宗,才知道他已去了公堂。」

  趙衍找端出一副正經色:「哦,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一大早通政司來信,有些著急。」

  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實則鬆了一口氣。

  他昨夜主持都察院事宜,本打算為蘇晉在此安排個住處,誰知彼時千頭萬緒,一時竟沒顧得上她,等轉頭再去找時,人已不見了。

  柳朝明對蘇晉上心,趙衍瞧在眼裡,朱南羨對蘇晉十萬分上心,趙衍也瞧在眼裡。

  趙衍想,幸好此上心非比上心。

  否則若是因他沒安排好住處令左都禦史大人失了清譽,他罪過就大了。

  趙衍緩緩籲出口氣,邁出值事房,迎面瞧見端著盞茶走過來的柳朝明,不由問道:「你昨夜辦甚麼急案去了,怎麼讓蘇晉在你隔間歇了一夜?通政司的信不是今早才到麼?」

  柳朝明吃了口茶:「沒甚麼急案,誆他的。」見趙衍詫異,補了句,「否則他怎麼會安心在此處歇了。」

  趙衍呆了呆:「那你昨夜睡在哪兒?」

  柳朝明看了值事房一眼:「沒怎麼睡,看卷宗累了,撐在案頭打了個盹,四更天便醒了。」

  趙衍覺得方才籲出去的氣又自胸口緊緊提了起來。

  兩人說著話,都察院的回廊處走來三人,打頭一個身著飛魚服,腰帶繡春刀,竟是錦衣衛指揮同知韋姜。

  韋姜見了柳朝明,當先拱手一拜:「柳大人,敢問京師衙門的蘇知事可在都察院受審?能否借去鎮撫司半日?」

  南北一案的重犯裘閣老與晏子言等人被關在了刑部大牢,而五日前,被指舞弊的南方仕子已下了鎮撫司詔獄。

  柳朝明不置可否,只問:「是仕子的供狀出了問題?」

  韋姜搖了搖頭:「也不是,那裡頭有一位仕子,說一定要見了蘇知事才肯畫押,但結案在即,我手下的人沒個輕重,就——」

  「就怎麼了?」

  柳朝明回過身去,蘇晉不知何時已從值事房出來了。

  她走過來一揖:「敢問柳大人,這名仕子可喚作許郢許元喆,原本乃這一科的一甲探花?」

  韋姜道:「正是。」又看向柳朝明,「是我管束無方,才讓手下的以為可以嚴刑相逼,卻不知許郢已有傷在身,再受不住大刑,他既心有餘願,若能借蘇知事過去好言相勸,此事也能有個善果。」

  錦衣衛自設立以來,過手案子無數,雖不說樁樁件件都能拿捏妥當,底下校尉刑訊時出個差池,死個要犯,也是常有的事。

  抓著死人的手往狀子上一摁,這案子不結也算結了。

  這回卻煞有介事地來請蘇晉「好言相勸」,大約是龍座上那位有指示,要活著招供。

  蘇晉想到這裡,眸色一黯。

  活著招供以後呢?再拉去刑場斬了?

  已是大費周章地做戲,偏偏還不想失了風骨,景元帝真是老了。

  柳朝明看蘇晉一眼,對韋姜道:「韋大人帶路吧,本官也一起去。」

  許元喆已被人從詔獄抬出,安置在鎮撫司辦事房的一處耳房中。饒是蘇晉再有準備,看到許元喆的一瞬也愣住了。

  離仕子鬧事只過去十日,他整個人已瘦得不成人形,身上沒有一塊完好的肌膚,雙腿折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淋淋血肉之間可見碎骨。

  蘇晉幾乎要認不出他。

  韋姜在一旁低聲道:「已喂了醒神湯,人是清醒的,蘇知事過去罷。」

  蘇晉喚了一聲:「元喆。」

  許元喆轉過臉來,認出蘇晉,空洞無光的雙目浮上些許神采,卻是悲涼的,他張了張口,除了一句「蘇先生」,甚麼也說不出來。

  蘇晉的胸口像堵了一塊大石,她在榻前蹲下身,說:「元喆,我知道,你沒有舞弊。」

  許元喆聽到這句話,眼淚便流下來了。

  他轉回臉,盯著屋樑道:「他們都不信我。」

  蘇晉只能握緊他的手。

  許元喆頓了一頓,像是在與蘇晉說,又像是在自說自話,「我是庶出,生來長短腿,父親不喜,親娘過世得早,兄弟姊妹大都瞧不起我,只有阿婆對我好。那時候我就想啊,我一定要爭氣,要念好書,日後不說中進士,哪怕能中一個秀才舉子,我也要帶阿婆離開那個家。

  「每回放榜,都是我最高興的時候,桂榜,杏榜,傳臚。我至今都記得,傳臚那天,唱官把我的名字唱了三次,說我是進士及第,一甲探花,我真是高興啊,我想我寒窗十年,風簷寸晷,所有努力總算沒有付之東流。可事到如今,我發現我錯了。」

  他轉過臉來,眼神裡佈滿絕望:「蘇先生,我現在想要的,只有清白。可是清白二字這麼難,我把所有的痛都忍了過去,所有的不甘與悲憤,可他們欺我,誣我,讓我蒙受不白之冤,為什麼?」

  蘇晉心中鈍痛不堪,她一時間竟無法面對許元喆的目光,仿佛說甚麼都是蒼白無力的。

  她抿了抿唇,垂眸道:「元喆,我們許多人都是如此,在年少為自己擇一條路,以為前途無量康莊大道,可走下去才發現迷霧重重不見天日,你會捫心自問你是否錯了,但來路茫茫,去路渺渺,已無法找到歸途。」

  許元喆自胸口震出一笑:「所以撞得頭破血流,行近燈枯?」

  他看入她的眼問:「蘇先生,你呢?你寒窗苦讀十年,又是為何?你滿腹才華胸藏韜略,卻因一樁小事蹉跎數年,可曾有過不甘?你被作惡之人辱於足下,被掌權之人視若螻蟻,可曾有過不忿?你可有那麼一刻覺得你踽踽而行風雨兼程所換來的一切,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笑話就像我——」

  許元喆努力撐起身子,悲切萬分:「我為之傾注了一世的希望盡成空夢,到最後連清白之名也留不得。我不過是那高高在上之人手裡的一枚棋子,他殺我以取悅天下人,他殺我以穩固他的江山,他殺我以收復他早年殺沒了的北地民心,最可笑的是,他手裡還握著許多與我一樣的棋子,他真是要妥妥當當全殺乾淨才好,反正我死了,也沒人記得,百代之後,萬民只會朝拜他流芳千古的錦繡江山。」

  許元喆的頭又重重砸回竹枕之上,仿佛已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蘇先生,你知道我這些天,一直反反復複地在惦念甚麼嗎?」

  他轉過頭,驀地對蘇晉一笑:「來世不做讀書人。」

  然後他閉上眼,對著舌根狠狠咬了下去,拚盡全身氣力說了他此生此世最後一句話——

  來世不做讀書人。

  大量的血從許元喆嘴邊奔湧而出,早已乾涸的雙目死氣沉沉卻不曾合上,蘇晉甚至沒來得及跟他說,他的清白,至少她會記得,記一輩子。

  柳朝明嘆了一聲,對韋姜道:「勞煩韋大人,可否為他換身乾淨衣裳,找個地方葬了。」

  韋姜眸色亦是黯淡,他猶疑了一下,卻是道:「這……下官做不了主,要請示過聖上。」

  請示聖上做甚麼?

  眼前只剩一具屍首,難道還要剝皮實草,懸於城門麼?

  蘇晉道:「那能否請韋大人將元喆這身衣冠贈與下官,下官想在城外為他立一方衣冠塚。」

  韋姜沉默了一下,道:「好,等這廂事畢,蘇知事可上鎮撫司來取。」

  蘇晉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隨柳朝明離開的鎮撫司。

  她也不知道自己來這一趟的意義何在。

  許元喆還是死了,以這樣決絕的方式,或許他在此之前,說想見蘇晉,也只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吧。

  一個人快死了,總想要盡訴平生。

  蘇晉記得到了最後,是錦衣校尉拿著寫好的狀紙,抓著許元喆的手畫押的。

  他最後還是沒能留得清白。

  宮樓廣台,青天白日,可在這朗朗乾坤之下,背負著這樣不白之冤而死不瞑目的人還有多少?

  蘇晉望向錯身走在她前面半步的柳朝明,忽然問:「柳大人,禦史是做甚麼的?」

  柳朝明停下腳步,回過身來:「辨明正枉,撥亂反正,進言直諫,以協聖上肅清吏治。」

  蘇晉問:「可若是聖上錯了呢?」她搖了搖頭,「此南北一案,柳大人進言直諫,被停一個月早朝;戶部沈侍郎說了一句『誤會』,被打折了腿;詹事府晏子言,一力證明南方仕子沒有舞弊,如今已快要人頭落地;而許元喆,不畏酷刑只求清白,咬舌自盡於鎮撫司。」

  她抬頭看向柳朝明,眸中寫滿失望:「這是萬馬齊喑的朝綱,上之所是必皆是,所非必非之,人人自危,只怕朝承恩,暮辭死,這一名滿眼荒唐的禦史,要如何來當?」

  柳朝明將這失望之意盡收眼底:「你想要答案?」

  蘇晉點了點頭。

  柳朝明轉身折往宮樓另一方向:「我帶你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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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

  外計:考核外官的制度。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22 PM

第二十三章

  自西鹹池門出宮,驅車一盞茶的功夫可至白虎巷。

  巷內有一處一進深的院落,蘇晉抬目望去,上書「清平草堂」四字。柳朝明推開院門,逕自走到草舍門前,道:「便是這裡。」

  這是老禦史的故居。

  四十年前,景元帝自淮西起勢,曾一度求賢若渴。後來他手下人才濟濟,再佐以「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之計,最終問鼎江山。

  只可惜人一旦到了高位,難免患得患失,積慮成屙,非刮骨不足以慰病痛。

  十數載間,朱景元殺盡功臣,整個朝堂都籠罩在腥風之中。

  若說誰還能自這腥風中艱難走過,便只有前任左都禦史,人稱「老禦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柳朝明站在背光處,對蘇晉道:「老禦史一生,曾十二回入獄,無數次遇險。景元五年,他去湖廣巡案,當地官匪勾結,將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以手擋刀,被斬沒了右手五指,他沒有退;景元八年,聖上猜忌平北大將軍有謀反之心,他冒死勸諫,被當做同黨關入詔獄三年,受盡折磨,他沒有退;景元十一年,聖上廢相,以謀逆罪牽連萬餘人,他自詔獄一出便進言直諫,聖上一怒之下要殺之,他依然未改初衷。」

  蘇晉道:「此事我聽說過,當時滿朝文武為其請命,才讓老禦史保得一命。」

  柳朝明道:「饒是如此,他仍受了杖刑,雙腿壞死,餘生十年與病榻藥石為依。」他回轉身看入蘇晉的眼:「蘇時雨,在你眼中,許郢的死是甚麼?是故人憾死不留清白的遺恨,還是蒼天不鑒鬼神相泣的奇冤?或者都不是,他的死,只是你親歷親嘗的一出人生悲涼,而這悲涼告訴你,好了,可以了,不如就此鳴金收兵?」

  蘇晉避開柳朝明的目光,看向奉著老禦史牌位的香案:「柳大人,我不願退,我只是不明白,退便錯了麼?凡事盡力而為不能如願,是不是及早抽身才更好?難道非要如西楚霸王敗走烏江,退無可退時自刎於江畔麼?」

  柳朝明看著她,忽然嘆了一口氣:「你聽說過謝相麼?」

  蘇晉的心倏然一緊,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於抬頭露出驚慌的神色,「略有耳聞。」

  柳朝明道:「昔日立朝之初的第一大儒,聖上曾三拜其為相,他本早已歸隱,可惜後來相禍牽連太廣,波及到他。老禦史正是為謝相請命,才受得杖刑。

  「蘇時雨,你為晁清一案百折不撓,令本官仿佛看到老禦史昔日之勇。你可知那一年禦史他受過杖刑後,雙腿本還有救,但他聽說謝相唯一的孫女在這場災禍中不知所蹤,竟為了故友的遺脈西去川蜀之地尋找,這才耽誤了醫治,令雙腿壞死。」

  蘇晉猛地抬起眼,怔怔地看向柳朝明。

  眼前的柳朝明似乎不一樣了,終年積於眼底的濃霧一剎那散開,露出一雙如曜如漆的雙眸,卻是清澈而堅定的,仿佛一眼望去,便能直達本心。

  蘇晉忽然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柳朝明那句「守心如一的禦史」是何意。

  因他一直以來正是這麼做的,守心如一,有諾必踐。

  柳朝明道:「蘇時雨,本官知你不願退,本官只是想告訴你,許郢之死,只是千千萬萬蒙受含恨而終的人之一,而身為禦史,你只能直面這樣的挫難,縱然滿眼荒唐,也當如老禦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蘇晉低低笑了一聲:「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然後她抬起眼,一雙眸子像燃著灼心烈火,語氣卻是清淺的,轉身撚起一根香:「我為老禦史上一炷香吧。」

  也是代她的祖父,為闊別多年的故友上一炷香。

  柳朝明看著她拈香點火的樣子,忽然想起老禦史生前所說「若能得此子,一定收在身邊,好好教導」,以及他臨終時,曾握著自己的手說的最後一句話——柳昀,蘇時雨這一世太難太難了,你一定要找到他,以你之力,守他一生。

  柳朝明摁住蘇晉的手:「我與你一起。」

  然後他點香看了蘇晉一眼,望向老禦史的牌位,道:「當以尊師禮敬之。」

  回到都察院已近申時。

  沈奚手裡把玩著摺扇,倚在門廊上招呼:「百官俗務纏身,我原想著昀兄與我一個被勒停了早朝,一個被打折了腿,合該湊作一處逗悶子,沒成想昀兄竟比我先找到了搭子。」伸手跟蘇晉胡亂比了個揖,「蘇知事,又見面了。」

  蘇晉回了個揖:「侍郎大人好。」說著就要拜下。

  沈奚忙道:「免了免了。」又往前堂裡努努嘴:「這人是你朋友?」

  正堂當中還跪著一人,蘇晉仔細一瞧,竟是周萍。

  她道:「正是。」

  沈奚促狹一笑:「你看著啊。」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周通判,本官恕你無罪,命你平身。」

  周萍恨不得將頭埋進地裡:「不敢不敢,求大人責罰。」

  沈奚「嗤」地笑出聲,又連忙收住,更是一本正經地道:「你且平身吧,蘇知事已與本官說了,他會代你受罰。」

  周萍猛地抬起頭,先是一臉無措地看了看沈奚,又是一臉責備地看了眼蘇晉,再磕下去:「稟沈大人,蘇知事還有傷在身,求大人手下留情,要不、要不蘇知事的責罰,我加倍替他受了。」

  沈奚再也忍不住,捧著肚子笑作一團:「這是甚麼糊塗爛帳。」

  柳朝明知他素愛拿人逗悶子,抬步邁進前堂,說了一句:「周通判平身。」

  周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在心裡掂量了一下官品,諾諾起了。

  柳朝明冷眼看著沈奚:「你怎麼他了?」

  沈奚沒正行地往他右手下坐了,又端出一副詫異神色:「禦史大人此言可冤枉小民了。周通判今日一大早來都察院找蘇知事,趕巧您二位不在,還是我這個串門子順道幫都察院接的客。」

  柳朝明冷眼掃他一眼。

  沈奚嘻嘻一笑,改了詞:「招呼,招呼的客。我腿不是折了麼,官袍太繁瑣,就穿了身便服,哪裡知周通判將我認成個打雜的了,說他一路自宮外走來,實是熱得慌,想問我討碗茶喝。我心想,這好歹是都察院的客,總不能怠慢了不是?

  「我又是找茶壺,又是燒茶地忙了半日,好容易給周通判沏了盞茶,誰知錢三兒那個不長眼突然過來叫了一聲『沈大人』,還拜了一拜,周通判這一下便嗆了個半死,然後跪在地上死都不起來了。」

  說著,他又提起茶壺,斟了盞茶遞給周萍:「周兄弟,你說是吧?」

  周萍撲通一聲又往地上跪了。

  沈奚將就手裡的茶遞給蘇晉道:「哎,我說,你一身反骨,怎麼有這麼個老實巴交的朋友?怕不是成日叫你欺負吧?」

  蘇晉接過茶放在一旁,轉身去扶周萍:「沈侍郎這句話可問住下官了,柳大人一身正氣,不也防不住跟沈大人相交?」說著,懶得再理沈奚,問周萍道:「皋言,何事來尋我?」

  沈奚拿扇子敲敲案幾,問柳朝明:「哎,他這目無尊長以下犯上的毛病,可是你慣的?」

  柳朝明也沒理他。

  周萍抬眼看了堂上二位的臉色,都沒當真要責罰他的意思,便道:「昨日有個阿婆來衙門找你,我與義褚兄一問,是元喆的姥姥,因元喆去家裡的信提起過你,她找不到元喆,才找到這裡來。」

  蘇晉眸色一黯。

  周萍又道:「我托楊府尹打聽過了,現不知元喆是怎樣了,所以才來問問你。」一頓,壓低聲音道,「加之十分擔心你,這才進來瞧瞧你。」

  蘇晉聽了這話,回身看向柳朝明,柳朝明向她點了點頭。

  蘇晉道:「我已沒事了,這就隨你一起回去。」言罷,一揖拜別了柳朝明與沈奚。

  等蘇晉的身影消失在都察院外,柳朝明略一思索,想到當日指使下毒的人還未找到,正要去吩咐前三暗自派兩人跟著,不防被沈奚的扇子一攔:「不用不用,這賊沒抓到,擔心也不止你一人,蘇知事此去,自有二呆子跟著。」

  柳朝明一愣,大約想到他說的是誰,問:「你怎麼知道?」

  沈奚一笑:「從前翰林一起進學,老太傅總說你是最聰慧的一個。」然後嘖嘖嘆了一聲:「可惜你這腦子,平日都用到公務上去了,揣摩人還是揣摩的太少了。」

  柳朝明挑眉。

  沈奚道:「你知道這天下呆子都有甚麼共同點嗎?」比出一個手指:「其一,守株待兔。」

  蘇晉與周萍走過軒轅台,下了雲集橋,橋後繞出來一人。

  又是個穿便服瞧不出身份的,看了周萍一眼,咳了一聲還沒說話,周萍便跟他跪下了。

  朱南羨嚇了一跳,他本以為自己這一身曳撒便裝陪蘇晉出趟宮已十分妥當,沒留神竟一下叫一個生面孔識出了身份。

  沈奚比出第二根手指:「其二,掩耳盜鈴。」

  朱南羨定了定神,決心不去管生面孔,又咳了一聲道:「蘇知事,這麼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23 PM

第二十四章

  周萍瞧朱南羨有些眼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見過,一問,朱南羨自稱是金吾衛校尉,名喚南靄,今日休沐,想與蘇知事一同出宮轉轉。

  周萍長舒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頗是窘迫:「這就好,南校尉您是不知道,我這甫一進宮,就養成了逢人便跪的習慣。」

  朱南羨一時不習慣有人如此隨意跟他搭話,在心裡拿捏了一陣校尉的身份,這才道:「哦,周兄弟,這是為何?」

  蘇晉看周萍一眼,提點道:「謹言慎行,言多必失。」

  周萍沒能領會她的深意,回道:「也沒甚麼,早前我遇上戶部的沈侍郎,他穿了一身便服,與我說他是都察院打雜的,害我違反了綱紀,險些犯了個不敬之罪,還好左都禦史大人慧眼如炬,明辨是非,並未曾跟我計較。」

  說著,又打量了朱南羨一眼,續道:「方才我甫一見南校尉,看您氣度威儀,豐神俊朗,像是個皇親國戚似的,以為你們宮裡的人都有這穿便服誆人的惡習,原來竟是個校尉,當真失禮失禮。」

  朱南羨道:「周兄弟,客氣客氣。」

  蘇晉又看周萍一眼,說:「旁人是吃一塹長一智,你是吃一塹短一智。」

  周萍又沒能領會這句話的深意,責備道:「你還說我,我倒是要說說你。你平日與人結交,應當慎重些,像是南校尉這樣的就很好,可換了沈侍郎這樣的,那便萬萬結交不起。更莫說當日的十三殿下,他一來,我們衙門上上下下頭都磕破了,也僅僅只能覲見殿下的靴面兒。楊大人隔日膝頭疼得走不了路,還說等你回來要提點你,可不能再將十三殿下往府衙裡招了,咱們府衙小,供不起這位金身菩薩,你可記住了麼?」

  蘇晉最後看周萍一眼,覺得他已無可救藥,決定不再搭理他。

  倒是朱南羨被這番話說得好不尷尬,只好鄭重其事地代答:「嗯,已記住了。」

  三人並行著出了宮,張羅了馬車往京師衙門而去。

  劉義褚已在府衙門口等著了,見回來的是三個人,其中一位元不認識的還有些眼熟,便捧著茶上前招呼:「這位是?」

  周萍道:「這位是南靄南兄弟,金吾衛的校尉,為人十分和善。」

  劉義褚點了一下頭,一邊將朱南羨往府裡引了,一邊問蘇晉:「你在宮裡,可有打聽到元喆的消息?」

  蘇晉步子一頓,垂眸道:「下了詔獄,沒能撐過去。」

  身旁的三個人都愣住了,劉義褚問:「怎麼死的?」

  蘇晉微一猶疑,道:「自盡。」又添了一句:「咬舌自盡。」

  廊簷在偏堂外打下一片暗影,劉義褚站在簷下,往堂內望瞭望,蘇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裡頭坐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嫗,佝僂著背脊,滿臉皺紋大約已過花甲之年,看他幾人走近,立時從座椅上起身,且喜且畏地看著他們。

  周萍道:「這……這怎麼開得了口?」

  蘇晉咬了咬唇,斬釘截鐵地說:「暫且不提。」邁步跨進了偏堂內。

  周萍一愣,一時沒叫住她,只好轉頭問朱南羨:「南校尉,你是宮裡頭的,你聽說過這事嗎?元喆他,怎麼自盡了呢?」

  朱南羨愣怔地看著蘇晉的背影。

  許元喆他知道,當日蘇晉拚命從如潮的人群裡救出來的探花郎。

  是啊,好不容易救出來,怎麼就死了呢?

  他略一思索,沒答周萍的話,也跟著蘇晉進了偏堂。

  老嫗一見蘇晉,顫巍巍走近幾步問道:「是蘇大人?」便要跪下與她行禮。

  蘇晉連忙扶住她,道:「阿婆不必多禮。」想了一想,又垂眸道,「阿婆,元喆一直視我為兄,他的阿婆便是我的阿婆,您還是叫我的字,喚一聲時雨罷。」

  老嫗道:「這不行,大人便是大人,是青天老爺,可不能沒分寸了。」卻一頓,一時滿目企盼地望著蘇晉,切切道:「蘇大人,草民聽周大人說,元喆被叫去宮裡,聽說是皇上要封他做大官了,您知道他啥時候能出來麼?」

  蘇晉避開她的目光,低聲道:「皇上委以重任,大約還有幾日吧。」餘光裡看到老嫗手裡還抱著行囊,便問,「阿婆可找到落腳之處了?」

  老嫗窘迫道:「草民昨日才到應天府,本來想去貢士所打聽,誰知那處裡裡外外圍著官兵,草民不敢去,這才來勞煩蘇大人問問元喆的下落。」她想了想,又連忙道,「蘇大人不用擔心,元喆既然過幾日要回來,草民就在離宮門近一些的地方歇歇腳,他幾時出來都不要緊,草民就想著能早一些見到他就好。」

  蘇晉的心裡像堵了一塊巨石,唇邊卻牽起一枚淡笑:「這怎麼好,等元喆出來,可要怪我這個做兄長的招待不周了。」說著,拿過老嫗手裡的行囊道,「阿婆便在我衙門的處所歇腳,我這幾日剛好有事務纏身,若能進宮,說不定還能幫您催催元喆。」

  說著,一邊扶起老嫗,往偏堂後方的處所走去,推開自己的房門,又笑道:「阿婆千萬別覺得打擾了我,我聽元喆說阿婆您會納鞋墊,我腳上這雙不合適,阿婆您一定為元喆納了不少,能順帶著給我一雙便好。」

  老嫗眉間一喜,道:「行行,蘇大人您真是好人。」又仔細看了眼蘇晉的腳,說道,「大人您的腳比元喆小一些,他的您怕是穿不了,草民重新給您納一雙好的。」

  蘇晉點了一下頭,合上門退出來,迎面撞上一直跟在她身後的朱南羨。

  朱南羨看了眼她握緊成拳的手,一時不知當說甚麼,只問:「蘇晉,是不是我父皇……」

  蘇晉猛地抬頭看他,雙眸灼灼似火。

  可這火光只一瞬便熄滅了,蘇晉移開目光,搖頭道:「與殿下無關,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朱南羨默了一默,又問:「你不告訴她,是不是想先還許元喆一個清白?」

  蘇晉沒有說話。

  朱南羨看著她,忽然抓住她的手,將一塊冰冷的物事放入她手心。

  蘇晉低頭一看,竟是一塊白無瑕的美玉。

  朱南羨道:「這是張奎擱在刑部大牢牆縫裡的玉,我親自去找的。」然後他頓了一頓,又說,「蘇時雨,你不必擔心,這一兩日我已琢磨過了,入仕的原因,你不說,本王便不問。你今後若想做甚麼,你去做,本王便幫你。本王只希望你能明白……你不是獨自一個人。」

  柳朝明一邊翻看卷宗,一邊聽錢三兒稟報追查蘇晉當日被下毒的結果,面無表情道:「這麼說,除了一點蛛絲馬跡,你這兩日甚麼都沒查到?」

  錢三兒道:「大人可錯怪下官了。除了這點蛛絲馬跡,下官倒還查出了一樁怪事。」

  柳朝明自案宗裡抬起眼。

  「柳大人,十三殿下當日既然肯跳雲集河救蘇知事,按說他應當也是對這案子十分上心的,難道不應當也查一查麼?可您猜怎麼著,他非但沒緊著追查這樁事,反而卻打發走了兩個承天門守衛,下官去問,居然恰好是當日跟著他跳河的兩個,您說怪不怪?」

  柳朝明道:「打發去哪兒了?」

  錢三兒道:「居然是直接送去西北衛所了。」一頓,又道,「柳大人,您怎麼看這事兒,下官怎麼覺得這事兒裡頭裹著點東西呢?」

  柳朝明眉頭微微一蹙,忽然想起沈奚那句——「你平時的心思都用在揣摩事務上,揣摩人還是揣摩得太少了」,當即道:「你去問宮前殿的內侍宮女,當日十三殿下將蘇晉帶過去後,究竟發生過甚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24 PM

第二十五章

  趙衍聽了這話, 剛吃進嘴裡的一口茶全噴了出來。

  關心過頭, 必有貓膩。

  他知道自己的心思齷齪了一點,卻也不肯看著柳朝明往邪路上走,打斷道:「這就不必了吧,若這事兒裡頭真裹著甚麼,太子殿下早也善理了,我都察院橫插一道, 豈不給殿下添堵麼?」

  錢三兒又道:「柳大人, 趙大人,其實十三殿下打發走兩個守衛還不是最怪的。」他覷了覷二位堂官的臉色,說道:「最奇怪的是,這兩個守衛出了應天府沒多久,人便不見了。」

  「不見了?」趙衍一驚,「這是個甚麼說法?是被人劫走了, 還是半道上跑了?」

  錢三兒搖頭道:「這就不知了, 咱們這頭有衛大人的密信, 消息倒還快些, 估摸著東宮那頭要明一早才知道這茬呢。」

  趙衍與柳朝明對視一眼,問:「你怎麼看?」

  柳朝明略一思索,算了算此去西北的路線,吩咐道:「命江西, 山西, 陝西三道的監察禦史務必留心, 境內若發現這兩名守衛的蹤跡, 當即上報,不得耽擱。」

  蘇晉又將心裡頭的線索理了一次。

  許元喆生前說,晁清四月初曾去過尋月樓一回,他失蹤的日子乃是四月初九。

  死囚張奎說,四月初七,他在亂葬崗「摸屍」時被人打暈,醒來後,被尋月樓老鴇誣衊說他殺了尋月樓的頭牌甯嫣兒。

  一個失蹤,一個死,都與尋月樓有關,且前後只隔了兩日,很難讓人相信這兩樁案子毫無關係。

  張奎為了證明自己只為求財沒有殺人,將從屍體上扒下來的玉墜子藏進了刑部大牢裡的一個牆縫中。

  而這枚玉墜子,眼下正被朱南羨交到了她手中,成了她現有的,唯一的實證。

  這說明張奎說自己被誣衊,十有八九是真的。

  若他是被冤枉的,那麼那名憑空誣衊他殺人的尋月樓老鴇一定知道些甚麼。

  暮已沉沉,蘇晉想到這裡,推說自己要歇下了,一揖拜別了朱南羨。

  等朱南羨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蘇晉迅速轉身,吩咐了一句:「阿齊,備馬車。」再掃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周萍,忽然一笑道:「皋言,換身官袍,陪我出去一趟。」

  周萍被她這突如其來的一笑瘮了瘮,看她刻不容緩的樣子卻也不敢耽擱,忙裡忙慌將官袍換了,蘇晉已坐在馬車的車轅上等他了。

  劉義褚站在衙門口問:「你二人這是去哪兒?」

  蘇晉將周萍讓進車內,一揚馬鞭面不改色道:「青樓。」

  劉義褚連忙將茶碗往阿齊手上一遞,追了幾步攀上車轅:「捎帶上我捎帶上我。」

  月華初上,十裡秦淮笙歌渺渺。

  蘇晉將馬栓在坊外,一路往尋月樓而去。

  周萍這廂被她氣得肺疼,一路走一路責備:「你從前從不沉迷聲色,怎麼入了一趟宮,竟染上這等惡習?」

  蘇晉看他一眼,忍不住解釋道:「我是來辦案的。」

  周萍十分不信:「你來辦案?你來辦案為何你穿便服我穿官服?你真是太對得起我了,你可曉得為官者尋歡被抓是個甚麼懲處?就是孫大人,平日裡把這兒當娘家的,也只敢自稱是個鹽商,從不曝露身份。」

  蘇晉本要與他再解釋兩句,轉而一想,早上沈青樾誆他說自己是都察院打雜的,他信了,後來朱南羨誆他說自己是個宮裡的校尉,他又信了,怎麼輪到自己,他疑心就那麼重了呢?

  蘇晉一時覺得親者痛仇者快,再懶得與他解釋,淡淡道:「為甚麼讓你穿官服?這還想不明白?本知事大人頭一回尋歡,自然要找個品級比我高的官老爺撐場面。」

  前頭帶路的劉義褚回過頭來:「別吵了。」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樓閣,「到了。」

  比起另一端歌舞昇平的河坊,尋月樓門庭十分冷清,若不是大門還敞著,只當是閉門謝客了。

  從外頭望進去,樓閣大廳裡坐了一個女子,手持一把繡著蝴蝶的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左邊檯子上倒是有個撥琵琶的,弦音泠泠,也是寥寥一曲離歌。

  蘇晉順著方才的話頭,就勢在周萍背上一拍:「腰挺直了,下巴仰起來,拿出點官老爺的派頭。」

  周萍氣不打一處來,正要發作,卻被蘇晉十萬分認真的一眼看了回去,她壓低聲音道:「等下我會說你是刑部的周主事,你千萬別露餡了,切記。」

  坐在廳中搖團扇的婦人見蘇晉三人進來,當中還有個穿官袍的,不由訝然道:「幾位爺是——」

  蘇晉負手而立,冷冷打斷她的話:「這位乃刑部周主事,你便是這樓裡的老鴇?」

  女子一聽這話,連忙使了個眼色讓琵琶女過來,兩人一起先跟蘇晉三人跪下拜了拜,這才道:「回這位大人的話,奴家不是媛兒姐,媛兒姐早幾日便已走了。」

  「走了?」蘇晉一愣,看了劉義褚一眼。

  劉義褚當即拉開一張椅凳,說:「大人您坐。」

  周萍點了一下頭,依言坐下。

  蘇晉也並不說話,提著茶壺為周萍斟好一盞茶奉上,擺出一副要審的架勢:「你們這又是怎麼回事?別的姑娘呢?」

  女子一臉狐疑地望著他三人:「這……不正是因為刑部日前審得那樁案子麼?」被蘇晉泠然目光一掃,她又連忙垂下頭,諾諾交代道:「約莫是四月頭,我們這的頭牌甯嫣兒離奇死了。媛兒姐,就是大人問的老鴇,被刑部叫去問過幾回話後,忽然說要嫁人,也收拾行囊走了。樓裡的姑娘覺得不吉利,紛紛去投靠別的河坊門樓,只有奴家跟妹妹留下來。」說著,看了蘇晉一眼,臉一紅道:「大、大人若只是來尋歡,奴家跟妹妹也是伺候得過來的。」

  蘇晉甚是無言,頓了一頓才又問:「那老鴇可提過嫁去哪戶人家了?」

  女子垂眸道:「這倒沒有,不過像我們這樣的,若非遇上真能心疼人的,也就嫁個官老爺富商為妾吧。」

  蘇晉點了一下頭,轉而又問可曾見過一個書生模樣的來過此處。

  可惜書生模樣的多了去,她怕打草驚蛇,亦不好提晁清的名字,裡裡外外沒問出個所以然,加之尋月樓的老鴇不知所蹤,線索到此處又斷了。

  蘇晉在心裡嘆了一聲,對周萍道:「稟主事大人,下官已問完了,並沒有可疑之處。」

  周萍「嗯」了一聲:「那……且先回吧。」

  兩名女子一路將蘇晉三人恭送至尋月樓外,那名手持團扇的又喚道:「大人。」

  蘇晉回過身來。

  女子猶疑了一下,問道:「大人當真是刑部的麼?」

  蘇晉心裡頭一怔,面上倒沒什麼表情:「怎麼,本官來問話,你還要查一查本官的官印麼?」

  女子連忙跪地道:「大人誤會了,奴家絕非此意。只是約莫四月頭的時候,也來過大小幾位官爺問一名書生的事,後來過不久,我們樓裡的頭牌就死了,奴家記得,那幾名官爺裡,其中一位就是刑部的。且他們還說,日後若非刑部問案,別的衙門來,都要先知會過刑部的大人。」

  蘇晉心中一凜。

  她之所以讓周萍穿了官服自稱刑部主事,就是防著這一手。

  畢竟張奎的案子只是尋常的謀殺案,這樣的案子未通過京師衙門便直接上交於刑部審查,這並不合情理。

  依這女子的話看來,在頭牌甯嫣兒被殺,晁清失蹤前,刑部便有人攪和在這案子裡頭了。

  蘇晉問:「你還記得那幾位官爺提及的書生叫甚麼嗎?」

  女子道:「姓晁,晁……晁甚麼來著。」

  蘇晉心中大震,又道:「你可記得那幾位官爺長甚麼樣?」

  女子搖搖頭:「當時奴家離得遠,只記得高矮肥瘦的都有,若奴家見了,必定認得出,可細想起來,卻都是尋常樣貌,描繪不得。」再抬起眼皮看了蘇晉一眼,臉上又是一紅,「絕沒有像大人這樣人品出眾的。」

  柳朝明將春闈至今的卷宗又翻看了一遍,找出幾樁尤有疑點的,其中之一便是張奎的案子。

  因張奎從前是京師衙門的仵作,為了避嫌,這樁案子沒有走應天府衙而走了刑部也說得過去,怪就怪在京師衙門那頭連個備案都沒有。

  柳朝明想到這裡,看了一眼錢三兒。

  錢三兒會意,立時答道:「大人放心,我已派人去請了,想必應天府尹楊大人已在趕來的路上。」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又道:「之前讓你找人將張奎從刑部大牢裡提出來,你找的可是沈奚?」

  錢三兒道:「可不就是大人您叮囑的麼,怕刑部隔牆有耳,這才找了這位刑部的『太子爺』去提人。」一頓,又詫異道,「柳大人,沈大人辦事您還怕不牢靠?」

  柳朝明微一搖頭,可心裡總覺得不對勁。

  他當時正是因此案避走京師衙門這一點,才懷疑刑部內裡不夠穩妥,轉而讓沈奚去提人的。

  沈奚此人,雖是刑部尚書之子,但裡裡外外都為自己留了一手,各部均安插了自己的眼線,因此要他私下自刑部牢裡提一個尋常死囚,應當不成問題。

  柳朝明原想著將張奎交給蘇晉,讓京師衙門自己去查線索,哪裡知鬧事當日蘇晉受傷過重,十三殿下正好來了,他便順手將死囚塞給了朱南羨。

  也就是說,當日他將死囚轉塞給朱南羨,純屬一個意外。

  柳朝明想到這裡,心中疑團陡然一沉。

  既然是意外,那為何後來發生的事,又那麼不像是意外呢?

  思緒就像漸漸要被燒沸的茶水,壺裡頭水汽蒸騰,只要揭開茶蓋,便能噴薄而出。

  只差一隻揭蓋的手。

  柳朝明抬頭看向錢三兒:「去請沈大人。」

  沈青樾沈大人眼下正在京師衙門吃茶,與他一併來的,還有他安放在刑部的眼線,當日為柳朝明提死囚的陸員外。

  府丞孫印德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候著,見蘇晉三人「尋歡」回來,狠狠瞪他們一眼,又端出一張笑臉道:「沈侍郎,蘇知事已回來了。」

  沈奚微點了一下頭,這回官派倒拿得十足:「都退下罷。」

  孫印德帶著周萍與劉義褚諾諾退了,沈奚這才將雙眼一彎,與蘇晉道:「蘇知事,本官近日來,只為跟你說一句話。」

  蘇晉道:「大人請說。」

  沈奚拿下巴指了指身旁的椅凳,等蘇晉過去坐了,他才道:「你私底下在查今科仕子失蹤的案子?」

  蘇晉一愣,抬眸看向沈奚。

  沈奚嘻嘻一笑:「怎麼,你好奇本官一個戶部侍郎為何知道?」朝另一旁坐著的陸員外努努嘴,「他告訴我的,且還跟我說,都察院的左都禦史大人還給你開了個小灶,破例從刑部大牢裡提了個要犯給你?」

  陸員外訥訥道:「沈侍郎這話說的,分明柳大人先找到您,您才命我去提人,下官可不是誰的話都聽的……」

  話未說完,後半段被沈奚飄過來的一眼掃了回去。

  沈奚又是一笑,對蘇晉道:「這是你的案子,你愛怎麼查,本官不管。只有一點,不可從晏家入手。」

  蘇晉怔了怔:「為何?」

  眼下已證實晁清失蹤的確與尋月樓有關,只可惜尋月樓的老鴇不知所蹤。若要查此案,上上策莫過於調轉方向從晏子萋入手,查明白晁清失蹤當日,晏子萋去找他的理由。

  沈奚道:「你是不是已查到尋月樓的頭牌甯嫣兒死了?」

  蘇晉道:「正是。」

  沈奚放下茶盞,負手起身:「好,本官就明確告訴你,這個甯嫣兒,與晏家有些關係,但這是晏家的家醜,你就算查下去,也是揭旁人傷疤。」

  蘇晉抬起眉:「那麼依沈大人的意思,晏子萋當日去找晁清,正是為這個與晏家有關係,卻枉死了的甯嫣兒去的?」

  沈奚搖了搖頭:「這個本官不知。」他回轉身來,又彎了彎雙眼,「本官對這案子又沒甚興趣。」

  可是他眼裡的笑意很快便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濃鬱的,看不清的情緒,就像是夜月下時漲時落的海潮,「當日你在宮前苑,太子殿下要杖殺你,最後縱然是柳昀以都察院之力買了你一命,可若不是本官趕來,你恐怕並沒有這麼容易脫身。這個人情,你可記得?」

  蘇晉道:「是該拜謝沈大人。」

  沈奚道:「謝就免了,只是那晏子言雖與本官一同長大,但卻處處與本官作對,當了一輩子的仇人,我說東,他就要往西,我說仕子無罪被打了板子,他就說仕子有罪,偏要去攬了這樁禍事來查,如今引火焚身,要死也是活該。

  「他這人清高,虛偽,做作,當自己是名士風流,高潔雅士,最看重的東西就是名聲。你若自此案查出晏家與一煙花女子有瓜葛,豈不令晏家聲譽掃地,令世人笑話?到那時,只怕這晏子言做了鬼也會來折騰本官。」

  沈奚說到這裡,忽然沖蘇晉眨了眨眼,又掛出一臉莫測的笑意:「所以,本官來跟你討回個人情,為了讓本官往後夜夜能睡個好覺,不被那討厭鬼騷擾,這案子的線索,便掐了晏家這一條罷?」

  蘇晉對上沈奚的目光,愣了一愣,問道:「晏少詹事何時行刑?」

  沈奚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聽到這一問,答非所問地點了點頭道:「行了,你這就是應了,本官回了。」又轉頭看一旁的陸員外一眼,「還愣著做甚麼,走了。」

  陸員外連忙將茶盞放下,走到蘇晉跟前,又忍不住比了個揖道:「蘇知事,實在對不住,那日我來京師衙門拿人,本不願為難於你,奈何光祿寺的馬少卿品階比我高。聽沈大人說你還有傷在身,讓你受罪了。」

  蘇晉回了個揖道:「陸大人客氣了,大人例行公事,何來對不住一說。」

  陸員外卻道:「其實本官知道,仕子鬧事當日,蘇知事非但無過,且還有功,若當日與我一起來的人是旁人便罷了,但是我與這馬少卿還沾了點親故,這不,今日馬少卿為小兒擺滿月酒,說是要擺三天三夜,我現在過去,他還要怪我去遲了呢。」

  說著,再與蘇晉對面一揖,這才隨沈奚離開了京師衙門。

  戌時近末,外頭早已夜沉沉。

  沈奚剛要上馬車,似是想到了甚麼,看了眼天色問道:「馬少卿家這個時辰還在擺滿月酒?」

  陸員外道:「正是,早上已擺上了,正夫人生的嫡子,馬少卿高興得很,說是要吃三天三夜,為了添光,各衙司都請了官老爺,聽說連吏部的尚書大人也去呢。」

  沈奚一挑眉:「曾尚書也去?那本官怎麼沒收到邀帖?」

  陸員外賠著笑道:「沈大人,瞧您說的,您是甚麼身份,您可是戶部的侍郎,太子爺的親家,那馬少卿怎麼敢跟您遞邀帖。就是曾尚書過去,也是馬少卿托尚書大人的侄子曾憑去請的,並未敢遞邀帖。」

  沈奚笑了笑,輕飄飄道:「也是。」這才就著陸員外的手上了馬車。

  車夫揚鞭,走了幾步又被叫停,沈奚掀開側簾,探出個頭來和顏悅色道:「對了,陸員外,我前一陣兒聽說你納了兩個小妾,一時也沒來得及恭喜你,改日親自到你家賀喜去。」

  陸員外本已往馬少卿府邸方向走去了,聽了這話,又疾步折回來,對著馬車拜了三拜道:「沈大人,實話跟您說,不怕您覺得下官丟人,下官自納了這兩名小妾,後宅裡成日雞飛狗跳,下官真是連家都不想回了,這不,乾脆吃酒去。」

  沈奚又笑了笑,放下了車簾。

  馬車又自青石路上轆轆跑起來,沈奚臉上的笑意在坐回車內的一剎那便消失了。

  這名陸員外正是他安插在刑部的眼線,原本一直是很放心的。

  可從今日的蛛絲馬跡來看,仿佛有些不妙了。

  陸裕為與其夫人舉案齊眉,沈奚一直有所耳聞的,因此乍一聽說他納了妾,他雖驚訝,但並沒有想太多,畢竟身為男人,有個三妻四妾實屬應該。

  但是沈青樾此人,生來就是個七巧玲瓏心,再理所應當的事,也會暗自派人查上一查。

  兩名妾室是一對姐妹花,身家清白,唯有一點不妥,她二人也是七殿下新納側妃的遠房表妹。

  不過女子嫁入帝王家,與本家就已算是分開了,何況一表千裏,誰知道這所謂的表親,裡頭隔了多少層彎彎繞繞的關係。

  彼時沈奚這麼想著,心裡也就沒將此當一回事了。

  可眼下想來,卻是不對勁的。

  陸裕為官拜六品員外郎,蘇晉不過從八品知事,便是陸裕為要看在柳朝明的面子上,與蘇晉解釋當日怠慢,何必又將這裡頭明細交代的清清楚楚呢?連他要上馬少卿家吃酒的雜事也提。

  沈奚想不明白,他隱約覺得這千頭萬緒仿佛是一條九連環,可他思來想去,不過是在其中一環裡兜兜轉轉。

  當日柳朝明讓他找人從刑部提死囚,他便找了陸裕為。

  倘若陸裕為當真因小妾的關係,搭上了七殿下,那麼他故意在蘇晉面前拉拉雜雜地扯上這許多家常,又是何意呢?

  沈奚覺得事情十分不妙,掀開車簾對車夫道:「調頭進宮,去都察院,快!」

  蘇晉送走了沈奚,一時想起許元喆的阿婆歇在自己的房中,心下一陣黯然,打算到退思堂的耳房裡先湊合一夜,沒想到還未到退思堂,便在廊下被孫印德一把拽住。

  孫印德與蘇晉慣來不對付,眼下卻是一副欲言又止有求於人的模樣,遲疑了好半晌才開口道:「蘇知事,本官聽人說,你與都察院的柳大人其實走得挺近?」

  蘇晉跟他見了個禮,避重就輕道:「不過是見過幾回,柳大人因公差傳問過下官幾回話罷了。」

  孫印德將蘇晉拉到一旁的矮簷下,又問:「那你看,你能不能幫本官跟柳大人求求情,讓他通融通融本官?」

  蘇晉一挑眉:「孫大人這是犯了甚麼事,竟還要下官幫著求情?」

  孫印德看她隱有小人得誌的模樣,心中恨不能掐死她,偏偏面子上還不能露出一絲不滿,恍若春風化雨般道:「也沒甚麼,本官下值後,時不時去秦淮坊間尋個樂子,叫柳大人底下的人覺出了些許蛛絲馬跡,傳本官過去問話。」

  蘇晉默不作聲地掙開他的手道:「這下官就幫不了大人了,大人尋歡作樂,下官還幫著求情,豈非讓人覺得咱們京師衙門都是一丘之貉?」說著,轉身便往退思堂而去。

  孫印德跟著快走了幾步,又拽住蘇晉道:「蘇知事,你也是男人,怎麼就不明白家花哪有野花香?」

  他看了眼蘇晉,又續道,「再說了,本官這還是好的,不過是去外頭尋尋樂子罷了,就說那光祿寺的馬少卿,他可就不一般了,外頭找完樂子還不夠,還想將這樂子帶回家裡。前一陣兒他瞧上了尋月樓的老鴇,非要娶回家做妾,結果娶回不到兩日又嫌人老,仍在柴房裡關著任人糟蹋。你說這可惡不?比本官可惡吧?」

  蘇晉將這一通篇廢話聽完,入耳的只有一句:「你說馬少卿娶了尋月樓的老鴇?」

  孫印德兩手一攤:「是啊,都察院要管,就先去管馬少卿,盯著本官這樣的良臣不放,這算甚麼。」微微一頓,又扯彎嘴角端出一張笑臉,「蘇知事,那你看你是不是跟柳大人說上一兩句,請他通融通融?」

  蘇晉心裡頭轟隆隆的,就像一陣接一陣的滾雷碾過。

  她覺得不妥,不為甚麼,只因這一切都太巧了。

  為何她剛還在發愁找不到尋月樓的老鴇,眼下就有人為她指了條明路呢?老鴇在馬少卿的府邸,而馬少卿,正在辦滿月酒,三天三夜,賓至如歸。

  這就像在敞著大門請著她去一樣。

  蘇晉知道不該去,可心中的驚雷更響了,倘若她因為這一時遲疑,錯過了最重要的線索,錯失了尋找晁清的契機,那她的良心又如何才能安寧,這後半生又當以何種屈辱的姿態過下去?

  當年自己在最危難時受恩於晁清,而今他在最危難的境地,她如何能放任不管?

  罷了,不過是賭上一條命,賠一回賠兩回都沒死,現如今已是賺得了。

  蘇晉想到這裡,朝孫印德一拱手:「大人的話,下官會好好考慮,下官眼下要歇息了,等明日再來回過大人。」

  然而她雖說是「歇息」,折轉身走去的卻是府衙外的方向。

  孫印德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府外,忽然一笑,壓低聲音道了聲:「妥了。」

  從退思堂的另一間耳房裡竟走出兩名穿著衙役著裝的人。

  孫印德吩咐其中一人道:「你去,到十三殿下的府上,跟他說蘇知事去了馬少卿府上,遇到危險了。」

  那人點了一下頭,身形一掠,便消失在夜中。

  孫印德又對另一人道:「你去回稟殿下,跟他說一切正如他所料,請他放心。」

  柳朝明閉上眼,又將蘇晉在都察院險些被毒害的事回想了一遍。

  那名送藥的內侍,一定是為滅口來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而在來都察院之前,蘇晉一共去過三個地方,其一,詹事府;其二,朱南羨的府邸;其三,京師衙門。

  一定是在這三個地方的其中一處發生了甚麼事,才令那送藥的內侍如此慌不擇處,選在都察院動手。

  詹事府與京師衙門不可能,那麼只能是朱南羨的府邸了。

  柳朝明知道死囚張奎在朱南羨的府邸,蘇晉正是為見他而去的。

  朱南羨雖頭腦簡單,人卻不傻,總不至於大肆宣揚說自己府上收留了一個死囚吧?

  且朱南羨王府的人都是朱憫達精心挑的,應當也不會出差錯。

  倘若朱南羨未宣揚出去,那麼那名指使內侍來毒|殺蘇晉的人,是如何知道蘇晉到十三殿下的府上見了張奎呢?

  柳朝明想到這裡,心中一沉。

  不對,還有一人!

  這個人,自始至終在這個局裡面像個旁觀者,卻從仕子鬧事的當日開始,從提著死囚張奎到朱雀巷,到深夜帶兵去京師衙門拿人,一直便在。

  刑部的員外郎陸裕為。

  腦中一道靈光閃過,柳朝明猛地睜開眼,與此同時,值事房的門一把被推開,沈奚闖進來,沉了一口氣道:「柳昀,我恐怕是壞事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25 PM

第二十六章

  蘇晉知道自己趕赴的是一場鴻門宴。

  馬少卿府邸的正門是敞開的,外頭賓客相迎。蘇晉站在不遠處看了一會兒,並沒有選擇從正門而入。

  這座府邸位於應天城南,往北是四殿下的王府,東西均是深巷,唯南面後院臨河而建,高牆與河水間隔了一條尺許寬的淺堤。

  蘇晉決定翻牆進去。

  她找了一處矮牆,借著伴水而生的歪脖子樹,先爬到高處看了一眼院內的場景。

  後院很靜,不遠處的膳房倒是熱鬧一些,來往的婢女捧著各色珍饈穿堂而過,這場滿月喜宴像是真的。

  蘇晉的目光落到貼著後牆而建的一所柴房之上。透過柴房洞開的高窗,可看到裡頭的草垛子,草垛子一旁,還有一婦人被捆了手腳躺在地上。

  蘇晉來到離高窗最近處,自窗口躍下,落在草垛子上。

  柴房內躺著的婦人被驚醒,看到蘇晉,驚恐地睜大眼,剛要叫喊出聲,卻被蘇晉一隻手捂住嘴。

  蘇晉在唇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長話短說,我知道你是尋月樓的老鴇媛兒姐,你想不想活命?」

  媛兒姐淚盈於睫,片刻之後,才慢慢點了點頭。

  蘇晉道:「想活命就聽我的,我問你答,明白了麼?」

  媛兒姐又點了點頭。

  蘇晉這才鬆開捂住她嘴的手,問:「你們樓的頭牌甯嫣兒,究竟是怎麼死的?」

  媛兒姐難過道:「是馬老爺,他給了我一包毒|藥,說嫣兒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若我不殺她,該死的就是我了。」

  蘇晉默了一下,知道她嘴裡的馬老爺正是馬少卿,又問:「甯嫣兒死前,可曾見過一名書生?馬少卿可跟你提過他們要殺這名書生?」

  媛兒姐愣怔地看著蘇晉,嘴角翕動了一下才說:「晁、晁清?」

  蘇晉目光如炬:「他在哪兒?」

  媛兒姐緩緩搖了搖頭,泫然欲泣:「嫣兒死後,馬老爺是說過還要殺一個叫晁清的書生,奈何他是今科仕子,在貢士所動手怕引人側目,讓我借嫣兒的死訊把他騙到尋月樓。

  「我當時留了個心眼,怕自己知道太多也會遭人毒手,就騙晏府的三小姐說嫣兒是晁清害死的,讓她去問責晁清。他是機敏,當日便逃了。若不是我後來誆馬老爺我知道晁清的下落,我也活不到今日。」她說著,眸色一黯,「只是如今這般,還不如不活。公子你——」

  話未說完,門外忽然傳來開鎖之聲。

  蘇晉看媛兒姐一眼,暗自拾起一根木棍,站到了門後,進來的是一名送湯食的侍女,還未待她出聲,便被蘇晉一棍敲在後頸,暈過去了。

  蘇晉又將門掩上,默不作聲地伸手去解捆住媛兒姐手腳的麻繩。

  媛兒姐雙眸一合,流下淚來道:「我與公子素昧平生,卻蒙受公子大恩大德,公子不知,馬老爺府上的人都是一群人面獸心的惡鬼,我害死自己的姐妹,死有餘辜,公子還是不要管我,快些逃吧。」

  蘇晉看她一眼,道:「你知道你為甚麼被關在這嗎?」

  媛兒姐搖了搖頭。

  「因為這間柴房沒有退路。」

  如果說馬少卿府邸敞開的正門擺的是鴻門宴,那麼這後院洞開的柴房高窗便是請君入甕了。

  後牆臨水,退無可退。

  蘇晉知道,也許早在她自後牆翻窗進來時,便已經驚動馬府中人了。只是不知何故,那些人仿佛只打算將她與老鴇一起關在這裡,並沒有打算要立時動她。

  蘇晉又道:「你當馬少卿府裡的人是吃素的,你究竟知不知道晁清的下落,他們會瞧不出來?」捆著的繩子已解開,蘇晉按住媛兒姐的手道:「你知道你為何還沒死?」

  媛兒姐又搖了搖頭。

  「因為你只是一個餌,等魚來了,你就會死了。」

  媛兒姐瞪大眼:「他們要殺的是你?」

  蘇晉目色沉沉:「我本以為是,眼下看來,卻又不儘然。」她不過區區知事,若當真只是要殺她,何必擺這樣大一個局,何必把她關在這裡卻不動手?

  蘇晉隱隱覺得不妙,轉而盯著媛兒姐道,「聽著,你眼下還有一個搏命的機會。」然後她看向被敲暈在地的侍女,沉聲道:「因為他們算錯了一步。」

  言訖,也不再多做解釋,逕自摘下了自己的束髮簪,一頭青絲陡然灑下,蘇晉迅速褪下侍女的衣衫,換在自己身上,又簡單挽了一個鬟髻。

  媛兒姐愣愣地看著蘇晉:「你竟是……」

  蘇晉蹲下身壓低聲音囑咐道:「我走之後,你不要逃,將你自己的衣裳為這侍女換上,把她手腳綁起來扮成你的樣子,然後躲在草垛子裡。等下有人進來,如果沒有看到我,他們一定會各處去找,如此便會耽誤一些時辰。就算他們最後在草垛子裡發現你,你一口咬定是這侍女放走了我,你二人僵持不下,他們便一個也殺不得,但無論他們對你做甚麼,你一定要能撐到明日天亮。」

  「撐到天亮,我便可以活麼?」

  蘇晉點頭道:「有人設局,有人赴局,一定有人破局。你我都是餌,但你比我重要,你是這場科考案,是我故舊失蹤案的證人,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言罷,逕自拾起地上的空碗置於託盤上,扮作侍女的樣子退了出去。

  後院依然是寂然無聲的,馬府的正門依然是敞開的,仿佛可以隨意出入。

  但蘇晉知道,這回自己是插翅難飛了。

  這麼大一個局,就算扮作侍女從正門出去,那安插在府邸周圍的暗哨也能立時發現端倪。

  就像一個沒有門的鳥籠浸於水中,逃出去也只有溺死。

  提籠者在高處,蘇晉看不清。

  但她更想不明白的是,若自己只是一個餌,那麼提籠者要釣的魚又是誰呢?

  她自小家破人亡,這一生註定要踽踽獨行,難道時至今日,竟會有人為了她不畏生死地趕赴一場鴻門宴麼?

  「哎,那個誰,磨磨蹭蹭地做甚麼,還不趕緊來幫忙?」

  蘇晉回頭一看,是一個嬤嬤的正在叫自己。

  這嬤嬤倒也沒顧著她面生,逕自將她帶到膳房,責備道:「前頭都忙得騰不開手了,你倒好,還躲在後院偷閒,趕緊拾掇拾掇幫忙去。」

  蘇晉連忙應了聲是,四下望瞭望,竟意外地發現在後廚幫忙的是兩撥人,一波應當是馬少卿自己府裡的,一波是從外頭請來的。

  這兩撥人大約都將她當成了是對面的,因此才沒有覺出她這個生面孔可疑。

  蘇晉正跟著一名侍女布菜,前頭宴堂處回來一個管事模樣的老僕,一進膳房就抱怨說:「這幾個官老爺也忒難伺候了,一會兒說斟酒的不好看,一會兒又說跳舞的沒風情。」說著,抬眼皮看了眼蘇晉,楞了一下,忽然道:「哎,這個姿色好,剛才怎麼沒瞧見,你去前頭伺候去。」

  蘇晉心頭一震,抬起臉來笑了笑道:「這就不必了吧,奴婢也不會跳舞。」

  管事老僕道:「跳甚麼舞,你去陪著官老爺吃吃酒,把他們哄開心了就行。」

  說著,就要將蘇晉往宴堂上領,蘇晉不敢露出端倪,只好一路跟著去,又道:「宴堂裡都有哪些客?」

  管事老僕的頓住腳步,眼睛一橫掃過來:「你問這個做甚麼?」

  蘇晉從善如流道:「聽說宴堂裡都是朝廷大員,這不是怕將人怠慢了麼?奴婢若能記住他們的名字,讓他們高興些,也能給府上添光不是?」

  管事老僕滿意地點了一下頭,「說的也是,那你聽好了,除了馬少卿外,宴堂裡官銜兒比較大的還有兵部的何郎中,通政司的童參議,五城兵馬司東城的田指揮使,不過這些都不是銜兒最大的,今天要論貴客,只有兩名,吏部的曾尚書和他的侄子吏部曾郎中。」

  吏部曾友諒和曾憑。

  蘇晉聽到這二人的名字,腦子轟一聲便炸開了。

  她這廂著了女裝,若換了旁人,興許一時還認不出她,但吏部的這二人,是無論如何都能認出她的。

  說話間已至宴堂,堂內輕歌曼舞,觥籌交錯,蘇晉垂著臉,端著託盤,自曾友諒的桌案前一個一個斟酒,眾人都喝得半醉,一時沒注意到她。蘇晉斟完一輪,正提著空酒壺要退出去,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站住。」

  是曾友諒的侄子,吏部郎中曾憑的聲音。

  「你轉過身來。」他又道。

  蘇晉自心尖處提了口氣,慢慢回轉身去。

  曾憑偏低頭試圖一睹她垂著的臉,卻仍不能看清,於是皺起眉頭道:「你抬起臉來,讓本官看看。」

  蘇晉心底一片冰涼。

  方才提起來的一口氣慢慢地,慢慢地沉了下去。

  身陷桎梏,四面皆是鐵壁,也許只有閉目赴死才能得見光明。

  蘇晉想到這裡,緩緩地將臉抬起來。

  然而就在這時,手臂忽然被一人猛地向後一拽,蘇晉被這力道帶得驀地回轉身去,一頭跌入一個堅實的胸膛。

  朱南羨一手緊緊將蘇晉環於懷中,一手解下身後的玄色披風將她一裹,環顧四周,冷冷道:「這名婢女,本王看上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26 PM

第二十七章

  宴堂內四下寂然,眾人皆愣了一瞬,才後知後覺地向朱南羨見禮。

  馬少卿跪伏在地,不知為何,抖得如篩糠一般,反是曾友諒拿出了倒履相迎的風範,斟了一杯酒遞給馬少卿,笑道:「少卿今日好大的顏面,連十三殿下都肯賞光滿月酒,少卿還不趕緊敬殿下一杯?」

  馬少卿抬起眼,雙目空洞地看著曾友諒,終於明白過來——

  這是一個局,他原以為自己是設局者,不曾想竟是局中一招死棋。

  酒盞已不容置疑地遞到他眼前,馬少卿的八字鬍顫了一顫,接過酒盞高舉著向朱南羨拜下。

  朱南羨猶疑了一下,正要去接,不妨懷裡的蘇晉忽然低聲說了一句:「別喝。」

  朱南羨反應過來,沉默不言地拿披風的兜帽罩住蘇晉的臉,拉過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府外走去,拋下一句:「不必了,本王吃不慣。」

  已近子夜時分,街頭巷陌如死寂一般。

  朱南羨帶著蘇晉飛快地往回宮的方向走去,疾步而行帶起夜風拂面,竟涼得有些滲人。

  蘇晉的腦子急速轉動著。

  以方才的情形來看,馬少卿必是被蒙在鼓裡的一枚棋子,是這一場局的替罪羊。

  大概是有人告訴他,要以滿月酒作局,以尋月樓老鴇作餌誘殺蘇晉,可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場局,真正要誘殺的人竟是十三殿下。

  這也解釋了為何在馬府後廚幫忙的是兩波人,另外一波從外府來幫忙的,應當就是真正的設局人安插在馬府,表面上是幫忙擺宴,實際上是給十三殿下備毒酒的。

  難怪方才馬少卿見了朱南羨一副面若死灰的形容。

  誘殺一名知事算不得甚麼,可若誘殺了嫡皇子,那便是誅九族的死罪了。

  可這設局者究竟是誰,竟如此膽大妄為地要誘殺一名皇子呢?

  蘇晉想到這裡,腦中「嗡」地一鳴——景元帝年邁,各皇子用藩自重,他們肯服景元帝卻未必肯臣服於即將登基的太子,而朱南羨是太子胞弟,手握金吾衛領兵權,不早日除之而後快更待何時?

  蘇晉腳步一頓,沉聲叫了一句:「殿下!」

  朱南羨回過頭來,他抿了抿唇,似乎想說甚麼,卻咽了回去,只道了一句:「你放心,本王一定護你周全。」

  蘇晉搖了搖頭,問道:「殿下出行,身旁會跟幾個暗衛,現在殿下是不是察覺不到這幾名暗衛的聲息了?」

  朱南羨一怔,垂眸沒有答話,握住蘇晉的手更緊了緊,似是想讓她寬心。

  蘇晉卻道:「不能往前了。」

  她在長街站定,往四下看去,周遭悄然無聲,靜謐的月色打在青磚牆瓦,不時反照出一道冷光,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刀兵的鋒稍。

  蘇晉低聲道:「殿下,你知道他們為何遲遲不動手嗎?」她沉了一口氣,抬目望北,看向長街盡頭:「再往前,就是四王殿下的府邸了。」

  四王封藩北平,手握神州北部咽喉,若能在四王府前殺了十三皇子,將這髒水往其身上一潑,豈不一石二鳥?

  朱南羨一默,又拉著蘇晉往東走,想繞路回宮。

  蘇晉又搖了搖頭:「也去不得。」

  她一直懷疑之前的仕子鬧事背後有人慫恿,後來回當日種種,並不是沒有端倪可尋的。

  鬧事之時,朱雀巷沸反盈天,南城兵馬司獨木難支,實難控製態勢,而離城南最近的東西二城兵馬司卻遲遲沒有趕來。

  蘇晉問其故,覃照林說的原話是——東西二城兵馬司在路上與暴匪幹起來了。

  而今細究起來,京師再亂,怎麼會有暴匪能攔了兵馬司的路?

  八成是這兩個兵馬司早已被有心人收買,想刻意放任流之,讓事態鬧大吧。

  所以往西往東走,必定有兩城兵馬司攔路。

  蘇晉沒作解釋,朱南羨已明白過來,他道:「那我們往南走,覃照林是左謙的人。」

  蘇晉拽住朱南羨的手道:「他們既然精心設了這個局,那一定已布下天羅地網,就算南城兵馬司的指揮使是左將軍的人,那他的手下呢,或者還有沒有別人埋伏呢?」她一頓,鬆開朱南羨的手,望向這濃夜之中唯一燃著燈火的地方,「殿下,你聽我說,還有一處地方是安全的。

  「微臣雖未猜出這設局者究竟是誰,但曾家叔侄二人必定脫不了乾係,他們想拿馬少卿做替死鬼洗清自己的嫌疑,那便不能少了證人。所以這宴堂裡,必定還有第三類人,他們毫不知情,是當真來作客的,倘若方才殿下接了毒酒,他們恰好可證明酒席是馬少卿擺的,酒水是馬少卿備的,而這杯毒酒,是馬少卿遞給殿下的。

  「所以殿下,有這些人在,曾家叔侄必定不敢明目張膽地對您動手。殿下只要回去,在他二人旁邊支一桌,有人奉食,你讓他們先嘗,有人敬酒,你讓他們先品,待到明日天一亮……」

  「待到明日天一亮,我皇兄必定會前來搭救。」朱南羨道,「那你呢?我回去,你怎麼辦?你眼下這身裝扮,無論被任何人發現,都是死路一條。」

  蘇晉斬釘截鐵道:「我往北走,殿下回去。那些暗中埋伏的人見我二人分開,一時間一定覺得有貓膩,反而不敢輕舉妄動,如此正好可以為殿下爭取回到馬府的時間。」

  朱南羨愣住:「你要拿自己換我?」

  蘇晉抬眸注視著朱南羨:「是,若能以微臣之命,換殿下之命,只賺不賠。」

  披風的兜帽很大,罩住蘇晉大半張臉,朱南羨只能看見隱有月色流淌進她的眸底,與眸中烈火溶在一起,竟透出扣人心扉的光。

  朱南羨短促地笑了一下,也注視著蘇晉的眼,說:「你不明白。」

  卻沒說清究竟不明白什麼,然後他牽過蘇晉的手,低低地道:「本王帶你走,回宮也好,出城也罷,如果有人要你的命,本王就要他們的命。」

  他折轉往南,頭也不回地又道:「有本王在,誰也不能傷你。」

  沈奚將陸裕為的事與柳朝明簡略說了,續道:「馬府擺這麼大一個局,必定不是為了誘蘇晉去,蘇晉只是一個餌,他們要誘殺的,另有其人。」

  他說著,目不轉睛地盯著柳朝明:「如果陸裕為被七殿下收買,今夜這個局是七殿下設的,那麼殺了誰,對七殿下最有利?」

  答案已擺在眼前。

  七王的藩地在淮西,倘若他有奪儲之誌,那麼從淮西引兵入應天府,最大的威脅就是朱南羨。

  眼下景元帝還健在,兵權尚在帝王手中,可朱南羨自西北領兵五年卻不是白領的,等景元帝去世,朱憫達作為嫡長子,是正統繼位不提,就算屆時七王兵強馬壯,能自淮西長驅直入,卻也擋不住西北衛所聽命朱南羨,從後方夾擊。

  因此對七王來說,若想奪儲,朱南羨無疑是他的心腹大患。

  柳朝明負手聽完,略一思索道:「七殿下既然擺了局,你半路上遣人跟去也是枉然,那裡天羅地網,五城兵馬司中一定有他們的人,恐怕就算連朱十三的暗衛也招到不測了。」

  沈奚點頭道:「不錯,我現在就去東宮,回稟太子殿下。」

  這宮中,只有兩位皇子可以領親軍衛,一是太子朱憫達的羽林衛,二是十三王朱南羨的金吾衛。

  照現下的情形看,大約只能由朱憫達率著羽林衛過去才能有力一敵了。

  沈奚沉下一口氣道:「我去回稟完太子,便趕去馬府。」他說著,眸色忽然一涼,勾出一笑來,「策反策到本官頭上來,那敢情好,都在馬府呆著,一個也別想跑。」

  柳朝明看著沈奚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默了一默,忽然喚了一聲:「錢三兒。」

  錢三兒從公堂一側繞出來:「大人,可是要命巡城禦史與大人一起趕過去。」

  柳朝明淡淡「嗯」了一聲,又道:「再請衛大人。」

  錢三兒一愣。

  柳朝明口中的衛大人乃錦衣衛指揮使衛璋。

  可錦衣衛直接聽命於聖上,不授命於任何衙門,柳朝明此去請衛璋,豈不讓人覺出錦衣衛與都察院有牽扯麼?

  錢三兒道:「柳大人,是要讓衛大人以緝拿盜匪為名誤打誤撞趕過去嗎?」

  柳朝明搖了搖頭道:「不,讓他正是為了救朱南羨而去。」

  錢三兒一臉不解:「大人,可是這……」

  柳朝明看他一眼,轉頭望向清清淡淡的月色道:「你說,今夜倘若沈青樾在馬府將七王一乾心腹一網打盡,朱憫達率羽林衛清了五城兵馬司中七王的人,宮中日後的局面會怎樣?

  「陛下老矣,各皇儲地位失衡,東宮坐大,我都察院必將只能依附於東宮之下,以後行事,可就難了。」

  今夜的局面既然是太子與七王之爭,那麼錦衣衛去救了朱南羨,景元帝頭一個懷疑的一定不是都察院,而是太子與錦衣衛有染。

  如此一來,最終結果必定是各打五十大板,太子與七王依然兩相製衡,而這帝位,到底由誰來坐,還將拭目以待。

  錢三兒恍然大悟,一時拜服道:「大人高智,是下官短視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29 PM

第二十八章

  蘇晉與朱南羨繞過朱雀巷,走的是往正陽門的路。

  每月的雙數日,各城指揮使都在城門當值。

  也就是說,只要蘇晉二人能及時在正陽門找到兵馬指揮使覃照林,以南城兵馬之力拖到明日清早,他們便可獲救。

  穿巷而出,再往前是昭合橋,橋下靜水流深,橋上站著一排人,當先二人一個穿著七品侍衛長兵服,另一個是個熟人,刑部員外郎陸裕為。

  朱南羨頓住腳步,幫蘇晉把兜帽遮低了一些,自裹腰裡拔出一把短匕交給她:「你拿著防身。」

  短匕上刻著遊蟒,映著月色,蟒面分外猙獰。

  蘇晉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再無兵器傍身,只怕會拖累了旁人。

  她知道眼下不是客氣的時候,接過短匕對朱南羨一點頭:「殿下也多加小心。」

  陸裕為笑了笑,圓乎乎的臉上細眼一彎顯得分外和氣:「十三殿下,好不容易盼著您從西北回來,機不可失,下官這廂得罪了?」

  說著抬手一招,身後的暗衛迅速將蘇晉二人圍成一圈。

  蘇晉暗自看了看,這些暗衛均身著黑衣,不知是何身份,大抵算來,約莫有二三十人,這樣的情形下,哪怕朱南羨再擅武,怕也是保不住二人全身而退。

  為今之計,只有拖字訣。

  侍衛長當先拔刀,刀鋒出鞘,在暗夜裡發出一聲錚鳴。

  四周暗衛聞聲要動,忽聽蘇晉沉聲道了一句:「慢著。」

  她頓了一頓,借著暗衛們這一瞬遲疑,又淡淡續道:「陸裕為,殿下沒和你提過,要殺十三殿下,該怎麼動手才最合適嗎?」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愣,一時分不清這個身覆玄色鬥篷,以兜帽遮面的人究竟是哪一方的。

  陸裕為只覺蘇晉的聲音有些耳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聽過,但聽她的意思,竟也像是「殿下」的人?

  他也不敢妄動,戒備道:「你是誰?」

  蘇晉聽到這一問,心中緩緩鬆了一口氣。

  沈奚的家姊是太子妃,那沈家八成是太子一黨的人。

  陸裕為既在沈奚手下做事,保護十三殿下都來不及,怎麼會誘她赴馬府的局,借機刺殺朱南羨呢?

  只有一個解釋,陸裕為一定是被策反了。

  被哪位殿下策反蘇晉尚且不知,但她知道,任何主子都不會對一名反復無常的屬下放心。

  所以陸裕為現如今的主子,一定不會讓他知道自己手上究竟握著幾個籌碼。

  蘇晉正是想到此,才決定假作是「主子」手下另一籌碼,渾水摸魚打算一拖到底。

  她自鬥篷下低低一笑,又道:「陸裕為,你可真夠蠢的,你也不想想,刺殺十三殿下這麼重要的事,殿下他怎麼會放心交給一個剛納入他麾下,尚且不知根底的叛徒?」

  他面色微微一滯,但很快便發現端倪:「不對,我是臨時跟著尤侍衛長來的,殿下根本沒將刺殺十三殿下的任務交給我。你若才是殿下的心腹,讓他願將這千金賭局系於你一身,怎會不知今夜佈局,不知我為何臨時跟來?」

  蘇晉心中一凝,卻又笑了笑,她背轉身去,淡淡地道:「你為何要跟來?因為你尚且比馬少卿聰明一點,你怕自己與他一樣,到最後淪為一招死棋,淪為他人的替罪羊,所以你才要為自己找一條活路。你算到十三殿下要往南逃,所以你等在此與尤侍衛長一起堵他,你想在你的『殿下』跟前立一功,哪怕用截殺的法子,反正髒水潑不到你身上,最好由馬少卿全擔了,哦,實在不行,還有吏部曾友諒。」

  蘇晉這番話正中陸裕為下懷。

  他滿臉漲得通紅,就像在一眾人前被剝了衣露了羞一般,惱怒道:「你,你胡說!」

  蘇晉又是一笑,放緩語氣似是語重心長道:「想要兩頭佔便宜可不成啊陸員外,就算你能在『殿下』跟前獨善其身,可你背叛了沈大人。你覺得沈大人會放過你嗎,東宮會放過你嗎?還是你認為這世上除了你都是傻子,沒人會瞧出你也是這棋局當中,至關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一招,必死之棋。」

  蘇晉的話,正說出了陸裕為最擔心之處。

  就算他今夜能殺了十三王為殿下立下首功,可事成之後,以沈青樾之能,他真能逃脫嗎?

  心中惶惶而生的焦慮忽然讓他冷靜下來,忽然讓他想起,在離開馬府前,手底下的人說,十三殿下是帶著一名婢女走的。

  可這個身覆鬥篷,一針見血便能參破時局之人,哪有半點婢女的樣子?

  陸裕為眯著眼注視著蘇晉,終於道:「不對,你一定不是殿下的人。你若是,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何況方才在馬府隨朱十三離開的是一名婢女,區區一名婢女,怎麼會知道我便是刑部的員外郎?」

  此言一出,眾暗衛抽刀,四周頓時劍拔弩張。

  然而不過片刻,蘇晉的聲音又清清淡淡地響起來:「陸員外,你是在好奇我究竟是誰嗎?」她一頓,抬手慢慢摘落自己的兜帽,「那我便讓你看一看。」

  玄色兜帽滑下,青絲灑落肩頭,稱著蒼白的面色,愈發清致動人。

  陸裕為瞪大眼看著眼前人:「你是蘇晉?你,你竟是——」

  可惜就在他愕然的這一瞬,朱南羨一個旋身電光火石間便轉到他身側,並手如刃,自下往上挑飛他身旁暗衛的長刀。

  刀光如水,刀身自空中打了個旋兒,被朱南羨一把握住,反扣手往回一押,逕自架在了陸裕為的脖子上。

  朱南羨挑眉笑了笑:「陸員外,有沒有人教過你,兩軍對峙,最忌分心?」

  馬府外遲遲沒有動靜。

  按照原先的計畫,即便不能在宴堂內毒殺十三殿下,最晚醜時,也該有人來回稟朱南羨的死訊了。

  可眼下已近醜時末,府外依舊如死寂一般。

  曾友諒隱隱覺得不妙,稱自己酒醉,當下便要告辭離去。

  方才朱南羨莫名而來又莫名而去,已掃了這宴席大半興致,一眾大小官員見吏部尚書要走,皆鬆了口氣,紛紛起身與馬少卿道辭。

  馬少卿將人送至外院,不妨原本半掩著的府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

  沈奚青衣廣袖,一臉悠閒地站在府外,抬眉笑道:「喲,這麼熱鬧,馬少卿擺酒,怎麼沒叫上本官?」

  馬少卿心下一片慘澹,沈奚是太子的人,他既來了,一定是大事不好了。

  他一臉菜色地對沈奚拜下,唯唯諾諾地道:「不過區區小兒滿月酒,下官怎麼敢撐破了臉皮去請侍郎大人賞光?自然侍郎大人要來,下官是一萬個願意。」說著,又跪著換了個方向,伸手比了個相邀的姿勢,「侍郎大人裡面請。」

  沈奚夤夜至此,對曾友諒來說,無疑宣肆著東窗事發。

  他急於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當下便對沈奚一拱手道:「沈侍郎慢用,老夫今夜醉酒,便不奉陪了。」

  說著正要往外走,卻被沈奚伸手一攔,「等等。」他冷目環視一圈,慢騰騰道:「本官既來了,誰都別想走。」

  曾友諒不欲理他,避開他攔在身前的手,抬腳還沒邁出門檻,卻聽沈奚冷冷地又道,「曾尚書,十三殿下死了嗎?」

  曾友諒邁出去的腳一下便縮了回來,他轉回身,一臉陰測測地看著沈奚,「沈侍郎這說的是甚麼大逆不道的話!」

  沈奚沒應他,反是看著院內一眾大小官員,又道:「本官問你們,十三殿下可來過了?」

  一眾官員面面相覷,須臾有人應道:「回侍郎大人,來過了。」

  沈奚眉梢一挑,又抬手指著曾友諒道:「那這位吏部的尚書大人可曾給殿下遞酒了?」

  這回沒有人敢接話。

  沈奚一笑:「那麼就是了。」他轉過臉,雙目直直看入曾友諒的眼:「曾尚書,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給十三殿下遞毒酒。」

  曾友諒勃然怒道:「沈青樾,你少在這大放厥詞!你說老夫遞毒酒,你可有證據?」

  沈奚看著他這副惱羞成怒的模樣,忽然雙手一攤,笑道:「沒證據。」又道,「尚書大人計畫周詳,就算有證據,不早該被大人銷毀了嗎?」

  他不等曾友諒再做辯解,環顧四下,忽然對兵部的何郎中吩咐道:「何莧,把你的佩劍拿來!」

  何莧應是,當即雙手呈上佩劍。

  沈奚握住劍柄,拔劍出鞘,將劍身「哐當」一聲擲於地上,冷聲道:「聽好了,本官今日以太子之名,懷疑你們所有人包藏禍心,皆有刺殺十三殿下的嫌疑。你們想離開,可以,有膽子的撿起這劍,在本官脖子上抹一道,否則,便別怪本官便在你們脖子上抹一道。」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29 PM

第二十九章

  覃照林今晚值夜,本打算在正陽門樓湊合一宿,睡到一半,羅校尉忽然回稟說,外頭好像有刀兵之聲。

  覃照林無奈,只好叫上幾個官兵出去巡夜,哪裡剛走到昭合橋,就見十三殿下以刀挾了一個矮胖模樣的大員,正與二十來名暗衛對峙。

  今夜之局牽扯太廣,不成功便成仁。

  而與此局的成敗相比,陸裕為的命根本無足輕重。

  朱南羨正是想到這一點,眼見著暗衛握緊刀柄,他忽然將手中長刀往陸裕為脖子裡一送,鮮血瞬間迸濺而出。他隨即抽刀一斬,血珠子伴著凜冽的刃氣往前撲去。

  朱南羨趁著這一瞬間,往後一縱身,一把抓起已悄然退至他身邊的蘇晉的手,短促地道了一聲:「走!」

  二人剛一轉身,迎面撞上了正趕來幫忙的覃照林。

  覃照林瞧見蘇晉,眼珠子頓時瞪圓了:「親娘咧,你不是蘇知事麼?你這……老子是不是瞎了?」

  他這一驚一詫,卻擋了蘇晉二人的路。

  身後的暗衛沖上來,朱南羨將蘇晉往覃照林身邊一送,轉身橫刀在前,抵住數名暗衛的縱砍,身子往後一仰,刀身在身前挽了一個花,四兩撥千斤地又把暗衛逼退。

  蘇晉也不遲疑,當下拔出覃照林腰間長刀塞到他手上,斥道:「愣著做甚麼,還不去幫殿下?!」

  覃照林這才反應過來,留下羅校尉保護蘇晉,召集身後數名官兵沖上前去。

  朱南羨雖不再是以一敵眾,但這些暗衛都不是等閒之輩,加之雙方人數懸殊過大,須臾間就落了下風。

  蘇晉站在橋頭,暗自握緊短匕,對守在一旁的羅校尉道:「別管我,你去幫殿下。」

  誰知朱南羨聽了這話,縱刀擋去一矛橫挑,自兩柄長矛間穿身而過。

  他身上臉上都濺滿了血,卻還趁著這個空檔回頭道:「別來,護她走!」

  蘇晉雙眼驀地睜大,一句:「小心!」脫口而出。

  暗衛侍衛長正是趁著朱南羨回頭的功夫,忽然自覃照林身邊脫身,一個虎躍縱到朱南羨一側,舉刀當頭劈下。

  朱南羨一個側身避過,卻不妨身後落了空,被一名暗衛將刀架在了脖子上。

  脖間刀鋒森冷,朱南羨側過臉,目光在這名暗衛身上淡淡掃過。

  豈知這暗衛被他的目光懾住,似乎終於想起他刀下之人乃高高在上的大隨嫡皇子,一時竟沒下得手去。

  侍衛長目露陰狠之色,當下喝令道:「動手!」

  說著也不等暗衛動作,兀自抽刀向朱南羨刺去。

  正當時,忽然自遠處射來兩發箭矢,一發正中暗衛的手腕,一發正中侍衛長的背心。

  二人力道皆是一嵩4,朱南羨趁著這個當口,微微側身自雙刀的狹縫中避開,抬腳踢向暗衛中箭的手腕,長刀脫手,他矮身接過,橫刀一揮,當即便將二人攔腰斬成兩截。

  與此同時,蘇晉默不作聲地將兜帽帶好,抬目望去。

  長巷深處打馬走來兩人,離得近了,借著火光一看,一人正是日前見過的錦衣衛同知韋姜,而另一人,則是柳朝明。

  數名錦衣衛從長巷魚貫而出,與暗衛拚鬥起來。

  韋姜下馬與朱南羨一拱手:「殿下恕罪,末將來遲了。」說著也不遲疑,提起繡春刀加入了戰局。

  柳朝明也下得馬來,先合手向朱南羨一拜,目光略微頓了頓,落在他身旁鬥篷覆身的人身上。

  朱南羨看了蘇晉一眼,見她已將兜帽帶好,心中鬆了口氣。

  他將長刀收好,與柳朝明回了一揖道:「多謝柳大人。」隨即拉過蘇晉的手腕,低低說了一句:「走。」

  然而兩人還沒走出半步,便聽柳朝明在身後涼涼問道:「蘇時雨呢?沒與殿下一起?」

  朱南羨腳步一頓,微側過臉:「柳大人問的是蘇晉?」然後他道,「本王今夜未曾見過他。」

  柳朝明目不轉睛地盯著朱南羨身旁身著鬥篷的人,緩緩道:「是嗎?這又是誰?」

  朱南羨回過身來,將蘇晉往身後一掩,漠然道:「是本王跟馬少卿討的一名婢女。」又道,「怎麼,柳大人連本王的私事都要過問嗎?」

  柳朝明目光沉沉。

  他走下橋頭,不欲再與朱南羨多說,逕自繞過他抬手想將蘇晉的兜帽打落,朱南羨伸臂欲攔。

  然而正是此時,暗夜一道微光閃過,守在一旁的羅校尉忽然拔匕刺來。

  匕鋒本來是向朱南羨刺去的,哪裡知他與柳朝明相爭,剛出漏出空檔,令匕鋒忽然指向了站在他身後的蘇晉。

  朱南羨心中大震,回身撲去想要替蘇晉當下這一刀,重心失衡的同時,竟沒防住被柳朝明撥手推向另一側。

  匕首直指而來,柳朝明亦來不及反應,只得拽住蘇晉的手腕,將她往自己身側猛地一拉。

  這一旋身帶起的急風掀落蘇晉的兜帽,披風往後拂去,露出一頭青絲與素色衣裙。

  柳朝明不由怔住,他看著蘇晉,目光複雜不堪,似有詫異與驚怒交織,又更似有惘然與不解。

  便是這一愣神的功夫,令他一時沒避開身去,本來刺向蘇晉的匕首逕自紮入他的左臂。

  傷口不深,但鮮血依然汩汩湧出,羅校尉見一擊不成,還要再刺,身體卻忽然一緊——原來在他將匕首紮入柳朝明左臂的一瞬,蘇晉也拔出朱南羨給她的匕首,紮入他的右胸。

  與此同時,朱南羨挽刀如月,反手推刀,往其脖子上送去,逕自割下了羅校尉的頭顱。

  柳朝明怔怔地看著蘇晉,眼中驚怒恍若雷雲陣陣,卻一霎時又轉成秋日風雨,雨絲如霧,原來自一開始,他就沒看清過她。

  他甚至來不及顧及左臂汩汩流血的傷,一門心思只回想起老禦史臨終的話——

  蘇時雨這一生,太難太難了。

  柳朝明覺得荒謬。

  原來竟是這麼個難法。

  滿腔的惘然與莫名的震怒無處安放,只得下嚥,竟有一種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憋悶,五臟六腑就像被沸水浸過一般。

  他抬起眸子,涼涼地看向朱南羨:「殿下瘋了?若太子曉得你替她擋了這一刀,她還有命活嗎?」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柳朝明心頭陡然一震,竟下意識地為蘇晉將兜帽遮上,扯過鬥篷一角把她周身掩了,這才回過身去。

  韋姜看了這廂場景,正要請罪,被柳朝明一抬手止住。

  他看了眼昭合橋那頭,一乾暗衛均已伏誅,正被錦衣衛押解成排,等候他的問話。

  柳朝明默了一默,抬眸冷冷道:「全殺了。」

  韋姜愣住,十分不解:「大人不留活口問話麼?」

  可柳朝明並不答他。

  韋姜又看向立在一旁的朱南羨,請示道:「十三殿下也是這個意思?」

  朱南羨微一點頭:「殺。」

  蘇晉看了眼柳朝明肩頭的傷,想割下一片衣角為他止血,一抬手卻發現手腕還被柳朝明緊緊攥著。

  柳朝明似被她的動作驚擾,垂眸一看自己握在蘇晉手腕的手,怔了一怔,燙手一般驀地便鬆開了。

  然後他搖了搖頭,往後避讓一步:「不礙事。」

  繡春刀出鞘,橋上二十多名暗衛須臾就斷了氣。

  韋姜拎著覃照林扔到橋下,拱手又請示道:「殿下,柳大人,這是個有功的,也要殺了麼?」

  柳朝明沉默了一下,問朱南羨:「這是殿下的人?」

  朱南羨尚未從柳朝明方才那句話中回過神來。

  他有些惶惶然,片刻竟想起當日在宮前殿,沈奚對他說的那番話——

  你貴為殿下,卻沒有無上權力,甚至生於長於這無上權力的庇蔭之下。

  你若真想保護誰,不然你夠強,不然她夠強。

  彼時他還懵懂。

  但此時此刻,他是徹底明白了。

  是啊,他生於這權力的庇蔭之下,若不能將這權力握在手裡,連想為她擋一刀的資格都沒有。

  朱南羨別開目光,沉然道:「柳大人覺得該殺,便殺了吧。」

  覃照林不是傻子,那些暗衛雖然該死,可留幾個活口必然比全殺了更有用。柳朝明之所以讓韋姜殺光,想必是因為這些人都親睹了蘇晉的女裝。

  就算沒有當下篤定她是女兒身,哪怕有一絲猜測,也可能在日後釀成大禍,讓她喪命於此。

  覃照林知道自己也是大禍當前了,卻礙於韋姜在場,不敢多做解釋,只憋屈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柳朝明磕頭。

  柳朝明默了一默,對韋姜道:「想必太子殿下已在來此處的路上了,韋同知不如先去回了衛大人,待本官審完此人,自會前來。」

  眼前一位左都禦史,一位嫡皇子,韋姜擔心這二人的安危,本不願走,奈何也瞧出柳朝明是存心要將他支開,不敢多言,當下率著一乾錦衣衛離開。

  街巷又靜下來,直至此時,喧囂已過,方能聞到彌漫周遭濃厚的血腥氣。

  柳朝明看著覃照林,也不跟他廢話,只問:「家鄉在哪,家裡還有幾口人?」

  覃照林道:「回柳大人的話,末將正是應天城人士,上前年城裡瘧疾,家母和小兒沒熬過高熱,都去世了。眼下家中還俺與媳婦兒兩個。親戚不常往來……」

  柳朝明打斷他,問朱南羨:「他說的是真的?」

  朱南羨垂眸道:「本王要去問過左謙。」

  柳朝明道:「不必。」然後他看著覃照林,「本官不動你,你可知道為甚麼?」

  覃照林連磕了數下頭:「大人、大人只當末將已沒了舌頭,便是死,便是太子殿下問起,末將都不會將蘇知事的事吐露半個字。」

  朱憫達的問責只是原因其一。

  昭合橋頭死了太多人,怎麼都要留一個活口,否則朱憫達一定會生疑。

  柳朝明淡淡道:「除此之外,你且記住,將來不管是哪位殿下發現端倪,逼問於你,我都察院的手段,只會比這位殿下狠十倍不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30 PM

第三十章

  朱憫達來得比想像中的快。

  他心憂朱南羨的安危,竟讓十數名羽林衛精銳開道,在前來攔截的東城兵馬司中生生撕出一個破口,一路趕至城南。

  朱南羨是朱憫達從小看到大的胞弟不提,更重要的是,朱南羨手握西北領兵權,倘若他一死,西北兵權傍落,老七便再無後顧之憂,到那時,即便朱憫達順順當當地繼位,七王也有實力率兵造反。

  昭合橋仿佛被血洗過一般,橋上橋下都是斷首殘肢。

  竟沒留活口?

  朱憫達只覺渾身的血一下沖到了頭頂,他凜然問道:「誰幹的?」

  下頭跪著的有四人,早在他來之前,覃照林便將盔甲裡頭的外衫脫給了蘇晉,雖大了一些,好在換回了男裝。

  朱南羨垂眸道:「是我。」

  「你?」朱憫達冷笑一聲,「你有多大本事,本宮豈能不知?金吾衛不在身側,你是自哪裡招的天兵天將來殺這許多人?」

  他的目光掠過朱南羨,又落在蘇晉身上,又是一笑,聲音更冷了:「本宮也是好奇,近來應天城的大事,怎麼樁樁件件都離不了應天府從八品蘇知事?」

  蘇晉跪伏在地,垂首不語。

  朱憫達翻身下馬,看了一眼跪在蘇晉一旁緊要牙關的朱南羨,心知他此番險些送命,必然與這知事脫不了乾係,勃然怒道:「回話!」

  「回太子殿下。」蘇晉還未答話,跪在她另一側的柳朝明合手朝朱憫達一拜,「蘇知事是跟微臣一起來的。」

  朱憫達目光一掃,又落到柳朝明身上,泠然道:「左都禦史這是甚麼意思?」

  是在提醒他,當日在宮前苑,他柳大人拿著都察院的立場,已跟東宮買了蘇晉一命?

  朱憫達最受不得脅迫,卻又不得不顧及長遠。

  他自心裡暗暗忍下一口氣,轉而又問朱南羨:「本宮來的路上聽說,你在馬少卿府上瞧上了一名婢女,且將人搶走了,那名婢女呢?沒跟你一起嗎?」

  朱南羨抿了抿唇:「這一路來太危險,我讓她走了。」

  「走了?」朱憫達再忍不了他三人言辭含糊,眉間湧出肅殺之氣:「這暗夜深巷寂杳無人,一個區區弱女子,能走到哪去?插翅飛了麼?」一頓,又轉頭看向蘇晉,「反是蘇知事,莫名而來,莫名出現在此處,不得不讓人生疑啊。」

  他說著,忽然注意到蘇晉身上的衣衫。

  不對勁,這衣衫寬大,明顯不是她的。也就是說,在自己來此處前,蘇晉是換過一身著裝的。

  可究竟是甚麼原因,令蘇晉要將衣衫換過才能見人呢?

  朱憫達微眯起雙眼,腦中仿佛崩起了兩根弦,弦絲即將相接,馬上就要發出錚鳴之音,可就在這時,長街另一頭又傳來雜雜拉拉的腳步聲。

  朱憫達回身一看,原來是沈奚帶著馬府一乾吃月酒的官員,來此處尋他了,為首二人便是吏部的曾友諒與曾憑。

  沈奚率眾官朝朱憫達拜下,又自眼風裡掃了一眼跪在另一頭的蘇晉與朱南羨,心中微一揣摩,抬起臉對朱憫達嘻嘻一笑道:「太子殿下這回可要好生犒賞微臣了。」

  朱憫達以為他在為識破馬府設局一事邀功,微一點頭道:「嗯,是該賞。」於是目光掃過眾人,緩緩道:「諸位平身罷。」

  沈奚拍了拍膝頭,又朝朱憫達一拱手,笑道:「殿下誤會了,微臣這回功勞大了,非但殿下該賞,十三殿下更該賞。」

  朱憫達眉心一蹙:「有話直說,別賣關子。」

  沈奚應了聲是,挑眉看向朱南羨:「敢問十三殿下,殿下可從馬少卿府上討走了一名婢女?」他說著,也不等朱南羨回答,將身形一讓,「你看看這是誰。」

  從沈奚身後,走出一婢女,青絲拂肩,身姿婀娜。

  朱南羨一愣,怔怔地看向沈奚。

  沈奚面色平靜,一雙眼卻直看入他的雙目,似是提醒一般問道:「這可是你方才搶走的那位?」

  朱憫達的目光掃向朱南羨:「是她?」

  朱南羨沉默一下,垂眸道:「是。」

  沈奚道:「十三殿下也太不會憐香惜玉了,這長夜深巷,怎好叫姑娘家一個人走,還好這是撞上了微臣,否則叫哪個歹人瞧見,殿下豈不要痛失所愛了?」

  話音落,那名婢女嫋嫋婷婷走到朱南羨跟前,輕聲喚了句:「殿下。」隨即朝他拜下。

  朱南羨不由看了眼沈奚,只見沈奚趁朱憫達沒注意,朝自己眨了眨眼,只好「嗯」了一聲,伸手將婢女扶起。

  朱憫達見此情景,心中略感寬慰,道:「也好,你既喜歡她,那便查一下身家背景,只要清白,先收往你府上做個侍妾吧。」

  朱南羨垂眸站著,半晌才說了個「好」字。

  朱憫達看了一眼立在一旁默不作聲的蘇晉,語重心長的對朱南羨道:「當年母後仙逝,你為她守孝三年,之後又去西北領兵五年,實在是耽誤得狠了。去年開年,你皇嫂為你挑了兩名侍妾送去你府上,聽說今年你一回來,就把人送走了?這像甚麼話?你好歹是皇子,是本宮同母胞弟,再不成親,該要叫天下人笑話了。本宮已讓你皇嫂幫著選揀,今日事畢,你就回東宮住,你皇嫂自會領人給你看,有喜歡的,不說扶正,可先收作側妃,嗯?」

  朱南羨喉間上下動了動,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他很想轉頭看一眼就站在自己身旁的蘇晉,但是他明白,哪怕這麼一個微小的動作,也許都會害了她。

  朱南羨一世至今,從來直抒胸臆,坦率而直白。

  然而此刻,他雙手握緊成拳,狠狠將滿腔覆水全壓了下去,生平第一回隱忍不發地答道:「全憑皇兄做主。」

  其實朱憫達這番話有兩層意思,一是因為朱南羨確確實實該成親了,但更重要的是,大隨實行封藩製,朱南羨只有成親,才能正式授藩。

  七王這廂算已欺負到他堂堂太子的頭上來了,他若再不緊著十三培養勢力,長成自己的左膀右臂,日後的禍患只會更多。

  這時候,長街另一頭又浩浩蕩蕩地走來一批人馬。

  朱憫達側目一看,除了自己帶來的羽林衛以外,竟還有衛璋的錦衣衛,最稀奇的是當先一人竟是十四王朱覓蕭。

  朱憫達在心中冷笑,老七躲著不出面,沒成想招來這湊熱鬧的傻帽。

  十四殿下朱覓蕭是當今皇貴妃之子,年紀雖輕,氣焰卻高,仗著先皇后故去,其生母乃後宮之首,把自己當成了半個嫡皇子,奪儲的念頭可謂司馬昭之心,可惜本事太小。

  朱覓蕭見過兩位皇兄,朱憫達淡淡問:「你做甚麼來了?」

  朱覓蕭眉梢一挑,「皇兄這話問得可大不近人情了,皇弟聽說十三皇兄有難,特特夤夜趕來搭救。」說著,看向朱南羨,仿佛放下心來大大鬆了口氣,「還好十三皇兄大難不死,皇弟這才好回去睡個踏實覺,可惜,皇弟睡好了,這宮中有人要整夜整夜睡不著了。」

  言語間,語峰直指七王。

  朱南羨自小煩他,覺得與他多說一句都是白廢口水,自是不理。

  朱憫達道:「你來搭救十三,就是這麼赤手空拳來的?」

  朱覓蕭歉然道:「大皇兄教訓的是,赤手空拳是不妥,奈何皇弟手下無人馬啊。」他說著,「嘖嘖」兩聲,眼神從柳朝明,掃到衛璋,再掃到沈奚身上,「再說了,皇兄這裡哪用的上我?都察院,錦衣衛,戶部,還有戶部侍郎身後的刑部,這朝堂勢力最大的衙門都在皇兄手裡了,當真令人生畏啊。」

  朱憫達聽了這話,心中一凝。

  是了,錦衣衛是怎麼來的?

  心裡這麼想著,目光便掃到衛璋身上,長街深處,衛璋一身飛魚服,負手端立,如刀削的臉上沒有絲毫神情,冷漠寡言。

  這麼一個人,應該是從來不授命於任何人的。

  也正因為此,皇上才命他做了錦衣衛指揮使。

  可為何今夜他會趕到此處,跟羽林衛一起力敵攔路的東城兵馬司呢?

  且不說錦衣衛究竟是不是來幫他的,就算是,被父皇知道了會怎麼想?可會覺得自己勢力太大,還未繼位就染指了他的王座?

  朱憫達越想越心驚,他與七王這一役,原已必勝,錦衣衛這一來,卻將已傾斜到他這方的秤桿子徹底壓垮了。

  朱憫達思及此,也不顧朱覓蕭嘲弄的神情,當即對衛璋道:「敢問衛大人,是從哪裡得到消息,能及時趕來此處?」

  衛璋面上仍沒甚麼表情,拱手道:「回太子殿下,鎮撫司在查仕子鬧事案,恐再出岔子,在應天城各處布了暗線,今夜此處異動,末將便來了。」

  這雖也說得過去,但一切畢竟太巧了。

  朱憫達想要細想,卻沒甚麼頭緒,心中將今夜之事理了一遍,決定從頭入手查起,便問羽林衛指揮使伍喻崢道:「將馬府上上下下搜過了麼?可有甚麼可疑的。」

  伍喻崢一拱手:「有。」當下抬手一招,身後的羽林衛帶出三人。

  蘇晉抬眸一看,心中大震。

  這三人分別是她在馬府後院見過的媛兒姐,嬤嬤,和管事老僕。

  伍喻崢道:「回殿下,屬下已按殿下的吩咐,在馬府的後院找到了此三人,他們都稱見過被十三殿下帶走的婢女。」

  朱憫達略一點頭,忽然抬手指向蘇晉:「那你三人且去認一認,之前被十三殿下帶走的婢女,可是此人?」

  三人聞此言,諾諾應是。

  嬤嬤和管事老僕借著羽林衛的火把看清了蘇晉的臉,誠惶誠恐地又朝朱憫達拜下,應道:「回太子殿下,正是此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35 PM

第三十一章

  朱憫達目色森冷,看向媛兒姐道:「你也去認一認。」

  媛兒姐垂首應了聲是,緩步走到蘇晉跟前仔細認了認,然後對朱憫達盈盈一拜:「回太子爺,奴家在馬府後院確實見過此人。」

  朱憫達寒聲道:「所以,今夜馬府拿你做局,就是要誘此人前來,對嗎?」

  媛兒姐看蘇晉一眼,點頭道:「應當是。」

  朱憫達的目光掃向伍喻崢,伍喻崢會意,續審道:「方才在馬府,你為何一口咬定是一名婢女把此人放走了?」

  媛兒姐泣聲道:「大人明鑒,那都是權益之計,奴家若不咬定是這婢女將此人放走,馬府那些人便會懷疑奴家,他們會打死奴家的。」

  朱憫達扯起嘴角一笑:「你倒機敏。」又問:「這麼說,是你趁著那名婢女送藥之際,將此人放走的?」

  豈知媛兒姐聽了這話,卻搖了搖頭,她雙目注視著蘇晉,忽然沒頭沒腦問了一句:「公子怎麼會在這?」

  蘇晉本以為媛兒姐已出賣她了,聽到這一句,她才反應過來——

  媛兒姐不知發生了甚麼,唯恐說謊便識破,反而害了所有人,所以才說了一大半真話,直到聽到太子最後一問,猜到他在疑心蘇晉假扮婢女,才故意拋出一問,讓蘇晉自己將這個謊圓回去。

  還真不能小覷了這名在風月場上叱吒了數年的女子。

  蘇晉略一思索,正要回答,那頭沈奚「啊」了一聲,抬起一柄不知從哪兒順來的摺扇指向蘇晉,問道:「你二人既是馬少卿府上的,你們以前見過他麼?」

  二人面面相覷,均搖了搖頭。

  沈奚收回摺扇,「嗒」一下往掌心裡一敲,又問:「既然不認識,你二人為何讓他去宴堂陪酒?府裡多了個生人,且還是個男扮女裝的公子,你們就不曾起疑?這說不過去啊。」

  嬤嬤與管事老僕連忙跪下:「回稟這位大人,今日府上擺宴,除了我們府內的人,還從外頭請了幾名廚子婢女,我們只當這位婢女,不,公子,是從外頭請來的,所以沒有多想。」

  沈奚一笑道:「馬少卿是光祿寺少卿,光祿寺是做甚麼的?掌理祭祀,朝會,宴鄉酒醴膳饈之事,你說別的府辦家宴從外頭請人,本官信,你說馬少卿請人,」他將摺扇往身後一背,負手泠泠道:「真當本官沒見識是嗎?」

  沈奚其實知道馬府從外頭請了一撥「外人」幫忙擺宴。

  不,說是「請」還不儘然,應當說這一撥人乃曾友諒硬塞進馬府的。

  否則,若沒了這幾個「外人」在後廚下毒,曾友諒如何將謀害十三殿下的罪名甩在馬少卿身上,自己又全身而退呢。

  如今東窗事發,馬府裡那幾個外人早也消失無蹤,而下毒的酒具,也被銷毀了。

  沈奚正為此苦惱,他雖將曾友諒堵在了馬府,只可惜找不出他毒|殺朱南羨的證據,竟奈何他不得。

  但沈青樾生來一副七竅玲瓏心,他若想定誰的罪,便是沒有證據,也一定要編出一個證據。

  眼下正逢一出大戲,就看場上有沒有人能聞弦音而知雅意了。

  朱憫達聽了沈奚的問話,沒甚麼反應。

  伍喻峰轉而問媛兒姐道:「你為何會好奇蘇晉在此處?不是你將他放走的嗎?」

  媛兒姐一時不知怎麼接,只得咬牙胡亂道:「回殿下的話,奴家沒有放他走,他……他一直就躲在柴房的草垛子裡。」

  朱憫達眉梢一挑:「哦,那麼本宮倒想知道了,一直躲在草垛子裡蘇知事,為何會出現在城南呢?」

  蘇晉還未曾答話,立在她一旁的柳朝明道:「回殿下,是微臣命巡城禦史將她帶來城南的。」

  他肩頭的血稍止,但臉色與唇色都蒼白不堪。

  朱憫達的目光掃過來,瞥了眼他肩頭的傷,似是毫不在意地道:「哦,本宮倒是忘了,柳大人一慣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柳朝明道:「殿下誤會,微臣早知蘇晉在私查一名貢士的失蹤案,此案牽扯複雜,又像與之前的仕子鬧事案有關,事關重大,於是便派巡城禦史一道探查,竟也查到馬少卿的府上。」

  朱憫達問:「柳大人既早知此事,憑大人百官之首的身份,為何不直接命禦史進馬府搜查證據,反是要來城南呢?」

  這時,蘇晉道:「回殿下,是微臣讓柳大人來的。」

  朱憫達冷哼一聲,並不理她。

  蘇晉垂下眸子,心中飛快地將方才沈奚的話,媛兒姐的話,與柳朝明的話細細嚼過,又道:「因方才微臣躲在草垛子裡,聽到有人說,十三殿下去了城南,要著人去追,正好之後巡城禦史來找,微臣便將這消息告訴了禦史,與柳大人一起來了城南。」

  朱憫達驀地轉過頭來,「哦?」了一聲。

  蘇晉唇畔露出一枚似有若無的笑,可她抬起頭,又是一副努力深思,仔細回想的模樣:「哦,微臣好像聽到他們說,是奉了吏部那位大人之命,若今夜不殺了十三殿下,不成功,便成仁?」

  朱憫達聽了這話,冷寒的眸子裡總算浮起一絲鬆快之色。

  是了,這就是他今夜的目的。

  蘇晉的生死他才不在乎,但倘若能從蘇晉這一枚「餌」誘出她背後的釣魚人,抓住老七害十三的證據,那老七這回不死也要脫一層皮了。

  而蘇晉正是猜到朱憫達的目的,才編出這一番胡話,來讓自己從一個局中「餌」,變成這一局的證人。

  既是證人,那太子非得保她一命不可了。

  曾友諒聽了蘇晉之言,怒目圓睜,他先看向沈奚,又看向柳朝明,最後看向蘇晉,心裡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這一番七繞八繞的問話,怎麼矛頭一轉就直指向他了呢?

  縱然是他指使人給朱南羨下毒,但蘇晉的話卻是胡編亂造,純屬栽贓!

  曾友諒抖著手指向蘇晉:「你、你血口噴人!老夫若知道十三殿下遇險,救他都來不及,怎會加害於他?!」

  蘇晉看著曾友諒,淡淡道:「大人這麼急是做甚麼,下官說是大人害了十三殿下嗎?下官說的是吏部一位大人,吏部上上下下,難道只有你曾尚書不成?」

  沈奚道:「也是,算上曾憑,今夜赴晏的也不止曾尚書您一人啊。」然後他持扇拱手,轉身向朱憫達請示,「太子殿下,既然有證人在,曾尚書與郎中怕是暫且洗不清嫌疑了,依微臣看,全抓了吧?」

  朱憫達微一點頭,抬手一揮。

  羽林衛一左一右分將曾友諒與曾憑押解在地。

  朱憫達冷聲吩咐一句:「帶走!」然後看了一眼沈奚與朱南羨,道:「十三,青樾,你二人跟本宮回宮。」

  羽林衛很快牽了兩匹馬來。

  朱南羨默了一下,低垂著眸子走過去。

  天就要亮了,這一夜死生之劫,他雖能護她自昭合橋的血雨腥風中險險求生,卻無法在隨後波雲詭譎的謀亂中為她求得一片安寧。

  分明是這局中魚,卻像一個局外人。

  朱南羨一言不發地翻身上馬,卻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過頭來,看了蘇晉一眼。

  蘇晉也正抬起眸子,朝他望去。

  四目相對,朱南羨微微一愣,別開眸光,回過頭打馬離去了。

  朱憫達一走,朱覓蕭與眾臣看完這一場大戲,也拉拉雜雜地互相作別走了。

  近破曉時分,應天城仿佛浸在一片暗色的水霧裡。

  方才朱憫達問話,腦中的弦一直緊繃著,竟沒顧及上肩傷,直至此時,肩頭的鎮痛才忽然傳來,柳朝明悶哼一聲,因失血太多,險些沒能站穩。

  蘇晉要去扶他,卻被他退讓一步,避開了。

  柳朝明扶住肩頭,目色沉沉望著街巷深處,問道:「名字。」

  蘇晉沉默一下:「姓謝。」

  果然。

  難怪老禦史看了蘇晉的《清帛鈔》後,指著其中一句「天下之亂,由於吏治不修;吏治不修,由於人才不出」說:「此句有故人遺風。」

  難怪當年老禦史只見了蘇晉一面,便拚了命,捨了雙腿也要保住她。

  原來她並非只具故人遺風,她根本就是故人之後。

  柳朝明這才偏過頭看她,又問:「叫什麼?」

  蘇晉眸中閃過一絲惘然,低聲道:「我沒有名,只有『阿雨』一個小字,阿翁從前說,等我及笄了,會為我起一個好名字,可惜,」她一頓,「沒有等到。」

  柳朝明心中一沉。

  都察院的小吏牽了馬車來,站在長巷盡頭等他。

  柳朝明默了一默,輕輕「嗯」了一聲,便不再管蘇晉,朝馬車走去。

  他有些惘惘然,這一生他從未虧欠過任何人,除了五年前老禦史的託付。

  可這個託付的真相,竟如此荒謬。

  他承諾過要守一生的人,原本以為只是在波雲詭譎的朝堂為她謀求一方立足之地。

  卻未曾想是個女子。

  她是個女子,他要怎麼來守?

  柳朝明心中仿佛漲了潮的孤島,每走一步,便有一個念頭起,一個念頭落。

  他十九歲進都察院,只願承老禦史之誌,肅清吏治,守心如一。

  印象中,唯一走得近的女子,是老禦史的孫女,故皇后去世前,老禦史做主,為他與其孫女訂了婚期。

  那是個面容姣好的女子,他只跟她說過兩回話,連究竟長甚麼樣也記不清了。

  只記得還未迎她過門,她就患急症過世了。

  柳朝明幫老禦史料理完後事,站在白幡滿目的府邸,忽然想,這樣也好,他本就是寡淡之人,此一生,做好禦史這一件事便好,旁的甚麼顧及太多,反會怠慢了去。

  他一直覺得這樣就好,直到老禦史去世。

  他臨終時說,蘇時雨這一生,太難太難了。

  他還說,你一定要找到她,以你之力,守她一生。

  柳朝明心頭驀地一震,他頓住腳步,回過頭去,只見蘇晉一個人站在橋頭,望著滿是殘血斷肢的橋頭,不知在想甚麼。

  他從前一直覺得她這副樣子實在是自淡漠裡生出了巧言令色的花頭,可眼下看去,卻像是苦中作樂自顧冷暖。

  他覺得她孤伶伶的。

  柳朝明驀地回頭走去,一把拽緊蘇晉的手腕,不等她反應,折身往回:「跟我走。」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35 PM

第三十二章

  這日芒種休沐,沒有廷議,不必趕時辰。

  近皇城已是天明時分,朱憫達遣去羽林衛,命朱南羨與沈奚跟著,一起往東宮走去。

  不遠處,奉天殿的宮婢正在滅燈,爬上長梯拿竹竿微微一勾,掛在簷下得燈籠就被摘了下來,遠望去,好像一盞一盞星辰跌落。

  朱憫達側目看了眼跟在身後的朱南羨,問:「那些錦衣衛,是柳朝明帶來的?」

  朱南羨沒有作答。

  朱憫達冷哼一聲道:「朱沢微想殺你已不是一天兩天了,他籌謀許久布此一局,請來的暗衛必定不是等閒之輩,南城兵馬司不過一群草莽,如何與他們抗衡?再者,昭合橋頭的斷首殘肢刀口俐落,除了錦衣衛,還能是旁人幹的?」

  他說到這裡,腳步一頓,負手面向宮樓深處,緩緩問道:「那個蘇晉,是個女子?」

  朱南羨也驀地停住腳步,他雙手倏然握緊,卻強忍著心中突生的愕然,沒露出一絲情緒。

  朱憫達頗意外地掃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錯,有長進。」

  早在沈奚憑空帶出一名婢女時,他就猜到蘇晉是女子了。在聯想到她這夜換過衣衫,以及在之前,在宮前苑耳房,十三為她拚死抵門不開。

  朱南羨是跟在他身邊長大的,旁人瞧不出的異常,他能瞧不出?

  若非有天大的秘密要瞞著,憑十三的個性,怎麼肯在那許多人前應了自己的親事?

  朱憫達又看沈奚一眼:「你也知道?」

  沈奚道一本正經道:「不知道,但姐夫這麼一問,微臣恍若醍醐灌頂。」

  朱憫達知道他又在耍花腔,懶得理他。

  再一想,沈青樾雖強詞奪理地為蘇晉打了掩護,但他確實沒看錯人。

  這個蘇晉實在聰慧,當即便猜到沈奚的目的,硬是把自己說成了一個證人,將髒水一股腦兒全潑回在七王手下的吏部身上。

  如此搖身一變,變成自己手裡一個必保的棋子。

  否則,他才不管蘇晉是男是女,左右是一隻無足輕重的螻蟻朱憫達想到這裡,吩咐沈奚道:「今夜之局,雖被你一通胡話圓了過去,但馬府的守衛,奴僕,知情者甚眾,蘇晉究竟是不是老七謀害十三的證人,她究竟跟十三從馬府出來的,還是被柳昀的巡城禦史帶出來的,有心人稍一打聽便能發現端倪。你且理一理你的說辭,按照這個說辭去辦,那些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殺了,一個活口也不能留。」

  沈奚目色微微一滯,低聲應了句:「是。」

  朱憫達在心裡琢磨,十四雖是個蠢貨,但最擅兩頭挑撥,他親睹了這一晚大戲,回頭再跟老七說,老七看著柔善,實則陰狠縝密,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等這兩日過去,仕子舞弊案有個了結,他跟老七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因此勢必要策劃周詳了。

  思忖間已至東宮,初夏之晨,東宮宮苑草木繁盛,葳蕤生光,還未走到正殿,就見一金釵宮裝的女子疾步迎來,她身姿娉婷,姿容傾城,右眼旁竟與沈奚一樣有一顆淚痣,正是太子妃沈婧。

  沈婧眼底烏青,想必等了朱憫達一夜,迎上前來款款施了個禮,問道:「怎麼去了那般久?」再看一眼跟在朱憫達身後的朱南羨,又關心問:「十三可有傷著?」

  朱南羨搖了搖頭道:「皇嫂放心,我沒事。」

  沈婧眉間憂色不減,正要囑人備水備食,卻被朱憫達一抬手攔住。

  他回過身,對著朱南羨與沈奚緩緩道:「你二人跪下。」

  朱南羨習以為常,雙膝落地,直直就跪了。

  沈奚沖沈婧聳聳肩,跟在朱南羨身邊跪了。

  沈婧與朱憫達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自小最心疼這兩個弟弟,看他二人一夜未睡的疲倦模樣,不由溫聲勸道:「殿下,這回就算了吧。」

  朱憫達沉了一口氣道:「一個胡作非為險些喪命,一個企圖瞞天過海,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本宮還該罰得重些。」

  沈奚沖沈婧眨眨眼,似乎在勸:「二姐,我沒事,姐夫今日火氣大,只讓我和十三跪幾個時辰的確是罰輕了。你是沒瞧見,方才在昭合橋,柳昀受了傷,血都要流幹了,姐夫不也看都不看一眼嗎?」

  沈婧微微吃驚,轉頭看了朱憫達一眼,朱憫達面色轉寒,並不言語。

  沈奚笑嘻嘻又道:「姐夫,柳大人可是柳家後人,孟老禦史的獨傳弟子,連皇上平日都捨不得罰他,就說南北仕子案,他與我一起諫言,我被打折了腿,他就停了一個月早朝,您這回這麼折騰他,怕是不大好吧?」

  朱憫達知道沈奚這番話實則在問自己對柳朝明的態度。

  他也懶得瞞沈奚,直言道:「柳昀跟你不一樣,你怎麼想,本宮瞧得明明白白,但柳昀這個人,心思太深,不能不防。本宮不知今晚的錦衣衛究竟是誰招來的,但韋姜既然在昭合橋頭跟著他左都禦史殺人,想必錦衣衛能來跟柳昀脫不開乾係。

  「今日本該是全勝之局,錦衣衛這一來,攪得兩敗俱傷,若換了旁人,本宮早命人千刀萬剮了,正因他是柳昀,是都察院的首座,本宮才只立了一個下馬威。」

  沈奚見他開誠佈公,也逕自挑明問:「姐夫,那您覺得這錦衣衛果真就是柳昀招來的麼?」

  朱憫達道:「是,又不是。」

  他背負著手,悠悠道:「柳昀此人,性情寡淡,於他而言,最好莫過於身處是非之外,這也是父皇如此看重他的原因。當日若非他拿都察院的立場跟本宮買了蘇晉一命,今日也不必捲入這風波。所以,錦衣衛來的背後,一定還有人。」

  他說著,勾唇一笑:「也不難猜,宮中十九位殿下,此人不是老七,若是老七,本宮的儲君位早就是他的了,也不是十四,十四太蠢,衛璋不是傻子,怎會擇他做主?餘下的人其中一個,想躲在暗處要韜光養晦?可他野心這麼大,連衛璋都想收服,總有一天會跳出來。」

  沈奚一臉拜服道:「姐夫真乃神人也。」說著做出五體投地之姿。

  朱憫達冷哼一聲道:「收起你的花架子。」語畢,溫聲換了一句:「阿婧。」將仍憂心看著朱南羨二人的沈婧的手置於掌心拍了拍,往殿門走去。

  等朱憫達與沈婧的身影消失在殿內,沈奚拍了拍膝頭,爬起來又推了一把朱南羨道:「喂,你不是真要跪上兩個時辰吧?」

  朱南羨沒理他。

  沈奚又道:「你放心了,你皇兄最聽我家姊的話,等下枕邊風一吹,他保管心軟,從小到大哪回不是這樣?」

  朱南羨仍沒理他。

  沈奚雙眼一彎,正中要害道:「十三,蘇晉真是女子?」

  朱南羨身形一震,抬眸盯著他。

  沈奚挑眉道:「這個蘇晉真是奇了。」又推一把朱南羨慫恿道:「那我現在要去找她,你想不想一起去?」

  朱南羨愣了愣,他也站起身,低聲道:「不去,本王要回府了。」說著,也不管沈奚,逕自往東宮外走去。

  沈奚自道邊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塞進嘴裡嚼了嚼,看不慣他愛答不理的樣子,忍不住挑釁道:「也好,你是該好好回府反思了,否則改日被指婚,諸事不由己,豈不萬念俱灰?」

  柳朝明不知該帶蘇晉去哪裡。

  原想將她送回京師衙門,可轉而一想,那裡龍蛇混雜,她一個女子,如何自處?

  又想帶她回都察院,但朱憫達現下定已猜出她是女子了,倘若東宮派人來將她帶走,又該怎麼辦?

  柳朝明生平頭一回覺得如此瞻前顧後,思來想去不由望向蘇晉。

  她正掀了車簾往外看。

  身上的外衫還是覃照林的,麻布粗衣實在礙眼。

  也不知這些年她一個人是怎麼過來的。

  小吏幫柳朝明的傷上好藥,車夫探頭進來問:「柳大人,回宮麼?」

  柳朝明微一搖頭:「回府。」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37 PM

第三十三章

  行車至柳府,小吏去叩府門。

  開門的老僕見了柳朝明,愕然道:「大人回來了?」

  柳朝明經年公務纏身,時常沒日沒夜地待在都察院,甚少回府,是以聽了老僕這一聲喚,府內頃刻就有人疊聲接了一句:「大人回來了?」

  伴著話音從裡頭走出兩名隨侍,其中一人蘇晉見過,是當日在大理寺風雨裡給她送傘的那位,叫作安然,另一人身著素白長衫,五官清秀,與安然有幾分像,大約是兄弟兩個。

  兩人一起迎上來,卻又在看到蘇晉的一刻同時頓住,對視一眼,安然詫異地問:「大人,這是您……請到府上的客人?」

  柳朝明淡淡「嗯」了一聲,吩咐道:「阿留,你去給蘇知事備一身乾淨衣衫。」

  阿留稱是,一臉好奇地又想說甚麼,被安然一個眼風掃過來,只好領命走了。

  安然問:「大人要在哪裡見客?」

  柳朝明看蘇晉一眼,道:「書房。」

  柳府是素淨的,大約因為主人不常在,府內連著下人統共不到十人,清寥得實在不像官居二品的左都禦史的府邸。

  柳朝明帶蘇晉繞過前院,進了書房。

  阿留已經把衣衫備好了,託盤上一襲月白直裰,湊近了,還能聞到杜若清香。

  柳朝明一時怔住。

  阿留笑道:「蘇公子,您身形纖瘦,這是大人少年時的舊衣,小的已拿皂粉洗過幾回,年年都會用香熏過一遍,公子放心穿。」

  蘇晉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柳朝明一愣,將目光避開了去。

  蘇晉猶疑了一下,應了聲「好」,將衣裳接過折身去隔間。

  阿留跟在她的身後,又殷切道:「蘇公子,小的等下為你打水去吧?」

  蘇晉點了一下頭:「有勞。」

  誰知阿留說完,並不退出隔間,反是走上前去要為蘇晉更衣。

  蘇晉倏然退開一步,愣怔地看著他。

  與此同時,外間冷冷傳來一句:「阿留。」柳朝明微蹙著眉,目光落在屋外,「出去。」

  阿留有點沒想明白,說道:「大人自開府以來,除了沈大人幾個不請自來的客,這還是頭一回將人帶回府上。我與三哥打幼時跟著大人,知道大人生性寡淡不愛熱鬧,但這接客之道,重在一個體貼熱情,阿留卻是懂的。」

  他說著,又看向蘇晉,殷勤地續道:「蘇公子,您不知道,您可是大人頭一回請來府上的人,是貴客。等下阿留為您更完衣,再為您打水,您身上穿的這身不太乾淨,阿留待會兒幫您洗了,對了,蘇公子您喜歡吃甚麼,小的讓劉伯去備著……」

  他說起話來拉拉雜雜的沒個完,蘇晉與柳朝明均一時無言地看著他。

  好在安然趕來書房,看到阿留的老毛病又犯了,一手拽住他的胳膊,逕自將他往外拉,一邊道:「跟我出去。」

  阿留道:「哎,三哥,我還沒說——」

  安然探進個頭來跟蘇晉賠禮道:「蘇知事見諒,我四弟有潔症,又十分話癆,您多多包涵。」說著,一手捂了阿留的嘴,將他連扯帶搡地拽了出去。

  柳朝明看了蘇晉一眼,也出了書房,將門合上。

  蘇晉剛把外衫解下,就聽到外頭安然一時沒捂住阿留的嘴,絮絮叨叨的聲音又響起:「不是,柳大人,您怎麼也出來了,不就換個衣裳麼……」

  柳朝明寒聲道:「找東西把他的嘴堵了。」

  安然道:「是,一定堵,堵一整日。」

  少傾,蘇晉換好衣裳,推門出去。

  夏光正好,柳朝明負手站在一樹女貞子下,細碎的白花墜在枝頭,他身著仙鶴補子,長身玉立。

  柳朝明聽到開門聲,回過身來,日暉斜照,淡淡鋪灑在他的眉梢,本來十分好看的眉眼就像覆上一層光暈。

  他看了眼身著自己少年衣衫的蘇晉,眸光微微低垂,一時沒有說話。

  蘇晉走過去與他一揖,喚了句:「柳大人。」

  柳朝明「嗯」了一聲,目光落在她身後的翹簷上:「你可想好日後怎麼辦了?」

  蘇晉微一搖頭:「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柳朝明這才移目看向她,片刻,輕聲問:「為何要入仕?」

  蘇晉抿了抿唇才無不惘然道:「當年阿翁冤死,心裡不甘不忿,一門心思想要為他討個公道,討回清白,才苦讀入仕,可惜,」她語氣一澀,「後來發現,所謂公允,清白,正義,有時候只是當權者蠱惑黎民的手段,它們只能存於天下製衡,萬民一心的法則之內,否則,一文不值。」

  柳朝明問:「所以你便得過且過?」

  蘇晉笑了一下:「也不算,我既選了這條路,說甚麼也要走下去。那時已入仕,便一心想著把眼前的事做好。」

  柳朝明點頭道:「腳踏實地,且顧眼下,也不失為一種生存之道。」然後他忽然問蘇晉,「你幼時可曾聽說過柳家?」

  柳家乃大儒世家,自前朝一直屹立不倒,數百年出過無數將相王侯,雖也有在爭權中流血犧牲的,但家族枝葉深廣,未曾傷其根本。

  蘇晉知道柳朝明問的柳家乃杭州他這一支,謝相的摯友孟老禦史在兵起年間曾在柳家任師,謝相也曾去作客,頗受柳老敬重,算是半個舊交。

  蘇晉道:「聽說過,但幼時只知柳昀,不知柳朝明。」

  謝相去作客後的原話是,柳家有子,自字為昀,其人如玉,光華內斂。

  柳朝明負手望著遠處道:「你當年落難,為何不來柳家求助?」

  蘇晉低聲一笑:「當年落難,親眼目睹至親之人被殘害致死,是誰也不能信了,且蜀中回杭州千裏,我彼時不忿,只求苦讀為阿翁洗冤,該要如何去?」

  柳朝明垂下目光,須臾才道:「你……在朝中,還甚麼心願未了?」

  蘇晉一怔:「大人這話是甚麼意思?」

  柳朝明看入蘇晉的眼:「想找到晁清?想殺曾憑和曾友諒以報他二人當年加害你之仇?還是想為謝相洗冤?」他頓了頓,「這些我可以替你去做,但你,必須走。」

  蘇晉不解:「大人要我去哪裡?」然後她似有所悟道:「大人要我離開京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她垂眸笑了一笑:「可是我離開了又能怎麼樣,我已孑然一身,在何處不是聊度此生?天下之大已無歸處,還不如留在這個是非地,盡己所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你可以去杭州。」柳朝明打斷道。

  然後他避開蘇晉的目光,輕聲道:「我的故鄉。」

  蘇晉微微一怔,問道:「大人圖什麼?」一頓,不由又問,「是老禦史臨終前,大人承諾過要照顧我?」

  柳朝明不知應當怎麼答,心中覺得是,但一時間又覺得不像是。

  心中思緒像紛紛雪,沾地即化,杳無蹤跡。

  他別過臉道:「你身為女子,假作男子入仕已是離經叛道,難道還要在此處越陷越深?」

  他說著,沉了一口氣:「昨夜之局,你已捲入太子與七王的爭鬥之中,以為這就算完了嗎?朱憫達現已猜出你是女子,以他的性情,定會利用這一點再作文章。若是太平盛世便也罷了,可現在陛下已老,藩王割據,數百年前,西漢『七國之亂』西晉『八王之亂』歷歷在目,史鑒在前,黨爭愈演愈烈,少則一年,多則三載,整個朝堂必定如嗜血旋渦,無人倖免,你也一樣。你若再往下走,勢必深陷泥潭難以脫身,到那時墮於萬劫之淵,恐怕連我也難以保得住你。」

  風拂過,女貞子簌簌落下。

  蘇晉自這風中抬起眼,望著柳朝明:「我若走了,大人呢?當日大人在宮前苑已拿都察院的立場跟東宮買了我一命,而今我成了太子殿下的證人大人卻要送我走?那大人以後要如何在東宮與七王之間立足?」

  她背轉身去:「大人,你我都是浮萍之身,早在踏入仕途的一刻,已陷在這泥潭之中,時雨不盼獨善其身,只願堅守本心。」她說著,驀地輕輕笑了笑,「大人不是還問我,可願去都察院,做一名撥亂反正,守心如一的禦史麼?」

  碎花拂落她的肩頭,順著衣衫滑下,跌在地上。

  那是他年少時的衣衫,未及弱冠,意氣風發,心懷大誌。

  奇怪她分明是個女子,他卻像在她身上,看到了彼時的自己。

  柳朝明移開眸光,目色沉沉地看著躺在泥地上的女貞子,輕聲道:「來都察院的事就此作罷。」

  「你只當我,沒說過這話。」

  蘇晉的身影微微一滯。

  柳朝明拂身走往長廊,問道:「安然,廂房備好了嗎?」

  安然自廊外探了個出來:「備好了,蘇知事這就要去歇了麼?」然後對蘇晉一笑,「小的這就帶知事過去。」

  柳朝明微一點頭,餘光看到蘇晉在那株女貞樹下默立了片刻,朝他深深一揖,折往廂房處了。

  安然將蘇晉帶到廂房,又亟亟轉回書房,看到柳朝明竟還站在長廊處,不由上前道:「大人,小的無能,沒法為大人分憂,且還有一樁事,說出來怕更添大人愁悶。」

  柳朝明擰眉掃他一眼:「但說無妨。」

  安然咽了口唾沫道:「是這樣,方才沈大人不知何時來了,貓在書房外聽了半日牆角,眼下正在正堂等著您。」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38 PM

第三十四章

  沈奚挑著把摺扇,正湊在正堂右牆細細品一副新掛上的《春雪圖》,就見柳朝明一臉冷寒地走進來。

  也沒跟他搭話,走到案前沏了盞茶,才問:「你來做甚麼?」

  沈奚心中不悅。

  朱南羨對他愛答不理便也罷了,柳昀也對他愛答不理。

  合著他前前後後折騰一夜竟裡外不是人了?

  沈青樾於是扯著腔調道:「哦,我來替十三殿下把蘇時雨搶回王府。」

  柳朝明端起沏好的茶,並不吃,回過身看著他。

  這就要端茶送客了。

  沈奚的臉皮厚得像城牆,非但不走,還堂而皇之在八仙椅上坐了,懶洋洋地道:「怎麼,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柳大人招來錦衣衛,將了東宮一軍,我這『太子|黨』不也沒當著太子殿下的面戳穿你?」

  柳朝明聽了這話,將茶擱下,往沈奚左手旁坐了,悠悠道:「哦,沈大人是怎麼看出錦衣衛是本官招來的?」

  沈奚以手支頜,眨眨眼:「我說是直覺,柳禦史信嗎?」

  柳朝明側目掃他一眼,輕描淡寫道:「信,且本官還相信,在猜到朱十三帶走的婢女是蘇晉後,沈侍郎費心尋來一個替身,其目的僅僅是為了幫太子殿下潑七王殿下的髒水,並不是為了給自己留後路。」

  沈奚微微一愣。

  柳朝明此言可謂一語中的。

  確實,他早也猜出朱南羨從馬府帶出的婢女,除了蘇晉不作第二人想。

  那麼只有兩種可能,其一,蘇晉是男扮女裝,其二,蘇晉本就是女子。

  如果是第一種可能,蘇晉便沒甚麼見不得人的,在太子盛怒之下,她大可以說出在馬府的見聞,保自己一命。

  如果是第二種可能,那她就是欺君之罪,朱憫達一定容不了她。這樣的情形下,自己先找來一個婢女,幫蘇晉在面上囫圇過去,蘇晉若足夠聰慧,接下來便會借著借題發揮指認吏部,變成朱憫達手上一顆可用的棋子,如此東宮才會留她一命。

  但無論是哪種可能,他沈青樾都不用親自出面指認吏部。

  沈奚確實是太子|黨,但這多半是因為沈婧的緣故,否則憑他的智計,在這群王割據,各方勢力林立的朝堂下,未必不能如柳昀一樣先作壁上觀。

  在這亂流之中,立場若站得太早太堅定,幾乎等同求死。

  昨夜他早堪破馬府之局,若他真想將馬府中七王心腹一網打盡,大可以讓羽林衛先鋒先將馬府圍得水泄不通,甚麼下毒的暗殺的一個跑不出去。

  退一步說,就算有人跑了,他都不用蘇晉出面作證,只要一碗茶的功夫,他就可以湊齊假的證人證據毒酒血刀,然後一一擺在曾友諒跟前指認他。

  但他不願,他不要做這個出頭鳥。

  所以他讓蘇晉來。

  這就是沈青樾,凡事都為都要為自己留一條後路。

  反正在他看來,這裡留一絲縫,那裡留一道口,湊在一起狡兔三窟,指不定哪天就成了他的容身之處。

  他這點心思,連朱憫達都未曾參破,還以為他在盡心盡力地辦事呢,卻不料被柳朝明看透了。

  沈奚「嘖嘖」兩聲,搖頭道:「柳昀,你知道我最討厭你甚麼嗎?你平時擺擺高深裝裝莫測便罷了,我最討厭你現在這副洞若觀火鋒芒畢露的樣子。」

  柳朝明淡淡道:「彼此彼此,沈侍郎一步百算,更令柳某心折。」

  沈奚湊近道:「讓我猜猜,柳大人今日的戾氣為何這麼重?」然後把摺扇往掌心一敲,恍然道,「哦,可是因為我把蘇時雨推到了風頭浪尖上?」他往椅背上一靠,挑起扇子指點江山,「你也不想想,她這樣的身份,遲早要在刀山火海裡蹚過一遭,昨夜不是我,不是她夠機敏,指不定已經死了呢。」

  話雖沒錯,聽起來卻不入耳。

  柳朝明轉臉看著他,忽然道:「沈侍郎今日這麼心浮氣躁,是太子殿下又命你殺人了?」

  沈奚從來無所謂的神色在聽到這一句後忽然變得淩厲,笑容一下便收了:「柳禦史氣度高華,難道手上就沒沾過血?」他負手起身,冷笑了一聲,「大家都不乾淨,誰也別說誰。」

  柳朝明平靜道:「正是,沈侍郎自在帳中運籌帷幄,都察院的事,比千裏更遠,侍郎便不必管了罷。」

  沈奚回過頭來,雙眼忽然一彎:「柳禦史所言甚是,帝王有帝王的製衡之術,我等臣子也該有自己的求存之道不是?」

  二人既達成一致,柳朝明這才問:「說吧,你來甚麼事。」

  沈奚負著手,看向堂外灼灼夏光,默了一默道:「晏子言快死了,說想見蘇晉一面。」

  柳朝明一愣:「還是沒能多拖幾日?」

  沈奚嘲弄地笑了一聲:「陛下甚麼性情,你我豈能不知?這回寬限了兩天,已是天大的恩情了。」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節哀。」

  沈奚苦笑了一下,他走到堂門前,盯著浸在日暉裡的草木,懶懶道:「有甚麼哀不哀的,我們一起長大,一起在翰林進學的許多人,晏子言也不是頭一個遭到這種事的。每回盡力去求情,哪回真救了人?我只是沒想到,旁的人或是被冤或是真出了岔子,終歸有由頭可尋,他從小心氣最高,末了竟要死在這心氣上了。」

  他言語之間頹喪不堪,柳朝明不由抬頭看向他。

  幼時在翰林進學,沈奚年紀最小卻絕頂聰明,頗得晏太傅所喜,所以晏子言從小便嫉妒他。

  沈青樾又是個「你討厭我那我更要氣死你」的脾氣,兩人從小到大,不知打了多少回架,從泥地裡打滾到對簿公堂,沈奚往東,晏子言便往西,晏子言說對,沈奚便說錯。

  外人一直以為他二人這是結下世仇了。

  直到發生南北一案。

  晏太傅致仕後,徒留一個虛銜,晏家兩位兄長知道聖上乾綱獨斷,各上了本摺子以後便也沒信兒了。

  沒想到最後為晏子言奔波的卻是沈青樾。

  連被打折了的腿傷都還沒養好。

  柳朝明問:「甚麼時辰行刑?」

  沈奚道:「明日晨,在正午門。」

  柳朝明道:「等等吧,蘇時雨才睡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46 PM

第三十五章

  阿留的嘴雖被堵了,仍為蘇晉備好了膳食,打好熱水。

  蘇晉奔波數日,終於能一洗風塵。

  這一日睡得格外沉,柳府內外彌漫著淡淡杜若香,香氣怡人,入眠後連夢都沒有。

  蘇晉這一覺從天剛亮睡到天黑,醒來時已是夜半,安然進來說戶部的沈侍郎已在柳府等她一整日了,要帶她進宮見晏少詹事。

  蘇晉雖沒想明白晏子言為何臨行刑了要見她,但思及人之將死,也並未推脫,跟沈奚上了馬車。

  暗夜中,刑部大牢門口點著燈火,往下走一條深長地甬道,兩側皆是鐵牢,黑漆漆的,偶有月光透過高窗照進來,能看到牢裡關著的囚犯。

  沈奚帶蘇晉從大牢的後門而入,一旁的刑部小吏舉著火把。走到一半,沈奚忽然頓住腳步,遞給蘇晉一小壇杏花釀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蘇晉愣了愣:「沈大人?」

  火光與月色灑在沈奚身上,一雙桃花眼低垂著,眼角淚痣格外奪目。

  他低低笑了一聲道:「其實他也沒說一定要見你,只是聽說你沒從晏子萋入手查晁清案子的時候,跟我提過一句想要當面謝你。」

  蘇晉道:「這也是受沈大人所托。」

  沈奚默了一默,似乎在努力想該說些甚麼,終是一嘆:「他一輩子清高,把尊嚴看得比甚麼都重,眼下落得這副光景卻讓我瞧見,想必覺得不堪。每回我來,他都要與我吵上一架,當是不願再見我這個仇人了。」

  他又道:「你不一樣,你與他相交不深,他快死了,有甚麼不願與我說的,也許願與你說。」

  黑暗中只有火光,甬道深長,晏子言的牢房要走到盡頭。

  他似在閉目養神,聽到牢門的動靜,驀地睜開眼,看到蘇晉,愣了愣道:「是你。」然後他沉默一下,往蘇晉身後看了一眼,輕聲問:「只有你一個人麼?」

  蘇晉還記得上回見晏子言的樣子。

  長眉鳳目,白衣廣袖,宛如古畫裡的魏晉名士。

  而今再見他,幾乎要認不出來,一身髒汙的囚袍遍佈血痕,瘦骨嶙峋的樣子哪還有昔日風采。

  蘇晉點頭道:「我來送少詹事一程。」

  說著,進得牢房,將手裡的酒罈放下,借著上路飯餘下的酒盞,為晏子言斟了一杯。

  晏子言神色淡淡地接過來,一笑道:「多謝。」然後無不遺憾道:「可惜前日受刑,不知怎麼舌頭壞了,已嘗不出味道了。酒色雖好,卻品不出是甚麼酒。」

  蘇晉道:「是杏花釀。」

  晏子言握住酒盞的手一頓,眸色黯下來,忽問:「沈青樾果真沒來麼?」

  蘇晉不知當說什麼好。

  晏子言兀自笑了笑:「他每年開春,都會親手釀幾壇杏花釀,我這輩子,從未誇過他甚麼,唯一的一回,大概是去年開春意外嘗了他的杏花釀,說了一句,酒不錯。」

  蘇晉道:「沈大人說,他每回來看少詹事,您都要與他吵一回,今日他就不在您跟前礙眼了。」

  晏子言晃了晃手裡的杏花釀,仰頭一飲而盡,「哼」了一聲道:「我才懶得跟他吵,我就是看不慣他每回來一副少言寡語的樣子,從小到大非要氣死我的勁頭到哪裡去了?嬉皮笑臉玩世不恭的勁頭到哪裡去了?我不跟他吵兩句,只怕他會悶死。」

  蘇晉垂眸道:「有些話我眼下提或許不應當,但清明如少詹事,不會不知聖心所向,倘若少詹事您不自請查仕子舞弊的案子,或者查了以後,立場站得模棱兩可一些,也不至於如今日一般。」

  晏子言笑道:「這話沈青樾也提過,氣極的時候,還嘲笑我非要跟他對著幹死了活該,誠然我最初的確是為了跟他對著幹,才認定南方仕子舞弊,自請查案,但是,」他一頓,語氣驀地變得十分篤定,「你若親眼目睹這些仕子之死,親眼見了他們苦讀一生的才華與希望被輕賤,被侮辱,你站在我的立場,難道不該為他們討回公道?寧溘死以流亡兮,餘不忍為此態也。」

  晏子言抬目注視著蘇晉:「我晏子言,從小到大,天賦不及柳昀,智巧不及沈青樾,但我從來堅守本心,對我而言,是就是,非便非,便是蒙受不白之冤又如何?我信逝者如斯,也信蒼生民心,我相信總有一天,青史會還我一個公道。」

  這一刻,他雖一身髒汙囚袍,但蘇晉仿佛在他的眼神裡看到了他昔日不可一世的風采。

  她頓了一頓,輕聲道:「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晏子言愣了愣,忽然一笑,道:「柳昀一直看重你,想必是想收你去都察院,你願去麼?」

  蘇晉忽然想起柳朝明那句——你就當我,沒說過這話。

  蘇晉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晏子言待要再說甚麼,牢門的鎖忽然一響,「哐當」一聲,是時辰到了。

  兩名刑部的差役走進來,為他帶上腳銬,站在牢門口低聲道:「少詹事,請吧。」

  晏子言點了一下頭,拾起那壇杏花釀,為自己斟滿一杯酒,起身走出牢門,卻又在回頭道:「為甚麼不?你胸懷錦繡,不如跟著他,做一名撥亂反正的禦史。這天下萬馬齊喑,終歸要有人發的出聲音。但願我死後,終有一日,有禦史,有閒人,為我提上一筆,讓晏子言,許元喆這樣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見天日。」

  然後他頓了一頓,又是一笑:「蘇時雨,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

  路險難兮獨後來。

  悟道雖遲,幸而未晚。

  甬道兩端都有門,北端是入口,南端通往正午門外。

  晏子言走到門口,忽然回過身,看向長道無盡的深暗處,舉起酒杯,高聲道:「鬥了一輩子,這一役,可是我略勝一籌?」

  火光幽微,暗處似有人在輕聲嘆。

  晏子言一笑,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將酒盞置於地上,低聲道:「跟他說,今生做了一輩子仇人,累了,來世做知己吧。」

  言罷,再也不回頭,大步流星地往午門外走去。

  蘇晉看著他的背影。

  她原認為晏子言高傲自矜,曲高和寡,現在看來是她錯了——若一個人縱然一身枷鎖亦能坦然無悔,當是名士無雙。

  行刑隊走到正午門外已不見身影,朝陽初升,沈奚不知何時提著杏花釀也來到軒轅台,輕聲問:「他方才,可有留話?」

  蘇晉點了一下頭:「少詹事說,與沈大人做了一世仇人,累了,來世,願為知己。」

  沈奚看著遠處矗於在長風中的巍峨宮樓,一時無言。

  片刻後,他彎身拾起被晏子言置於地上的酒盞,斟滿一杯杏花釀,對著宮樓無盡的風聲處遙遙舉杯,仰頭一飲而盡。

  蘇晉作別了沈奚,往承天門而去,心中不斷想著晏子言最後的話。

  但願我死後,終有一日,有禦史,有閒人,為我提上一筆,讓晏子言,許元喆這樣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見天日。

  做一名禦史,當真可以明青史,清吏治,洗冤屈嗎?

  得到宮門處,身後忽然有人喚了一聲:「知事大人。」

  是京師衙門的趕車的雜役阿齊來了。

  阿齊道:「知事大人,周通判跟府丞大人打起來了,劉大人讓小的在承天門這等您——」

  蘇晉心中有不好的預感,沒等他說完,跳上馬車打斷道:「是出了甚麼事?」

  阿齊道:「小的也不清楚,似乎是跟知事大人收留的阿婆有關。」

  蘇晉腦中像是有甚麼東西轟然炸開,她不再說話,當即一揚韁繩,打馬揚塵而去。

  退思堂內團亂糟糟的,案椅倒地,周萍一臉烏青,被兩名衙差死死製住,卻依舊目眥欲裂。

  孫印德臉上也掛了彩,聽了這話,「哼」著冷笑一聲道:「跟本官有關係麼?老太婆不知從哪聽來的她孫子舞弊被抓,一直纏著本官為他洗冤,本官只好跟她說句實話。再說了,陛下的聖旨早就下來了,她的孫子早也死了,她七老八十的,活著也是拖累,本官說的不對麼?他孫子該死,讓她跟著她孫子去,也好一了百了。」

  此言一出,連一向圓滑的劉義褚也是滿臉鐵青,手中的茶盞幾乎要捏碎了去:「孫大人,老吾老及人之老,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你這麼告訴她,跟攆她赴死有何區別?」

  孫印德輕蔑一笑道:「攆她赴死?她投河自盡,是本官推下去的?」

  「你說甚麼?」

  蘇晉站在退思堂外,怔怔地問道。

  然後她看了眼被衙差製住在地,滿目悲憤的周萍,又看了眼一腔愁哀的劉義褚,驀地折轉身去,亟亟趕回自己的屋舍。

  屋中清雅,比她前日離開時,更要乾淨一些,大約是元喆的阿婆為她收拾過了。

  桌案上放著一雙鞋墊,是阿婆比著她靴子的大小為她做的。

  是了,當日她為了讓阿婆住得安心,便請她為自己納了一雙鞋墊。

  蘇晉緊緊地將這鞋墊握在手裡,緩緩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決然折回退思堂。

  退思堂中,劉義褚與孫印德仍吵得不可開交,蘇晉站在堂門,輕聲喚了一句:「皋言。」

  然後她問:「阿婆怎麼沒的?」

  周萍聽了這話,目色中的憤懣忽然化作無盡的哀楚,張了張口,啞聲道:「怪我。昨日上午,我看到阿婆一個人出去,她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抹眼淚,我本已留了個心眼,還問她可是出了甚麼事,她說她只是想元喆了,沒想到後來……」

  「沒想到後來,阿婆直至傍晚都沒回來,我和皋言這才著人去找,卻在淮水邊找到她的屍體,撈上來時,人已泡漲了。」劉義褚接著道,轉頭盯著孫印德,終於遏製不住怒意道:「我與皋言本已為阿婆置好棺材,姓孫的竟不讓我們把阿婆抬回來,強命著衙差在城外找了個地方匆匆扔了,把我與皋言綁了回來!」

  孫印德厲聲道:「你還想抬回來?也不怕旁人以為是咱們衙門鬧出命案了?明日不用上值了?」

  「那你就任她曝屍荒野?」蘇晉冷目注視著,寒聲道:「孫印德,我將阿婆留在我的屋舍,不求你幫忙照顧,只求你能積點德,不管不問便好,你以馬府之局把我支走,回過頭來就是這麼積德的?」

  孫印德怒喝道:「大膽!你小小從八品知事,竟敢對本官頤指氣使,小心本官上奏朝廷,告你不敬之罪!」

  蘇晉冷笑一聲道:「你可以上奏朝廷,把我治罪又怎樣,大不了是冤屈之人的名錄上再添一筆,我倒是想問問孫大人,到底有何臉面告訴阿婆,許元喆是因舞弊而死,是該死的?」

  孫印德道:「蘇晉,你不要信口雌黃,許元喆是皇上親下旨點名道姓的亂黨,憑你一口一個冤屈,足以叛你忤逆聖上,千刀萬剮不足以贖罪。」

  蘇晉振袖負手,平靜又堅定道:「此南北仕子一案,元喆何其辜?冤死的仕子何其辜?為公允二字犧牲的貞臣義士何其辜?清白自在人心,縱有人背後作祟,縱皇天不鑒,鮮血四濺或可一時障目,卻遮不住天下蒼蒼民悠悠眾口,終有一天,那些冤死的人都會重現天日,反是你——」

  她向孫印德走近一步,看入他的雙眼,痛斥道:「你身為父母官,上愧於蒼天,下負於黎民,貢士失蹤,你怕得罪權貴不允我查;仕子鬧事,你避於街巷不出;血案再起,你為保自己不受都察院問責結黨投誠七王,設局險些害死十三殿下!而正是今日,深宮之中尚有義士斃於刀下九死不悔,你卻在這計較一個自盡的老嫗會不會汙了你的清白?你還有清白在麼?實在靦顏人世,行若狗彘!」

  孫印德聽到最後一句,暴怒道:「你是甚麼東西竟敢這麼跟本官說話?!不要以為你背後有左都禦史,有十三殿下護著你,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你以為只有你有靠山,你大可以現下就去都察院投狀告本官,且看看能否動得了本官!」

  蘇晉看他一眼,淡淡道:「不必,要懲治你,不假他人之手。」說著,她逕自繞開孫印德,往衙門外走去。

  孫印德嘲弄道:「不假他人之手?你不過區區知事,本官看你還能掀起甚麼風浪。難不成還能爬到本官頭上不成?哦,你怕是不知道吧,再過幾日,本官就要升任了。」

  蘇晉腳步一頓,回過頭來道:「那就給孫大人賀喜了,另還盼著孫大人記著,無論你用何種手段,爬得多高,我蘇晉,總有一天定會讓你跌下來,摔得粉身脆骨,給那些平白冤死的人陪葬。」

  蘇晉覺得自己一生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清醒而堅定。

  幼時家破人亡的不忿與不甘在見識過世態炎涼宦海浮沉後化作烏有,只剩滿心的悵悲與惘然。

  哪怕那年被吏部構陷,也僅憑了求生的意誌,一步步從死人堆裡爬出來。

  如果說從前的執著與奔波只是為了心中的情與義,那麼今時今刻,仿佛如溺水之人攀上浮木,墮崖之人挽住山蔓,跌跌撞撞往前走,竟能看見浮光。

  正如柳朝明所說,暗夜行船,只向明月。

  哪怕要蜉蝣撼樹,哪怕會螳臂當車。

  蘇晉守在承天門外,也不知等了多久,才見柳朝明的轎子從裡頭出來。

  蘇晉走上前去,站在道中央,攔了轎子。

  安然命人停了轎,柳朝明走出來,看了眼蘇晉,摒退了轎夫。

  是日暮黃昏的天,有風吹過,夾道兩旁荒草蔓蔓。

  蘇晉雙膝落地,面向柳朝明直直跪下,垂著眸道:「懇請大人,收時雨做一名禦史。」

  柳朝明本想拒絕,卻在她的眉間看到了異乎尋常的清晰與決絕,話到了嘴邊,化作一句:「為何?」

  蘇晉道:「太子既已知我身份,那我只有兩種結果,一則,死;二則,留我在朝中,做一枚有用的棋子。」

  柳朝明靜靜地看著她,輕聲道:「本官是問,為何要做一名禦史?」

  暮風拂過,蘇晉自這風中抬起眼,眸光灼灼像是燎原之火:「明辨正枉,撥亂反正,進言直諫,守心如一。」

  「大人之誌,亦是時雨之誌。」

  「今生今世,此誌不悔!」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47 PM

第三十六章

  孫印德的手下不肯透露將元喆阿婆的屍體拋於何處。

  蘇晉與周萍劉義褚在淮水邊尋了一整晚,只能無功而返。

  當夜,宮中來旨,著蘇晉於翌日廷議後,進宮作證光祿寺少卿設局刺殺十三殿下一案。

  蘇晉臨睡前將已有的線索又理了一次,除卻她當日跟沈奚一唱一和往吏部身上潑得髒水,晁清的失蹤,的確與七王手下的人脫不開乾係,就看明日奉天殿上,媛兒姐的供詞能交代多少內情了。

  翌日天未亮,沈奚頂著一雙烏青的桃花眼往東宮走去。

  他跟柳朝明一樣,被勒停了早朝,如今算是半個富貴閒人,只可惜,已連著幾日睡不好。

  過了垂華門,還未進正殿,胳膊肘忽然被人從旁一拽。

  沈奚一個趔趄還未站穩,就看朱十七閃忽著雙眼,一臉擔憂地道:「青樾哥哥,我皇兄已在東華殿悶了近兩日,你能去瞧瞧他麼?」

  沈奚心中不悅。

  十七是自小就跟著他與朱南羨廝混的,自己好歹也算他半個兄長。怎麼朱十三的愁悶這小兔崽子就瞧得出,他沈青樾的愁悶他就瞧不出呢?

  沈奚撚開朱十七搭在自己胳膊肘的手,若無其事地道:「應該的,你皇兄的腦子經年不用打結得厲害,眼下能稍稍轉一轉,也是起死回生的功德一樁。」

  說著就要甩袖而去。

  朱十七追著他走了幾步,委屈道:「可是前日,皇兄本來都回王府了,聽說子言哥哥的刑期定了,知道你在為子言哥哥的事奔波,又進宮來說要跟父皇求情,這才被大皇兄攔下,禁足在東華殿的。」

  沈奚頓住步子,看了朱十七一眼,輕飄飄道:「東華殿是嗎?」

  天剛濛濛亮,朱南羨一身玄色勁衣,反手橫持一把長刀,刀鋒微轉,在曉色中劃出水一樣的光,他足尖輕點地面,整個人如淩空之鳥,將刀稍倒刺而下。

  一旁的兵器架上倒插著一排劍,都在這刀稍帶起的刃風中發出錚鳴。

  沈奚抄著手,倚在遊廊看著,戲謔道:「喂,這一招叫甚麼?平沙落雁?」

  朱南羨偏過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刀柄在掌心轉了個滿月,又提著刀大開大合地縱劈而下。

  沈奚嘁了一聲。

  十七在一旁解釋道:「青樾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皇兄每日早上練武的時候都不理人的。」

  沈奚鬱悶不堪。

  他是本著好心才跟十七過來瞧一眼朱十三,沒成想人好好地練武洩憤呢。

  頭腦簡單的人真好啊。

  沈青樾一不痛快就要拿人尋開心,非得把人涮得比自己還不痛快他才能舒服。

  他抄著手在遊廊走來走去,並指拈起兵器架子上一本《中庸》,道:「喂,你現在悔過了?開始進學了?你知不知道這本書我六歲就倒背如流了?」

  朱十七赧然道:「青樾哥哥,這本書是我念的。」

  沈奚將書扔回給他,坐下來翹著腳又對朱南羨道:「我以為你在府裡悶了兩日,能有點長進,沒想到,還是在修莽夫之道?」

  朱南羨縱刀如流星,自刀鋒裡看了他一眼。

  沈奚覺得朱十三真是油鹽不進,「哼」了一聲道:「你這麼下去,下回被誰暗殺了都不知道。」

  朱南羨嘴角微微一彎,忽然伸刀在一旁的兵器架下勾過,再抬手往上一挑。

  數把長劍忽如劍雨一般撲簌簌朝沈奚飛撲而去,錯落不一地紮在他周遭的泥地上,甚至有一把就堪堪插落在他腳邊。

  劍雨中還有一道雪刃朝沈奚的面頰飛來,堪堪在擦到鼻尖的一瞬被一柄刀鞘微微擋開,刀鞘擦著刃身,在空中打了轉,斜斜滑下。

  削落沈奚右肩一縷發。

  沈青樾額間有一滴汗慢慢滑落。

  朱南羨收刀入鞘,回身揚眉,明亮的眼含帶笑意:「怎樣,被本王這麼一嚇,你心情可好些了?」

  沈奚面無表情地抽出摺扇搖了搖,吐出兩個字:「無聊。」

  朱南羨默了一默,將刀遞給候在一旁的十七,忽然道:「沈青樾,你還記不記得,幾年前,有人要殺你和你三姐,是我趕到救了你二人。」

  沈奚挑眉:「怎麼,要討債?」

  朱南羨點頭道:「我知道你有辦法,你教我,我要怎麼不納妃就能赴藩?」

  沈奚「嘖嘖」兩聲,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圖什麼?為了蘇時雨?」

  朱南羨不置可否。

  沈奚抄著手道:「罷了,誰讓我欠你一個人情呢?那你聽好了,今日正是最好的時機——」

  待到辰時正刻,蘇晉已等在墀臺上候審了。

  今日的審訊不同於往常,事關皇子國體,都察院柳朝明,刑部沈拓,吏部曾友諒,光祿寺馬少卿等人已在奉天殿裡頭面聖大半個時辰了。

  戶部沈奚姍姍來遲,半刻前才進去。

  俄頃,墀台另一端又走來四人,正是太子朱憫達,七王朱沢微,十三王朱南羨,與十四王朱覓蕭。

  他們分別身著明黃,淺朱,深紫,竹青四種顏色的袍服。

  上有蒼天茫茫,下有宮閣長風,四人風姿威儀,仔細看去,卻各有各的不同。

  朱憫達不可一世,眉目端肅;朱沢微五官陰柔,眉間一點朱砂;朱南羨劍眉星眸,英姿勃發;朱覓蕭白膚秀目,眼中卻帶有一絲輕慢。

  但到底是皇子龍孫,四人一同走來,氣度煌煌,仿佛這天地之間只能容得下他們一般。

  奉天殿殿前內侍與虎賁衛侍衛長同時高唱道:「跪——」

  一時間奉天殿延至墀台,數百人齊齊跪地。

  四人來到殿前,一名內侍從殿內退出來道:「稟四位殿下,陛下還在問左都禦史與沈尚書的話,請殿下們稍後片刻。」

  朱憫達淡淡道:「知道了,你去吧。」

  內侍跪下磕了個頭,彎著腰退回進奉天殿去。

  朱覓蕭「哎」了一聲道:「十三皇兄,皇弟我真是好妒忌你呀,你說從小到大咱們這麼些兄弟,有摩擦是常有的事,互相打一架鬥鬥嘴便也算了,怎麼每回輪到你身上,父皇就這麼上心呢?」

  朱憫達斜乜他一眼,輕蔑道:「你既從小妒忌十三,怎未見得你跟他學半點好?」

  朱覓蕭「嘖嘖」兩聲:「學甚麼?胸無城府,還是直來直去?沒辦法,皇弟頭上可沒一個太子哥哥鎮場子,凡事得靠自己呀。」說著又無不惋惜地看著朱沢微:「七皇兄,你說你招惹誰不好,偏生要招惹十三哥,你莫不是忘了,這麼多年父皇哪回不是最偏寵他?真真令人因妒生恨。」

  朱沢微與朱憫達一樣,都當朱覓蕭是個蠢貨。

  他淡淡道:「因妒生恨是你的事。」看了朱南羨一眼,溫聲道:「十三,自你從西北回來,為兄還未好好為你接風塵。小時候,大家兄弟不也走得十分近,而今長大各自就藩,要是因生疏生了誤會就不好了。」

  朱南羨只道:「七哥說笑了。」

  朱沢微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微微一笑,負手步到奉天殿另一旁,對殿門前跪著的人道:「你叫蘇晉?」

  蘇晉稱是。

  朱沢微又道:「你抬起臉來,讓本王看看。」

  蘇晉沉默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來。

  「是清致端秀。」朱沢微似乎頗意外地點了點頭,又回頭看著朱南羨道:「十三,當年你那頓血淋淋鞭子就是為他挨的?」說著溫和一笑:「既這樣,不如就由本王做主,回頭跟曾友諒打個招呼,把他派給你做個侍讀如何?」

  朱南羨一愣,不由看向蘇晉,見她正怔怔地看著自己,卻在目光對上的一刻,將眸子垂了下去。

  朱南羨剛想說甚麼,奉天殿的內侍出來通稟道:「四位殿下,陛下有請。」

  朱憫達當先抬步邁進了奉天殿,朱南羨跟在朱沢微身後,路過蘇晉跟前,腳步微微一頓,然後目不斜視地步入了殿內。

  內侍這才又道:「京師衙門的蘇知事?陛下也命你進去。」

  蘇晉五年前也進過奉天殿。

  那是她殿試與唱臚之時。

  時隔經年,再入奉天殿內,左手邊立著天子皇孫,右手邊站著高官權臣,上首的帝王雖已年邁,但一雙鳳目不怒自威,堂堂天子之儀令人不敢直視。

  她自深殿上拜下,聽得殿上那人道:「你就是蘇晉?」

  蘇晉道:「回陛下,微臣是。」

  景元帝道:「聽小沈卿之言,當日正是你聽見吏部的人要加害老十三?」

  蘇晉道:「回避下,正是。當日微臣躲在草垛子裡,親耳聽到侍衛說,他們是奉了吏部那位大人的命,要刺殺十三殿下。」

  景元帝道:「你到馬府去做甚麼?」

  蘇晉道:「為查故舊失蹤案,微臣的一位故舊乃今科貢士,日前莫名失蹤,微臣查到與尋月樓的老鴇有關,而此人被馬府收作妾,於是趁著月宴,去查問下落。」

  景元帝道:「沈卿,可有此人供詞?」

  沈拓當下呈上一份奏疏,一邊回道:「稟陛下,供詞都在這本奏疏裡。確如蘇知事所言,這名叫作晁清的貢士,與尋月樓故去的頭牌甯嫣兒一起聽到馬少卿,陸員外與一名吏部大臣交涉,事關仕子鬧事一案。之後,馬少卿聲稱晁清聽到了不該聽的,要對他下手。」

  景元帝道:「這麼說,這晁清才是關鍵的證人了。他人呢?」

  沈拓遲疑道:「回陛下,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景元帝將奏摺扔到地上,斥道:「你們就是這麼給朕辦事的?」

  右手邊的臣子頓時跪了一地。

  景元帝這才悠悠道:「罷了,不見就不見了,沈卿,柳卿,你二人再著人去查,看看可還有人聽到這幾人究竟如何謀劃了仕子鬧事,還有,吏部的那人究竟是誰。」他說著一頓,又問,「曾卿,你怎麼看?」

  曾友諒跪行著排眾而出,深深伏地一拜:「稟陛下,臣雖不知吏部中是何人如此膽大妄為,竟謀劃了鬧事一案,但想必此人必定與謀害十三殿下的人也脫不了乾係,是臣管教無方,待臣回去後仔細查過給陛下一個交代。」他一頓,又道,「不過陛下,仕子鬧事一案是小,但十三殿下被誘赴馬府之局,險些喪命,殘害皇子等同謀逆,不得不細查啊。」

  曾友諒明知此案的關鍵得從晁清入手,卻又將聖上的視線轉到馬府局的誘因之上。

  好一招以退為進,聲東擊西。

  果然,景元帝的目光落在朱南羨身上,問道:「十三,你當日為何要赴馬府之局?」一頓,寒聲道:「朕倒是聽人說,你仿佛是為這名蘇姓知事而去的?」

  朱南羨微一沉然,道:「回父皇的話,是。」

  話音落,滿堂譁然。

  景元帝右手一拍龍椅,斥道:「不知輕重!來人——」

  未等他說完,朱南羨忽然直直跪下,鄭重道:「父皇,但兒臣這麼做,更是為了大皇兄與七皇兄。」

  朱南羨從來胸無城府。

  所以此言一出,朱憫達一怔,朱沢微一凝,朱覓蕭一驚,柳朝明頓了頓,了然地看了沈奚一眼,沈奚無辜地眨了眨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48 PM

第三十七章

  朱南羨把今日晨,沈奚的話又回想了一遍——

  今日之局,太子不可能贏,因為他「染指」了錦衣衛,你父皇不允許任何人的勢力駕臨他之上;七王不可能贏,因為這一局已被破了,吏部曾友諒是誰的人,你父皇心知肚明,但他也不會輸,因為你父皇還需要利用他來製衡太子,所以更不會動曾友諒。

  這麼算下來,誰最無辜?

  是你。

  在你父皇看來,他處置不了太子,也不能處置七王,那麼被無故牽入此局的你,才是他虧欠的最多的。

  所以你首先要做的,是讓你父皇明白他虧欠你,這樣你若想問他討甚麼,他才更容易給你。

  那麼,如何讓他覺得虧欠?

  裝無辜,裝不知情,裝兄友弟恭。

  朱南羨道:「自春闈以來,仕子舞弊鬧事案,一直是父皇的心結,兒臣自西北回來,親見宮中大皇兄與七皇兄數度為此案奔波,兒臣想為父皇與二位皇兄分憂,卻一時不知從哪裡下手。恰好兒臣與這位蘇知事是舊識,早先便聽說她在查仕子失蹤一案,又懷疑失蹤案與鬧事案本是有關,所以聽說蘇知事莫名趕去馬府之局尋找線索,兒臣一時情急,才跟著趕去。」

  說著,他往殿上一拜:「父皇,此事是兒臣莽撞了,竟不料險些招來殺身之禍,日後兒臣做事,一定三思而後行。」

  景元帝聽了這話,目色凜然掃了朱沢微一眼,對朱南羨道:「此事不該怪你。」一頓,又問,「那照你看,此局就是馬少卿一乾臣子一手謀劃的?」

  朱南羨一時未答。

  沈奚道,你父皇精明通達,你這番言辭,雖博取了他的同情,未必能博取他的信任。

  所以第二步,你要讓他完全信任你。

  朱南羨,你知道你從小到大,為何如此受寵?

  正是因為你母後。

  你父皇愛篤你母後,你的性情又是與你母後最像的,赤忱,善良,果決,坦率,最重要的是,她寬容大度,又憐憫之心。

  數年前,七王的母妃有一回在你母後湯藥裡下毒,人證俱在,可是待到要審,你母後念及七王年幼,竟說此毒是她不小心放的,你父皇這才饒了岑妃一命。

  這世上,唯有情感,最能一葉障目。

  你不必提到你母後,只需讓他覺得此事與當年之事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就能信你。

  朱南羨道:「兒臣雖不知馬少卿為何要設局害兒臣,但兒臣之所以能保得這一命,」他一頓,看了朱憫達與朱沢微一眼,「若不是七皇兄的東城兵馬司為大皇兄的羽林衛開道,兒臣恐怕早就葬身昭合橋頭。」

  景元帝聽了這話,冷冷道:「他二人若再遲些,朕要了他們腦袋。」然後又溫聲對朱南羨道,「南羨,你起來回話。」

  沈奚說,你既已取得你父皇的同情信任,照理是可以提要求了。

  但是,你的要求是不娶妻便就藩,這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事,你父皇又是個看中規矩方圓的人,僅憑虧欠與信任,還不足以讓他答應你。

  你母後雖大度,但也果決聰慧,當年她雖保了岑妃一命,可是從今以後,再未允許過她踏入正宮殿門半步。

  所以你也要一樣,你要就藩的目的,是你早猜想到這宮中有人害你,卻不願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所以心灰意冷避而遠之。

  朱南羨並不起身,垂眸低聲道:「父皇,兒臣這幾日已想過了,兒臣在宮中待著毫無建樹,還請父皇準兒臣不日就藩。」

  景元帝肅然道:「你尚未納妃,且藩地也需仔細擇選,此事太過倉促,容後再議。」

  沈奚道,這藩地也有個講究,我問你,在哪就藩你父皇一定能同意?

  朱南羨略一思索道,江西,南昌府?

  沈奚道,不錯,正是南昌。

  你父皇與你母後正是在南昌相識,為你取字為南羨,南之一字,也源自南昌。

  你父皇私心裡一直想將這塊寶地留與你或十七。

  加之今年南昌府流寇四起,急需治理,眼下還未合適人選,你若能及時就藩,無疑能為他解決心頭之患。

  朱南羨悵然道:「兒臣這幾日總想起母後,母後生前,嘗與兒臣提起昔日在南昌府與父皇同甘共苦的日子,可惜兒臣出生在應天,未曾有幸回母後故鄉親見親聞,若父皇懇許,還望父皇恩準兒臣擇日就藩南昌。」

  景元帝道:「也罷,南昌近來流寇四起,你素來擅領兵,由你去也好。」一頓又問:「憫達,南羨的親事,沈婧操持得怎樣了?」

  朱憫達道:「回父皇,還在選。」

  景元帝「嗯」了一聲:「加緊些。」

  沈奚負手,望著即將升起的朝陽說,朱十三,其實你心思澄明,很多事,你不是不知,只是不願多想。

  今日這番話,我只說一次,你記住了。

  你若想從別人那裡得到甚麼,你就要清楚他最想要的是甚麼。

  你若想要一擊必勝,你就要知道對方最致命的弱點在哪裡。

  你心中其實都明白,你大皇兄與七皇兄想要甚麼,馬府那些要害你的臣子又想要甚麼,乃至於,你父皇想要甚麼。

  沈奚一頓,續道,你甚至明白,我為何要說這些。

  因為我不知道,我今日助你就藩,是對還是錯了。

  你雖看著無權,但你根基太高,你是嫡皇子,且這些年來,你雖從未經營,但不經意間金吾衛左謙已被你收服,你在西北五年,兢兢業業,就算有一天沒了領兵權,你還有那方的軍心。

  倘若你赴藩蕩平流寇,有了政績,有了自己的親軍衛,你勵精圖治有了財源民心,真正封疆為王,那麼——這宮中的格局,就要變了。

  自然,你大皇兄不會覺得這是壞事。

  因為他瞭解你,你們兄弟情甚篤,你不在乎儲君位也更不會跟他搶,你起勢,只能對他更有利。

  你七皇兄也不會覺得這事不好。

  因為各藩王割據,由你分去一部分勢力雖表面看起來不利於他,當你從東宮下一枚死棋,變成一枚可以自主的活棋,他會覺得有機可趁。

  然而時局瞬息萬變,牽一髮而動全身。

  你今日的選擇,表面上只是就藩,但事實上,你是從太子殿下的臂翼下走出來,隻身踏入這嗜血的旋渦之中。

  從今往後,你要獨自面對這權權相爭的波雲詭譎,你將在這條爾虞我詐的道路上披荊斬棘,你肩負的,將不再只是一方將士的軍心,你還需擔起疆土與民生,社稷與立場,你的雙手,將真正沾上血汙。

  但願到那時,你依然能初心不改。

  你想好了嗎?

  朱南羨緩緩沉下一口氣,鄭重地往殿上磕了個頭。

  若要靠他人的庇護,才能守住初心,連真正想保護的人都保護不了,還要這安穩何用?

  「父皇,兒臣已想過了,七日後是母後的祭日,等祭日一過,兒臣就赴藩,兒臣這幾年在外漂泊,未能守在父皇母後跟前盡孝道,實屬不該。古有名士為其母守孝五年,兒臣思念母後心切,願效仿之,想在南昌再為母後守孝兩年,納妃的事,兩年後再說吧。」

  景元帝長嘆一口氣:「既是你的心願,罷了,朕準了。」

  深殿寂寂,殿中一時無話。

  景元帝又看向蘇晉,問道:「你說此人是你舊識,何意?」

  朱南羨抿了抿唇,卻並不看蘇晉,心中回想起沈奚的話——

  你若想從別人那裡得到甚麼,你就要清楚他最想要的是甚麼。

  對他的父皇而言,蘇晉不過螻蟻,她究竟是誰,究竟在此事中扮演了甚麼角色,並不重要,不如實話實說,從而消除他的疑慮。

  朱南羨道:「回父皇的話,當年兒臣赴西北前,大皇兄曾命兒臣對一個奇難的對子,兒臣無奈,只得四處請教,蘇知事是當年的二甲進士,兒臣正是受了她的指教,才過了大皇兄一關。」他微微一頓,忽又道,「父皇,兒臣既不日要就藩,那金吾衛的領兵權,兒臣明日一早便去兵部交還罷?」

  景元帝看著他,神色漸漸緩和:「也好,難得你考慮周全。」說著,似是想起甚麼,看向柳朝明道,「柳卿,朕記得孟老禦史當年幾次上書,要力保一個蘇姓進士,可是此人?」

  柳朝明道:「回陛下,正是此人。」

  景元帝看向蘇晉又問:「你是哪一年的進士?」

  蘇晉道:「回陛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進士。」

  她這麼一說,景元帝便想起來了——姓蘇,杞州解元,寫得一手錦繡文章更有狀元之才,當年看了她的年紀,他還頗震驚,怕此子鋒芒太過招來橫禍,親自命禮部將她的名次從第一壓到第四。

  沒成想還是難逃一劫。

  不過,就這麼自殿上看下去,倒已是光華自斂,大巧不工了。

  且當做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景元帝道:「既是二甲進士,在京師衙門任一知事,實是屈才,且朕還聽說,此人在仕子鬧事當日還立了一功?」

  他說著,看向柳朝明:「既如此,柳卿,你便遂了你恩師的心願,收蘇晉入都察院,升任巡按禦史罷。」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50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1-17 09:38 PM 編輯

第三十八章

  大約深覺虧欠朱南羨,景元帝道:「沢微,你這次回京辦漕運案,既已結案,便不必守在朕身邊了,這兩日你也回安慶府罷。」

  朱沢微眸色微黯,應道:「是。」

  景元帝看向深殿之下,緩緩道:「傳兵部龔荃,禮部羅鬆堂,左都督戚無咎。」

  三人早已候在殿外,被內侍一傳,即刻進殿覲見。

  「刑部,禮部,兵部,都察院,中軍都督府聽令。」

  三部尚書,柳朝明,戚無咎同時越眾而出,撩袍跪拜而下。

  「光祿寺少卿馬誌,設局謀害朕的十三子,證據確鑿,是為作亂犯上,十惡不赦之罪,著,淩遲處死,誅九族。」

  沈拓俯首領命。

  「吏部,刑部之內,均有要員涉案,令都察院十日內清理此案相關人員,如確有謀害皇嗣之心者,格殺勿論。」

  柳朝明俯首領命。

  「五城兵馬司在此次鬧事中,未能盡忠職守,著,東城兵馬指揮使,斬首示眾。北城、西城、中城兵馬指揮使,革職查辦。南城兵馬指揮使……也革了,不必查。」

  龔荃與戚無咎領命。

  景元帝道:「龔尚書,左都督,兵馬司不可久日無人,你二人多操勞些,人員的查辦與頂替,限三日內辦好。」

  說著,他又看向沈拓道:「沈卿,前日行刑之後,那些北地仕子可有再鬧?」

  前日被行刑的除了春闈主考裘閣老,詹事府少詹事晏子言,還有春闈同考官與副考官一共八人,翰林院參與複審的學士一共五人,一甲的狀元與榜眼,探花許元喆已在數日前咬舌自盡。

  沈拓道:「回陛下,已沒有再鬧的了。」

  景元帝點了點頭:「你們平身罷。」

  五人拜過之後,站起身來。

  景元帝又看向禮部羅鬆堂問:「羅尚書,依你看,這一科餘下的進士,當如何處置?」

  羅鬆堂抬起眼皮往殿上覷了一眼,諾諾道:「啟稟陛下,陛下您說怎麼辦,臣就怎麼辦。」

  景元帝看他一副沒嘴葫蘆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森然道:「照朕看,全殺了,連著你的頭一塊砍了。」

  羅鬆堂嚇得一抖,跪倒在地「篤篤」磕起頭來。

  景元帝懶得管他,又看向朱憫達等人,問:「你們四個怎麼看?」

  朱憫達,朱沢微,朱南羨均未答,反是朱覓蕭自以為了悟聖心,搶著道:「回父皇,依兒臣看,也是全殺了好。」

  景元帝面上沒甚麼表情:「哦,為何要殺?」

  朱覓蕭想了想道:「因為他們舞弊,誆瞞聖聽,這回全殺了,日後天下讀書人都不敢舞弊。」

  景元帝「哼」著冷笑了一聲:「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你如此浮躁,真該跟著你這三個皇兄好好學學。」

  朱覓蕭臉色一白,輕聲說了句「是」,不敢接話了。

  景元帝的目光落到沈奚身上,悠悠道:「小沈卿素來足智多謀,依你看,此事該如何解決?」

  沈奚微一思索,合手一拜道:「回陛下,臣以為餘下那批進士,殺與不殺都一樣,但若是殺了吧,太麻煩,還不如廢物利用,著他們寫個供狀,發誓日後不做誆瞞聖聽之事,拿著此供狀,發去各部各寺,抑或府道縣上試守一到三年,看其表現再作擢貶,也彰顯吾皇賞罰有度,寬厚仁愛。」

  景元帝聽了這話,神色緩和了些許,語氣依舊肅然:「照你的意思是放了?倘若怨憤再起,何如?」

  沈奚想了想,嘻嘻一笑道:「回陛下,這取才用人之道,不是臣的專長,臣是戶部侍郎,最擅與黃白之物打交道,殿上正好有兩個狀元之才,陛下不如考考他們?」

  這兩位狀元之才,正是景元十四年一甲頭名柳朝明,以及景元十八年恩科,二甲第一蘇晉。

  景元帝微一頷首,道:「柳卿,你說。」

  柳朝明合手一揖:「回陛下,臣以為朝廷不可無才,眼下各官職出缺,這一批新科進士正好可用。倘若北地仕子仍不平,可仿效恩科,立此春闈為南榜,再於今年八月開秋闈,只錄春闈落榜的北地仕子,立此為北榜。如此,南北便不會再有怨言。」

  景元帝點頭道:「不錯,如此一來可平息態勢,二來也能緩解朝廷用人難題。可若是年年南北榜,豈不耗材耗力,操持繁瑣?」一頓,忽然看向蘇晉:「你說。」

  蘇晉品階太低,諸卿均已平身,只有她一人跪著。

  早先柳朝明讓禮部私下整理的貢士名冊,便已分了南北二地,她看過,再結合柳朝明方才的話,頃刻如茅塞頓開。

  她伏地一拜,直起身道:「回陛下,微臣以為,其實不必每年分為兩榜取仕,只需讓禮部將進京趕考的仕子分為南北兩個名冊,再分地取仕,譬如取北四南六,如此,當不會再怨聲載道。」

  景元帝看著蘇晉,眸中閃過一絲異色,緩緩道:「既已升你做禦史,便不必跪著了,你且平身罷。」

  蘇晉磕了個頭,站起身來。

  景元帝嘆道:「後生可畏啊,憫達,你代朕擬一個旨,此回又是舞弊又是鬧事,也折騰夠了,餘下的事,便按柳卿,小沈卿,蘇卿三人的提議去做。」

  朱憫達應是。

  景元帝複又看向曾友諒:「曾卿?」

  曾友諒頓時撲跪在地,磕頭道:「啟稟陛下,臣實不知吏部下頭究竟是哪個亂臣賊子,竟敢謀害十三殿下,臣明日,不,今日就去查,待查出此人,臣,脫冠,向陛下請罪。」

  景元帝幽幽地看著他,忽然道:「朕信曾卿。」頓了頓,又道:「但朕聽聞,曾尚書的侄子,吏部曾憑,也攪在此局之中?朕瞭解曾卿,卻不瞭解曾郎中。」

  說著,也不等曾友諒辯解,吩咐道:「柳昀,你且將曾憑傳到都察院,革職審訊,若他確參與謀害十三皇子,就由都察院處決了罷,不必再來回朕。」

  柳朝明合手稱是。

  景元帝擺擺手:「朕乏了,你們都退下罷。」

  一乾人等拜別了景元帝,從奉天殿退出來。蘇晉是最後一個出來的,殿門前已有人等著她了。

  朱覓蕭先喚了一聲:「蘇知事。」又譏誚道,「哦,不對,眼下已是蘇禦史了。」

  豈知此言一出,前頭不少人紛紛駐足。

  朱覓蕭一看,竟有都察院柳朝明,戶部沈奚,太子朱憫達,七王朱沢微與十三王朱南羨。

  他心中感慨,果然不出他所料,一名區區知事能轉眼被擢升為禦史,無人庇護豈能成事?

  朱覓蕭翹起嘴角,仿佛根本沒看到這些人,笑道:「本王呢,最近對蘇禦史的事頗好奇,著人去查了查緣由。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原來蘇禦史跟吏部有些淵源?」

  蘇晉沉默不言。

  朱覓蕭又道:「聽說當年曾郎中的妹妹,曾尚書的親侄女對禦史可謂一見鍾情,一心想與禦史結為秦晉之好,曾家找人說媒,沒想到蘇禦史好大的膽子,拒得是斬釘截鐵,這才叫尚書大人覺得你不知好歹,記恨上你的罷?」

  不等蘇晉說話,朱覓蕭逕自走到柳朝明跟前,合手打了個揖:「柳大人,眼下蘇禦史可是都察院的人了,這樁事本王已查過了,蘇禦史他委實冤屈,這個公道,您豈能不替她討回?」

  柳朝明目光沉沉,也未曾答話。

  朱覓蕭又笑了一聲,轉首看向朱沢微,似是驚慌道:「七皇兄,怎麼辦,一失足成千古恨,原以為吏部只是辦了一個小小進士,沒想到眼下竟叫都察院盯上了,今日的案子,您至多折一個吏部郎中,可倘若以後因為蘇禦史,將曾尚書折進去了,皇兄可怎麼辦?」

  朱沢微知道,朱覓蕭前前後後折騰一通,為的就是挑撥離間。

  他巴不得吏部與都察院鬥得死去活來,自己與太子鷸蚌相爭,兩敗俱傷,然後自己從中獲利。

  朱沢微看著柔善,實際上是個笑面虎,朱覓蕭跳樑小醜似挑撥到他眼前來,他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讓。

  朱沢微眉間的朱砂浸在廊下一片陰影裡,顯得分外柔和,他溫聲道:「十四弟,說起這個,皇兄倒是想起來,你這麼多年,仿佛一直想納晏府的大小姐,晏子萋為側妃?」

  朱覓蕭面色一僵。

  朱沢微嘆了一聲,拍拍他的臂膀:「只可惜,這晏子萋從小就喜歡沈青樾沈大人,有心人稍一打聽便能知道,她為了這事,鬧了三回退親,本已聲名狼藉,幸而皇上看在老太傅的面子上,將晏子萋指給了長平小侯爺。你說你這啞巴虧吃的,該向誰討去?是鐵石心腸不為美色所動的沈大人?還是沈大人背後的東宮呢?」

  朱沢微這麼一提,蘇晉想起來了。

  難怪她代寫策論,請任暄帶她見晏子言時,任暄推說因為一樁私事,不便去晏府,反將她帶到了金水橋頭。

  原來他早已與晏子萋訂親。

  朱沢微這一記軟刀子,可謂以牙還牙——十四不是要挑撥他與都察院的關係麼?且將沈家與東宮送與他折騰。

  朱沢微說完這話,當下與柳朝明這頭鄭重一揖,折身走了。

  朱憫達喚了一聲:「十三。」也轉身欲走。

  沈奚正要跟著去,柳朝明忽道:「沈青樾。」然後跟朱憫達一拜:「太子殿下,臣有事要問過沈侍郎。」

  朱憫達微一頷首,與朱南羨一道走了。

  蘇晉與沈奚跟著柳朝明,一路無言往都察院而去。

  沈奚平生最恨人拿他的爛桃花開玩笑,渾身不自在,忍不住「哎」了一聲道:「不是,柳昀,你到底甚麼事找我。」

  柳朝明頓住腳步,轉過頭來,遲疑道:「你——」

  沈奚頭皮一麻:「打住。」

  蘇晉還是頭一回見沈青樾這副吃癟的樣子,眸色微微一詫。

  沈奚眼角跳了跳,正要挑扇反擊,不曾想柳朝明也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色,卻淡淡道:「不是要問你晏家的事。」

  沈奚平白吃了個啞巴虧,扇子僵在半空,頃刻往回一收,搖開,緩緩扇了扇,仿佛十分鎮定道:「哦,那是甚麼事?」

  柳朝明道:「前日你來我府上,在正堂的《春雪圖》上瞧出甚麼了?」

  蘇晉聽到《春雪圖》,不由愕然看向柳朝明。

  沈奚的神色緩下來,對蘇晉道:「本官問你,晁清晁雲笙,可有別號?」

  蘇晉道:「有,他極擅字畫,嘗以賣畫賣字為生,字畫提陵山居士。」說著,卻又自顧自遲疑道,「《春雪圖》是他最得意之作,等閒不會販賣,為何?」

  沈奚嘻嘻一笑,故作神秘道:「你怕是不知道吧,柳昀怕都察院去查,動靜太大打草驚蛇,早在四月中,便勞煩我幫忙找這個叫晁清的人。那字畫,大約是他近兩日才收到的。」

  晁清失蹤是四月初九。

  也就是說,在她冒雨去大理寺請張石山幫忙後,柳朝明便著人去找晁清了?

  難怪後來他能從諸多線索中,找出張奎這個證人。

  蘇晉當即對柳朝明一揖:「讓大人費心了。」

  柳朝明看她一眼,默了默,淡淡道:「沒事。」

  沈奚道:「蘇時雨,照你看,晁雲笙若當真還活著,會躲去哪裡?」

  蘇晉想了想道:「若是我,在知道自己得罪了刑部與吏部的人,外頭盡是追兵的情況下,我絕不會流落在街頭,客棧不能住,更不能與他人接觸,因為甯嫣兒已經死了,我與誰接觸,就會給此人招來殺身之禍。

  「我更不會出應天城,因為憑刑部的能力,一定有辦法在沿途設禁障,一舉將我捕獲,所以,我一定會找一個不被人發現的落腳處。」

  沈奚道:「你是說牢獄。」

  蘇晉道:「這我已想過了,晁清失蹤的第二日,我便去應天府下頭的縣衙看過,沒有。」

  沈奚問:「那京師衙門呢?所謂最危險的地方,正是最安全的地方。」

  蘇晉道:「我也找過了,也沒有。」她一頓,問:「就是不知道刑部大牢與大理寺牢獄。」

  沈奚與柳朝明對視一眼:「已查過了,也沒有。」

  柳朝明聽到蘇晉提起大理寺,忽道:「蘇時雨,照你方才這麼說,《春雪圖》乃晁清最得意之作,等閒不賣?」

  蘇晉道:「正是。」

  柳朝明微一思索道:「那你可有想過,在甚麼情況下,他才會棄這幅畫於不顧?」

  蘇晉垂眸鎖眉道:「性命攸關?」再一想,晁清嗜畫如命,僅僅是性命攸關,不足以讓他放棄這副《春雪圖》,那麼他最後將《春雪圖》出售,一定是想傳達甚麼,一個念頭漸漸浮上心底,蘇晉驀地抬頭道:「心灰意冷。」

  柳朝明道:「一個人,在何種情況下,才會對自己平生最得意之技心灰意冷?」

  蘇晉遲疑道:「除非……他以後不能再畫了。」

  此言一出,蘇晉倏然怔住。

  是了,有一個地方,她從未去找過,因為她私心裡,根本不敢想晁清會在此處。

  沈奚道:「依照《大隨律》,凡偷盜十兩以上,會被斬去右手,官府怕這些人因失了右手流血致死,會在衙門下設一個醫牢,將這些沒了右手的人關於此處,但京師別有不同,京師的的醫牢,設在大理寺。」

  蘇晉心頭震慟不堪。

  晁清平生最擅作畫,其畫靈氣滿溢有大家之風。

  沒成想到了最後,竟要以壯士斷腕之誌保取一命嗎?

  她的眉間浮起濃濃的傷色,卻又在一瞬間轉成劫後餘生的慰然。

  無論如何,只要人還在就好。

  蘇晉當即行了個大禮:「多謝柳大人,多謝沈大人,下官這就去醫牢找他。」說著折身便要走。

  柳朝明卻叫住她:「慢著。」

  蘇晉回身道:「大人還有甚麼要叮囑的麼?」

  柳朝明眸中像是有春日晨時乍暖還寒的霧氣,淡淡道:「你先去都察院,寫好狀子交與趙衍,讓他在都察院立案,他自會派禦史拿著狀子隨你前去,想必如此一來,大理寺必不敢攔阻。」

  蘇晉怔了怔,唇角一彎,竟展顏露出一枚喜悅的笑來,合手又是一揖:「下官這就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50 PM

第三十九章

  蘇晉一路策馬趕到大理寺,醫牢的牢頭本想攔阻,跟在蘇晉身後的都察院小吏舉起一份訴狀道:「這一位是都察院新上任的蘇禦史,還望牢頭帶路。」

  牢頭聽此言,不敢再有微詞,看了眼訴狀,對蘇晉說:「稟禦史大人,咱們這沒有叫晁清的。」

  彼時晁清落難,入獄是為自保,豈會用真名?

  蘇晉道:「不必找叫作晁清的,本官問你,書生模樣,眉目清俊乾淨,入獄在四月初十至四月十二之間,這樣的人可有?」

  牢頭想了想,連忙道:「有,有。」說著就為蘇晉引路。

  醫牢中暗無天日,充斥著刺鼻的藥草味,卻仍掩不住血腥氣息。

  一旁的獄卒掌起燈火,在一間窄小的牢房前停下:「禦史大人,就是這裡了。」

  牢中人倚牆坐著,稱著昏黃的火色,只能看見他蓬亂的發,髒兮兮的囚袍,一旁的袖管子空空垂著,右手是真的沒了。

  蘇晉接過燭臺,走進牢房,在他面前慢慢蹲下身來,伸手撥開他額前淩亂的髮絲。

  是晁清。

  不過短短半月餘,他的臉已瘦得凹下去。

  他像是在想甚麼,眸中一片死寂,直到亂髮被撥開,他的雙眼才慢慢回過神來。

  晁清看向蘇晉,竟似乎有些陌生,有一瞬間,她覺得他仿佛已不認識她了,可他愣了許久以後,嘴角忽然動了一下,然後慢慢地,露出一個笑來。

  蘇晉的眼眶霎時便紅了,她扶住晁清的右臂,喉間一片澀然,垂下頭,好半晌才說:「雲笙,我來晚了。」

  晁清的目色裡有劫後餘生的淡然,笑意雖十分淺,但也十分真。

  他輕聲道:「沒有晚。我方才還夢見你,關了這許多日,意誌消磨,差點以為這輩子都要見不到你了。」

  身後的都察院小吏問:「蘇禦史,趙大人已在趕來的路上了,敢問是要此處審,還是換個乾淨些的地方?」

  蘇晉這才記起都察院來尋晁清的目的,是為仕子鬧事一案。

  她想了想,站起身問牢頭:「你們這裡可有乾淨的屋舍,熱水,換洗衣衫?」

  牢頭猶疑道:「有是有,都不大乾淨。」看到蘇晉眉頭微蹙,他又誠惶誠恐道:「禦史大人恕罪,下官這就命人去準備,不出一個時辰就能備好。」

  蘇晉搖頭道:「一個時辰太久。」

  一旁的獄卒小心翼翼道:「稟禦史大人,醫牢隔條街有間客棧,那裡的老闆娘跟咱們熟,不如小的去跟老闆娘借一間廂房,請她備好熱水與乾淨衣裳?」

  蘇晉想了想,點頭稱好。

  看著小吏與獄卒把晁清送上馬車,她剛要跟去,忽然一頓,盯著牢頭問:「你們醫牢的醫師可在?」

  牢頭是個機靈人,聽此一問,立時回道:「在的,禦史大人放心,下官這就讓醫師也去客棧,為晁公子驗傷換藥。」

  獄卒將晁清請到客棧二樓隔間,等晁清拖著斷臂清洗完畢,再上藥換好衣衫,已是大半個時辰以後了。

  二樓隔間可憑欄眺望,近處有街景鬧市,遠處是巍峨宮樓,隨宮森森,也不知時雨一腳踏入這深宮之中,可有立足之地。

  外頭叩門三聲,晁清道:「進來吧。」

  他都不必回頭看,就知道是誰,目光依舊停留在矗立的宮樓上,淡淡道:「我剛才聽他們說,你已升任都察院監察禦史了?」

  蘇晉輕輕「嗯」了一聲。

  晁清道:「做禦史有甚麼好,這朝廷是甚麼樣,你我一起經歷這麼多,還沒看透嗎?

  「聖上縱然勵精圖治,卻也獨斷專行,嗜殺屠戮,臣子屍位素餐,精於鑽營,誰曾真正為萬民著想?雖有幾個清明治世的,也不得不受時局影響,迂回以求如願,違心以求有所得。」

  晁清靜了半刻,輕聲道:「時雨,這些日子,我在醫牢裡已想得很明白,若我能活著出來,便離開這個是非地。」

  蘇晉沒有答話。

  晁清續道:「去蜀中,那裡山險地險,宛如世外,就像從前在鬆山縣一般。現在想想你我在鬆山縣的日子,縱也有不平不忿,卻也是好時光。

  「你在縣衙做小吏,我在街頭賣字畫。春時賞花,冬來踏雪,累了乏了,我去找你,一起在酒樓淺酌一杯,看看酒巷鬧市,平凡人家。」

  蘇晉垂眸道:「如此便能置身事外,對身邊疾苦愛莫能助,只能視而不見嗎?你我當年苦讀,不正是立誌一世清明?」

  晁清道:「若是我一個人便罷了,左右要命一條,一生做個清廉小吏葬於他鄉又何妨?但是你,你更應該走,你這樣的身份,越往上走,越是岌岌可危,倘若愈陷愈深,非死不能脫身了。」

  蘇晉也立於憑欄處,低聲道:「我沒有家,你讓我走,我該去哪裡?」

  晁清沉默半刻,忽然轉頭看著她:「你可以跟我一起走。」

  他道:「我現在雖不能畫了,但學問還在,我可以去做教書先生,你也一樣,你有詩書經綸滿腹,若辦私塾,憑你的才學,不知多少人搶著做你的弟子。」

  晁清說著,眸色微垂,輕輕道:「自然,你若厭倦了這一世作為男子而活,你其實可以甚麼都不做,可以偏安一隅成日賞花寫詩,聊以度日,我……養你。」

  他一頓,咬牙道:「不必顧及自己一生至今離經叛道無人肯伴你左右,我願照顧你一生一世。」

  蘇晉轉過頭,怔怔地看著晁清。

  片刻之後,她卻淡淡笑了笑,轉頭望著遠處巍峨的宮樓,似在想甚麼,過了許久,才輕聲道:「不必了,我要留在這裡。」

  晁清看她這副樣子,愣了愣,驀地苦笑了一下道:「時雨,你心中有牽掛的人了。」

  蘇晉垂下眼簾,半晌才道:「我心中一直有牽掛的人,元喆,皋言,還有雲笙你。」

  晁清搖頭道:「不,這不一樣。時雨,我與你一路苦熬生死,深知你是一個果決的人,你做任何決定,從不會猶豫不決。你若定下心要留下做這名禦史,你一刻也不會遲疑。可是方才,你遲疑了。你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所以你遲疑,並非因為你立誌不堅,而是因為你心中除了這誌向外,更有了別的牽掛。」

  晁清看向遠處的宮樓,輕輕問:「時雨,這深宮之中,已有了讓你牽掛之人嗎?」

  蘇晉默了默:「我不知道。」

  外頭的都察院小吏敲門道:「蘇大人,趙大人已到了,正在客棧樓下等晁公子。趙大人還說,皇上升任大人為監察禦史的旨意今日便會下來,還請大人早些回京師衙門候旨,晁公子這頭,他自會照拂。」

  蘇晉道:「知道了。」

  晁清看著她,別過臉,兀自笑了一下道:「我真羨慕他啊,也不知此人何德何能,竟能得你顧盼。」

  蘇晉靜了許久才說:「雲笙,我這條路註定艱險,因此,便是有了不該有的牽掛,也只有埋於心底,不敢示人,所以我不能去想太多。」

  晁清點了點頭道:「你我往後要天各一方了,有些話,我今日跟你說了,心中暢快。

  「我會去蜀中,在那裡修書著學,等日後,有一天你累了乏了,就來蜀中。這世間急風密雨,你漂泊無依,權當我這個做兄長的,能為你撐起一角屋簷。」

  晁清說完這話,深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呼出。

  然後他忽然轉身走向屋門:「就這樣罷,我改日離京,你不必再來送。」

  蘇晉愣了愣,喚了一聲:「雲笙。」

  晁清在門檻處頓住腳,微側過臉,卻沒有看她:「蘇時雨,你已知我對你並非只有知己之情,現在又叫住我做甚麼,平添苦惱?你我相交數年,如今人各有誌,日後不必在為我奔波,切記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他說著,抬起左手推門,卻在指尖觸到門扉的一剎那又縮回。

  這扇門仿佛一道天塹,從今以後,要將他與蘇晉隔於世間兩端。

  他垂下眸子,忽然低聲道:「時雨,你從小被謝相當作男兒養大,不該是這樣束心縛情的,我知你性情裡有揮斥方遒的不羈,有信馬由韁的瀟灑,我也知你眼下陷於這困局中,尚無法過得酣暢淋漓。但我仍願日後有朝一日,你能憑你所能,撥雲見日,你能愛你所愛,恨你所恨,不必再苛求自己,拘著自己,願你這一生無愧於心,願你所有的心願都能實現。如此我在遠鄉,也會心安。」

  晁清說完這話,毅然推門,邁步而出。

  蘇晉一時頓在原地,心中惘然如茫茫雨,半晌,才出門而去,下得樓梯,站在梯閣處,看到趙衍正命小吏將晁清請上馬車。

  趙衍甚是和氣,道:「晁公子,等下你想到甚麼便與本官說,都察院的錄事自會記錄。」

  晁清站在一片明暉交織的光影裡,默了默才說:「趙大人,我沒了右手後,在醫牢裡已練會了用左手寫字,雖寫不好寫得慢,但日後總要多用的,就不勞煩他人了。」

  然而,趙衍審晁清的狀子還未帶回,都察院的暗室內,曾憑已然畫押了。

  雖說是暗室,其實更像牢獄,長長一條甬道,左右分了數間暗房,裡頭擺著各種刑具,看上去血意森森。

  這暗室平日有專人把守,若非特許,連副都禦史趙衍都不能進。

  曾憑的左右手被鐵鍊懸在刑架,右腳五指已沒了,左腳被釘在木板上,他身上有無數道鞭痕,囚袍已看不出衣衫的樣子,說是襤褸布巾還更確切些。

  曾憑雙目森森地注視著眼前立著的人:「該畫的押我已畫了,要殺便殺!」

  柳朝明聽了這話,眼皮都沒抬一下,淡淡道:「你就這麼死了,豈不便宜你?」

  曾憑眼中閃過一絲恐慌:「你想怎麼樣?」

  柳朝明慢吞吞道:「曾友諒無子,把你當他的親生兒子,凡事不會瞞著你。所以吏部與七王的事,本官要你一樁一件全部吐出來。」

  曾憑喉結上下一動,眸子裡浮上駭然之色:「你、你知道這些有甚麼用?就不怕知道太多,惹來殺身之禍嗎?」

  柳朝明頓了頓,忽然冷笑一聲,抬起眼盯著曾憑:「對別人來說,或許會惹來殺身之禍,但對本官來說,這正是立身之道。」

  他的眼就像一口無情古井,越往裡看,越是深不見底。

  曾憑惶恐道:「你要我說甚麼?」

  柳朝明望著他一身血淋淋鞭傷,一時似笑非笑:「這就多了,譬如刑部的陸裕為為何會投誠你們?到底是沈青樾一手培養的人,該不只是因為兩個侍妾這麼簡單吧?又譬如,被十三殿下送出宮的兩個侍衛,該被你們的人捕去了吧?是捉了一個還是兩個,是活的還是死的?更譬如,朱覓蕭愚蠢不堪,十殿下和九殿下卻唯他馬首是鞍,本官可不信只是因為他母妃是皇貴妃,說吧,十殿下和九殿下,哪個是你們的人?」

  曾憑聽了這話,忽然瞪大眼道:「不對,你究竟是誰的人?」

  柳朝明平靜地看著他。

  曾憑暗自想了想,半是猜測半是篤定道:「或許,你誰的人都不是,因為在這宮中,還沒有人能收復你,朱憫達也不行,但是,你一定跟奪儲之爭脫不開乾係,一定跟某位殿下——」

  他話未說完,忽然被柳朝明驀然便冷的眸子懾住。

  柳朝明淡漠道:「不交代是嗎?」

  他的語氣沒有溫度,曾憑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可怖。

  正這時,外頭有人敲門,是錢三兒的聲音:「柳大人,宮中擢升蘇晉為監察禦史的旨意下來了。」

  柳朝明聽了這話,掃曾憑一眼,吩咐一旁的獄卒頭子道:「除了舌頭好好留著,別的甚麼,能刮能折的,不必留情。」

  獄卒頭子應了聲是。

  柳朝明剛拂身要走,豈料那獄卒頭子又說:「柳大人,他一直瞪著你。」

  柳朝明理了理袖口,若無其事道:「哦,那就剜了罷。」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51 PM

第四十章

  來宣旨的是奉天殿內侍總管吳敞。

  揚子江夏汛,旨意除了擢升蘇晉為正七品監察禦史外,還命她去湖廣道監察巡按,後日卯時便走。

  柳朝明接過聖旨,沒說甚麼。

  錢三兒看了一眼他陰沉的臉色,代問道:「後日卯時就走,這麼急?」

  吳敞道:「回柳大人,回錢大人,這監察禦史一上任便能去地方巡按的,可謂少之又少,您知道皇上派了誰去京師衙門宣旨嗎?中書舍人親自去的,這正說明皇上極看重這位新上任的蘇禦史,雜家可給都察院道喜了。」

  言罷,對二人拜過,退了出去。

  柳朝明握著聖旨,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剛喚了一聲:「錢三兒。」就看到趙衍從外頭回來。

  趙衍將晁清的訴狀遞給柳朝明,斟了盞茶一口飲盡,才道:「成了,我緊趕慢趕著回宮,就怕耽誤事。」

  錢三兒好奇道:「耽誤甚麼事兒?」

  趙衍大約渴得厲害,又斟了盞茶,端著茶杯道:「這不怕曾憑咬死不畫押,曾友諒來找麻煩麼?」

  錢三兒頓了頓,退到旁邊去了。

  柳朝明看了眼訴狀,上頭的字跡歪歪斜斜,不由蹙眉:「他用左手寫的?」

  趙衍點頭道:「可不是,一身傲骨,性情倒是與蘇時雨挺像。」說著,又湊近看了眼狀子,道:「你說照他這種脾氣,沒了右手不如一死了之,可你知道他為何非要活下來麼?」

  柳朝明抬眼問:「為何?」

  趙衍又想起方才審晁清時的樣子。

  夏光明明晃晃,灑在他清臒的眉目間,他看望著窗外,清清淡淡地道:「趙大人,我不是沒想過死,可我當時在尋月樓的隔間,聽出那個籌畫仕子鬧事案的人是吏部曾憑。我有一個故友,當年險些被他害死,我縱然一介布衣,也有報仇雪恨之心。為了她,縱使日後不能再畫,我也要活下去。」

  趙衍嘆了一聲:「他說,蘇時雨是他的生死之交,畫藝固然比他的命重要,可他與蘇時雨的情義比他的畫藝更重。」

  柳朝明負手走到窗前,問:「他如何證實自己所言不虛?」

  趙衍道:「他看到了曾憑給陸裕為送的兩個小妾的模樣,我著畫師照著他說的畫了,拿去比對,確實一般無二。」說著,又嘆一聲,「要是早一些找到晁雲笙便好了,證實先前的鬧事是被人有心慫恿,今年春闈也不會冤死這麼多人。」

  一旁的錢三兒聽了這話,笑了一聲:「便是沒人鬧,陛下就不辦了麼?這可是做給天下人看的大戲,陛下該殺的,還是一個不落的全要殺。」

  趙衍指著錢三兒道:「你真是嫌自己命長了,竟然說這話。」一想,又道,「不過這七王下頭的人,還真是精於算計,就這一回,借陛下之手輕而易舉地除掉了裘閣老,還順帶搭上了晏子言,東宮這虧吃得大了。」

  柳朝明望著窗外即將西沉的夕陽,問道:「聽你這麼說,晁清是一個乾淨清臒的書生,那他可有交代,為何要去尋月樓?」

  趙衍聽此一問,又想起晁清當時的樣子。

  右邊的袖管子空空垂著,他伸出左手,握住案前盛了清水的茶盞,怔怔地看著裡頭蕩起的漣漪,一時無話。

  初遇蘇晉的樣子,他到現在還記得。

  端秀灑落的一個人,舉手投足間,都有清風皓月的氣質。

  他當時還有些嫉妒,覺得她就像一顆明珠,只要她在,便有萬千華光,足以讓周遭所有人都失色。

  後來走近了一些,才知她從小孤苦無依,比家裡還有一個老父的他更淒苦些。

  那年她落難,一個人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他找到她,背著她走,在發現她其實是女子的時候,不是沒有過憤懣與震驚。

  但在滿腔怒意平息後,心中恍恍生出的,竟是歡喜與釋然。

  他是不孝的,那年他老父過世後,只回鄉守孝了半年,然後便天遠地遠地去找她。

  在鬆山縣的日子,大約是他這一生最愉快的時光。

  她在衙門做小吏,他就在街巷賣字畫,春日賞花,冬來踏雪。

  她漸漸將他引為知己,對他十足信任,竟連她是謝相孫女這樣天大的秘密也坦然相告。

  他知道她一生至今已走得鮮血淋漓,束心縛情乃是人之常情,有時候心裡想,就這麼作為知己,陪她一生一世也不錯。

  直到今日在憑欄處,看著她看向宮樓時,眼中一閃而過的華光,才知原來這世間,也會有讓她真正的牽掛的人。

  這樣也好。

  晁清想,若心頭有了牽掛,從今往後,也不必那麼孤苦無依了。

  趙衍問他為何當日要去尋月樓。

  晁清望著杯中水泛起的漣漪,慢慢地說了一句話。

  趙衍對柳朝明道:「他說,愛而不得,所以自甘墮落,奈何曾經滄海,覆水難收。」

  柳朝明垂下眸子,眸光流轉萬千,淡淡問:「晁清人呢?」

  趙衍道:「他說京師若無他事,他明日便去蜀中了。」

  柳朝明道:「這就要走了?」

  趙衍再嘆一聲:「我覺得他是怕拖累蘇時雨,他到底是得罪了七王的人,留在京師,蘇時雨必然會保他,到時豈不是又讓蘇時雨捲入險境麼?」

  柳朝明輕聲道:「令沿途湖廣四川兩道禦史多加護佑吧,左右一個無名小卒,七王的人至多追出湖廣便不會跟了。」

  趙衍應是。

  柳朝明想了想又道:「我府上有副《春雪圖》,乃他平生得意之作,明日他走時,你交還給他罷。」

  趙衍道:「行,那我先去你府上把畫取了。」說著,拾起擱在案頭的官帽,轉身走了。

  錢三兒看趙衍的背影消失在公堂門外,才走上來道:「柳大人,這蘇晉後日就要走了,可要著他明日上都察院來在官冊名錄上簽押?」

  柳朝明略一思索道:「她後日卯時便要走,明日還有諸多事要辦,你派人把都察院官冊名錄送到京師衙門讓她簽押罷。」

  錢三兒應了聲「是」,須臾,又無不遺憾地道:「唉,我只與蘇晉打過兩回照面,都沒能與他好好說上話呢。」

  柳朝明端茶的動作一頓。

  錢三兒雙手一攤:「這蘇時雨不是被老禦史和柳大人您念了好些年麼?連帶著我也跟著莫名其妙地惦念了幾年,我真是冤。」

  柳朝明掃他一眼:「你有甚麼好冤的?」又道,「罷了,明日就由你將官冊名錄帶去。」然後他深思了一陣,道,「對了,你現下就去鎮撫司,把許元喆故去時的骨灰罐子和衣冠取回來,明日也一併送去。」說著,眸子微垂,輕聲道,「她心裡大約還記掛著這事。」

  公堂裡一時十分安靜。

  柳朝明不由抬眼看向錢三兒,只見他一臉好奇地盯著自己,疑惑道:「柳大人,您好像有些不對勁呀。」

  柳朝明眸色一寒,放下茶盞。

  錢三兒面色一僵,當即躬著身,誠懇道:「明白,三兒這就滾,這就滾。」說著,一步一步退到門口,一溜煙跑走了。

  蘇晉接了升任監察禦史的聖旨後,當夜被周萍與劉義褚拉去吃酒,隔日起得晚了些。

  她本打算上午去鎮撫司領許元喆的衣冠,下午再去淮水邊尋阿婆的屍骨,沒留神一開門差點絆住腳——應天府尹楊知畏正蹲在她門口哀聲嘆氣。

  蘇晉愣了愣道:「楊大人這是?」

  楊知畏見了她如見了救命菩薩,說道:「得虧你要去做禦史了,再這麼下去,本官膝蓋骨都要跪折了。」

  蘇晉一臉疑惑地跟他打了個揖。

  楊知畏顫顫地抬起一隻手,十分難受道:「你去退思堂瞧瞧,你這回又把誰招來了。」

  退思堂內,一左一右站了兩撥人。

  左手排頭是個身著正四品雲雁補子,他身形偏瘦,面容秀雅,長了一雙如月牙的眼,雙眉也是微微彎著,仿佛不笑時也在笑一般,正是都察院僉都禦史錢月牽,人稱錢三兒。

  右手排頭身著正三品豹子將軍服,他身形頎長,薄唇似刀,眉目凜然不苟言笑,這也是位見過的,正是金吾衛指揮使,左謙左將軍。

  兩人似乎不對付,各占了一邊。

  更奇怪的是,錢三兒身後的小吏手上捧了一襲衣冠,上頭還擺了一個罐子,左謙身後的侍衛守著一口棺材。

  周萍與劉義褚站在堂中一角,一臉無言地盯著蘇晉。

  蘇晉默了默,剛要上前去拜過二位大員,誰知還沒跪下去,便被一左一右地摻起來了。

  左謙道:「不必。」

  錢三兒道:「蘇禦史倘若跪了,可折煞三兒了。」

  蘇晉甚是無言,只得抬手一揖。

  錢三兒的月牙眼更彎了:「蘇禦史,咱們見過,我姓錢名絮,字月牽,如今你我既已是都察院同僚,你同柳大人趙大人一般,喚我一聲錢三兒便好。」

  蘇晉搖頭道:「這怎麼好,錢大人官拜僉都禦史,下官不跪已是不敬了。」

  錢三兒笑眯眯道:「那就稱呼一聲月牽兄。」然後回首指著身後人捧著的物件道:「為兄今日來,是特地鎮撫司取了許郢的骨灰罐子與衣冠為你送來,也為你省了一趟麻煩不是?」

  蘇晉見到,心中一喜,合手拜道:「那真是多謝錢大人了。」

  錢三兒正滿意地點頭,不妨一旁有人肅然道:「本將來,是因十三殿下聽聞蘇禦史在找一名阿婆的屍骨,本將已派金吾衛搜遍淮水上下,昨日方才找著,今日一早便送來。」

  蘇晉目色欣然,也對左謙一揖:「多謝左將軍。」

  豈知她謝過後,錢三兒與左謙並不走,仍是一個笑眯眯,一個肅然地盯著她。

  蘇晉想了想,道:「今日晚些時候,下官再親自去二位府上拜謝。」

  錢三兒搖頭道:「不必不必,蘇禦史接下來要做甚麼?」

  蘇晉回頭看了周萍與劉義褚一眼,道:「我已與我二位好友說好,今日要去城外將元喆與阿婆合葬了。」

  左謙凜然道:「你一個書生,豈不折騰?」

  錢三兒道:「說的是,這等小事,就交給我手下的人辦罷,蘇禦史你只需跟著就好。」

  左謙冷冷道:「交給我。」

  錢三兒道:「憑什麼?」

  蘇晉無言,一旁的劉義褚覷了覷幾人的臉色,湊了個頭來道:「一起一起。」

  左謙點頭,冷著臉轉身,錢三兒「哼」了一聲,拂袖就走。

  眾人在淮水邊擇了一塊傍山臨水的地,將元喆的衣冠骨灰與阿婆葬在了一處。

  蘇晉與周萍劉義褚在墳前拜下,左謙帶著金吾衛,錢三兒帶著都察院小吏,也跟在後頭浩浩蕩蕩地拜下。

  墳草青青,風拂過,像是事過境遷後,有誰在低語。

  故人已去,惟願六合之外也一處山明水秀之地,能讓所有失散之人得以相逢。

  安葬完元喆與阿婆,左謙又與錢三兒一路送蘇晉回去。

  等送到府衙門口,二人剛要告辭,蘇晉忽然想起甚麼,道:「二位大人稍等。」

  然後她一揖,折回府內,須臾又匆匆出來,將一柄墨色的傘呈給錢三兒道:「這傘是柳大人之物,還望錢大人能代下官歸還。」

  錢三兒狐疑地盯著這把傘,驀地在傘柄上看到一個刻著的「昀」字,不由嚇了一跳,說:「這個還是蘇禦史自己去還罷。」

  蘇晉遲疑了一下,道:「宮中來人說,監察禦史的官印要明日晨才送來,下官眼下無法進宮。」

  錢三兒一本正經道:「哦,這沒甚麼,柳大人今日休沐,蘇禦史可以去柳府找他。」他說著,忽然又道:「我想起來了,我宮裡還有點急事,先走了。」說著,一溜煙疾步走了。

  蘇晉默了一默,轉頭看著左謙,呈上一把匕首,豈知她還未說甚麼,左謙看了這匕首,也似一驚道:「蘇禦史,這是殿下之物,還請你自行歸還。」

  蘇晉道:「可是下官……」

  左謙不等她說完,點了一下頭道:「我知道,殿下他,」他一頓,喉結上下動了動,「今日也在王府。」

  這麼巧?

  蘇晉一愣,還沒說話,左謙忽然一個縱躍翻上馬背,言簡意賅說了句:「告辭。」打馬疾馳而去。

  一個時辰後,柳朝明一臉淡定地邁進柳府府門。

  一旁的安然只覺得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訝異道:「大人,這還沒到下值時分,您怎麼就回府了?」

  柳朝明道:「哦,休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52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0-28 06:54 PM 編輯

第四十一章

  阿留道:「可是,大人四更天走的時候,沒提今日休沐啊。再說了,這麼多年下來,大人哪回休沐日真地休沐了?又再說了,大人這一年的休沐日阿留都替您記著呢,不是今……」

  他話未說完,忽然一頓,且驚且喜地朝柳朝明身後看去:「這不是蘇公子嗎?」

  柳朝明眸光微動,轉過身來已是一臉氣定神閑,掃了一眼蘇晉手裡的傘,淡淡問:「有事?」

  蘇晉呈上手中傘:「聽聞大人今日休沐,下官特來物歸原主。」

  柳朝明還沒說話,一旁的阿留就好奇道:「蘇公子怎麼知道大人今日休沐,阿留都不知,而且——」

  柳朝明一個眼風掃過去。

  安然默默點了一下頭,抬手捂住了阿留的嘴。

  柳朝明這才道:「不必,一把傘而已。」頓了一頓,又輕聲道:「武昌府多雨,你帶在身邊也好。」

  蘇晉抬目,只見他一身墨衣立在廊簷下,人如冷玉,眼似黑曜。

  她垂下眼簾,將傘往身後背了,合手拜下:「那便謝過大人了。」一頓又道,「大人保重。」

  蘇晉離開後,安然一鬆開阿留的嘴,阿留便道:「柳大人,那傘可是您當年進都察院後第一回出外巡按,辦成大案當日遇到雷雨天,心中喜極買的那一把?我聽三哥提過,他還說您最珍愛這把傘,親自在傘柄上刻了一個『昀』字,可你為甚麼……」

  話沒說完,安然伸出手,對柳朝明道:「我還是給他堵上吧。」

  另一邊廂,覃照林正蹲在王府正門,與王府總管鄭允插諢打科。

  他被革職以後,便被朱南羨拎來此處,生生從一個六品指揮使混成了看門老爺。

  還混得挺恣意。

  兩人閒扯了一通胡話,忽然瞧見朱南羨一路策馬歸來,從馬上一躍而下,大步流星地邁進王府。

  鄭允詫異道:「殿下不是說要去南昌就藩了,這幾日都住在東宮嗎?」

  朱南羨一看府裡尚沒甚動靜,似是鬆了一口氣,理了理袖袍道:「哦,本王回來隨便看看。」

  覃照林道:「這有啥好看的,殿下您自己府上,還嫌瞅不夠?就說俺家那婆娘,成日裡擠兌俺,看著老心煩了,俺巴不得……」

  他話未說完,忽然朝朱南羨身後看去,驚詫道:「這不是蘇,蘇……」

  知道她是女子,半晌沒能蘇出個甚麼。

  朱南羨睫稍一顫,負手回過頭,看似十分鎮定地問:「你……怎麼來了?」

  蘇晉呈上一把匕首,匕首上刻九條遊蟒,說是蟒也不儘然,其實是少了一趾的龍:「微臣聽聞殿下今日在府上,特來還殿下的匕首。」

  鄭允一見這匕首,兩眼一下就直了。

  覃照林道:「哎,你咋知道殿下在府上,俺也是剛剛——」

  「多話。」他還沒說完,就被鄭允打斷。

  鄭允朝朱南羨拱了拱手,十分正經道:「殿下,小的先帶覃護衛進府裡去了。」

  朱南羨「嗯」了一聲。

  鄭允帶著覃照林一臉目不斜視地走回府中,走到一半,忽然又折了個彎繞回來,扒在府門後頭往外看。

  覃照林被他這一通迂回弄得摸不著頭腦,不由問:「咋回事哩?」

  鄭允在唇上比了個噤聲,再往外看,雙眼又直了。

  朱南羨走到蘇晉身前,抬手將匕首輕輕往回一推:「不必,不過一把匕首而已,你留著防身。」

  蘇晉想了想,沒有推拒。

  她將匕首收了,又道:「殿下,微臣此來,也是當與殿下道別。」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嗯,本王聽說了,父皇著你去湖廣武昌府監察巡按。」

  蘇晉抬頭看他一眼,又將眸光垂下,抬手拜下:「殿下那微臣告辭了。」一頓又道,「殿下保重。」

  朱南羨看著她的背影,忽然叫了一聲:「蘇時雨。」

  蘇晉回過頭來。

  他一身紫衣颯然,站在街巷深處,縱是白日裡,眸也亮得如星子一般,卻在風拂過的一瞬間顯得有些迷離:「這匕首,你記得帶在身邊。」

  蘇晉點了點頭:「好。」

  等蘇晉的身影消失在街口,鄭允一個猛撲跪倒在朱南羨腳邊,欲哭無淚:「殿下,你怎麼把九龍匕送出去了?!」

  覃照林看鄭允這副態勢,懵了,也茫茫然跪下,跟著磕了幾個頭,才轉臉問:「啥玩意兒?」

  鄭允道:「那可是陛下欽賜的匕首,每個皇子一把,乃皇子身份象徵,見匕首如見皇子啊。」

  覃照林傻了眼,抬頭看向朱南羨,他卻是一副正深思的模樣。

  半晌,他思有所得,道:「明日一早就啟程,也不知盤纏帶夠沒有,鄭允,你去備些盤纏。」

  柳朝明坐在正堂,抬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撥著茶碗蓋,吩咐道:「武昌府冬冷夏熱,安然,你去太醫院領些上好的藥材。」

  朱南羨抬手摸了摸下頜:「官府養的馬太次,鄭允,你去太僕寺牽兩匹好的。」

  柳朝明啜了口茶:「巡按的馬車豈是人坐的?安然,你去沈青樾那裡,跟戶部討一輛好的來。」

  朱南羨負手走了兩步,看著鄭允道:「這一路要走兩個月,也不知路上會不會悶,她又是個愛瞧書的,鄭允,你去淘些新鮮有趣的話本子。」

  柳朝明放下茶盞,看著安然:「我記得,我有一本棋譜,上頭記了不少古時殘局,此去武昌路途遙遙,閒時鑽研棋譜倒是不錯,安然,你去找出來。」

  朱南羨長歎了口氣:「一做起事來就拚命,身邊沒人保護不行。」

  柳朝明揉了揉眉心:「平白落了一身傷,身邊沒人照顧不行。」

  朱南羨腦中靈光一現,目光忽然落到覃照林身上。

  武藝,很不錯,保護人綽綽有餘了;頭腦,夠簡單,不怕蘇晉治不了他。

  朱南羨負著手,圍著覃照林看了兩圈,揚了揚下頜:「你去。」

  覃照林又傻了眼:「啥?」

  然後他義憤填膺地說:「蘇……她可是個——」一句「娘們兒」還沒出口就被朱南羨一道眸光掃了回去。

  覃照林垂下頭,猶自不服:「俺不去。」

  朱南羨淡淡問:「去不去?」

  覃照林挺直背脊跪得端正,盯著朱南羨的錦靴,仍不忿:「不去。」又補充道:「殿下您把俺腿打斷俺都不去!」

  朱南羨揚眉,片刻高聲道:「鄭允,拿刀來!」

  刀鋒還藏在刀鞘裡,朱南羨握著刀,漫不經心地在覃照林的脖子胳膊腿都比了比。

  覃照林驚出一聲冷汗:「殿、殿下,您這是要幹啥?」

  朱南羨手腕一振,「噌」一聲長刀出鞘。他舉起刀,刀光映著日暉發出耀眼的光。

  他悠悠道:「本王打算先將你這雙腿卸了!」話音落一個縱刀劈下去,卻在離膝蓋毫釐處堪堪停住。

  覃照林一頭砸在地上,險些嗑出個坑:「俺去。」

  柳朝明正深思,一抬頭,忽然瞧見阿留捧著一疊被杜若熏過的衣物正自正堂門口路過,餘光裡掃到門柱上仿佛有一道汙漬,不由扯起袖口揩了揩,又揩了揩,然後看向自己的袖口,歎道:「唉,又得洗。」

  柳朝明分外滿意地勾起唇角,道:「安然,把他也送去。」

  阿留本已走了,在外頭聽到此話,又退回幾步探出個頭問:「誰?去哪?」

  安然道:「大人讓你跟蘇禦史去武昌府。」

  阿留聽了此言,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手中衣物「啪」一聲掉在地上,張了張口,才難過地說:「大人您……要攆阿留走?」

  柳朝明掃了一眼安然,安然會意道:「不是攆你走,是委以重任。」

  阿留心神略緩,又扶住腮幫子深思道:「阿留是很喜歡蘇公子不錯,但也不想與三哥與柳大人分開,武昌阿留還沒去過,去瞧瞧也不錯,可是阿留去了,大人與三哥該由誰來照顧呢,唉,真是讓人不省心啊。」他說著,眼前忽然一亮,「大人,不如這樣,您先將蘇公子留下,擇一日,咱們三人一起陪蘇公子去武昌府罷?」

  柳朝明平靜地看著他:「安然,拿刀來。」

  安然一驚,看了阿留一眼,「大、大人?」

  柳朝明不溫不火道:「你要留下也可以,先把舌頭割了。」

  隔日一大早,蘇晉拎著行囊從京師衙門出來,就看到一方端方寬敞的馬車前站著的覃照林與阿留。

  二人已吵了一早上,臉色都不大好。

  原因是覃照林非要卸了阿留馬車的馬,換上自家殿下命人從太僕寺牽來的。

  阿留一個文秀小廝,雖擰不過他,卻也念得他耳根子生疼。

  二人歷經昨夜一夜,都被料理妥當,一見到蘇晉,都十分熱忱地迎上去。

  覃照林接過她手裡的行囊道:「蘇大人,俺奉了十三殿下的命,往後就跟著您混了,您別嫌俺是個大老粗就好。」

  阿留扶著蘇晉登馬車,和氣道:「蘇公子,阿留奉了柳大人的命,日後都要跟在您身邊照顧您,您別嫌我話多有潔症就好。哦對了,柳大人還讓我一定要告訴您,阿留犯潔症的時候話就少,話多起來就顧不上潔症,他說您可以拿這個治阿留。不過咱們之前就見過,阿留對您一見如故,我三哥說……」

  蘇晉聽他說著,沉默不言地上了馬車,沉默不言地拉上車簾。

  覃照林躍上馬車,握住韁繩,阿留也坐上車轅。

  馬車轆轆地跑起來,混在這車聲裡,簾子外,阿留的聲音又絮絮傳來:「蘇公子?您可知我為何叫阿留?當年鬧饑荒,我們一家兄弟四個失散了,我與三哥流落到杭州府,是柳大人收留了我們。我二人自小就跟著他了,他為我二人起名為,且留安然。我嫌阿且不好聽,就叫做阿留了。你又知道為何安然是我三哥,不叫且留卻要叫安然嗎?這是因為……」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車簾忽然被拉開,蘇晉一臉鬱鬱地盯著覃照林,吩咐道:「找東西,把他嘴堵了。」

  覃照林已被吵得雙眼發直,聽聞此言如蒙大赦,立時勒住韁繩道:「好咧,俺這就脫襪子堵!」

  阿留聞言一驚,趁著馬車停下的當兒,跳下馬車,甩下一句:「休想!」溜了出去。

  他看似文秀,沒成想跑起來跟兔子似的。

  覃照林意外地「嘿」了一聲,一扔韁繩,躍下馬車追阿留去了。

  兩人轉瞬間就一前一後跑出數丈遠。

  蘇晉扶著車簾,甚是無言地看了他二人一陣,收回目光往四周看去。

  原來馬車已行到山間了,新泥芬芳,道畔的草葉上還凝著露珠,更遠處,晨光熹微,一縷日光在雲團子邊鑲了一圈金。

  蘇晉也下了馬,負手站在道崖邊,山嵐陣陣,拂過她的髮絲與衣衫。

  她望著即將亮起來的蒼穹,忽然覺得歲月如潮,縱有潮漲潮落,仍有歸海一剎那的平靜,恰如朝陽掙破層雲,藤蔓爬上古城牆,醒木驚斷一出老掉牙的書段子,世間急風密雨,總有讓人心安處。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55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1-17 09:37 PM 編輯

第二卷:若你來時無意將簌葉輕踩,我聽成萬籟

第四十二章

  (一年半後)

  從南往北走,越走越冷。冬至以後不見落雪,反是淫雨霏霏,回京師的一條官道格外泥濘,蘇晉一行三人顛簸了兩月餘,才堪堪趕到應天城外的驛站。

  這已是景元二十四年的初冬了。

  時光轉瞬即逝,這一年餘,她先在湖廣治理了夏汛,後查出湖廣布政使私吞修河官銀,以身犯險取得實證,上書彈劾。

  二十四年開春,聖上著令她巡視蘇州府,又查得一名吳姓人士拿著假的禦寶文書,自稱是錦衣衛千戶,在當地大肆斂財,胡作非為,當即上表朝廷,聖上震怒,下令將吳姓人士及其同黨,以及當地知府知事一乾人等梟首示眾。

  一年之內連辦三樁大案,朝野四驚,老一輩的官員無不感慨後生可畏。

  直到今年夏末,京師又傳旨讓蘇晉去廣西監察巡按,誰知剛好走到一半,上頭又下來一道旨意,讓她回京覆命了。

  蘇晉接到旨意,竟生出一種恍惚感,春去秋來東奔西走,離京歲餘,原來已許久未曾見到故人了。

  一行三人剛在驛站討了碗水喝,就看到不遠處的茶寮一陣騷動,像是有誰說了一句「又死人了」,一時間人心惶惶,不少人往應天城內跑去。

  覃照林見此情形,問道:「大人,俺們要跟去瞅瞅不?」

  蘇晉想了想道:「不急,先著人問問再說。」

  阿留聞言,默不作聲地掏出官印給一旁的驛官瞧了瞧。

  這一年來,阿留已被蘇晉料理得十分妥當,每日閉嘴兩個時辰,若實在要說話,凡開口不能超過三句,統共不能超過三十句。

  驛官看了眼官印,竟然是回京覆命的蘇禦史,當下跪地磕頭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竟未曾給大人見禮,請禦史大人恕罪。」

  蘇晉道:「無礙,你起來回話。」

  驛官這才忙不迭站起身,躬著腰道:「要說這出的事兒啊,倒還跟都察院有些乾係。幾年前,聖上為了防百姓有冤不達聖聽,在承天門外設了個登聞鼓,禦史大人還記得不?」

  蘇晉點了點頭。

  登聞鼓是景元帝命專人所設,由都察院的禦史看守,凡百姓有冤,可上京至承天門擊鼓鳴冤,由皇上直接受理,如有官員乾涉,一律重懲,自然,如查明冤屈作假,那擊鼓人亦會被處以重刑。

  數年來,不是沒有人通過登聞鼓沉冤昭雪,但也有人因擊響此鼓被施以杖刑,更有一些人,死在了趕來京師的路上。

  「這來敲登聞鼓的人,無一不是背負了天大的冤屈,可就在前幾日,陝西一個知縣敲完鼓後,也不說是甚麼冤屈,就站在鼓前自盡了,大人您說怪不怪?」

  蘇晉問道:「連訴狀也沒有嗎?」

  「沒有。」驛官搖了搖頭,「更怪的還在後頭呢,那知縣自盡後,聖上本已著禦史去查了,可就在第二日,居然又有一個書生模樣的來敲鼓,敲完以後,也是自盡了。」

  覃照林聽到這裡,瞪大眼:「這知縣跟書生咋看著像說好的哩?」

  驛官道:「這下官就不知道了,但聽說兩人確實住在同一家客棧。」然後又道,「出了這兩樁奇案後,聖上震怒,命都察院與刑部,京師衙門一起查,誰知也就查了兩天,就在剛才,又有人死在登聞鼓前了。」

  蘇晉目光一凝,問:「這回死的是甚麼人?」

  驛官道:「回禦史大人,下官不知,但聽方才茶寮那頭的跑腿說,這回死的是個女的。」

  蘇晉微一沉吟,負手走向馬車:「過去看看。」

  進了正陽門,發現全城的人都在往承天門趕,巡城禦史與兵馬司只好在各個街口設禁障,以防止擁堵。

  蘇晉不得已,讓阿留在馬車前掛了監察巡按的牌子,這才一路暢通無阻。

  承天門前仍是圍著許多瞧熱鬧的人。

  覃照林大喇喇地撥開人群,登聞鼓下,果然躺著一具濕漉漉的女屍,且已有禦史來探查究竟了。

  禦史姓言,曾在都察院與蘇晉見過,他身後還跟著幾個都察院的小吏。

  蘇晉走上前去,合手揖道:「言大人。」

  言脩一抬頭,愣了愣,抬手行了一個更大的禮:「不知蘇大人已至京師,一路辛苦。」

  他二人本屬同級,但言脩這個大禮施得不是沒有來由。

  這年年關剛過,景元帝久病不愈,大約唯恐自己駕鶴西去新皇無人可用,一連擢升了許多大員。僅都察院內,趙衍便被提為右都禦史,錢月牽被提為左副都禦史,都察院的官職本就出缺,這麼一提拔,左右僉都禦史的缺便沒人來填。

  因此上頭雖未挑明,朝廷上上下下都猜到這回景元帝一道旨意令政績卓然的蘇晉半道上折回京師,是要擢升她為正四品僉都禦史了。

  蘇晉道:「蘇某本該在驛站歇一晚,明日再回都察院覆命,但,還在應天城外就聽說這裡出了事,故而趕來看看。」又問,「現如今是怎樣了?」

  言脩回過頭,一看小吏們與仵作還有的忙,便將蘇晉請到一邊,壓低聲音道:「不大好。」他看了看天色,續道:「一大早,皇上就把柳大人,趙大人,錢大人,還有刑部和京師衙門的堂官招到奉天殿議事,眼下天都要暗了,人還沒出來。這會兒又出了事,我真是,唉,都不知該如何交代。」

  蘇晉回頭看了眼那女屍,問道:「這個是跳河自盡的?」

  言脩道:「是,前兩個一個撞死一個拿匕首紮的脖子,沒防住,這個來的時候,那些小吏已十分當心了,總不能攔著不讓人敲鼓吧,誰知一敲完鼓,回頭就紮進護城河裡去了。」

  蘇晉道:「可溺死之人,必定吃水過多,腹部腫脹,這女子身姿依舊纖細,並無此狀,可見是一落水便被人救起來了,如此怎會是溺死的?」

  言脩點頭道:「蘇大人所言甚是,仵作也這麼說,他懷疑是早就服了毒,敲完鼓後毒發身亡,所以現下打算抬回衙門開膛驗屍。」

  正這麼說著,一旁的小吏與仵作過來請示,問是否可立時將女屍帶回京師衙門。

  言脩準了,幾人將屍體抬上板車,蓋了白布,一路推走,那群瞧熱鬧也跟著走了。

  承天門前這才靜下來,言脩又抬目看了眼天色。

  初冬的天暗得早,申時剛過,已白濛濛一片了。瞧不見太陽,周遭仿佛也冷了些許,言脩攏了攏袖口,似面有難色,想了想卻道:「眼下天已晚了,蘇大人離家年餘,趕緊回府上與家人團聚才是正經,明日再來都察院不遲。言某還要在宮裡逗留些許時辰,自會帶話給柳大人說您已回來了。」

  他不知蘇晉的身世,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其實她哪裡有甚麼家人。

  蘇晉也沒有在意,反是道:「言大人自方才到現在已瞧了兩回天色了,是有甚麼急事趕著去做卻又被絆住了麼?若如此,蘇某倒可以幫忙。」

  言脩一聽此話,本想推拒,但他手裡兩樁事確實都是大事,耽誤不得,只好跟蘇晉施以一揖道:「如此,言某便卻之不恭了。」

  「蘇大人想必已知道這頭一個死在登聞鼓下頭的人是陝西鹿河縣一名姓曲的知縣。言某已去查過了,曲知縣來京師後,曾登門拜訪過他的一位故友,誰知這位故友只見了他一面,之後便對曲知縣閉門不見,可謂十分無情。前幾日曲知縣一死,這故友竟說要為他辦喪事,還要辦三日流水席請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去吃。這前後態度反差,實在太怪。」

  蘇晉算了算日子,明白過來:「今日是流水席的最後一日,言大人本想趁著這個時機,混進去打聽一下究竟,沒想到登聞鼓這裡又死了人,您一時走不開才為難?」她一頓,說道:「言大人不必憂心,流水席那頭,蘇某可代您去。」

  言脩心想眼下也沒別的法子,便道:「那蘇大人記住了,這家人姓馮,曲知縣的故友正是這一家的老爺,叫馮夢平,家裡是做茶葉生意的,住在城東魚嫋巷,門口有兩尊石獅子的那家便是。」

  蘇晉點了一下頭,折身欲走。

  言脩叫住她,大拜而下:「如此,當真多謝蘇大人了。」

  蘇晉道:「言大人客氣了。」

  言脩直起身來笑道:「蘇大人有所不知,前兩月皇上命你回京的旨意下來,都察院裡裡外外都高興,錢大人還說,等你回來要找一日為你擺酒吃席,柳大人一向不喜熱鬧,當日竟也沒推拒。」

  蘇晉一聽這話,頓了頓問:「柳大人,他還好嗎?」

  言脩道:「好是好,但還是老樣子,操持太過,常宿在都察院,除了公務就是公務。」說著又笑道:「等登聞鼓這樁事結了,想必年關也快到了,聖上的壽辰也趕在那幾日,陛下他今年高興,打算好好祝壽,早便下了旨令在藩的各位殿下回京,腳程快的,說不定近日就要進京了,咱們都察院到時也趕在年關歇上幾日。」

  蘇晉目光半沉,須臾又抬起眼問:「十三殿下也回來嗎?」

  言脩道:「也回,但仿佛聽人說,南昌府有些事耽擱了,要晚幾日。」說著又一笑,「蘇大人您這一年來不在京師,是不知發生了多少事,回頭得空,言某一樁一件講給您聽。」

  蘇晉點了點頭:「那先謝過言大人。」

  天暗得實在快,方才還白濛濛的,眼下暝色四起,大地仿佛擎起一團蒼藍的霧,蘇晉穿過霧色往前走,心裡頭竟突生了一絲情怯。

  是近鄉情怯。

  她頭一回有這樣的感受。

  其實各驛站通政司都有邸報,柳朝明與朱南羨都不是籍籍無名之輩,有心者一看邸報便知。

  所以她知道,在蘇州府禦寶文書作假一案案發後,柳朝明上書朝廷,建議設置勘合,外派官員一律作勘合比對,可便真假。彼時景元帝龍顏大悅,說柳卿慧極,可惜已位極人臣,無法再升品級,饒是如此,卻令他入了內閣,與一群老臣一起為皇上票擬,可謂大權在握。

  她也知道朱南羨就藩南昌以後,短短兩月就領兵平息了流寇,開倉散糧令飽受流寇迫害的百姓日有所食,隨後輕徭役,減賦稅,親力親為,令各農戶有田可耕,各商戶有物可販,再設立自己的親軍衛,不過半年已成氣候,直至今年秋,南昌府估出來的稅糧竟比去年多了一倍。

  蘇晉撩開霧色,看見在巷口等自己的覃照林與阿留。

  覃照林問:「大人,俺們是回驛站歇腳不?」

  蘇晉想起言脩方才的話,搖了搖頭道:「不了,我還有事。照林,你一年多未著家,先回去見見家人吧。」又看向阿留道:「你也是,你先回柳府看你三哥,他當是十分掛念你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0-28 06:55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1-3 09:03 PM 編輯

第四十三章

  覃照林與阿留本不願丟下蘇晉一人,但他們跟了蘇晉年餘,深知她說一不二的性情,只得走了。

  得到馮府,天已全暗了。

  馮府的門半敞著,外頭掛著白燈籠,一片縞素。

  府門前有個迎來送往的小廝,只見蘇晉一身淺青直裰,外罩牙白大氅,氣度不凡,迎上去見禮道:「公子可是我家老爺故舊?」

  蘇晉不置可否,只道:「在下聽聞馮老爺正為登聞鼓下自盡的曲知縣辦喪事?」

  小廝稱是,哈著腰將蘇晉往裡面請。

  流水席就擺在前院,來吃席的都是些蹭閑飯的,臉上沒有半點鬱色。

  但馮夢平戲做得很足,還請來一個草台班子披麻戴孝地跪在前堂哭喪。堂當中居然還停著一口棺材,曲知縣的屍體早被刑部抬走了,棺材裡躺著的是找著知縣模樣糊的紙人。

  小廝將蘇晉往排頭一桌請。

  那一桌坐著的都是些有身份的客人,一旁有個十分富態的主人模樣,正抬手招待著一位公子。

  公子身形修長,身著月色披風,舉手投足間恣意瀟灑。

  蘇晉看了這背影,覺得十分眼熟。

  小廝對富態主人道:「老爺,您看可要將這二位公子安排在一處?」

  月色披風回過頭來,目光與蘇晉對上,不由抬起眉梢。

  蘇晉也愣了愣。

  桃花眼下一顆淚痣,不是沈青樾又是誰。

  馮夢平看這二人像是舊識,不由揖道:「還未請教兩位貴客高就?」

  兩人微一沉默,同時答話。

  「不才,區區都察院蘇禦史扈從。」

  「不敢,在下是戶部沈侍郎隨侍。」

  這話一出,蘇晉與沈奚同時無言地互看了一眼。面上雖沒甚麼,心裡都知道是壞事了。

  蘇晉想著馮夢平家做得是茶葉生意,沈奚一個戶部侍郎來此,想必是稅銀出了問題,正好謊稱與他一夥。

  沈奚亦作如是想,這喪事是為曲知縣辦的,都察院不是正查此事麼。

  沒成想彼此都是來渾水摸魚的。

  馮夢平的臉色頃刻就變了,圓得如肉團子的臉上一雙細眼眯了眯,忽然笑道:「既然當真是貴人,在此處就席是馮某怠慢了,不如裡面請。」說著,比了個「請」字。

  沈奚上下打量著他這副端莊圓潤的相邀之姿,忽然嘻嘻一笑道:「不必了,我家青天禦史念及曲知縣或有冤屈,著區區來祭拜,不吃席。」

  說著,大搖大擺走到正堂前,合起手,胡亂對著棺材裡躺著的紙人拜了三拜。

  蘇晉也對馮夢平一頷首,跟著沈奚拜過。

  兩人前腳後腳地出了府門,原本若無其事的面色倏然變得難以言說——當年光祿寺少卿刺殺十三殿下,他二人在馬府外塗花臉唱戲潑了曾友諒一身髒水的默契哪去了?怎麼年餘不見,就互相拆起檯子?

  然而現在卻不是尋彼此晦氣的時候,看馮夢平方才的樣子,只怕已是打草驚蛇了。

  再晚一步,只怕這蛇就要鑽洞跑了。

  為今之計,只有先下手為強!

  暗夜裡忽然傳來更鼓聲,就在鄰巷。

  沈奚看蘇晉一眼,也沒來得及解釋太多,只問:「你的官印呢?隨身帶著嗎?」

  蘇晉微一搖頭,但她知道沈奚此言的用意,回問道:「沈大人身上可有信物?」

  二人說話間已趕到鄰巷,一把攔下了更夫。

  沈奚自懷裡取出摺扇,放在更夫手裡,言簡意賅道:「你去應天府衙找府尹楊知畏,就說戶部沈侍郎命他立刻帶衙差來魚嫋巷馮夢平府邸。」

  更夫聽了這話,人頓時傻了。

  戶部侍郎,這是幾品來著?

  他杵在原地呆了半晌,忽然腿一軟,登時就要跪下磕頭。

  蘇晉伸手一攔,斥道:「甚麼時辰了還磕頭?」一頓,冷言道:「還不趕緊去,耽擱了大事,本官砍了你腦袋!」

  這話果然管用。

  更夫脖子一縮,往地上砸了個響頭,丟下更鼓撒丫子就跑了。

  沈奚與蘇晉這才折回身,疾步往馮府趕去,生怕晚一刻,馮夢平就跑了。

  二人一時間也來不及商量,蘇晉只問了句:「甚麼罪名?」

  沈奚俐落道:「隨便套一個。」

  蘇晉一點頭:「行。」

  回到馮府,馮夢平果然已將來吃席的人都請走了,小廝正要為府門上閂,不成想府門忽然「砰」的一聲被推開。

  沈奚與蘇晉一左一右負手站著,目色泠泠地看向府內。

  他二人一時沒有說話,大氅自風中向後翻飛,恍若月色在周身流轉,平添三分威儀。

  一整院子的人都懵了。

  馮夢平目中閃過一絲惱色,走上前來合手揖了揖,分外和氣道:「二位不是——」

  「馮夢平。」未等他把話說完,沈奚便冷聲打斷道:「本官接到密信,說你謊報稅糧,特來拿你回戶部審訊。」

  馮夢平默了默,仍是賠笑道:「閣下方才不是說是禦史扈從嗎?怎麼轉眼又成戶部的人了?」

  沈奚輕飄飄道:「本官說甚麼你就信甚麼?」

  說著,他慢條斯理地從袖囊裡摸出一張紙,對著紙念道:「此信上說,你馮夢平除了茶葉生意,今年一年還接做了棉布絹布生意,合產五萬匹。」

  蘇晉站在一旁,想著怎麼這麼巧,沈青樾竟有密信,那為何不早拿出來?

  然而目光往他手裡的信紙上一掃,居然是張銀票?

  沈奚說完,將「密信」往身後一背,繼續胡說八道:「棉布一匹折色一石糧,絹布一匹折色一石二鬥,為何你報上來的只有四萬石糧?當真是泉台鼙鼓動,驚起老秦兵啊,怎麼算都不對吧?」

  這一番胡謅,看似像說給馮夢平聽,其實是說給蘇晉聽的。

  蘇晉自然也聽明白了。

  重點有二,其一,他查出今年的稅糧似乎有問題,奈何沒有實證;其二,出問題的地方正是陝西道,否則他不會平白念一句「泉台鼙鼓動,驚起老秦兵」。

  曲知縣正是陝西鹿河縣人,而沈奚的暗示,是不是說明曲知縣的死,或與陝西的稅糧有關?

  馮夢平聽了沈奚的話,冷靜下來:「一派胡言,你若真是戶部的人,當知我馮家百年除了茶葉生意從不染指旁的生意。我看,你就是來鬧事的,來人——」

  「本官看誰敢?」不等他下令,蘇晉斥道。

  然後她平靜地問道:「馮夢平,曲知縣進京後,曾登門拜訪你,他都跟你說了甚麼?」

  馮夢平臉上的肥肉顫了顫,似乎十分抵觸這個問題,剛要拒答,蘇晉又道:「怎麼,你是不知道登聞鼓是我都察院的禦史在守?曲知縣既然敲了登聞鼓,自然有禦史前來查案,馮老爺不想這裡答話,是盼著本官將你請到都察院麼?」

  這話一出,馮夢平果然讓步道:「回禦史大人,草民當年考秀才,與曲知縣是同年,尚算個舊識,他來找草民不過閒話家常,沒說甚麼。」

  曲知縣是撞死在登聞鼓下的,想必當時已是報了必死的決心。

  一個決心赴死的人,又怎麼會去找一個相交尋常的人閒話?

  蘇晉這一問實乃詐問,馮夢平只要說謊,就說明他八成是有問題的。

  若是一個普通茶葉商人,哪怕生意做得再大,怎會惹來戶部侍郎親自查問?又怎會跟一個上京告禦狀的知縣扯上瓜葛?

  蘇晉盯著他,忽然笑了笑,沒頭沒腦又問了一句:「誰是你在衙門的牽頭人?」

  馮夢平一聽這話,目色忽然變得狠厲。

  眼前這兩人氣度不凡,要說當真是扈從隨侍,他是不信的。

  他知道自己惹不起戶部侍郎與都察院,原本打算將二位菩薩送走,自己逃出京師避避風頭,沒成想這兩人竟像是要咬死了他不放。

  眼下看來,得罪不起也要得罪了。

  馮夢平冷冷道:「把這二人捆了,扔到後院柴房去。」

  蘇晉聞言,自腰間抽出一把匕首,上刻九條遊蟒,面目猙獰。

  她將匕首托於掌上,原想學沈奚,打諢話說這匕首乃禦賜之物,哪裡知馮夢平一見這匕首,眼裡當真露出畏懼之色。

  蘇晉愣了愣,不由移目又看了匕首一眼。

  馮夢平正要跪下,一旁有人忽然喚了一聲:「老爺。」

  來人是一個丫鬟,她怯怯看了蘇晉與沈奚一眼道:「老爺,夫人忽然腹痛難忍,您快去瞧瞧她罷。」

  正這時,府外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是楊知畏帶著京師衙門的衙差到了。

  楊知畏一見沈奚,當即拜下:「下官拜見沈大人。」

  沈奚微一頷首,側目看了眼馮夢平道:「把他給本官捆了,明日一早移交都察院。」

  楊知畏應是,剛從地上爬起來,看到蘇晉手裡的匕首,雙眼一直,膝頭發軟忍不住又要跪,卻被沈奚一手拎起來,笑嘻嘻吩咐道:「楊府尹捆人去罷,本官還有話私下跟蘇禦史說。」

  等楊知畏諾諾退開,沈奚沖蘇晉揚了揚下頜:「這匕首,你知道來歷嗎?」

  蘇晉道:「這是十三殿下所贈。」然後她想了想問,「當真是禦賜之物?」

  沈奚一本正經道:「是不是禦賜的本官不知道,但這的確是朱十三珍愛之物。」他說著,忽然對蘇晉眨眼一笑,「因為從前他總跟我說,每回揣著這匕首去吃花酒,桃花運都十分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09:04 PM

第四十四章

  蘇晉聽了沈奚的話,愣了一愣,垂眸又看了匕首一眼。

  她的臉上浮起不知所措的神色,似乎不知當怎麼處置這把匕首才好。

  沈奚莞爾一笑,從楊知畏那裡取回摺扇甩手走了。

  楊知畏捆好人,過來喚了一聲:「蘇禦史。」

  蘇晉這才反應過來,將匕首收了,揖道:「下官失禮,還未曾拜見楊大人。」說著就要跪地見禮。

  楊知畏連忙將她攔了。

  蘇晉眼下的身份今非昔比,且不說都察院的禦史本就可以越級彈劾,前一陣兒宮中更是盛傳,聖上突然招蘇晉回京,是要擢升她為正四品僉都禦史。

  楊知畏十分有禮道:「人已捆好了,明日一早本官就著人送往都察院,也不知蘇禦史還有甚麼旁的吩咐沒?」

  蘇晉又是一揖:「沒有,勞楊大人夜裡辛苦一趟,下官有愧。」

  楊知畏說了句哪裡哪裡,也帶著衙差走了。

  蘇晉出了馮府,一下子無處可去,本來想上接待寺,官印卻沒帶在身旁,只好找了間簡陋的客棧歇下,隔日天不亮便起身,跟客棧借了匹馬,往正陽門而去。

  她昨日與覃照林約好,五更天在城南正門口見。

  得到城門,覃照林已自驛站取了寄放的行囊等在此處了,四周還是暗沉沉的,不遠處忽然傳來馬蹄聲,蘇晉舉目望去,借著月色,只能瞧見浩浩蕩蕩一群人策馬而至,將腰間的權杖給城門護衛一看,出城而去。

  蘇晉覺得有些蹊蹺,喚來近旁的巡城禦史一問,那巡城禦史道:「回蘇大人,近幾日正趕著各位殿下回京,這些人應當是養在王府的府兵,知道自家殿下已到應天城附近了,出城去接。」

  蘇晉「嗯」了一聲。

  覃照林湊上來道:「大人,您的官服官印俺都您備著哩。」又拿下巴指了指正陽門,「俺從前是這兒老大,俺去叫那群小兔崽子給您騰一間空房,您先將官服換了。」

  覃照林去後不久,果有兩個小守衛畢恭畢敬地來迎她。

  蘇晉隨他們登上門樓,心思忽然一動,朝門樓外望去。

  不遠處的驛站已亮起燈火,借著火色,只見那群所謂的王府親兵忽然在岔口分成了兩隊。

  蘇晉心中又生起疑慮——若是去接自家殿下的,難道還不知道殿下當從哪條路來?

  蘇晉沉然問道:「眼下都有哪幾位殿下回京了?」

  一旁的守衛道:「回禦史大人,藩地在北邊兒的幾位殿下早已回了,因害怕再拖一陣子,大雪封路。眼下也就南面兩三位殿下還未到,十三殿下是早已傳過信,說回晚個幾日,餘下的好像還有十殿下和六殿下。」

  蘇晉想了想又問:「那方才出去的是哪個王府的親兵?」

  另一個守衛道:「回禦史大人,是九殿下府上的。」

  蘇晉蹙眉看他一眼:「九殿下已在京師了,還派親兵出去做甚麼?」

  那守衛立時半跪在地道:「回禦史大人,小的不知,但王府親兵之間時常會借來借去,又或是九殿下派人去接哪位要好的殿下也說不定。之前三王回京,便是十四殿下派親兵衛相迎的。」

  蘇晉點了一下頭,淡淡道:「你二人去吧。」等守衛一走,蘇晉才喚了一聲,「照林。」略一思索,沖驛站外的岔道處揚了揚下頜:「你帶幾個人,跟去看看。」

  覃照林道:「好咧。」又一想,請教道:「大人,俺該咋看?」

  蘇晉沉了一口氣道:「在何處落腳,可曾逗留,可曾說過甚麼,可曾有異動。」然後她頓了頓,看了覃照林一眼:「最重要的是甚麼?」

  覃照林湊近道:「啥?」

  蘇晉微蹙眉頭,輕斥道:「沒長進。」

  「我為何讓你跟去?」

  「去瞅瞅這些人在搞甚麼明堂?」

  蘇晉道:「他們自稱是王府親兵衛,是去接人。可接人的話,又怎麼會分道而行?因此他們打著親兵衛的名號,八成是要圖謀不軌。」

  她又問:「圖謀不軌會怎麼樣?」

  覃照林立刻答道:「俺知道,會動刀子,會見血!」

  蘇晉甚無言,默了默才說:「圖謀不軌,就是要做見不得人的事。見不得人的事,要在見不得光的地方才能做,這麼多人一起動手一定不可能,所以他們必然會化整為零。」

  她吩咐道:「你帶人去跟著,他們的人手一旦散開,立刻來回我。」

  覃照林一巴掌拍向自己的後腦勺:「唉,俺這熊腦子!」朝蘇晉拱了拱手,當即動身了。

  蘇晉自空屋裡換好官服,看了眼天色,是該去都察院覆命了。

  下了正陽門,方才的巡城禦史還在城門前等著,她想了想,道:「你著人去通政司取最新的邸報,看看還未進京的殿下都行至何處了,看過後,不必來回。幾位殿下想必已離應天城十分近,你再著人根據腳程去四周看看,確定了殿下在何處,再來回本官。」

  如此也可避免是虛驚一場。

  巡城禦史拱手稱是。

  蘇晉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又頓住:「對了。」

  巡城禦史道:「大人還有何吩咐。」

  破曉的風揚起她的鬥篷往後翻飛,蘇晉抬目望向宮樓的方向:「幫本官備一匹快馬。」

  安然坐在前院的石桌上,以手托腮聽阿留絮絮叨叨,想著他在蘇晉處大約是憋壞了,已說了一夜還不停嘴。

  府門忽然「吱嘎」一聲,安然起身回過頭去,詫異道:「大人怎麼這個時辰回來了?」隨柳朝明走進正堂,幫他脫下氅衣,又道:「大人聽說了嗎,蘇禦史已回京了。」

  柳朝明淡淡道:「我知道。」目光一掃,看到跟在安然身後,且驚且喜盯著自己的阿留,眉頭一蹙道:「你怎麼在這?」再看向四周:「蘇時雨呢?」

  阿留知道柳朝明慣來一副寡言冷語的樣子,除了早年間打死過一個婢女外,這些年對府裡下人並不苛刻,何況這麼多年主僕情誼,他還盼著他家大人見了自己能溫和地陪自己說兩句,豈知一上來就是問責的意思。

  阿留一下子委屈得要哭出來:「大人您怎麼能這麼說?您不知道阿留這一年來有多想您。往常在府裡,您最多讓三哥堵阿留的嘴。可您知道蘇公子他對我做了甚麼嗎?他每日給阿留下了兩個時辰的禁言令,您知道如果阿留犯了禁令,他怎麼治我嗎?當時我們剛到武昌府外……」

  他話未說完,被柳朝明一個冷寒的眼風掃過,當即嚇得閉了嘴。

  柳朝明又看向安然。

  安然垂下目光,低聲道:「聽阿留說,昨日蘇大人一回京師,便去了登聞鼓處查問究竟,後來又說有事,便命阿留與覃護衛先走了。小的想著蘇大人大約會歇在接待寺,已命李護院去接了,誰知……」

  柳朝明目光落在正堂門口的李護院身上,問:「人呢?」

  李護院道:「回大人,蘇大人不在接待寺。」

  柳朝明的臉色一下變得十分難看。

  蘇晉本就沒有自己的府邸,以前還有個京師衙門可住,眼下剛回京,只能歇在接待寺,接待寺又沒人,那她能去哪裡?客棧嗎?

  柳朝明寒聲道:「那她這一夜宿在哪?」

  安然與阿留一聽柳朝明的語氣,臉色頃刻變了,阿留嘴唇抖了抖,竟說不出話來。

  安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跪下,垂首道:「大人,此次是安然疏忽了,阿留他想得少,不懂事,大人若要責罰就罰我好了。」

  柳朝明面無表情地看他二人一眼,逕自邁出門檻,冷冰冰拋下一句:「備馬車,回宮。」

  都察院的小吏將蘇晉引進公堂,趙衍與錢三兒正巧在裡頭議事,蘇晉見了他二人,疾步上來剛要拜下,趙衍抬手一攔,笑道:「快起來,外頭也就算了,咱們自己在都察院,可不講究這些虛禮。」

  錢三兒也彎著一雙月牙眼笑道:「蘇禦史,你在一年來在外頭辦案,可為我都察院長臉了。」

  雖說不講究虛禮,蘇晉仍對著二人揖了一揖,才問:「二位大人今日不上朝嗎?」

  趙衍道:「皇上為著登聞鼓的案子,招咱們一直從昨日傍晚議到今日四更天,實是乏了,停了今日的廷議。」說著又道,「早上回來,言脩還在值廬值夜,說是昨日碰見你了,已將這案子粗略與你提過了。」

  蘇晉點頭道:「是,昨日下官還去馮府打聽究竟,奈何遇上了戶部的沈大人,話頭沒對上,不慎打草驚蛇,怕馮夢平跑了,只好讓京師衙門的楊大人將人捆了,今日移交都察院審問。」

  她往四周看去,不由又問:「既然不必廷議,為何不見柳大人?」

  此言方出,卻聽外頭的護衛道:「參見柳大人。」

  趙衍往外一指,笑道:「這不,來了。」說著便往公堂外走去。

  錢三兒也彎眼對蘇晉一笑,點了一下頭道:「來。」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公堂,蘇晉跟在他二人身後,一抬目,就瞧見柳朝明邁過都察院正門走來。

  他還是從前的樣子,人如冷玉不苟言笑,只是不知為何,眸色有些發寒,垂著眼簾也不知在想甚麼。

  趙衍高聲道:「柳昀,你看看是誰回來了。」

  這個冬已淫雨霏霏了好些日子,這一日難得天晴,陽光格外耀目。

  柳朝明抬起眼就看到站在堂門口的蘇晉,慢慢頓住腳步。

  她像是瘦了些,臉色依舊十分蒼白,卻稱得眉目愈發清雋,看到自己,她的眼裡露出一絲頗難得的笑意。

  柳朝明怔了怔,方才眸光裡的寒色漸次褪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些許柔和。

  蘇晉快步迎上去,提了官袍要跪下跟他見禮。雙膝就要落地,手肘忽然被柳朝明一扶。

  蘇晉抬目看他,柳朝明的指尖忽然自她肘間一縮,移開目光,淡淡道:「不必跪。」

  蘇晉稱是,直起身,剛要開口,府門外忽然有人喜極地喚了一聲:「柳大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09:05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1-3 09:11 PM 編輯

第四十五章

  是奉天殿的管事牌子吳敞來了。

  他的目光落到蘇晉身上,將浮塵往左手腕一搭,喜極的語氣更添三分恭敬:「喲,蘇大人也在。」

  內侍中稍有品級的一向管監察禦史稱作禦史,只有四品以上才稱作大人。

  錢三兒一雙笑眼如新月:「聽吳公公的意思,是我都察院有喜事了?」

  吳敞笑道:「八成是了,左右不是壞事,雜家先給蘇大人道賀,給柳大人與都察院道賀。」說著看向蘇晉,彎身作了個恭請之姿道:「蘇大人,皇上招您去奉天殿見駕,這便有請罷。」

  蘇晉點了一下頭,再跟柳朝明三人一揖別過,隨吳敞去了。

  得到奉天殿,除了景元帝高坐於龍椅之上,右下首還立著大理寺卿張石山,吏部尚書曾友諒,以及中書舍人舒桓。

  蘇晉大拜而下,跪地俯首:「微臣都察院監察禦史蘇晉,參見陛下。」

  然而景元帝卻沒有應聲。

  奉天殿一時寂寂,蘇晉只得以面貼地跪著,一動不能動。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上頭才有聲音悠悠傳來:「蘇卿去蘇州府辦「禦寶文書作假」案,好像上過一封奏疏為蘇州知府知事求情?」

  蘇晉心下凝然:「回陛下,是。」

  景元帝一邊提筆圈畫票擬,一邊道:「你的奏疏路上耽擱了,遞到朕的皇案,人已死了。」他一頓,「但朕記得,你的奏疏上仿佛提了一句『罪證所指,造事者乃吳姓人極其同黨,蘇州知府知事懾於其威,不敢妄言,實屬牽連』,還請朕從輕責罰?」

  他說著,擱下筆,語氣仍是慢悠悠的:「蘇卿這句『懾於其威』,懾的是甚麼威?」

  錦衣衛聽命於聖上,那吳姓人士假作錦衣衛千戶,那他狐假虎威的背後,不正是當今聖上?

  蘇晉記得,當時她查出「禦寶文書作假」一案,曾上過兩封奏疏,第一封便已說明實情,涉事者只有吳姓人士極其同黨,蘇州一乾大小官員被蒙蔽其中。

  沒想到宮中的旨意下來,仍是要將蘇州知府知事一併梟首示眾,她內疚不已,這才上了第二封奏疏為其請命,然而石沉大海。

  半個月後,她忽然接到柳朝明的來信,語氣嚴苛至極,斥她有擾聖聽,罪當論死。

  蘇晉出巡年餘,柳朝明只給她去過兩回信,第一封是她在湖廣道,為取布政使貪墨罪證,以身犯險後,發信來問傷,斥她魯莽行事,語氣尚算溫和。

  然而這第二封,字裡行間全是責難。末了,還提了一段——

  不會退而求其次者,死;不會忍常人所不能忍者,死;不會三思而後行者,死。

  道之不行也,知者過之,愚者不及。

  蘇晉將這兩句話放在心中咂摸了一遍,這才拜道:「回陛下,是微臣魯莽了,微臣不解聖意,不明聖心,後來見勘合施行順利,各地官員一改往日風氣,才知陛下處決蘇州知府知事,是為天下官員做表率,他二人——」蘇晉臉貼著地,將目色中一絲傷色強忍下去,平靜道,「死得其所。陛下目光之遠,下官猶不及也。」

  景元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漫不經心道:「行了,起來回話罷。」

  遂又問了一些年來案情之事,以及湖廣河道修築工程,蘇晉一一道來,無處不妥。

  待蘇晉離開奉天殿,景元帝才道:「張卿,朕聽聞蘇晉當年中進士,跟著你在翰林修過一陣書,算你半個學生,你怎麼看?」

  張石山合手一拜:「回陛下,此子比起往日,持重沉穩,光華內斂又不失慧氣,堪稱大才已成。」說著,又道,「竟不禁讓臣想起入仕時的柳大人。」

  景元帝看他一眼,搖了搖頭:「柳昀不一樣,他是柳家長大的,柳家怎麼教子的?存天理,滅人欲,自小將人打磨平滑。若是資質平凡的,一輩子也就這麼過去了。偶有那麼一個天縱奇才,鋒芒太盛卻不能往外長,怎麼辦?只能往心裡頭長,面上好好的,像塊水中溫玉,倘一剝開,心裡頭全長著倒刺。」

  中書舍人舒桓道:「那依皇上看,柳昀是平凡的,還是不平凡的?」

  景元帝冷笑一聲:「你說呢?」繼而將話頭一轉:「這個蘇時雨,一身傲骨,當初朕就在想,他若肯收斂鋒芒,磨心磨情,前途必然可觀。而今大才初成,舒卿,你這就擬旨,擢他為正四品僉都禦史罷。」

  舒桓應是,當即退到一旁的桌案上擬寫。

  曾友諒道:「皇上,這蘇晉自從八品知事提為七品禦史,才不到兩年,眼下又連升三級,恐怕不大合適罷?再者說,這禦史的品級,本就不同於旁的大員。」

  此言不假,禦史掌監察之職,七品可彈劾府一級官員,而這四品僉都禦史已可彈劾各部堂官。

  誰知景元帝聽了這話,自案頭拿起一本奏疏,「哼」著笑了一聲:「你還有臉提這話,五年前發生過甚麼,當朕不知道?」

  曾友諒嚇得跪在地上:「回皇上,若皇上責問的是蘇禦史當年被貶一事,臣彼時在病中,被蒙在鼓裡,後來得知此事也是痛惜不已。」

  景元帝又將奏摺翻了一頁,忽又不以為然道:「不過,曾卿說得也有理。」

  舒桓聽了這話,拿著擬好的聖旨問:「陛下,那這旨意是宣還是不宣?」

  景元帝自他案頭掃了一眼:「吳敞,拿去都察院。」

  吳敞高舉著聖旨退了出去。

  景元帝放下手裡的奏疏:「柳昀慧極,進退有度,且看似有情,實則無情,朝堂上不能沒有這樣的人。」

  他說著又長歎一聲:「可惜,朕老矣,再過幾年,你們也該老了,快死了,新皇登基,日後的朝堂該由誰做主?這煌煌大殿,終歸不能只有一個柳卿。」

  「心裡頭長著倒刺的人,心都被蝕空了,可怖啊。」

  蘇晉前腳回了都察院,不一會兒,奉天殿的旨意也來了,連帶著還賞賜了三百兩白銀。

  吳敞打趣道:「這賞賜是連著年來的三樁案子與這回擢升一起撥的,蘇大人莫要嫌少。」

  蘇晉回禮道:「吳公公說笑了。」

  柳朝明掃了蘇晉一眼,淡淡道:「既已升為僉都禦史,先去將官服換了。」又吩咐道,「趙衍,你先帶她至都察院各處看看,隨後一起來公堂見我。」

  都察院跟各部衙門差不多,除了幾間公堂,還設有供官員值宿的值廬,四位堂官的值事房在值廬旁邊,另還有卷宗閣,刑訊房,審訊房。

  蘇晉走到一扇近似牢獄的屋門前,不由停住腳步。

  門前站著兩名獄卒一樣的守衛,簷上沒有懸匾,門扉左側懸了一個牌子,「暗室」。

  蘇晉疑道:「趙大人,此處是做甚麼用的?」

  趙衍面色有些難看,頓了頓才道:「也是審訊犯人的。」

  他一直以來都有一種莫名的感覺——自己雖說是都察院的二當家,卻從不曾接觸到院務的核心,而這座暗室,就給了他最直觀的感受,平日除了柳朝明,偶爾只有錢三兒能進去。

  蘇晉有些詫異:「不是已有數間刑訊房與審訊房了麼?」

  趙衍別開目光,只道:「這……我也不知。總有些案子,是要柳大人親自審的。」

  可他親自審的,到底是甚麼呢?

  趙衍還記得,曾憑的屍體被抬出來後,他去看過一眼,十根腳趾只餘了一根,左手沒了,眼被剜了,胳膊與腿雖在,裡頭的骨頭全敲碎了。

  這是要審甚麼,才用如斯重刑?他分明記得曾憑早已認罪畫押了。

  然而這還不是最慘的。

  他記得不久前還有一個,被抬出來時,就是一個罐子,原來是手腳全砍了,被醃成了人彘。

  這些被送進去的人,出來的時候,只有一個共同點——舌頭還在。

  趙衍一時竟不知倘若蘇晉再問,自己當如何作答,恰巧府門外傳來拜謁之聲,蘇晉聽聲音有些耳熟,心中一喜,不由與趙衍揖道:「大人,來人像是下官故友,下官想去看看。」

  趙衍鬆了口氣,點了一下頭道:「去吧。」

  蘇晉行至前堂,原來是周萍將馮夢平送來都察院了。

  她離京以後,原京師衙門府丞孫印德調任工部郎中,隨後,楊知畏便向宮中請旨,令周萍接任府丞一職。

  蘇晉快步走上前去,站在院中,笑著喚了一聲:「皋言。」

  周萍正與禦史言脩交涉,聞聲轉過臉來,一見蘇晉目色裡也是喜極之色,幾步走上前來握住她的手道:「時雨,你不知道,我昨日從楊大人那裡聽說你已回京,歡喜得一整夜睡不著,今日天不亮就提了馮夢平送來都察院,奈何在承天門耽擱了一會兒,險些急死了。」

  蘇晉的眼裡也有雀躍之色,說道:「我也是,我本一回京師就想去見你,奈何撞上案子,皋言,你這一年來可過得遂意?」

  周萍正要答,柳朝明不知何時已從公堂踱出來了,看了一眼被捆來的馮夢平,又看了眼蘇晉二人,倏然冷聲道:「跪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09:06 PM

第四十六章

  柳朝明這話不知所指,引得大小一乾禦史齊齊跪了。

  他看了一眼馮夢平,問道:「誰拿的人?」

  周萍俯首道:「回柳大人,此人是下官……」

  「大人!」未等他說完,蘇晉打斷道:「是下官去馮府查案,不慎打草驚蛇,萬不得已只好請京師衙門的衙差幫忙拿人,與周府丞無關,還望大人準他先回衙門。」

  柳朝明看了身後兩名小吏一眼,小吏會意,將馮夢平帶往審訊房了。

  然後他面無表情地對周萍道:「你不是我都察院的人,日後無要事務須登門。」

  周萍應是,直起身想為蘇晉辯解兩句,又唯恐說多了惹惱左都禦史,只得走了。

  柳朝明這才掃了蘇晉一眼,淡淡道:「過來。」得到公堂門前,又頓住腳步道:「言脩,你幾人也來。」

  柳朝明坐在桌案前,冷聲問道:「為何拿人?」

  蘇晉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補充道:「原本只想打聽究竟,沒成想下官跟沈大人的話頭接不上,唯恐人跑了,只得先捆回來審。」

  趙衍勸道:「這麼說,原來是亡羊補牢,此事不該怪蘇禦史。」

  柳朝明冷冷道:「亡羊補牢也是亡羊在前,補牢在後。」又看著蘇晉,「你方至京師,連案情卷宗都沒看過,僅憑道聼塗説,便自請查案,豈非你亡羊之根由?」

  蘇晉垂眸道:「大人教訓的是,是下官莽撞了。」

  柳朝明這才將語氣放緩了一些道:「聽你的意思,沈青樾也在查此案?」

  蘇晉道:「是,仿佛是戶部的今年稅糧出了紕漏,查到了馮夢平這裡,下官本想今日去尋沈大人問過,還沒來得及。」

  柳朝明想了想道:「不必了。」又道,「此案連沈青樾都要親自查問,想必裡頭水不淺,你初任僉都禦史,不便往這裡頭蹚。」然後吩咐道:「錢三兒,陝西鹿河縣曲知縣一案,全權交由你查,馮夢平也由你來審。」

  錢三兒應是。

  柳朝明補充了一句:「帶去暗室審。」

  錢三兒一頓,又鄭重揖道:「下官知道了。」

  柳朝明道:「言脩,你幾人今後就跟著蘇晉,先查登聞鼓後來死的書生與女子。若得線索,錢三兒,蘇晉,你二人即刻稟報趙大人。」

  幾人齊聲稱是。

  柳朝明道:「行了,都散了罷。」一乾人等正退出公堂,柳朝明默了默,喚了一聲:「蘇時雨。」

  旁的人看到柳朝明像是有話要單獨對蘇晉說,都散得遠遠的了。

  蘇晉站在門前揖道:「大人還有何吩咐?」

  柳朝明一時默然,須臾才道:「你雖扮作男子,終非男子,行事處世,當注意分寸。」

  蘇晉細想了想,又對他一揖:「下官記住了。」

  待蘇晉回到自己的公堂,言脩已帶著數人在堂前等她了,一乾人等跟蘇晉拜過,言脩道:「蘇大人,下官將那書生與女子的卷宗給您送來。」

  蘇晉點了一下頭,一掃這些人官袍的紋樣,除了言脩,另還有一名七品監察禦史,便道:「你二人跟我進來,其餘的散吧。」

  另一名監察史姓宋名玨,年紀看起來比言脩更大一些,唇上留著兩撇長須,模樣卻顯得輕浮。

  蘇晉翻了翻案頭的卷宗,說道:「我看完卷宗大約須一整日,你二人先按手裡頭的線索去查,有甚麼要緊的,隨時來回我。」

  言脩稱是,宋玨轉了轉眼珠子,卻問道:「蘇大人,那這曲知縣的案子,咱們當真不碰了嗎?可柳大人怎麼將這案子交給錢大人呢?」

  蘇晉自卷宗抬起眼:「不對嗎?」

  宋玨呆了一呆,「啊」了一聲道:「蘇大人您不知道嗎?戶部尚書錢之渙錢大人,正是我們都察院錢月牽大人的父親。照說這案子跟戶部掛上鉤,錢大人合該避嫌,蘇大人您說,柳大人怎麼著他去查了?」

  蘇晉還未說話,言脩將他一攔:「柳大人自有柳大人道理。」又回稟蘇晉道,「蘇大人,宋禦史這人就是這樣,好獵奇,閑來無事總打聽各部衙門的閒事,沒個正經。」

  蘇晉搖了搖頭道:「無妨。」又看著宋玨問:「照你這麼說,錢大人的身世,倒是和戶部的沈大人有些相似?」

  可同是尚書之子,同樣身居高位,沈青樾恣意瀟灑,舉手同足間無不隨性自在,但錢月牽雖也溫和近人,與沈青樾一比,卻少了許多出生優越的貴氣。

  宋玨道:「蘇大人有所不知了,錢大人與沈大人的身世只是看起來相似,事實上卻大不一樣。沈大人是沈家嫡長,上頭只有三個家姊,且除了大的早年過世,二姊是太子妃,三姊是四王妃。沈大人自小常在宮中,跟幾位殿下還有重臣之子一起長大,那是貴不可言的主兒。」

  他轉而又道:「但錢尚書家有八房妾室,十多位公子,而咱們錢大人的親娘聽說連妾室都不是,大約是一個丫鬟,生下錢大人後,還沒來得及撥身份,人就過世了。就說錢大人的名,據聞他出生那年,京師柳絮繁多,惹得錢尚書直打噴嚏,十分煩悶,又多出個兒子,覺得跟柳絮一樣礙眼,這才起名為『絮』。再據聞,當年府裡的人都懶得呼其名,因他行三,所以就稱錢三兒。」

  蘇晉聽了這番話,垂眸道:「那他能一步步走到今日這般,當真不容易。」

  宋玨道:「哦,還有……」卻被言脩打斷:「行了!」伸手朝蘇晉一揖:「蘇大人,那我二人先告退了,您若有任何吩咐,交給下官去辦就行。」

  蘇晉「嗯」了一聲:「去吧。」

  待到申時末,蘇晉的卷宗還沒看到一半,她今日有諸事待辦,不便多留,收拾好筆墨,隔著窗瞧見柳朝明與錢三兒交代了兩句,踏出府門走了。

  蘇晉先去錢莊將三百兩換成銀票,後去了接待寺,將官印拿給寺官驗過,說還沒找好府邸,要在此借住幾日。

  那寺官一瞧來人竟是正四品僉都禦史,忙嚇得跟她拜下,堂內一眾赴京覆命的官員聽聞是僉都禦史,也齊齊跪地拜見。

  蘇晉還未受過這種禮遇,怔了怔才道:「諸位起身罷,不必多禮。」

  寺官將蘇晉引到一間上好的廂房,又著人備了晚膳,蘇晉用過後,洗漱完畢,便合衣躺下了。

  她心中放不下那日從正陽門出去,行蹤詭異的王府親兵,閉上眼也不知是何時睡著,睡了多久,忽聞外頭傳來叩門聲,蘇晉一下就醒了。

  來人是覃照林,他頭腦雖簡單,卻有一個好處,從不說廢話,是以一見到蘇晉便焦急道:「大人,俺跟著那群親兵跟到一個茶寮,也就打個盹兒吃盞茶的功夫,他們一下就沒影了,後來俺細細一瞅,這群王八蛋居然化成了茶寮的小廝和茶客,您說他們這是要幹啥?」

  蘇晉雙眉一凝,回廂房一手取了鬥篷,一邊疾步往外走:「你跟去的路上可曾看到幾位殿下了?」

  覃照林道:「這可更愁人了,昨兒一早您一走,俺就瞧見十殿下進城了,十殿下還看到這群出城的親兵,卻裝不認識,瞅不見一樣。」

  蘇晉目光一掃,瞧見不遠處正跟她跪著的寺官,甩下一句:「備馬!」

  說著走出接待寺,一手牽了覃照林的馬,翻身而上,道:「我去正陽門,你即刻跟來。」

  覃照林站在馬下問:「大人,這群王八蛋是沖十三殿下去的?」

  蘇晉沒答這話,自馬上系好鬥篷,揚鞭而去。

  眼下尚未進京的只餘六王和十三王。

  六王自十年前便娶妻偏安一隅,等閒不回應天,這些人若不是沖朱南羨去的又能沖誰去?

  蘇晉知道自己就這麼出城而去怕也無濟於事,她只盼著當日她吩咐去查探各位殿下腳程的巡城禦史能依然在正陽門守著。

  所幸天無絕人之路,一到正陽門,那巡城禦史便走上來拜見:「蘇大人。」

  蘇晉有些意外,勒馬道:「你們不是輪換當值?」

  巡城禦史道:「是輪換,但下官想著這幾日蘇大人可能有事吩咐,怕大人一時找不著下官,便跟同僚調了值夜的日子。」他一頓,又道,「回大人,下官手下已根據腳程找到了六殿下,只是,還未見十三殿下行蹤。」

  蘇晉目色沉沉:「行至何處?」

  巡城禦史道:「用的是八百裏快馬,南門外兩條官道都跑過了,往來四百裏。」

  這時,覃照林也縱馬趕到了,蘇晉沖他一揚下頜,言簡意賅地吩咐:「你去,讓他們開城門,我要出城。」

  覃照林呆了一下,問:「為啥?」卻又深知蘇晉說一不二的脾性,只好著人開城門去了。

  眼下已快四更天了,一旁的巡城禦史道:「大人方升任僉都禦史,今日當去早朝,有甚麼事不如交給下官去辦,下官一定盡力。」

  蘇晉回頭看了眼宮樓,毅然道:「顧不了那麼多了。」又問,「哪個方向?」

  巡城禦史當下也翻身上馬:「下官為您帶路。」

  三人並轡而行,得到驛站岔口處,巡城禦史又道:「下官雖不知十三殿下從哪條官道回京,但殿下自接到旨,也就晚了七日出發,趕在臘月前進京是足夠了,想來會選左邊這條好走一些的。」

  覃照林說的茶寮也在這個方向。

  蘇晉揚鞭打馬,誰知馬才跑了幾步,她忽然覺出些許不對勁,當即勒住韁繩,馬蹄高揚,原地徘徊了幾步,蘇晉轉頭問巡城禦史:「只晚了七日出發?」

  禦史道:「是,雖只晚了七日,殿下仍怕耽誤了回京的時日,所以只帶了四人,說是日夜兼程,餘下兵馬後行。」

  蘇晉又問:「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被蘇晉一問,那名禦史仿佛也像是悟到了甚麼,怔了怔才道:「回大人,下官是從兵馬司那裡聽來的。」

  原來最關鍵的問題,一直被她忽略了——朱南羨回京不過晚出發七日,何以鬧得人盡皆知?

  除非,他是故意將這消息放給有心人聽的。

  蘇晉忽然勒馬回頭,走到正陽門前,對一名守城護衛道:「前一日是你跟本官說,十三殿下會晚幾日回京,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名守衛正是當日帶蘇晉上門樓的那位。

  他立時跪道:「回大人,上個月金吾衛左將軍出城,跟屬下們提過一句,還吩咐屬下們到時要警醒些。」

  左謙?

  左謙堂堂一個正三品指揮使,平白無故跟守城護衛多說甚麼?

  何況殿下們回京,守衛們也就把守城門這一關,還能警醒出甚麼花來麼?

  看來當真是有心為之了。

  蘇晉想到此,忽然記起她去廣西的路上,自江西道路過,聽當地的監察禦史提過,說這一年來,十三殿下曾被行刺過兩三回,然而都有驚無險,消息也不曾傳至宮裡,都被壓了下來。

  這事聽起來離奇,然而跳出框來想想,天底下敢害十三殿下,想害十三殿下的還有誰?

  宮中各位殿下無一不心思縝密,當初七王設局更是環環相扣,能幹出在別人的藩地行刺這種蠢事的,恐怕也只有朱十四了。

  蘇晉慢慢放下心來,又問守衛:「你們這裡,可還存著近兩月的邸報?」

  是還餘了幾份,可大多數因為天冷夜裡當柴禾燒了。

  見守衛支吾不語,一旁的巡城禦史道:「蘇大人,那些邸報下官都看過了,下官不才,有些過目不忘的本事,大人想知道甚麼,盡可以問下官。」

  蘇晉點了一下頭道:「邸報上通常還載錄兵馬消息,十三殿下晚七日出發,兵馬後行,那後行的兵馬,邸報上可提過?」

  巡城禦史道:「不曾。」

  蘇晉挑眉:「確定?」

  禦史道:「確定,下官翻看邸報時,也是覺得此處有蹊蹺,還來回找了兩遍。」

  如此看來,連兵馬後行也是假的了。

  說不定朱南羨在接到回京旨意的當日,已讓自己的府兵出發,而他的人與兵馬,早也應當在京師附近。

  蘇晉垂下眸子,倏忽間唇畔竟浮上些微笑意。

  她是極難得才笑一回,只可惜這笑靨太淺,又浸在沉沉夜色裡,尚不能瞧清。

  打馬回城,巡城禦史在身後打揖恭送。

  蘇晉想了想,勒馬回過身來,目光落在這名禦史身上。

  他看起來很年輕,五官端正,只是右邊眉頭上有塊小凹痕。

  蘇晉緩緩道:「本官記得你姓翟,叫甚麼?」

  那禦史揖得更深了些:「回蘇大人,下官叫翟迪。」

  「可有字?」

  「字啟光。」

  蘇晉點了一下頭:「你很好,本官記住了。」說著,策馬往宮中而去。

  翟迪愕然抬頭,濃夜之中竟瞧不清蘇晉遠去的背影,可他仍在原地站好了班子,並鄭重拜下:「多謝蘇大人。」

  這一日早朝除了眾朝臣,諸位皇子也在,除了議登聞鼓的案子,景元帝還過問了戶部年末稅糧黃冊,著禮部加緊備辦年關事宜,末了又說回登聞鼓的案子頭上,正準備命三法司四品以上大員留下續議,殿外忽然跑進來一個內侍,報喜道:「陛下,十三殿下回來了——」

  景元帝從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竟露出一絲難得的愉悅:「果真?」

  內侍磕頭道:「回陛下,已到承天門外。」

  景元帝點了一下頭,對左手下一乾皇子道:「他年餘辛苦,卻勞有所獲,這說做甚麼便做好甚麼的性子,你們都當好好學。」言罷起身,大手一揮,「朕的十三子回來了,眾愛卿當跟朕一道去迎。」

  景元二十三年的初春,細雨紛揚,朱南羨自西北回宮的那天,是一個人帶著鄭允進的承天門,只有朱憫達和沈婧沈奚來迎他。

  直至景元二十四年初冬,老皇帝總算有了為人父的心思,特許他帶著自己的親兵衛,自奉天門打馬而入。

  這一日天晴,蒼穹乾淨得連一絲雲也沒有。

  奉天門驟然而開,分列兩側的虎賁衛齊齊拜下,朱南羨高立於馬上,緩緩踏入,他身著月色蟒袍,身覆玄色大氅,淬了星的眸子明亮如昔,微揚的嘴角帶著些恣意,陽光歇在眉梢。

  蘇晉舉目望去,忽覺蒼穹仿似有日暉大肆灑落,倒山傾海一般,令她不得不移開眼去,卻又當自暗處無聲驚動。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09:07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1-3 09:08 PM 編輯

第四十七章

  朱南羨健步如飛地走上墀台,撩袍跪地:「兒臣參見父皇。」又道,「兒臣在南昌日夜思念父皇,無時不盼望父皇日月昌明,鬆鶴長春。」

  景元帝看著他,目光裡露出難得的慈愛之色,這個亂世戰梟雄的開國君王雙鬢已蒼蒼,上前兩步,宛如尋常老父一般親自彎身將朱南羨扶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亦甚思念吾子。」

  此話一出,諸皇子神色各異。

  景元帝大手一揮:「三法司留下,其餘的散了罷。」然後回身跟眾位皇子道:「朕要議登聞鼓一案,你們一起來聽,出些主意。」

  至殿上,右都禦史趙衍將案情講了一遍後,說道:「現已查得第二個自盡的書生姓徐,與曲知縣乃忘年之交,故裏在山西,當年二人上京趕考結識,同榜落第,之後雖各自回鄉,但多年間仍有書信往來,至於這回上京的目的,都察院已發急遞著陝西山西兩道巡按禦史去打聽了。」

  他一頓又道:「離奇的是後來死的這個女子,目下只打聽道她在敲登聞鼓的前夜,曾在一家客棧留宿,聽口音,像也是山西道人,不過奇怪的是——」

  趙衍環目看向四周,沉了口氣道:「臣命人查過京師戶籍,此女子並沒有在京師落戶,八個城門也沒有她的出入載錄。甚至將她的畫像張貼於城門,懸於重賞,但除了那家客棧的掌櫃跑堂以外,尚沒有人見過此人。」

  景元帝看向諸位皇子:「你們怎麼看?憫達,你是長兄,你先說。」

  朱憫達彎身一揖,繼而問道:「趙大人,照你的意思,這名女子像是憑空出現在京師的?」

  趙衍猶疑了一下,道:「是可以這麼說。」

  可所謂「憑空出現」,「憑空」的方法卻有很多,守衛難免有查漏的時候,若從此處入手,宛若大海撈針。

  朱憫達也想到這一點,一針見血地問:「那麼她的死因呢?本宮聽說是溺斃?」

  趙衍俯身跟朱憫達一揖,看了蘇晉一眼。

  蘇晉道:「回殿下,並非溺斃,而是中毒。」

  今日一早,京師衙門已將驗屍卷宗送來,她來早朝前剛看過一遍。

  「所中之毒乃番木鼈,也就是馬錢子之毒。服用此毒者,初時只有昏眩之症,數個時辰後毒發,胸脹氣悶,伴有驚厥症,呼吸不暢,因此,她應當是在毒發時恰好跌入水中,窒息而亡。」

  朱憫達點了點頭,回稟道:「父皇,兒臣認為,既有人下毒,那麼一定有跡可尋,且藥局對京師的藥材出入及分量都有載錄,可從這馬錢子的源頭查起。」

  景元帝緩緩道:「是一個法子。」又看向其餘皇子,問道:「你等人呢,可有不同見解?」

  這時,十四王朱覓蕭忽然越眾而出道:「回父皇,兒臣認為,第一個敲響登聞鼓的畢竟是陝西曲姓知縣,說明一切緣由皆因他起,此案若能將重點放在他身上,或許更易入手。」

  景元帝有些意外,臉上浮上些微贊許之色:「不錯,難為你這回深思熟慮。」

  正準備再問,目光一掃,忽見諸位皇子中竟有一個垂首而立閉目打盹的,不由怒喝了一聲:「朱稽佑!」

  卻說龍生九子,子子不同。

  景元帝眾位兒子中,雖不乏出類拔萃之輩,但也有缺心眼的廢物。

  廢物之首,當屬三殿下朱稽佑。

  朱稽佑此人年紀雖長,但自小不學無術,好逸惡勞,幼時在宮裡約束著還好些,自從封藩山西大同府,驕侈暴佚,白日宣淫,實讓人為之所不齒。

  朱稽佑被驚得一抖,忙不迭跪下磕頭道:「父皇,兒臣知錯了,兒臣知錯了。」

  景元帝原想借登聞鼓一案考考眾位皇子,被朱稽佑這麼一鬧,意興頓時沒了,斥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擺了擺手道,「罷了,你們且都退下罷。」

  諸皇子齊齊拜下,景元帝又道:「憫達,你與南羨今晚來明華宮,與朕一起用膳。」

  朱憫達與朱南羨同時稱是。

  景元帝對殿中站著的臣子道:「各部堂官留下,其餘臣工也散罷。」

  眾皇子退出奉天殿,下了墀台才停住腳步,朱憫達是長兄,回首道:「諸位皇弟許久不見,不如一道先去東宮敘敘舊。」

  話音落,頃刻就有人應道:「行,我與十三當真是六七年不見了,等下還要借大皇兄的院子,跟他切磋一下武藝,四哥,到時還望你判個勝負。」

  說話人是十二殿下朱祁岳。

  宮中嘗有三位皇子尚武,即四王,十二王,十三王,因此朱南羨從小除了東宮兩位同母兄弟,便跟此二人走得最近。

  四王淡淡道:「你剛至邊關回來,歷練不少,十三這年餘在南昌府勵精圖治,你眼下說要與他比,實在不公允。」

  一旁的七王朱沢微笑道:「四哥,你這就錯了,十三雖在南昌府呆著,可有人不願讓他閑著,時不時就派人過去切磋比鬥,是故他的武藝是一日也不能生疏,只怕一刻不練說不定就沒命了呢。」

  這話一出,眾皇子都不答話了。

  心中有數的不願接腔,心中沒數的不敢接腔。

  須臾,忽聞一人道:「七皇兄這話甚麼意思?」

  問話人是十七,年餘時日,他拔高了些許,清秀的眉目間多了一分肖似朱南羨的英挺氣質。

  朱沢微似乎有些意外:「十七你可是住在東宮,竟甚麼都不知道嗎?」

  然後他彎起唇角一笑,柔聲道:「這麼說吧,你問問你十三哥,他此次回京的路可走得坎坷,在城外附近的茶寮是不是險些遇害?」說著又道,「得虧你十三哥現如今長心眼了,否則也不知你今日是否有幸能見到他。」

  朱十七雖不明這宮中暗鬥,但自小到大,誰最愛招惹朱南羨他還是知道的。

  是故他當即轉頭看向十四王朱覓蕭:「是你的府兵?」

  朱覓蕭雙手一攤:「跟本王有甚麼關係?」

  朱憫達早知此事,奈何一月前,朱南羨就傳信讓他不必擔心,他亦沒有再管。此刻見老七既已開了個頭,順勢便道:「十三,有人在城外設伏?」聲音瞬間冷寒至極,「是誰,不站出來,別怪本宮查。」

  冬日長風起,墀台下諸皇子淡默而立,各懷心事。

  忽然間,九王忽然雙膝落地顫顫應道:「回、回大皇兄,是皇弟的府兵。」

  一見他跪下,朱覓蕭驀地瞪大眼,九王出生微寒,不過是個未進位份的宮女之子,若不是當年被寄養在皇貴妃膝下兩年,這宮裡或許都沒人知道這號人物。

  而朱十四正是皇貴妃之子,這宮中誰不知道九王是他的人?

  十二朱祁嶽笑道:「九哥自小謙讓怯事,哪裡來的膽子指使人伏擊嫡皇子?恐怕這背後另有其人罷?」

  朱覓蕭打定主意撇清關係,不溫不火道:「十二哥這話甚麼意思,難不成還是本王——」

  然而話未說完,左臉忽然挨了一拳,朱十七憤然道:「朱覓蕭,事不過三!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一年來屢派人去南昌府幹了甚麼?你若再動我十三皇兄一次,別怪我捅到父皇跟前去!」

  十七雖文弱,但一個拳頭使全力砸過去,朱覓蕭的左腮瞬間腫了起來。

  蘇晉與幾位臣工自奉天殿退出來後,見眾皇子未曾離去,只好立於不遠處站班子,眼下皇子們竟動起手來,四周之人撲簌簌一下全跪了。

  朱覓蕭一時氣極。

  他好歹是皇貴妃之子,生母乃後宮之尊,朱十七這個自小沒娘的東西,也配在他跟前耀武揚威?

  他慢慢點著頭,一步一步走近十七:「好,好,你父皇,你皇兄,那本王問你,你朱十七,又是個甚麼東西?」

  他舔了舔後槽牙,吐出一口淤血,忽然抬起手來:「狐假虎威,你也配?!」

  然而手舉向半空便被人一把抓住。

  朱南羨道:「你動十七一下試試?」

  說著一把推回他的手腕,巨大的力道令朱覓蕭趔趄了幾步才站穩。

  朱覓蕭心中燃著一團怒火。

  他在原地站穩,深深呼了幾口氣,目光四下一望,忽然看到不遠處還有幾位彎身站班子的大員,其中一個,可不正是那個朱南羨最著緊的蘇晉。

  朱覓蕭一笑,點頭道:「是,我動不了十七。」然後他忽然轉首走向蘇晉,狠厲道,「但這宮中,總有本王動得了的人!」

  然而在他走到蘇晉跟前的瞬間,朱南羨已大步跟上來,將他的手肘反手往身後一撇,掀翻在地,朱覓蕭還沒來得及爬起來,一柄刀鞘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朱南羨緩緩道:「只要本王在,你誰也不能動。」

  然後他沉默一下,回過頭去:「你沒事……」

  話未問完便戛然而止,因蘇晉正也向他看來,目光對上,二人皆怔了怔,竟同時別開了目光。

  不知從何處而起的長風忽然自耳畔灌進心裡,有個瞬間,朱南羨如雷的心跳竟忽然偃旗息鼓。

  須臾,身後才傳來蘇晉的聲音,也是低低的:「微臣沒事,多謝殿下。」

  朱南羨垂著眼簾,抿了抿唇才輕輕「嗯」了一聲。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09:12 PM

第四十八章

  「都鬧夠了沒有?」朱憫達喝道。

  他看了眼架在朱覓蕭脖子上的刀鞘,對朱南羨道:「十三,把你的刀拿開。」

  朱南羨一聲不吭地將刀收了。

  朱憫達又道:「十四,你看清楚了,你眼前站著的可是都察院僉都禦史,你若不放尊重些,莫說父皇,本宮現下就治你的罪。」

  方才一時氣極,竟沒注意這蘇晉已升了品階,今非昔比。

  朱覓蕭一眼掃過她身上的雲雁補子,心中突生一計。

  他從地上爬起來,眼中狠色未褪笑意卻起,一時間顯得古怪猙獰:「大皇兄錯怪皇弟了,皇弟正是聽聞蘇禦史高升,想親自為他道賀。」說著,他忽然回過身道:「啊,對了,三皇兄不是說近日得了一對『金翅鳥』,邀本王今晚去你府上賞玩嗎?這樣,你順便擺個席設個宴,將蘇禦史也一起請來。素聞蘇禦史高才,說不定還能為你那一對『金翅鳥』賦詩一首,更添意趣。」

  三王朱稽佑驕奢淫逸,養得腦滿腸肥,眾皇子都不屑與他為伍。

  也就朱覓蕭,為了壯大自己勢力,竟不惜將此等貨色納入麾下。

  朱稽佑聽了朱覓蕭的話,「咳」了一聲鄭重道:「蘇禦史,本王與十四王一起相邀,你不會不賞這個臉罷?」

  他們已將皇子的架子端了出來,還要她如何拒絕?

  蘇晉只得一揖稱是。

  朱覓蕭開懷一笑,故作熱忱地道:「諸位皇兄皇弟還有想來的嗎?」

  沒人理他。

  朱覓蕭又望向一旁朱南羨道,無不遺憾地道:「可惜了,十三皇兄要隨大皇兄一起去陪父皇用膳,不然憑皇兄與蘇禦史的交情,若能一起來賞三哥新得的『金翅鳥』,那才叫有趣。」

  朱南羨一言不發地看了他一眼。

  這時候,朱憫達道:「蘇晉,你既要去赴宴,不必站班子了,先回都察院罷。」

  蘇晉彎身應了句「是」,退到百尺開外,折身走了。

  被朱覓蕭一鬧,眾皇子都仿佛掃了興,朱憫達又道:「十三,十七,我們也走。」

  三人一路無言行至東宮垂華門外,朱南羨方喚了一聲:「皇兄。」朱憫達便回過身道:「我知道你想說甚麼,父皇那裡,我會找藉口幫你遮過去,為兄只問你一句話,你有把握治得住十四嗎?」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斬釘截鐵道:「我要讓他再也不敢妄動!」

  朱憫達大笑一聲:「好!為兄信你!」

  朱覓蕭這回實在太過,若非看在父皇壽辰將近,身體每況愈下,他堂堂東宮太子,要了十四的命都是輕的。

  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當年朱南羨就藩前,曾求他無論如何保蘇晉安危,且承諾日後定會助他登基,如今看來,一個蘇晉一個朱十四,能換他的十三皇弟曠若發矇,一日千裏,不可謂不值。

  朱憫達伸出手:「日後險阻,有你與為兄同行,幸甚!」

  朱南羨默了一默,抬手反握住他的手掌。

  朱十七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以為他二人只是在說朱覓蕭的事,也將手放於他二人交握的掌上,說道:「大哥,十三哥,還有我!」

  朱南羨掃他一眼,揚唇淡淡一笑,一把打開他的手:「你湊甚麼熱鬧?」

  朱憫達亦笑了笑,負手道:「走罷,你們皇嫂該等急了。」

  等朱憫達三人一走,眾皇子三三兩兩須臾便散盡了。

  已至未時,一大早還十萬分晴朗的天慢慢蓄起雲團子,沒了傾灑而下的日暉,四周頓時添了幾分寒意,朱沢微的馬車在一間茶樓旁停下,掀簾看了看,則見周圍的人無不攏起袖子縮著脖子,步履匆匆。

  他又在馬車裡坐了半日,直到茶樓裡的跑堂過來通稟說,裡頭的客人已來來回回換了一批,這才下得馬車上了二樓隔間。

  隔間內,有一黑袍人正臨窗遠眺,聽到腳步聲,悠悠道了一句:「這宮中的格局,要變了。」

  桌案上擺了一盤殘局,朱沢微看了一眼,溫雅一笑,坐在棋盤一側執白:「哦,怎麼變?」

  黑袍人道:「朱十三回宮,今非昔比,難道不是太子一方獨大?他手下人才濟濟,刑部沈拓,兵部龔荃,大理寺張石山,還有翰林院。」

  朱沢微落下白子,漫不經心道:「不過一幫老朽。」

  黑袍人道:「所以你該慶倖,戶部沈奚雖是大皇兄的小舅子,卻是一個凡事都留三分餘地的人,否則憑他才幹,若當真全心輔佐太子,你的日子可會好過?」

  朱沢微的指尖敲了敲棋盤中腹的位子,笑道:「沈青樾的性情,和柳昀有一點相似,他們絕不會真正臣服於任何人,只忠於自己的心,所以本王根本用不著擔心這一點。」

  黑袍人聽了這話,回過身來:「那都察院的蘇晉呢?不到兩年自從八品升任四品僉都禦史,實在有些本事。」

  朱沢微看著棋盤搖了搖頭:「此人不簡單,身上像是藏了秘密。」又沖黑袍人揚了揚下頜,示意他自棋盤對面坐下,「當年蘇晉落水,朱十三連夜送了兩名侍衛出宮,我派人抓到一個,另一個跑了,可惜沒問出甚麼來。後又派人去杞州查他的身世,卻總查不詳盡,像是裡三層外三層地被裹了一團霧。」

  他說著一笑:「不過他做起事來有一股狠勁,明敏透徹,確實有些本事。」

  黑袍人亦執棋落下一子:「那你可要趁他根基未穩,將他歸攏過來?」

  朱沢微道:「我從不用不知根底之人。」

  然後他盯著棋盤,忽而又一笑,以一枚白子吃掉數枚黑子:「不過,可以利用。」說著喚來一旁的隨侍,道:「你派人去告訴老九,讓他跟朱十四請罪示弱,然後一起去老三府上吃宴席看『金翅鳥』。」

  朱沢微說到這裡,忽然皺著眉閉上眼,敲了敲額稍:「我記得當年應天府的府丞,叫孫什麼來的,來投誠本王?」

  隨侍道:「回殿下,叫孫印德,後來殿下讓曾尚書將他調去工部任郎中了。」

  朱沢微頷首:「是了,朱十四手下,值錢的也就一個工部。」

  他對黑袍人一笑:「你不是說我手底下人不如大皇兄多嗎?」轉頭吩咐隨侍,「這個姓孫的是個蠢貨,剛幫老三在山西建了行宮。眼下蘇晉不是正查登聞鼓下死了的山西書生跟女子麼?你去告訴老九,讓他在宴席上,將孫印德在山西修行宮的事透露給蘇晉。」

  黑袍人聽他這麼說,問道:「怎麼,這姓孫的府丞跟蘇晉有過節麼?」

  朱沢微笑道:「當年仕子鬧事案結下的梁子,蘇晉恨不得弄死他。」又執起一子,搖了搖頭,「不過啊,千裏之堤,潰於蟻穴。憑蘇晉的本事,定能從姓孫的打開決口,將工部這顆牙從十四嘴裡拔了。」

  黑袍人也執起黑子:「你既知道那死去的書生與女子與山西道老三有關,大皇兄怎會不知?」

  朱沢微冷笑一聲:「他當然知道,但他就等著我和十四因這樁事鬥來鬥去,他正好隔岸觀火。」又落下子,「再說了,老三修行宮的事,都察院柳昀,戶部沈青樾,誰不知?還不是各有各的打算。老三嘛,廢物一個,於時局沒影響,任他在山西折騰,總比將這塊寶地交給一個有野心的人好。」

  黑袍人搖了搖頭:「所以擇盟友,一定要擦亮眼看準了,十四連三哥都要,豈知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朱沢微以為英雄所見略同,粲然一笑,眉間朱砂殷紅似血:「所以我只選了你,你我兄弟一文一武,豈不正好?」

  蘇晉知道朱覓蕭不懷好意。

  她下值後,回接待寺換了便服,坐在桌前略一思索,將朱南羨予她的匕首揣在了腰間。

  得到三王府附近,她又囑咐覃照林道:「你牽兩匹快馬,在巷口等我。若我至亥末未出,你吩咐一人去正陽門,找那名叫翟迪的巡城禦史,讓他跟兵馬司借兵,以盜匪潛入王府之名,自請入府搜查。你再去找柳趙錢三位大人中隨便一人,先與他們說實話,然後告訴他們,到時可用『聽聞我在三王府中受傷』的名義,強行將我帶出。」

  覃照林道:「可俺瞅著你沒受傷哩。」

  蘇晉道:「給自己一刀還不容易?」

  三王府前有婢女相迎,蘇晉方入府內,就瞧見一旁的石徑上有兩人走來。

  仔細一瞧,走在前頭的一位竟是今日在宮中見過的九殿下朱裕堂。

  蘇晉連忙拜下,誰知朱裕堂伸手將她一攔,笑道:「既來赴宴,蘇禦史不必多禮,將本王當做尋常故友就好。」

  蘇晉稱是,直起身,目光自他身旁之人掃過,卻不由愣住。

  五短身材外加一雙魚泡眼,不是孫印德又是誰?

  孫印德時任五品工部郎中,比蘇晉已低了一級,然而他仗著是跟朱裕堂一起來的,既不跪也不拜,反而趾高氣昂地道:「蘇禦史,許久不見。」

  蘇晉懶得理他,跟朱裕堂一揖,站在原地待他先行。

  朱裕堂點了一下頭,走了兩步,忽對孫印德道:「原來孫大人與蘇大人是舊識。」

  孫印德冷聲冷氣道:「舊識說不上,微臣哪敢高攀蘇禦史,也就當年一道在京師衙門任職,見過罷了。」

  朱裕堂笑道:「孫大人當真交友遍天下,本王還當你這一年來在山西大同府監管行宮修築,並不識宮中新貴呢。」

  蘇晉聽到行宮二字,目中閃過一絲異色——聖上勤儉,明令各王就藩後,除自己府邸不可再修築宮宇殿閣。

  她看了孫印德的背影一眼,暗自將此事記下。

  筵席設在水榭,四方擺宴,中有數名穿著清涼的女子伴著笙歌嫋嫋起舞。

  朱稽佑高坐上首,一左一右擁著兩名金髮碧眼的女子,正笑著吃她們喂來的酒。

  蘇晉跟在九王與孫印德身後要入席,誰知方走過棧橋,水榭前兩名侍衛持刀將她一攔,身後款款走來一名婢女,舉著一方託盤朝她跪下。

  託盤上擺著三杯形色各異的酒。

  蘇晉不解,抬目看向座上。

  朱稽佑吃完酒又湊去舔碧眼女子的纖纖玉手,三人正盡歡事,仿佛並沒有看到她。

  反是朱覓蕭舉著酒杯緩步走來,看著蘇晉一臉疑色,勾唇一笑道:「蘇禦史頭一回來三哥筵席,恐怕不知這裡規矩。這三色酒是三哥親自釀的,初來乍到的人,都要在其中任選一杯飲下。」說著,將手一抬,「蘇禦史,請吧?」

  水榭裡又傳來淫|靡的笑聲,蘇晉暗忖了半刻,想到自己左右已是一條砧上魚,能多拖一刻是一刻,便開門見山地問:「酒裡放了甚麼?」

  朱覓蕭又笑了笑,倒也不跟她繞彎子:「這個蘇禦史大可以放心,三杯酒裡,只有一杯是毒酒,禦史如果運氣好,死不了。」

  蘇晉又問:「另兩杯呢?」

  朱覓蕭道:「通常另兩杯一杯是清酒,一杯放媚藥,不過,蘇禦史是極難得才肯賞臉赴宴一回,因此今夜這兩杯酒裡,都放了媚藥。」

  蘇晉眸色一寒,看向朱覓蕭似是毫不在意道:「媚藥是給女人吃的,殿下拿來賞微臣,這是甚麼道理?」

  朱覓蕭笑道:「是,是給女人吃的。但豈知禦史不是有斷袖之癖之人呢?蘇禦史若非憑著這張臉以色侍人,又如何在兩年內,從區區知事升任僉都禦史?又如何得朱十三再三庇護?本王今日正是要借此酒試一試。禦史放心,服下此酒,無論你好龍陽或好脂粉,三哥這裡有的是侍女孌童供你享樂。」他說著,回過頭看向正跟兩名碧眼女子糾纏的朱稽佑,「啊」了一聲道,「本王險些忘了,還有一對『金翅鳥』呢。」

  金翅鳥原是傳聞中的神鳥,蘇晉萬萬沒想到朱覓蕭所說的「金翅鳥」竟指的是那兩名波斯女子。

  他的言語粗俗不堪,蘇晉再不忍聽下去,剛回過身,就見棧橋另一端大步走來一身著月色蟒袍,玄色大氅之人。

  他腳下像履著勁風,來到蘇晉身邊,一揮手將那託盤掀了,酒水灑落入湖,泛起粼粼波光。

  朱南羨目色泠泠地注視著朱覓蕭,忽然揚眉一笑:「不用試,本王就是喜歡她。」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09:13 PM

第四十九章

  朱覓蕭看到朱南羨,臉色有些難看:「皇兄不在宮中陪父皇用膳,怎麼來此了?」

  朱南羨不理他,牽了蘇晉的手腕,對持刀攔在跟前的兩名侍衛道:「滾。」

  兩名侍衛連忙收刀拜下。

  水榭中的舞女見此態勢,也紛紛退到一旁跪拜。蘇晉看了一眼這些舞女,朱稽佑會享樂,連舞女都挑形貌相似的。

  朱稽佑在兩名碧眼女子的摻扶下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到朱南羨跟前:「十三弟來了?」他雙頰酡紅,目色迷離,一張嘴滿口酒氣,「來人,給本王的十三皇弟上酒!」

  一名婢女呈上酒來,酒杯旁,還有一個丹藥瓶。

  朱南羨問:「這是甚麼?」

  朱稽佑打了個酒嗝道:「這是寒食散,吃了以後——」他看了一眼朱南羨握在蘇晉手腕的手,「嘿嘿」笑了一聲,道:「來人,給蘇禦史上一杯『赭水』。」

  另一名穿著清涼的婢女呈上酒來,酒水呈赤紅色,與方才三色酒的其中一杯一般無二。

  朱南羨一聲不吭地鬆開蘇晉的手腕,端起那杯『赭水』,晃了晃,對獻酒的婢女道:「賞你了。」

  那婢女抬眸看了朱南羨一眼,雙頰頓時飛紅,從他手裡接過就被,慢慢飲盡。

  酒性發散的極快,不過須臾,這名婢女呼吸便急促起來,玉頸之間竟滲出細汗。

  朱稽佑看了這場景,忍不住舔了舔唇。

  一旁的朱覓蕭對婢女道:「愣著做甚麼?還不趕緊好好伺候十三殿下?」

  婢女應了聲「是」,也不知是酒性催發還是確有情動,不顧儀禮便往朱南羨身上貼去,卻被他一個側身避開。

  朱南羨掃了託盤上的寒食散一眼,淡淡道:「三哥這裡除了這些下作的東西,就沒別的了嗎?」

  這話儼然將朱稽佑與朱覓蕭一齊罵了進去。

  朱稽佑在山西大同府稱王,誰見了他不是俯首貼地,幾曾受過這種謾駡?他臉皮子抖了抖,幾乎就要發作,卻念及朱南羨是嫡皇子,生生將一口悶氣忍了下去。

  朱覓蕭心中亦恨極,眼中的猙獰色幾乎要掩不住,卻還笑道:「三哥,咱們險些忘了,十三皇兄自小尚武,眼下又好龍陽,你府上不是養著些會劍舞的公子嗎?」

  朱稽佑聽明白他的意思,端出一副猶疑色:「是養著,可九弟,十四弟,蘇禦史都在,又無功夫傍身,只怕那些個不中用的一個閃失,刀劍無眼。」

  朱南羨聽了這話,才瞧見對面還坐了一個九王朱裕堂。

  朱覓蕭道:「這有何妨?我等又不是沒見過世面,請吧。」

  須臾,只見水榭外走來十二名持劍公子,統穿著敞胸白裳。一時間鼓瑟起,持劍公子踩著鼓點,或攀山攬月,或素手摘星,倒真有幾分像練家子。

  笙歌再鳴,鼓點加急,忽然間,十二名持劍公子分作三人一列,朝四方刺來。

  朱覓蕭不知何時已退到蘇晉身旁,正要抬手將蘇晉推向那刺來的劍,卻被她一個閃身避開。

  與此同時,朱南羨左手抓住他的胳膊,右手持刀,刀鞘打偏劍鋒,刀柄在手裡挽了個花忽然往下反壓,突如其來的力道使劍柄往上震開,三名持劍公子猝不及防,手中劍齊刷刷落在地上。

  朱南羨回過頭也不客氣,左手往回一折,只聽「喀嚓」一聲,朱覓蕭發出一聲慘叫,胳膊肘歪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竟是脫臼了。

  朱南羨收了刀,這才道:「花拳繡腿,不看也罷。」

  朱稽佑與朱裕堂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總算是看出,朱十三今日正是沖著十四來的。

  好半晌,朱稽佑才道:「十、十三弟。」朱南羨抬頭看他一眼,朱稽佑一抖,咽了口唾沫,「胳、胳膊。」

  朱南羨淡淡道:「嗯,胳膊。」然後擰著朱覓蕭的手,往回一送,又將胳膊給他接了回去。

  朱覓蕭哪裡受過這種罪,疼得聲嘶力竭,好不容易回緩過神來,再不掩恨意:「好,好,朱十三,你等著,本王——」

  話未說完,卻見朱南羨抬腳將方才落於地面的長劍一挑,右手接住,轉身便朝他刺來。

  一道寒芒自朱覓蕭眼旁閃過,擦著他的右耳,紮進一旁的地面。

  水榭中寂靜無聲。

  朱南羨將長劍從地面拔出,放在手裡把玩:「怎麼,還要讓本王給你全身都鬆鬆筋骨?」

  豆大的汗液從朱覓蕭額間滲出。

  耳邊不過破了一個口子,可卻有如鑽心刺骨一般疼痛。

  朱覓蕭這回真的有些怕了,瑟然道:「本王與你無冤無仇,你不請自來,到底想怎樣?」

  「無冤無仇?」朱南羨聽了這話,拿劍指向朱覓蕭的脖子,竟令他一時不敢起身,「本王在南昌府不過年餘,你派了五回刺客,本王回京,你命府兵在茶寮伏擊,你次次想要本王的命,這叫無冤無仇?」

  言罷,劍尖更往裡送了些許,脖頸上出現一道細微的血痕。

  九王朱裕堂見此場景,跌坐在一旁,忍不住勸道:「十三,算了。」

  朱覓蕭掙紮著道:「你既然將計就計讓你的兵馬先行,早做好埋伏將那群府兵全抓了,你就該知道他們不是本王派的,他們是,」他一頓,「他們是九哥府上的。」

  朱南羨將劍收了,看向朱裕堂:「你還幫他說話?」

  然後他自袖囊裡取出一封信,往地上一扔:「那這個呢?」

  朱覓蕭想要去拾信,奈何左邊胳膊動彈不得,只得催促朱裕堂道:「快念給本王聽!」

  豈知朱裕堂念到一半,朱覓蕭越聽越心驚,這竟是他當年寫給指派謀害朱南羨刺客的親筆。再不顧上胳膊的疼痛,朱覓蕭一把奪過信件,以牙代手,撕得粉碎。

  他又抬目環顧四周,朱裕堂不敢看他,朱南羨一副無所謂的神色,倒是蘇晉,眼中竟似乎有些微譏誚的笑意。

  朱覓蕭已是草木皆兵,問道:「你這副樣子是甚麼意思?」

  蘇晉一揖:「回殿下,殿下的密信不澆火漆嗎?」

  是了,密信都會加澆火漆,以防事先被人拆毀,而方才這封信,上面並無火漆痕跡,應當只是朱南羨命人仿寫的。

  朱覓蕭真是恨透這二人,握拳捶地道:「三哥,讓你的親兵衛將這二人抓了,就地正法!一起後果本王來擔!」

  朱稽佑愣愣道:「十四,這、這可是十三弟和僉都禦史。」

  朱南羨不以為然,四下看了看道:「三哥這府裡才養了幾個親兵衛?便是添上你十四王府的,也不過數百人。」

  朱覓蕭瞪大眼道:「你甚麼意思?」

  朱南羨道:「沒甚麼意思,只是想告訴你,本王既然敢單獨來,就不怕你的親兵衛。」說著,又揚起嘴角笑了笑,「你想知道你的親筆信在哪麼?來之前,本王已交給沈青樾,並命左謙在巷口守著,只要這府裡有動靜,金吾衛便會破府而入,沈青樾自然也會將信交到父皇與大皇兄手裡,到時人贓俱獲,你們這裡的人,又能活幾個?」

  朱覓蕭惡狠狠喘了幾口氣,終是道:「本王知道了,你是故意的,故意不將我派人刺殺的事回稟父皇好抓我的漏洞,故意謊稱兵馬後行好捕我的府兵,就連今日,你也是趁我措手不及故意來威脅我。」他一頓,怒吼道,「朱十三,你到底想幹甚麼?!」

  朱南羨道:「想幹甚麼本王已經告訴你了,只要本王想護的人,你一根毫髮也不能動,否則,後果自負。」

  言訖,他再不理朱覓蕭,向蘇晉伸出手,輕聲道:「來。」

  蘇晉知道他的用意,垂著眸,將手放入他的掌中。

  水榭裡一場明鬥,竟未察覺外間世界已落起雪。

  細雪微微,二人一起出了三王府,府外是寂寂的,巷陌盡頭只有鄭允與覃照林在等著,沒有左謙,亦沒有金吾衛。

  想來也是,朱南羨剛回京師,金吾衛的領兵權還在景元帝手裡,他此刻若妄動,豈不落人口實?

  方才那套說辭,不過是他的智計罷了,但朱覓蕭做賊心虛,不敢不信。

  掌心的溫熱有些燙人,蘇晉低聲喚了一句:「殿下。」

  朱南羨一怔,慌忙將手鬆開,垂眸道:「是我怠慢了,我方才那麼說是因為,因為……」

  蘇晉點了一下頭道:「臣知道,殿下這麼說是為了臣好,讓十四殿下再不敢對臣輕舉妄動。」

  朱南羨抿了抿唇,想說甚麼,又忍了下去。

  兩人並肩而行,一起往巷陌走去。

  雪粒子紛紛揚揚灑落,像是將時光都變慢了一些。

  須臾,朱南羨問:「當禦史,很好嗎?」

  蘇晉「嗯」了一聲道:「撥亂反正,守住內心清明,不必再渾噩度日。」

  朱南羨默了默,又想要說甚麼,卻終是道:「你喜歡就好。」

  落雪沾地即化,卻仍將天地染上清泠泠的素色。

  巷陌裡有顆老樹,是冬來,樹葉落盡,只餘枝椏。

  朱南羨仰頭望向老樹,忽然道:「蘇時雨,你看。」

  蘇晉卻轉過臉看他。英挺的側顏俊朗無雙,撲簌簌的雪落下,有一粒就歇在他的長睫之上。睫稍微微一動,朱南羨像是意識到甚麼,也側過臉來。

  睫稍上的微雪化水,溶入他眼底的湖光山色,朱南羨輕聲道:「你等等。」

  說著,他忽然縱身,在樹幹上借力,躍上一根粗枝。

  枝頭像是有甚麼東西被驚落,朱南羨一手攀住一根枝丫,一手卸了腰間長刀,足尖點在粗枝上,倒身而下,伸出刀柄接住那被驚落之物。

  竟是一隻拳頭大小,毛都沒長齊的雛鳥。

  朱南羨單膝立於粗枝之上,將雛鳥置於掌心,俯下身伸出手:「歲末天寒,候鳥南飛,它雖被遺下,卻獨自挺過這些日子,是一隻福鳥,送給你。」

  蘇晉又抬目看他。

  一雙修眉下的眼極好看,眸子裡淬了星一般明亮,又帶著溫柔的笑意。

  蘇晉垂下眼簾,輕輕「嗯」了一聲,伸出雙手。

  朱南羨小心翼翼地將雛鳥放於她掌心,又道:「你讀書多,為它起個名字。」

  她的手有些寒涼,那鳥兒離開朱南羨溫熱的手掌,竟像打了個寒噤似縮了縮脖子,片刻後,又呆頭呆腦地四下張望起來。

  蘇晉的唇角噙起一枚極淡的笑意,低垂的眸子裡流轉著素日少見的輕柔笑意。

  她認真想了想,抬起眼來輕聲道:「微臣想將它喚作『阿福』。」

  蘇晉兒時寂寞,少時流離淒苦,這是許多年後,她伶仃了小半生的眸子裡再沒了燎原的灼灼火色,取而代之的是無限明媚的淡泊春光。

  朱南羨心如擂鼓,卻一時移不開眼去,只能怔怔地看著她。

  半晌,他才垂下眸子,忽見她別在腰間的匕首,愣了愣才道:「你還帶在身邊。」

  蘇晉看了眼他目光的方向,低低應了句「是」,然後她忽然忍不住道:「微臣聽說,這把匕首對殿下極其珍貴,因此時時帶著,不敢怠慢了。」

  朱南羨移開目光看向一旁:「你聽誰說的,不過是尋常之物罷了。」

  蘇晉道:「是聽沈青樾沈大人說的。」

  她抬眸,看向朱南羨:「他說,殿下每回揣著這把匕首去吃花酒,桃花運都好。」

  朱南羨怔了半日,須臾,垂下眼瞼低聲道:「他的話你也信。」

  說著,想起蘇晉方才微涼的指尖,伸手解開氅衣的系帶,自樹上一躍而下,兜開墨色大氅罩在她身上,微抿著唇才道:「本王至今,是去過兩回那種地方,但只在門廳坐了坐便走了,帶匕首,也只為了防身。」

  蘇晉不知當回甚麼才好,只得道:「天已晚了,殿下該回府了。」

  朱南羨「嗯」了一聲,仰頭看了眼愈下愈大的冬雪,對等在巷陌的鄭允道:「把馬車讓給覃照林。」

  待送走蘇晉後,朱南羨一言不發地牽了匹繫在巷陌的老馬,轉頭往街巷另一頭走去。

  鄭允不解,追上兩步道:「殿下,走錯了,咱們王府在東邊。」

  朱南羨沉默片刻才道:「本王不回王府,本王去沈府。」

  鄭允更不解了:「這個時辰去沈府?」

  朱南羨咬牙切齒:「去找沈青樾,本王今天非要將他碎屍萬段不可!」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09:15 PM

第五十章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沈奚這頭被蘇時雨告了黑狀,隔一日,也有人匿名上表,參了三殿下朱稽佑一本,說他在府上豢養孌童姬妾,大肆鋪張。

  朱稽佑愚不可及,居然將這筆賬算到了蘇晉與朱南羨頭上,當庭就要請對峙,還好朱十四將他一攔,說三王府確有數名姬妾,卻不是三殿下養的,是這回回京以後,不知誰塞到府上的,應當問責掌賓禮,主接待的禮部。

  禮部自上而下都是一群三不開,素日裡最怕事,平白無故背了這麼大一口黑鍋,從尚書到侍郎,全趴在地上磕破了頭喊冤。朱稽佑見此,不甘示弱,也跪,也哭,比著嗓門扮竇娥。

  好好的一個早朝被鬧得雞飛狗跳,景元帝拂袖而去,倒也沒問誰的罪。

  沈奚昨晚被朱南羨提著刀追了一夜,早朝一散,回到公堂剛打了個盹兒,戶部右侍郎杜楨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在他案頭翻翻找找。

  沈奚掀開眼皮看了一眼,漫不經心從手邊撈了一本冊子扔過去,笑嘻嘻道:「杜大人,這兒呢。」

  這是陝西道的黃冊。

  秋收後各地上報稅糧數目,沈奚身為左侍郎,查南方各道,杜楨身為右侍郎,查北方各道,但為防貪墨,每份黃冊上都需有三位堂官署名。

  杜楨被沈奚逮了個正著,卻也不慌不忙,堂而皇之地翻開黃冊一看,訝異道:「喲,沈公子還沒落筆呢。」

  不落筆署名,就交不了差,交不了差,就要等著皇上問責,一問責,三法司就要查,若真查出甚麼,那就完了。

  沈奚抬手在後腦支了個枕,腳伸到公案上頭,懶洋洋地道:「杜大人這麼急,是不是聽說姓馮的茶商被都察院拿了,洗錢銷贓的人沒了,上趕著來我這滅火?」

  杜楨知道他危言聳聽,笑道:「沈公子玩笑開過了。」然後將黃冊放在案上端正擺好,折身要走。

  沈奚又調笑道:「杜大人莫慌,我這就上都察院幫你問問馮夢平招了沒。」

  杜楨頭也不回地抬腳走了。

  沈奚最後這話沒開玩笑,馮夢平已讓都察院拿去兩日了,蘇時雨至今沒給他扯回銷,他是該去過問了。

  轉首到了都察院,蘇晉居然不在,隨意喚了個禦史過來,說蘇大人去承天門查問登聞鼓案落水中毒的女子了。

  沈奚挑眉:「她不審曲知縣的案子了?」

  那禦史道:「回沈大人,柳大人已將此案轉給了錢大人,蘇大人眼下查的是後兩樁。」

  沈奚覺得不妙,錢三兒從來唯柳朝明馬首是瞻,所以這是柳朝明親自過問了?

  他不再說話,折去刑訊室找人,裡頭卻空空如也。

  沈奚臉色變了,若此人真叫柳昀劫了,那他這一番辛苦豈不泡了湯?

  他想到這裡,逕自就往暗室而去,一路上眾禦史小吏見戶部侍郎面色不虞,都不敢攔阻,只在道旁見禮。

  沈奚還沒闖進暗室,暗室的門就開了,錢三兒從裡頭出來,他眼下已是副都禦史,與沈奚同屬正三品,兩人一見,相互一揖。

  錢三兒彎著月牙眼,十分和氣道:「沈大人來都察院怎麼也不請人通傳一聲,三兒好去正堂迎一迎。」

  沈奚看他一眼,忽而也笑了一聲,指了指他身後的暗室道:「只怕錢大人迎我的一會兒功夫,裡頭就鬧出人命了。」

  錢三兒又一拱手道:「沈侍郎說笑了,都察院行的是監察審訊權,怎會隨隨便便出人命?」

  沈奚負手,輕描淡寫道:「那好,你們都察院拿人也將就個真憑實據,拿馮夢平的證據呢?」

  錢三兒仍彎著一雙笑眼,不說話。

  沈奚又道:「當日拿馮夢平,是因本官接到了一封密信,說他謊報稅糧數目,可如今發現——」他一頓,從袖囊裡取出一張銀票夾在指間,嘻嘻一笑,「本官當日瞧走眼了,竟把銀票看成了密信,錯怪了馮老爺,還望錢大人將人請出來,本官好當面跟他賠個不是。」

  錢三兒聽了這話,眼中的笑意才漸漸褪了。

  真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渾水摸魚,作假拿人,當眾翻供,他沈青樾真是甚麼缺德幹甚麼。

  沈奚見錢三兒仍不說話,往前兩步,湊近了些道:「三兒,你跟著柳昀這麼久,怎沒將他萬無一失的道行學到手呢?」然後他又笑了笑,伸手點點自己的右頰,「這兒的血還沒擦乾淨呢。」

  錢三兒臉色一僵,神色往同樣的位置摸了摸,果然有一絲血漬,想來是方才審馮夢平時濺到的。

  沈奚這才將笑容收了,淡淡道:「怎麼,小錢大人審得如此賣力,可是想將錢尚書的把柄握在手裡?不過依本官對柳昀的瞭解,他怕是只讓你審,不讓你上表吧,如此你心裡可是滋味?不如將人交給本官,叫本官幫你參你爹一本?」

  沈奚說話做事從來留三分餘地,可不留餘地時,也是鋒銳難當。

  錢三兒與錢尚書雖是父子但勢如水火,平生最恨旁人拿此事做文章,而沈奚非撿著這個說,看來是認為柳昀與錢三兒劫了他的證人不還,當真動怒了。

  正這時,暗室的門又開了,柳朝明一臉清冷地站著,淡淡道:「把馮夢平交給沈侍郎,侍郎便會懲奸除惡嗎?還不是先將此人攥在手上,權衡利弊留好退路,等待良機再作打算?」

  他說完這話,看錢三兒一眼:「讓人都散罷。」

  錢三兒朝二人再一揖,帶著中院一乾禦史全撤了出去。

  沈奚輕「哼」了一聲,走到抄手遊廊上抱臂坐下:「柳禦史把可利用的人都挖得一乾二淨,恨不能將天下人的秘密全當做籌碼握在手裡排兵佈陣,這樣的立身之道,又比我好得到哪去?」

  他從袖囊裡摸出把摺扇,敲了敲一旁的廊椅。

  柳朝明卻並不跟過來。

  沈奚笑了一聲,望著不遠處的宮樓,似是想到了甚麼,忽然「嘖」了一聲道:「去年七王在馬府設局誘殺朱十三,你趕去昭合橋頭後,命錦衣衛把那幫刺殺朱十三的暗衛全殺了,不單單是為了幫蘇時雨遮掩身份罷?」

  柳朝明掃他一眼:「何以見得?」

  沈奚搖開摺扇,不疾不徐道:「若只是為了遮掩身份,你大可以留一兩個活口,令他們當眾供出朱沢微後再殺。這些暗衛是七王刺殺十三最直接的證人,你卻在朱憫達趕來昭合橋之前,招來錦衣衛殺了他們,你是不願令太子借此打壓七王,得勢過大,所以毀了罪證?」

  柳朝明聽了這話,不置可否,抬步往前院而去。

  沈奚恍然一笑:「這麼說,蘇時雨的身份倒給了你一個絕佳的掩護,甚至連朱憫達都將注意力放在了蘇晉身上,以為你是為了庇護她而動的手,沒覺察出你的真正目的?」

  柳朝明頓住腳步,回過身來淡淡道:「朱憫達沒察覺,沈侍郎怎麼察覺了?」

  沈奚道:「凡事可一不可二,登聞鼓下,陝西曲知縣之死,八成是因為陝西稅糧的問題。我在戶部,這被扣下的稅糧去了哪裡,是誰搗的鬼,我比你清楚。戶部尚書錢之渙是誰的人,我也比你清楚。我缺的,只是一個實證,你從蘇晉那裡聽說我在查,於是將馮夢平扣下隱瞞不報,為的是甚麼?怕登聞鼓一案牽出錢尚書,七王因此倒臺嗎?」

  可沈奚說到這裡,連自己都搖頭笑了:「但你怎麼可能是朱沢微的人?」

  他站起身,來回走了幾步,將摺扇往手裡一敲:「啊,我知道了,製衡是帝王之術,你承老禦史之誌,承柳家之學,何須搬弄這一套?但你此生最重諾,你努力維繫七王與太子的平衡局面,一定是——」他回過身,抬起摺扇指向柳朝明,神色驀地變得凜然無比,「與除了太子與七王以外的其中一位殿下有過盟約。」

  天邊懸著寡淡的雲,庭中野草青青,即使在這個萬物蕭條的冬日,依然亭亭而發,仿佛從不曆盛衰。

  柳朝明看著沈奚,忽然慢慢地,緩緩地,彎唇笑了起來。

  都說左都禦史柳昀從來不苟言笑,可此時此刻,掛在柳朝明唇邊的笑容卻極其自然,仿佛他與生俱來就該是常笑著的,仿佛這才是他真正的樣子。

  而這一笑,他所有的,不為人知的淩厲,殺伐,不甘與孤寂,同時從眸中滲了出來。

  柳朝明抬手將沈奚支在自己身前的摺扇慢慢壓了下來,勾著嘴角道:「知我者,青樾也。」

  沈奚目色清冷地看著他:「是誰?你究竟承諾過甚麼?」

  如果蘇晉,趙衍,抑或任何一個認識柳昀與沈青樾的人在此,一定會覺得萬分詫異——他二人仿佛一剎那互換了臉孔,那個素日裡溫言笑語的人成了柳朝明,而清冷自持,淡漠孤傲的人變成了沈奚。

  卻同時鋒芒盡顯。

  柳朝明漫不經心地理了理袖口:「沈侍郎打聽這些,是覺得時不我與,害怕格局失控嗎?那你當初悲天憫人地助朱南羨就藩,是嫌這宮中還不夠亂?你可知你的一時善意,看似幫了朱憫達,實際卻給了那些野心勃勃之人更多選擇。反正誰做皇帝,我是無所謂,你呢?」

  沈奚雙眼微闔,須臾,淡淡道:「是嗎?但願你能一直無所謂。」

  言罷,不再說甚麼,轉首往院外走去。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中院,卻見迎面走來一步履匆匆之人,險些與他二人對面撞上。

  此人是宋玨,正是柳朝明派去跟著蘇晉的監察禦史。

  宋玨也來不及見禮,一看到柳朝明便急忙道:「不好了,柳大人,禮部出事了——」

  話說完,他卻像晃了一下眼,直覺柳朝明神色有異,可待他細細看去,又瞧不見甚麼端倪了。

  柳朝明淡淡問:「出甚麼事了?」

  宋玨道:「聽說今天早朝,三殿下與禮部起了爭執,眼下禮部幾位堂官都在喊冤,正鬧著上吊明誌呢。」

  沈奚本已走到院門口了,一聽這話,邁出去一半的腳即刻收了回來,回過身問:「死人了嗎?」

  宋玨道:「哪能啊,八成是做戲呢。」

  這也不是頭一回了——去年仕子鬧事,禮部也這麼鬧過一回,目的就等著旁的衙門來管閒事,然後將麻煩往管閒事的衙門身上一甩,自己落個乾淨清白。

  沈奚道:「沒死人你急什麼,等真正死了人再說。」

  柳朝明吩咐道:「把院門閂上,禮部的人來找,一律不見。」

  誰知宋玨一聽這話,急忙道:「不能閂,不能閂。」然後他欲哭無淚道,「方才蘇大人不是去承天門問案麼,回來的半道上,被禮部的江主事截了。」

  柳朝明與沈奚同時一頓。

  宋玨又補充道:「就是禮部最能哭那個,蘇大人被他攔在半道上拽著官袍角不讓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上揩,下官也是好不容易才跑回來報信。柳大人,沈大人,你們行行好,去禮部瞧一眼蘇大人吧,大人他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下官臨回來前,還回頭望了一眼,蘇大人怕是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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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

  三不開——舊時諷刺那些懦弱糊塗,不敢有所作為的官僚。即「入朝印不開(不理政務),見客口不開(不談國事),歸宅門不開(不接見士大夫及下屬官員)」。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09:16 PM

第五十一章

  蘇晉原有一百種法子回都察院辟禍。

  但她早上路過承天門時,仔細瞧了一眼張貼在城門外,中毒女子的畫像,忽覺那中毒落水的女子的形貌十分眼熟,可惜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直到這日早朝,三殿下與禮部因府上豢養姬妾一事鬧起來,她才記起這畫像上的女子,可不正跟著朱稽佑府上那群舞女姬妾形貌相仿?

  蘇晉覺得此事有些蹊蹺,原想追著這條線索去查,可她昨日才得罪了朱稽佑,若今日又去他府上問案,豈不找死?

  蘇晉無奈,早朝過後,她取了筆墨,將中毒女子的畫像臨摹了一副,本打算從長計議,趕巧在回都察院的路上,撞見禮部江主事四處哭訴。

  凡有品級的官員見此場景,無一不遠遠避開,宋玨本也拉了蘇晉要走,可她忽然心生一計,吩咐道:「你回都察院找柳大人或趙大人過來,就說我被江主事截住了,想死的心都有了,請他們速速過來救命。」

  她不過四品禦史,禮部就算請了她管閒事,未必會照著她的吩咐去做,但倘使柳朝明或趙衍來了便不一樣了。

  蘇晉言罷,說一不二地就往江主事那頭走去。

  江主事也是乾脆,一掃蘇晉身上的雲雁補子,拽著她的袍角就開始哭,越哭動靜越大。

  宋玨一時鬧不清狀況,只好按照蘇晉吩咐地去做。豈料他這一番,非但把柳朝明招來了不說,連沈奚也跟著來了。

  禮部裡亂作一團,搭檯子的有,唱戲的也有,挑大樑的不是旁人,正是吏部尚書羅鬆堂與禮部侍郎鄒曆仁。

  蘇晉到禮部時,羅鬆堂已叫人從梁上放下來了。

  她湊近一看,嚇了一跳,羅鬆堂這回當真對自己下了狠手,脖子上一圈血印,躺在榻上氣若遊絲,大約真踢了凳子,若再晚放下來一刻,恐怕喉管子就勒破了。

  禮部侍郎鄒曆仁坐在一旁,哭得泣不成聲,儼然一副失了主心骨的神色。

  是以禮部眾大員一看江主事居然將僉都禦史請來了,都轉頭問蘇晉的意思。

  蘇晉跟兩位堂官見了禮,才問:「請醫正了嗎?」

  一旁一個年紀稍輕的五品補子道:「回蘇大人,醫正已在來的路上了。」

  早年禮部還有一個小侯爺任暄尚能鎮得住場子,去年吏部郎中曾憑沒了後,景元帝將任暄調去了吏部。

  蘇晉四下望去,如今的禮部,除了老油條,就是不經事,沒一個有正形。

  她心道既來之則安之,便吩咐一旁的小吏道:「先將房梁上的麻繩都取下來。」

  小吏稱是,帶著趕來的侍衛爬到高處,按蘇晉的吩咐做了。

  蘇晉又看著地上幾張上吊踩的矮腳凳,問:「你們禮部這樣的凳子還有多少,全部找出來。」

  等到矮腳凳與麻繩全集中在一處,蘇晉對一旁的侍衛道:「全部抬出去,放把火燒了。」

  這話一出,眾人都愣了。

  鄒侍郎哭到一半,打了嗝問:「蘇禦史這是何意?」

  蘇晉打了個揖道:「羅大人與鄒大人既將大局交給下官,那麼下官首先應當保證禮部今日不再鬧出人命。」

  羅鬆堂原還奄奄一息,聽蘇晉這麼一說,掙紮著看了鄒曆仁一眼。

  鄒曆仁會意,泣道:「蘇禦史燒了這些有何意義?若三殿下真來找我禮部麻煩,我等縱然不吊死,也可撞死,溺死,那刀抹脖子死,左右是將死之人,難道還要精心擇個死法不成?」

  話音落,蘇晉還沒答,則聽公堂外忽有一人道:「鄒大人此言差矣,你們禮部,難道不是最講究一個死法?」

  伴著這聲,一前一後走進來的竟是沈奚與柳朝明。

  沈奚彎下身,一勾手拾起一根麻繩,笑嘻嘻地道:「溺死要擇有水的地方,抹脖子雖乾脆,但一刀下去人就超生,連個話都留不了,撞死也是一閉眼的功夫,可倘使沒死成反撞成癡傻,豈不賠進後半輩子?唯有上吊,前前後後一出安排,擺凳子綁繩子,最能折騰,若叫人攔了,哭鬧個三天三夜都死不成,說不定還能等來個菩薩心腸,救人於苦海。鄒大人,我要是禮部的人,我也選上吊。」

  鄒曆仁被沈奚堵得說不出話。

  柳朝明看了一眼地上的麻繩與矮凳,言簡意賅地吩咐了一句:「燒了。」

  不多時,太醫院的醫正來了,先為羅鬆堂請了脈,見無大礙,又開了個補氣養生的方子,著人熬好藥送來,說道:「羅大人雖無大礙,但年事已高,這麼吊一回,實在有傷根本。」

  又順道為鄒曆仁號了脈,也說:「鄒侍郎憂傷過度,亦不可操勞,若能回府休養數日是最好。」

  兩位堂官應了,著人送走了醫正。

  羅鬆堂吃了藥,似乎精神了些許,一雙眼佈滿血絲,先望瞭望柳朝明,又望瞭望沈奚,大約覺得這二位得罪不起,最後看向蘇晉道:「蘇禦史,你也聽到了,我與鄒侍郎身體不濟,那我禮部這事,要不您給支個招?」

  蘇晉原就是為這是來的,聽他這麼說,也不推脫,逕自道:「這事若叫下官來看,還望羅大人與鄒大人能退一步海闊天空,親自跟陛下請罪。」

  此言一出,羅鬆堂一愣,泫然欲泣。

  鄒曆仁道:「蘇禦史,您這不是將我禮部往火坑裡推麼?三殿下府上的姬妾我等見都沒見過,何來請罪一說。」又像柳朝明二人打拱,「柳大人,沈大人,您二位評評理。」

  柳朝明沒理這話,只問蘇晉:「如何請罪?」

  蘇晉與他一揖,折身到桌案前,研磨提筆,須臾便擬好一封請罪書,呈給柳朝明等人看。

  請罪書上有三個意思,其一,禮部對三王府上養姬妾一事確實不知情;其二,禮部掌掌賓禮,主接待,三王府上出了這樣的事,確實是禮部過失;其三,禮部願彌補過失,著人去將三王府上的姬妾清走。

  蘇晉道:「羅大人,您可命人將此請罪書謄錄一份,呈給聖上。聖上若命你派人去三殿下府上拿人,你只需露個面,鎮個場子便好,餘下的人由我都察院出,拿人交涉,都由我都察院的禦史來。」

  以退為進,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然而羅鬆堂仍不放心,又道:「三殿下府上養了許多姬妾,若全給他請走,豈非惹他不痛快?」

  蘇晉道:「也不必全請走,拿個三兩人,做做樣子便好。」

  蘇晉不知朱稽佑如何找來這許多形貌相似的姬妾,但她若能趁機命人比對著死去女子的畫像,在三王府裡找出一兩個最為相似的來問過,答案或許能迎刃而解。

  她原本還愁應當如何去三王府拿人,踏破鐵鞋無覓處,禮部鬧得這一出,恰給了她機會。

  羅鬆堂再一想,他們禮部認個錯,三殿下折兩個姬妾,兩邊各退一步,何樂而不為,於是便應了。

  大事已了,蘇晉對羅鬆堂二位堂官別過,跟著柳朝明沈奚一起出了禮部。

  行至軒轅台,蘇晉想起一事,又喚了聲:「沈大人。」

  她走近幾步,一拱手問道:「敢問大人,各藩王府每年都會跟戶部上報年來的用度開支,這幾年山西大同府可曾出過差錯?」

  沈奚一愣,不由莞爾:「你問這個做甚麼?」

  蘇晉道:「實不相瞞,下官無意中聽人提起三殿下似乎在山西大同府修築行宮。又想修築行宮耗銀巨大,聖上倡勤儉,是明令禁了的,下官身為禦史,該當過問。」

  她說到這裡,心知沈奚此人七竅玲瓏,凡事也瞞不過他,又補了一句:「是九殿下說的,雖說是無意聽來,但卻像有意告知,下官因此才有些上心。」

  沈奚想了想道:「你既這麼提了,那本官姑且幫你一查。但你要知道,各藩王府歷年來明面上的帳目都沒出岔子,但各府私下有自己的帳目,倘若誰真想斂財,法子多得是,勢必不會擺到檯面上。」

  蘇晉一點頭:「下官明白。」又問柳朝明:「大人,那山西道的巡按禦史,可曾回函過此事?」

  柳朝明淡淡道:「提過,但不甚詳盡,你若願查,可再去一封急遞。」

  蘇晉道:「好,那下官這就命人去通政司傳信。」

  她見他二人頓住腳步,似是有話要說,於是一揖拜過,折身走了。

  等到蘇晉走遠,沈奚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輕飄飄說了句:「柳昀,你可真不是個東西啊。」

  柳朝明輕笑了一聲:「彼此彼此,沈侍郎的缺德事幹的不比在下少。」

  沈奚將扇子往手上一搭:「朱稽佑在山西修行宮,你三年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密函鎖在你櫃子裡沒有千百也有百十了,若要上表,已能將朱稽佑連帶著整個工部掀個底掉兒。怎麼,當作籌碼握在手裡?等待買家以物換物?」

  柳朝明看他一眼,輕描淡寫道:「沈侍郎手裡,除了戶部明面上的帳目,難道沒存著各藩王的私賬?朱稽佑與工部如何斂財,何時修行宮,打點了多少人,侍郎難道不是早已握有證據?隱瞞不報,等待良機,留條後路,倒是你一慣作風。」

  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各往各的衙門走。

  走到一半又頓住,沈奚回過頭,忽而笑道:「柳昀,象走田,馬走日,車走直路炮翻山,你對人對事猶如手中棋,分格而置毫不留情,楚河漢界涇渭分明,可你難道不怕有朝一日,有人偏不按你的規矩來,直接將軍?」

  柳朝明亦笑了笑:「是,沈侍郎不得貪勝,入界須緩,棄子爭先,舍小就大,彼強自保,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顛覆你盤中黑白,令你所有藏身之處消匿無蹤,無處遁形只好從頭來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09:17 PM

第五十二章

  蘇晉親自擬好信,著人帶去通政司。回到中院一看,只見左首一間的值房門戶緊閉,柳朝明不知何時已回來了。

  蘇晉面容沉靜地望著房門,半晌,對守在中院的一小吏道:「你去正陽門,請巡城禦史翟迪進宮面見本官。」

  小吏稱是,亟亟去了。

  蘇晉又思索半日,這才上前去叩門,須臾,裡頭傳來柳朝明的聲音:「進來。」

  他正提筆寫著甚麼,蘇晉把門推開,他也不曾抬頭,只問了句:「有事?」

  蘇晉道:「大人,我已將去山西道的急遞發了,特來回稟一聲。」

  柳朝明「嗯」了一聲,抬頭看她一眼,只見她回身將屋門掩了,又問:「還有何事?」

  蘇晉想了想,道:「大人這一年來過得可好?」

  柳朝明將手裡一封奏疏寫完,又自案頭拿了十二道傳來的外計信函,打算以青筆批閱。

  蘇晉見狀,走上前去,默不作聲的地將擱在案頭的筆放於筆洗裡淨了。

  柳朝明一邊看信函,一邊道:「你問這個做甚麼?」

  蘇晉去了一塊青墨沾水研好,取筆蘸墨:「下官不該問?」

  柳朝明看了筆一眼,狼毫尖的一抹綠仿佛初春將發的新芽:「你該問?」

  蘇晉將筆呈給柳朝明:「於公,大人是都察院的堂官,對下官有知遇之恩;於私,大人多次救我於危難,又是祖父故舊之後,待時雨如長兄,時雨投桃報李,因此關心大人,難道不該問?」

  柳朝明持筆在信函上慢慢圈出一個錯處,懸腕批註:「我一直是老樣子,沒甚麼好與不好。」但蘇晉的意思,他到底還是聽出幾分,於是擱下筆,看向她:「說吧,你還有甚麼事?」

  蘇晉迎向他的目光:「我想問大人討一個人,巡城禦史,翟迪翟啟光。」

  柳朝明微一蹙眉,半晌,似乎想起此人是誰,微一頷首道:「嗯,明敏多思,見微知著,是個可造之材。」又道,「你既是僉都禦史,有用人之權,日後若要調用都察院中人,跟趙衍打聲招呼,他會指人去吏部備錄,不必再來問本官了。」

  蘇晉合手一揖:「多謝大人。」說著就要退出去。

  柳朝明又提起筆,雖未抬頭,卻問了一句:「做禦史,很好嗎?」

  一模一樣的話,朱南羨也問過。

  彼時蘇晉的回答是,撥亂反正,守住內心清明,不必再渾噩度日。

  可同樣的話由柳朝明問來,意思卻仿佛不一樣了。

  蘇晉想了半日才道:「大人為何會如此問?」

  柳朝明筆一頓:「我不該問?」

  蘇晉沉默一下道:「難道不是大人教給下官,做禦史,當如暗夜行舟,只向明月嗎?」她一頓,看向柳朝明緩緩說道,「大人不記得了嗎?大人之誌,亦是時雨之誌。」

  蘇晉合上門,在庭院中駐足良久,院中有棵老樹,蒼勁的枝丫映著冬日蒼白的天,顯得深靜而廣袤。

  蘇晉仰頭看了這顆老樹一陣,須臾,就往院外而去了。

  柳朝明推開屋門,一旁的小吏走過來道:「柳大人,方才蘇大人命人去宮外傳了巡城禦史翟迪,小的可要查上一查?」

  柳朝明看向那棵老樹,筆直的枝丫伸得極長,可臨到尾了,忽然一左一右分成兩端,仿佛一路並行著的人一下子分道而馳。

  柳朝明心下沉然,忽然想起沈奚那句「就不怕有人直接將軍」。

  將軍嗎?

  他默了一下,道:「不必了,以後蘇禦史要用誰,都不必過問。」

  蘇晉回到自己辦事的公堂,翟迪已在裡頭候著了。她命人將屋門掩了,又將翟迪帶到旁側的書閣,開門見山道:「本官已命人查過你了,你是蜀地人士,原不姓翟,姓陳,今年不過二十有一。自小聰穎,十七歲就考取秀才,又中解元,可惜因你兄長好賭,貪了你老父醫病的銀子,令他不治身亡,你氣不過,失手弒兄,後才逃到杭州,改名翟迪,考取舉人後,怕風頭太盛,被人查出你真正身份,不敢再考進士,來了都察院做巡城禦史,對嗎?」

  翟迪愣了愣,十分年輕的臉上寫滿詫異,細長的雙眼低垂,薄唇微抿。

  蘇晉斟了盞茶遞給他,淡淡道:「本官還知道,你眉上的凹痕,就是你弒兄時留下的傷疤。」

  翟迪心中大震,沒敢接茶,逕自跪下便道:「下官有罪,請蘇大人處置。」

  蘇晉將茶放在案頭,看著翟迪:「本官不會處置你。」然後她說,「本官看中你的堅韌,周密,見微知著,本官問你,從今以後,你可願跟著本官?」

  翟迪愕然抬頭:「大人?」

  蘇晉的雙目灼灼如有烈火,令人不敢直視:「但本官對你有個要求。」她一頓,「兩個字,忠心。」

  翟迪愣了愣道:「下官過往雖有不鑒,但自入了都察院後,自問不曾出過差錯,一直忠心耿耿。」

  蘇晉卻道:「本官說的忠心,不是忠心於都察院,也不是忠心於左都禦史,更不是忠於這個王朝忠於當今聖上,而是,只忠心於我。」

  翟迪愣怔地看了蘇晉半日,片刻後垂下目光。

  蘇晉道:「本官不會讓你行悖逆道德人倫之事,但如今朝廷各方勢力林立,日後必不可能一馬平川,倘若鐵索橫江,錦帆衝浪,你我或許就會倒在洪流之下。本官只能保證,日後,若我蘇晉有一杯羹,必不會短了你的一勺,若有我蘇晉一寸立足之地,必不會少了你一分。」

  她說著,語氣一沉:「自然,本官只是四品禦史,根基薄弱,跟著我,或許不是一個好選擇,甚至不如誰也不跟的好,你再仔細想想。」

  言罷,她抬腳出了書閣,往承天門問案去了。

  蘇晉承謝相之學,自小明敏透徹,洞若觀火,不到十八便高中進士,歷任翰林編修,縣衙典薄,府衙知事,又作為禦史巡按年餘,不是看不透這宦海沉浮,有人搖槳亦有人掌舵。

  修築行宮這樣大的事,憑沈奚之智,柳朝明之能,他二人怎會不知得一清二楚?

  甚至連這回登聞鼓之案,外間看起來撲朔迷離,實際不過宮裡幾個始作俑者故弄玄虛。

  柳朝明與沈奚分明知道,卻按之不表,秘而不發。

  為甚麼?

  蘇晉明白這朝廷勢力林立,牽一髮而動全身,所以每走一步,要顧及時局。

  她甚至能理解沈奚因家人之故,深陷於時局之中,所以他謀定而後動,凡事要留三分餘地。

  可是她看不透柳朝明。

  那個暗室是甚麼?他所謀求的又是甚麼?

  蘇晉做不到對所有的案子緘默不言。

  她想起晏子言臨行刑前,對她說的話——這朝廷萬馬齊喑,總要有人發出聲音。

  但願有朝一日,有閒人,有禦史,能為我提上一筆,讓晏子言,許元喆這樣的名字重見天日。

  蘇晉自承天門問完案後,回到都察院已是酉時了,天早已黑透,宮門各處都掌起燈火。她剛邁進書閣,打算將案宗稍作整理,忽然發現翟迪還站在遠處等她。

  一見蘇晉,他大拜而下:「良禽擇木而棲,下官翟啟光,這一生願為大人鞍前馬後,九死不悔。」

  蘇晉沉默著看了他一陣,將手裡的卷宗連並著登聞鼓中毒女子的畫像交到他手裡,將三殿下與禮部的糾紛簡略說了,吩咐道:「你跟著禮部去三王府拿人,想必還會遇到諸多掣肘,但本官限你在三日內,找出與畫像相似的女子,且問清事件緣由,你能做到嗎?」

  翟迪對著蘇晉恭敬一揖:「最難做的大人已做了,餘下的不過照章辦事,若下官連這都辦不好,日後也不必跟著大人了。」

  蘇晉回京後原住在接待寺,可她眼下的身份留宿此處實在不合適,好在覃照林路子廣,不出兩日,為她在城東置好了一處宅子。

  宅子是兩進院落,覃照林將他的糟糠妻接過來打點膳食,再雇了一個喚作七叔的管家,總算有了落腳之處。

  蘇晉又將登聞鼓案子的卷宗反復看了數次,許多疑點都要等山西巡按禦史的回函來了才有答案,唯有一點她想不明白——

  這樁案子裡,曲知縣與徐書生是故意在登聞鼓下自盡的,可最後一名去世的女子分明是被人下了馬錢子之毒。而此毒要服下後數個時辰才毒發身亡,具體發作時間因人而異,可那女子為何那麼巧,偏偏到了承天門敲過登聞鼓後,就毒發落水了呢?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端倪,才造成這樣的巧合?

  趕去敲登聞鼓的路上?登聞鼓本身?還是承天門外的護城河?

  這一日,蘇晉下值後,先去承天門細細查看了登聞鼓,並無蹊蹺,又來到護城河前,蹲下身仔細去瞧河水。

  言脩與宋玨本與她一道下值,見蘇晉沒走,他二人也不敢走,只好與她蹲作一排,不明所以地盯著河水看。

  覃照林已趕了馬車來接蘇晉了,看他三人這樣,於是自一旁探了個頭問:「這有啥好瞅的?」又道,「大人您想沐浴了?回府俺讓俺媳婦兒給您燒熱水去。」

  蘇晉搖了搖頭,站起身:「去跟守衛借一個木桶一根麻繩。」

  覃照林照辦,宋玨嫌他粗手粗腳,自己將麻繩往木桶上系了,探出大半個身子去打水。

  正這時,覃照林忽然叫了一聲「殿下」,然後撲通一下跪了。

  宋玨聞聲,抬頭一看,只見護城河的另一頭有兩人高高立於馬上,正是十二殿下朱祁岳與十三殿下朱南羨。

  他心中一驚,往前傾的同時重心失衡,帶著在一旁掌扶他的言脩一齊栽入了水中,引來朱祁嶽一陣大笑。

  護城河水只齊脖頸,淹不死人,奈何冬日寒涼,承天門的守衛連忙過來撈人,奈何他二人的衣袍不知何時勾在了一處,使不上力。

  朱祁嶽又笑了一聲,自腰間摸了一把匕首扔來:「接著。」

  兩人就著匕首,將袍裳割開,這才爬上岸,跪地一邊跟朱祁岳與朱南羨見禮,一邊呈上匕首歸還。

  蘇晉與覃照林一看這匕首都愣住了。

  上刻九條遊蟒,蟒面猙獰,可不與當初朱南羨贈予蘇晉的那一把十分形似?

  朱祁嶽彎身將匕首一撈,笑道:「跪甚麼,你二人先將這一身濕衣換過,省得染了病本王白賠進一個好心。」

  他眉飛入鬢,雙目狹長,與朱南羨雖同為尚武的皇子,但身上卻少了幾分|身為皇嗣的貴氣,反倒多了幾分江湖的俠義氣概。

  目光掃向覃照林,挑眉道:「覃指揮使,幾年不見,找個日子打一場?」

  覃照林擺擺手,嘿嘿笑道:「回殿下,俺現在已不是啥指揮使咯。」他說著,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朱祁嶽手裡的匕首,心中忽然想起鄭允提過,這匕首叫九啥玩意兒來著,仿佛是禦賜的?

  跟著蘇晉一年餘,覃照林的榆林腦袋瓜總算轉了一轉——那既是禦賜的,十三殿下當年為何送了蘇晉一把哩?

  覃照林這麼想著,也就這麼問道:「十二殿下,您手裡頭這把匕首,能送人不?」

  朱祁岳嘴角一勾,悠悠道:「這可是禦賜之物,每個皇子一把,乃我大隨皇子身份象徵,等閒豈能送人?」說到此,他忽然眉頭微蹙,轉頭看向表情難以言喻的朱南羨,「嘖」了一聲,「十三,我似乎記得,當年大皇兄得了這匕首,回頭便送給了皇嫂,這好像是他二人的定情信物?」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09:25 PM

第五十三章

  朱南羨雙手握緊韁繩,耳根子燙得像要燒起來,額間不知何故滲出細汗,半晌沒說出一句話來。

  覃照林看了看朱南羨,又看了看一旁垂眸而立一語不發的蘇晉,撓撓頭道:「這咋不對哩,那十三殿下——」

  「照林!」未等他說完,蘇晉忽然開口喝住。

  然後她跟朱祁岳與朱南羨一揖,垂著眼簾道:「十二殿下,十三殿下,照林無狀,還望二位勿怪。」默了默,她又說,「二位殿下,臣……還有急案要辦,殿下若無他事,請恕臣先告退。」

  朱祁嶽愣了愣,不由看了朱南羨一眼。

  當日在奉天殿外,他記得十三為了這名禦史將刀架在了十四脖子上,何故眼下二人看上去又似乎不大熟的模樣?

  朱祁嶽沒想明白,轉而又以為或許是當日朱覓蕭做得太過,竟想對十七動手,十三才動怒的吧。

  思及此,朱祁嶽勒轉馬頭,大喇喇笑道:「那便不耽誤蘇禦史辦案。」又對覃照林道,「老覃,改日來本王府上比試比試!」

  言罷,與朱南羨一同打馬入承天門去了。

  蘇晉對著二人深揖拜別,轉頭掃覃照林一眼:「走了。」

  這一眼卻看得覃照林一愣,蘇晉常年操勞,面容一向蒼白無色,可眼下她的面頰上竟浮上一絲微紅,還挺好看的。

  不過,蘇晉到底好不好看不歸覃照林考慮。他甫知道她是個娘們兒時,心中著實彆扭了一段時日,後來跟著她輾轉奔走,親眼見識了她的果決果敢,智計無雙,在覃照林眼裡,蘇晉早非尋常人可比擬,哪還管她是男是女。

  他亟亟跟上,關切道:「大人,您是不是不舒服,咋臉紅了哩?」

  蘇晉沒理他,攀住車轅登上馬車,撂下一句:「回府。」

  覃照林「哎」了一聲,揮手揚鞭,馬車便轆轆跑起來。

  青石板路並不全然平坦,蘇晉坐在車室中,顛簸之間,藏在裹腰裡的匕首仿佛如烙鐵一般燙。

  其實當日沈奚亦真亦假地提起這把匕首時,她已猜到其來歷不凡,卻只作不諳內情,仍將它帶在身邊。可方才十二殿下既已挑明這是禦賜之物,她再將其據為己有,是怎麼也不合適了。

  蘇晉想到這裡,撩開車簾道:「照林,折回去。」

  朱南羨與朱祁嶽命內侍將馬牽走,一路行至軒轅台,朱祁嶽忽然想起一事,道:「十三,我就不隨你去瞧麟兒了,明日是岑娘娘的祭日,四哥還約了我一起去七哥那裡瞧一眼,看看有沒有幫得上的。」

  這三個尚武的皇子在眾兄弟中一向吃得開,朱南羨小時候也曾與朱沢微走得近,可惜長大後,東宮與七王勢不兩立,二人也因此疏遠。

  朱南羨微一點頭,任朱祁嶽去了。

  他在原地默立了一陣,倏忽間想起數年以前,朱憫達將九龍匕交給沈婧時,他站在一旁傻愣愣地看著,似懂非懂地只記得大皇兄說了一句「非卿不娶」。

  真是一輩子也沒幾回這樣無措的感受。

  他受教於沙場,素來講究迎難而上,可此時此刻,他一忽而十分想去見她,想將話說明白,一忽而又只想做個逃兵。

  這麼猶疑著掙紮著,一咬牙,轉身要往宮外而去,迎面卻見不遠處走來兩個身影。

  是蘇晉與覃照林。

  這日風輕雲淨,至黃昏時分,遠穹一片霞光火色。

  蘇晉垂著眸走近,跪地呈上九龍匕:「殿下,微臣不知這匕首乃禦賜之物,受之有愧,還望殿下收回。」

  她面頰上一抹微紅未褪,清致雋雅的五官映襯著灼灼霞光,不是絕色竟也傾城。

  朱南羨心跳如雷,片刻才道:「你先平身。」

  蘇晉猶疑了一下,與覃照林一起站起身來。

  朱南羨抬起手,與一年前的初夏一般,將匕首輕輕往回一推,目光移向一旁:「本王既已贈你,斷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蘇晉聽出他語氣中的執意,抿了抿唇道:「可是……」

  然而她還沒「可是」出個所以然,則聽一旁覃照林道:「殿下,這咋行?您把匕首給俺家大人了,那您以後娶王妃送啥?」

  朱南羨動作一僵,別過頭來,一臉無言地看了他一眼。

  覃照林撓撓頭,見他似有不解,於是解釋道:「俺的意思是,殿下,您看,太子殿下的匕首給了太子妃,這說明啥?說明這匕首是送媳婦兒使的,俺家大人她往後又不娶媳婦兒,您把匕首賜給她,她找誰送去?再說了——」

  「覃照林!」朱南羨終於忍不住,怒喝道。

  覃照林聞聲一抖,立馬跪下,卻猶自茫然地又撓撓頭:「咋了,俺說錯話了?」

  朱南羨一腳蹬在矮樁上,俯下身咬牙切齒道:「你日後不必跟著蘇禦史了,本王明日就跟左謙打聲招呼,讓你滾回兵馬司。」

  覃照林聽了這話,驚愕道:「俺不,俺就要跟著蘇大人!」

  朱南羨揚眉。

  覃照林道:「俺算是瞧明白了,就俺這熊腦袋,不跟著蘇大人,隔三差五就能不明不白地死一回。」然後他轉頭看向蘇晉,嘿然一笑,「大人,您說是不?」

  蘇晉沒答這話,匕首還在她手中,還也不是,不還也不是。

  覃照林唯恐朱南羨又像上回一樣要拿刀卸了他的腿,於是催促道:「大人,天晚了,俺們趕緊回家餵鳥罷?」

  豈知蘇晉聽了這話,握著匕首的手忽然收緊,眼中像落起一場驚雨,竟也似乎有些無措地看了覃照林一眼。

  朱南羨像是意識到甚麼,喉結上下動了動,輕聲問了句:「鳥?」

  覃照林大喇喇地道:「俺家大人不知從哪裏弄來一隻拳頭大的雛鳥,可寶貝了。」

  朱南羨愣了愣,轉頭看向蘇晉,眼深處浮上湖光山色,輕聲道:「是阿福?」

  像是有日暉照進蘇晉眸中驚雨,將霽月光風都擺在了她觸手可及之處。

  覃照林道:「殿下您咋知道,您可別說,俺跟著俺家大人一年多,大人瞅俺的次數還沒瞅那鳥多,還命俺……」

  「覃照林。」蘇晉終於也忍不住,沉了口氣道:「你去守馬車。」

  覃照林最後撓了撓頭,見朱南羨未曾阻止,莫名「哦」了一聲,從地上爬起來退走了。

  薄暮的風吹來,一縷髮絲從簪中脫落,拂過蘇晉低垂的眼簾。

  朱南羨安靜地看著她。

  片刻後,他亦慢慢垂下眸子,嘴角微微動了一下,然後彎起一個十分柔和的,了不可見的弧度。

  卻是悄無聲息的,仿佛唯恐哪怕一丁點的動靜,便會驚散那一抹剛淌進他心底的,似是而非的溫軟月色。

  這樣的月色流光,是他多年來,杳渺不及的一場夢。

  霞色不知何時已褪去了,仿佛就是一瞬之事,可蘇晉仍立在原地,臉色比起平日更加蒼白,不敢抬頭,亦沒有動,雙手將匕首握得十分緊,連指節也發青了。

  仿佛這並非匕首,而是水中的一根浮木。

  朱南羨看她這副無措的樣子,伸手輕輕將匕首從她手裡取出,然後攤開她的掌心,再將匕首置於其上,輕聲道:「你……回吧。」

  蘇晉抿了抿唇,低低應了一聲「是」,略一猶疑,打揖拜下:「微臣告退。」

  蘇晉方走了沒幾步,只見軒轅台另一端亟亟跑來一個內侍,見到朱南羨連忙跪下道:「十三殿下,不好了,小殿下在宮前苑,像是被甚麼魘著了,抽搐不止。」

  這內侍口中的小殿下正是朱憫達與沈婧之子,皇太孫朱麟。

  朱南羨聞言大震,看了一眼正望著他二人的蘇晉,轉身大步往宮前苑而去,一邊問:「傳醫正了嗎?」

  內侍道:「已傳了,因見殿下您在附近,先過來回稟殿下。」

  蘇晉聽了他二人所言,不知何故,竟覺得朱麟的症狀聽起來有些耳熟,略一猶疑,抬步跟了過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09:26 PM

第五十四章

  今日聖上去昭覺寺祈福,招太子與太子妃一同進齋食,朱憫達早已去西鹹池門外候著了,沈婧原帶著朱麟在宮前殿等,眼下卻未見人影。

  朱南羨趕到宮前苑,醫正已來了,他大步走去,只見朱麟小小一人蜷縮在臥榻之上,醫正在其人中,合穀,泉湧等穴位施了針,朱麟的狀況似乎已有緩和,但面頰卻蒼青無色。

  朱南羨一到,殿裡殿外的內侍宮女跪了一地,醫正原也要跟他見禮,被他抬手一攔問:「怎麼好端端地魘著了?」

  醫正道:「回十三殿下,皇太孫殿下乃急驚風之症,所幸並不甚嚴重,微臣已命人為他熬了順氣止驚的藥湯,服下後若子時前能醒,當無大礙。」

  朱南羨略微放心,又問:「為何會犯急驚風?」

  醫正道:「回殿下,倘使急驚風伴有熱症,通常乃疾病所致,然皇太孫殿下並無發熱跡象,故原因有三,外感六淫,疫毒之邪侵體,尤以風邪,暑邪、濕熱疫癘之氣為主,偶亦有暴受驚恐所致。」

  朱南羨愣了半晌:「甚麼玩意兒?」

  醫正道:「所謂六淫,乃風、寒、暑、濕、燥、火,而所謂疫毒,正如《素問》「刺法論」中所提及……」

  「他的意思是,小殿下的急驚風,或受寒受濕,或中毒,或受驚嚇所致。」

  蘇晉站在殿外,聽那醫正拉拉雜雜說個沒完,忍不住打斷道。

  朱南羨看她一眼,對守在門外的羽林衛道:「外頭寒涼,讓蘇禦史進殿。」

  然後他想了想,喚來宮前殿的管事牌子,吩咐道:「小殿下碰過的所有物件一律不要動,命宗人府將今日出行東宮即宮前苑的內侍宮女名錄呈來,傳令太醫院將麟兒今日的膳食殘羹,及用過的器皿全部驗過。」

  一乾人等領命退下了。

  朱南羨又喚來守在一旁的宮女問:「皇嫂呢?」

  這名宮女叫作梳香,乃太子妃的貼身侍婢,她道:「回十三殿下,太子妃方才被皇貴妃娘娘一道急召傳走了,因小殿下已睡熟,就命奴婢等留在此處照顧。」

  朱南羨又問:「除了你,還有誰?」

  另一旁一個婦人模樣的答道:「回十三殿下,還有奴婢。」

  朱南羨劍眉微蹙,「嘖」了一聲,此人是朱麟的奶娘,與梳香一樣,日日裡照看小殿下,等閒不會出了差錯。

  他的目光掃過蘇晉,見她欲言又止,溫聲道:「你有話便說,不必顧忌。」

  蘇晉想了想,問那奶娘:「既是驚風症,那方才去通傳十三殿下時,為何要說成魘症?」

  驚風亦稱作驚厥,與魘症雖有相似,但魘症乃睡夢中發作,而急驚風正如那醫正所說,多為外邪侵體,或受驚嚇所致。

  蘇晉原並不知道這個理,但她最近查登聞鼓之案,得知最後死去的女子所中之毒乃馬錢子,此毒發作後伴有驚厥症,故而翻過醫書。

  奶娘道:「回禦史大人,奴婢以為魘著就是驚風症呢。」

  蘇晉追問:「太子妃走後,小殿下醒來過嗎?」

  奶娘與梳香互看了一眼,有些難堪地道:「太子妃走後不久小殿下便醒了,大約想去找太子妃,一個勁兒往外跑,我和梳香便跟著,到了抄手遊廊上,也不知怎麼我二人一個說話的功夫,小殿下就犯病了。」

  蘇晉又問:「可曾命人四處查過了?」

  梳香道:「羽林衛已四下查過了,可抄手遊廊四周就是花苑,冬日裡一覽無餘,實在瞧不出甚麼端倪。」

  蘇晉看向朱南羨,朱南羨微一點頭,吩咐道:「帶本王去看看。」

  朱麟發病的那一段抄手遊廊呈拱狀,是淩空架著的,四下望去確實一覽無餘。

  天已黑盡了,身後的侍衛舉著火把,蘇晉似是想到甚麼,忽然矮下身,隔著欄杆朝往外看。

  朱南羨見狀,心中恍然,是了,朱麟不過兩歲小兒,所見之景未必與他們相同。

  他接過一旁侍衛的火把,與蘇晉一同矮下身,正對著視野的是一排廂房,其中一間窗門微掩,像是有意被人打開的。

  朱南羨與蘇晉對看一眼,兩人同時起身,往那間廂房走去。

  得到廂房門口,朱南羨將火把交給羽林衛,上前一把推開廂房的門。

  夜風伴著推開的門忽然湧入,屋中空無一人,忽然間只聞「砰」的一聲,像是有甚麼重物撞落在門上。朱南羨抬頭一看,只見一衣衫淩亂的女子竟淩空朝她撲來,模樣猙獰而可怖。

  朱南羨毫不遲疑地往一旁退開,那女子前後晃了幾下,懸在原處漸漸不動了。

  竟是一具懸在半空的女屍。

  周圍或有膽小的宮婢見了這一幕都驚叫出聲。

  朱南羨回頭看了眼蘇晉,見她尚算鎮定,這才舉高火把,朝那女屍看去,長舌吐出,面頰紫紺,雙眼翻白佈滿血絲,確實是吊死無疑。

  因這女屍就吊在離門最近的房梁上,朱南羨甫一推開門,她便被門帶到了門後,卻又被掛在房梁上的繩頭扯了回來,這才令人錯覺她是淩空撲來的。

  朱南羨命羽林衛將女屍放下,又問宮前殿的管事牌子:「這是你們宮苑的宮女?」

  管事牌子張公公猶疑了一下,伸長脖子看了一眼,大驚失色:「殿、殿下,這女子好像是,好像是……延合宮的璃美人!」

  此言一出,周圍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延合宮從前乃岑妃故居,而岑妃則是七王朱沢微生母。

  數年前岑妃慘死,其屍體懸在延合宮梁上五日才被朱沢微發現,因此岑妃故去後的幾年,延合宮一直不曾有嬪妃遷入。

  直至去年,這宮裡才住進了一主一僕,正是璃美人與其婢女。

  明日就是岑妃祭日,而今日,延合宮的璃美人卻莫名吊死在宮前苑,這樣的巧合,就像是有甚麼不乾淨的東西在作祟一般,令人不寒而慄。

  朱南羨微微皺眉,按說像璃美人這樣的位分,等閒是不能到前宮來的,緣何會出現在此處?

  張公公問:「殿下,想必太子殿下,皇貴妃娘娘已在來的路上了,您看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可要再派人去知會陛下?」

  朱南羨道:「你去安排。」然後像是想起甚麼,咳了一聲道:「既是後宮事宜,蘇禦史再留此處是不合適了,先退下罷。」

  蘇晉明白他這話的意思,沉吟片刻卻道:「方才殿下問微臣南昌府外計的事宜,微臣想起一緊要處忘了與殿下說。」

  朱南羨微一點頭,命眾人都在原處待命,將蘇晉帶到花苑另一側。

  冬夜沉沉,蘇晉眸色似火,逕自便道:「殿下,這不對勁。」

  朱南羨道:「我知道,皇嫂既然留麟兒在此,那麼羽林衛一定內外守備森嚴,出了這樣的事,一定是東宮的人,或者羽林衛本身出了問題。」

  蘇晉道:「是,臣不信巧合,璃美人的死或許是守衛出了岔子,但小殿下的急驚風,不一定是受驚所致,小殿下才兩歲,遠遠瞧見一人吊死,便是面目可怖,嚇出驚風亦牽強了些,殿下你一定要命人細細查,因臣覺得這事……」她頓了頓,「並非一樁懸案這麼簡單,破綻太多,反而更像是一個局,漏洞重重請君入甕。」

  甚至跟去年在七王在布馬府的那一出有些像。

  可卻更加撲朔迷離。

  起碼彼時她能看透自己十餌,朱南羨是魚,而今日之局,更像是一盤棋,她是棋子,朱南羨也是,執棋者又是誰?目的是甚麼?

  蘇晉的眉間漸漸浮起濃重的憂色,像一場蒼蒼漭漭的寒雨。

  自別後重逢,朱南羨已許久沒在她眉間看到這樣的蕭索了。

  蘇晉再一猶疑:「殿下,我擔心……」

  未等她說完,朱南羨忽然伸手,將自她簪中脫落的一縷髮絲拂到她耳後。

  指尖的溫熱從她頰邊掠過,竟像一路燃起火來。

  然後他收回手,在半空略有停頓,似是有些尷尬,喉結上下動了動才道:「你甚麼都別多想,只要記住,此事你不知情。」

  他又頓了頓,輕聲道:「你快走,等我大皇兄與父皇到了,勢必裡裡外外搜查牽連,那時再脫身就不容易了,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蘇晉忍不住抬頭看他,宮閣夜色下,朱南羨眉目深深,他朝她笑了一下,然後回轉身沉聲吩咐:「羽林衛,把守各宮門,不得令任何人再出入宮前苑。」

  蘇晉折回身,慢慢往承天門走去。

  這是出宮的路,每走一步,那夜色中的殿宇樓閣便離她遠一分,可蘇晉卻越走越心驚。

  於是她頓住腳,仰頭看向夜空。

  月與星已不見了,蒼穹覆上層雲,厚重得像一隻攪動風雲的手。

  而她,或許只是這手裡的一枚棋子。

  蘇晉記得,三殿下在山西修築行宮,是九王無意透露給她的,那麼巧,給三王修築行宮的人正是當初與她有仇的孫印德。

  而今日,就在她還在疑惑敲登聞鼓的那名女子,是如何恰巧在鼓下毒發身亡,便有人已做給她看了。

  就像是對她拋磚引玉。

  是對她投木桃,以求瓊瑤為報。

  可這個人是誰?東宮?七王?還是十四?或者每個人皆有參與,甚至還可能有別的誰,她瞧不見的,躲在暗處的。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09:39 PM

第五十五章

  蘇晉心中有個荒誕的猜測。

  她覺得有人想讓她儘快破了登聞鼓之案。

  所以借九王之口,將三殿下在山西修築行宮之事透露給她,所以不惜以小殿下的急驚風,告訴她最後死的那名女子是如何恰好在登聞鼓下毒發。

  蘇晉想要證實這個猜測。

  她越走越快,幾乎是要跑起來,到了承天門,喚過一個守衛:「登聞鼓最後一個案子案發時當值的都有誰?即刻來見本官。」

  不多時,當日當值的都到了。

  蘇晉問:「最後一案案發時,可曾有誰路過承天門?」

  其中一名守衛答道:「回禦史大人,小的記得那女子敲完登聞鼓後,三殿下的儀仗恰好自承天門進宮,一旁還跟了個五品大員為其引路。」

  蘇晉問:「你可記得那五品大員樣貌?」

  守衛有些遲疑:「只記得身材矮瘦。」他想了想,「但若叫小的見到,一定認得出。」

  蘇晉微一沉吟,取筆道:「取筆紙來。」

  筆落紙上,須臾勾勒出一幅人像,五短身材,魚泡眼,下巴有顆黑痣,正是前京師衙門府丞,時任工部郎中的孫印德。

  那守衛一見,愕然道:「回禦史大人,是此人不錯。」

  蘇晉半晌說不出話來。

  登聞鼓之案就像一道四分五裂的古譜,而現在,她已湊齊了五中之三——

  殘譜之一,死去的女子聽口音是山西人,且形貌與三王府中的姬妾相似,八成是從三王府中逃出來的。

  殘譜之二,孫印德幫三殿下在山西修築行宮,說不定見過這些形貌相似的姬妾。

  殘譜之三,死去的女子事先被下了馬錢子之毒,此毒毒發會有驚厥症狀,她敲完登聞鼓後,一定是看見了孫印德與三殿下,大驚之下引發驚厥,促使毒發身亡。

  蘇晉眼下只需要查明兩點,此案便可破了:其一,此女子的真正身份,以及三殿下府上的姬妾為何形貌相似;其二,此女子敲響登聞鼓的目的。

  而今日晨,翟迪已隨禮部去清查三王府中的姬妾,倘若此行順利,他能帶回兩名姬妾來都察院審過,那麼蘇晉所需查明的這兩點惑處亦迎刃而解。

  可蘇晉卻有些不敢破此案了。

  若一個人的心是一條河流,那麼此時此刻,她的心河仿佛被人不斷地注入流沙,雖不如巨石一剎那激起千層浪,但久而久之,可令山川改道。

  她要走得每一步,都被人算計其中。

  她不知道長此以往,倘若按照他人的意願走下去,會釀就甚麼後果。

  天幕在上,雲蓄得太快,連月光都照不透了,又一場大雪將至。

  蘇晉回到都察院公堂,提了筆要寫奏表,可僅僅寫了數行便胡亂揉成一團。

  做了一年多的清明禦史,一路走來不是沒有過坎坷,可她始終謹記柳朝明那一句「守心如一」,蘇州禦寶文書作假一案,累及知府知事慘死,她也曾捫心自問,後來明白皇權之下豈能倒行逆施,痛定思痛於是一斂渾身鋒芒,學會了以退為進,但到底,還行在自己認定的道路之上。

  可時至今日,倘若她要走的路,成了上位者,謀權者手中的一枚棋,前路迢迢盡頭的明月光亦化作海市蜃樓,她該退嗎?

  外頭有人叩門,進來的是言脩,宋玨與翟迪三名禦史。

  翟迪呈上一份訴狀道:「大人,下官已審完三殿下府上的兩名姬妾,查明登聞鼓下毒發身亡的女子姓盧名芊芊,乃山西濟陽縣人,今年三月被擄去山西大同三殿下府邸,其因由已在訴狀上做了詳錄,大人可要先看過?」

  蘇晉沉默了一下問:「可是與工部郎中孫印德有關?」

  翟迪三人互看一眼,露出訝異的神色,道:「大人如何得知?是又查出甚麼了嗎?」

  蘇晉搖了搖頭,接過訴狀看起來。

  宋玨問過案後,心中猶自激蕩,斥道:「所以說龍生九子,子子不同。太子殿下胸懷韜略,有治世之才;四殿下與十二殿下鎮守邊關,可謂一代名將;可這個三殿下,叫我說句大不敬的,實在罪大惡極,好色便也罷了,偏巧他還能好色出花頭來了。」

  他說著,左右一看,見言脩與翟迪都默然不語,更加激憤難平:「之前九殿下也好色,擄過一名知縣夫人做小,下官以為這已十分出格,誰知三殿下更過分,竟找了畫師依他的描述先畫一幅美人圖,再比著這個美人圖,派人去找相似的,找不出就要挖人膝蓋骨,我說三殿下府上怎麼那麼多形貌相似的美人呢,原來這後頭也不知堆了多少人的膝蓋骨頭。」

  蘇晉放下訴狀,抬眸問道:「之前發去山西的急遞,山西道巡按禦史回函了嗎?」

  言脩道:「已回了,他們在徐書生故宅裡找出一封遺下的書信,正是他上京前,寫給曲知縣的一封遺信稿,上頭竟說,當朝工部劉尚書,工部曹侍郎,聯合工部司務郎中孫印德利用賣放工匠,收受賄賂,且大力徵召壯丁為三殿下修築行宮,用以……」他一咬牙,「安放這些他擄來的美人。」

  朝廷的工匠每年都要服勞役,而所謂賣放工匠,則是私底下收受工匠賄賂,免除他們的勞役,再找旁的工匠,亦或違令徵召的壯丁來代替。

  蘇晉看完訴狀,忍不住將狀紙連同青筆往案上一拍。

  這個工部與朱稽佑,實在罪惡滔天,真是死一萬次都不夠!

  而收受的賄賂去了哪裡,不用想都知道,朱稽佑與工部都是十四的人,除開上下打點與開銷,餘下的,自然進了朱覓蕭的口袋。

  宋玨看蘇晉也是義憤填膺,即刻道:「大人,咱們既已握有訴狀與證人,可要根據三殿下府上兩名姬妾的訴狀,緝拿工部郎中孫印德回都察院審訊?這個孫印德下官略有接觸,十足十的小人,屆時不怕問不出工部尚書侍郎貪墨的實證。」

  蘇晉一點頭,提起青筆正要作批,然而筆落紙上的一瞬間卻頓住。

  她想起今日之事,想起這重重宮閣背後,那些攪弄風雲的,看不見的手。

  一滴青墨落在訴狀上,蘇晉執筆的手在空中停了半刻,慢慢將筆擱下,抬手捏了捏眉心:「我再想想。」

  宋玨大惑不解:「大人,事實已擺在眼前,這還有甚麼好想?」他一頓,似乎有些不忿,「難道大人怕得罪權貴?不再為民請命了?」

  「宋禦史,說甚麼呢?!」言脩見宋玨口無遮攔,即刻將他喝住,「大人這年餘所辦之案哪一樁哪一件不曾有過權貴,大人幾時退縮過?」

  翟迪細細看向蘇晉,只見她眉宇間的蕭索中,除了有與他們三人一般無二的憤然,更有茫惘與彷徨,似乎她所顧忌的不單單只有此案,不單單只有眼前。

  他微一沉默,作揖道:「大人,宋禦史心直口快,您別將他一時激憤之言放在心上,下官與言禦史,宋禦史既然跟了大人,相信大人行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大人您放心,您如何吩咐,我們便如何去做,除此之外,絕無二話。」

  他說著,看了宋玨與言脩一眼,沖門外揚了揚下頜,然後又道:「大人,那下官們先告退了。」

  蘇晉淡淡「嗯」了一聲,看到他三人退到門口,像是想到甚麼,忽然問了句:「柳大人已回府了嗎?」

  言脩道:「方才下官路過柳大人的值事房,裡頭還點著燈,柳大人今日大約是要留宿都察院了。」

  待他三人走了,蘇晉兀自沉吟一陣,推開門往柳朝明的值事房而去。

  外頭不知何時已落起雪,蘇晉叩開柳朝明的門,他正給一封急信寫回函,見她來了,也沒抬頭,只淡淡問了一句:「怎麼沒回府?」

  天冷氣寒,蘇晉掩上房門,並不往裡走,只站在門口道:「大人,下官好像查明白登聞鼓的案子了。」

  柳朝明「嗯」了一聲,抬眸看她一眼,複又落筆:「這是好事。」

  蘇晉站在門檻旁,垂下眸:「是好事。」卻不再說話了。

  屋內燭火微微,外間世界雪落無聲,柳朝明沉默片刻,輕聲問了句:「你怎麼了?」

  蘇晉想了想道:「大人,我……不知是否應當上表彈劾。」

  柳朝明聽了這話,亦不作聲,懸腕回函,直到寫下最後一句「書不盡意,餘言後續」,才擱下筆,自竹架上取了氅衣,推開門道:「隨我出去走走。」

  落雪如絮,廊簷宮閣染滄涼的白,自都察院去軒轅台,要走過一條深長的甬道。

  蘇晉與柳朝明錯開半步,不遠處有內侍提著宮燈走過,見了他二人,遙遙一拜。

  柳朝明問:「為何不上表?」

  蘇晉仰頭看這滿天雪,道:「時局危矣,牽一髮而動全身。」然後她低低一笑,「大人,我是一枚棋子。」

  柳朝明不置可否。

  蘇晉道:「所以我有些擔心,倘若我聽從安排行事,若結成惡果,該怎麼辦?」

  柳朝明看了她一眼,這才道:「你跟我說這些,是想知道,現如今誰才是那個執棋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09:41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1-3 09:42 PM 編輯

第五十六章

  蘇晉搖了搖頭:「執棋的人太多了,太子,七王,十四,甚至更多,或是高高在上的殿下,或是位高權重的朝臣,我人微言輕,只想知道身為棋子,應當怎麼做。」

  柳朝明道:「既身為棋子,那便做你該做的。」

  他穿過甬道盡頭的門,拾階而上,廣袤的軒轅台一下子撲入眼簾,滿天滿地都是落雪紛紛。

  「在這亂局之中,執棋者眾,這是壞事,也是好事,滄海橫流,誰又能真正做到把控全域?」

  蘇晉垂眸又是一笑:「大人的意思是,執棋者眾,所以執棋人有時亦作棋子?」她一頓,問道:「這可是大人的切身體會?」

  柳朝明卻沒答這話,而是反問:「你身為女子,卻深陷危局,為何?」

  蘇晉愣了愣,片刻又明白過來。

  是了,她身為女子,卻執意留在仕途,其目的或許更比天下男子單純許多。

  她不為平步青雲加官進爵,也不為千古流芳名垂青史,若非心懷明月想以一葦渡江,何至於將自己置於險境?

  柳朝明亦抬眸望向這漫天落雪說道:「所謂堅守本心,從來不會是一條坦途,你所往之處橫亙山川河流,目之所及或有烏雲蔽日,但你胸懷坦蕩,何須在意誰會攪弄風雲,只要心中明月常在,總有攬月之日。」

  蘇晉沉吟許久,輕聲道:「大人是說,但行好事,不問前程?」

  柳朝明淡淡道:「你若這麼想。」

  蘇晉又思索了一陣:「所以不交僧道,便是好人?」她說著,忽然自顧自地笑了,「大人曾經做棋子時,可是將佛經道經都抄過不少?」

  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覺得她又將那幅巧言令色的花頭端了出來,可別過臉去看,卻見她側顏笑靨未褪,竟像是真地找到樂子一般。

  柳朝明一時有些恍然。

  他還記得初遇蘇晉是暮春,她眼中蒼莽如秦淮連天的風雨,綿延不去,後來直至她升任巡按離開京師,他也只見她真正笑過一回,是在得知晁清還活著之時,而那個笑容,也是轉瞬即逝的。

  而今不知是否是他錯覺,蘇時雨自巡按歸來,臉上的笑容忽然多了起來。

  像是被忽襲而來的清風帶著暖意消融了心中冰雪,亦或有蒼穹傾灑下日光洗去眉間蕭索,伶仃小半生的眸子裡火色漸褪,染上半壁春光。

  只是不知她的光風霽月從何而來。

  柳朝明看著蘇晉的笑顏,淡漠的眸光倏爾變得柔和,他轉回頭,沒甚麼表情地說道:「佛經道經抄得不多,賬倒是記了不少,頭一條便是京師衙門的蘇知事欠了我都察院二十大板,至今未曾上門來領。」

  蘇晉聽了這話,不由怔住。好不容易想起仕子鬧事後,她因未能平息態勢,有負所托,確實跟都察院欠了二十大板至今未能兌現。

  她細細思量了一陣,剛想說甚麼,抬眸卻見軒轅台一側跌跌撞撞跑來一人,竟是宮前殿的管事牌子張公公,隔得老遠就喚了一聲:「柳大人留步。」

  蘇晉心中浮上不好的預感。

  吊死在宮前苑的璃美人死相可怖,至今還如一道陰影籠在她心頭。

  可璃美人是後宮之人,出了再大的亂子也該由皇上或皇貴妃來審,這張公公跑來找左都禦史做甚麼?

  難不成又出了別的亂子?

  果不其然,張公公一到柳朝明跟前便跪拜道:「柳大人,宮前殿出大事了,皇貴妃娘娘,淇妃娘娘,幾位殿下還有大臣都來了,眼下那頭指明讓左都禦史大人,僉都禦史大人過去。」

  柳朝明眉頭一皺,皇貴妃與淇妃均在,何以讓他這名外臣過去?

  張公公見他似有不悅,忙不迭將事情的緣由一一道來,又解釋說:「原本十三殿下已將一切事宜安排妥當,誰知太子殿下來了之後,命羽林衛逐一自查,後來竟在羽林衛副指揮使錢煜錢大人身上搜出璃美人常用的簪花。之後太醫院的醫正為璃美人驗過屍身後,說她臨死前被人淩|辱過,而她身上,也搜出了錢大人的權杖,是故殿下懷疑……懷疑是錢煜大人將璃美人淩|辱之後殺害的。」

  柳朝明淡淡道:「既這樣,拖去宗人府審問便是。」

  張公公道:「是這個理沒錯,可是,大人您也知道錢大人的身份,錢尚書得知此事,當下便趕來伸冤了。」

  蘇晉甫一聽這張公公提起錢煜,還在感慨這朝中何以如此多姓錢的。

  戶部尚書錢之渙是一個,左副都禦史錢三兒又是一個,而今聽說錢之渙趕來伸冤,她才反應過來,敢情這還是一家子?

  又想起宋玨仿佛提過,錢尚書家有八位公子,其中的嫡長子聽說在羽林衛任職,想必正是這一位羽林衛副指揮使錢煜了。

  柳朝明又問:「陛下呢?」

  張公公道:「十三殿下早就命雜家去請過了,可陛下一聽聞皇太孫殿下出了事,一時急火攻心,反倒起不來身。」

  他說著,又道:「還不止如此,小殿下到現在都未醒,究其原因,到底是太子妃沒在跟前才出了岔子,可太子妃又是皇貴妃娘娘一道急詔請走的,方才太子殿下一問,那急詔竟不是甚麼要緊事,又懷疑到皇貴妃娘娘頭上去了。」

  柳朝明聽完這話,並不立時動身,沉默了一下問:「眼下都有誰在?」

  張公公道:「回柳大人,後宮裡,也就皇貴妃娘娘,淇妃娘娘,與太子妃在;大臣裡頭,吏部的曾尚書是陪錢尚書一起來的,又因小殿下出了事,戶部沈大人跟著太子妃前後腳就到了。」

  柳朝明微一頷首又問:「都有哪幾位殿下?」

  張公公道:「十三殿下是原本就在的,太子殿下也不必提了,因是延合宮的璃美人出了事,明日又是岑妃娘娘的祭日,都說……都說是岑妃娘娘的魂魄作祟,因此七殿下也來了,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十二殿下與四殿下。」

  柳朝明聽他言語中有不敬,漠然看了他一眼。

  張公公縮了縮脖子,續道:「還有十四殿下,皇貴妃娘娘來了不久,十四殿下帶著九殿下,十殿下,三殿下也趕過來了。」

  他說到這裡,皺眉想了想,似乎怕人太多,將自己也說繞了進去,半晌才重新開口道:「雖眼下在宮前殿的,除了聖上,已是這宮裡頭最金貴的主兒們了,可是因各方都有牽扯,都洗不清乾係,一時竟找不出個公允審案的人。原本說要去尋刑部的尚書沈拓沈大人,可他畢竟是小殿下的外祖,怕偏袒太過。」再細細一想,「哦,對了,後來還是十殿下跟眾人提議,說是請左都禦史大人您去審。」

  蘇晉聽完他的話,也是理了半晌才理順。

  現如今在宮前殿一共有三波人,為首的分別是皇貴妃娘娘,太子殿下,與七殿下。

  而璃美人之死又與小殿下的急驚風有直接關係。

  皇貴妃急詔傳走太子妃,有坑害小殿下的嫌疑,所以她不能審此案。

  被指殺害璃美人的錢煜是羽林衛副指揮使,羽林衛正隸屬朱憫達,所以他也應當避嫌。

  而璃美人生前所居延合宮,生後死相與在延合宮故去的岑妃一模一樣,令人心生畏懼,鬼神之說雖不可信,但此事若由岑妃之子朱沢微來審,也是怎麼都不合適了。

  聖上纏綿病榻,故皇后早亡,前朝後宮出了這等亂子,這審案人最後竟要落到左都禦史頭上,也是荒唐。

  只是不知這多出來的淇妃是個什麼來頭。

  柳朝明聽完張公公的話,已邁步往宮前殿而去。

  蘇晉這頭正思量,張公公忽然湊過來訕訕地道:「蘇大人,太子殿下方才震怒,查得嚴,雜家怕惹事上身,便將您在宮前殿逗留過一陣的事說了出來,您待會兒行行好,給雜家做個證就成,雜家可甚麼也沒幹。」

  其實他不必解釋,蘇晉亦能猜到她這廂被叫去宮前殿是為何。

  她點了一下頭,回了句:「無妨。」

  張公公看了眼她的神色,又問:「蘇大人,您可是在奇怪這淇妃為何會在宮前殿?」

  蘇晉只顧著往前走,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這宮裡頭的管事牌子哪一個不是將察言觀色的功夫練到極致的?

  張公公當下便道:「這說起來又是另一段談資。先頭不是說岑妃故去後,延合宮空了幾年才住進去璃美人與她的侍婢嗎?雖說住進去的是主僕,可因為那婢女姿容出色,恰遇到醉酒的皇上,也就幸了兩回便有了身孕,眼下已晉為淇妃,占了延合宮正宮之位,可謂後來居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09:43 PM

第五十七章

  雪越下越大,不遠處,宮前殿高聳佇立。

  蘇晉抬目望去,忽覺這紛飛的大雪好像一張巨大的漁網,朝眼前的殿閣撲襲而去。

  太子,七王,十四,還有那些她看不見的,躲在暗處的,眾人各執漁網一角,都在等著自己的那條魚。

  可是,他們太貪婪,想以靜製動,想後發製人,所以他們讓柳昀來做這個收網人。

  柳朝明走到宮前殿外停住腳步。

  張公公會意,退到一邊去了。

  柳朝明看著這浸在紛飛落雪中的宮闕,忽然道:「兵部禮部不沾邊,其餘各部尚書,甚麼情況你心中當有數。」

  蘇晉「嗯」了一聲。

  工部尚書是十四的。

  吏部曾友諒是七殿下的。

  而刑部尚書沈拓乃太子妃沈婧之父,是太子|黨無疑。

  柳朝明道:「唯一複雜的是戶部,尚書錢之渙與右侍郎都是七王的人,但沈青樾太厲害,把這兩人的把柄握得牢牢的,卻不揭發。」

  蘇晉道:「這是沈大人的作風,凡事留餘地,所以戶部反而是相互牽製的局面。」

  柳朝明道:「今日之局,戶部尚書錢之渙是七王的人,錢煜是他嫡子,卻在太子的羽林衛任副指揮使,朱憫達與朱沢微可會對這個人放心?」

  蘇晉不解:「大人為何要與我提這些?」

  柳朝明看她一眼,嘴角帶過一抹似是而非的笑:「你不是想知道如何做一名棋子?」然後他回過頭,面容沉靜地望向眼前宮閣,於紛紛落雪中,邁入殿門。

  宮前殿的上首分列二人,皇貴妃與朱憫達。

  柳朝明進得殿中,與蘇晉一起向這二人行叩首禮。

  朱憫達道:「柳大人既來了,此處便交給柳大人審吧。」然後他四下掃了一眼,點選了一人:「曾尚書,就由你將已審好的案情說與柳大人聽。」

  曾友諒越眾而出,一揖稱是,然後道:「柳大人,今日宮前殿共發生兩樁案子,且彼此相關。頭一樁是璃美人慘死宮前苑廂房,現已查明璃美人死前有被淩|辱過的跡象,且在她的屍身上搜出羽林衛錢煜大人的權杖,太子殿下命羽林衛自查後,錢煜身上亦搜出璃美人的簪花。

  「第二樁案子則是皇太孫殿下的急驚風。今日午過,小殿下本與太子妃一起在宮前殿等候太子殿下,後太子妃被皇貴妃娘娘一道急詔傳走,因小殿下已熟睡,太子妃便命羽林衛嚴加守備,裡外不得有人出入。然而小殿下熟睡醒來不久,便自抄手遊廊上犯了急驚風。方才十三殿下已探明,小殿下犯急驚風的遊廊,正對璃美人慘死的廂房,而醫正業已查出璃美人的死亡時間與小殿下犯急驚風的時間相近,疑小殿下是受驚犯病。」

  柳朝明道:「疑受驚犯病,便是說,真正的病因還未得證實?」

  曾友諒道:「是。」

  柳朝明道:「醫正何在?」

  早前為朱麟探病的醫正僂著背出列:「回柳大人,方才十三殿下已下令,小殿下所有碰過的物件都不可動,還命醫正們將小殿下今日的膳食殘羹以及用過的器皿全部驗過,想必就快驗完了。」

  柳朝明聽了這話,看向朱南羨,二人對面一揖。

  柳朝明又望向殿上,對朱憫達道:「太子殿下,既然小殿下的病因還有待查明,臣請先問璃美人之案。」

  朱憫達頷首,柳朝明剛要開口,卻聽皇貴妃忽然道:「此案不必審了,畢竟是後宮之事,是誰做的本宮心中已有數,柳大人只需將那惡貫滿盈之人依法懲治了便是。」

  她這話一出,跪在殿中的錢煜便忙不迭磕頭哭喊道:「柳大人,下官冤枉,下官實在冤枉啊。」

  柳朝明聽出皇貴妃話裡有話,問道:「那麼依皇貴妃娘娘之見,這惡貫滿盈之人都有誰?」

  皇貴妃斜著眼掃了錢煜一眼,「哼」了一聲道:「他,只是其中一人。」然後她抬起染著鮮紅蔻丹的指尖,指向一旁的淇妃,「她才是罪魁禍首!」

  淇妃一聽這話,眼中露出惶恐之色,跪倒在地:「姐姐何出此言?」說著,便撚起娟帕拭起淚來。

  她生得楚楚動人,又身懷六甲,這麼一下子跪在地上,將周圍的人都驚了一番,奈何女眷太少,又懾於皇貴妃之威,都不敢上前摻扶,還是沈婧默了片刻,上前將淇妃扶到一旁的椅凳上坐下,輕聲道:「娘娘當心身子。」

  皇貴妃道:「今日聖上去昭覺寺祈福,早傳旨讓本宮,淇妃,太子與太子妃來明華宮與他一起用膳,說有事相商。接到旨意後,淇妃便來見本宮,說想帶著璃美人一起去見皇上,本宮還當她良心發現,想要為舊主謀個福分,哪裡知她存的竟是這等害人的想頭!」

  淇妃啜泣道:「可姐姐不是斥妾身不懂分寸,婉拒了麼?」

  皇貴妃厲聲道:「本宮是婉拒了,可隨後不是你讓她扮作你的婢女,隨你一起去前宮?!」

  淇妃驚恐地睜大眼:「姐姐怎知?」她又自椅上滑下,半跪著對著柳朝明哭訴道,「大人明鑒,璃姐姐是妾身舊主,妾身出此下策,也只是為了報恩,斷斷沒有要害她的心思。」

  柳朝明合手一拜:「娘娘請起,微臣不過一介臣工,當不起淇妃娘娘如此大禮。」

  淇妃點了點頭,起身又道:「且妾身與璃姐姐走到一半便腹痛難忍,唯恐胎兒不安,回宮請醫正診治了,後來璃姐姐去了哪裡,妾身並不知曉。」

  柳朝明問:「你們此行,可是往宮前殿而來?」

  淇妃含淚稱是:「前宮之中,只有宮前殿無主,可供妾身等閒人逗留。」

  柳朝明又問:「敢問淇妃娘娘犯腹痛是何時?行至何處?」

  淇妃道:「是巳時,行至明華宮外。妾身一犯腹痛,就折回延合宮了。妾身還記得,醫正為妾身診完腹痛,剛好到午時,皇貴妃姐姐還命人為妾身送了膳食,可惜妾身用不下,命侍婢拿去送給正在前宮的璃姐姐,誰知道……」

  她話未說完,已然泣不成聲。

  柳朝明又看向沈婧,對她一拜:「敢問太子妃,您帶小殿下到宮前苑是甚麼時辰?」

  沈婧略一想:「午過,是用完中膳才去的。」

  所以說,璃美人比太子妃先到宮前殿?可羽林衛守備宮殿前,是要上下搜過一遍的,何以沒瞧見璃美人?

  照這麼看,似乎當真是羽林衛出了問題。

  柳朝明道:「璃美人來宮前殿時,可有侍婢跟著?」

  早已跪在殿中的一名宮婢怯怯道:「回大人,奴婢跟著。」

  柳朝明道:「璃美人慘死,你作何解釋?」

  宮婢一下子貼面伏地,急聲道:「回大人的話,美人到了宮前殿後,說不要人伺候,奴婢原就是淇妃娘娘身邊的侍婢,美人又說了這話,奴婢就折回延合宮找娘娘去了,後來發生了甚麼,奴婢實不知啊。」

  柳朝明道:「是誰讓你跟著璃美人的?」

  宮婢道:「回大人,淇、淇妃娘娘。」

  柳朝明道:「這就是了。」然後他淡淡道,「拖出去,杖殺。」

  整個宮前殿仿佛默了一瞬,上來兩名侍衛將宮婢拖走了。

  柳朝明又問:「璃美人身邊伺候的人都有誰?」

  須臾,四名內侍與宮婢出列,止不住發抖地道:「回大人,是、是奴婢。」

  柳朝明簡言意駭:「杖殺。」

  他吩咐完,轉回身,朝皇貴妃一揖:「敢問皇貴妃娘娘,您是如何得知淇妃娘娘讓璃美人扮作自己的侍婢,往宮前苑而去的?」

  皇貴妃冷聲道:「這怕不是大人該過問的吧?本宮執掌後宮,該知道的事,自然有人來回本宮。」

  柳朝明道:「照娘娘的意思,延合宮守衛,還有娘娘所居的重華宮守衛,侍婢,內侍,皆有重責?」

  從方才的問話來看,是淇妃想要帶璃美人去宮前殿,且也是她的侍婢將璃美人一人留在了宮前殿。

  皇貴妃原以為柳朝明處置淇妃身邊的宮婢,是對淇妃起了疑心,何以又問責起她重華宮的人來了?

  皇貴妃柳眉倒豎,厲聲道:「左都禦史這是要做甚麼?不分青紅皂白殺人嗎?」

  柳朝明淡淡道:「不知皇貴妃娘娘可否透露,今日聖上傳諸位一起用膳,可曾提過要商議何事?」

  皇貴妃並不答話。

  這時,沈婧看朱南羨一眼,略一猶疑道:「這倒沒甚麼,父皇他說……想議一議十三的親事。」

  柳朝明道:「既如此,那便不該有他人在。臣之所以處置的這些宮婢內侍,是因為他們分明知道璃美人扮作婢女隨淇妃前往,卻不攔阻,這豈非釀成璃美人慘死的根由?」

  皇貴妃道:「那此案的真凶呢?此案的內情呢,左都禦史不問明白嗎?」

  柳朝明還未答話,七王朱沢微忽然笑道:「皇貴妃娘娘,此案的真相不是已明擺著了嗎?

  「璃美人原就在宮前殿歇息,羽林衛來之後,卻沒人稱見過她,說明羽林衛中一定有人隱瞞不報,且此人身份不一般,否則不可能在羽林衛重重搜查下將一個活生生的人藏起來。今日在宮前殿,有這等權力除錢煜不作第二人想,又在他身上搜出淇美人的簪花,是以真凶除他之外,不作他人想。」

  皇貴妃一聽這話,憤然指著淇妃道:「可是她明擺著沒安好心——」

  「本宮與老七所見相同。」不等她說完,朱憫達忽道。

  然後他說:「柳大人,此案你全權處置,不必有任何顧忌。」

  柳朝明朝他一揖,繼而道:「重華宮延合宮所有守衛,侍婢及內侍杖責三十。至於淇妃——」他轉首對皇貴妃道:「璃美人之死,淇妃娘娘有教唆之責,娘娘身懷六甲,臣不便處置,此事還當交給皇貴妃娘娘。」

  皇貴妃聽了這話,神色略有和緩,「哼」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羽林衛副指揮使錢煜。」柳朝明看向一臉慘然的錢煜,沉默一下,倏爾寒聲道:「淩辱及殘害後宮妃嬪,論罪當誅。」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怔然。

  錢之渙大怒道:「柳朝明!你不問因由明哲保身是為不忠不義,你——」

  柳朝明沒等他說完,再合手朝朱憫達與朱沢微合拜下:「但錢尚書一家都為朝廷效力,其功至偉,臣請赦錢氏一族死罪,改將錢煜淩遲處死,太子殿下與七殿下以為如何?」

  朱憫達沉吟片刻,道:「本宮會照你的意思,向父皇請示。」

  錢之渙雙膝一彎跪倒在地,看了看朱憫達,終於泫然欲泣地望向朱沢微:「殿下?」

  朱沢微卻避開他的目光,說道:「就這麼辦罷。」

  一乾侍衛上來將錢煜與泣不成聲的錢尚書帶走了。

  宮前殿一時寂然無聲,蘇晉沉默地看著眼前這一出草草收尾的戲碼,終於明白柳朝明進宮前殿那句話是何意。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10:03 PM

第五十八章

  從方才的審訊中可知,璃美人死前,淇妃曾有意讓她隨自己陪皇上用膳,可惜皇貴妃不允,淇妃便讓璃美人扮作自己的侍女前往。

  然而走到半途,淇妃卻稱腹痛回了延合宮,將璃美人一人留在宮前殿,這才是導致她後來慘死宮前苑廂房的根由。

  皇貴妃的猜測沒有錯,淇妃的確有最大嫌疑——是她費盡周折地將璃美人帶到了前宮,又留她一人於此。

  先不提後來從錢煜身上搜出的罪證,單說璃美人出現在前宮的因由,就與淇妃脫不開乾係。

  若尋常人問案,定會尋著淇妃這條線索往下查——她與璃美人的真正關係如何,兩人可有齟齬?她可有害死璃美人的動機?她是否與錢煜合謀殺害璃美人?

  可柳朝明審到此處,卻忽然將矛頭一轉,開始處置延合宮重華宮的宮婢內侍,其原因有二。

  其一,倘若璃美人之死當真跟淇妃有關,這便是後宮之事,不該他左都禦史過問,何況論身份,淇妃身懷龍種是君,柳朝明是臣。

  其二,璃美人位分卑賤,她的死其實微不足道,這事之所以鬧得這麼大,是因為跟錢煜與小殿下扯上了乾係。

  那麼由此往細處想,倘若今日之事是一個局,倘若錢煜真的是被冤枉的,那麼這個佈局人,他有辦法殺掉璃美人嫁禍錢煜,有辦法令小殿下在嚴密的守備下犯急驚風之症,那麼他一定是這重重宮闈中的上位者,與皇權息息相關。

  誠如張公公所言,今夜除了陛下,整個大隨最金貴的主兒都在宮前殿了,是以這佈局之人,很有可能便在這大殿之中。

  或者說的更確切一些,這佈局之人,正是這諸位殿下中的其中一人或幾人。

  那麼究竟是誰呢?

  蘇晉抬眸望去,跟著朱憫達的有朱南羨,跟著七殿下的有四王與十二,跟著十四的有三王,九王,十殿下。

  可這派系的劃分,就誠如她目之所見的一般了然嗎?

  還是這裡頭錯綜複雜,不可深究?

  想必柳朝明正是堪破了這一點,才草草處置了一大幫子無關緊要的人而不再追查的吧?

  蘇晉想起進宮前殿前,柳朝明對她說——戶部尚書錢之渙是七王的人,錢煜是他嫡子,卻在太子的羽林衛任副指揮使,朱憫達與朱沢微可會對這個人放心?

  是了,太子與七王勢如水火,沒道理老子為七王效力,兒子為太子效力。

  因此,倘若不去想佈局人是誰,單看此局,錢煜已是一枚棄子。他一日在羽林衛,朱憫達就一日不能對羽林衛放心,是故想要除掉他;而對於朱沢微來說,有錢煜在羽林衛,戶部錢之渙就無法全心歸屬於他,所以他也不願意保錢煜。

  今日宮前殿上的三個派系,分以太子,七王,皇貴妃為首。

  殺了錢煜,太子與七王都會滿意。

  而皇貴妃左不過瞧個熱鬧,想借機抓住淇妃的把柄懲戒她,柳朝明為淇妃安上教唆之罪,推給皇貴妃處置,她勢必也會滿意。

  這便是為棋子之道——要深諳執棋人所想,要清楚自己的處境,最重要的是,即便身為棋子,亦要有人執棋之心,要明白自己手上,有哪些可用的籌碼,從而走出令所有人都滿意的一步。

  而今夜,柳朝明正是利用自己手裡為數不多的籌碼,殺了錢煜又將淇妃推給皇貴妃,聲勢浩大地杖殺杖責了一群事實上無關緊要的人,為璃美人之案提上一筆看似圓滿實則囫圇的「終」,卻讓他人無從追究。

  這樣的手腕,少一分則欠火候,多一分則惹眾怒。

  蘇晉沉默而有所悟地看著眼前無疾而終的戲碼,忽覺這雪夜中的深殿仿如一艘沉入深海的大舶,海潮攪帆,龍骨盡碎,她已深陷漩渦之中。

  不多時,太醫院掌院進殿來道:「稟太子殿下,皇貴妃娘娘,今日小殿下碰過的物件,用過的器皿,以及膳食殘羹已驗完,並沒查出可致急驚風之症的癘邪。」他一頓,又遲疑道:「故而微臣以為,小殿下的驚風症,大約確是受暴恐所致。」

  殿內一時無聲。

  片刻,只聞一個十分沉澈好聽的聲音道:「如何會是驚恐所致?遊廊與廂房離著三丈遠,麟兒一個兩歲孩童,便是親眼見著璃美人被害,也未必明白發生了甚麼。」

  蘇晉循聲望去,說話之人是十殿下朱弈珩。

  古人嘗用「顏如宋玉,貌比潘安」來形容一個男子美姿容。

  而眼前的十殿下朱弈珩,正當得起這八個字。

  人如芝蘭玉樹,聲如金石擲地,五官挑不出一處瑕疵,誠如一塊稀世寶玉。

  蘇晉看著他,忽然想到提議讓柳朝明來審案的人,正是這個朱弈珩。

  朱憫達聽了朱弈珩之言,也以為然,寒聲道:「再驗,將麟兒今日碰過的,沒碰過的,用過的沒用過的物件裡裡外外重新驗過!」

  他言語間已有動怒之勢,太醫院掌院連忙磕頭請罪,諾諾退下了。

  這時,朱沢微溫聲道:「老十所言甚是,麟兒一個兩歲小兒懂甚麼,平素裡還不是只知聽從皇兄皇嫂之言?實在怪了,皇嫂也就走開那麼兩個時辰,麟兒怎麼就犯病了?」然後他朝左上首揖了揖,「不知皇貴妃娘娘所為何事,竟在這個關頭以一道急詔請走皇嫂呢?」

  皇貴妃杏眼一眯,慍怒道:「怎麼,老七懷疑到本宮頭上來了?」

  朱覓蕭聽了朱沢微之言,頓時怒不可遏:「朱沢微!殺錢煜得錢之渙,今日之事你受益最大,你少裝著置身事外!」

  三王朱稽佑原不明所以,聽著朱覓蕭開口,也跟著起哄道:「十四說得是,朱沢微,你壞事還幹得少了?本王看今日死的幾個人,跟你們一幫人都脫不開乾係!說不定就是……說不定就是你過世母妃的鬼魂作祟!」

  此話一出,朱沢微原本柔和的面色立刻變得冷寒無比。

  他還未開口,四王朱昱深便道:「三哥,死者為大,岑娘娘是我等長輩,你說這話實在是大不敬了。」

  朱覓蕭冷哼一聲:「不然怎麼解釋璃美人莫名吊死?你們都是傻子嗎?真當是錢煜一人所為?誰信?!」

  九王朱裕堂怯聲道:「算、算了吧?此案柳大人不是已結了嗎?就是錢煜做的,與咱們都……沒甚麼乾係吧。」

  十二朱祁嶽卻冷笑道:「怎麼解釋?十四這話真是說到點子上了,那你們不如先解釋解釋今日皇嫂不在麟兒身邊守著,被一道不明所以的急詔傳走究竟是為何!」

  一眾皇子吵得不可開交,朱憫達也懶得管,只冷眼看著,反是沈婧出來對著上首的皇貴妃盈盈一拜,然後對眾人道:「其實皇貴妃娘娘急傳臣妾,正是為今日父皇招我等商議之事,十三的親事。」

  朱南羨聽了這話,睫稍微微一動,垂眸不語。

  朱祁嶽挑眉看了朱南羨一眼,斜起嘴角玩笑似的道:「他的親事拖了不是一天兩天了,便是要議也不差這麼一會子。」

  皇貴妃似乎懶得再跟這群晚輩費口舌,淡淡道:「那是因為本宮近日得知,十三早已意屬一人,所以傳沈婧過來問明白,想借今日晚膳與陛下提一提。畢竟十三老大不小了,又是嫡皇子,正妃之位懸而未定,先納個側妃也是好的。」

  朱祁岳聞言更好奇了:「早已意屬一人?是誰?」

  皇貴妃看了一眼一旁的貼身侍婢,那侍婢應了聲是,上前對著眾人福身拜下:「回諸位殿下的話,是這樣,皇貴妃娘娘前陣子翻閱宗人府的出納載錄,在『拾遺』一欄中,發現一年多前,有人自雲集河裡拾到一方女子用的玉佩恰與十三殿下所帶的玉佩糾纏在一起,後拿去問十三殿下,殿下說……」

  她頓了頓,看了一眼皇貴妃,似乎有些遲疑後頭的話該不該說,見皇貴妃點頭,才繼續道:「殿下說,那名女子用的玉佩也是他的,是他專程找人打來,要送與心上人的。」

  一年多前,雲集河。

  蘇晉單聽到這兩個詞眼,深覺不妙。

  她原有一方玉佩,因是她祖父留給她的唯一之物,從來貼身帶著。直至一年多前,她被追殺落入雲集河中,這方玉佩才遺失不見。

  蘇晉本想回頭去找,但卻怕惹人生疑,只好作罷。

  可此刻聽這宮婢所言,難道……

  朱祁嶽伸掌推了推十三,樂道:「好啊,十三,你我相交多年我對你可是無話不談,你卻要將此事瞞我,甚麼玉佩,快拿出來讓本王一看。」

  朱南羨眉峰微微一蹙,即刻又展開,沒甚麼表情地道:「本王沒帶。」

  皇貴妃不鹹不淡道:「左右要等太醫院查麟兒病因,十三,你是嫡皇子,納妃收妾理所當然,此事沒甚麼好丟人的,你便說那女子是誰,本宮為你做主了便是。」然後她看向朱南羨,像是想起甚麼:「本宮記得,那玉佩上,似乎刻著一個『雨』字?」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10:03 PM

第五十九章

  宮前殿仿佛靜了一瞬。

  須臾,朱沢微「嘶」了一聲,像是想起甚麼不得了的:「本王記得,蘇禦史的字好像喚作『時雨』?當年十三跳雲集河,似乎就是為救你,那這玉佩,難道是十三要贈與禦史的?」

  朱覓蕭方才還跟朱沢微吵得不可開交,聽了這話卻訝然道:「啊,照七皇兄這麼說,十三皇兄到現在還未娶妻該不會是因為……」

  「放肆!」不等他說完,朱憫達便喝道:「十三為母後守孝耽擱了自己的親事,一片赤子之心豈容你等這般猜疑侮辱?」

  皇貴妃淡淡道:「你們也不必亂猜,那女子是誰,太子妃心裡自然有數。」然後她看向沈婧道:「你來說。」

  沈婧遲疑地看了朱南羨一眼。

  朱憫達凡事不瞞她,她自然知道那刻了個『雨』字的玉佩是蘇晉的,更知道蘇晉其實是女子。

  可實話說出來便是死罪,為今之計只能想一個權益之計。

  沈婧於是道:「是中軍都督府,左都督戚無咎的四妹戚綾,她閨名裡有個『雨』字。門楣雖過得去,卻是個庶出,故而臣妾與太子殿下一直未曾準允這門親事。」

  皇貴妃道:「戚無咎的四妹,本宮知道此女。雖是庶出,但才貌俱佳,秀外慧中。」她對朱南羨道:「十三,你若喜歡,本宮可將她收為義女,如此做你側妃是勉強夠了。」

  朱南羨喉間微動剛欲說話,太醫院的掌院亟亟進得殿來,撲跪在地道:「稟皇貴妃娘娘,稟太子殿下,微臣、微臣在小殿下的內衫裡找到酥餅殘渣,上頭含帶些微夾竹桃粉。」

  夾竹桃乃劇毒之花,誤食些許便會要人性命。

  朱憫達的臉色倏然冷寒至極。

  十殿下朱弈珩問:「怎會在內衫裡發現酥餅殘渣?」

  誰知朱憫達聽他這一問,眉間更籠上震怒之色,並不答話沈婧看他一眼,憂心道:「平日若有親近之人給麟兒東西,他若喜歡,便會藏在衣裳裡貼身收著。」

  說起來,朱麟這個習慣還是依葫蘆畫瓢跟朱憫達學來的。

  朱憫達與沈婧青梅竹馬,自少年時若得了沈婧相贈之物,便會貼身收著,久而久之成了癖性。

  沈婧又道:「他雖不會說話,但他十分認人,見過的等閒不忘,可是,只有親近之人給他東西,他才肯這麼收起來。」

  這話說罷,沈婧的目色漸漸轉涼,她看向跪在殿中的太醫院掌院,問道:「小殿下如今怎樣了?」

  掌院怯聲道:「回太子妃,小殿下脈象虛浮,但尚算平穩,應當所食夾竹桃粉不多,沒有危及性命,但究竟如何,還要醒來後才得知。」

  沈婧聞言,轉而看向朱麟的奶娘,寒聲道:「今日都有誰給過麟兒東西嗎?」

  豈知這奶娘被這一問,忽然目露驚慌之色,當即便跪在地上:「奴婢、奴婢懇請太子妃責罰。」

  沈婧秀眉一蹙:「是你?」

  「不、不是奴婢。」奶娘以面貼地,身子顫得如一片風中落葉,片刻後,似是下了甚麼狠心一般,才咬牙道:「回太子妃,要說親近的人,小殿下自醒來後,只見過一位。」

  沈婧泠泠道:「誰?」

  奶娘慢慢別過臉,惶恐地看了朱南羨一眼:「是十三殿下。」

  沈婧一聽這話,當即痛斥道:「你在說甚麼胡話!」

  奶娘卻忙不迭地磕起頭來,哭訴道:「回太子妃,奴婢說的都是實情。今日小殿下醒來後,外頭的天看著要落雪,梳香怕殿下著涼,回東宮為他取小襖去了。當時大約是酉時初,只有奴婢一人陪著他,小殿下因知道十三殿下要來看他,便自顧自往宮前殿外跑,恰好看到十三殿下在軒轅台與一名大人說話。

  「小殿下過去找十三殿下,奴婢因有大人在,跟著把小殿下過去以後便退下了。後來遠遠瞧著十三殿下將小殿下抱起,跟他說了一會子話,又像往他手裡塞了甚麼似的,奴婢也沒瞧清。後來直到小殿下回來,奴婢與梳香隨他在宮前苑走了沒幾步,他就犯驚風症了。」

  朱南羨聽她說完,眉頭一皺。

  酉時初,軒轅台?豈不正是今日蘇晉還他匕首之時?

  他幾時見過朱麟了?

  朱南羨正要開口,不妨沈婧怒斥道:「胡說八道!來人!給我掌嘴!」

  然而與之同時,卻聞皇貴妃悠悠道:「慢著——」她看向朱南羨,又道,「朱十三,你安的是甚麼心?連你的親侄子也想害死?」

  這話說完,她也不等朱南羨解釋,立時高聲道:「今日酉時,把守宮前殿正門的都有誰?」

  外頭進來四名羽林衛。

  皇貴妃道:「本宮問你們,今日小殿下醒來後,可曾出過殿門?」

  四名羽林衛齊聲稱是,其中一名更是上前一步道:「回皇貴妃娘娘,小殿下自除了殿門,便往軒轅台的方向去了。」

  話音落,滿堂譁然。

  片刻,只聞皇貴妃道:「朱十三,你好大的膽子,身為皇嗣卻要謀害皇嗣,跪下領罪!」

  朱南羨微闔了闔眼,緩緩道:「本王行得端,站得直,憑什麼跪!」

  朱沢微笑了一聲道:「十三,本王看這事你還是先跪下解釋清楚了好,麟兒是嫡皇孫,你是嫡皇子,你害他存了甚麼心思,還叫人瞧不出來麼?」

  這話擺明瞭往朱南羨身上潑髒水,然而朱南羨也不甚在意。

  他微抬起下頜,目光在諸皇子身上掃過,忽而揚起嘴角笑了一下:「此事本王解釋不清,不過本王知道,你們當中,倒是有人能解釋個清楚明白。」

  朱覓蕭似是大惑不解道:「十三皇兄這話甚麼意思?難不成害麟兒的人還在我等之中?我等可是庶子,說句大不敬的話,便是太子嫡皇孫都沒了,那大殿上的寶座也輪不到我們,但十三哥就不一樣了,你可是父皇最寵愛的嫡皇子呀。」

  這時,九王朱裕堂怯怯地道:「其實……要查清這事不難,十三不是在軒轅台麼?喚今日軒轅台的守衛來問過便是了。」

  十王朱弈珩溫聲道:「九哥是久不在宮裡忘了這宮中規矩?今日的是雙數日,在軒轅台值守的是金吾衛。」

  三王朱稽佑添了一句:「誰不知道金吾衛左謙是他朱南羨的走狗。」

  皇貴妃聽到這裡,雙目一眯,高喝道:「府軍衛!」

  戒備在宮前殿外的兵衛破門而入,齊聲跪地道:「在!」

  「十三皇子弒殺皇孫,給本宮將他拿下!」

  「是!」

  「誰敢!」府兵衛還未上前,十二朱祁嶽怒喝一聲,與四王朱昱深同時站在了朱南羨身後,一人拔劍,一人握刀。

  三人與諸皇子對峙而立,人雖少,但朱昱深鎮守北疆,朱南羨領兵西北,朱祁嶽掛帥嶺南,絲毫不輸氣勢。

  府軍衛將三人團團圍住,朱南羨卻不甚在意,反是扶了扶腰間長刀,忽然高喝一聲:「金吾衛!」

  深靜的雪夜裡,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在」,轉眼間,只見數名頭戴鳳翅盔身穿鎖子甲的兵衛自殿外魚貫而入,將府兵衛圍了起來。

  原本殿中內侍與宮婢,看了看這重重兵衛中的龍子皇孫們,片刻竟都朝著朱南羨的方向拜下。

  深殿之中劍拔弩,眾人都屏息凝神,仿佛一個聲息便會引來大禍。

  然而在這重重兵衛之外,數名朝臣卻默然無聲地立著。

  沈奚自進殿起,便覺得不對勁。

  他深知璃美人之死,錢煜之死,不過是一個引子,然而憑他之智,竟也無法全然參透今日之局。

  就像一副早已著墨好的水墨山川,方才還是太子,七王,十四三足鼎立,倏忽間風雲變幻,再望過去,卻成了十三與七王十四對峙了。

  這幅水墨山川,正是他心中的棋盤。

  而一年多前,自他助朱南羨就藩,早該料到有今日了。

  誠然朱憫達是嫡長,是儲君的不二人選,但朱南羨亦是嫡皇子,他在南昌有了政績,贏得民心,最重要的是,他有兵權,擅帶兵,有西北軍心,朝中的武將都服他。

  皇權最是弱肉強食。

  而今的他,再不是昔日依憑在東宮之下的太子胞弟了。

  這宮中的格局,已經變了。

  沈奚忽然想起柳朝明的話——就怕有朝一日,有人顛覆你心中黑白。

  他不由抬眸看向朱憫達,只見他微闔著雙眸,神色淩冽至極,卻一言不發地注視著眼前一切。

  沈奚心中一沉,當機立斷地往前邁了一步。

  與他同時動作的還有兩人,三人來至殿中,撩袍拜下。

  「臣,左都禦史柳朝明。」

  「臣,戶部侍郎沈奚。」

  「臣,僉都禦史蘇晉。」

  「懇請太子殿下明朝秋毫,全權定奪此案。」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10:04 PM

第六十章

  殿上的氣氛略有緩和。

  朱憫達這才道:「沒規矩了是嗎?父皇尚在臥榻之上,你們就要同室操戈?」

  然後他看了看殿中劍拔弩張的府軍衛與金吾衛,微微蹙眉,喚了一聲:「十三。」

  朱南羨默了一默,面容沉靜地一抬手,金吾衛齊齊向他一拜,無聲地退了出去。

  朱憫達又道:「府軍衛。」

  數名兵衛單膝跪地,隨即亦撤出殿外。

  宮前殿又回到方才的平靜,然而在這平靜之下,似乎有甚麼東西不一樣了。

  朱憫達不是信不過朱南羨,可眼下諸皇子皆在,罪證直指十三,他若存心袒護,對十三的嫌疑置之不理,此事勢必會捅到父皇跟前,到那時更難以收場。

  朱憫達對柳朝明三人道:「三位大人平身。」然後又問朱南羨:「十三,你在軒轅台見的人是誰?」

  朱南羨垂眸不言,蘇晉往前一步揖道:「稟太子殿下,是微臣。」

  此言出,朱覓蕭頓時「呵」地笑了一聲:「方才還說十三皇兄與蘇禦史走得近,怎麼,眼下又叫人抓個現行?」他看向皇貴妃,揖了揖,「母妃,您該好好問問十三哥那方刻了『雨』字的玉佩究竟是給誰的了,省得錯點了鴛鴦譜。」

  朱憫達冷著眸子看朱十四一眼,待他住嘴後又問:「十三,既已近晚,你在軒轅台見蘇禦史所為何事?」

  是蘇晉要還他九龍匕,而自己不收。

  朱南羨張了張口剛要答,可倏忽間又緘默不言。

  如果方才無人提玉佩這一茬,他大可以謊稱這九龍匕是自己借給蘇晉,她前來歸還。

  可是,那一方刻著「雨」字的玉佩已讓眾人對自己與蘇晉的關係生疑。

  倘若實話實說,蘇晉是可以為他作證,稱他在軒轅台時未曾見過朱麟,但自己以九龍匕相贈的事曝於人前,豈非坐實他對蘇晉的情誼?這樣一來,蘇晉作證,他們會信嗎?

  非但不會,且還會將她置於險境。

  見朱南羨沉默不言,朱覓蕭又笑一聲:「怎麼,十三皇兄果真給麟兒遞了毒食,做賊心虛了?」

  朱憫達雙眼微闔,轉而看向蘇晉:「你說。」

  今夜之局周密萬全,暗伏重重,勝過昔日馬府之局百倍。

  蘇晉知道自己便是實話實說,那些居心叵測之人未必會信,可她若不為朱南羨作證,不為他贏取些許時間,那麼便是有人有心相救,怕也沒功夫想轍了。

  為今之計,又是個拖字訣。

  蘇晉思及此,正欲編排個由頭跪地請罪,朱南羨搶先一步道:「本王見蘇禦史,不過是想問些南昌府外計事宜。」

  外計乃三年一次的外官考核製度,由吏部負責,都察院覆核。

  曾友諒失笑道:「南昌府外計結果,臣早已呈給十三殿下過目了,殿下便是有疑慮,不來問我吏部,怎麼反倒問起蘇禦史了?」

  朱南羨淡淡道:「都察院覆核外計結果,本王想問蘇禦史,不行嗎?」

  朱沢微笑道:「自然是行的,之前本王想問鳳陽府外計事宜,也是跟都察院打聽的。」他說著,忽然「嘖」了一聲:「不過本王記得,都察院覆核外計的只有柳大人與趙大人吧?蘇禦史不是在忙登聞鼓的案子麼,十三你怎麼找他問?」

  三王朱稽佑咂咂嘴道:「這有甚麼好疑惑的,外計就是個藉口,他心中有鬼唄。」

  十王朱弈珩溫聲道:「本王似乎記得,這宮前殿的管事牌子說,璃美人的屍體,正是十三找到的?」

  角落裡的張公公聽了這話,連忙挪到殿中誠惶誠恐地拜下:「是,十三殿下疑小殿下犯病是受驚所致,與蘇禦史一起四下探過後,便找到了璃美人的屍體。」

  朱覓蕭笑了一聲:「原來還是合謀啊。」他大而化之地朝殿上一拜,譏誚道:「大皇兄,您還瞧不明白,跟在您身邊長大的十三哥翅膀硬了,眼下正賊喊捉賊呢。」

  這時,蘇晉道:「諸位殿下有所不知,十三殿下回京後,早與微臣提過對外計審核結果存疑,微臣亦是都察院禦史,有權翻開外計覆核結果,幫殿下查上一查,這也沒甚麼。」

  早在發現璃美人屍體時,蘇晉已覺今夜之事頗有蹊蹺,彼時她便已外計為藉口,將朱南羨喚至一旁道出心中疑慮。以她萬無一失的性格,回都察院後,自然會命人跟趙衍討了南昌府外計名錄看過。

  蘇晉眼下打算將這拖字訣施行到底了,跟上首的朱憫達一揖,逕自道:「南昌府知府於萍,守清才長政勤年壯,列一等;南昌府布政使章磊,守勤政勤才平,然力不及年邁患疾,列三等;南昌府府丞……」

  她慣來過目不忘,這一番三十多名官員查核結果背下來,竟無一處不對。

  朱憫達看向曾友諒,不鹹不淡道:「曾尚書,蘇禦史所言可有誤?」

  曾友諒畢恭畢敬地對朱憫達一拜:「回殿下,蘇禦史博聞強記,在下佩服。」

  朱憫達道:「好,蘇晉,你當時既然與十三在一處,那本宮問你,你可曾見過朱麟,可曾見十三遞與麟兒吃食?」

  蘇晉思索一陣,剛欲答,忽聞沈奚「啊」了一聲,然後他走前兩步,嘻嘻一笑喚了聲:「姐夫。」但見朱憫達眸色冷厲,沈奚頓了頓,又有模有樣地拜下道:「太子殿下,臣忽然想到一樁事,想要問一問太醫院的李掌院。」

  朱憫達準允道:「問吧。」

  沈奚折轉過身:「李掌院,你方才說你在小殿下的內衫上找到酥餅殘渣,是甚麼酥餅?」

  李掌院道:「是棗花餅。」

  沈奚又問:「你是只找到了殘渣,還是找到了整塊棗花餅?」

  李掌院道:「只有殘渣。」

  沈奚道:「那麼依你看,倘若一整塊棗花餅吃下去,小殿下可還有命在?」

  李掌院目露驚惶之色:「這……夾竹桃粉乃劇毒之物,倘若皇太孫殿下整塊吃下,怕是早已……一命嗚呼了。」

  沈奚合手對朱憫達一揖,振振有辭道:「太子殿下,臣與十三殿下一起長大,深知他為人坦蕩,從無害人之心,臣不信他會加害小殿下。而依李掌院所言,小殿下既未曾吃下整塊酥餅,那麼容臣揣測,這餘下的棗花餅,說不定仍在這宮前苑內,這塊棗花餅乃此案最緊要的證據,臣請——」沈奚一頓,抬頭一笑,「搜宮!」

  這話說完,朱憫達還未答,朱覓蕭便譏嘲道:「揣測?說不定?沈大人既無實憑實據就請搜宮,動靜鬧得大了些吧?為了一塊不知所謂的棗花餅,難不成還要將宮前苑掀翻過來嗎?再者說,此事十三皇兄既然做了,那這棗花餅早不知被他藏去哪裡了,哦,說不定就在他身上呢,沈大人既要請搜宮,不如先請搜身?」

  「十四這話未免放肆,嫡皇子的身可是能隨意搜的?」四王朱昱深道。

  「四哥所言甚是。」朱祁岳聞言,扶著腰間劍柄勾唇一笑,「怎麼?老十四不願讓沈大人搜宮,是怕被人找出蛛絲馬跡嗎?」

  這時,沈婧輕聲道:「殿下,臣妾信得過十三,請殿下準允青樾之言,命羽林衛府軍衛一起搜宮,還十三清白。」

  朱憫達聽她這麼說,微一頷首道:「好。」然後看向沈奚,「青樾,就由你帶人去搜,本宮給你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後,你若找不出棗花餅,本宮便要治你擾亂視聽之罪!」

  沈奚合手一拜:「臣領命。」

  他退後兩步,折轉身往宮外走去,然而路過蘇晉身邊,沈奚腳步忽然一頓,莫名地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道:「蘇禦史,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本官早知你三番五次接近十三實屬心懷不軌。本官不管你有何目的,又是受何人指使,但本官有句話要告誡你,倘你今日膽敢故弄玄虛陷十三於不義,本官定要你好看!」

  蘇晉怔了怔。

  如此大義淩然?這麼義正言辭?

  怎麼聽怎麼不像是他沈青樾說出來的話。

  然而殿上眾人聽了這番話,皆狐疑地看向蘇晉,一時之間竟鬧不明白她究竟是誰的手下。

  但無論是誰的,照沈奚方才的話聽來,應當不是跟東宮一路的了。

  就看有多少人肯信。

  蘇晉面色平靜地跟沈奚一揖:「沈大人放心,下官見到甚麼,便是甚麼,絕不構陷於人。」

  沈奚退至殿門,再朝上首一拜,直起身時再看柳朝明一眼,逕自走了。

  朱憫達這才又道:「蘇禦史,你現在可以說了,你與十三在軒轅台時,可曾見過朱麟,可曾見十三遞與吃食?」

  蘇晉還未答話,皇貴妃便道:「此案再由太子來審,怕是不合適了罷?」她冷笑一聲,「太子妃枉顧事實真相,竭力保全十三,倘使太子問話,蘇禦史又怎敢以實情告之?」

  十王朱弈珩道:「正是,此案若再由大皇兄審,蘇禦史怕是見到甚麼亦不敢宣之於口。」

  四王朱昱深淡淡道:「方才璃美人一案,左都禦史殺伐果決,依本王看,此案亦可交由柳大人。」

  諸皇子互看一眼,齊齊看向朱憫達。

  朱憫達道:「柳大人,請吧。」

  柳朝明合手朝殿上揖過,看向蘇晉:「蘇禦史,且將你所見所聞實話道來。」

  蘇晉垂眸而立,似是十分猶疑,片刻,她抿了抿唇像是下了甚麼決心一般,忽然往殿上一跪,鄭重其事道:「回柳大人,小殿下來找十三殿下時,臣的確在場,確實見十三殿下餵給小殿下一塊棗花酥不假。」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10:05 PM

第六十一章

  這話一出,宮前殿再次譁然。

  朱憫達震怒道:「蘇晉!十三待你不薄!」

  蘇晉默了默,輕聲道:「臣說的都是實話,臣還看到小殿下拿了棗花酥要往內衫裡藏,還是……十三殿下將他攔著。」

  皇貴妃厲聲道:「朱十三,這回你還有甚麼話好說!」

  朱南羨目色沉沉,片刻後,他忽然別過臉看了蘇晉一眼,卻沒甚麼表情。

  然後他走到殿中,撩袍對著朱憫達跪下,低聲道:「皇兄,我是跟在您身邊長大的,此事是否是我所為,您心中難道不知?」

  朱憫達眸中閃過一絲不忍之色,剛要說話,只聞朱沢微道:「十三,你與大皇兄感情甚篤,這我們知道,但你總不能讓他因與你的兄弟情,枉顧你傷害皇嗣之罪吧?何況你加害的還是大皇兄親生的,當朝的嫡皇孫呢?」

  他說著,忽然朝上首的朱憫達一揖,懇切道:「還望大皇兄秉公處置!」

  朱沢微起了個頭,餘下的皇子,三,九,十,十四,齊齊向朱憫達拜道:「請大皇兄秉公處置!」

  朱憫達看著朱南羨,垂下眼瞼低低歎了一聲,然而,當他再抬起眸時,眸中傷色一瞬即散,又成了那個眉目端肅,殺伐冷酷的儲君。

  朱憫達高喝道:「羽林衛!」

  「在!」

  他喉間微動,終是道:「把十三皇子拿下。」

  「殿下!」不等羽林衛動作,沈婧忽然提起裙擺,往朱南羨身邊一跪,篤定道:「殿下,臣妾信十三。」

  皇貴妃冷笑道:「太子妃這是要幹甚麼?為了一個小叔子,連自己親生骨肉的命都不顧——」

  「麟兒還好端端地活著!」沈婧聽了這話,終於忍不住一字一句地道:「他只是還未醒。」然後她望向朱憫達,輕聲道:「殿下,一切等麟兒醒了再作定奪,好嗎?」

  朱憫達看著沈婧,絕美的眉目間愁思與柔韌交織,右眼下的淚痣映著燈色盈盈閃動。

  十三是他的胞弟,她卻拚死相護,是怕有朝一日,自己會後悔嗎?

  朱憫達看她這副樣子,心中實在不忍,走下殿去,親手將她扶起,輕聲道:「好,我們一起等麟兒醒來。」

  朱覓蕭看了這一幕,譏誚道:「大皇兄一家子還真是和和美美,就不知至今躺在臥榻上的小殿下——」

  「羽林衛!」朱憫達並不回身,冷厲地吩咐:「朱十四再多說一個字,便以擾亂視聽之罪將他拿下。」

  正這時,殿門忽然被推開。

  外頭的風雪更大了,隱隱間竟有呼嘯之聲,沈奚眉目清冷地站在殿門口,四下望去,忽而一笑,有些輕佻地道:「找到了。」

  然後他一揚下頜,片刻便有一名兵衛將一個託盤呈到了蘇晉跟前。

  託盤上放著大半塊冷硬的棗花餅,蘇晉拿起來,仔細看了看,然後對朱憫達拜道:「稟太子殿下,像是這一塊棗花餅不錯。」

  朱憫達看了眼柳朝明,柳朝明微頷首,目光落在跪在角落裡的奶娘身上:「讓她也認一認。」

  奶娘接過酥餅看了半晌,又重新俯首貼地都:「稟大人,奴婢隔得遠,瞧不太清,大約、大約是這一塊吧?」

  柳朝明看向沈奚:「這是在哪找到的?」

  沈奚原是抱臂倚著殿門站著的,聽了這話,「嗤」笑了一聲,漫不經心地彎下身子,勾手拾起一個花紋精細的錦盒,慢慢往殿中走來:「正是在這個盒子裡。」

  柳朝明問蘇晉:「你見過這方錦盒嗎?」

  蘇晉轉身望去,目色一滯,當即斬釘截鐵道:「回柳大人,微臣見十三殿下時,他手裡正提著這方錦盒,那枚棗花酥,便是從這盒子裡拿出來的。」

  柳朝明看了一旁的兵衛一眼,兵衛拱手稱是,將盒子拎到奶娘身前放下。

  柳朝明問:「你認一認,是這盒子嗎?」

  奶娘抬起眼皮看了看,怯聲道:「像、像是。」

  柳朝明冷聲道:「甚麼叫像是?」

  奶娘不由打了個寒噤:「奴婢不確定。」

  柳朝明蹙眉道:「語焉不詳,焉知你不是誣衊栽贓?來人,上刑——」

  「回大人,是,是這盒子。」

  柳朝明淡淡道:「你確定?」

  那奶娘微微抬起頭,看了蘇晉一眼,又再看向眼前的錦盒,默了一瞬後堅定道:「回大人,正是這方錦盒不假。」

  此言一出,沈奚挑眉,朱南羨揚唇,蘇晉移過眸子,輕輕掃了那奶娘一眼。

  柳朝明朝殿上一揖:「太子殿下,餘下的就由蘇禦史來審罷。」

  朱憫達頷首道:「蘇晉,你平身罷。」

  蘇晉面容平靜地朱憫達拜下,走到奶娘身前,沉聲道:「你撒謊。」然後她一字一句道,「根本就沒有甚麼盒子!」

  蘇晉早也知道,這奶娘敢當眾誣衊十三殿下,那她這條命定然是不想要了,既如此,若當庭責問奶娘,乃或是用刑,她也必不肯招認,因此只有用計策讓她露出破綻。

  當時大殿之上有閑功夫想計策的只有沈奚一人。然而,饒是沈奚再足智多謀,也需要時間來想出一個萬全之策,是故蘇晉假借外計事宜,當場背出南昌府三十多名官員的覆核結果,用以為他爭取時間。

  沈奚與蘇晉之間雖說不上多麼信任,但他們卻相信彼此絕不會加害朱南羨。

  是故沈奚在離殿前,一句莫名的「故弄玄虛陷十三於不義」,事實上正是在提點她作假證。

  蘇晉一句「絕不構陷」,是告訴沈奚,自己已明白怎麼做了。

  而朱南羨雖不知蘇晉意欲為何,但他相信她。她既然要突如其來地與他撇清關係,一定有她的道理,他配合著失望便好。

  奶娘聽了蘇晉的話,驚恐地睜大眼。

  蘇晉卻不再理她,而是對殿上二人道:「稟皇貴妃娘娘,稟太子殿下,臣自到軒轅台,直至與十三殿下說完話,從未見過小殿下,也根本不曾瞧見甚麼裝著棗花餅的錦盒。這奶娘竟聲稱見過這錦盒,擺明瞭是受人指使,想栽贓陷害十三殿下。」

  皇貴妃冷笑一聲:「蘇禦史這一忽而黑臉一忽而紅臉,究竟唱得是哪出?黑的白的都由你說了算嗎?你說沒見過這錦盒,那眼下這裝了棗花餅的盒子又當作何解釋呢?」

  話音落,諸皇子神色各異,藏不住心思的譬如朱十四,眼底已浮上惱色,朱沢微面上雖沒甚麼,心中卻在冷笑——皇貴妃真不愧是老十四的母妃,兩人竟蠢到一處去了。

  沈奚大而化之地朝殿上一拜,笑嘻嘻地道:「稟皇貴妃娘娘,這錦盒就是微臣隨便撿來的。」

  皇貴妃面色微僵,隨即怒道:「沈侍郎如此未免太過兒戲!」

  沈奚卻未答她的話,反是朝朱憫達揖了一揖。

  見朱憫達頷首,他唇邊噙起一笑,拂袖側身,朗聲道:「傳羽林衛指揮使伍喻崢,府軍衛指揮使梁闐!」

  殿門再度被打開,兩名腰別長刀,身穿豹子甲的武將單膝朝朱憫達與皇貴妃拜下。

  沈奚朝這二人拱了拱手,說道:「有勞二位將軍為沈某作個證,說說這錦盒究竟是在哪撿的?」

  伍喻崢與梁闐互看了一眼,似是有些尷尬,片刻,還是梁闐往前一步拱手道:「稟太子殿下,皇貴妃娘娘,方才沈大人雖說是搜宮,結果帶著末將二人逕自去了奉天殿,找到殿外內侍隨便討要了個錦盒,便是眼前這一方。」

  伍喻崢道:「正是,此事奉天殿吳敞吳公公也可作證。」

  吳敞乃景元帝身旁最得力的內侍,此事他既可作證,想必假不了了。

  皇貴妃面色沉鬱,不再說話。

  朱憫達微眯著眼,看向今日把守宮前殿正門的四名羽林衛,沉聲道:「方才你們看到小殿下出殿門,可看到他到了十三皇子身邊?」

  其中一名羽林衛道:「回太子殿下,出了宮前殿只一條路,前方花木奇石,看不見遠處的場景。」

  朱憫達又看向為首的一名羽林衛,緩緩問道:「方才,是你多說了一句,小殿下往軒轅台的方向去了?」

  那名兵衛跪作一團,渾身抖得如篩糠,一時答不上話來。

  然而朱憫達亦不再問,淡淡地吩咐:「拖出去,斬了。」

  然後他又看了一眼同樣抖得如篩糠般的奶娘,對柳朝明與蘇晉道:「餘下的,交給二位禦史了。」

  柳朝明與蘇晉一同對著殿上合袖揖過,問沈婧道:「敢問太子妃,今日在宮前殿的人當中,小殿下除了肯受十三殿下的吃食,還肯受誰的?」

  沈婧道:「除了十三,便只有奶娘與我的貼身侍婢梳香了。」

  蘇晉道:「張公公,宮前殿是無主之殿,平日裡膳食如何你心裡應當有數,宮前殿近日,可有人做過棗花餅?」

  張公公上前來跪拜而下:「回蘇大人,不曾,咱們宮裡的人都不愛吃甜膩的,且每日裡的吃食,雜家都會在卯時去膳堂驗過。」

  蘇晉又對沈婧道:「敢問太子妃,今日您帶小殿下來宮前殿時,可曾帶過吃食?」

  沈婧道:「是備了一些羹湯,但棗花餅是斷斷沒有的。」

  這麼說,這棗花餅一定是在卯時以後被有心人送進來的?

  可今日往宮前殿送過東西的,只有一人。

  柳朝明轉首看向淇妃,淡淡道:「本官記得方才審璃美人案子時,淇妃娘娘說自己腹痛,午時前便回了延合宮,後來皇貴妃為您送午膳來,您用不下,想到璃美人還在宮前殿未曾用膳,便著人為她轉送而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10:06 PM

第六十二章

  淇妃怯怯地道:「是有這麼一回事,但皇貴妃姐姐著人送午膳時,太醫院的醫正正為妾身探脈,那食盒妾身根本不曾見過。」她想了想,眼神中又露出驚惶之色,「大人,那食盒裡裝著的正是棗花餅。」

  柳朝明問:「你如何得知?」

  淇妃道:「當時守在宮外的宮婢掀開食盒看過一眼,進來回稟妾身,因妾身一吃棗就起疹子,因此是不敢用的,又想起璃姐姐在宮前殿還未用膳,這才命皇貴妃姐姐的宮婢轉送至宮前殿來。」

  蘇晉轉首看向奶娘:「所以,你隨太子妃來了宮前殿後,正是從璃美人那處尋來了棗花餅?」

  奶娘聞言,哭訴道:「求大人做主。奴婢、奴婢都是受淇妃娘娘指使,是她讓奴婢拿著送來的棗花餅去害小殿下,也是她讓奴婢栽贓給十三殿下,可奴婢是看著小殿下長大的,怎麼下得了手?喂了一丁點便停了。」

  淇妃愣怔地睜大眼,似乎不敢相信聽到了甚麼:「你胡說!」她轉頭看向柳朝明與蘇晉,直挺挺便跪下道:「二位大人明鑒,妾身區區一名妃子,一無家人倚仗二無子嗣撐腰,不過受陛下些許憐愛才懷上肚子裡這個,積德都來不及,為何要加害小殿下,為何要誣衊十三殿下?」

  她二人一時相爭不下。

  柳朝明見此情形,看向府軍衛指揮使梁闐道:「煩請將軍去宗人府,從方才受刑的延合宮重華宮宮婢內侍中找幾個人來。」

  梁闐道:「大人請說。」

  「一,皇貴妃宮裡,給淇妃送午膳的宮婢;二,淇妃宮外,把守宮門的宮婢與內侍。」

  他說著,又對太醫院李掌院道:「煩請李掌院讓今日為淇妃探病的醫正進殿回話。」

  不多時,一乾人等便被帶到了。

  因他們中不少人已受過杖刑,柳朝明問甚麼,他們便立時答甚麼,不敢有半句妄言,生怕再來一頓板子。

  據幾人交代,皇貴妃今日的確派人送了棗花餅去淇妃宮裡,但食盒只送至宮外便被攔下。因淇妃吃了棗子棗花便起疹子,她宮裡的人得了淇妃的吩咐,便讓皇貴妃的宮婢將棗花餅轉送去了宮前殿。

  自始至終,碰過食盒的人只有皇貴妃宮裡的宮婢,淇妃宮中的人至多看了一眼。

  此事延合宮的侍婢,宮苑附近的守衛,包括為淇妃探診的醫正都可作證。

  這說明,那一盒棗花餅自皇貴妃宮裡出來便是有毒的了。

  蘇晉看向奶娘:「你現在可以實話了嗎?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奶娘似是猶疑,片刻,才小聲抽泣道:「奴婢方才……說的都是實話。」

  蘇晉怫然道:「冥頑不靈!」然後她冷聲道:「本官知你既然敢指認十三殿下,必已報了必死的信念,本官也知你這麼做必有自己一番因果,但是,容本官提醒你一句,大隨除了杖殺梟首的刑律外,還有,誅九族。」

  奶娘聽到「九族」二字,渾身一顫,剛要開口,忽有一宮婢疾步進得殿來道:「恭喜太子殿下,恭喜太子妃,小殿下已醒了,醫正為他瞧過,說是並無大礙,眼下正急著要見二位主子呢。」

  朱憫達看了沈婧一眼,只見她眉間急切與憂思滿溢,便道:「將他帶來。」然後又對柳朝明與蘇晉道:「麟兒雖還不會說話,但旁人的話他大都聽得懂,且分外認人,二位禦史倘若有疑,可以問他。」

  柳朝明與蘇晉一揖稱是。

  片刻後,殿門再度被推開,一名宮婢懷抱著一個水靈靈的小人兒出現在門口。

  朱麟臉色不好,頰邊還染著並不健康的潮紅,可他一看到殿上的朱憫達與沈婧,一雙水汪汪的眼裡露出很高興的神采,掙脫開宮婢的懷抱,邁著小碎步,滿珊而急切地朝他二人走去。

  他右手握著一段短小的梅枝,上頭孤零零地看著一朵五瓣梅,但花色很好,灩瀲如春,似乎是他來的路上,手舞足蹈地比劃著,指使人為他折來的。

  得到沈婧跟前,他收住蹣跚的腳步,規規矩矩地跪地一拜,然後自顧自地爬起,伸出右手,將梅枝遞到沈婧跟前。

  沈婧眼眶裡溫暖有光,正要去接,朱麟又驀地收回手。

  他抬起圓乎乎的左手撓了撓頭,然後垂下頭,認真地自梅枝上掰下一瓣花葉放自沈婧掌心,沈婧一笑,柔聲道:「多謝麟兒。」

  朱麟似乎更開心了,又轉身跟朱憫達規規矩矩拜了拜,掰下另一瓣花葉遞到他跟前。

  朱憫達從來端肅,可這一刻,他的目色裡盈著難得的溫柔,自朱麟手裡接過梅花瓣,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朱麟再看向手裡只餘三瓣的紅梅,似乎有些困惑。

  半晌,他抬起頭,邁著小碎步跑到朱南羨跟前,摘下一瓣遞給他。

  朱南羨彎腰單手將他抱起,揚唇一笑道:「承你厚禮,日後肝腦塗地,還你份最好的。」又見他掰下倒數第二瓣花葉,逕自遞給站在一旁的沈奚。

  沈奚眉梢一挑,伸出手揉了揉朱麟柔軟的髮,接過花瓣笑道:「同承你厚禮,當報以這世間最珍貴的瓊瑤。」

  手中梅還剩最後一瓣,朱麟目中又露出苦惱色。

  他舉目望去,忽然在大殿的角落裡瞧見一個他分外熟悉的身影。他愣愣地看著,似乎不明白她為甚麼要跪在那裡,從前她一見到自己,不是立刻就過來陪著自己了嗎?

  朱麟動了動,似乎想要過去,朱南羨沉默一下,輕輕將他放在地上。

  於是朱麟手握著只餘一瓣花葉的紅梅,一步一步走到奶娘跟前,十分疑惑地看著她。

  片刻,他伸出手,認真地從梅枝上摘下最後一枚花瓣,遞到她跟前。

  奶娘怔怔地看著朱麟,半晌,她垂下臉,開始慢慢地,不住地搖頭,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落下來。

  朱麟歪著頭呆呆地看著她。

  他太小了,對任何人都沒有戒心,不知誰會害他,更不知她方才餵給自己吃的棗花餅裡放了夾竹桃粉,險些要了他的性命。

  他只知眼前的這個人,正如自己的母妃,父王,十三叔,青樾舅舅一般,自他出生起就待他十分好,日日夜夜照顧他。

  朱麟蹲下身,將這枚花瓣輕輕放在奶娘扣在地面的手邊。然後小小一個人兒團起來仿佛一隻懵懂的小獸,想要儘量低下頭去瞧她的臉,看看她到底怎麼了。

  沈婧終於忍不住,輕聲喚了一句:「麟兒,過來。」

  朱麟回過頭,歪著腦袋想了想,聽話地回到沈婧身邊去了。

  宮前殿極其安靜,仿佛所有的波雲詭譎明爭暗鬥都在這一刻被小小的,單純無垢的赤子之心滌蕩乾淨。

  看著沈婧將朱麟攬進懷裡,朱憫達這才重新對柳朝明與蘇晉道:「二位禦史,繼續審吧。」

  蘇晉看向奶娘:「還不說實話嗎?」

  奶娘泣不成聲,片刻後,她緩緩道:「回大人,奴婢招了,奴婢其實……是受皇貴妃娘娘與十四殿下指使。」

  皇貴妃杏眼圓睜:「賤婢!你竟敢信口開河誣衊本宮!」

  奶娘咬了咬牙道:「是真的,皇貴妃娘娘已佈局很久了,好不容易才等來今日,她說她會把太子妃支走,讓我殺害小殿下栽贓給十三殿下,倘若栽贓不成,就推給剛懷了龍嗣的淇妃娘娘。」

  蘇晉蹙眉道:「但那盒棗花酥原本是送去淇妃宮裡的,是淇妃娘娘命人轉送給宮前殿的璃美人,若照你所言,此事倘與淇妃娘娘無關,你們如何確保那盒有毒的棗花酥送來了宮前殿?」

  淇妃輕聲道:「蘇大人有所不知,妾身雖吃不了棗花棗子,但璃姐姐平生最愛吃這個,皇貴妃姐姐她……」她怯怯地看了皇貴妃一眼,「她知道此事,想必她送來棗花餅時,就料到妾身回命人轉送給璃姐姐。」

  這時,十二王朱祁嶽道:「不錯,方才審案時,皇貴妃的確對淇妃宮中的動向瞭若指掌,想來正是知道璃美人在宮前殿。」

  朱覓蕭勃然怒道:「你們都沒腦子嗎!此事若是我母妃做的,費如此大工夫,布這麼一個局求的是甚麼?!」

  朱沢微不溫不火道:「求的是甚麼?你方才誣衊十三時,不是早已透露了嗎?你慣來以半個嫡皇子自居,麟兒若死,必引得大皇兄與十三內鬥,倘若兩敗俱傷,他二人倒臺,十七又不是你的對手,那大殿上的帝座,豈非是你朱覓蕭的?」

  朱覓蕭咬牙切齒道:「方才栽贓朱十三,你朱沢微也出了不少力,怎麼,現在見髒水潑到了本王身上,你又來落井下石?!」

  朱祁嶽道:「本王倒是覺得七哥的話有些道理。」他說著,朝殿上一拱手,「還望大皇兄明察。」

  四王朱昱深淡淡道:「恐怕還不止十四一人,今日一直跟著十四的老三,老九,老十,大皇兄都該審過才是。」

  然而這話出,三王,九王,十王同時默不作聲地與朱覓蕭稍稍站開了些許。

  朱覓蕭目中陰鷙之色濃鬱如將起的風暴:「好,好!你們現在都把矛頭指向我了?你們呢?」他抬手指去,「你們當中,哪一個又沒有奪儲之心!哪一個不是巴望著朱憫達跟朱南羨同室操戈?!」

  「朱覓蕭!你聽聽自己都在說些甚麼?!」朱憫達道,「羽林衛,將他拿下!」

  「是!」

  兩名羽林衛上前,一左一右將他製住,朱覓蕭還欲說話,一名羽林衛上前,竟拿布巾將他的嘴堵了。

  朱憫達冷著眸子看向眾人:「此案審至此,嫌犯,涉案者之眾,品級之高,已不是本宮可以決斷,一切還當交由父皇定奪,然父皇龍體抱恙,本宮今日,只做粗略處置——」

  「府軍衛。」

  「在!」

  「護送皇貴妃,十四皇子朱覓蕭回重華宮,把守宮門,在此案水落石出前,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

  「宗人府。」

  「臣在。」

  「將皇太孫的奶娘以及後宮涉案人等一併押解回府,連夜審訊,明日一早,本宮要見到訴狀。」

  「臣領命。」

  「羽林衛。」

  「在!」

  「錢煜殘害後妃,罪不容誅,將他押往刑部,命沈拓親審,輔以都察院柳大人,蘇禦史之見,此案不簡單,限三日,務必問清幕後主使。」

  「是!」

  朱憫達這才移目看向諸皇子,冷聲說道:「老三,老九,老十,你三人與重華宮走得太近,宗人府,刑部,都察院問案勢必會問到你等,本宮命你們從實招來,不得拿藩王的架子,更不可打誑語。」

  三人互看一眼,低低應「是」。

  璃美人慘死與朱麟中毒一案,到此算告一段落,起碼檯面上有了結果與嫌犯,內裡細因,便要交由下頭人去審了。

  朱憫達沉了口氣,似乎有些疲乏地道:「已晚了,各自回罷。」

  言訖,他喚了一聲:「十三,青樾。」當先帶著沈婧,朱麟出了殿去,朱南羨與沈奚跟隨其後。

  見朱憫達走了,各皇子臣工各懷心事,皆未多言,逕自離開。

  外頭還在落雪,宮闕樓閣再已覆上蒼漭漭的白。因得知今日諸皇子都在宮前殿審案,內侍與守衛掃了整夜的雪,也只掃乾淨了宮前殿至東宮一條道。

  朱憫達深知今夜之局並非表面上看到的那麼簡單,佈局之周密,他不信是朱覓蕭所為,起碼,應該不是他一人所為。

  可這案子明面上已是再問不下去了。

  落雪無聲而下,身旁的內侍拚命為他高舉華蓋,想要遮去風雪,可即便這樣,仍時有冰涼的雪粒子伴著風飛撲到他臉上。

  該來的總是擋不住。

  十三就藩歸來的那一日,他就知道,這宮中的格局已經變了。

  他不是不信朱南羨的,可父皇病重,朝堂亂局,人心浮動,且不說朱南羨最後會否會對帝位起異心,就算他不會,身為皇太孫的朱麟還這麼小,他們一個太子,一個嫡子,一個嫡孫存於同一屋簷下,難保有心人不會借此做文章。

  且今日朱憫達也看到了,十三不是沒有人心的。

  他自小善良,坦蕩,不擺架子,宮中的人都喜歡他。他雖不好詩書,卻精於兵道,身為皇子不畏艱苦,在西北領兵五年,朝中的武將無一不服他,甚至連老四跟十二都願在危機關頭支持他。

  倘若日後,他的身後再有幾個文臣?

  真有動盪的一日,若非十三自己放棄,恐怕他亦搶不過他。

  果然是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又有雪粒子飛撲入華蓋之內,朱憫達驀地頓住腳步,輕聲道:「十三,你也看到了,這原本簡單案子竟鬧成這副德行。等年關過了,為兄也不留你,你……儘快回南昌罷。」

  朱南羨愕然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著負手而立的朱憫達,不解他言中深意。

  然而,須臾之間,他又明白過來,他想他是可以理解大皇兄的顧慮的。

  朱南羨於是點了點頭,鄭重地答了一句:「好。」

  朱憫達聽得這一聲「好」,心中突生不忍,他遣散了周圍的宮人,回過身看向朱南羨,又說:「這麼多年了,你都放不下蘇晉,為兄看在眼裡。你若實在喜歡她,為兄想個辦法,等年關過了,將她送去南昌府,你看如何?」

  明明是連月亮都瞧不見的雪夜,可朱南羨聽到這句話,整雙眼都亮了一下,有奪目的光,他似乎很高興,連嘴角都忍不住揚起,但是片刻後,他又垂下眸子,輕輕地道:「不必了,我問過她,她說做禦史能守住心中清明,這是她一生之誌,她也做得很好,便讓她留在京師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10:11 PM

第六十三章

  朱憫達看著朱南羨,惱怒之色浮上眉頭:「你真是——」

  是甚麼呢?他將蘇晉放在心中多年,對她珍之重之,難道錯了嗎?

  沈婧心中亦有不忍,柔聲道:「十三,蘇時雨畢竟是女子,心中所思所想未必肯全然告之於你。年關宴過後,東宮自己還會過一次年,你把她帶來,皇嫂幫你再問問她,好嗎?」

  朱南羨想了想,點頭道:「好。」

  漫天的雪絲毫不見歇止之意,朱憫達仰頭看了眼天幕,對沈婧道:「阿婧,你先帶麟兒回宮,我與青樾十三還有話要說,稍後還要去看過父皇。」

  沈婧點了點頭,親手早已睡熟的朱麟抱在懷裡,帶著一乾宮婢走了。

  朱憫達這才沉了口氣,對沈奚道:「青樾,你明日一早便將你手中錢之渙貪墨稅糧的罪證理一理,交給你爹,讓他三日內參錢之渙一本。」

  沈奚詫異道:「為何?」

  朱憫達冷笑一聲:「錢之渙素來最寵錢煜這個嫡子,璃美人的案子無論怎麼審,錢煜是活不了了,錢之渙必然因此頹靡不振,倘若趕在這個關頭參他一本,他勢必節節敗退,到時就算父皇不罷他的官,恐怕他自己也沒有再鬥下去的心了。老七手上沒了這個戶部尚書幫他斂財養兵,還拿什麼跟本宮鬥?」

  他說著,又淡淡道:「到那時,戶部尚書由你來做。」

  然而沈奚想了一下卻道:「不行,錢之渙不能參。」

  朱憫達不悅道:「你是給人留後路留上癮了?老七那邊的人你也要幫?」

  沈奚從來嬉皮笑臉,可眼下他的臉上竟連一絲笑意也無,眼角的淚痣分外清冷。

  「姐夫當真以為今夜之局是朱十四做的?」

  朱憫達「哼」了一聲:「本宮還沒那麼蠢。」他微眯了眯眼,「老七,老三,老十,其他幾人統統有份。」

  沈奚道:「不,絕沒有這麼簡單。」

  他思索一陣道:「先不看全域,單說麟兒的奶娘這一個人,姐夫您還記得她的來歷嗎?」

  朱憫達冷聲道:「麟兒身邊人的來歷,本宮自然不會忘。」他一頓,「她是你們沈府的人。」

  沈奚道:「不錯,沈府,且她還是自幼跟在二姐三姐身邊長大的丫鬟,後來出嫁不到一年夫君過世,又身懷六甲,這才選來做奶娘。她原就是沈家中人,饒是如此,我與我爹還將她的身世,她夫家的境況,乃至於她所有接觸的人都查了個一清二白。甚至連她的小兒我沈家也幫她養在府內,這才放心送入宮中。這麼一個人,若要令她行傷害麟兒之事,讓她悖逆東宮,需要如何縝密的心思與長久的佈局才做得到?」

  朱憫達道:「你想說甚麼?」

  「我想說,既然費盡周折地挑了這麼一個人,既然佈局如此周密,既然想假借麟兒來挑撥姐夫與十三的關係,那為何不做到底?為何會犯喂毒食喂了一半於心不忍導致真相曝露這樣疏忽大意的失誤?」

  沈奚目光灼灼地盯著道畔積雪:「只有一個解釋,醉翁之意不在酒。」

  朱憫達沉聲道:「那在哪裡?」

  沈奚搖了搖頭:「此人心思太深,我猜不出。」他說著,忽然轉身自道旁拾起一根枯枝,在一旁的雪地上左右交叉一筆,劃出一個叉。

  這個叉將他面前的雪地分成四塊。

  沈奚在其中三塊裡,分寫上「東宮」,「七王」,「十四」,然後在最後一塊畫了一個圈,又說道:「再來看今夜之局的結果。」

  他先拿枯枝點在「十四」二字之上,逕自一橫劃掉:「今夜之局,他可說是將黑鍋背盡,所以此局算計了他。」

  枯枝再移向「七王」,「錢煜之死,表面看對七王有利,因為這樣一來,錢之渙便不必顧忌在羽林衛任職的兒子,可以毫無顧慮地,一心歸屬他朱沢微。但,往細裡想想,錢之渙眼睜睜地看著錢煜被賜死,而他效忠的七王卻無動於衷,難道不會對七王心生嫌隙嗎?朱沢微不是傻子,我手上有錢之渙貪墨的證據,他是知道的,難道不怕錢煜折了以後,錢之渙一蹶不振,東宮乘勝追擊,令他失了戶部尚書這顆搖錢樹?朱沢微之所以勢大,在財力,在兵力,在用人之權。他何至於費勁心機布這麼一個局,傷敵不成自損八百?所以,此局非但不是他所為,更狠狠地算計了他。」

  沈奚說著,將「七王」二字劃掉。

  他又將枯枝移向「東宮」,抬頭看向朱憫達,「倘若太子殿下您不是我姐夫,倘若我不知您對麟兒的感情有多深,我幾乎要以為今夜之局是東宮所為。」

  他垂下眼簾,再次看向「東宮」二字,輕聲道:「今夜之局,最後得利的便是東宮。宮中的局面是東宮七王十四三足鼎立,而此局到了最後,麟兒有驚無險,錢煜被問罪,羽林衛得以肅清,更有甚者,十四將因此倒臺,七王的生機更在姐夫您一念之間,就算到時參不倒錢之渙,朱沢微往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唯一的變數就是十三——」

  沈奚頓了頓,轉頭看了眼朱南羨:「我把話敞開說明,自今夜始,所有人都可以看出十三已有奪儲之力,但我知道,東宮不會因此不信十三。」

  朱憫達默了良久,點了點頭:「是,十三跟在本宮身邊長大,他的秉性,本宮不會不知。」

  否則,若他真對朱南羨起疑,便不會讓他提早回南昌,而是趁著他在京師就想辦法卸了他的兵權。

  他只是不願有人再拿著他們同一屋簷下儲君,嫡孫,嫡皇子的身份做文章。

  朱憫達一生的軟肋便是家人。

  卻不是這魏巍宮閣下的皇室之家,而是他東宮真正的家,是沈婧,朱麟,十三,十七,還有沈青樾。

  而今夜朱麟在重重宮禁內中毒,讓他有些怕了。

  沈奚望著枯枝下瑩白的雪色,輕輕一劃把「東宮」二字也割去:「今夜之局,東宮雖獲利最大,卻不是東宮所為。那麼只能是他了——」他將枯枝往下滑去,指向最後那個圈,抬頭看向朱憫達與朱南羨:「這個人,是誰?」

  朱憫達與朱南羨皆不語。

  良久,朱南羨道:「誰都有可能。」

  沈奚默了一下,輕聲道:「是。」然後他在那個圈下,寫上幾個字——三,四,九,十,十二。

  「此局縝密,自璃美人之死,錢煜之罪,至麟兒中毒,嫌疑從十三轉至淇妃最後到朱十四,當中多少環節,若一環出錯就一發不可收拾,所以我信這佈局人一定在場,否則何以把控全域走向?」

  他頓了一頓,將枯枝一扔,又搖了搖頭:「且不去想這佈局人是誰,因為無論是誰,他一定不願東宮因此獲利。因為姐夫你,是這皇位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而此局的目的很明顯,奪儲。」

  沈奚抬目再次看向朱憫達:「所以我猜測這一局尚未結束,還有看不見的後手,若姐夫您按照這一局鋪好的路子往下走,將錢之渙扳倒,豈知不會落入另一個陷阱?所以我在想,會否給七王留一條生路,維持面上的平衡會更好一些?」

  他說著,垂下眼簾,那一雙分外好看的,洞悉世事的桃花眼裡,頭一回露出些許迷惘的神色:「自然,這一切只是我的猜測,無根無據,但願是我杞人憂天了。」

  朱憫達看著沈奚,良久,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左臂,溫聲道:「青樾,本宮知你智巧無雙,旁人莫不相及。可你的心,終究還是太軟了。」

  他負手看向這漫天落雪:「父皇施行封藩製,各皇儲實力非凡,皇土看似完整實際四分五裂,本宮在這樣的情形下被尊為太子,早知登基之路必將染血。前途坎坷難行,時日卻不再多,眼下大好時機,我豈肯浪費?扳倒七王,起碼能令登基之後少一人與我兵戈相向,就算不是為了我,為了麟兒,為了少一縷山河淪為焦土,我亦要這麼做。便當真是有陷阱,大不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本宮至今踩過的陷阱還少了麼?」

  朱憫達言罷,又歎了一聲:「自然你的話也有道理,這樣,你先把錢之渙貪墨的罪證交到東宮,本宮細想過後,再作決斷。」

  他再看一眼朱南羨,說道:「十三,你隨我去看父皇。今日醫正為他探診過後,說聖躬違和,已……大不如前了。」

  朱南羨一愣,眉峰浮起憂思,微一點頭,跟著朱憫達走了。

  寥寥的宮道上,片刻之間,只餘沈奚一人。

  這條宮道是被人掃過的,可朱憫達遣散了宮人之後,大雪漭漭而落,片刻又將眼前的青磚黑地染成白茫茫了。

  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顛覆你心中黑白?

  沈奚心中又浮起柳朝明的那句話。

  他慢慢地在這片雪地中蹲下身,盯著那根被他拿來畫這天下棋局的枯枝。

  風雪太大,枯枝已被積雪掩沒了大半截,而方才雪地上字跡,危局,宮中大勢,亦被一襲夜風拂沒了蹤跡。

  沈奚愣愣地看著,忽然笑了一下,不是平日裡嬉皮笑臉的笑,而是無聲的,一瞬即逝的。

  他生性瀟灑,恣意度日,奈何要被捲入這旋渦之中。

  這便算了,還妄想著要憑一己之力,一己之智扭轉乾坤,實在高看自己。

  沈奚想,他或許只是被風雪掩去的一筆,多少年後,滄桑盡褪,可也要付於漁樵閒話之中?

  風雪更大了,天地間都起了呼嘯之聲。

  沈奚盯著那一根枯枝,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它慢慢地從一截,變為一小段,變為一個小小的黑點。

  沈奚看著這黑點,忽然意識到了甚麼。

  是了,若說今夜之局環環相連,那麼一定有一條線將這些環串起來,正如將軍征戰排兵佈陣,一定有一個陣眼。

  只要找到這條串起所有環的線。

  只要找到這條線。

  沈奚腦中靈光乍現——奶娘是給朱麟餵毒之人,也是停毒之人,指認十三的是她,後來栽贓給淇妃的是她,最後招認是皇貴妃與朱十四的也是她。

  最重要的是,璃美人是傍晚死的,而那盒有毒的棗花餅中午就去了宮前殿。所以,即便宮前殿所有人都沒見過璃美人,奶娘自她那裡取了酥餅,一定是見過的她的,且見到時,璃美人還沒死。

  她是自此局一開始便在的,並非小殿下中毒之後。

  她所做的每一件每一樁事,都是此局最關鍵的部分,所以只有她,知道這幕後之人究竟是誰,真正目的何在。

  沈奚想到這裡,忽然自雪地中站起身。

  積在肩頭與發間的雪被他這一動震得撲簌簌落下。

  而他在原地只怔了一瞬,驀地折轉身,不管不顧地往宗人府的方向疾奔而去。

  宗人府得了朱憫達之令,正連夜審訊後宮一乾涉案人等,見沈奚這個外臣來了,本欲攔阻,但一想到他與東宮的關係,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任他入內。

  然而沈奚剛走了兩步便頓住了。

  因為他看見,有人抬著一個裹著白布的屍體從裡頭出來,那張臉他認得,是朱麟的奶娘。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10:12 PM

第六十四章

  身後有人喚了一聲:「沈大人。」

  是蘇晉。她是外臣,被人攔在宗人府外,目光掃過奶娘的身體,亦露出憂色。

  沈奚道:「讓她進來。」然後他沒笑,也沒多作寒暄,轉頭問一旁的內侍:「你們主事呢?」

  宗人府原設宗人令與宗正,由皇子擔任,後來諸皇子各自就藩,餘下的朱十七等又少不經事,堂官出缺,偌大的宗人府便由幾個主事管著。

  堂中亟亟迎出來一人,正是今夜從朱憫達處領命的胡主事。

  沈奚開門見山地問:「這奶娘怎麼死了?」

  胡主事知道眼跟前這位身居要職,又是東宮之人,不敢怠慢,畢恭畢敬地道:「回沈大人,是自盡的,剛畫完押,一個沒留神她就一頭撞死了。」

  蘇晉問:「她可有交代犯案經過,可有留甚麼話?」

  胡主事道:「已交代了,那盒有毒的棗花餅下官也命人找著了,被她埋在宮前苑一株梅花樹下,具體案情,宗人府會向三法司各承一份。只是……」他說著,神情變得猶疑起來,「這奶娘死前,的確留過一句話,這話十分奇怪,下官怕太子殿下聽後震怒,不知沈大人蘇大人可否代為傳達?」

  沈奚與蘇晉對看一眼,齊聲問道:「甚麼話?」

  胡主事還是有一些遲疑。

  他還記得這奶娘將死之前的眼神,他從未見過這樣複雜的眼神,像是有悲切與決絕交織,又摻雜著悔恨與釋然。

  「她說——甚麼都是假的,這一生對不起小殿下,雖死,也不能贖罪。」

  已是醜時時分,風雪小了一些,蘇晉與沈奚離開宗人府,往前宮走去。

  黑沉沉的夜被雪色點亮了些許,可這樣暗白的光亮像一團看不透的霧,將整個深宮殿閣籠於其中。

  沈奚走到一處廢舊的宮門前,頓住腳步,他似乎累了,慢慢在門檻上坐下,自袖囊裡取出摺扇,敲了敲身旁空著的地方。

  蘇晉沉默一下,走到他身邊坐下。

  沈奚問:「你怎麼來宗人府了?」

  蘇晉想事到如今,也沒甚麼好瞞著他的,於是道:「是登聞鼓的案子。有人,想讓我儘快查清案情,想要置十四殿下與工部於死地,是故不惜借小殿下的驚風症來提醒我登聞鼓下,最後一個死者盧芊芊的死因。我想不明白此人為何要置朱十四於死地,其實十四殿下……」她頓了頓,續道,「只是看著勢大,若到時真的有奪儲之爭,他是誰也搶不過的。我想小殿下的奶娘或許知道這個人是誰,所以過來問問,沒想到晚了一步。」

  沈奚「嗯」了一聲道:「那你覺得是誰?」

  蘇晉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她又問,「依沈大人看,會是誰?」

  沈奚一時沒有作答。

  須臾,他俯下身,用食指在雪地上寫了幾個字,「四」,「十二」,說道:「朱昱深與朱祁嶽,各自領兵北疆和嶺南,有實力奪儲。」

  然後又寫上「三」與「九」,「朱稽佑與朱裕堂,表面上依附於朱十四之下,實際借由工部修築行宮,賣放工匠,大肆斂財,加之在封地盤踞已久,亦有實力奪儲。」

  最後撫平雪地,寫上一個孤零零的「十」,「其實我第一個想到的是他,朱弈珩。他智不外露,卻尤在另外四人之上,心思沉穩卻斂而不發,看似超然物外若有心要爭,豈知不是另外一個七殿下?可是——」沈奚頓了頓,眼角淚痣一閃,微微蹙眉,「正因是第一個想到是他,我又否決了他,若答案如此昭著,那便不用防了。何況這些年我查過他,他在封地政績平平,連親兵衛亦零零散散不成樣子。」

  蘇晉愣然道:「沈大人為何要與我說這些?」

  沈奚收回被積雪凍紅的指尖,忽然仰身往身後的雪地裡一倒,看著漫天飛揚的雪粒子,靜靜地道:「我覺得要出事,你信嗎?」

  蘇晉沒有答話。

  沈奚默了片刻,又道:「我七歲時,有一天想吃桑葚,大姐寵我,親自去淮水邊采。那是個初夏的清晨,我睡著了,醒來後,雨伴著驚雷下得暗無天日,我突然心慌,覺得大姐要出事,三日後,有人在淮水邊找到她的屍體,聽說是采桑葚時跌入了湍流中,同去的兩個丫鬟也不見了。

  「我十四時,三姐被封縣主,我陪她進宮那天,烈陽高照,明明是秋日,我總覺得那日暉炙如刀鋒,像是要人命似的,後來我與三姐果然在瓊花苑被人追殺,明明有宮人路過,卻像看不見我二人一般,我當時覺得自己跟三姐這輩子是要交代在這兒了,後來還是十三趕來,救了我二人的性命。

  「再有就是今日,這個我看不透的局,我的直覺一向很準的,我覺得要出事,可卻摸不清源頭在哪裡,我希望我錯了。」

  蘇晉聽了他的話,想了想,卻低低一笑道:「原來這世上還有沈大人參不明白的事。」然後她說,「不知怎麼,覺得幸甚。」

  沈奚移目看她一眼,片刻,也輕笑起來,「倘我世間諸事皆可參破,那還呆在這兒做甚麼?在街邊支個攤子不是更好?」

  蘇晉詫異地回望他。

  沈奚抬起胳膊在雪地裡支了個枕,輕巧道:「支個算命攤子,上書十六個大金字。」他舉起摺扇,在空中虛點數下,一本正經地道:「能斷生死,可批禍福,一字千金,勝造浮屠。」

  蘇晉愣了愣,片刻,同樣一本正經地道:「是,待日後這攤子一支,上至將相王侯,下至平頭百姓,無一不擠在沈大人攤子前求批字的。大人一視同仁,統統請去排長龍,您卻一筆一劃慢慢寫,到那時,還做戶部侍郎幹甚麼,早該改行當神算子,不出一載,富可敵國。」

  沈奚將摺扇一收,自雪地裡坐起身,看著蘇晉忽然嘻嘻一笑:「不錯,蘇禦史如此會說話,本神算子先賜你一卦姻緣,你自去琢磨。」

  他說著,也不等蘇晉回話,逕自又道:「先說前半卦。去年春你被七王的人追殺落入雲集河中,是十三救了你,發現了你的女兒身。當時與十三一起跳入河中的還有兩名承天門守衛,你與十三的玉佩其實就是這二人撿到的。十三怕他們對你不利,連夜命人將他們送去西北,誰知這二人在半道上居然失蹤了。」

  蘇晉默了默,垂眸道:「是,柳大人與我說過這事。」

  「後來我與柳昀查過,其中一人被七王擄了去,但看樣子,此人是不知你身份的,重點在另一個失蹤的人。」

  蘇晉思量一陣,道:「大人想說,另一名失蹤的守衛,是被今夜的佈局人擄去了?」

  若然不是,在一夜緊鑼密鼓的問案之中,何以無緣無故提起一方刻了「雨」字的玉佩?想必那名佈局人早已捕獲了另一名守衛,並從他那裡,得知玉佩的事更知道了蘇晉其實是女子。

  蘇晉經沈奚一點撥,忽然明白過來。

  她只是不解一點,此人知她身份,卻不當眾挑明,假借玉佩之事說給有心人聽,這是何意?

  沈奚看出她眉間惑色,卻置之不理,續道:「再說後半卦。今夜之局,我姐夫徹底明白十三已有奪儲之力,怕有人再從中作梗,為挑撥他與十三的關係不惜傷害東宮中人,是故命十三年關一過便回南昌。」

  蘇晉聽他提及朱南羨,一時不語。

  「你知道十三的為人,他自然應了。我姐夫覺得有愧於他,就說等年關過了,要把你送去南昌府陪他,此事,你怎麼想?」

  蘇晉愣了愣,垂著眸道:「我沒想過,我一直以來只想好好做一名禦史。」

  沈奚笑了一聲:「那你知道十三怎麼答的嗎?」

  蘇晉怔怔地看著他。

  沈奚眨了眨眼卻道:「我不告訴你。」

  然後他站起身,頗隨意地拂了拂沾在衣襟的落雪,笑嘻嘻道:「好了,這一卦頗費口舌,算你在我這賒了萬金,不過本神算子心情突然又好了,不跟你計較,你將上下卦合一合,自去琢磨罷。」

  奉天門外有一處梅園,早些年,此處莫名慘死過數名宮婢,故此人跡罕至。

  柳朝明離開宮前殿後,沒有回都察院,獨自一人來了此處。

  雪未止,他撐傘等在梅間,不知是否是沾過血,這裡的紅梅一年勝似一年灩瀲。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踏雪而來,在柳朝明身後合袖一揖,畢恭畢敬道:「柳大人,殿下著雜家來還殘玉了。」

  這是一名年輕的內侍。

  倘若宮前殿的張公公在此,必能認出此人是去年才轉來宮前殿,常在膳房幫忙且分外不起眼的一位。

  柳朝明並不回身,只淡淡問:「今夜之局,殿下布了多久?」

  內侍道:「殿下知道大人會有此一問,命雜家告訴大人——十年。」

  柳朝明眸光微微一動,片刻道:「以十年等一個契機,的確是他的作風。」

  內侍又道:「殿下還讓雜家謝過大人,只有大人明達高智,才會立時參破全域,將此案往他想要的結果審。」

  柳朝明聽了這話,卻冷聲道:「難道他以為憑沈青樾之誌,會看不出端倪?今夜之後,沈青樾勢必會阻止東宮打壓錢之渙,為朱沢微留一條後路。」然後他一頓,問道:「他想把七王逼上絕路,是手裡還有甚麼籌碼嗎?」

  內侍道:「殿下說,其餘的大人就不必管了,畢竟殿下與大人之間,不過一玦盟約。」

  他說著,伸出手,將手中殘玉向前遞去。

  這已是第二塊殘玉了。

  柳朝明撐傘回身,看著這塊色澤古樸溫柔的玉石,忽然慢慢地笑了起來。

  他這麼一笑,人比月還柔和,可目中卻透出殺伐之氣。

  他忽然伸出手,逕自掐住內侍的脖子,狠厲著一字一句道:「方才在殿上,故意提起蘇時雨的玉佩,為何?威脅我?」

  柳朝明的力道控製的很好,讓人說得出話,也能感受到他的手再重一分,自己便會命喪黃泉。

  內侍憋紅了臉,努力試著保持鎮定,卻仍被他冰涼殺戮的眸光懾住,好半晌才道:「殿下、殿下只是想告訴大人,大人是個有諾必踐之人,當年承諾過老禦史要護蘇時雨一生,想必不會失約,既如此,那麼當年殿下與大人的盟約,也千萬莫忘。」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3 10:13 PM

第六十五章

  柳朝明緩緩放開內侍,片刻,他道:「你去告訴殿下,我柳昀,從不食言。」

  內侍猶自驚惶,雙手奉上殘玉,不敢答話。

  柳朝明自他手裡接過玉石,溫涼熟悉的觸感令他的目色在一瞬間變得哀傷,他又道:「也提醒殿下,他當初承諾我的事,莫要忘了。」

  「是。」內侍恭恭敬敬地道:「殿下最後讓雜家帶給大人一句話,殿下與大人一樣,都是有諾必踐之人,汲汲營營多年,從未有一日忘卻初衷。」

  柳朝明「嗯」了一聲:「知道了,你回吧。」

  內侍悄無聲息地走了。

  落雪如絮,不遠處梅枝橫斜,血色紅梅綻放出如火如荼的異彩,像是妄圖要將這濃夜點亮一般。

  柳朝明盯著這不自量力的梅色,摩挲著手中玉石,須臾,他將殘玉往手心緊緊一握,往梅園深處走去。

  天亮一點的時候,內閣發來諮文,說聖上抱恙,停了今日早朝,由太子朱憫達主政,招內閣,七卿於奉天殿議事。

  已是歲末臘月,這年的年關宴與萬壽宴要一起辦,乃是重中之重,甚至有傳言說再過十日,趕在小年以前,各衙司就要停政了。

  蘇晉這夜歇在值事房,卯初起身,想起登聞鼓的案子,研磨寫好一份訴狀,這才動身去公堂。

  然而剛至都察院前院,就看見中庭雪地裡候著十數禦史,由宋玨打排頭,一看到她,高呼一聲:「跪——」

  十數人齊齊撩袍,朝蘇晉拜下。

  蘇晉愣了一愣,問道:「你們這是在做甚麼?」

  宋玨呈上一份請命書,決然道:「下官宋玨,帶應天府十二名監察禦史,誠請蘇大人徹查三殿下朱稽佑,工部尚書,侍郎,於山西道修築行宮,賣放工匠一案。」

  這算是……逼宮?

  蘇晉目光掃過宋玨身後的十二名禦史,言脩與翟迪不在其中。

  她面色不虞,喚了一聲:「言脩,翟啟光。」

  中庭另一側的公堂裡出來二人,齊聲與蘇晉拜過,蘇晉不理宋玨,轉頭問:「他們是何時候在這的?沒人管麼?」

  翟迪道:「回蘇大人,寅時便在這兒了,下官與言禦史都勸過,無濟於事。」

  蘇晉想到趙衍大約是一進宮逕自去了奉天殿,便問:「柳大人沒回來過嗎?」

  言脩道:「回來過一趟,後來接到內閣諮文,又匆匆走了,路過時看到他等還問了一句『都站在中庭做甚麼』。」他說著一頓,露出些許好笑的神色道,「他等可會瞧臉色,柳大人一問,一下子全散了,待柳大人走遠了又回來候著。」

  這時,身後的公堂門「吱嘎」一聲開了,錢三兒聽到外頭的動靜,本打算出來瞧個究竟,誰知一見如斯場景,蘇晉一句「錢大人」還沒喊出聲,只聽「喀嚓」一聲,門便被閂上了。

  是個懶得管閒事的。

  宋玨見此情形,更加有恃無恐,又呈上一封信函道:「蘇大人,昨日半夜再接到自山西傳來的急遞,這個三王與工部無惡不作,寒冬臘月還擄掠工匠修築行宮,凍死凍傷數人,下官懇請蘇大人莫再姑息,立刻上奏聖聽!」

  言罷,他將請命書與急函放在身前的雪地,雙手伏地,磕下頭去。

  宋玨身後的禦史見狀,也磕頭齊聲道:「懇請蘇大人莫再姑息惡行,立刻上奏聖聽!」

  蘇晉掃了眼雪地上暗黃的信函,良久,她冷聲道:「本官說過不徹查嗎?」

  宋玨聽了這話,不由抬頭看她:「蘇大人?」

  蘇晉卻不理他,將手裡的訴狀遞給翟迪,淡淡道:「本官已署名了,但緝拿七品以上官員,需副都禦史或都禦史準允,你去請錢大人將這狀子簽了。」

  翟迪結果訴狀,扣了扣一旁的公堂門。

  片刻,錢三兒將門隙開一道縫,伸出一支青筆簽了狀子,又將門合上。

  蘇晉繼而道:「言脩,啟光,你二人即刻帶人去工部,將工部郎中孫印德緝拿回都察院問詢。」

  兩人齊聲稱是,朝蘇晉一揖,帶著一乾禦史走了。

  宋玨見狀竟是大喜,還以為是自己說動了蘇晉,道了聲:「多謝蘇大人。」剛要起身,冷不防卻被蘇晉喝住:「跪著!」

  聲音冷寒至極,卻像是動怒了。

  宋玨與身後的禦史聞言,一時不敢動作,又自原地跪好,愣怔地看著蘇晉。

  蘇晉面無表情道:「是誰告訴你們,可以這樣威脅本官?」

  宋玨默了默,即刻認錯道:「回大人,下官知錯了,只因昨個兒夜裡,下官接到山西急函,一時心急,怕……」

  「怕就可以忘了自己身份?帶著一乾禦史來逼迫本官了嗎?」蘇晉斥道,「你們可是覺得本官新官上任?好欺負?」

  宋玨心中一顫,當即又往地上磕了個頭:「回蘇大人,下官絕沒有這個意思。」

  蘇晉冷笑一聲:「你沒有,那本官問你,此案換作柳大人來審,你可敢帶著人在中庭跪這一地?」

  宋玨聽了這話,將頭往雪地裡埋得更深,片刻隻道:「蘇大人,下官知罪,求大人責罰。」

  蘇晉道:「本官講究眼不見為淨,你們去都察院大門外跪到午時,想明白了,再依次到本官處領罰。」

  宋玨再不敢有冒犯,恭恭敬敬應了聲是,帶著身後數人齊整整朝都察院外走去。

  一乾人等走到門外還門站好,忽然像是看到了誰,朝另一個方向拜下,口中呼道:「參見十三殿下。」

  蘇晉聞聲心中一頓,舉目朝院外望去。

  然而大門丈許寬,並瞧不見甚麼。

  朱南羨其實來了有一會子功夫了,因不知當如何解釋玉佩一事,原徘徊在院外梳理言辭,沒留神都察院內忽然出來一幫子人齊刷刷向自己一跪,他嚇了一跳,以為出了甚麼事,當即便問道:「怎麼了,蘇時雨呢?」

  排頭的宋玨愣了愣,半晌才反應過來「時雨」二字乃蘇晉的字,答道:「蘇大人眼下正在衙門裡頭,殿下可要傳他?」

  朱南羨剛要說話,一抬眼,蘇晉已立在院門口了。

  她一夜未曾休息好,墨絨大氅將她的臉色稱得分外蒼白,見了朱南羨,她低垂著眼眸拜下:「微臣參見十三殿下。」然後她頓了一頓,又問:「殿下尋微臣有事?」

  其實也並非甚麼要緊事。

  朱南羨不知當如何解釋,喉結動了動,只得「嗯」了一聲。

  蘇晉沉默一下,輕聲道:「好。」然後她站起身,掃了宋玨一乾人等一眼,沒再多說,隨朱南羨走了。

  距六部與都察院衙署不遠處,一條短徑走到盡頭有個六角亭,若是春來,花木扶疏,別是一番好景,然而眼下正值歲末,萬物凋敝,只算得上是個僻靜處。

  朱南羨站在亭中,良久才回轉身,將手中一物往前遞去,遲疑著道:「我來……其實是為還你這個。」

  是蘇晉那方刻了「雨」自的玉佩。

  他不是個奪人所好的人,想到自己無緣無故將這玉佩據為己有近兩年,實在是難以啟齒。

  朱南羨十分好看的眉峰微微擰著,片刻,又試圖解釋:「到今日才還你,是因為……」

  因為甚麼呢?怕旁人發現這方玉佩是女子所用,懷疑她的身份?

  可自己不是早找了藉口搪塞過去了嗎?

  自落水後,他見過她數回,每一回他都將這方玉佩貼身藏著,可為甚麼就是不還?

  雪後的霽色灑照進亭中,將蘇晉籠在明暉如織的光影裡。

  她看了眼朱南羨手裡的玉佩,並不接過,反是問:「殿下知道這玉佩上為何刻了一個『雨』字嗎?」

  朱南羨輕輕「嗯」了一聲:「時雨是你的字。」

  蘇晉卻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出生不久,父親母親相繼去世,是祖父一人把我養大,祖父遭難那年,我尚未及笄,所以也沒有名字,只有阿雨這個閨名。」

  她說著,垂下眼簾,聲音聽不出悲喜:「故居的一切都被焚毀,只餘這方玉佩,這是我祖父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我一直貼身帶著。」

  朱南羨聽了這話,目中露出愧色:「對不起,我不知它對你如此重要。」將玉佩更往前遞了些許,續道,「你收好,日後不要再弄丟了。」

  可他再想了想,又篤定道:「再弄丟也無妨,不管丟在哪裡,本王都為你找回來。」

  蘇晉眸光微動,不由抬眸看他一眼。

  片刻,她再次垂下眼簾,露出一個短促而清淺的笑:「殿下也喜歡這玉佩?」

  朱南羨不解其意:「嗯?」

  蘇晉輕聲道:「倘若殿下喜歡,就收下罷。」

  仿若有山嵐自虛無處穿山過海而來,將他足下所履之地化作雲端山崗。

  朱南羨懸在身側的手不可抑製地顫了顫,可他的目色還猶自凝然。

  他收回握著玉佩的手,點了一下頭,鎮定地道:「那好,本王先替你保管。」

  他已全然忘了昨夜沈婧交代之事,忘了問蘇晉年關宴後,是否願去東宮見他皇嫂一面。

  朱南羨的腦子空空如也,他只知道,自己再這麼與她對面而立下去,真不知道會發生些甚麼。

  是以他咽了口唾沫道:「本王先走了。」折轉身走了沒兩步,一頭撞在亭柱之上。

  蘇晉驀地一笑。

  朱南羨「咳」一聲,掉過頭,再次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豈知才走了三兩步,沒留神亭前石階,一腳踩空。

  他在雪地裡趔趄了兩步才站穩,卻不敢回頭,躊躇地頓了頓,疾步離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8:56 PM

第六十六章

  蘇晉回到都察院後不久,孫印德便被緝拿回來了。

  午過的冬陽暖融融照在中庭積雪,孫印德一到都察院內,雙臂一振甩開架著他的侍衛,輕慢道:「你們蘇禦史呢?讓他來見本官。」

  他到底是工部司務郎中,又尚未定罪,眼下雖被一紙訴狀傳來問話,但這麼耍起渾來,一乾禦史還真拿他沒法子。

  蘇晉從公堂裡踱出來,孫印德掃她一眼,像是沒瞧見一般又道:「工部劉老兒把本官推出來擋刀子,那是他有眼不識泰山。就憑你們想抓本官?那還嫩了些,不信就去問問你們蘇禦史,本官後頭的靠山是誰。」

  他扯起胡話嘴上也沒個把門,言脩聽不下去,走上前去喚了聲「孫大人」,試圖與他解釋,不料孫印德借此機會,蠻橫地揮開胳膊。

  言脩險些被他搡倒,他卻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扯破了喉嚨嚷嚷:「怎麼,都察院還動起手來了?你們就是這麼對待朝廷命官的?」

  周圍一乾禦史都傻了眼,無賴還要三分薄面呢,這姓孫的簡直沒臉沒皮。

  都察院與六部衙署相隔不遠,孫印德這麼一嚷嚷,想必臨著幾個衙司的人都聽見了。

  幾名禦史想要去扶他,都被他甩胳膊擋開。

  蘇晉冷眼看著,不攔不勸,片刻,吩咐了句:「去把大門堵上,任他鬧,看他能鬧多久。」

  孫印德五短身材,這一二年得了工部的肥缺,仍是精瘦的,卻要籠在這寬大的官袍裡,顯得格外臃腫好笑。

  他一看蘇晉一副打定主意要收拾他的模樣,目光落在中庭一角大水缸上,當即從地上爬起,抱著那水缸道:「蘇時雨,不要以為你官品高了就能隨意栽贓本官,反正本官不聽你問訊,也絕不畫押,有膽子你現在命人拿枷子把我銬了,不過本官有言在先,你的人膽敢碰本官一下,當心本官一頭撞死在這水缸上,到那時,自有人去告你謀害朝廷命官之罪。」他說著,又冷笑道,「你可別忘了,禦史犯法,罪加一等!」

  這話倒是真的,若堂堂五品郎中在罪名查實前死在都察院,尤其是趕在年關將近這麼個不吉利的時候,指不定景元帝一動怒,加之七王那頭煽風點火,真要問蘇晉一個不輕不重的罪。

  宋玨早上犯了錯,心中覺得愧對蘇晉,生怕這個無賴一個想不開要拉著他們蘇大人同歸於盡,猶疑了一下,走上前去想要攔,不成想蘇晉淡淡道:「讓他撞。」

  她看著孫印德,不溫不火道:「孫大人,你若早有以死明誌的決心,何至於落到今日這種田地,不早該在十二年前你強擄你外侄的結髮妻做小,令她為保貞潔懸樑自盡時羞憤致死了嗎?」

  當年因孫印德莫須有一句許元喆舞弊該死,令其阿婆投河自盡,蘇晉便已下決心要整治他。她這兩年沒閑著,聯著周萍劉義褚,將這惡賊的老底查了個透。

  孫印德聽了這話,不以為意:「她嫁來本官府上是她貪慕榮華,自盡是她自己想不開,關本官甚麼事,你少將這屎盆子往本官頭上扣。」

  他到底在官場浸淫多年,眼見著蘇晉像是已查過他了,反而冷靜下來,理了理官袍,半是威脅半是妥協地道:「蘇時雨,你在京師衙門任知事時,本官是府丞,做了你兩年上級,教你規矩,為你指點迷津,也算於你有師恩,你就是這麼尊師重道的嗎?傳出去不好聽吧。」

  蘇晉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一聲。

  她下了石階,一步一步往孫印德身前走去:「哦,孫大人教會了本官甚麼?是擺官威,還是受賄賂?是不分青紅皂白杖責下官,還是阿諛奉承諂媚上級?是上值時分偷奸耍滑,還是曠值在秦淮河岸醉生如死?是貢士失蹤畏懼權貴不允我查,還是仕子鬧事避於街巷,不顧百姓安危?」

  她言罷,忽然一下子收住笑容,狠聲道:「來人!」

  「在!」

  蘇晉負手回身:「把他捆了,送來刑訊房!」

  「是!」

  一乾侍衛上前,三下五除二就要把孫印德五花大綁起來。

  其實這是不合規矩的——孫印德好歹官拜五品郎中,這樣的職銜,再有了確鑿證據前,只能審,不能動刑。

  幾名禦史心知肚明,但有了早上的教訓,都不敢置喙。

  正這時,恰好柳趙錢三人自外頭回來,孫印德看到都察院三位當家的,趁著身旁侍衛拜見的功夫,一下子奔上前去撲跪在三人腳下,哭訴道:「求柳大人,趙大人,錢大人為下官做主啊,蘇禦史他、他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下官擄來,眼下還想對下官用刑,簡直是公報私仇,枉顧國法刑律!」

  柳朝明清清冷冷地看著他,沒說話。

  倒是錢三兒彎起一雙月牙眼笑道:「這不是當年應天府衙門的孫府丞嘛。」

  孫印德抬起魚泡眼,欣喜道:「副都禦史大人還記得下官?」

  錢三兒本就眉清目秀,一笑起來更是和氣:「記得,當年孫大人上值時分吃花酒,本官還著人去應天府衙門請孫大人來都察院回話,沒成想孫大人沒來,倒是吏部的曾尚書來替你找了個藉口搪塞,怎麼,這回又是在哪兒吃酒被請來了?」

  孫印德喊冤道:「哪能啊,下官這一二年在宮裡當值,無一日不勤勉的。這回實在是蘇知事因往日齟齬,竟給下官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非要抓回來審。」

  趙衍聽他一會兒一個「蘇禦史」一會兒一個「蘇知事」,心中不悅,道:「我都察院的僉都禦史官拜正四品,孫大人區區郎中,好歹喚一聲蘇大人不為過。」

  錢三兒笑眯眯地道:「正是這個理兒。」

  孫印德見他二人有心袒護蘇晉,不願相幫,只得看向柳朝明,懇求道:「柳大人,您為下官說句公道話?」

  柳朝明逕自繞開他往公堂走去,路過蘇晉時拋下一句:「自己料理妥當。」

  蘇晉對他一揖,彎唇稱「是」,隨即冷聲吩咐:「還不趕緊捆了?」

  兩名侍衛連推帶搡將孫印德攘進刑訊房,蘇晉指著一旁的刑架,對裡頭的獄卒道:「把他吊上去。」

  獄卒稱是,也不顧孫印德拚死反抗,當即將他雙手綁在一起吊了起來。

  蘇晉然後道:「給我打。」

  這話出,屋中一乾獄卒禦史都愣了一下,言脩上前來拱了拱手,遲疑道:「大人,好歹是審訊,可先要問點甚麼?」

  蘇晉看向對自己怒目圓睜的孫印德,忽然笑了一下:「不問,先打一頓。」

  她似是想到甚麼,又吩咐道:「別打死打殘,待會兒本官還有事與孫大人商議。」

  言罷,逕自出了刑訊房,往都察院正堂而去。

  自早上奉天殿議事完畢,各衙司一眾堂官又被招去商議年關事宜,方才柳趙錢三人正是為了這事從外頭回來,眼下三人在正堂裡坐了不過盞茶的功夫,蘇晉便到了。

  趙衍一看到她,端著茶笑道:「這不,說曹操曹操到。」

  蘇晉對著柳朝明與錢三兒先拜了拜,看向趙衍:「趙大人有事與下官相商?」

  趙衍頗和氣道:「也不是甚麼要緊事,你在家鄉可還有甚麼妹妹?」

  蘇晉聞言心下一窒。

  當年謝相遭難後,她一人流落至杞州,找到謝相一蘇姓故友,自此改姓蘇,自名為晉,為掩藏身份,說成是這家人的養子。

  又因家中只有蘇老爺知她真實身份,家裡人對她這麼個來歷不明的人頗有微詞,蘇晉慣來不愛與人麻煩,在蘇府只住了半年,落好戶籍便獨自走了。

  想起往事,蘇晉面上倒沒什麼,頗自然地道:「下官自幼失怙,寄養在叔父家,家裡是有一個小妹,但因下官離家得早,已久不來往。」

  趙衍道:「那她現如今人在哪裡?杞州嗎?」

  蘇晉道:「正是。」想了想又道,「是我這個做兄長的過錯,因與她不親,也不知她出嫁沒有。」

  趙衍歎了一聲道:「沒出嫁也沒用,杞州太遠,趕不及嘍。」

  見蘇晉眼露惑色,他解釋道:「這回年關宴與萬壽宴一起辦,鋪排得大,當朝凡四品以上都得去不說,還要帶上家眷。」

  蘇晉愣了愣:「下官不明白。」

  趙衍端著茶碗啜了一口,笑著道:「我猜你也是不明白,不然怎麼到現在都是孤家寡人?」他瞥了柳朝明與錢三兒一眼,續道:「這明面兒上說是帶家眷,實際上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要選皇妃吶。」

  蘇晉垂下眸,片刻,複又抬眼:「是……給十三殿下?」

  趙衍道:「尤其是給十三殿下,但別的皇子也無不可,東宮中至今只有一個正妃位,七殿下十殿下除了側妃也就養了幾個侍妾,三殿下姬妾倒多,但都不成體統,想必還該找個悍妻管束著,反正多多益善,咱們陛下講究一家親嘛。」

  這話還有個深意,陛下講究一家親,連皇土封藩割據與諸皇子分一分,將臣子之女嫁入帝王家,也算鞏固皇權的好法子。

  蘇晉道:「所以這家眷指的是待字閨中的女子?」她想了想,蹙眉道:「但朝臣是朝臣,後宅是後宅,總不能混在一起。」

  趙衍道:「總有法子的,吃宴歸吃宴,吃罷了,曲水流觴詩詞歌賦,舞刀弄劍下棋弄弦,聽說倘若皇上身子好轉,還要去冬獵呢,你還真當女子無才便是德,兩頭沒交集呢?我家夫人都曉得,後宅裡傳遍一首打油詩,前兩句是甚麼,『文臣有沈柳,武將有戚衛』……」

  他說著,忽聽錢三兒咳了一聲,抬眼一看,只見柳朝明面色不虞,訕笑著續道:「單說你們仨,一個都沒著落,我都替你們心急,這下好了,旁的衙司子孫滿堂帶著如花似玉的女兒攀龍附鳳去了,咱們都察院半個和尚廟。」他一頓,忽然眼前一亮看著蘇晉道,「蘇禦史今年年方幾何?」

  蘇晉道:「年關一過二十有三了。」

  趙衍樂呵呵笑道:「那趕巧,你也不小了,我家有兩個閨女,大的十八,小的十七,你看到時我帶來讓你見上一見?」

  蘇晉怔了半日,垂下眼簾,「趙大人,下官沒想過這事。」

  趙衍還欲再說,不想被柳朝明打斷道:「家常放到日後再敘。」然後看向蘇晉,淡淡問,「你不是在審人,來這做甚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8:56 PM

第六十七章

  蘇晉步到堂中,撩袍與柳朝明拜下:「大人,下官是來向您請罪的。」她一頓道,「下官枉顧刑律,尚未審訊,先對孫印德動了刑。」

  柳朝明淡淡道:「還有呢?」

  蘇晉沉默一下,再次朝他拜下:「還有……下官想讓他改供狀,隱瞞證據。」

  堂上三人都沒甚麼聲響,蘇晉抬眼一看,趙衍與錢三兒已埋下頭吃茶去了。

  柳朝明走到她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接著說。」

  蘇晉應了聲「是」,遲疑了一下:「其實之前已與大人提過了,下官覺得這案子背後,像是還藏著些甚麼。有人……想讓下官儘快查明白這案子。倘若將工部尚書侍郎全然拉下馬,極可能中計。且四品以上大員雖由皇上欽點,卻由吏部推薦名額,七王盯著工部這塊肥肉已久,下官怕他安插進自己人馬。久而久之,豈非又是另一個貪墨成風,官官相護的工部?」

  趙衍聽到這裡,將茶碗蓋一合,想了想道:「曾友諒是七殿下的人。照你的意思,是七殿下想讓你查清這案子,好將自己的人安插進工部?」

  蘇晉道:「下官不知,一開始覺得是,後來又覺得不像是。」

  柳朝明安靜地看著她,良久,道了句:「你起身回話。」

  蘇晉應了,站起身續道:「工部的劉尚書其實是個頗會作為的人,且他的嫡女正是十四殿下的王妃。所以下官想,將狀子上劉尚書的罪名暫且抹去,依然留他在工部,到那時,即便七王安插進人來,兩頭互相牽製,反而起監察作用,短時間內,必然不會再出賣放工匠,貪墨受賄之事。」

  趙衍聽到這裡,思量了一陣,搖頭道:「不妥,都不是好鳥,屆時這兩頭同流合汙還好說,就怕鬧得不可開交,七殿下那頭的人參你一本,說你包庇劉尚書,這不是引火焚身麼?」

  蘇晉道:「這個只是權益之計,現在是緊要關頭,若此事動靜鬧得太大,下官擔心會動搖根本。」

  她這話說得言辭模糊,但上頭三人都是人精,無一不聽得明白。

  所謂緊要關頭,正是新舊皇權交替之時——景元帝病重,朱憫達即將登基,各皇儲皆對帝位虎視眈眈,倘若在這個時候都察院一連彈劾三,九,十四三位皇子,將工部連根拔起,那麼宮中格局勢必因此改變,倘若被有心人利用,不知會鬧出甚麼樣的事。

  蘇晉接著道:「自然,彈劾以後,查仍是要繼續查的。」她垂眸抿了抿唇,似乎難以啟齒,「下官會讓人將劉尚書貪墨的罪證歸於一處,等時局穩定再拿出來,到那時……就把過錯推到孫印德身上,說他受了劉尚書好處,私藏罪證,反正死無對證。」

  這正是宮前殿一案中,柳朝明教她的。

  在這亂局之中,哪怕身為棋子,也要有執棋人之心,利用好手中籌碼,才能走出最恰合時宜的一步。

  蘇晉學以致用。

  錢三兒「嗤」地笑了一聲:「怕是到時孫印德的棺材板都要摁不住了。」

  趙衍覺得蘇晉的提議有些犯險,但非常時期非常手腕,他也明白這個道理,左右都察院當家做主的又不是他,端起茶來啜了小口,去看柳朝明的臉色。

  柳朝明臉上甚麼神色都沒有,過了會兒,莫名問了句:「你近日詩歌集看多了?」

  蘇晉不解。

  柳朝明清冷地注視著她。

  上次找他要翟迪,先筆墨伺候問一句過得好不好;這回分明是要隱瞞證據改供狀,先跪地領個刑訊出錯的輕巧罪。

  柳朝明淡淡道:「日後有事直說,不必先起個興。」

  趙衍與錢三兒聽了這話俱是笑出聲。

  蘇晉彎腰揖下,一臉坦然地稱是:「那下官先告退了。」

  刑訊房的獄卒鞭子使得得心應手,沒傷著筋骨,又叫孫印德疼得死去活來,一見蘇晉回來,頓時聲淚俱下地把甚麼都招了,說自己確實是被七王安插進工部的——

  朱沢微早就曉得三王在山西修行宮,原想讓孫印德在工部捅出個簍子,將三王的把柄抓牢,一鍋端了,自己這頭再安插人去工部,是故孫印德進工部不久,便自告奮勇地前往山西大同府,明面上的由頭是修個寺廟為大隨祈福,實際就是幫朱稽佑蓋宮閣。

  沒想到這個朱稽佑,活脫脫一個色迷心竅的王八羔子。

  孫印德道:「拿美人像尋美人,挖人膝蓋骨這事禦史您已知道,下官就不提了。三殿下府上,裡裡外外數百姬妾,享受不過來,怎麼辦?一晚上翻二十來張牌子,更衣的一個,打簾的一個,整理臥榻的再一個,哪幾個將他伺候舒服了,他就幸哪幾個。說句得罪的,這過得比聖上還雨露均沾。」

  蘇晉聽了這話不由皺眉,卻命獄卒將孫印德從刑架上放下來,令他慢慢說。

  一旁的翟迪問道:「這是三殿下的私事,你怎麼知道?」

  孫印德自覺身家性命都握在這一乾禦史身上,撲跪在地上,問甚麼答甚麼:「殿下他不避諱,還常拿出來炫耀,說自己是大黃蜂,要采百花蜜呢。」又道,「這事兒宮中不少殿下也知道,且中途九殿下與十殿下來過山西,九殿下也不是個好主兒,就是為撈油水來的,臨走還問三殿下討了幾名好看的姬妾。反是十殿下看不慣這些,另尋了個清靜處住下,眼不見為淨。」

  經宮前殿一事,蘇晉對宮中格局瞭解已深——三,九,十都是十四的人,三與九一個驕橫一個懦弱,而十王朱弈珩,翩翩君子,也是因自小寄養在皇貴妃宮裡,因此才與十四走得近。

  孫印德見蘇晉若有所思,以為自己的話說到了點子上,挖空腦子又想到一出十分要緊的,繼而道:「左都督戚無咎有三個頗出眾妹妹,兩嫡一庶,蘇禦史知道嗎?」

  戚無咎,安平侯之子,官拜正一品,其母是朱景元之妹連姝長公主,身份貴不可言。

  蘇晉沒答這話。

  孫印德續道:「早幾年戚家大小姐及笄時,說是要選去宮中給十三殿下做皇妃,戚大小姐對十三殿下也是一見傾心,當時的京師,裡裡外外傳得都是郎才女貌的佳話。可位咱們這十三殿下,先是守孝,又是去西北領兵,原說著先將親事定下來,後來不知怎麼,十三殿下西北一封信回來,求太子妃幫他把親事推了。」

  他這話說到一半,也不知後頭還藏著甚麼。

  宋玨是個一聽閒話就被帶跑偏的,饒是在審訊,忍不住也接了一句:「這事我知道,戚大小姐後來不是被指給十二殿下了麼,聽說與四王妃一樣,眼下都懷了身子,怕旅途奔波,這次都沒回京師。」

  孫印德道:「是,眼下十三殿下領完兵,就完藩,不是又回來了麼,怎麼著都該娶親了。可十三殿下甚麼身份,等閒不是一般的女子配得上,放眼瞧去,也就沈家戚家最好,沈大人是上頭兩個傾城傾國的家姊早已嫁了,下頭沒有妹妹,戚家倒還有個嫡女,但今年才十二,十三殿下就算要納她當正妃,不得再等三年?所以挑來挑去,就還剩了個戚家四小姐。」

  蘇晉知道他說的是誰,戚綾,閨名中也有個「雨」字。

  「戚綾雖說是庶出,但是個名動京師的美人,才情甚高,秀外慧中。尋常女子念書只念女四書,頂天的讀個論語詩經,這戚綾四書五經都念得通透,小時候還跟著左都督一起跟著晏太傅做學問,就是去考科舉,不說進士,想必也能中個秀才舉人。下官……」他一頓,咽了口唾沫,「府裡還收著她的蠅頭小楷,字寫得好看極了,你說這樣才貌俱佳的美人,誰人不愛?」

  蘇晉有些了悟,原來沈婧藉口說那方刻著「雨」字的玉佩是朱南羨要給戚綾的,不單單因為戚綾閨名裡也有個雨字,而是她的身份,她的名聲,足以堵住眾人的嘴。

  她想了想,淡淡道:「你無故提起戚家,是想告訴本官甚麼嗎?」

  孫印德咧嘴一笑:「下官想拿一個秘密跟蘇禦史換自己的性命。」

  蘇晉面上沒甚麼表情:「你說。」

  孫印德道:「蘇禦史這是答應了?」

  蘇晉道:「說不說在你,取不取你的命在我,你若繼續磨蹭,本官正好秉公辦理。」

  孫印德連忙道:「下官今早聽人說,十三殿下私下藏了一方玉佩想要送給戚四小姐,大約對她有意。可之前三殿下進京,趕巧也見過這戚四小姐一面,也瞧上了,還想納她做續弦正妃。」

  他說著,嘿嘿一笑,「三殿下平日裡雖糊塗,但在『色』字一道上絕不含糊,這不趕著要年關宴了麼,命宮裡各大員都帶女眷去,誰不知暗地裡是個十三殿下挑王妃來著?三殿下自知搶不過十三殿下,大約早已想好甚麼損招在前頭等著了。下官琢磨這蘇禦史您一慣與十三殿下走得近,正好去提點十三殿下一句,若能在十三殿下跟前再立一功,指不定能再升一級,官拜副都禦史。」

  蘇晉短短兩年間,自一名從八品知事升任四品僉都禦史,宮裡甚麼樣的傳言都有。但傳得最過的,還是說她以色侍上,尤與幾位殿下與身居要職的大員走得近。

  她不在意這些蜚短流長,這是人心,是無論她怎麼拚命地去做好一名禦史,都有人不問因果地去誹謗她。

  蘇晉知道孫印德言語背後挾帶著的流言是甚麼,她盯著窗外一棵白雪皚皚的樹,回過頭來:「你想活命?」

  孫印德一雙魚泡眼中露出大喜之色:「蘇大人這是應了?」

  這還是他頭一回稱呼自己為大人,原來「活命」二字有這等立竿見影的功效。

  蘇晉看了言脩一眼,示意他將房門掩上,繼而道:「那你便照我說的去做,其一,七殿下既派你去抓三殿下把柄,那你私下定藏了不少罪證,限你今日內,把所有的罪證全部交給本官;其二,口述一份供狀,將前因後果交代明白,宋玨,他說你記;其三,招供一份假的,翟禦史會教你;其四,」她將桌案紙張扯下一份遞上前去,「這有一份空白狀子,你先署名畫押。」

  孫印德不知蘇晉意欲為何,但想到自己費盡口舌才自她手裡保住小命,不敢有違,一一應了。

  蘇晉審完孫印德,自刑訊房而出,中庭落雪紛紛,滿世界素白。

  她安靜地看著落雪,許久,動也不曾動。

  直到翟迪三人出來,她仍站在廊簷之下,不知在想甚麼。

  翟迪從來見微知著,微微思量,走上前去一揖:「大人有煩心事?」

  蘇晉聽了這話,睫稍微微一動,垂下眸去。她的臉色與雪一般蒼白,片刻,折過身來,頗是平靜地一搖頭:「沒甚麼。」

  翟迪猜不出她所思所想,卻明白她不願多說,於是呈上手中訴狀,問:「大人真要饒孫印德一命?」

  蘇晉接過狀子,看著左下角孫印德的署名與手印,思緒便被拉了回來,當年晏子言慷慨赴義,元喆與阿婆慘死,淮水河邊屍骨未寒,她曾立誓要雪恨。

  暗沉的眸深處一下子像被喚起灼灼火色,蘇晉道:「怎麼會?」

  她仰頭,看向匾額上「公明廉威」四字,忽然問道:「翟啟光,宋玨,言脩,緋袍可在?」

  三人聞言,竟是怔然。

  大隨臣子的官袍從低品到高品,色澤自水藍到墨色,然而禦史還有另一種袍服,只在要彈劾上表時穿,即緋袍。

  朱色緋袍加身,意示天子賜權,可無視品級,只求懸明鏡於天下。

  翟迪三人相顧無聲,目色裡露出狂喜之色,然而下一刻,這喜色忽然不見了,他們齊齊朝蘇晉拜下,莊重而嚴穆道:「回大人,緋袍在而公允存,下官自登聞鼓案伊始,無時無刻不在盼著這一天。」

  其實蘇晉也沒穿過緋袍。

  她自升任監察禦史後,便至各地巡按,這也當是她此生頭一遭。

  倒是見柳朝明穿過一回,冷玉無暇的眉眼,在緋袍加身的一刻同時生出近乎妖異的柔和與淩厲,卻也如海一般沉靜。

  蘇晉道:「好,明日早朝,你三人隨本官一起,彈劾工部左右侍郎,工部司務郎中,及聖上三子,山西大同府三王朱稽佑。」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8:57 PM

第六十八章

  景元二十四年臘月十八,雪落至二更才停,忽然來了一陣狂風,將奉天殿前的燈籠打落一盞。

  管事牌子吳敞命人掌燈時,像是意識到甚麼,抬頭往天幕望去。

  雪後靛黑的天幕如洗,星辰點點,一顆破軍格外明亮。

  破軍星,悍不畏死,孤軍深入。

  吳敞搖了搖頭,看著掌燈人手持長杆,被凍得搖搖晃晃,歎了一聲道:「你們去歇著,雜家來吧。」

  破曉之前,宋玨總算以禦史令將登聞鼓一案的證人帶進宮內。

  他們當中,有翟迪從三王府中帶出的兩名姬妾,有自登聞鼓案伊始,由山西巡按禦史護送進京的工匠三人,有山西徐書生的老父,還有山西道轉運使。

  蘇晉問:「請過文遠侯了嗎?」

  言脩道:「下官在文遠府前自昨夜等到今日二更雪止,他家的扈從說,侯爺要再想想。」

  文遠侯乃昔日翰林院掌院,博學多才,其獨女定遠府大小姐秀外慧中,至及笄便許給三王朱稽佑為妻。

  兩年前,三王妃病逝,文遠侯憂思難解,偏安於侯府,足不出戶。

  翟迪將卷宗,供狀,證物書信重新點了一次,又與言脩一起與所有人再對了一次證詞。

  寅時末,宋玨進來揖道:「大人,妥了,孫印德這惡賊當真貪生怕死,說只要大人能私下保他一條小命,待會兒大殿上,大人讓他說甚麼都行」

  蘇晉道:「你可有交代他,他若多說一句不該說的,本官便請淩遲?」

  宋玨道:「說了,他只當自己沒長嘴。」

  外頭仍是沉沉雪夜,蘇晉沉了口氣,看向翟迪,言脩,宋玨三人:「今日早朝,我等要彈劾的不僅是朝臣,還有皇子,雖證據確鑿,但巍巍皇權在上,我等生死皆在聖上一念之間,若成,可還世間清明,可佑一方百姓數年安穩,若不成,我等淪為階下囚,俎上肉,本官最後問你們一次,可要退嗎?」

  翟迪三人同時拜下:「回大人,下官絕不退!」

  蘇晉一點頭:「好,換緋袍!」

  冬日的卯時,天是不該亮的,然而一絲微光燈火映在滿世界昭昭雪色上,竟似是薄暝。

  奉天殿開啟前,諸位皇子朝臣已候在大殿之前了。

  遠遠瞧見墀台下上來四人,為首的是蘇晉,她身後跟著的三人卻是生面孔,大約是都察院的禦史。

  早朝只有四品以上的大員才可進殿,這三張生面孔,給寧靜的冬晨平添幾分不安。

  四人皆著墨絨大氅,並瞧不出甚麼,直至走近了,奉天殿吳敞帶著數名內侍上前問詢,蘇晉簡略地回了一句,吳敞目色怔忪,隨即帶著內侍恭敬地對蘇晉揖下。

  幾名小火者上前,幫蘇晉四人褪下氅衣,露出一身明豔緋袍。

  眾人見此情形,面面相覷,四品禦史著緋,不知是哪個朝廷要員要被拉下馬了。

  正這時,只聽殿中內侍唱道:「皇上到——」

  奉天殿門應聲而開,眾皇子朝臣魚貫而入,依品階分立兩旁,蘇晉因著緋袍,率翟迪三人最後進殿,跪地覲見。

  景元帝看了一眼,不動聲色道:「既穿了緋袍,不必再跪。」

  蘇晉應「是」,然後她呈上一封奏疏,站直了身道:「臣僉都禦史蘇晉,奉命審理登聞鼓一案中山西道案情,現已審查結束,此案案情重大,牽連甚廣,臣特率都察院監察禦史翟迪,監察禦史言脩,監察禦史宋玨,具本彈劾山西大同府知府,山西布政使,提督,通政司右通政,工部司務郎中孫印德,工部右侍郎馬砦,工部左侍郎江庭,以及,山西大同府藩王,今上第三子,三殿下朱稽佑!」

  此言出,滿堂譁然。

  自景元帝開國至今,見過彈劾各部堂官的,也見過彈劾開國元勳的,甚至當年孟老禦史還與柳朝明一起彈劾過一品都督與駙馬爺,可這一來就要彈劾皇子的,還是前所未聞。

  這豈不是當庭駁聖上顏面麼。

  眾人移目看去,果不其然,景元帝面色不虞。

  他沒說話,淡淡掃了站在龍椅下方的中書舍人舒桓一眼。

  舒桓點一下頭,對蘇晉道:「禦史彈劾者甚眾,請先說明案情。」

  蘇晉道:「今冬十一月十二至十四,分有三人死於登聞鼓下,現已查明後兩人分為山西鹿河縣徐姓書生,山西濟陽縣盧姓人家幼女,下官自十一月十五發急遞往山西,不日收到回函,現已證實此徐姓書生敲響登聞鼓,是為山西大同府知府,山西布政使,聯合工部郎中,工部左右侍郎賣放工匠,收受賄賂一案。」

  她說著,看翟迪一眼。

  翟迪抬袖對眾人一揖,朗聲道:「朝廷的工匠每年要服勞役,所謂山西道的賣放工匠,便是私下收受工匠賄賂,免除他們的勞役,再以徵募官兵的名義,自民間挑壯丁服役。單去年今年兩年,山西道受賄之巨,達白銀三十萬兩,卻不止於此,年初工部報的預算之中,還有一筆慰勞服役工匠的款項,數額達十萬兩,既無工匠服役,何來慰勞?臣等已查實,此十萬兩,被山西布政使聯合工部郎中孫印德用來上下打點,是以所貪數額在白銀四十萬兩。」

  景元帝一聽這話,冷聲道:「戶部呢?可有此事?」

  沈奚道:「回陛下,有,年初工部報預算,說要用十萬兩慰勞山西工匠,那邊勞役重,開國三十年辛苦有加,這筆帳目是臣批的。今年歲末工部倒是反來一筆明細,花得一錢不剩,但依明細來看,銀子並未給工匠,而是拿去蓋寺廟去了。臣問過工部,但工部言辭含糊,是故臣一直未在明細上署名。」

  景元帝抬手一扶龍椅,問道:「馬砦,江庭,你二人當作何解釋?」

  馬砦乃工部右侍郎,當即跪在地上喊冤道:「皇上,這事定是沈大人記岔了,我等確實跟戶部報過預算,但也說明了這銀子是用去給工匠們建工匠寺所用。這些工匠服役少則數月,多則幾載,此工匠寺,實是為了給他們一個容身之所,可謂有功於國祚。」

  他說著,像是想起甚麼,又道:「其間確實有工匠不願服役,拿著幾兩銀子去賄賂山西布政使,這事工部上下都知道,但布政使當場就拒了。」他一頓,忽然看向蘇晉,惡聲道:「卻不知蘇禦史安得甚麼心,明明是積德行善的功德一樁,偏要無中生有說成貪墨受賄!」

  左侍郎江庭道:「蘇禦史新官上任,實在沉不住氣,凡事還未查明便急著彈劾,是將這一身朱色緋袍當兒戲了嗎?」

  蘇晉道:「敢問江大人,你這工匠寺是幾時開建的?」

  江庭道:「今年開春。」

  蘇晉又問:「既然是收容工匠的工匠寺,那麼當建在哪裡?」

  江庭振袖負手:「自然是山西太原府。」

  可這話一出,江庭的臉色忽然一變,他中蘇晉的計了,太原府是山西行政司,容納工匠的工匠寺是應當建在此,可是——

  蘇晉看言脩一眼,言脩呈上一份舊函,遞與管事吳敞:「稟陛下,微臣翻看去年諮文,發現開春時節,三殿下特請功德,要在大同府修築皇家寺院,為大隨祈福,征辟了山西道全部工匠,至今未曾建好。」他回身看向江庭,「敢問江大人是哪裡來的人手,還能忙裡偷閒地在太原府修一個工匠寺呢?」

  江庭額間滲出細汗,一時未答。

  蘇晉抬手一揖:「陛下,由此可見,江侍郎所言有假。」她說著,又道,「陛下,臣已從工部郎中孫印德出取了實證,證明戶部撥下的十萬兩……」

  「父皇——」

  還不等蘇晉說完,三王朱稽佑忽然往殿上一跪,愧然道:「父皇,這該怪兒臣。兒臣見這幾年父皇久病,日夜企盼著能早日修好寺廟為父皇祈福,可惜進度實在太慢。今年年初,兒臣與工部相商,私自將這十萬兩白銀扣下,許諾工匠們若能趕在明年入秋前將寺廟建好,便分發賞銀,以資鼓勵。此法甚是有效,這幾月的進度竟比之前快了許多。」

  朱稽佑雖是個蠢貨,卻在斂財與好色兩道之上精益求精。

  他早有準備,自懷裡摸出一本帳冊呈上:「這便是那十萬兩白銀的去向,兒臣分毫未取,請父皇過目。」

  他一雙細眼低垂,露出神傷之色:「兒臣到底做了欺瞞父皇之事,日日不能安寧,一直揣著這本帳冊,本想等寺廟建成,父皇身體有所好轉才來請罪,如今看來是不能了。」

  景元帝沉默地看著他,沒有答話。

  他兵馬中原,坐擁江山近三十年,此間真相為何,不是瞧不出的。

  朱稽佑這一番聲色俱佳的求情,實際是立著「孝」字牌坊,請他從輕責罰,若換作從前,他定然嚴懲不貸,而今他是真的老了,不知還有幾個月可活。

  他嗜血好殺,那是對著外人,但殿中跪著的,到底是他的兒子。

  這時,蘇晉問道:「敢問三殿下,這皇家寺廟,是由誰監管修建的?」

  朱稽佑沒理她。

  馬砦道:「是本官。」

  蘇晉又道:「那麼馬侍郎一定對修築殿宇廟閣很瞭解了。」

  馬砦冷哼一聲:「定然不會讓蘇禦史失望。」

  蘇晉道:「所取梁木為何?」

  馬砦道:「皇家寺廟所取梁木,自然是雲貴山中最好的柏木。」

  蘇晉道:「不對,本官已查明,那殿閣正殿偏殿的梁木都是自海上運來的烏木。」她又問:「大殿規格幾何?」

  馬砦道:「廟宇規格大小不一,蘇禦史這話本官如何作答?」

  蘇晉道:「廟宇規格雖不一,但此廟建在山西大同府,三殿下乃此地藩王,為何拒本官所查,這廟建得比三殿下的府邸還大?」

  馬砦啞口無言。

  蘇晉再問:「本官著令人查過,此廟後殿前有一蓮池,池中供著一金身佛像,三殿下日日去拜,你可知那佛像值多少銀子?」

  馬砦恥笑一聲:「蘇禦史這話甚麼意思?難道那修築佛像的銀兩,也要當作是鋪張的貪墨的不成?」他說著對上頭的景元帝一揖拜下,「稟聖上,臣以為那尊金佛像正乃三殿下對陛下一片赤誠孝心,之前三殿下還提過,那佛像已在送來京師的路上,正要給陛下——」

  他話未說完,朱稽佑忽然目露惶恐之色,打斷道:「馬侍郎!」

  蘇晉笑道:「哦,這麼看來,馬侍郎尚還不知,那佛像早就送來京師了,可惜三殿下覺得這麼供著浪費,已命人鑿成金粉,再築旁的物件去了。」

  她說著,神色一肅:「人人皆有敬畏之心,倘若這佛像當真受過廟宇香火,便是破銅爛鐵所鑄,又有誰敢鑿碎?此所謂廟宇,用材極其奢華,規格宏大,因為它根本就不是甚麼廟宇,而是三王拿著這些年貪墨的銀兩,私自修築的行宮!」

  蘇晉自宋玨手裡取過一份狀子,呈給吳敞,撩袍自殿中跪下,身後的宋玨三人亦隨她而跪。

  蘇晉道:「陛下,此乃工部司務郎中孫印德所招供詞,其中所列罪狀,遠不止臣所言十中之一,山西官官相護,貪墨成風,令百姓飽受疾苦,凡家有壯丁,被拉去修築行宮不提,竟連寒冬臘月也不停工,凍死凍傷無數。」她府首拜下,「陛下,證人皆在殿外,請陛下允臣傳他等入殿,以證明臣所言不假。」

  景元帝平靜而淡漠地看著蘇晉,須臾,他將手一揮道:「不必了,朕心裡有數。」又問,「依蘇卿看,當如何治罪。」

  蘇晉道:「通政司右通政,按下奏表不報,當杖百下;山西大同府知府,山西提督,貪墨受賄,但處以流放;山西布政使主持賣放工匠,當處以梟首;而工部司務郎中,工部左右侍郎,欺瞞聖聽,枉顧國體,貪墨之巨,當誅九族!」

  景元帝沉默片刻:「便照你說的做。」

  然而蘇晉又道:「陛下,但臣以為,工部左右侍郎與郎中的誅九族之罪可改梟首。」

  景元帝問:「何故?」

  蘇晉抬起眼,雙目灼灼注視殿上:「因他們不是罪魁禍首,罪魁禍首當屬陛下的第三子,三王朱稽佑!」

  奉天殿中寂然無聲

  景元帝本原是靠著九龍椅背坐著的,可倏爾間他向前傾去,鳳目微闔,目光如利劍,仿佛要將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禦史穿透。

  他伸掌一拍皇案,勃然怒道:「大膽!」

  這個已近朽木之年的老皇帝,內心唯一的溫柔都留給了家人。這是他的朱家天下,這江山是他的,他對子女嚴苛,那是性情使然,是他作為父親,應盡的職責。

  但他可以責難自己的兒女別人不可以。

  蘇晉此番,正是觸了他的逆鱗。

  景元帝寒聲道:「蘇禦史言下之意,是要誅朕的九族嗎?」

  蘇晉拜下:「微臣不敢。」她微一頓,又道,「三殿下是君,微臣是臣,微臣無權也不知當如何處置三殿下,但他所犯之罪,確確然屬實,還請陛下明示此事當如何收尾才好。」

  景元帝道:「他所犯之罪?證據呢?」

  蘇晉直起身,筆挺地跪著,平靜地道:「山西修築至大半的行宮,是臣的證據;山西水深火熱的工匠,是臣的證據;藏在行宮裡百餘無辜的女子,無數侍衛的膝蓋骨,也是臣的證據;還有此刻大殿上,知道內情而不肯言說的,還有那些被拒之大殿之外的證人,他們都是臣的證據。」

  景元帝不明白,蘇晉這是在幹甚麼?是要逼著他殺子嗎?

  虎毒尚且不食子。

  他冷聲道:「朕要的是切切實實的證據,證明稽佑才是主謀的證據,你說得這些,不過證明他知情不報,懦弱無能。」

  他忽然直起身,神色在一瞬間變得非常平緩而鎮定。

  可熟悉景元帝的人都明白他這是真地動怒了。

  這樣的神情,那些已在大殿上默立數年久經風霜的老臣們是已見過數回,廢相之時,誅殺功臣之時,令老禦史下詔獄之時。

  這個嗜殺好血的君主,縱然勤勉清寡,縱然勵精圖治,但他太強勢了,強勢到不容任何人染指他皇家的威嚴。

  這個他用了半生征伐半生守護的江山,是他所有的,全部的心血,他要將它狠狠握於掌中,捏碎都好,只給他的家人,他的子女。

  任何人,都不能淩駕其上地斥責半句。

  言官也不行。

  景元帝平靜道:「你說的,朕自會去查,但在朕還未看到行宮之前,你今日之言,便是無證無憑地以下犯上,犯我皇室一族。」

  他以淡淡的目光四下掃去,一字一句道:「當庭杖殺。」

  虎賁衛忽然自大殿兩側湧入,以長矛為棍,像蘇晉四人的後腰打去。

  蘇晉撲倒在地的同時,另有兩隻長矛一左一右交叉在她肩頭兩側,令她動彈不得。

  腰間火辣辣的疼痛竟讓她的視野模糊了一瞬,外頭的天已亮了,她恍恍然朝前看去,不知是否錯覺,殿中暗影竟晃了晃,像是往回縮了半寸。

  這是甚麼意思?

  蘇晉有些好笑地想,這挪後半寸的影,是在提醒她知難而退嗎?

  可她已經退了。

  否則的話,她會連著工部尚書,吏部尚書,連著九殿下,十四殿下包括七殿下統統全部參完。

  她只是不想放朱稽佑回山西了。有他在一日,一方百姓何以安寧?

  她是可以讓步,但身為禦史,糾察百官,撥亂反正,還天下清明,是她一生所守的底線。

  她不能無條件地往後退,無規矩不成方圓,哪怕要以死明誌。

  景元帝道:「打!」

  虎賁衛高舉起木杖。

  「父皇——」

  朱南羨雙膝轟然落在地上,連帶著整個人都深深伏下身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8:58 PM

第六十九章

  朱南羨的額頭在接觸到冰涼地面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衝動了。

  他不該讓人知道蘇晉是自己的軟肋,他不該露出哪怕一丁點兒情緒的。

  可虎賁衛這麼幾杖下去,尋常男兒都難以撐住,遑論蘇晉一個女子?

  他不能看著她死。

  朱南羨自暴自棄地想,他認命了。

  自初遇她那天起,她或許就成了自己一輩子的軟肋,便是所有人都知道又如何呢?他願拿一切去守。

  想到這裡,朱南羨釋然了一些。

  疏忽間又覺得有這樣的軟肋很好,他方才看到她穿緋袍的樣子,看到她仗義執言為民請命的樣子,簡直移不開眼去。

  清泠的氣質,端秀的眉目,被這明豔的色澤稱著,像是在皓皓廣博的雪色人間裡催開一簇灼灼烈火。

  這簇火也自他心頭催開。

  朱南羨任憑五臟六腑被這烈火焚燒殆盡,輕聲道:「求父皇三思。」

  大殿深深,蒼老的帝王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十三子以這樣的姿勢跪臥於龍椅之下,忽然意識到了甚麼。

  南羨不是個任性的孩子,他想,他胸懷坦蕩,包容大度,從不會讓他這個做父親的為難。

  景元帝再次移目看向蘇晉,眼神已與方才不一樣了,是帶著疑慮的震怒。

  上回南羨不娶妻便要赴藩,這個蘇時雨,也是在場的罷?

  再之前,沢微設局害南羨,似乎就是利用仕子失蹤的案子,利用蘇時雨作餌?

  所以南羨遲遲不納妃,是因為這個禦史嗎?

  景元帝想到這裡,頹然地跌坐回龍椅之上。

  他縱有鐵腕手段奪江山治江山,對自己的子女,還是太縱容了,簡直可稱作婦人之仁,眼睜睜看著他們相爭,他不聞不問,看著他們作孽,他捨不得傷害任何一人,事到如今,連自己最疼愛的十三子也要走岔路了嗎?

  子不教,父之過。

  景元帝目光裡的震怒漸次平息,露出滿眼的擔憂與哀傷,近乎歎息地喚了一聲:「南羨。」

  他想讓他抬起頭來給自己看看,看清楚他到底在想甚麼。

  這時,十二王朱祁嶽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悄聲喚了一句:「四哥。」與朱昱深連帶著朱十七一起往前邁了一步,學著朱南羨一樣伏地磕頭,說了句同樣的話:「請父皇三思。」

  朱憫達這才鬆了口氣,於是也拜道:「父皇,蘇禦史奉命審查登聞鼓一案,眼下證據確鑿,據理彈劾是她職責所在,理所應當。至於老三,山西一帶官員唯他馬首是瞻,至於他究竟是失察還是主謀,還待再審,但此案說他畢竟是山西藩王,此事說他是禍首,也不算太過。」

  然後他微微一頓,一臉鎮定地道:「蘇禦史秉公辦案,請父皇三思。」

  景元帝看著同樣跪在地上為蘇晉求情的幾個兒子,不由怔然。

  是自己想多了嗎?

  或許南羨先跪,只是因為他心地更善,更通透,就像逝去的皇后,她總是為人著想。

  或許只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柳朝明見此情形,這才合袖一揖:「陛下,蘇禦史彈劾是受臣肯允,請陛下三思。」

  柳朝明知道,他的話不能說得太過。

  就像方才,在虎賁衛舉起長矛時,他邁出的半步在看到朱南羨跪下後,又慢慢地收了回去,與他同樣收回這半步的,還有戶部沈奚,大理寺張石山,都察院的趙衍與錢三兒。

  他們都知道,這是個受不得脅迫的皇帝。

  被彈劾的是朱稽佑,皇子已跪,大臣便不能再跪,倘若兩頭一起跪地求情,在景元帝眼裡,豈非等同於逼宮?

  如此一來,等著蘇晉的便只有死路一條了。

  沈奚隨同柳朝明揖下,說了句不輕不重的話:「請陛下三思。」

  景元帝的思緒在這麼一當兒緩緩冷靜下來。

  他有些後怕,因為在祁嶽與昱深跪地之前,他想的是,倘若老十三這逆子膽敢對當朝禦史動情,那便將兩人一起打,一個打死一個打得長記性。

  而現在,老皇帝慈悲滿懷地想,是自己太老了,是自己多想了。

  他擺了擺手,說道:「罷了,都平身。」虎賁衛見了這手勢,無聲退下。

  但是,這個蘇晉當怎麼處置呢?

  景元帝想了想,心下忽然一狠,再起殺心,喚了聲:「刑部——」

  就在沈拓邁步而出的當口,殿外忽然有人通傳道:「稟陛下,文遠侯進宮求見!」

  蘇晉伏在地面,渾身上下如同繃緊的弦,直到聽到「文遠侯」三個字,那條埋於血肉勒緊心脈的弦才斷了。

  文遠侯齊帛遠,她的最後一個證人。

  他不僅僅是昔日翰林院掌院,三王妃的生父,更重要的是,當年景元帝征伐天下時,身邊有三位謀臣——謝相,老禦史,文遠侯,只有最後一人還活著。

  蘇晉在知道此案與三王相關之後,便去文遠府投帖拜謁,可每回都被小廝攔於府外,以一句「侯爺避世已久,不見俗世中人」為推辭。

  蘇晉等到今日,是再不能等了,年關將近,眼見著就要停政,等正月十五一過,三王就要動身回山西,那時她該拿甚麼來攔?

  更莫說山西行宮不停工,這個年關節又要死多少人?

  景元帝聽到「文遠侯」三字,目光竟滯了一瞬。

  齊帛遠?這是多少年不見了?自他將他的獨女賜婚給稽佑以後嗎?

  景元帝抬起手,不自覺地攏了一下鬢邊蒼蒼的髮,這才道:「請。」

  奉天殿要比外頭暖和許多,殿門左右而開,一股寒氣襲來,而進殿之人的眉目間像也含帶著風霜。他的雙鬢與景元帝一樣業已蒼白,眸中淡然始終未改。

  便是老了,也是個清臒的書生。

  文遠侯合袖一拜,然後跪地磕頭,一套規矩施得行雲流水,妥妥當當。

  可景元帝看著卻不是滋味,兄弟相稱把酒言歡的日子已過去了幾十年,再也回不來了,被他親手毀了。

  文遠侯挺直背脊,自袖囊裡取出一物托於掌上,安靜地道:「稟陛下,老臣受蘇禦史所托,特來為三王朱稽佑修築行宮,擄掠民女,縱容工部賣放工匠一案作證。」

  他手中之物乃是書信模樣,吳敞連忙拾級而下,先對他行了個禮,這才取過書信呈給景元帝。

  文遠侯續道:「此乃老臣小女去世前寫給老臣的家書,信中字字血淚,斥三殿下為斂財,不惜縱容工部賣放工匠,傷害平民,貪色好逸,甚至想修築行宮以安放擄掠而來的民女。小女心誌高潔,一心認為黎民之所以飽受疾苦,乃她相夫之失,是故憂思成疾,鬱鬱而終。」

  景元帝聽完文遠侯的話,愣愣地看著手裡的書信。

  其實信上寫了甚麼,他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他只是想到數年前,當他決定把文遠侯之女嫁給稽佑時,這個從來不為外物所動的書生曾跪地求他,流著淚說:「鈺兒心誌太過高華,染不得一絲塵埃,將她嫁給三殿下,是害了她啊。」

  彼時景元帝不以為然,稽佑一直喜歡齊鈺,他知道。

  爾後幾年,朱稽佑縱然不成體統,浪蕩一些,但他待齊鈺還是好的,走到哪裡,得了甚麼新鮮的寶貴的,都想著齊鈺。

  景元帝只是覺得,謝煦死了,孟良又是一根筋,他既不想身邊人一個一個遠去,又不想他們功高蓋主,是以他自以為找到了兩全的法子,用自己一個不那麼出色的皇子,用一樁姻親牽製住齊帛遠。

  他真地沒想到會害死齊鈺。

  景元帝握著齊鈺最後一封家書,指尖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朱稽佑再一次撲跪在地,泣聲道:「父皇,岳丈,兒子、兒子縱然荒唐了一些,好色了一些,但待鈺兒一直是很好的,有回她說想看曇花開,我親手給她栽了一株,夜夜不睡守著,就為讓她看上一眼,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害她,我……」他抽泣了一下,眼淚掉下來了,是真地在思念齊鈺,「自她病了以後,我憂心極了,我找了許多大夫為她看診,我心想著要與她一起長命百歲,與她——」

  「逆子!」景元帝忍不住,自皇案拾起一方硯臺向朱稽佑砸去。

  硯臺在朱稽佑跟前的地面碎裂,濃墨濺了他滿臉。

  深黑的墨漬混在淚水當中,變得渾濁不堪。

  朱稽佑看著對自己忍無可忍的父皇,不為自己反為蘇晉求情的兄弟,忽然覺得孤立無援。

  他更想念齊鈺了,那個心誌高潔,端莊秀麗的三王妃。

  龍生九子,老七,老十,十三,個個挺拔俊朗,於文於武都勝他百倍,只有他,生來就胖,所以他從小便十分自卑,從未想過齊鈺自嫁過來以後,會一心一意對他好,會喜歡他。

  這麼多年,他一直活得像美夢成真一般忘乎所以,卻給不了她想要的。

  這世間,許多女子畢生所求不過夫君待自己好,可齊鈺不一樣,她要的是滿目清明,皓皓乾坤。

  朱稽佑是個真正的惡人,他給不了。

  景元帝看著朱稽佑哭得涕淚縱橫,忽然覺得無力,他抬了抬手道:「文遠侯平身罷。」然後他再看了蘇晉一眼,沉默一下,又道,「蘇禦史也平身。」

  蘇晉終於重新站起,她微微一頓,折轉身,朝文遠侯一揖。

  文遠侯下意識看了眼她的臉,然後合袖回了個揖。

  在旁人看來,大約會覺得文遠侯的回禮只是他為人謙恭所致。

  但蘇晉知道,這個一品侯爺朝自己回禮,是已認出她了——謝相避世得早,他的兒媳,即蘇晉的母親,景元帝沒見過,文遠侯與孟老禦史卻是見過的,他們曾至蜀中探望故友兩回。

  景元帝護短好殺,蘇晉今日既彈劾皇子,便是報了必死的決心。

  可行舟至半途,黎明未至,她又如何不拚命為自己尋一條生路?

  而這條生路,便是文遠侯。

  景元帝護的短裡,有與自己血脈相連的皇子,更有昔日與自己有袍澤之誼的故人。

  他老了,對兒子的護犢之情愈深,對昔日一念之差薄待了的故人亦愈愧疚。

  蘇晉昨夜讓言脩給文遠侯帶去一句話——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這話表面看沒甚麼,但昔日謝相致仕歸隱,離開京師前,與文遠侯所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她知道文遠侯會來,終於還是等到了。

  蘇晉默立於殿上,良久,只聽景元帝木然道:「既然證據確鑿,便由蘇禦史提議,當如何處置朕這個逆子罷。」

  攻心為上,也許只有故人之女憾死,才能令這位老皇帝不再姑息這名承他骨血,又作惡多端的第三子罷。

  蘇晉道:「是。」然後她轉首看向朱稽佑,無悲無喜地道:「臣以為,當撤三殿下藩王封號,召回京師,永生不得再赴山西,此其一。」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8:58 PM

第七十章

  「其二,收回三殿下在山西及京師的府邸,遣散所有姬妾,並將此兩處的家產變賣。所得錢財,一,用來彌補貪墨虧空;二,用以撫恤被擄掠的女子,無辜凍死之人的家眷,及慰勞那些被強行征來服役的壯丁。」

  蘇晉再朝龍座揖下:「陛下,臣相信三殿下本性純良,有此行徑,實是受人蠱惑所致,但此案案情甚重,死傷無數,不罰不足以服天下,因此其三,」她一頓,負手道,「將三殿下圈禁於宮中,待來年開春,著工部營繕司郎中,營繕所官員數人,及都察院監察禦史,前往山西查明行宮具體規模,所耗人力物力,可有冤死枉死,將案情擬定,昭示於天下,再由陛下定奪三殿下的罪名,以顯陛下仁德公允,對萬民蒼生一視同仁之心。」

  蘇晉沒有咄咄逼人地置朱稽佑死罪。

  凡事適可而止,過猶不及。

  她明白這個道理,何況她心中還另有所求。

  蘇晉言罷,奉天殿內一時無聲,良久,景元帝寡淡得仿似不起一絲波瀾地應了句:「準奏。」

  然後他喚了一聲:「刑部。」對著俯首行禮的沈拓道:「此案由你主審,限來年三月之前結案。至於那些證據確鑿的,該殺該刮,就依方才蘇禦史所諫之言定刑。」

  其實此案案情之重,有三品以上大員涉案不說,更牽扯一位藩王,為保廉明公正,當由三司會審。

  但,倘若三司會審,恐怕再不能保朱稽佑安危了。

  這是老皇帝最後的一點私心,他盼望著這個同為皇家岳丈,太子妃生父的刑部尚書能網開一面,留他的第三子一條性命。

  沈拓領命後,景元帝看向蘇晉,分外淡漠地問了句:「蘇禦史還有甚麼要諫言的嗎?」

  蘇晉沉默了一下道:「陛下,臣還有個不情之請。」

  「講。」

  「臣想請立一方功德碑,為天下讀書人,為籍籍無名的義士。」

  蘇晉說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閃過無數畫面。

  有她傳臚聽封時的欣悅,有她在鬆山縣,與晁清慷慨解囊卻救不了身邊疾苦的憾恨,更有許元喆臨死前,血誓「來世不做讀書人」的悲愴。

  最後卻定格在刑部暗無天日的甬道裡,晏子言九死不悔的背影。

  蘇晉眸色微黯,輕聲道:「下官已查過,此徐姓書生不過一介舉人,並無功名傍身。山西修築行宮,賣放工匠一案,原本與他無關,他卻不忍看身邊黎民飽受疾苦,上遞十餘請命書,無一不被通政司壓下。萬般無奈,只能上京敲響登聞鼓。

  「他怕敲響登聞鼓後,守鼓的禦史不將狀書呈於陛下,這才自盡於鼓下,引來皇上雷霆震怒,以將此案追查到底。

  「這是他的義舉,是他一個人的孤勇。」蘇晉抬眸,清亮的眸光深處有烈火,「是以微臣想請立一方功德碑,為此案結一顆善果,為徐姓書生,更為天下所有不惜性命為民請命的義士。」

  殿中龍涎香淡淡,焚盡霜雪滋味。

  有個瞬間,偌大的奉天殿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

  蘇晉又想起了晏子言,在他慷慨赴死的一年又七個月之後。

  時至今日,令她最記憶尤深的,已不是他行刑前,寧溘死以流亡兮的決絕。

  而是他淡笑著接過一盞杏花釀,無不遺憾又無不坦然地說:「可惜前日受刑,不知怎麼舌頭壞了,已嘗不出味道。酒色雖好,卻品不出是甚麼酒。」

  這才是真正的大義,蘇晉想,縱心有憾,卻無悔。

  所以她願拿朱稽佑的一條性命去換哪怕一丁點的,為時已晚的公道。

  景元帝看著殿上那名以退為進,一步百算的年輕禦史,看著煌煌大殿上靜默而立不發一言的朝臣。

  是沒有人再為蘇晉說話。

  可是,有人為自己說話嗎?有人為他朱景元無上的皇權,誅討這名口出狂言的禦史嗎?也沒有。

  他看向立在蘇晉一旁的齊帛遠,他的袍澤舊友,一身書卷氣風骨猶存,卻終是老了,與自己一樣,雙鬢斑斑,滿臉褶皺。

  也許屬於他們的乾坤就要過去了。

  景元帝覺得累極了,他忽然有些童心未泯地期盼年關節快些到來,這樣,他便不用再理會這渾渾噩噩的朝綱,可以好好享幾日天倫,有童稚盈室,兒孫繞膝頭。

  於是他擺了擺手,放任流之地道:「隨你罷。」

  景元帝再次看向大殿諸臣時,目光已十分淡泊:「文遠侯與柳卿留下,其餘的,退朝罷。」

  齊帛遠與柳朝明俯首揖下,其餘皇子臣工行稽首禮,依品階順次退出。

  蘇晉帶著翟迪三人走在最後,發現那些因景元帝護短未能進殿作證的證人已被刑部領於墀台下候著了。

  沈拓上前道:「那麼就請蘇禦史今日內至刑部一趟,將登聞鼓山西道一案的卷宗與證據一併移交。」

  蘇晉稱是。

  沈拓看了墀台下一眼,數名證人中,夾雜著一名身著五品白鷳補子的,正是工部郎中孫印德。

  「這名孫郎中,雖是此案的證人,但拒本官所知,他所涉罪名極其嚴重,且他方才說,蘇禦史曾承諾他,若他肯將案情據實相告,願佑他一命。」沈拓說著,朝著奉天殿遙遙作拱,「既然方才聖上也交代了,要依蘇禦史所諫之言定刑,那禦史便給個話,要如何處置此人罷。」

  蘇晉聽了這話,也轉過頭,淡淡地掃了孫印德一眼。

  他們相隔不遠,孫印德是能聽到他二人對話的。

  他正一臉討好地看著她。

  蘇晉收回目光:「沈大人,此人罪大惡極,還望大人秉公辦理,決不輕饒。」

  孫印德如遭當頭棒喝,一雙魚泡眼上下翻了翻,勃然怒道:「蘇時雨!你甚麼意思!你要出爾反爾嗎!是你讓我抹去證據,是你讓我包庇工部尚——」

  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被沈拓怒聲打斷:「奉天殿外也敢喧嘩,你是不要命了嗎?可是要請本官現下就處死你?!」

  孫印德聽聞「處死」二字,膝頭一軟,矮短的身形跌跪在地,愣愣地瞧著墀臺上的二人。

  蘇晉自袖囊裡取出一份狀書,呈給沈拓:「有勞沈大人了,此狀書上,寫有孫大人為官二十年來所犯罪狀三十四條,便是今日登聞鼓一案作證立功,此功也抵不過其罪萬分之一。仕子鬧事時,他曾帶走衙差躲避於巷陌;當年馬少卿設局殺害十三殿下,也正是此人去王府報信引殿下涉險,因此,若要由臣為孫郎中定刑——」

  蘇晉說到這裡,卻頓了一頓。

  她是個說一不二的人,而她當年的原話是——我蘇晉,總有一天定會讓你跌下來,摔得粉身碎骨,給那些平白冤死的人陪葬。

  「當處以,車裂。」

  恍若一聲驚雷在孫印德頭上炸響,他腦中突生一陣嗡鳴之聲,待他再回過身來時,蘇晉以自墀台往下走來了。

  滾燙的涕淚自孫印德眼鼻湧出,他不顧侍衛攔阻,跌絆著上前一把拽住蘇晉的緋色衣袖道:「蘇、蘇大人,我,不,小人知錯了,小人從前不該得罪您。」

  他渾身抖得如篩糠,抹了一把淚又道:「當初許元喆,還有他阿婆的墳,我夜不成寐時,是去拜過的,還有晏少詹事,裘閣老,我都一一去拜祭過,我還……」

  蘇晉再也聽不下去了,收手扯回自己的袖袍:「你也配?」

  兩名侍衛上前,將孫印德架著走了。

  蘇晉自一條窄道往都察院走去。

  天上依舊層雲如蓋,目之所及是浩浩白雪,這一場彈劾生死一線,仿佛自九幽裡走了一遭,而世間的蒼茫卻不為所動。

  或許她所做的,真的微不足道。

  蘇晉垂首往回走,卻在一剎那又頓住腳步,她回頭望,目光穿過正南方,穿過厚重而斑駁的城牆,穿過積了灰光陰,看到了昔日午門之外,那群拋頭顱,灑熱血的義士。

  亦看到當初滿眼失望的自己。

  彼時的她說,這是萬馬齊喑的朝綱,上之所是比皆是,所非必非之。

  那麼行舟守誌至今,她拚死請立的這一方功德碑,算不算自己終歸在這個風雨連天的時代發出了一絲暗啞的,微不可聞的聲音呢?

  也許有一天,她還能請人將許元喆,徐書生,晏少詹事的名字鏤刻於石碑之上。

  「蘇時雨。」墀台不遠處,有人喚了她一聲。

  蘇晉循聲望去,是沈奚。

  沈青樾身著一身墨藍官袍依舊不改倜儻,嘴角含帶恣意的笑,眸中卻是冷清清的。

  他在蘇晉面前站定,順著她方才的目光,也深深地往巍峨城牆處看了一眼,許久不曾移開眼眸。

  沈奚再回過頭來時,嘴角的笑意沒了。

  他整個人變得凜冽而肅穆,然後他忽然抬起雙袖,無聲合手向蘇晉揖下。

  天地都是浩渺的風聲。

  蘇晉沉默地看著沈奚,抬手回以一揖。

  兩人直起身,沈奚沒再說甚麼,或者說,他不需要再說甚麼,袍服大氅隨著他的一折身帶起一股清冽之氣,逕自離開。

  而趙衍與錢三兒卻在沈奚離開以後,走來蘇晉跟前,與素來恣意偶爾認真的沈侍郎一樣,合袖無聲作揖。

  再然後是大理寺卿張石山,中書舍人舒桓,刑部尚書沈拓……

  十二王朱祁岳與四王朱昱深來到蘇晉跟前時,墀臺上的人已散得差不多了,兩人學著一幫文臣,揖到一半,卻見蘇晉撩袍便是要跪,說道:「殿下們是君,微臣是臣,微臣是萬萬受不起殿下之禮的。」

  朱昱深抬手將她一扶,淡淡道:「犯顏直諫,為民請命,以死明誌,本王上朝堂得早,今日的蘇禦史,仿佛讓本王看到昔日老禦史的風采,沒甚麼受不起的。」

  而墀台另一端,朱憫達看著立在一旁默然遠望的朱南羨,問了句:「你不過去嗎?」

  朱南羨搖了搖頭,語氣裡有掙紮猶疑:「不去了。」

  他過去,他該說甚麼?誇她一兩句嗎?可自己一個習武之人,便是誇上幾句,又能翻出甚麼花兒來?要是說不中聽了怎麼辦?

  或者學沈青樾,跟她揖一揖?可旁人都揖完了,自己這才磨磨蹭蹭地過去,豈不顯得很沒誠意?

  朱憫達再看朱南羨一眼,看了個明白透徹,罵了一聲:「出息。」然後抬手拍了拍他的左臂,拋下一句:「你沒看走眼,她的確是個好禦史。」走人了。

  也就這麼一會子功夫,皚皚的墀台下臣工散盡,蘇晉抬眸四下望去,終於找到遠站在一端進退兩難的朱南羨。

  她對身後翟迪三人道:「你們三人先回去。」

  然後她微提著緋色袍服,一腳深一腳淺地朝朱南羨走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8:59 PM

第七十一章

  蘇晉走到朱南羨跟前,撩袍便是要拜。

  朱南羨「哎」了一聲,抬手虛攔了一下,輕聲道:「不必。」

  其實蘇晉並沒實實在在地要跪下,被他這麼一攔,從善如流地直起身,仍是認真地打了個揖:「多謝殿下,又救了時雨一回。」

  她沒有自稱臣,這很好。

  大而化之的朱十三總算捕捉到了一絲事關緊要的微末,暗喜之餘又生出些情怯。

  是以他握拳掩鼻,掩耳盜鈴一般清了清嗓子道:「哦,本王也沒做甚麼,是文遠侯來得及時。」

  蘇晉卻道:「倘若沒有殿下幫忙拖的那半刻,時雨不被打死也是重傷。」

  她說著,抬起眸子來看他,眼裡有十分淺淡的笑意。

  其實外人眼中的蘇禦史是不苟言笑的,是和氣而疏離的,雖不及左都禦史沉潛剛克,卻自帶一股清冽。

  而此時此刻,蘇晉眼中的笑意真真切切得像一夜春來,蛺蝶振翅一般輕微,又令人動容。

  朱南羨的耳根蹭一下就紅了,五內空空,似是這寂無聲的雪色世界。

  那種感覺又來了,那種,他若再不走,便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甚麼的感覺。

  可這回他走不了。

  這一抹淺淡的笑意仿佛一簇烈火,轉瞬之間銘於心頭流入血脈,滋生出瘋長的藤蔓,將他牢牢困於方寸之間。

  朱南羨被這藤蔓攪擾著,被烈火灼然焚燒著,不自覺張了張口,喚出的名字竟是一聲:「阿雨。」

  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蘇晉眸中笑意漸次褪去,她有有些錯愕,片刻,分外沉靜地垂下眼簾,輕輕「嗯」了一聲。

  朱南羨簡直要崩潰。

  他再一次自暴自棄地想,擇日不如撞日,要不就趁現在把自己的心意挑明吧。

  反正她這麼聰明,一定是知道了,反正滿世界都聰明人都知道了。

  朱南羨垂在身側的手握緊成拳青筋畢現,鼓足勇氣終於道:「阿雨,其實我——」

  「皇兄!」

  墀台遠處,忽有人高聲喚了他一聲。

  像是淬火而出的利劍有了豁口,或是撥到一半的琵琶曲忽然弦斷。

  朱南羨腦中的嗡鳴之聲就像燒紅的豁口劍浸於水時的殺氣騰騰。

  他木然轉過頭,看著尚還站在老遠老遠的墀臺上,就非要叫自己一聲的朱十七,忍了許久,才忍住自腰間拔刀的衝動。

  朱十七見他看到自己了,頗興奮地招招手,像是有甚麼事,疾步拾級而下,朝他走來。

  一鼓作氣,再而竭。

  等到朱南羨收回目光再看向蘇晉時,方才蓄滿力氣就要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已隨著淬劍時的霧氣發散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思量許久,正琢磨這該怎麼找回場子,沒想到這回蘇晉竟不依不饒了。

  她問:「其實甚麼?」

  朱南羨愣怔了半晌,看著蘇晉清透而認真的目光,不知怎麼,忽然自魂靈深處攫了一把力氣道:「其實我一直很——」

  「蘇禦史。」

  朱南羨將手放在了刀柄上。

  朱十七的人還在七丈開外便向蘇晉遙遙作揖。他方才也在朝堂上,見識到了禦史著緋袍,懸明鏡於天下的氣魄,心中不是不佩服的。

  等朱十七走近了,蘇晉回揖道:「二位殿下既有事,臣便先告退了。」

  朱南羨沒答話。

  朱十七看了他十三皇兄一眼,唔,臉色似乎不大好?

  於是他後知後覺地問:「蘇禦史,本王方才是不是打擾你與十三哥說話了?」

  蘇晉道:「殿下哪裡的話。」

  朱十七撐著下頜,若有所思道:「本王方才聽皇兄說甚麼『其實』。」他轉頭問朱南羨,「皇兄,其實甚麼?」

  朱南羨握緊刀柄。

  朱十七福至心靈:「啊,本王知道了!」他十萬分和氣地對蘇晉道:「其實皇嫂昨日還提過這事,年關宴後,東宮會再過一次年,讓我皇兄邀蘇禦史一起來。」

  其實東宮自家過年,等閒不邀外人,但蘇晉並不知這因果,還以為是尋常宴客,可尋常宴客,怎麼由太子妃來請?

  她不明所以:「太子妃命邀臣去東宮,是有事嗎?」

  朱十七想了想:「大約是年關過後,本王即將滿十七歲,需要賜字罷?」

  這是景元帝定的祖製,大隨皇子年滿十七前只有名沒有字,將滿十七之時,由翰林取字數個,皇上親自擇選。

  朱十七續道:「翰林院前陣子擬過幾個送來東宮,大皇兄看了不甚滿意,說要請個學富五車的來擬字,皇嫂當時還提了蘇禦史一句呢。」

  蘇晉默了默,看向朱南羨:「殿下是要說這事嗎?」

  朱南羨看著睜著一雙閃忽的大眼,滿臉期待地望著自己的朱十七,深深覺得這年來歲月,十七雖長得挺拔了一些,可惜光長了個子沒長腦子。

  而朱南羨活了二十三年,頭一回覺得腦子可真是個好東西。

  十七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能說甚麼,還能說甚麼?

  於是他「嗯」了一聲:「是吧。」

  蘇晉點了點頭,與朱十七一揖:「冒昧問一句殿下的生辰八字。」

  朱十七見她應了,滿心興奮道:「我是丁酉年九月十九生的,深秋時節,桂子都謝了。當年北有蠻夷犯境,東有海禍,父皇禦駕親征前,母後剛懷上我不久,等父皇回來,我已一歲了。父皇曾說,我是他凱旋歸來後,上蒼賜給他最好的厚禮。」

  他一股腦兒說了這許多,蘇晉安靜聽完,回道:「好,臣便趁著這幾日為殿下仔細擬幾個。」

  朱南羨知她是一個諸事都認真以待的人,怕她費心操勞,忙道:「隨便擬一個便好,十七就是個毛頭小子,擬個字哪有這麼多講究,湊合著念出來舌頭不打結的就行。」

  朱十七心中一涼,滿腹委屈地瞪大眼:「皇兄,你還是我親皇兄嗎——」

  蘇晉淡淡一笑:「殿下說笑了,能為十七殿下擬字,是臣之幸事。」

  她說完,再度朝二人揖了個辭行禮,退了幾步,折身走了。

  滿地都是積雪,蘇晉走得並不快,倏忽間,又聽朱十七將朱南羨方才待他的那份薄情拋諸腦後,催促道:「皇兄,今日已有許多畫像送來宗人府了,十皇兄讓我來與你說一聲,我隨你去挑罷。」

  朱南羨怔了一下,看著蘇晉並未走遠的身影,不由道:「說甚麼呢。」

  朱十七道:「便是各臣工家女兒的畫像,不是急著給你選皇妃麼?」

  他一邊說,竟一邊看出朱南羨眼底的惱色。

  朱十七以為他十三哥這份氣惱是對自己,委屈道:「年關宴臣女進宮,你身為宗人府左宗正,左右也是要一個一個見的,眼下先挑幾個看得上眼的怎麼了?」

  宗人府是掌管皇家及後宮事宜的官署,其堂官宗人令,左右宗正由皇子擔任。自各皇子就藩後,宗人府堂官出缺,許多事宜已由禮部代勞。

  今年因年關宴與萬壽宴一起辦,是個天大的盛事,一日前便有旨意下來,命十殿下朱弈珩暫領宗人令,朱南羨與朱沢微分任左右宗正。

  蘇晉昨日還想,既然要命幾位殿下暫領宗人府,為何這旨意要等年關將近,諸事已定了才下來。

  聽朱十七這麼一說,她明白過來,原來旨意是個幌子,讓朱南羨任左宗正,不過是為了讓他有個名正言順的由頭,在年關宴上挑一個自己心儀的皇妃。

  都說景元帝最寵十三子,如今看來,還真是。

  朱南羨看著蘇晉的背影微微一頓,待走到掃開雪的路徑上,便加快腳步往都察院的方向走了。

  朱南羨自原地默立了片刻,負手回身,往奉天門的方向而去。

  朱十七追著朱南羨走了幾步,看他竟是要出宮的樣子,不由道:「皇兄,宗人府那頭還等您回話呢,您不看畫像了?」

  朱南羨道:「不看,你去給胡主事帶句話,讓他放把火把畫像燒了。」

  奉天門的侍衛明白十三殿下這是要去北大營了,連忙牽來一匹快馬。

  朱十七道:「那納妃的事怎麼辦呢?您到時現挑一個麼?」

  朱南羨翻身上馬,看著奉天門侍衛手中長矛,矛頭纏著紅纓,就像方才煌煌大殿上的那抹明豔緋袍。

  心中催開的烈火是要焚這一生一世了。

  他笑了一下:「不納,本王這輩子都不納妃。」

  然後他揚唇再一笑,又道:「自明日起,你搬去沈府住。」

  朱十七一頭霧水:「為何?」

  朱南羨揚鞭一揮,縱馬而去,拋下一句:「你去跟著沈青樾,讓他教你怎麼長腦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9:00 PM

第七十二章

  柳朝明自奉天殿出來,剛好看到蘇晉往都察院的方向走去,一片緋色衣角折入拱門,帶起半斛明媚春光。

  拱門也是朱色的,唯牆上青瓦已覆上白雪。

  他沉默地看了一陣,片刻,文遠侯也自奉天殿出來,兩人合手對揖。

  齊帛遠無聲地比了個請姿,柳朝明點了一下頭,二人並肩自墀台下,一路往宮外走去。

  穿過奉天門,宮前苑,行至廣袤無人的軒轅台,齊帛遠這才問了一句,「陛下最後說的那句話,你怎麼看?」

  那句話是,帛遠,柳卿,倘若朕現在下令削藩,還來得及嗎?

  其實這話看似在問,實是在歎。

  朱景元心中知道答案,因此不等這二人作答,便道:「柳卿,你退下罷。」

  柳朝明淡淡道:「侯爺明白,陛下這話並不是問我,我在大殿上不過是個影子,他想問的人是影子背後含恨而終的先師。」

  齊帛遠道:「因此本侯現在要問你。」

  柳朝明勾起嘴角笑了笑,目中譏諷之意畢現,吐出四個字:「昏聵無能。」他道,「當初下旨要封藩,多少臣工,多少書生義士進言相勸,他殺了多少,堵了多少人的嘴?現在後悔了想要彌補?我平生最恨一事,亡羊補牢。」

  齊帛遠看了柳朝明一眼,心中喟歎。

  多少年了,他還是這樣。

  旁人只道這位年輕的左都禦史沉潛剛克,鐵面無私,正如老禦史一般,但齊帛遠知道,這其實是自霧裡看花的表像。

  當初柳昀拜入孟良門下,還不到十二歲,只是個半大的孩子。

  其實孟良一度是不收門生的,柳朝明能拜他為師,據說還是受人所托,然而孟良收下他後,竟意外發現此子天資極佳,是百十年難得一見的好苗子。

  那已是大隨開國十年間的舊事了。

  齊帛遠記得那一年江南桃花汛,入秋後,浙北一帶顆粒無收,餓殍遍野,加之中原腹地流寇四起,東海倭寇擾境,孟良忙得幾乎衣不解帶,卻還要將柳朝明帶在身邊,寧肯少睡乃或是不睡,也要日日教他一個時辰學問。

  少時的柳朝明個頭長得慢,十二歲的少年,有的已挺拔如竹,柳朝明卻慢條斯理一年竄半寸誠如他寡淡的性情一般。

  有回他得了寒症,身子怎麼也暖不起來,孟良只好一邊批改公文,一邊將他抱在懷裡暖著。

  孟良說,後來柳昀醒來,就自懷裡默默看著他,本以為這孩子要說些甚麼,誰知就說了一句「我會好的」,閉上眼又睡了。

  奈何就是這性情。

  明明是個孩子,卻無波無瀾得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江水。

  孟良是個耿介脾氣,以為言傳身教不得當,將原因歸咎於自己。

  柳昀十三歲時,孟老禦史覺得他太過孤僻,想讓他去翰林進學,學會與人相交。

  恰好那年湖廣鬧匪盜,據說是官盜勾結,孟良作為禦史前往巡按,走得那一日,便將柳昀放在了時任翰林院掌院的齊帛遠府上。

  老禦史是一個事若關己不願多說的人,把柳昀交給齊帛遠時,只交代了一句:「這是為師至交,你在他府上住一陣子。」

  齊帛遠記得,當時十三歲的柳朝明站在府內中庭,十分安靜地看著孟良離開。他面上似乎沒甚麼表情,一雙十分好看的眼深如古井,眸底像蓄了一團霧氣,整個人動也不動。

  齊帛遠走上前去,溫聲道:「我聽說,你叫柳朝明,是柳家後人。」

  然而這話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

  過了好一陣,柳朝明才回轉身來。

  他微仰著下頜,眼簾卻是垂著的,這副表情,像是在極力忍著甚麼,須臾,他才淡淡道:「我不喜歡朝明二字,也沒有家,你若不介意,可以喚我柳昀。」

  齊帛遠儘量放輕語氣:「好,柳昀,這兩年你便跟著我,過一陣子我會帶你去翰林進學。」

  他說著,回身往內府走,再一次溫聲道:「來。」

  齊帛遠已快走到回廊了,身後卻沒有腳步聲,他回頭看去,柳朝明仍站在遠處,又望向府門的方向。

  他到底還是年少,哪怕心思再深,也不願被人輕易放棄。

  他想,自己明明已孜孜不息,盡全力跟著恩師做學問了。

  齊帛遠問:「你這是怎麼了?」

  柳朝明沉默片刻,忽然緩緩地,無助地笑起來。

  那雙十分好看的眸子裡忽然起了一陣風暴,吹散原本蓄在眸中的霧氣。所有的情緒——驚詫,難以置信,憤怒與難過,全都畢現眼底。

  甚至連他的語氣都是譏諷的:「孟先生不教我了嗎?他怎麼可以出爾反爾?」

  齊帛遠震驚地看著這樣的柳昀。

  旁人笑的時候都如春風和煦,可柳朝明一笑,恍恍一眼望去還好,若仔細看,才發現他所有深埋於心的不甘不忿都會自眼中曝露。

  齊帛遠聽說過柳家「存天理,滅人欲」的家教,亦知柳家人都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

  可他沒想到這樣的家風竟會將一個資質當世無雙的孩子逼成這樣。

  他恍惚想起,柳昀在拜入孟良門下之前,仿佛是獨自從柳家逃出來的。

  昔日景元帝身邊三位謀士,謝煦是才情錦繡,明敏高智的,孟良是忠義耿介,是非分明的,齊帛遠與他二人不一樣,他是真正的書生,性情裡自帶一股溫和儒雅的悲天憫人。

  他看著這樣的柳昀,輕聲道:「孟良只是外出辦案,怕耽擱你進學,才將你放在我這裡。你這麼好的資質,他怎麼捨得不要。」

  柳朝明眼裡全是不信:「是嗎?」

  齊帛遠道:「你可以回孟府住,等他回來,但你要記得,這一年餘,我是你的先生,你當日日與我晨昏定省,一日也不可耽擱。」

  柳朝明聽到這裡,一刻也不停頓地往府外走。

  他還沒走出去,齊帛遠又叫住他,說:「柳昀,你其實還是常笑些好,日後在我這裡,你不必掩飾自己。」

  柳朝明將信將疑地看了他一眼,抬步走了。

  時隔經年,當初那個無波無瀾得像一汪江水的少年已長成靜如深海,泰山崩於眼前而不動的都察院首座,唯有在齊帛遠面前,絲毫不掩飾自己。

  柳朝明接著方才封藩削藩的話頭,續道:「就算朱憫達能順利登基,接下來免不了要動乾戈,征伐戰亂,民生剛穩固一些又要墮於水火。真不知朱景元當初搶江山來做甚麼,為了看他哪個兒子打起來更厲害些麼?」

  齊帛遠卻敏銳地捕捉到他話裡的機鋒:「『就算』?甚麼意思?」

  柳朝明又譏誚地笑了一下:「文遠侯不避世了?」

  齊帛遠歎了一聲:「罷了,為了一點舊情,陪幾個故友爭了半輩子江山,非我所願也,日後的,就留給你們罷。」他說著,忽而淡然一笑,「知道你離開奉天殿後,陛下單獨問了我甚麼嗎?」

  柳朝明想了一下:「蘇時雨?」

  齊帛遠道:「他問,謝煦除了一個孫女,可還有甚麼後人。」

  柳朝明眉頭微鎖。

  齊帛遠道:「其實你昨夜不必特意派人送信,蘇時雨早已托人與我帶了話,道明她是謝煦孫女了。」他笑道,「你擔心過了,她到底是謝煦之後,雖身為女子,承她祖父之學,加之多年官場歷練,已可獨當一面,或許有一天,她能如謝煦一般算無遺策。」

  柳朝明冷笑道:「倘若謝相當真算無遺策,當年『相禍』將起,他為何避於蜀中不逃?是算漏了自己會累及家人慘遭橫禍嗎?」

  齊帛遠道:「這世間障眼法,大都脫不開一個『情』字,謝煦是重情重義之人,他不信皇權會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心,所以他避之不逃,他要看看朱景元會做到甚麼地步。」

  他說著,忽然看了柳朝明一眼,淡淡而笑:「就如你也一樣,以你的智謀,難道看不出蘇時雨早留了後手,可你還要多此一舉地知會我一聲,為甚麼?僅僅因為你曾與孟良許下的諾言嗎?」

  柳朝明未答這話。

  當初他發現蘇時雨是女子,讓她避於杭州時,她也曾問過一句:「大人圖什麼?是老禦史臨終前,大人承諾過要照顧我?」

  而彼時他心中覺得是,可一時間,又覺得不像是。

  柳朝明是明達之人,他大抵猜到那一絲「不像是」意味著甚麼。

  可他也是寡情之人,這所謂的「不像是」,恰如方落入河池的一片浮葉,風來了,被圈圈漣漪蕩開數尺,等風停了,便緩緩沉入水底,他只要不在意就好。

  他一直以為,鏤刻於蘇晉骨血中的堅韌與通透,最終會令她走上與老禦史一樣的路。

  而直至今日,當蘇時雨穿著緋袍,以退為進要為請立一方功德碑時,柳朝明才發現自己錯了,她就是她,今日的事,若換作老禦史,大約會以大隨律令請聖上將朱稽佑繩之以法,而蘇時雨是謝相之後,她走的是自己的路。

  緋袍明媚的朱色像半斛春光,照進他心中久不見天日的河池,昔日沉入水底的浮葉突生根蔓,長成一片蓮葉田田。

  自此,他再也沒辦法忽略了。

  柳朝明有一個瞬間很是無措,他忽然想起沈奚那句話——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偏不按你的規矩來,直接將軍?

  其實深埋於柳昀骨血中的倒刺,令他早已厭倦了這十數年的按部就班。在那個瞬間,他甚至想,將軍也好。

  然而他很快又冷靜下來,他早已選擇了一條獨來獨往的路,他當是身無負累,殺伐不留情的。

  可惜啊,在這條路上,他不該生妄念,有所求。

  齊帛遠臨上馬車前,看了柳朝明一眼,只見他臉上的笑意已沒了,斂著雙眸站著,眼底罩著霧氣,含帶些許茫然與惋惜。

  齊帛遠道:「孟良去世前,曾說你凡事都壓在心底,這樣不好,我雖避世,卻不是甚麼人都避而不見,你若有甚麼想不通透的,不必怕叨擾,來侯府尋我便是。」

  柳朝明沒正面答這話,卻恭敬地合手施禮:「學生恭送先生。」

  明明還未至午時,天地的顏色都暗了下來,世間卷起呼嘯長風,承天門外連半個行人都沒了,是急風驟雪將至。

  齊帛遠登上車轅時,抬頭看了眼天色,歎道:「山雨欲來啊,你既知前路,先找一寸矮簷避上一避罷。」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9:01 PM

第七十三章

  年關將近,至臘月二十,各衙司陸續停政,都察院年來事宜繁多,一眾禦史一直忙到臘月二十九才得以喘息。

  此時距蘇晉彈劾三王朱稽佑已過去十日,震動朝野的登聞鼓山西道一案漸次平息,卻引來一縷染著桃花色的餘韻。

  蘇晉才名在外,年紀輕輕官拜正四品僉都禦史,原就不是籍籍無名之輩,此登聞鼓案後,蘇禦史之名傳遍京師,加之為人謙和有禮,長相清雅標誌,一時之間求嫁無數。

  單說她當夜回府以後,也就歇下來吃口茶的功夫,便有媒婆上門,來頭還不小,手裡拿的是大理寺卿張石山麼女的八字。

  蘇晉好不容易將她打發走,沒半柱香,又有人拿著欽天監監正六小姐的八字來了。

  蘇禦史深感不妙,以身體不適為由送了客,收拾好行囊漏夜趕回宮中,一頭紮進都察院死都不出來了。

  這就苦了副都禦史錢三兒錢月牽。

  卻說姻親一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蘇晉上已無高堂,其人避於衙司不出,那些求親的走投無路,只好去找她都察院的同僚。

  都察院內銜兒比蘇晉高的,勉強能為她做主的也就柳朝明,趙衍與錢三兒。

  柳朝明不消說,沒人敢拿這事去煩他。

  趙衍巴不得將自家兩個女兒全塞給蘇晉,這是對手,也不能找。

  於是算來算去,只餘一個錢大人。

  錢三兒在錢府如一根野草般長大,有了功名後便搬出來自立門戶。前幾年也有許多人家保媒拉纖,不想他一句「一心向佛,等在都察院幹累了就致仕出家」讓諸臣工望洋興嘆。

  錢禦史於是恬淡無欲地過了好些年,豈知這幾日,府上門檻都快被踩破了。

  錢三兒手裡捏著一杳被朝中各大員硬塞來的八字,深思,他要怎麼樣妥善而又不傷及各臣工顏面地將此事解決呢?

  讓蘇晉自己挑一個?錢三兒搖搖頭,且不說眼下蘇晉根本無心娶親,就是她有心,對著這十餘帖迥然相異的八字,她哪裡辨得出良緣孽緣,總不能抓鬮吧?

  錢三兒想,這可愁死本官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錢三兒這頭愁歸愁,趙衍那頭已張羅起來,將蘇晉的八字拿了跟婉兒妧兒都合過,皆是良配,一時喜上眉梢。

  然而過了會兒,他又樂極生悲地想,早知今日該把婉兒與妧妧的畫像帶來,讓蘇晉自己挑,挑合意了,說不定今日就能把親事訂下來,省得外頭那群豺狼野豹跟他搶女婿。

  臘月二十八那日,宮裡有只老貓死了,闔宮上下都驚了一跳。

  這貓是已過世的淑妃養的,淑妃出生卑微,當年只是個選侍,誕下十王朱弈珩後,因皇貴妃尚無子嗣,便將朱弈珩寄養在貴妃宮裡。

  彼時淑妃飽受生離之苦,成日以淚洗面,便是景元帝將她封為婕妤也難以解憂,直到後來養了只貓才緩過來。

  便是這只老貓。

  一開始有人說,這是只通人性的靈貓,不然怎麼婕妤一養了它,便心境紓解,氣色漸佳呢;不幾年,婕妤生下十二王朱祁岳,被晉為淑妃,又有人說這貓是只福貓,不然淑妃怎麼能誕下兩位龍子呢。

  這貓的靈福之氣不脛而走,便是景元帝也默許了它的存在,明令各宮人不可捕殺。

  於是此貓便在宮裡悠哉悠哉地活了二十餘年頭,活成了一隻長命百歲的,有自己貓跟班的老貓,一直到前一日,臘月二十八。

  老貓是淹死的,大約是年紀太大了,已辯不得路,撈上來時還有最後一口氣,可惜沒撐住。

  後宮中人生活聊賴,閑來無事,便信神信佛信些有的沒的,聊作寄託。

  於是有關貓的傳言很多。

  有說這宮裡每一隻貓身上都附有一個冤死之人的靈魂。

  有說只要被貓抓傷,七日之內必有大禍臨頭。

  更有人說,倘有貓枉死,一定有不乾淨的東西作祟。

  臘月初,璃美人慘死宮前殿的各種流言還未消彌,臘月末,這一隻人人都以為它會千年不死的老貓溺斃,更為本來不平靜的後宮籠上一層深影。

  傳得最多的是,那不乾淨的東西是昔日岑妃的冤魂。

  於是掌管後宮事宜的宗人府一下子忙成了陀螺,領著宗人令與左右宗正的三位殿下還好,苦的是下頭辦差的。

  年關臨近,老貓一死人心惶惶,闔宮上下都要熏艾草驅邪,卻只有兩日時間。

  宗人府各要員忙得腳不沾地,尤其是胡主事。

  胡主事非但忙,且還十分糟心——他一邊囑咐著各宮熏艾草的事宜,一邊盯著堆在十三殿下案頭各臣工之女的畫像。畫像都快積灰了,可殿下他非但不看,對此事的態度就一個字:燒。

  胡主事哪裡敢真燒,萬般無奈,托人找太子妃告黑狀。

  東宮根本不回話。

  這日清早,朱南羨一進公堂,看到早該付之一炬的畫像又端端正正層層疊疊地擺在了自己案頭,終於動了怒。

  他招來胡主事,明言:「若本王明日來還看到這些畫,將就著當柴禾,把你一塊兒點了。」

  胡主事嚇得磕頭,嘴上說:「微臣這就燒,這就燒。」

  等到帶著兩名內侍將畫像從朱南羨案頭一股腦清出去,他又想了,若他將畫像燒了,也不必等十三殿下動作,聖上,東宮,禮部,誰都能索他的命。

  哦,還有個甚麼都管,甚麼都能參一本的都察院。

  一想到都察院,胡主事福至心靈,恰好身後的內侍也從旁提點:「大人,要不咱們先將這些畫像藏起來罷。」

  藏到一個十三殿下想不到,找不著,不怎麼敢動的地方去。

  胡主事與都察院二當家趙衍乃多年舊友,早些年兩人各領七品銜時,便兒女訂了一門娃娃親。後來趙衍官運亨通,按理說胡主事是高攀不上了。然而趙衍為人正直,恪守承諾,仍是到胡主事府上提了親,兩家人從此結為親家。

  胡主事想,眼下能幫得上他這個忙的,大約只有右都禦史趙衍趙大人了。

  他命人用裹艾草的麻布將畫像裹了,堂而皇之地帶著兩名內侍一路行至前宮,來到都察院外求見趙大人。

  趙衍一聽說胡主事的來意,覺得十分不成體統,本想推拒,可他轉而一想,自己眼下不是正缺兩名閨女的畫像嗎,胡主事真是瞌睡來了遞枕頭。

  況且明日就是年關宴,蘇晉這成日裡躲在都察院裡頭,明日總不能不見人吧?到時候皇親貴胄,達官能人少不了要拉著她說親的,自己搶不過怎麼辦?

  趙衍於是肅然道:「好,我就幫親家保管一日,親家明日記得把畫像拿走。」

  兩名內侍跟著趙衍一路穿過中院,行至值事房前。

  卻不料趙大人驀然頓住腳步,他二人險些撞他背上。

  三名堂官的值事房是挨著的,而趙衍的房前,正站著兩位不速之客——柳朝明與錢三兒。

  錢三兒知道柳朝明與蘇晉大約沾了點親故,正為了蘇晉的事來找他,可惜還沒說出個所以然,就撞見趙衍了。

  兩名內侍見到左都禦史大人,嚇得跪在地上,自報家門乃宗人府屬下,可惜手裡畫像實在太多,一時拿不住落在地上,果在麻布裡的美人圖便一一滾了出來。

  柳朝明與錢三兒知道趙衍跟宗人府的關係,一見這許多畫像,大約猜出點因果。

  錢三兒在公務裡講規矩,私下裡卻不愛畫方圓。

  他方才還在愁怎麼讓蘇晉自他手裡十餘帖八字裡選出一個心儀的,看了這許多蓋了宗人府戳的畫像,心生一計。

  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運氣好極了。

  錢三兒彎起月牙眼,十分和顏悅色地走到那名抖得惶惶不可終日的內侍跟前,彎下腰幫他將畫像一一拾起,然後溫聲道:「沒事了,你二人退下罷。」

  兩名內侍如蒙大赦,一溜煙兒跑了。

  錢三兒又笑眯眯地對趙衍道:「趙大人,那三兒這就幫你把畫像拿去您的值事房擱著?」

  趙衍覺得錢月牽純屬黃鼠狼跟雞拜年。

  他這話的意思琢磨琢磨,難道不是反正真出了事有他老趙頂缸?

  趙衍一臉鬱結地跟著錢三兒一起進了值事房,沒留神柳朝明也進來了。

  值事房挺寬敞,三位堂官對著一桌子堆積如山的美人圖,一個竊喜,一個鬱悶,一個面無表情,但都沒走。

  都察院一年也閑不了幾日,公事上大都能通力協作,誰成想這好容易閑下來的時光,難道要糟蹋在「勾心鬥角」身上了嗎,趙衍更加鬱悶地想。

  他能猜到錢三兒的目的,錢三兒自然也能猜到他的,但兩人都繃著,誰也不先開口,畢竟不是甚麼光彩事。

  這時,蘇晉叩了叩值事房的門,問:「趙大人,您找我?」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9:03 PM

第七十四章

  趙衍找蘇晉做甚麼,自不必言說。

  他看了眼賴在他值事房不走的二位,對蘇晉道:「蘇禦史,借一步說話。」

  錢三兒眼中笑意如漣漪,裡裡外外全是套:「趙大人有話不能在此處說嗎?咱們都察院何時這麼見外了?」

  趙衍不作聲地回頭看他一眼,牙縫裡蹦出兩個字:「私事。」

  蘇晉聽到「私事」二字,心裡驚了一下。

  她這些日子雖身在都察院,但並非不聞窗外事的。禦史這官職,歸根究底就是監察彈劾,監察有大小,上至家國天下,下至雞零狗碎,是以哪戶人家去錢三兒府上求了親,不消蘇晉親自查,手底下幾名禦史自會告訴她。

  蘇晉深覺對不起錢三兒,但她也沒奈何。

  這幾日,她已忙中抽空的將不娶親的藉口羅列了一二三到九九八十一,其中最好的一條已被錢三兒用了去,若她再稱問道修佛,便讓人覺得假意推脫了。

  餘下的藉口都是歪瓜裂棗,蘇晉想,總不能聲稱自己身有隱疾罷,她蘇大人終歸還是要臉的。

  蘇晉知道趙衍為何找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錢三兒又道:「正是私事。」

  他笑意滿眼地在一案堆積如山的畫軸裡翻出兩卷寫了「都察院趙氏」的逕自遞給蘇晉:「趙大人,您不是緊趕著給蘇禦史說親嗎?拿著兩張八字他能瞧出甚麼,不如請他看畫。」

  然後他笑意更深了,十分和藹可親地對蘇晉添了句:「我排個隊。」

  這話的意思是,倘若蘇禦史對兩位趙家小姐不滿意,他手裡還有十餘佳麗。

  趙衍未想錢三兒竟敢將這層意思挑明瞭說,不由撚起一絲嚴肅斥道:「放肆,這臣工之女的畫像,豈是我等隨意看的。」

  可看著畫已然到了蘇晉手裡,心中又生出期盼,他是真巴望著她能從兩幅畫裡挑一個,蘇晉年紀輕輕,前途無量,為人謙和不浮躁,倘能得這樣的賢婿,豈不美哉?

  而蘇晉聽到「臣工之女」四字,忽然意識到了甚麼,她看著畫軸上宗人府的戳,不由道:「敢問趙大人錢大人,這是……各臣工送去給十三殿下選皇妃的畫像?」她一頓,「怎麼到都察院來了?」

  趙衍與錢三兒在蘇晉的目色裡隱約捕捉到一絲不快,以為她這模樣,是不滿他們將十三殿下挑剩下的塞給她,於是解釋道:「宮裡那只老貓不是死了麼,各宮熏艾草,宗人府怕將畫像點著了,這才拿來都察院放一日。」

  蘇晉將信將疑。

  趙衍剛直不阿了數十年,這一回又是徇私又是扯謊,一看蘇晉有疑色,忍不住道:「罷了罷了,此事就當我不曾提過。」

  誰知蘇晉目光再一掃值事房中,堆了整個案頭的畫軸,微微沉吟,竟回了一句:「那就……都看看吧。」

  此言出,早自屋中坐著的柳朝明似乎愣了愣,別過臉來看了蘇晉一眼,須臾,又埋下頭吃茶去了。

  趙衍默不作聲地將房門掩了,回過頭,忍不住又問了句:「哎,咱們這樣……是不是不大合適?」

  蘇晉與柳朝明皆不答話。

  錢三兒道:「過了年,偶爾違個禁,怎麼了?誰還沒個出格的時候?」

  趙衍心道也是,都察院三位堂官公事上各司其職各謀其位,私下裡辦起事來倒沒那麼多講究。

  將要把畫展開,他看了柳朝明與錢三兒各自一眼,忍不住又道,「不是,這會子是我給蘇禦史說親,你倆也看著算怎麼回事呢?」

  錢三兒道:「你說親,不得有一個保媒拉纖的?」意示自己,「不得有個長兄幫著掌眼?」意示柳朝明。

  趙衍拿眼神去問柳朝明:是這意思嗎?

  柳大人終於放下他金貴的茶盞,言簡意賅:「看吧。」

  兩幅畫卷展開,分是趙家大小姐趙婉與二小姐趙妧。

  蘇晉的眼神在趙妧的畫上多停留了半刻,只見她眼如春杏,眉似新月,一身水綠衣裙沾著點春來的生機。

  趙衍其實是希望蘇晉能瞧上趙婉的,一看她這模樣,不由道:「妧妧是好看些,就是人有些怯生,又是個庶出,性情是好的。」

  蘇晉卻不表態,只道:「有這樣兩個女兒,是趙大人的福氣。」

  看完趙衍那頭的,錢三兒將手裡的一杳八字交給蘇晉,自書案上撿出畫來一一展開。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卻不似趙衍為自家女兒說親,須臾就給蘇晉瞧了個七七八八。

  蘇晉一一看罷,只覺大家閨秀有之,小家碧玉亦有之,樣貌出眾的有之,亦有聲名在外的才女。

  畫軸還剩最後兩卷,錢三兒見蘇晉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便道:「餘下這二卷,其中之一,」他拾起一個卷軸遞給蘇晉,「出生最好的。」

  蘇晉徐徐展開,錦花叢中立有一女,額點梅花,頭戴金釵,一身宮裝華服,年紀尚輕,但鳳目裡卻隱能觀出不可一世之態。

  蘇晉的眼神落在畫軸一旁的四字上——郃樂郡主。

  她知道此人。

  郃樂郡主名朱郃樂,其父乃故皇后的表弟,是故皇后在世的唯一親人,雖一無戰功顯赫,二無政績昭著,但因著這層宗親乾係,景元帝便為他一家賜了個皇姓「朱」。

  朱郃樂雖是郡主,但因宮中並無嫡公主,她幼年時,又曾寄養在故皇后膝下兩年,自小便有些自視甚高。

  尤其是當年寄養在東宮時,曾追著朱南羨左一聲表哥右一聲表哥地叫,還是朱憫達聽了不過耳,到底是嫡皇子與郡主,尊卑之分也不知,將她訓斥一通過後,才有所收斂。

  但朱郃樂喜歡的並不是朱南羨。

  錢三兒在一旁好心提醒:「專程拿這畫給你看,算是你我同為都察院禦史,我徇個私,好心提醒你一句,她出生雖高,但絕非良配,何況她喜歡沈大人,這便罷了,還喜歡得有點不依不饒死去活來。」

  蘇晉道:「既如此,怎麼八字配到我這來了。」

  錢三兒輕描淡寫道:「哦,這也沒甚麼,沈大人甚麼性情甚麼模樣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女子見了他,少有不動心的。」

  柳朝明又端起茶盞,看了蘇晉一眼,見她臉上沒甚異色,垂下眼簾去吃茶。

  錢三兒續道:「當年沈大人還是尚書府沈公子的時候,自秦淮河邊一走,就要被砸幾十條手帕,年未及弱冠,朝中半數以上家有未嫁女的都找沈尚書說過親,可惜那幾年沈公子年少風流,無心娶妻,流連煙花之地。」

  蘇晉訝異地挑起眉,未曾想沈奚還這般荒唐過,但一想他的性情,又覺合乎情理。

  後宅不是有句打油詩麼——文臣有沈柳,武將有戚衛。其實這詩後面還接了一句膽大包天的,初七看月星十三,不及冬月尋梅蹤。

  然而,昨日宋玨將這詩念給蘇晉聽的時候,提點了一番,說後頭幾位的桃花加起來,都比不過這排頭一號的沈公子。

  錢三兒道:「扯遠了。」又自揀選出來的畫軸裡,拾出最後一幅遞給蘇晉,「我覺得你會喜歡這個。」

  畫軸上有四字,翰林舒式。

  蘇晉一時腦子沒轉過彎來,心想朝中的那位舒桓舒大人不是中書舍人麼。

  而中書舍人官階雖低,但舒桓卻是景元帝禦用筆桿子,凡舉有甚麼難以決斷的,專橫如朱景元都願聽他一二言。

  柳朝明往那卷軸上掃了一眼,頓了頓,不由微微蹙眉:「舒聞嵐?」又問,「怎麼,他身子好了?」

  蘇晉一聽「舒聞嵐」三字,一下便想起來了。

  中書舍人舒桓之子舒聞嵐,當朝第一大才子,經史子集無一不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胡語,蒙古語,西洋語十餘語言,家事國事天下事無一不曉。

  可惜造化弄人,胸懷經天緯地之才,生來就是個病秧子,自小又染上哮喘,一操勞就犯病,腰間永遠掛一個草藥囊。這還不算,但凡轉寒轉暖,他都能病上一陣,病勢纏綿不去,故而一年十二月,舒聞嵐有七個月都仰躺在臥榻半死不活。

  只能看書做學問。

  趙衍道:「聽說先頭入冬前,舒桓找了位神醫給舒聞嵐瞧過病後,入冬這兩月他已沒犯過大病,也就一個喘症,拿藥草囊問一下便過去了。」

  自然畫軸上的女子不是舒聞嵐,而是舒聞嵐之妹。

  蘇晉展開畫軸,圖中女子眉若遠山,眼有薄暮寒煙,雖非傾城國色,淡然慵懶間卻帶一絲靈動。

  一旁提著四字:舒式容歆。

  蘇晉愣了愣,比起之前十餘美人圖,是這個看著順眼些。

  錢三兒道:「舒桓對兒女姻親一事頗寡淡,我特地選出來這副,非但因為是舒聞嵐親自到我府上來求的八字,你大約不知,你今冬初回京師當日,這個舒容歆是見過你的。」錢三兒一頓,「聽舒聞嵐說,她確實對你有意。」

  柳朝明再一次放下了他手裡金貴的茶盞。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9:05 PM

第七十五章

  蘇晉有些窘迫,垂眸又看了眼畫上眼含薄煙的舒容歆,輕聲道:「我不記得曾見過她。」

  錢三兒道:「我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不過,」他又將月牙眼彎了起來,「你明日可以親自問問舒聞嵐。」

  蘇晉不解。

  「年關宴的席次是按品級排的,你與舒學士同列正四品,聽說他昨日拖著病懨懨的身子親至禮部,讓羅尚書開個後門兒,把你與他的座兒挨在一處。羅尚書你是知道的,生怕舒聞嵐一個不合心意在他禮部犯病咽了氣,當下就應承了。」

  蘇晉聽罷,將手中畫軸卷起:「有勞錢大人了。」

  她其實早該想到的,自己身為女子執意入仕,遲早要過姻親這一關,眼下躲了數日,勞煩了錢三兒,心中已十分過意不去。

  蘇晉於是起身先對趙衍揖道:「多謝趙大人好意,我自回去再想想。」再對錢三兒揖道,「有勞錢大人,日後倘再有臣工為下官婚娶一事找去大人府上,請大人令他們來蘇府,我自與他們解釋。」

  趙錢二人見蘇晉無心此事,當下不便再討結果,幾人合手對拜,便自值事房離去。

  蘇晉走在最後,看著三人的背影,輕聲喚了句:「柳大人。」

  一地積雪,柳朝明聽見冰渣子在腳下碎裂。

  他眸光微動,回過頭來眉間已疏闊無物,淡淡應了句:「嗯。」

  蘇晉上前來垂首揖下:「方才竟忘了要謝柳大人,勞大人為時雨費心,時雨……」她微微一頓,忽想起柳朝明日前說的「不必起興」,於是將興頭話掐了,抬眸逕自問,「想問大人有甚麼好法子沒有?」

  她是常年操勞,面色蒼白,好在有一股韌性撐著,疲而不倦。這幾日大約歇得好了,頰上染上一抹恬淡的好氣色,眼深處清透有光。

  柳朝明避開目光,淡而無波地問:「你這些年,可曾給去信杞州故裏?」

  杞州不是她的故裏,蘇晉知道,柳朝明問的是當初收留了她半年的杞州蘇家。

  她微一搖頭:「不曾。」

  不是不願,當初蘇家人對她這個來歷不明的寄養子十分不滿,以為是蘇老爺在外頭折騰出的私生子。蘇老爺從來好名聲,卻為了昔日與謝相的情誼,竟將就著以私生子的名義,認她做了親子,為她落了戶。

  蘇晉借住蘇府的半年,整個宅邸如一口煮著滾滾沸水的鍋,幾個夫人姨娘成日為她的事吵得不可開交,大約是怕被她這個多出來的少公子分走家業。

  後來有一日,蘇晉聽見,她們私下裡稱她「野種」。

  蘇晉自小承家學淵源,三歲能誦,五歲成詩,經史子集過目不忘,一身傲骨下頭藏著的都是錦繡才情,她自可忍不堪,卻不能忍旁人辱她家人。

  蘇晉想,她不是甚麼野種,她是謝相之後,而她的祖父,在她心中就如東升的旭日。

  隔一日,蘇晉便收好行囊,辭別了蘇老爺。

  這個與人為善的老先生深諳謝相心性是以知道蘇晉必不可挽留,默不作聲地送別了她五裡,塞給了她一張銀票,說了句看似絕情實則慈悲的狠話:「我家被折騰成甚麼樣,你也看到了,你走罷,到天涯海角,日後不必再來信。」

  柳朝明的聲音聽不出悲喜:「今歲入冬,蘇老爺去世了。」

  蘇晉愕然抬頭,眉間漸漸浮上蒼茫色,片刻,搖頭自責:「我……竟是不知。」

  柳朝明本打算瞞著她的,若不是一切已趕在這個緊要當口。

  他道:「你若實在避不過各臣工求親,可以回鄉丁憂。」一頓,忍不住添了句,「明日年關宴過了便走。」

  蘇晉聽了這話,不由深思。

  宮前殿一事如一道暗影籠在她的心頭,當日沈奚臥於雪上,問她:「我覺得要出事,你信嗎?」

  其實蘇晉想說,信,因她心中有同樣的不安。

  可她與沈奚一樣,摸不清源頭在哪裡。

  她希望她錯了。

  蘇晉抿唇道:「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她想了想,「我先去信一封,待開春諸事已定再啟程。」

  柳朝明不知她所期盼的「諸事已定」是指甚麼,蘇晉也沒再多說,與他作了別,說是要去翰林院送為十七殿下擬的字,匆匆走了。

  天是蒼青色的,明明無雲,日光卻照不透,四下雪色交相映照,將人間折射出一團刺目亮白,像個盛意盎然的假晴天。

  柳朝明的神色寡淡下來,一旁有一小吏上前來道:「大人,那公公已侯了多時了。」

  柳朝明「嗯」了一聲:「讓他出來。」

  片刻,自偏院的耳房裡走出一名年輕內侍,正是宮前殿事發過後,柳朝明在梅園見過的那位。

  內侍一襲黑衣鬥篷遮住眉眼,對柳朝明拜下:「見過柳大人。」

  柳朝明道:「你擅用毒。」他不是在問,而是篤定。

  當日在宮前殿,就算是朱麟奶娘喂得毒,可小兒身子骨嬌弱,且日日都有不同,若非有高人從旁指點,恰到好處地控製服食棗花餅的量,倘若一個不慎拿捏錯了輕重,豈非弄巧成拙?

  此事沈奚與蘇晉想不透,但隱窺得真相的柳昀卻能明白。

  內侍自謙道:「雜家只是略懂。」

  柳朝明道:「本官要一帖藥,吃過之後人乏而無力,有風寒侵骨之狀,病逝纏綿,非足月將養不可去之,能做到嗎?」

  內侍道:「大人要置身事外?」

  柳朝明的眸色驀然轉寒。

  內侍心中一驚,脖間隱隱傳來的竟是當日被鎖喉的窒息感。

  他連忙深揖道:「能,只是依大人所訴症狀,那麼藥力必然生猛。倘前一刻大人還好好的,服下藥後人虛體乏,宮中醫正醫道精深,定能瞧出此乃藥物所致,對大人生疑。」

  柳朝明道:「你自去備藥,日落前交與本官,其餘的不必管。」

  中夜風雪又至,掩窗於屋中,也能聽到外頭如猛獸過境般的呼嘯之聲。

  隔日醒來卻有真正的好晴光,一眾朝臣卯時隨景元帝至昭覺寺祭天,午時用過齋飯返程,回府攜了家眷趕赴年關宴。

  其實景元帝的壽辰是臘月二十四,依往年的規矩,當是小年這日焚香祭天,隨後一日萬壽宴,待壽宴散了便停政,年關當日該是各自在府中過。

  而今歲聚於一堂,其中因果眾朝臣面上不提,心中有數。

  自奉天殿登聞鼓一案後,景元帝日漸怠政,凡有要事,無一不交給朱憫達處置,已隱有禪位之意了。

  是故這年的年關,大約是朱景元作為帝王,與眾臣子一同過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年關。

  宴席開在瓊花苑,中有一條窄河,左手邊是臣工,右手邊是女眷。

  窄河名為瑤水,河面支了個的露臺,屆時有笙簫歌舞便盡在這臺上看了。

  待到酉時初,各臣工女眷分次入席。

  筵席是一人一桌的小幾,幾下煨著紅泥火爐,作取暖之用,蘇晉一旁的幾下煨著兩個,大約是個舒家那位病秧子備的。

  各皇子中,被圈禁於內宮的朱稽佑與朱覓蕭也來了,聽說是聖上格外開恩,想令他的三子與十四子過個好年,直至冬獵後才再行禁足。

  蘇晉沒有家眷,入席得早,不多時,舒聞嵐也到了。

  回到京師不久,蘇晉曾遠遠見過他一回,彼時舒學士與一群翰林走在一起,衣著要比尋常人厚上許多,個頭十分高,人卻是削瘦的。

  舒聞嵐見了蘇晉,與她彎身施以一禮:「蘇禦史。」

  蘇晉起身回了個禮:「舒學士。」

  離得近了,能聞到舒聞嵐身上的藥味,他整個人都擁在厚不透風的狐裘大氅裡,模樣清臒,顴骨很高,眉眼倒是好看的。

  須臾,瓊花苑一頭,有三人同至,眾人移目看去,竟似乎靜了一瞬。

  此三人正是如今暫領宗人府的十殿下,十三殿下與七殿下。

  而正如後宅那句膽大包天的打油詩所言,初七看月星十三,不及良月尋梅蹤。

  這三人也正是景元帝眾皇子中生得最好的三個,七王似月,朱南羨如星如陽,良月為十月,十王朱弈珩最喜梅花。

  他三人既領宗人府,正是自瑤水另一畔接待完眾女眷過來。

  朱沢微與朱弈珩都還好,唯朱南羨,臉色有些微難看,也不知發生了甚麼。

  蘇晉正想著,身旁有一個聲音道:「我猜是跟明日的冬獵有關,往年冬獵,各皇子間都要比試誰獵的獸禽多,今年十殿下掌宗人令,大約是想出了點新花頭。」

  說話之人不是旁人,正是舒聞嵐。

  見蘇晉別過臉來,他便對著她雅淡一笑,續道:「總該是跟對岸的女眷有關,蘇禦史以為呢?」

  蘇晉道:「蘇某是頭一遭在宮中過年,殿下的想頭,倒是猜不出。」

  舒聞嵐到底飽讀詩書,說起話來急緩有度:「七王妃五年前就歿了,十殿下至今未納正妃,十三殿下更怪了,府內就養了個侍妾,聽說還是自那被抄了家的馬少卿府上撿來的,後來他就藩,也未曾把這侍妾帶去南昌,為甚麼?」

  蘇晉道:「舒學士這話可把蘇某問著了,殿下的事,我等為人臣子豈敢多作打聽。」

  舒聞嵐道:「禦史大人莫要誤會,舒某可不是在問,」一頓,「我是在跟你套近乎。」

  他個頭很高,腿也長,坐在這小幾前似乎不大舒服,偏生畏寒還要蜷起來,伸手在小火爐上暖了暖,不疾不徐道:「舒某身無長物,病勢纏身,長年僻居一方,實在沒甚麼拿得出手的,然就是閑得慌,將宮裡宮外的瑣碎都搜羅了一籮筐。蘇禦史雖行監察之責,但這宮中秘事,街頭傳聞,臣工家事未必知道得一清二楚。禦史不明可以問舒某,情誼自話頭出,咱們先做聊友,等到時機得當,才好更進一步。」

  蘇晉也不知舒聞嵐這「更進一步」要進到哪裡去,總不該是真想把其舍妹嫁給她吧?這可萬萬受不起的。

  舒聞嵐見她不答,便接著方才的話頭道:「舒某聽說,是因為十三殿下早就心有所屬。」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9:08 PM

第七十六章

  蘇晉心中微微一頓,生出些警覺,不料舒聞嵐下一句:「是戚家的四小姐。」

  有內侍過來掌燈,二人俱是將話頭掐了,等內侍走遠,舒聞嵐才續道:「這是有因可循的,十三殿下那方刻了戚四小姐閨名的玉佩大夥都知道,不必提,就說當年……」

  他話未說完,瓊花苑一頭便有內侍唱道:「皇上駕到——」

  瑤水兩旁的臣工女眷分立於一側,對著拱橋方向拜下,景元帝的大步走進,身旁有人高舉華蓋,天子儀仗煊赫威揚。

  朱景元將養了數日,氣色已好上許多,他走至上首方,待眾人齊聲呼過萬歲,也就開宴了,繁瑣的規矩較之晨時的祭天倒少了許多。

  菜肴是一道道上的,由各內侍宮婢分發,分量適當,菜色滿目琳琅。

  一時笙歌起,只見瑤水之上竟有數名女子踏水而來。

  蘇晉仔細看去,原來有木樁紮於水下。

  這些女子身覆紗衣,手執各色綢緞,隨著笙歌起舞,將手中綢緞交錯纏繞,竟漸漸結成一個碩大的花球。其中一名女子伴著一聲琵琶錚鳴,淩空將花球一拋,花球不偏不倚地歇在了瑤水畔最高的樹椏上。

  像是枯木開出繁花。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叫好聲。

  朱憫達越眾而出,執杯對景元帝道:「兒臣率眾皇弟,祝父皇萬壽昌明,鬆鶴無疆。」

  自他身後,一眾皇子也齊聲呼道:「祝父皇萬壽昌明,鬆鶴無疆。」

  景元帝崇儉,早在幾日前便下旨讓諸皇子臣工不必送禮祝壽,然而此時,三王朱稽佑忽然往前一步,小聲道:「父皇,兒臣、兒臣有壽禮進獻給父皇。」

  景元帝臉上的笑容斂了斂,眼中隱有不悅。

  朱稽佑連忙拜下說:「不是甚麼物件。」他怯聲道:「山西有劍舞一道,兒臣府上養了幾個的公子,都是練家子,持劍舞起來煞是好看。」

  他抬眸看向景元帝:「兒臣進京前,曾來信說要帶他們來舞劍給父皇看,父皇還記得嗎?」

  其實朱稽佑為何有此舉也不難猜測,景元帝最是護短,他大約想在他父皇前展露些孝心,待開春後,登聞鼓一案判下來,叫他父皇佑他一命。

  朱南羨聽了朱稽佑的話卻是愣怔,劍舞?該不是他府上那幾個花拳繡腿的持劍公子罷?

  他正這麼想著,須臾只聞鼓點起,十二名持劍公子自瑤水兩側涉水而來,挽劍似花,時如羿射九日,時如帝驂龍翔。

  其實這樣的劍舞在朱南羨這等真正習武之人看來沒甚麼意趣,但落在旁人眼中,便是柔中有韌,剛柔並濟的匠藝了。

  待一曲舞罷,景元帝悅然道:「不錯,賞!」

  這時,十二王朱祁嶽揚唇道:「這有甚麼好瞧的。」又朝上首一揖,「父皇,兒臣願為您獻上真正的劍術!」

  景元帝大笑道:「好!你來!」

  朱祁嶽身上有一種難得的江湖俠義之氣,自腰間抽劍握在手中,環目朝皇子與群臣望來,扯長音線道:「不過——兒臣挑對手。」

  目光落在朱昱深身上,朱昱深道:「不成,三妹懷著身子,本王承諾過入夏前不動刀兵。」

  朱祁嶽「嘁」了一聲,皺眉道:「四哥憑多講究。」目光又移向朱南羨,一揚下頜:「就你了!」

  朱南羨早知他會挑自己,一看他手裡的劍,高呼一聲「好」,吩咐一旁的內侍,「十二哥的『青崖』出鞘,速去東宮取本王的『崔嵬』來。」

  內侍應聲退下,一轉身卻與上來斟酒的另一名小火者撞了滿懷,引來一陣哄笑。

  「昔聖上兵馬中原,攻嶴城時,曾自淮水一戰。彼時敵眾我寡,聖上決意借東風,用一艘快船直駛入敵船當中,隨後自燃其船,引來大火,使得對面未戰先亂,此乃後來人人稱道的『淮水之役』,想必你聽說過。」一旁,舒聞嵐說道。

  蘇晉道:「嗯,若非此役使嶴城守將敗走,想必戒備森嚴的應天府也不會在短短三月內被攻破。」

  舒聞嵐看她一眼,自爐子上暖著手,漫不經心道:「當時那艘快船上有三名將士,他們明知是赴死,仍願慷慨捐軀,你可知道他們叫甚麼?」

  蘇晉移目過來:「叫甚麼?」

  舒聞嵐淡淡一笑:「我也不知,但我知道後來聖上命人打掃戰場,曾自被焚得只剩龍骨的快船上找到這三名將士的兵器,兩劍一刀,焚而不毀,聖上感慨之餘,命人將此三樣兵器重新淬過,冠之以名,直到後來殿下們長大,『世上英』賜給了四殿下,『青崖』賜給十二殿下,而『崔嵬』是其中唯一一把刀,留給了十三殿下。」

  蘇晉道:「錚錚鐵骨,該當有人承先人之誌。」

  舒聞嵐道:「可惜如今只有『青崖』與『崔嵬』還在,數年前,四殿下一個不慎將『世上英』弄丟了。」

  蘇晉愣道:「怎麼會?四殿下沉穩持重,不像是馬虎大意的人。」

  舒聞嵐道:「這我就不知了,聽說是丟在了河裡,當時還命了許多將士下水去找,可惜誰也沒再見過這把『世上英』,聖上震怒,賞了四殿下五十個板子。」

  他本是久病之人,面色比蘇晉還蒼白,此刻眉梢眼角透出笑意,卻絲毫不見病色,自帶一股渾然天成的書卷氣:「不過啊,後來有個傳言,說四殿下其實是將這柄劍贈給了沈三妹,也就是如今的四王妃。」

  蘇晉訝然,腦子轉了一轉,才反應過來這所謂的沈三妹,正是沈奚極少與她提及的沈家三姐。

  舒聞嵐又添補了句:「不過依四王妃的性情,『世上英』若給了她,想必定是日日裡別在腰間招搖過市,所以啊,不可能。」

  這時,那名去東宮取「崔嵬」的內侍已將刀帶到。

  朱祁嶽指著懸於高枝上的綢子花球,對朱南羨道:「看那朵花,誰先摘下算誰勝!」

  朱南羨將刀握於手中:「好!」

  言訖,二人先後縱身,足尖自水岸輕點,朝露台躍去。

  景元帝愉悅道:「朕的十二子與十三子要比武,眾愛卿不必拘謹,可以湊近些去看。」

  一旁的內侍是個會來事的,景元帝話音方落,便扯著長音道:「十二殿下與十三殿下比武啦,快來看呀——」

  而露臺旁側的一眾樂師見了此場景非但不退,反是跟著刀劍出鞘之聲,吹出一陣高亢的笛音。

  歡暢之音令人的心境也為之一鬆,少傾,瑤水兩旁便當真有人起身湊近去看,方才還有些拘謹的人群此刻終於漸漸放開懷來。

  水岸點著花燈,或懸於樹上,或浮於河面,那棵撐著花球的樹足有七八丈高,粗枝橫生交錯。

  笛音伴著鼓點,「青崖」與「崔嵬」轉瞬間便交手了七八回合,朱南羨趁著朱祁嶽不備,足尖在一旁的矮樹上借力,躍上一根高枝,驚落一樹落雪。雪色映著燈火,像踏著煙花。

  與此同時,兵部尚書龔荃並著五部尚書與柳朝明朝向景元帝拜下:「陛下,臣以老賣老,特率七卿祝陛下福如東海,春輝永綻!」

  十殿下朱弈珩舉著杯朝四王七王遙敬道:「四哥鎮守北疆,七哥治理鳳陽,這些年幾次回京都與二位皇兄錯開,久未謀面,自此以後,還要多來往才是。」

  朱沢微含笑道:「老十這句話見外了,大家都是兄弟,天涯若比鄰,日後倘你想聚,只要來信一封,為兄定備上薄酒,趕赴廣西與你對飲。」

  朱昱深舉起杯,三人再各自遙遙相敬,仰頭一飲而盡。

  朱南羨借著比朱祁嶽先登上樹,始終比他快出半個身子,眼見伸手就要夠到枝頂花球,他忽然揚唇,抽刀道:「十二哥,小心了!」說著縱刀往朱祁嶽攀住的那根樹枝上劈下。

  朱祁嶽一個失力,往下滑落數步,好容易才在一根粗枝上穩住身形,仰頭氣得大笑:「你小子,居然使詐!」

  朱南羨一勾手將那花球攬於懷中,也笑道:「正是兵不厭詐。」

  朱祁嶽高呼道:「說得好!」他忽然挑劍挽花,自樹梢頭縱身躍下:「十三,你也得當心了。」

  沾過血的劍身古樸無光,卻無堅不摧,朱祁嶽躍下樹梢的同時,將劍架在了朱南羨足下丈遠的細枝上,將他下方的枝幹剃了個禿嚕。

  朱南羨大笑一聲,踩住最後一根枝椏,倒身而下,將「崔嵬」往樹身裡一送,穩住身姿,誰知朱祁岳正勾著腳在下方等他,身手往他懷裡探去,拽住花球。

  另一邊廂,禮部侍郎鄒曆仁看向正坐在一旁獨酌的沈奚,走過去殷切地道了一聲:「沈公子?」

  沈奚聽這語氣不對勁,眉梢一挑,笑盈盈將手中杯遞過去:「鄒大人來我這討酒喝麼?」

  鄒曆仁忙道:「不討不討。」他猶疑了一下,十分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摸出一帖八字,賠著笑道:「我聽說,沈公子跟蘇禦史私交甚好,您看是不是……」

  後半截話沒說出來,但沈奚該懂。

  鄒侍郎家的這位小姐一來樣貌平平,二無才名在外,他原也想著去找錢三兒,可一打聽,錢三兒府上的門檻都快被踩破了,他實覺搶不過,這才狠下心來找沈奚,巴望著蘇禦史能看在與沈公子的交情上,肯允這門親事。

  鄒曆仁也知沈公子素來不愛管閒事,若非他家閨女年紀大了,實在沒法子,他是不會出此下策。

  豈知沈奚瞥到他手裡的八字帖,竟毫不見外:「鄒大人想跟蘇禦史說親?」

  然後他放下酒杯,眼裡的笑意滿得要溢出來,「那敢情好,您隨我去,我幫你問問她。」

  朱南羨與朱祁岳一時相爭不下,兩人各自用力,只聞一聲裂帛之音,那花球自中間散開,早埋於綢中梅花瓣忽然自樹梢灑落,像是淩空降下一場花雨。

  與之同時,只聽「砰」的一聲鳴響,瑤水橋頭,幾名內侍在花雨灑下的瞬間點燃煙火。

  烈焰接連不斷地竄上蒼穹,伴著笛聲鼓聲,炸出一片玉樹瓊花,又如流星般緩緩墜落。

  天地間都是繽紛的色澤。

  朱南羨仰頭看向這華彩,心思微動,不由朝河岸望去。

  蘇晉也正自這煙火灼色中收回目光朝他看來。

  可惜,這一眼連一剎那都沒有。

  下一刻,朱南羨就眼睜睜地看著沈奚領著禮部鄒曆仁來到蘇晉身邊,幾人對拜過後,鄒曆仁便自懷中取出一張八字紅帖,訕笑著,遞給了蘇晉。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9:17 PM

第七十七章

  朱南羨與朱祁嶽打了個平手。

  景元帝讚揚道:「好!朕的兒子,該當個個踔厲風發。吳敞,將朕的昆玉弓拿來賜給南羨。」

  吳敞應諾,小聲吩咐一旁內侍幾句,內侍匆匆去了。

  景元帝看向朱祁嶽,想了想道:「你這些年在嶺南掛帥,連上前年曹將軍過世也沒能回京師祭拜,這次既回來了,就多住一陣子,朕聽安平侯說,戚寰不日也要回京,你便在宮中等她,一起住到入秋再走。」

  十二王妃戚寰乃安平侯府戚家大小姐,左都督戚無咎之妹。依大隨習俗,正妻誕下嫡長子後坐完月子,可回娘家住上半年。

  朱祁嶽稱是。

  景元帝又道:「聽說你回京後,日日跟著南羨往北大營跑?唔,你如今既要在京師住上半年,沒個正經職務實在不好。」他說著,忽道:「左都督,龔尚書。」

  戚無咎與龔荃齊聲應道:「臣在。」

  景元帝道:「將鷹揚衛交給祁嶽暫領。」又一看朱祁嶽眸中的驚詫色,緩緩笑起來,「他是個急性子,凡事等不住,正好明日冬獵,你二人幫朕個忙,清早便將虎符給他。」

  鷹揚衛是上十二衛之一,雖不比羽林衛與金吾衛,但朱祁岳是庶皇子,能統領親軍衛實乃莫大的殊榮。

  朱景元一生之愛都給了故皇后,可若要說他這輩子虧欠得最多的,便是朱弈珩與朱祁嶽的母妃淑妃了。

  淑妃原是臣工之女,出生不低,然而她入宮後不久,其父便因罪下獄,她也被降為選侍,隨後誕下十皇子朱弈珩,雖被晉為婕妤,但親生兒子卻被抱去了皇貴妃宮裡。

  直到後來誕下朱祁嶽,才被封為淑妃。

  朱祁岳與朱南羨一樣,自小尚武,可惜淑妃是罪臣之女,受限頗多,而隨各將軍去營中修習武藝,是嫡皇子才有的特權。

  朱十二很小的時候,日夜都盼著小十三自軍中學了東西,來他宮裡教他。也許他從未察覺,當他看著在自己眼前比劃得認真的小十三時,眼裡都會露出極歆羨的目光。

  這樣的目光落在淑妃眼裡,便是一道心傷。

  這個性情一直平緩如水的女子一生從未求過朱景元甚麼,就連當初朱弈珩被抱走,她也只是默默流著淚看著,唯一的一回,便是央求景元帝讓十二跟著小十三一起去軍營。

  卻石沉大海。

  彼時朱南羨一身三腳貓功夫,教了半年連自己也整不明白了。

  於是小小的他抱頭蹲坐在地上,想了半日,忽然仰起臉,展顏道:「十二哥,不如我去求父皇,讓你跟著我去軍營吧?」

  朱祁嶽搖了搖頭:「沒用的。」他的母妃已經去求過了。

  朱南羨那雙眼自小就明亮如星,他堅定道:「下月初是我生辰,父皇說過,我要甚麼他都會允諾,我幫你去求他。」

  於是一個月後,當朱祁嶽站在馬蹄揚塵,鐵甲森然的軍營,他才明白人與人之間真的是不一樣,有的東西對他而言比摘星還難,對十三這個嫡皇子來說,不過是一句話。

  但小小的朱祁嶽又想了,他向習武便可習武,求仁得仁,其實也不錯。

  何況十三從未有一日在自己跟前拿過架子,自小到大,一直敬他為兄為友。

  朱祁嶽撩袍跪地,深深磕了三個響頭:「兒臣——謝父皇隆恩。」

  這廂事畢,翰林院吳掌院呈上一張金帖,上書十數個為朱十七擬的字。

  景元帝拿起來一掃而過,目光忽然在「旻爾」兩字上頓住。

  翰林為皇子擬字都有個講究,若非與其出生息息相關,便是要對其人生,對江山社稷寄予厚望。

  朱十七是嫡,金帖上的字無一不是對景元帝的豐功偉績歌功頌德的,除了「旻爾」。

  旻是秋,朱景元記得,十七是九月十九的生辰,深秋時節,桂子都謝了。而那年他正是在這樣的時節凱旋歸來,初見到十七,他業已一歲,皇后等了他快兩年。

  「旻爾」二字裡沒有揮筆潑墨的錦繡江山,也沒有悲憫的孺人情懷,可「爾」之一字像有無限長的尾音,慢吞吞地道出他這些年對故皇后的思念。

  這個字,就像擬到了他心底。

  景元帝問:「旻爾二字,是你們當中誰擬的?」

  吳掌院愣了愣,連忙拜下:「回陛下,這字不是臣等擬的,是都察院蘇禦史昨日送過來的。」

  眾臣都在聽景元帝賜字,站得錯錯落落,乍一聽聞這字竟是蘇晉擬的,目光在人群中找了半晌,才找到與沈奚鄒曆仁立在一處的她。

  朱景元的聲音一下便涼下來了:「你是都察院的人,怎麼幫著翰林擬字?」

  蘇晉上前來拜下,還未作答,朱十七便搶著道:「稟父皇,是兒臣聽聞蘇禦史高才,請他幫忙擬的。」他實在忍不住滿心欣悅,彎下腰懇請道:「父皇,兒臣喜歡旻爾這個字,求父皇為兒臣賜字旻爾。」

  景元帝面無表情地看著蘇晉,半晌,才移目掃了朱十七一眼,冷笑著斥道:「沒出息。」然後面無表情道,「你也就配『旻爾』二字。」

  提了朱筆在金帖上圈定,朱景元站起身道:「憫達,今晚你多操持一些,明日冬獵的事宜由你定奪,等卯時要動身了,朕再過來。」

  朱憫達道:「父皇放心,兒臣自會將一切安排妥當。」

  景元帝靜靜地看著他,片刻又道:「冬獵過後,正月初七昭覺寺祈福,正月十五城門樓迎春,開朝後巡視三軍,都由你代勞罷。」

  此言出,連朱憫達都愣了一瞬——

  歷朝歷代,開年後的國運乃重中之重,因此年關後的祈福,迎春,巡軍,無一不是由帝王親自操持。

  而朱景元將這些事宜全交由儲君,大約是等開春巡軍過後就要傳位了。

  朱憫達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兒臣遵命。」

  景元帝端起酒杯,對著坐下眾人遙遙一舉:「朕乏了,爾等盡興。」仰頭飲盡,揚長而去。

  方才諸臣工俱已開懷,眼下景元帝走了,更要盡歡,或有不拘小節者,已左一杯右一杯地行起酒令來。

  朱南羨神思不定地飲罷幾位皇兄遞來的酒,眼見著禮部鄒侍郎又摸出那張八字紅帖遞到蘇晉跟前,正要衝過去,奈何胳膊被人一拽,朱旻爾閃忽著雙眼看著他:「皇兄,我們去皇嫂那邊看麟兒好不好?」

  朱南羨的目光黏在那張紅帖上,有些不耐煩:「你自己不能去嗎?」

  朱旻爾分外難為情:「那裡都是女眷。」

  朱南羨看他一眼,又道:「那你去找九哥下棋。」

  朱旻爾眨巴著眼望著他:「方才九哥與三哥一起去對岸了,皇兄沒瞧見嗎?」

  朱南羨這頭記掛著蘇晉,也沒多想朱稽佑與朱裕堂去女眷那處做甚麼,就看著鄒曆仁滔滔不絕地說完,又要將紅帖往蘇晉手裡塞。

  朱南羨煩不勝煩,姓沈的王八蛋,就曉得看戲,也不知攔上一攔!

  他再等不了,拋下一句:「你去找大皇兄,讓他陪你找樂子!」

  就在蘇晉接過紅帖的一瞬間,眼前一道人影一閃,紅帖倏忽間就從她指尖被抽走。

  朱南羨穩了穩氣息,仿佛很平靜地將手中紅帖看了一看,「咳」了一聲,端出三分嚴肅問道:「鄒侍郎這是在做甚麼?」

  鄒曆仁有些吃驚,怎麼,十三殿下當了左宗正,連臣女婚嫁這等閒事都要管了嗎?難道是嫌自己沒跟他打招呼?

  鄒曆仁於是小心翼翼地打招呼:「回殿下,臣正是在為自家長女與蘇禦史說門親。」

  朱南羨腦仁兒一疼,脫口而出:「大膽!」

  鄒曆仁一臉惛懵,似乎沒明白自己是怎麼個大膽法。

  這時,沈奚忽然「啊呀」了一聲,分外訝異地上下打量了鄒曆仁一番,拱手鞠了個大禮,「這可真是要恭喜鄒大人賀喜鄒大人了!」

  鄒曆仁臉上寫著五個字——這都啥跟啥?

  沈青樾十分耐心地解釋:「敢問鄒侍郎,鄒大小姐今日可來了?」

  鄒曆仁道:「來了呀。」

  沈奚道:「看來,明日冬獵,十三殿下決意帶去的女子正是令千金了。那照這麼說——」他故意頓住,等著鄒曆仁將心提到嗓子眼,似乎揣測著又道,「十三殿下想納的妃豈不也是……」

  「沈青樾!」朱南羨忍無可忍,一臉你再多說一句我就把你碎屍萬段的表情。

  他再穩了穩心緒,對鄒曆仁道:「鄒大人莫要誤會,本王不是這個意思。」

  鄒曆仁的心這才從嗓子眼降下去。

  在他看來,福澤太深未必是好事,能跟蘇禦史說成親那叫萬事大吉,可倘若跟朱家結親,做成皇親國戚,那便有些無福消受了。

  就譬如天上掉餡餅,倘若是張金餅,只會將人砸死。

  沈奚愕然道:「不是這意思?」他再細細一想:「啊,我又知道了。」

  然後他笑嘻嘻地說:「鄒大人,殿下這正是要為令千金與蘇禦史作保!」

  「崔嵬」方才交給一名內侍了,朱南羨一摸腰間,平靜地道了句,「本王刀呢?」然後他四下望去,看樣子是要去找刀。

  朱南羨尚未走遠,蘇晉便在身後喚了句:「殿下。」

  她對著鄒曆仁一揖:「多謝鄒侍郎美意,只是下官近日有親人離世,打算待開春回鄉裡一趟,暫無心娶親。」

  鄒曆仁到底是個知禮之人,聽蘇晉這麼說,便道:「原來竟發生了這樣的事,怪鄒某這親事說的不是時候,蘇禦史節哀。」說著,對蘇晉回以深揖,折身走了。

  等鄒曆仁走遠了,朱南羨才問:「你……有親人去世了?」

  蘇晉道:「正是想與殿下和沈大人說這事,其實不是親人,是當初收養過我的一位叔父。」她看二人一眼,解釋道:「但也不急在這一時走,我昨日已去信一封,等杞州有人回信了,再看要何時動身,終歸……要等諸事已定之後。」

  沈奚知道蘇晉萬事自有一番定奪,於是道:「好。」又道,「你也不必勉強,若有需要幫忙的,自可與我提。」

  他知道蘇晉的「諸事已定」是何意。

  宮前殿一事如同不散陰影籠在他二人心頭,沈奚心中有同樣的不安。

  朱南羨深思一陣,說道:「杞州在廣西道,我走得早,初七就要動身回藩,不如這樣,我先繞開南昌,南下去你杞州故裏看看,派人送急信回來,你也好放心。」

  蘇晉抬眸看向朱南羨。

  她從不願勞煩旁人甚麼,她本該拒絕的,可倏忽間,她竟一反往常地不想拒絕了。

  這一絲觸手可及的溫暖,像凜冬過後,開春第一縷陽光,足以破冰。

  蘇晉不由笑了笑,可惜她還沒來得及說甚麼,河對岸忽然傳來一陣騷動,伴隨著幾聲輕微的驚呼,一名內侍自瑤水橋上匆匆跑來,對著朱南羨拜下道:「殿下,戚四小姐出事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9:19 PM

第七十八章

  朱南羨蹙眉道:「你去找十皇兄,他領宗人令。」

  內侍看十三殿下不悅,跪在地上磕頭道:「十殿下已過去了,他說因這事與三殿下與戚四小姐都有關,所以請您一併過去。」

  怎麼朱稽佑又攪到裡頭去了?

  朱南羨覺得頭疼:「怎麼回事?」

  內侍有些難以啟齒:「聽說、聽說是三殿下輕薄了戚四小姐。」

  蘇晉聽到這裡,忽然想起審登聞鼓案時,孫印德曾說過朱稽佑進京後便看上了戚綾,在年關宴上有動作,還讓她給朱南羨提個醒。

  可是,登聞鼓一案後,朱稽佑已被圈禁,今日廢了這麼大功夫,好不容易討了陛下開心,如今他保命都來不及,怎麼能在這個當口出這樣大的岔子?

  就算是色迷心竅,也不該是這種迷法。

  蘇晉覺得此事並不簡單。

  她看朱南羨似乎有顧慮,便對他道:「殿下,這不是小事,殿下還是趕緊過去一眼得好。」

  朱南羨聽她這麼說,便點了一下頭道:「那好,我將事端弄明白了立刻回來。」

  他大步流星往對岸走去,來通稟的內侍剛要起身跟著,不成想朱南羨卻冷冰冰扔下一句:「跪著!」

  四下裡熱鬧非凡,到處都在行酒令,可外間的雪夜世界卻是清冷的,也許是要顧及女兒家的名聲,方才的事並沒有宣揚,對岸的騷動或許只是女眷之間的嬉戲,人們很快就不當回事。

  沈奚臉上的笑意全沒了,他對內侍道:「你起來,看著本官回話。」

  那名內侍揚起臉,眼中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慌。

  沈奚問道:「三殿下輕薄戚四小姐,是怎麼被發現的?」

  「回沈大人,是侍衛搜柏樹林時發現的。三殿下似乎是醉糊塗了,要去解戚四小姐的鬥篷。」

  蘇晉曾去過朱稽佑府上,深知他是個成日飲酒之人,方才至多喝了幾杯,如何會醉糊塗?

  她將這個疑問放在心底,舉目望向對岸鬱鬱柏樹林,問道:「為何好端端地要搜林子?」

  內侍聽她這麼問,雙目滯了一下,那絲難以言喻的恐慌色更甚了:「回蘇大人,宮裡、宮裡有鬼……」

  「不知二位大人可否知道,前幾日,宮裡有只老貓死了?」

  蘇晉與沈奚皆不語。

  內侍咽了口唾沫:「正是當年淑妃養的那只,活了二十來年,頗靈性,還有好幾隻貓跟班的老貓。

  「因宮裡有個流言說,有貓枉死,定有不乾淨的東西作祟。宗人府的胡主事覺得這老貓趕在年關節這個當口死了,實在不吉利,前天就帶著我們一乾內侍將老貓埋在了宗人府後的林子裡,還給砌了一座石頭墳,日日裡上香,誰知方才……」

  他說到這裡,似乎想到甚麼可怖的東西,竟說不下去了。

  等緩了一下心神,他調了個頭緒道:「這又要說到戚四小姐身上了。方才戚四小姐本來是和趙府的二小姐一起的。」他朝蘇晉揖了揖,「正是都察院趙衍大人的二千金趙妧。」

  「後來戚四小姐說有點私事,就去柏樹林子裡了。趙二小姐等了半刻,沒見她回來,有些擔心,就和舒家小姐一起去找,誰知……就發現了那只老貓……」

  沈奚蹙眉道:「那貓不是死了嗎?」

  內侍道:「該說是老貓的屍體。那貓原是淹死的,可眼下這屍體,竟被剝了皮,發臭的血肉與皮囊擱在一處。」

  他再一次咽了口唾沫:「不知沈大人與蘇大人可曾聽說過,昔日七殿下養過一隻小白貓,後有一日,小白貓病了,七殿下擔心它,便沒去翰林進學,當日,岑妃娘娘就將這只小白貓剝皮殺了?

  「前陣子璃美人吊死在宮前殿,宮中都說……是岑妃娘娘冤死的魂靈不安,眼下這貓死了已經夠不吉利了,誰知又、又叫人剝了皮。」

  內侍看向沈奚與蘇晉,「出了這樣的事,太子妃便下令搜苑,這才在柏樹林子裡,找到了正要輕薄戚四小姐的三殿下。」他似乎想尋些心安,忍不住又問,「二位大人都是飽學之士,依大人們看,這貓當真是……」他說不下去,卻又添了一句,「其實那貓屍也並不在甚麼僻靜處,方才還有人走動,本是甚麼都沒有的,也就盞茶的功夫,便多出來了。」

  沈奚沒答這話,卻問:「既這樣,那貓屍不算緊要,三殿下那頭,把事情問清楚便可,為何要把十三殿下叫去?」

  內侍道:「因……方才戚四小姐提了一句,說她去林子裡,原是要去見十三殿下的。」

  蘇晉一愣,原想問甚麼,卻又問不出口了。

  沈奚道:「不對,十三自回京後,從未跟戚家接觸過,你可仔細想想,還有甚麼漏掉的沒有?」

  內侍正想著,河對岸忽又傳來一陣騷動。

  這回的動靜似乎比上回更大,連幾名行著酒令的半醉之人都忍不住側目看了一陣。

  騷動只持續了一瞬,片刻又平靜下去,然而沈奚的心裡卻更不安了,可惜他是臣工,便是跟東宮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也是不能輕易去女眷那方的。

  他對內侍道:「你去對岸看看,弄明白發生甚麼即刻來回本官。」

  內侍應諾,匆忙忙就去了,蘇晉與沈奚還未等到半刻,則見那內侍又倉猝不及地跑了回來,跪倒在二人跟前,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回、回二位大人,是太子妃,太子妃被貓抓傷了!」

  沈奚的眉目間驀然罩上一層霜雪。

  內侍眼下這副神色他真是似曾相識。

  他想起來,是他七歲那年,大姐幫他去摘桑葚,那日雷雨連天,他睡到下午才醒,忽然心慌,覺得要出事,三日後,大姐的屍體被人在淮水邊找到,那名回來通稟的小廝似乎就是這樣的神色。

  蘇晉看沈奚一眼,對內侍道:「你慢慢說,太子妃怎麼了?」

  內侍道:「因有好些個女眷被嚇著了,太子妃想查明原因,就讓趙二小姐帶著去瞧那貓屍,也不知從哪裡竄出來幾隻瘋貓,將太子妃抓傷了。」

  沈奚怒道:「十殿下與十三不是在對岸嗎?他們人呢?!」

  內侍怯聲道:「他們在瓊花苑一旁的殿裡問三殿下的事,聽說三殿下喊冤,說有人陷害他,也鬧起來了,是太子妃不讓人去驚動他們……」

  他頓了頓,忍不住又小聲道:「沈大人,要不您過去瞧一眼吧,那裡一群女眷,太子妃受了傷,也沒個主心骨,且宮裡有個傳言,說這杯貓抓傷的人,七日內……」

  蘇晉斥道:「宮裡這麼多貓,時不時就有人被抓傷,你這流言空穴來風,再胡說本官拿你問罪。」

  沈奚沉默片刻,對蘇晉道:「我過去看看,但我擔心這裡……」他話沒說完,抬目朝還在四下敬酒喧鬧的臣工望去。

  滿眼繁華,假意歡暢。

  蘇晉道:「這裡有我。」

  沈奚點了一下頭:「多謝。」他再不遲疑,疾步就朝河對岸走去。

  蘇晉對內侍道:「若待會兒有人質問沈大人為何在河對岸,你就說是你奉十三殿下之命請他過去的,明白嗎?」

  內侍忙不迭稱是。

  蘇晉冷聲道:「還不跟過去?」

  那處柏樹林在筵席後方,燈色照在雪意上,昏沉幽暗。貓屍是在林子邊發現的,一眾女眷站在一處,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在說甚麼。

  已有醫正過來為沈婧瞧傷了,她被幾名侍衛隔開,正歇在筵席一隅。

  沈奚大步走過去,撥開侍衛一看,沈婧的手背上果有幾道血淋淋的抓傷。

  他眉心一蹙,當機立斷道:「我去請姐夫。」

  沈婧這才發現沈奚來了,心知他是心憂所致,倒也沒問責,溫聲道:「陛下已回了,你再把太子請到這裡,這宴席豈不叫人吃不下去了?我不過受了點皮肉傷,已有人去請老七了,只是不知為何還沒來,你不必擔心。」

  她雖這麼說,但沈奚仍放心不下,他當下也不顧男女之別,走到女眷處撥開人群,逕自問了句:「那幾隻抓人的貓呢?」

  沈公子從來笑意盈盈,眼下卻一身霜寒,昔日孟浪風流的勁頭盡數斂去,如畫的眉眼間只餘清冷。

  可眸子裡仍是含著萬千月色的,立在這雪柏間,如謫仙一般。

  一種女眷見了他,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沈奚看到被內侍捆於一處,困在籠子裡的野貓,蔫塌塌的有氣無力,又問:「怎麼回事?這就是抓人的貓?」

  有一平眉鳳目,宮裝華服的女子道:「青樾哥哥,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她眉宇間有不可一世的神色,正是錢三兒口裡那名喜歡了沈公子多年,頗有死纏難打之勢的郡主朱郃樂。

  「因是有人故意的。」她抬手指向一名身著水綠鬥篷的女子:「是趙妧,是她將沈婧姐姐引來此處才叫姐姐受傷,那貓也是她找著的,依本郡主看,她就是故意的!」

  沈奚順著朱郃樂的手看去。

  這是趙衍家的二千金,貓就是她找著的,他方才聽內侍提過。

  誰知趙妧一對上沈奚的目色,愣了愣,低垂著眸子一時竟沒開聲辯解。

  還是她身旁的女子道:「聽不出郡主想說甚麼,照郡主的意思,貓是阿妧殺的,那幾隻瘋貓也是阿妧指使的?」

  沈奚認得此人,這是舒聞嵐之妹,舒容歆。

  她漫不經心地眨了一下眼,看著朱郃樂道:「郡主方才受驚時,不是一直說有不乾淨的東西作祟嗎?怎麼沈大人一來,就變卦了?是邀功還是套近乎?」

  她說起話來慢吞吞的,動作也慢吞吞的,語氣跟她的病秧子哥哥有些像,倒是甚麼都敢說。

  朱郃樂這一下便被激怒了,口不擇言道:「你信口胡說!依本郡主看,此事就是你們倆居心不良,你們定是想借此把十三表哥和青樾哥哥招來!」她一邊說,一邊看了跟在身旁的幾名女眷一眼,「你們說呀,方才是不是咱們都不敢去看貓,就她們倆帶著太子妃去!」

  沈奚被這幫女眷鬧得不可開交,想問的話一句也問不出。

  他鬧中取靜地細想了想,又朝趙妧望去。

  她臉色不大好,一隻手扶著胳膊,動作像是在捂著傷口。

  沈奚逕自走過去,拽過她的胳膊抬起來看:「你受傷了?」

  趙妧的耳根一下紅了,搖了搖頭道:「不礙事。」

  其實是方才情形混亂,無意被抓傷的,她心中對沈婧有愧,自覺是因為自己帶太子妃來看了貓的緣故才令她受傷,是故也不敢提自己受了傷。

  冬日衣裳厚,尋常的貓抓傷,哪有這般猙獰的,沈奚心中越發不安起來。他忽然抬眸一笑,笑出萬分輕佻,溫言道:「你是姑娘家,留下傷疤就不好了,我幫你瞧一瞧。」

  他說著,抬手去,想要將趙妧的衣袖掀開,將她手背與腕上的傷看得更清楚一些。奈何到處都是血漬,一時竟瞧不清。

  沈奚眉頭微微一皺。

  趙妧忽地將手腕自他掌心一縮,輕聲道:「沈大人愛潔淨,我、我擦乾淨了再讓大人看傷口。」

  沈奚這才又看了她一眼:「你叫趙妧?是趙大人家的二小姐?」

  趙妧原是垂著頭的,聽他這麼說,微微愣了一下,有些詫異又茫然地看向他,片刻,低聲道:「是,我叫趙妧。」

  沈奚回頭望去,正好醫正已為沈婧看好傷了,他走過去道:「蔣大人,趙府的二小姐受傷了,勞您過去幫忙瞧一眼。」

  蔣醫正稱是,收拾好藥箱過去了。

  沈奚又將一乾侍衛宮婢支走,這才對沈婧的貼身侍婢梳香道:「找幾個靠得住的去太醫院請掌院,去京師衙門請仵作,跟他們說,不管用甚麼法子,給本官查清楚這些貓是怎麼回事。」

  他的眸子裡凜冽得要起風暴,沈婧看向他,問道:「怎麼了,有甚麼不對勁嗎?」

  沈奚冷冷道:「趙府的二千金也受了傷,我方才借著給她瞧傷,扯開衣袖,細看了看傷口,不像是尋常貓抓的,應當是被灌了藥的瘋貓,我怕再等一時半刻,那群貓死了平白錯過線索。」

  沈婧聽他說這話,不由愣了愣,笑道:「你怎麼這樣?那是趙府的阿妧,她小時候還來沈府住過半月,當時三妹日日裡跟你吵架,吵完你氣不過,就去逗她尋開心,你不記得了?」

  沈奚蹙眉想了想,沒想起來:「芝麻綠豆的事,哪能記得這麼多。」喚來一個宮婢將沈婧扶了,「去看看十三,他那裡約莫麻煩。」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9:20 PM

第七十九章

  沈奚沈婧剛到瓊花閣,朱南羨一行人等已從裡頭出來了。

  戚綾就跟在朱南羨身後,映著影影綽綽的燈火,她的臉上有一抹動人的緋色,可朱南羨的神情卻不大好看。

  一行人等拜見過沈婧,朱沢微道:「皇嫂莫怪,今日之事到底與三哥有關,大家都是皇子,我與老十不怎麼好處置,因此皇嫂命人來傳皇弟時,我已去明華宮問父皇的意思了,方才才聽人說皇嫂被貓抓傷了,皇嫂的傷可還要緊?」

  朱南羨聽了這話,愕然問道:「嫂子被抓傷了?」

  沈婧溫聲道:「不要緊,只是皮肉傷。」一頓,又問,「你這裏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嗎?」

  朱南羨一時鬱結,沒有答話。

  十王朱弈珩道:「回皇嫂,已明白了。」他看朱南羨一眼,言語裡沒甚麼責備的意思,「此事十三也有過錯,是他托人將信物交給戚四小姐,說有話要私下與她說,卻在對岸吃酒吃忘了時辰,叫戚四小姐好等,這才遇到了醉酒來林中的老三。」

  沈婧心中不信這說辭,看向朱南羨:「十三,真是你的信物?」

  朱南羨沉默了一下,十分簡略地答了句:「是。」

  戚綾輕輕道:「太子妃莫怪殿下,是……臣女不懂規矩。」

  朱沢微道:「三哥是醉糊塗了,幸而侍衛發現得及時,未釀成大錯,父皇罰他年關這幾日都在禁足在宮裡,明日冬獵是去不成了。」

  他說著一笑,也看向朱南羨道:「十三你也實在是粗枝大葉,你就是再想與戚四小姐說話,日後有的是機會,何必急在這一時,連女兒家的顏面都不顧了嗎?皇嫂,您真應當好好敲打十三才是。」

  他這話說得露骨,戚綾聽了,臉紅得快要滴出血來。

  然而沈婧卻道:「七弟的話不假,此事確是十三的過錯。他從小粗枝大葉,做事前未必會考慮明白,但也未必會有旁的意思。」

  她再看向戚綾,和聲道:「十三初七就要回藩,這幾日又要冬獵,脫不開身,這樣,等年關一過,本宮與沈奚親自去安平侯府登門致歉。」

  戚綾還未答話,朱沢微道:「皇嫂的身份何等尊崇,若叫皇嫂登門致歉,卻是有些過了。再說此事雖不堪,結果還是好的,總算叫人曉得了十三的心意。方才父皇已下旨,說是夜色已晚,讓十三送戚四小姐回東宮跟著皇嫂歇上一夜,明日再帶上她一起去冬獵。」

  沈婧心中歎了一聲:「既然父皇已下了旨,那便這樣吧。」

  這時,沈奚道:「敢問七殿下,臣聽說方才九殿下與三殿下是一起過來的,眼下三殿下被禁足,九殿下人呢?」

  朱沢微道:「本王這個九弟是甚麼性情沈大人難道不知,他最是膽小,一見鬧出這麼大亂子,嚷著頭疼就先走了,左右也沒他甚麼事。」

  他說著,又與朱弈珩一起朝沈婧揖了個禮:「見皇嫂無事,皇帝與老十也就安心了。」他又拍了拍朱南羨,笑著添補了一句,「下回可不許如此不像話,如花美眷,因你受驚,你可要擔待起來。

  幾人把話敘罷,朱沢微與朱弈珩便往對岸去了。

  對岸仍是笙簫亂耳,觥籌交錯,朱南羨隔著瑤水,遙遙望了一眼,卻瞧不清蘇晉在哪裡。

  沈婧輕聲道:「十三,父皇既下了旨,你先與我一起送戚四小姐回東宮,回頭再過來不遲。」又看向沈奚,「你怎麼說?」

  對岸喧嘩不堪,推杯換盞間都是假聲色,沈奚心裡頭攪攪繞繞,哪還有功夫酬酢周旋,他巴不得找個僻靜處將事情想想明白,於是道:「我也去東宮,待會兒再與十三一同過來。」

  朱南羨回頭看了戚綾一眼,低聲道:「你……跟著本王。」

  戚綾斂衽盈盈一拜:「是。」

  雪夜不好行路,宮婢內侍舉著華蓋提著燈,仍是走了小半個時辰才至東宮。

  沈婧沈奚先去了正殿,朱南羨命兩名宮婢引著,為戚綾安頓好住處,才摒退左右,低聲道:「本王有話與你說。」

  然後他頓了一下,逕自道:「你手裡的劍穗,不是本王給你的。」

  戚綾生得一雙剪水秋瞳,映著這單薄的夜色,楚楚動人,她輕聲道:「不是十三殿下的東西嗎?」

  朱南羨道:「是。」但他又道,「沈家的三姐旁的不會,就愛打絡子編劍穗,沈青樾又是個習文的,那些年她給本王,四哥和十二哥,一共打了百十個劍穗,本王閑得沒處放,遺失一兩個也是有的。」

  戚綾垂下眸,緩聲道:「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玖,百不為多,一不為少。這劍穗對殿下來說不算甚麼,對如雨而言,卻視若珍寶。」

  「如雨」二字,正是戚綾的閨名。

  朱南羨聽到這個「雨」字,微微蹙眉,說道:「你沒明白,本王的意思是,劍穗不是本王給你的,本王也從未命人約見你,今夜之事,應當是有人拿了本王的劍穗作梗,借本王的名義約見你,而你中計了。」

  戚綾愣了愣,有些茫然地看著朱南羨。

  長夜深深,朱南羨英挺的眉眼格外沉靜,他又續道:「方才本王沒當著人說出實情,是因為你到底是姑娘家,本王若再博你顏面,那麼此事傳出去,你的名聲便再沒有了。」

  確實如此,倘若他當眾否認,旁人會怎麼想她?便是她稱自己是中計了被人騙了,又有誰會信?旁人只會覺得她是故意去被三殿下輕薄,被發現了又故意賊喊捉賊,到那時,她才是真的百口莫辯。

  直至此時,戚綾才有點明白朱南羨話裡的意思了。

  可她仍是惘然的,他少年時常來戚府,一幫小姑娘裡,他不是只跟自己說過些話嗎?之前不是說,他將一方刻著「雨」字的玉佩貼身藏了兩年,打算送給自己的嗎?

  戚綾心中有些不甘與不信,於是道:「殿下言重了,若非如雨心中盼著與殿下私下見上一面,何至於中計。」

  朱南羨默了默,道:「本王言盡於此,與你多說這許多,是希望你再不要誤會。」

  戚綾還想問明白「誤會」二字究竟是何意,他是有心上人了嗎?可這些年,她從未聽說他跟任何女子走得比她更近。

  可沒等她追出兩步,朱南羨已大步流星地走遠了。

  殿中太暖和,沈青樾倚柱坐在廊下,拾了根枯枝,滿是隨意地撩動著滿地雪碴子。

  梳香方才已來回過話了,那些貓之所以傷人,是因為有人為它們灌了瘋藥,這瘋藥藥性太猛,吃過以後,眼下都已奄奄一息了。

  沈奚又將心中的頭緒理了一遍。

  今夜的事,大致可分為兩樁——

  其一是老貓與瘋貓的死。這事面兒上看不算大事,但其流言卻與昔日宮前殿璃美人之死一脈相承,此事若當真與宮前殿的案子相關,那麼當中因果牽扯複雜,只得暫擱在一旁。

  其二便是三殿下輕薄戚綾的事了。這事在面兒上看也不複雜,朱稽佑本就是好色之徒,美色當前見色心起也不怪。然而往細處想想,如今的朱稽佑已不是昔日的藩王了,他目下性命難保,今日廢這麼大功夫討景元帝歡心,不就是為了讓其父皇佑自己一命?

  既如此,他何必要在這個關頭招惹戚家?這不等同於找死嗎?

  所以此事看似合理,事實上一定不是朱稽佑本意為之。

  登聞鼓一案後,朱稽佑剝權削藩,等同一招廢棋。那麼又會是誰,要利用這一招廢棋來做甚麼事呢?

  沈奚心中有一個念頭漸漸升起——既是廢棋,那麼這事的重點一定不在朱稽佑身上,後頭一定還有事發生,對,說不定就是一招聲東擊西!

  沈奚想到這裡,驀地站起身。可他還沒往瓊花苑走,就見朱憫達也回東宮了。他一邊與身旁的羽林衛交代了兩句,看到了沈青樾,頓時寒聲道:「方才命人到處找你,怎麼躲到這裡來了?」

  沈奚心中覺得不妙。

  這才亥時,往年的小年夜都鬧到子時末才散,朱憫達身為太子,這麼早回東宮,一定是出事了。

  他心中這麼想著,臉上卻端出一副笑嘻嘻的神色:「姐夫這個時辰回來,是哪個不體己的惹您動了氣,叫您看著吃不下宴了?」

  朱憫達懶得看他擺花架子,拋下一句:「你跟本宮進來。」得到殿中,他才又道:「柳昀受傷了,筵席提前散了。」

  仿佛有人將巨石拋於河中,沈奚已微漾的心中終於掀起波瀾。

  他問:「是柳昀?」

  不是「柳昀」,而是「是柳昀」。

  然而朱憫達卻沒注意這一字之差,只道:「登聞鼓一案後,老三氣不過,覺得蘇時雨毀了他,今日在那群持劍公子裡安排了一個刺客,原是要去殺蘇時雨,剛好柳昀在邊上,幫忙攔了一攔,就傷著自己了。」

  沈奚笑了一聲:「哦,三殿下今日可真閑,這頭有功夫調戲戚四小姐,那處還有閒心安排刺客,他是真不要命了?」

  朱憫達道:「刺客當場就抓了,確實是常年養在老三府上的一名持劍公子不假。」他頓了頓,問:「你在懷疑甚麼?」

  沈奚臉上還掛著笑,眼底卻寒意畢現:「那柳昀呢?甚麼事這麼巧,竟要勞動他左都禦史大人出來擋刀子?他可不是這樣的人。」

  朱憫達目不轉睛地看著沈奚,直覺他的情緒似乎有些不對勁了,默了一下才道:「他似乎是病了,今日自開宴後,臉色一直不大好。」

  沈奚冷笑道:「是嗎?難得左都禦史也犯病,我可要去關心一下才好。」

  他說著,不等朱憫達再作吩咐,舉步就朝殿外走去,可等他走至殿門,忽又回過頭,笑嘻嘻地道:「姐夫,今日出了這麼多事兒,不吉利,要不您跟陛下請個旨,這冬獵咱們改日擇個吉日再去?」

  朱憫達寒聲道:「你倒是想得出,冬獵是父皇定下的祖製,豈能因為區區一臣子受傷隨意更改?天家顏面還要不要了?」

  沈奚聽了這話,靜靜地站在殿門口,他臉上的笑意徹底收起來了。整個大殿的燈火都照在他身上,那顆奪目的淚痣天生含帶著一絲黯淡隱憂,過了會兒,他低低「嗯」了一聲,折身走了。

  朱南羨正往大殿來時,就見沈奚疾步從他身旁擦肩而過。

  他愣了一下,似乎從未見過這樣凜冽的,陰沉的沈青樾,待他再要回頭想看明白時,沈奚的衣角已擦著拱門消失了。

  等見到朱憫達,朱南羨問道:「皇兄,我聽說柳大人受傷了?」他微頓了頓,「我想去看看。」

  朱憫達見他似乎已明白事情的因果,猜到他想見的人其實是蘇時雨,當下也沒攔著,只道:「青樾似乎有些不對勁,我怕他會鬧出甚麼事端,你跟去看看也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9:21 PM

第八十章

  瓊花閣內有一暖閣,柳朝明閉目半臥於榻上,任醫正為他包紮傷口。

  宮前殿那名內侍給他的藥是在開宴前吃的,方才只是有些不適,眼下大約因為受了傷,藥力終於發散開來,五臟六腑如受烈火焚燒,灼痛之感幾欲奪魄。

  等醫正包紮好傷口,診完脈,柳朝明的額間已滲出細細密密的汗。

  蘇晉看他這副模樣,不由擔憂地問:「方大人,柳大人這病症可還要緊?」

  方醫正眉頭緊鎖:「柳大人這是風寒侵骨之症。按說尋常的風寒,不會如此來勢洶洶,老夫猜測,這應當是由於受傷所致,傷雖不重,奈何失血有傷本體,又或因連日操勞,這才徹底引發體內病氣,是故脈象沉而無力,乃重症之兆。」

  蘇晉聽了這話,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方才沈奚離開後,她又以親故去世為由,拒絕了幾位來求親的臣工,還是舒聞嵐這個病秧子過來提點了一句,說柳朝明的臉色似乎不大好。

  蘇晉舉目望去,只見柳朝明正自一處喧嘩的人群中慢慢走出,臉色豈止是不大好,已可稱作慘白無色了。

  她走過去方問了沒兩句話,則見一個內侍低垂著頭過來斟酒。

  蘇晉回京後,去過一次三王府,朱稽佑府上的十二名持劍公子她是見過的。這名斟酒內侍唇紅齒白,她瞧著眼熟,心中疑慮竇生,已是要拉著柳朝明退避,誰知杯酒之下寒光一閃,柳朝明反手拽住她的手腕將她掩於身後,當胸便中了內侍刺來的一刀。

  傷口不深,內侍手中的短刀當下便被眼明手快的錦衣衛同知韋薑挑飛了。

  可左都禦史在年關宴上遇刺,這筵席怎還叫人吃得下去?且有不少去過三王府的朝臣業已認出這名行刺的內侍正是那十二名持劍公子之一,都猜測朱稽佑記恨蘇晉,是故派人刺殺她,奈何左都禦史為她擋了這一刀。

  朱憫達過來命人將行刺之人收押後,便將筵席散了。

  直至此時,蘇晉的心仍是懸著的,胸中雖有自責與內疚交織,偏生還長在了滿腹的疑雲叢叢中,千思萬慮自眸中滲出,化作一眉頭的蕭索。

  方醫正見她如此,還以為她只是因為心憂柳朝明所致,勸道:「蘇大人不必愁慮,柳大人此病雖看著兇險,但於性命無礙,老夫這就去為大人開一劑調理風寒的藥方,再佐以止血化瘀的藥湯服下,只要將養足月,必可痊癒。」

  蘇晉道:「有勞方大人了。」

  方醫正收拾完藥箱,還未退到門口,便見沈奚帶著一身寒氣逕自闖入暖閣之中,對著屋內一乾忙裡忙外的內侍道:「都滾出去。」

  內侍們見他目色森冷,不敢有違,無聲地退出閣外。

  沈奚又對蘇晉道:「蘇時雨,你也出去,我有話要問柳昀。」又添了句,「你若不放心,可以在外間守著。」

  柳朝明其實並未睡去,聽到動靜,微睜開眼沒甚氣力地說了句:「我沒事,你出去吧。」

  暖閣裡燒著炭火,在這寂無聲的雪夜嗶啵作響。

  沈奚看著柳朝明一臉疲態仿佛當真病入膏肓的樣子,冷笑一聲:「怎麼,這就開始稱病了?」他負著手來回走了兩步,頓下來問,「朱家老九,朱裕堂,是不是你的人?」

  柳朝明聽了這話,片刻,才緩緩答了句:「沈大人說笑了,九殿下貴為皇子,怎可能是我的人?」

  沈奚凜冽的眉間有將起的風暴,語氣冷寒得要結冰:「難道不是你命朱裕堂將朱稽佑引去對岸女眷處,這頭安排刺客故意自傷?反正朱稽佑不在場,事後問責,他也是百口莫辯。」

  柳朝明看他一眼,待瞧清他的模樣,忽然笑了一聲:「哦,沈侍郎這是著急了?」他一頓,「你想知道甚麼?」

  沈奚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榻前,一把揪起柳朝明的衣領:「我昨日看你還好好的,今日怎可能病成這樣?你從來運籌帷幄,若真有刺客,你難道不是早在百步之遙已全身而退?利用朱稽佑這一顆廢棋,不惜借刺殺蘇時雨的名義佈局自傷,費盡心機想要置身事外,為甚麼?」

  柳朝明原是坐臥於榻上的,被沈奚揪起衣領,體內的灼痛之感在這一震盪間翻江倒海,他還未說話,便自胸腔裡震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被衾自他肩頭滑落,沈奚眸光一垂,只見柳朝明已包紮好的傷口又滲出血來,浸濕小半塊衣衫。

  他微愣了愣,心頭更是怒火中燒,揪在柳昀領口的手往回一搡,任他倒回在榻上。

  柳朝明卻徹底笑出聲來了,劇烈的咳嗽令他的臉上浮起一抹病態的潮紅,眼底盡是譏誚:「朱稽佑惡事做盡,死有餘辜,我拿他佈局,不過提前送他上路。怎麼,沈侍郎是何時學會了慈悲為懷,連一顆棄子的性命都要過問?」

  沈奚知他在顧左右而言他,正要發作,外頭忽有人叩門三聲,須臾,有一內侍怯聲道:「沈大人,小的奉太醫院方大人之命,為柳大人送熬好的湯藥,大人說了,柳大人的病情耽擱不得。」

  沈奚沒答這話,那內侍便當作是默許,推門而入,一邊將藥湯放在暖閣當中的六角桌上,一邊微微側目往臥榻處看了一眼。

  柳朝明大半髮絲已自髻中滑落,映著潮紅的頰,蒼白的唇,冷玉般的眉眼竟如畫中妖一樣攝人心魄。

  他歪歪斜斜臥倒於榻上,胸前的衣衫又滲出血漬,人卻是在笑。

  那是一種無悲無喜的笑,仿佛這世間的七情六欲都溶成了他眸中譏色。

  內侍一時看傻了眼,直到沈奚一句:「還不快滾?」他才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沈奚走到六角桌前,端起藥碗聞了聞,冷笑出聲:「還真是治病救人的良藥,給你用真是可惜了,」又道,「說吧,你大費周章置身事外,到底想要做甚麼?」

  柳朝明喘息著嘲弄道:「沈青樾你是急糊塗了嗎?若你我異地處之,今日之局,置身事外的豈知不是你?」

  他又笑起來:「自然,你這麼著急也情有可原,你是萬事留一線,自以為能換得狡兔三窟全身而退。直至今日避無可避,這才想回頭擺弄棋局?晚了,你仔細看看手中黑白,是不是早已被人顛覆了?」

  沈奚目色一滯,片刻,他垂下眼簾,眸中覆上一層霜雪,輕聲道:「夠了,不必說了。」

  柳朝明卻沒理他,續道:「其實我都知道,你為何要凡事留條後路,因為在你心底,朱憫達並非這個皇位最好的繼承人,他剛愎自用,護犢護短,把自家江山看得比天下萬民更重,他與朱景元太像了,雖也許會勵精圖治,但苛政,酷刑,屠戮,勢必不會比景元年間更少。

  「你在心底無時不盼著能有一個明君治世,能破舊立新,令民生富饒,可你又受時局所迫,因家人緣故,不得不輔佐於朱憫達。你困於本心,兩難之下進退維穀,只能在你狹小的天地中輾轉騰挪,盼著能憑你的無雙智計,能破山穿海,挖出一條的明路來。」

  他別過臉看著沈奚,一字一句輕聲道:「破山穿海勢必鮮血淋漓,是你不夠心狠才——」

  不等柳朝明說完,只聞「轟」的一聲,沈奚抬手將六角桌掀翻在地,上頭的湯藥,青花瓷瓶,筆墨與鎮紙全都跌落在地。

  巨大的聲響令整座樓闕仿佛都顫了一顫,與之同時,暖閣的門被推開,蘇晉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地狼藉,又看向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對身後的醫正道:「快去為柳大人看傷。」

  「都給本官站著不許動!」不等方醫正進屋,沈青樾怒喝道。

  他轉頭盯著蘇晉,指著柳朝明寒聲道:「蘇時雨你看好了,你真以為這個人幫你擋了一刀?你以為他當真是病了嗎?豈知他不是在自己身上動了甚麼手腳!」

  沈奚眸中的霜雪結成堅冰,對跪了一地的下人說:「都滾出去,沒有本官的吩咐,誰也不許進來。」

  然後他負手清清冷冷地看著柳朝明:「本官倒要看看,左都禦史這病是真的假的,說不定就這麼放著不管,再過一時半刻自己就好了呢?」

  正這時,退出屋外的下人忽然喊了一聲:「十三殿下。」

  朱南羨走進暖閣,看到屋中的場景,皺了下眉,當即吩咐道:「方醫正,你去給柳大人的傷口換藥。」

  方醫正稱是,正要上前,不妨沈奚又冷冰冰道了句:「站住。」

  方醫正腳步一頓,又眼巴巴地回望朱南羨。

  朱南羨道:「只管過去,不必理他。」

  然後他上前兩步,一把拽住沈奚的胳膊,壓低聲音道:「跟我出去。」

  沈奚的聲音寒意不減:「滾。」

  朱南羨道:「你忘了那年你和三姐被人追殺後,你承諾過甚麼嗎?」

  沈奚聽了這話,神色一下子變得有些茫然,片刻,他低垂著眸子,從朱南羨手裡扯回胳膊,繞開他抬步走了出去。

  朱南羨這才看向蘇晉,微微一頓才道:「柳大人這裡交給你,我就守在瓊花閣,若有事,儘管命人來尋我。」

  蘇晉等醫正為柳朝明重新包紮好傷口,片刻,新熬的藥也煎好了。

  送藥的內侍將湯碗擱下,正要上前去伺候柳朝明吃藥,便聽蘇晉道:「你退下,這裡交給本官。」

  她知道柳朝明最不喜生人,剛要親自將他扶起,誰知手一碰到他的肩頭,他驀地一顫,有些愕然地睜開眼,頓了一下才問:「你做甚麼?」

  蘇晉想起他說的「男女授受不親」,自己曾經雖也這麼照顧過晁清與周萍,但柳朝明畢竟知道她是女子。

  蘇晉解釋道:「我知道大人不習慣有生人伺候,只是想扶您起來吃藥罷了。」

  柳朝明眼中像是蓄滿秋日深濃的霧氣,片刻,他垂眸道:「我自己來。」

  蘇晉在他身後支了個軟枕,他一隻手撐著坐起身來。

  冬日的藥涼得快,也就這麼一會兒功夫,已不燙手了,柳朝明自蘇晉手裡將藥接過,仿佛絲毫不覺得苦,仰頭一飲而盡。

  然後他就坐在那裡,不再躺下,也不再說話了。

  蘇晉也不知當說甚麼才好,她將藥碗擱置一旁,蹲下身,去收拾方才內侍未來得及清理的筆墨。

  屋中炭盆燒得噗噗作響,柳朝明沉默許久,側目去看她映著火色的側臉,清致的眉間蒼莽蕭索,他方才就注意到了。他輕聲問:「你是不是也不信我?」

  蘇晉拾起筆紙的手微微一頓:「我知道大人想置身事外。」

  然後她沉默一下,又說:「但我相信大人不會故意傷我。」

  柳朝明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笑意很快消失:「不怕我騙你?」

  蘇晉站起身,將筆紙放於桌上,拿鎮紙壓好,紙上不知誰的筆跡疏狂潦草,寫著一行「深恩負盡,死生師友」,蘇晉背對著柳朝明,良久,才靜靜道:「大人對時雨而言是家人。」

  所以她便是懷疑,也要相信。

  柳朝明掩於被衾內的手驀然收緊青筋曝露。

  他別過臉不再看她:「你走吧,我累了。」

  蘇晉低低「嗯」了一聲。

  等她行至門口,卻聽柳朝明又道:「你跟東宮走得太近,這不好。」

  蘇晉沒有回答。

  她想她明白柳朝明的意思,藩王割據,形勢危急,而今景元帝病重傳位在即,倘若當真出事,東宮乃眾矢之的。

  可是凡人都是血肉之軀,總免不了被束縛於心的感情,被深埋的慾望驅使著,走上一道茫茫前程,在不及反應時,已前行得很遠,再無回頭路。

  蘇晉只道:「我已命人安排安然進宮來照顧大人。」

  言下之意,她明日還是會去冬獵。

  任何事,她都不會置身事外。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9:23 PM

第八十一章

  蘇晉自暖閣裡出來,宮樓外忽然傳來辭舊迎新的號角聲。

  她這才意識到景元二十四年已在這一夜紛擾中過去了,三短一長的角聲吹出令人唏噓的刀兵氣,回蕩在深宮中,又一歲枯榮。

  得到瓊花閣殿內,朱南羨問:「柳大人好些了嗎?」

  蘇晉道:「已服了藥,但病勢太急,一時半刻也無法緩解,只能先將養著。」

  朱南羨「嗯」了一聲:「明日冬獵,大皇兄還有事務要交代,我先回東宮,醜時一定再過來。」他有些不放心地回頭看了沈奚一眼,又道,「如果有事,命人來東宮尋我。」

  蘇晉應聲道好,待朱南羨走了,沈奚這才別過臉看她一眼,他似乎已清醒些了,像是在思量甚麼,片刻隻道:「我們出去說。」

  瓊花閣外有一處中庭,這裡人跡罕至,連積雪都未曾清掃。

  沈奚垂眸看著這滿地茫茫的雪,輕聲道:「今夜怪我,是我不夠冷靜。」

  他忽然俯下身,自地上捧了一把雪仰頭覆於面上,任冰冷刺骨的雪粒子擦過自己的面頰,然後甩了甩頭,搖頭一身冰霜雪意。

  那一雙洞悉世事的桃花眼終於重歸清明。

  沈奚道:「時間緊迫,你我先看局勢。」

  他走至庭院一角,一邊自樹梢折了一枝臘梅,一邊道:「宮前殿一案至今,十四失勢,三王倒臺,當日我們所說的可能佈局的皇子裡還剩四人——四,九,十,十二。」

  他半跪於雪地,已梅枝在積雪上寫下一個「九」:「首先排除九殿下,因為他是柳昀的人。」

  蘇晉垂眸沉吟道:「依今夜柳大人遇刺之際,九殿下被授意引三殿下離開來看,他的確為大人所驅使。」

  「不止如此。」沈奚道,「朱老九之所以能為柳昀所驅使,是因為柳昀手裡早已握有他的把柄。」他那梅枝點向那個「九」字,「這個把柄是他朱裕堂背叛朱十四的實證。」

  「我那裡有一本私賬,朱稽佑自就藩山西,便與朱十四一起大肆斂財,乃至於後來修行宮,賣放工匠,朱裕堂雖與他們一夥,但一直未曾染指這些惡事。直到景元二十三年夏,朱裕堂忽然放開手腳,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所以我猜,一定是當時發生了甚麼不可挽回的事。」沈奚抬眸看向蘇晉,「你可還記得,景元二十三年,即兩年前,發生過甚麼?」

  蘇晉記得,一輩子都不會忘。

  景元二十三年暮春,仕子鬧事,至初夏,朱景元處死晏子言一批朝臣義士後,草草收場。

  沈奚道:「後來發現仕子鬧事是被七王的人順水推舟刻意鬧大,然而策劃這場鬧事的罪魁禍首裡,只處置了一個吏部曾憑。」

  蘇晉道:「當日在奉天殿,陛下最後把曾憑交給了柳大人。」

  「是,曾憑是七殿下朱沢微的人。柳昀得了曾憑以後,一定通過種種手段,審出朱老九背叛朱十四投誠七殿下這一事實,令他招供畫押,隨後拿這份供狀去威脅朱老九。九殿下不得已,只好歸於柳昀,這個臣子之下。

  「這也是為何在曾憑死後,曾友諒數次討要曾憑生前供狀,都察院置之不理的原因——因為這份供狀,正是柳昀拿來驅使朱裕堂的把柄。」沈奚說著,拿梅枝在「九」字上一割,在旁邊寫上一個「柳」,「一個會被臣子驅使的皇子,不可能有實力與能力精心佈局奪儲。」

  他說著,沉了口氣,又在旁邊一處雪地上寫下「四」與「十二」,「宮前殿一案的佈局人,我最懷疑此二人,因我一直疑心柳昀深陷此局是因為他跟一位殿下有所合謀,而我若是他,一定是在這兩人中選。」

  沈奚在「四」之下寫了一個「沈」,在「十二」之下寫了一個「戚」:「自然,以姻親來看,四王妃是沈筠,十二王妃是戚家大小姐戚寰。他二人若得沈戚兩家的支持,實力不弱。然而,沈家不必提,是站與東宮一方。戚家作為開朝元勳,之所以在朱景元誅殺功臣後還能枝繁葉茂,是因為戚府從不參與爭權。」

  「沒了沈戚二府,十二與四若要宮變,必有文臣相佐,六部當中,兵部與禮部不站邊,其餘四部勢力劃分已明朗,別的文臣我雖非個個都看清,但要論這餘下當中實力最強的——」沈奚枯枝一動,指向方才寫的「柳」字,「非他莫屬。」

  「若我是柳昀,要與這二人其中一人合作,」他將枯枝放在「四」上畫了一個圈,「我選他。」

  蘇晉道:「若柳大人當真蹚了這渾水,四殿下性格持重沉穩,確實是比十二殿下更好的人選。」

  沈奚抬目看向蘇晉:「可也未必,柳昀這個人,心思深沉,心智過高,身為皇子放這麼一個人在朝中,自己卻在邊疆守江山,不怕賺來的錦繡山河被這個人搶了嗎?」

  他最後在雪地上寫下一個「十」道:「他是一個變數。」

  「如果只有以上三人,那我的答案已經確定無疑了。」沈奚道,「可偏偏多出來一個朱弈珩,我看不透這個人。」

  蘇晉知道沈奚的意思——各皇子各自為勢,或精於兵道,或強於文儒財資。

  而蘇晉對朱弈珩的印象,只有一個美姿容。

  他貌如珠玉,說話得體,可除此之外呢,再沒有了。

  沈奚道:「朱弈珩與朱十二都是淑妃之子,小時卻被寄養在貴妃宮中,他曾與朱家老九相依為命,又一同受教於四殿下半年,他不受寵,就藩的旨意,還是朱十四幫他討的。」

  「就這麼一個人,把這蹚水攪得渾濁不堪,多出來太多合縱連橫的可能性,讓我看不清。」沈奚蹙眉道,「朱弈珩沒有兵力,政績平平,為人看似平和實則心氣甚高,心機之深比七殿下更加莫測。奪儲是實力之爭,若時日還長,若還有十年乃或數十年,作為人臣大可以選擇朱弈珩這麼一個好苗子一同慢慢培養勢力。可眼下連一個月都沒有了,誰會選擇輔佐他?便是強如柳昀也不該選。而作為皇子,誰又願與這麼一個毫無實力又莫測的人合作?」

  「柳昀之所以寧肯自傷也要置身事外,應當也是因為這個『十』。他尚無法看清局勢,沒有人能真正把控局勢,所以他寧願隔岸觀火,伺機而動。」

  沈奚將梅枝往地上一扔,盯著雪地上寥寥草草的字跡:「我有種直覺,真正的答案就在這裡面,但我想不出,我一定是有甚麼看漏了,一定有甚麼算漏了。」

  蘇晉看著這一地棋局,也辨不清方向。

  她隱隱覺得沈奚說得對,答案就在這裡,可她與這幾位皇子不過片面之交,此事連沈奚這個長在深宮的皇親國戚都看不透,她如何看透?

  滿世界積雪通明,朱南羨是踩著醜時正刻回來的。

  蘇晉垂眸看向雪地上這個對朱南羨而言可稱得上殘忍的棋局,忽然半跪下身,俯身以長袖將雪痕一拂,「既已沒時間從全域與源頭找答案,那我們便從事件的結果往前推,能推多少便算多少。」

  她拾起被沈奚置於地上的梅枝,說道:「我們現在所有的線頭都引自於宮前殿的案子,但我們手裡真正的線索只有一個。」

  她在雪地上寫下一句話——

  什麼都是假的。此生唯對不起小殿下,雖死也不能贖罪。

  這是朱麟奶娘臨終時的遺言。

  蘇晉道:「她能作為一個案子的核心,引出這麼大一個局,那麼這個人臨終留下這麼一句話勢必有深意。」

  她俯身圈出一個「假」字,「所謂甚麼都是假的,從結果來看很簡單,其一,小殿下所中之毒不是皇貴妃指使人下的;其二,璃美人不是錢煜害死的。可這兩點便是她不說這句話,我們也能想到,所以重點不在『假』字上,而在這兩個字身上。」

  蘇晉又以梅枝圈出「什麼」二字。

  「既然什麼都是假的,那麼此案的結果可以是假的,此案所釀成的後果也可以是假的。

  「宮前殿一局中,所牽連的有三方——東宮,朱十四,和七殿下。其中朱十四與七殿下被人設計陷害,暫可以不管。最大的善果結在東宮。」

  沈奚道:「昔羽林衛副指揮使錢煜一直是姐夫的心腹大患。宮前殿一局,令姐夫趁機除掉錢煜,之後再以清理錢煜餘黨之名,肅清羽林衛。」他說到這裡一頓,忽然知道蘇晉想說甚麼了。

  只見她在雪地上寫下五個字「肅清羽林衛」,抬頭問道:「倘若這個結果是假的,會怎麼樣?」

  朱南羨沉默一下,道:「羽林衛指揮使伍喻崢自十年前便跟著大哥,你的意思是,羽林衛當中,被設計處死的副指揮使錢煜實際上才是真正效忠大哥的,而留下的伍喻崢,才是問題所在?」

  蘇晉道:「我不確定,但這是我如今可得出的,唯一清晰的推論,也許這下頭還藏著許許多多我看不清的東西,但我目下想不到。」

  沈奚道:「這雖是推論,但不得不防,何況明日就是冬獵,倘若羽林衛叛變東宮,後果不堪設想。」

  三人一時不言。

  其實眼下最好的辦法是朱憫達能撤換羽林衛。

  可朱憫達剛愎自用,若要讓他以區區一個推論就撤換自己的護衛,對他而言無疑為一個笑話。

  更何況,倘若撤換了羽林衛,冬獵之時又當由誰來保他安危?

  金吾衛嗎?堂堂太子居然要十三殿下所領的親軍衛來保護?他儲君的顏面何在?

  這時,朱南羨自腰間抽出長刀,以刀鞘為筆,在雪地上畫出一道起伏山脈,「冬獵在封嵐山,由虎賁衛隨行,羽林衛只去三十騎,其中跟去林中狩獵的至多十二騎。既如此,我命金吾衛提早出發,進山暗中護衛大哥,倘隨行羽林衛有異動,一舉伏滅。」

  蘇晉問:「冬獵前不會搜山嗎?」

  「會。」朱南羨道,然後他以刀鞘在山脈左側畫了一長一短兩條線,指著那條長線道:「自這條線往西是禁區,搜山只搜林場以內,禁區外是不管的。」然後他又指著那條短線道,「這是條掩於禁區的捷徑,可直接通往林場,我可命左謙帶金吾衛在禁區外駐留,等搜山過後,再自這條捷徑潛入林場。」

  他說著,看向蘇晉與沈奚:「你們放心,這條捷徑是陡壁,是當年冬獵時我與左謙發現的,只有我二人知道。」

  沈奚問:「你能讓金吾衛做到悄無聲息地潛入林中嗎?」

  朱南羨想了想道:「能。」他再用刀柄在山脈當中畫下八個叉,說道,「封嵐山依山脈走勢,水流流向,分佈八個崗哨,我可命其中三十二名金吾衛穿崗哨服徘徊在崗哨附近。四人一組,倘若發現大哥的蹤跡,分兩人留守,兩人做巡邏狀跟蹤。大哥一旦遇到危險,可鳴角告之。」

  沈奚道:「這樣好,不用打草驚蛇,又可自暗地裡看看這些羽林衛是否真的忠心。」

  朱南羨點頭道:「因各皇子進山時機不同,有這三十二名金吾衛在,我進山後也可自他們處隨時得知大哥所在。」

  他垂眸略略思索,又道:「可時間太緊,我來不及提前部署,眼下突然調動金吾衛三十二人,黎明時分北大營點兵,勢必會有所察覺,上報兵部。何況這麼多人夤夜出城,也必定瞞不住城門守衛與巡城史。」

  沈奚道:「兵部郎中何莧是我的人,北大營發現少人雖要上報兵部,但他作為郎中,幫忙押個一日卻沒問題。」

  蘇晉道:「殿下召集金吾衛後,可命他們從城南正陽門出,再繞行往西去封嵐山。」她看向朱南羨,「覃照林從前是城南兵馬指揮使,我屬下禦史翟迪,曾總領城南禦史,合他二人之力,令三十二金吾衛出城再瞞上兩日總該不是問題。」

  她說著,再看一眼天色:「事不宜遲,我們各自安排,寅時正刻,我在承天門口等殿下與沈大人。」

  蘇晉言罷,方走了沒幾步,卻聽沈奚在身後喚了聲:「蘇時雨。」

  他垂著眸,右眼下一顆淚痣閃著清冷的光:「這是東宮的危局,其實你……不必捲進來。」

  蘇晉卻道:「大人多次助我,殿下待我深恩,我非草木,豈能無動於衷?」她說著,驀地淺淺笑了笑:「翟迪今晚值夜,我先去都察院找他,殿下與大人若得空,幫我去蘇府幫我把覃照林提進宮來,他功夫好,冬獵時由他護著我也安心。」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9:24 PM

第八十二章

  黎明未至,朱沢微站在茶樓上,看著不遠處的承天門。伴著一聲金角長鳴,門樓上乍然亮起燈火,像是在暗夜裡點燃一顆星。

  朱沢微知道,那是冬獵伴駕的親軍衛在點兵了。

  身後傳來輕穩的腳步聲。

  朱沢微沒有回頭,仿佛早就知道這個人會來,十分自然地開口道:「前日老十來投誠我,你知道他的見面禮是甚麼嗎?」

  他身後的黑袍人沒有答話。

  朱沢微笑了一聲:「他說他有辦法幫我保住錢之渙,保住戶部,如果一切順利,他還能將刑部拆了送給我,聊表誠意。」

  刑部尚書正是沈奚之父沈拓。

  黑袍人詫異道:「他竟能動沈家?」

  朱沢微低低笑道:「說出來真是嚇死人了,老十說,他在都察院有同夥,能幫我拿到錢之渙貪墨稅糧的實證,順便做做手腳,栽贓給沈家。」

  黑袍人道:「錢之渙貪墨稅糧的實證是從登聞鼓曲知縣一案得來的。都察院能接觸到此案的人,官職一定不小。為首四人中,柳昀,趙衍,錢月牽,蘇時雨,個個不簡單,朱弈珩說的人是誰?」

  朱沢微頗是無所謂:「不知道,他不願說。」

  黑袍人沉吟一番,似是抱有一絲希望道:「既然能保住戶部,那你是不是不用在冬獵上動手了?」

  朱沢微眉間朱砂殷紅一閃:「笑話,你沒聽到昨晚父皇說了甚麼嗎?冬獵過後,朱憫達要代天子祈福迎春,照這個意思,等十五巡完軍,就該準備著登基了。

  「朱憫達若繼位,頭一個要殺的便是我。我就是有命回鳳陽再率兵打進來,也是名不正言不順。何況朱南羨占南昌要地,又能號令西北衛所,他若存心要護他這個大哥,便是聯合你我二人之力,至多與他戰個平手,想攻入應天府是難上加難。」

  他說著,冷哼一聲:「而且老十不知道要搞甚麼,說他還需再部署幾日才能將他從都察院得來的證據給我。我哪來的幾日給他,我一日也不想給!」

  黑袍人的聲音低低的,似乎有些失望:「冬獵前搜山的侍衛裡有你的人,你已在林場裡安插了暗衛?」

  朱沢微「嗯」了一聲:「這些暗衛都是死士,無名無姓,無根可循,等事畢直接死個乾淨,何況,除了他們,我還藏了一招暗棋。」

  他說到這裡,陰柔好看的臉孔上閃過一絲狠厲,「他們在宮前殿做局設計我,還嫌不夠?又搞了幾隻貓來故弄玄虛?我算是想明白了,我也不管那個佈局人是朱憫達還是旁的誰,反正我有一招暗棋致勝,先把皇位搶到手裡才是正經。到那時,我定要這些設計我陷害我的人一個一個不得好死。」

  黑袍人問:「若搶不到皇位,你該怎麼辦?」

  朱沢微眸色淡淡的:「這有甚麼好問的,成王敗寇,搶不到不就是一個死?」他頓了頓,「鷹揚衛的虎符到手了嗎?」

  黑袍人卻不答這話,他想了一下道:「父皇不日就要傳位,你眼下動手實在倉促,其實若由大皇兄繼位,你也不一定會死。我幫你去找十三,他從小心善,又是個言出必行的人,若他願在大皇兄手下佑你我一命,想必——」

  朱沢微怒從心頭起,回轉身來譏諷道:「找朱南羨做甚麼?為了苟延殘喘地活著嗎?這麼多年,我已苟延殘喘地活夠了。」

  黑袍人道:「可是七哥——」

  「你就知道十三,十三對你很好嗎?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你朱祁嶽這些年所得到的都是他朱南羨不要的,順手塞給你的。」

  一陣風過,將黑色兜帽往後掀了些許,露出朱祁嶽一雙狹長的好看的眼,眼角似燕尾上翹,卻帶著些許愕然色。

  朱沢微冷笑道:「難道不是嗎?你小時候想學武,你母妃怎麼求父皇都不肯允,反是朱南羨在父皇跟前一句話便把你拉去軍營做陪練,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將士誰把你這個成日跟在他嫡十三殿下身後的庶皇子當回事?

  「你當初喜歡戚綾,心心念念要娶她,結果朱十三一句不願娶妻想在西北領兵,父皇便為他辭了與戚寰的婚約,又為了保全戚家的顏面,把戚寰硬塞給你。

  「學武的皇子都要外出歷練,當年曹將軍要帶朱南羨走,可是這宮中上上下下,父皇,朱憫達,太子妃個個覺得曹將軍太嚴苛,怕咱們的嫡十三殿下跟著他吃苦,後來怎麼辦?不是又把你塞過去?」

  朱祁嶽垂眸低聲道:「當初將軍要帶十三走,是因為母後仙逝,將軍怕他悶在宮裡日日難過。將軍雖嚴苛,我卻能跟著他學真本事,十三也是知道這個,才跟父皇請旨讓我代他去的。」

  「那又怎麼樣?你落入山匪手裡性命垂危時,不是我趕來找官兵救了你?你腿骨折裂,險些不能習武時,不是我背著你一家一家去求醫?你在軍營受人欺辱的心酸,你被迫娶戚寰時的哀思,你命懸一線時以為自己此生不能習武時流的淚,這些他朱十三都知道嗎?他不知道。

  「因為你不敢讓他知道。

  「因為早在他一句話便可讓父皇打破規矩,準允你去軍營習武時,你便明白朱南羨與你是不一樣的,朱家十三與朱家十二之間,是有尊卑之分的。」

  朱祁嶽道:「那些都是舊事了,我自小學武,盡我所能未曾耽擱過一日;將軍待我如子,一身本事傾囊相授,那回將我遺失在山匪手裡,他直到故去前都還內疚;還有寰寰,她很好,成親這幾年,我已慢慢學著要喜歡她了。」

  朱沢微不可理喻地看著他,幾乎要笑出聲:「你是跟曹稚那個草莽將軍混久了學來一身俠道凜然?真當自己是個江湖人,凡事講講情面講講義氣便得過且過了?你好好看清楚你是皇子這是奪嫡,不夠狠心只有一個結果——死。」

  然後他收起一臉諷意,淡淡地又一次問:「鷹揚衛的虎符到手了嗎?」

  朱祁嶽沉默片刻,轉身沒入茶肆晦暗的燈色中:「兵在我手裡,我只用來保你,不想傷人。」

  朱沢微盯著他的背影,冷哼一聲:「幼稚,滄海橫流,玉石同碎,只怕到時就由不得你了。」

  封嵐山位於應天府以西,山勢呈西南走向,直入湖廣地界。

  冬獵一行車馬卯正從皇城出發,沿途由虎賁衛開道,途徑嶴城,至酉時才行至封嵐山腳下,隨後安營紮寨。

  照往年的規矩,冬獵共有三日,即開年的初二到初四,其中頭一日為皇子間的比試,之後兩日隨行臣工也可進林場行獵。若皇上盡興,多待一日也是有的,但總歸要初六回到京師,否則趕不上初七昭覺寺祈福。

  這兩年景元帝聖躬違和,不便行獵,各衙司跟來的臣子便少些,大都只為伴駕助興,是以重頭戲便放在了皇子之間的比試上。

  而因前幾年,比試奪魁的都是朱南羨,他此次狩獵非但要帶上戚綾,還被安排在最末一位入林。

  初二這日晨,眾皇子先抓鬮決定入林順序。

  等結果出來,頭一個進入林場的是十四皇子朱覓蕭。只見他一身勁裝越眾而出,對景元帝拱手道:「父皇,兒臣有一個不情之請。」

  他舉目環顧眾皇子,笑道:「兒臣既是第一個入林,平白比諸位兄弟多出些優勢,兒臣不願勝之不武,願效仿十三皇兄,帶上一人入林。」

  景元帝道:「隨行鮮有女眷,你要帶的人只能從眾臣工中選,你已有親兵,再帶上一人豈非多一分助力?」

  朱覓蕭的目光掃過聖駕周圍的眾臣,落到蘇晉身上:「稟父皇,兒臣想帶的人是——蘇禦史。」

  有蕭疏的風自山林吹來,朱南羨垂在身側的手驀地握緊。

  但他沒有動,也沒有出聲,只安靜聽那朱覓蕭又道:「蘇禦史是朝廷新貴,又是頭一回來冬獵,隨兒臣入林,兒臣少不得要分神照顧他。況且——」他一笑,「兒臣素來仰慕禦史高才,聽聞這兩年來,十三皇兄正是跟他討教不少,才有此長進,因此兒臣也想趁冬獵的契機,跟蘇禦史求教一番,望父皇肯允。」

  景元帝聽了這話,「唔」了一聲:「容朕想想。」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有意無意落在朱南羨身上,見他沒甚反應,微一展眉,正要開口回絕,不曾想這時朱旻爾忽然越眾而出,揖道:「父皇,不如讓蘇禦史跟著兒臣罷?」他默了默,又想起一個理由,「蘇禦史為兒臣擬字,兒臣還未來得及感激她,也想趁此冬獵,以表誠心。」

  然而話音落,上頭卻再無回應。

  朱旻爾不由抬眸望去,只見朱南羨仍是垂眸站著,仿佛無動於衷的樣子,反是站在景元帝一旁的沈青樾此刻一改嬉皮笑臉的模樣,眸色清冷地看著他,眉間似有隱憂。

  朱旻爾有些茫然。

  他知道蘇晉與他十三哥走得近,也知道朱十四從來不安好心,原想著幫忙攔上一攔,眼下看來,卻是好心辦壞事了麼?

  還沒等他想明白,只聽朱景元緩緩道:「旻爾,你是幼,你十四皇兄是長,你好端端地跟你皇兄搶什麼?」然後他一眼掃過朱十四,「覓蕭,就聽你的罷。」

  朱覓蕭眼中閃過一抹異色,恭恭敬敬地應道:「是。」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9:26 PM

第八十三章

  各皇子可帶八名親衛進入林場,其中,朱憫達帶羽林衛由指揮使伍喻崢隨行,朱南羨帶金吾衛由指揮使左謙隨行。

  朱南羨是最後一個動身的,此時距朱覓蕭帶蘇晉入林已過去一個時辰。

  封嵐山下長風凜冽,山上林中積雪皚皚。

  朱景元看著前方靜默無聲的密林,雙眼微闔,忽然悠悠道:「虎賁衛。」

  「在!」

  「再過三刻整飭入林,若誰膽敢對朕的太子動手,格殺勿論!」

  「是!」

  朱南羨是自西南方進入封嵐山的,一入林中,他便率左謙直奔最近的崗哨。

  他早前在崗哨附近安插的金吾衛是由兩名留守,兩名行追蹤之責,直到進入下一個崗哨範圍內,互通完消息再返回。

  留守在西南崗哨的金吾衛一見朱南羨縱馬而來,拜見過後,便稱:「稟十三殿下,屬下這裡並沒見到太子殿下的蹤跡。」

  朱南羨勒住韁繩,馬蹄在原地徘徊幾步:「朱十四呢?你們可有看到他?」

  那名金吾衛道:「回殿下,也沒有。」

  朱南羨眉頭緊鎖。

  他分明記得方才朱覓蕭也是從西南方入口進山的,崗哨在高處,自此往下瞭望,何以會沒見到?

  朱南羨心中有不好的預感,他勒馬轉身一觀山勢,隨即吩咐身後金吾衛道:「你等即刻去其餘七處崗哨查明太子與朱十四的蹤跡,蛛絲馬跡都不可放過,其中尤以西北,中部,極西三個崗哨為重中之重。本王就在這裡等,速去速回!」

  「是!」

  幾名金吾衛走後,朱南羨目光掃過在不遠處等著自己的戚綾,對左謙道:「本王把她交給你,一旦找到大皇兄蹤跡,由你帶所有金吾衛暗中跟著,以護皇兄周全。」

  左謙雖已猜到他的意圖,仍是問了句:「殿下要獨自去找蘇禦史?」

  朱南羨「嗯」了一聲:「她是為本王捲進來的,本王不能不管她。」

  左謙道:「林場危機四伏,殿下獨自一人恐有危險。」他略一思索,又道,「殿下不如帶上金吾衛隨行。林中各崗哨附近還有早前布下的金吾衛在,末將帶阿山暗中保護太子即可。」

  朱南羨道:「不行,羽林衛不是等閒之輩,倘若他們當真叛變,你與阿山如何以寡敵眾?就算林中還有我們的人,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

  左謙見他心意已決,便道:「好,那便讓阿山跟著殿下,末將帶其餘金吾衛去保護太子殿下。」他一拱手,「殿下放心,末將會拚死護太子殿下周全。」

  封嵐山大致以嵐水為界,以內是林場,以外是禁區。

  林場很大,等閒人若摸不著方向,在裡頭困十天半個月也是有的,是以朱南羨派去的金吾衛雖是自崗哨間直來直往,也需花上小半天功夫。

  朱南羨一直從辰時等到午過,金吾衛才陸續回來。

  朱憫達的蹤跡已找著了,左謙帶著金吾衛正打算跟去,忽見有一名小將氣喘籲籲地回來,正是方才左謙口裡的金吾衛小旗阿山。

  阿山一見朱南羨便道:「殿下不好了,屬下從極西崗哨處得知,十四殿下自進入林中,便繞行往西,跨過嵐水往禁區去了!」

  朱南羨的瞳孔猛地收縮:「駐守在禁區邊的侍衛沒人攔著也沒人稟報父皇?」

  阿山道:「沒有,至少屬下這裡沒接到消息。」

  朱南羨眉間浮起些許愕然,片刻,他似乎想明白了甚麼,眸底竟湧出一絲傷色——是他父皇默許了。

  他面沉如水地勒轉馬頭,對阿山道:「即刻上馬隨本王去追。」

  然而兩人還未行得兩步,則見戚綾也打馬追來。她一身白裙紅襖,在這凜凜早春嬌豔得像一瓣梅:「殿下要去哪裡?」

  朱南羨心急如焚,不願多說:「你去跟著左謙。」

  戚綾搖了搖頭,她直覺有事發生,始終放不下心:「不,臣女要跟著殿下。」

  朱南羨「嘖」了一聲皺起眉頭。

  戚綾又道:「殿下,臣女會騎馬,一定不會拖殿下後腿。」

  朱南羨抬眸看了眼天色,不遠處的雲團子已蓄得很厚,他心知不好,只得道:「那你好生跟上了。」又吩咐阿山,「倘若她落下,你便帶她出林,不必再來尋本王。」

  蘇晉知道朱覓蕭沒安好心,可惜她與覃照林只有兩人,如何抵擋得過十四手下八名親兵?

  一到禁區,朱覓蕭便命人將刀架在了她脖子上,覃照林反抗不得,只得讓人捆了。

  一行人等沿嵐水往西行數裡,遠離林場,直至未時,才至一處林間停下。

  蘇晉舉目望去,這是一處灌木林,林子不疏不密,奈何初春寒潮未褪,天邊層雲如蓋,更遠處的山崗似罩上一團霧氣,已迷迷濛濛看不清了。

  朱覓蕭命人將蘇晉與覃照林背身捆於一棵樹上,然後吩咐道:「把東西拿來。」

  只見一名親兵自馬背上取下一個沾血的麻袋,掏出一塊血淋淋的肉扔在他們跟前的地上。

  蘇晉心下一凝,脫口問道:「你想做甚麼?」

  朱覓蕭冷聲道:「宮前殿的案子本王已經徹底想明白了,戶部錢之渙是老七的人,沒了錢之渙這株搖錢樹,老七是虧的。而東宮卻借此局肅清羽林衛,打壓本王與老七,這佈局人不是朱憫達與朱南羨又能是誰?」

  他輕慢地笑了一聲:「自然,裡頭也少不了你與沈青樾從中作梗。沈青樾本王逮不住,但朱十三不是說他喜歡你嗎?他敢拿本王做餌,設局陷害本王逼瘋本王的母妃,本王今日就要拿你作餌,讓他看著你慘死。你說到那時,他會不會也瘋了?」

  蘇晉聽到「作餌」二字,心頭驀然收緊。

  她默不作聲地看向此刻已有些癲狂的朱覓蕭,心知無論自己作任何解釋,只會激發他的殺心。

  朱覓蕭看蘇晉抿唇不言,心中一時有了得逞的快意,冷嘲熱諷道:「多虧了父皇,千想萬想總算明白他寵了二十餘年的十三皇兄大約是個斷袖,也想將你處之而後快,否則本王今日之計怕是沒那麼容易得逞。」

  言罷勒轉馬頭,帶著一行人馬浩浩蕩蕩地走了。

  覃照林看著朱覓蕭一行人離去的背影,問道:「大人,他說的是啥意思?俺沒整明白。」

  蘇晉卻沒答這話。

  天已徹底陰了,靜謐無聲的叢林深處傳來些許不安的氣息。

  蘇晉緊盯著不遠處的那塊足有盆口大小的肉,心想是甚麼樣的猛獸才需以這樣大一塊肉作餌。

  血肉的面上光滑發亮,似是被人刷了一層油。她心下正狐疑,恰好一陣風吹來,送來一股隱隱的甜膩香氣。

  蘇晉愣了愣,腦子驀然間像是要炸開一般。

  她的心狂跳起來——不,這不是油,是蜂蜜!

  「照林!快、快想辦法脫身!」

  覃照林奮力掙紮了幾下,煩躁道:「不行,這牛皮繩忒足了,沒有刀子俺扯不開!」

  蘇晉道:「我身上有刀子!」她沉了口氣:「我後腰裡處縫了個暗囊,裡面有匕首,你來拿。」

  覃照林道:「這咋行?你是女的,俺咋能隨便——」

  他話未說完,林深處忽然傳來一聲沉重的響動,又似伴著一聲猛獸的低吼。

  蘇晉瞳孔不由放大,頃刻急道:「命都要沒了還管甚麼男女?趕緊拿匕首!」

  覃照林「呔」了一聲,心道不管了,保住小命才是正經。當下屈下雙腿,矮身將手肘反撇成一個幾欲折裂的角度,滿頭大汗地去蘇晉腰間摸匕首。

  林中的響動越來越沉重清晰,須臾,竟變成聲聲震地的疾跑。

  蘇晉目不轉睛地盯著叢林深處,覃照林終於夠到她腰間匕首,他以拇指撬開鞘身,反手往手裡一握,也不顧狹小的空間內,鋒刃劃傷他的手掌,立時將繩索割開,又回身迅速去割蘇晉身上的繩子。

  正這時,林深處一團黑影疏忽而至。

  一頭足有一人高的黑熊大吼一聲,撲向他二人眼前沾了蜂蜜的肉。

  熊喉之聲令整個林子都震盪了一瞬,這黑熊似乎餓極,一塊肉根本不夠,狼吞虎嚥地吃下後,抬頭惡狠狠地盯向蘇晉二人。

  蘇晉身上的牛皮繩剛好在這一剎那被割開,覃照林言簡意賅地道了句:「跑!」立刻拽了蘇晉急奔出去。

  蘇晉被他拖拽得連滾帶爬狼狽不堪,卻也不敢慢了步子。

  可他們終究是人,怎可能快得過猛獸。

  低吼聲越來越近,覃照林咬牙回頭一看,當下啐了一口唾沫,猛地伸手摁住蘇晉的頭,兩人矮身下趴,與此同時,他一個錯身稍稍擋在了蘇晉身後。

  黑熊前撲的一掌恰好抓在他的後背,穿過厚實的冬衣,撕出幾道皮肉翻卷的血口子。

  蘇晉摔出去丈餘,也顧不得酸痛,一回頭,只見那黑熊張著血盆大口就要向覃照林咬去,不由驚呼:「照林當心!」

  覃照林正被方才一掌震得頭暈眼花,聽到蘇晉這一聲疾呼,下意識就地一滾,自熊口下躲開。

  黑熊怒吼一聲,後肢頓地,竟像人一般站起,舉起雙爪,又欲再拍向覃照林。

  誰知覃照林並未爬起,而是以足蹬地,往一旁掠去。

  這是寒意未褪的開春,枯草下結了一層淺淺的冰,覃照林這一掠身便滑出去數尺,與之同時,他舉起匕首,當下往黑熊的腰間一刺,隨著自身平移,狠狠拉出一道尺長的血口子。

  黑熊發出一聲巨嘯。

  然而傷口雖長,與它龐大的身軀一比卻並不致命。

  覃照林趁著這個當口艱難地爬起身,說了句:「大人快走!」然後他不躲不避,就這麼站著與黑熊怒目相對。

  蘇晉看著他血肉模糊的背身,心頭一陣酸楚冰涼,不由喚了聲:「照林……」

  「別管俺!」覃照林怒道,然後他頓了頓,壓低聲音添了句,「趕緊給老子滾。」

  他已長得五大三粗,但這黑熊卻猶在他之上。

  覃照林知道,以自己一人之力,定是拚不過這巨熊了,眼下只能為蘇大人拖一時是一時了。

  方才後背的皮肉已被這黑熊撕開,在冰上那麼一磨,估計那一片血肉都廢了。

  不過那又怎麼樣?命都要沒了,誰還在意皮相?

  覃照林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可他生在軍中長在軍中,一生至今,只徹徹底底明白一個道理——

  若效忠誰,便誓死效忠!

  黑熊怒嘯一聲,舉掌便將覃照林猛撲在地,張口便要咬下去,然而在這千鈞一髮之刻,忽有一發箭矢破風而來,直直命中黑熊的眼睛。

  蘇晉朝箭矢飛來的方向望去,只見朱南羨將長弓往身後一背,俯身於馬上縱馬而來。

  離得近了,他解下礙手礙腳的鬥篷往地上扔了,自馬上矮身而下,以長鞭纏住覃照林的腳踝,借疾馬之力,將他用力往左一拖,令他堪堪避過黑熊暴怒之時拍下的一掌。

  朱南羨是聽到方才那一聲熊嘯才辨別了方位,一路快馬加鞭趕來,總算沒有來遲。

  熊掌錯開覃照林,拍在了馬背上。

  馬匹嘶鳴一聲,不由矮下身去,朱南羨抬腳在馬上借力,整個人棄馬而去。

  他迅速抽出「崔嵬」,與隨後趕來的阿山一前一後將黑熊圍住。

  一時只見熊影刀光,那黑熊體型雖大,卻有些笨重,朱南羨自小習武,身形極快,好幾回都險險避過黑熊撲襲。

  其實合朱南羨與阿山二之力是鬥得過這頭黑熊的,奈何阿山要分心照顧覃照林,數個撲閃騰挪間,竟折傷了右腿。

  幸而此時此刻黑熊身上業已處處掛彩,行將不支。

  眼下不過申時,林中已昏暗一片,狂風自四周呼嘯而起,黑雲厚重得仿佛就懸在頭頂,隨時可以摧林毀木。

  朱南羨曾在冷寒的西北之境領兵,他知道這是暴風雪將至之兆,倘若再拖下去,他們幾人都將困在這風雪林間不得脫身。

  他自己倒還好,可極寒之下如果找不到躲避之處,餘下兩名女子兩個傷兵能不能撐過去就難說了。

  不能再拖了。朱南羨想。

  滿身的刀傷似乎使黑熊徹底憤怒。

  它再怒吼一聲,像是抱著同歸於盡的決心,再一次向唯一站著的人撲去。

  朱南羨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一擊製勝。

  於是在黑熊襲來的這一刻,他不退不讓,一雙星眸沉靜得像月下無波無瀾的湖。

  黑熊的巨掌朝他前額揮來,就在這一剎那,他忽然偏頭一避。

  熊掌擦著朱南羨額角上方一寸掠過,打落他的發冠。

  一頭青絲如瀑灑下,與之同時,朱南羨反握「崔嵬」,縱刀向前,往黑熊懷裡撲去,穩準狠地將整把刀都送入了熊的心臟。

  黑熊發出一聲悲嘯,使盡最後的力氣揮掌震開了朱南羨,然後轟然倒在地上。

  朱南羨退了好幾步才站穩,喉間湧上一股腥甜,吐出一口淤血。

  蘇晉見此情形,還沒來得及過去扶他,就見戚綾自地上拾了朱南羨的鬥篷與冠帽走自他身旁,擔憂地喚了聲:「殿下。」

  朱南羨的嘴角有血漬,一頭青絲如墨披在肩上,為原本俊朗無雙的眉眼平添三分英邪。

  他的目光落在戚綾手裡的鬥篷上,說了聲:「多謝。」將其一拾,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蘇晉身邊,將鬥篷罩在她身上,對上她憂心的目光,不由輕聲回了句:「我沒事。」

  覃照林與阿山已相互摻扶著站起身來了。

  朱南羨見冠帽已不能再用,便自衣擺割下一條殘布,將這披了滿肩的青絲往腦後綁了,束成一個馬尾,這才朝四下望去。

  狂風呼嘯不止,鵝毛大的雪片已緩緩下落,天地一片混沌。

  朱南羨皺了皺眉,沉聲道:「怕是要不好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9:27 PM

第八十四章

  三年前的冬獵,朱南羨也遇過一回暴風雪,那時他在林場內,附近都有崗哨,可以隨時安營紮寨。

  然而眼下,朱南羨回身一看,身後兩名女子兩個傷兵,若不及時找個躲避之處,只怕他們撐不過去。

  好在方才在來路上,他看到附近的山脊上有個山洞,像是被人鑿出來的,供誤入禁區的人作歇腳之用。

  朱南羨對蘇晉與戚綾道:「你們把他二人扶上馬,我們往東走。」

  然後他獨自走到熊屍旁,拿刀迅速將熊背剖開,取了一塊肉用布囊包了。

  風雪疏忽而至,雪片密得叫人睜不開眼,一行人沿路在尚未被殃及的灌木下撿了些乾柴與細木樁子,得到山洞,先將柴禾擱於洞內,才將覃照林與阿山從馬背上扶下。

  山洞的洞口很大,外頭一間洞穴大約作望風之用,穿過一條短小的隧道往裡走,才是一間不大不小的石洞。

  石洞裡很暗,朱南羨吹燃火摺子,撿了幾塊石頭砌了個槽,把一部分乾柴堆在槽內,用火摺子引燃枯草得了火種,這才將火生好。

  這山洞果然是供人做歇腳之用的,裡頭還有前人留下的幾張草甸子。

  蘇晉將覃照林扶到一張草甸子上坐下,接過朱南羨遞來水囊飲了一口,轉頭見戚綾臉色蒼白,嘴唇紫烏,知道她養在深閨,沒吃過這樣的苦,便將水囊遞給了她。

  戚綾盈盈一拜:「多謝大人。」

  那頭朱南羨已在為阿山看腿骨了。

  是骨裂之傷,若在宮裡,這樣的傷倒是好治,可眼下一無藥材二無醫師,朱南羨只能把方才撿來的木樁子削成木板,一左一右幫他將腿骨夾了,先將傷處固定好。

  阿山疼得滿頭大汗,仍是忍不住要起身來拜:「屬下未能為殿下分憂,還要殿下分神來照顧,實在罪過。」

  朱南羨將他一攔:「都是行伍之人,不必多講究。」

  這是實話,從前他在西北領兵,遇到過比這還險的困境,那時幾人擠在一個狹洞之中,合蓋一張氊子,哪裡還分甚麼皇子庶民。

  阿山虛弱地笑了一下,從腰間取下酒囊道:「覃將士是外傷,這酒想必對他有用。」

  一旁的草甸子上,蘇晉已幫著覃照林將上衣褪下了,就著火光看去,只見他傷處皮肉翻卷,傷口頗深,有些地方已血肉模糊。

  朱南羨拿著酒囊走過去,說了句:「老覃,忍住了。」當下用拇指把酒囊撬開,往他背上一淋。

  覃照林疼得慘叫出聲。

  朱南羨四下望去,沖戚綾揚了揚下頜:「把你頭頂那根最細的簪子拔下來。」

  這是一支小巧的梅花金簪,朱南羨拿刀柄把簪頭砸了,從自己衣袍的裂口抽出線頭,纏在簪身上,然後問戚綾:「你……會縫傷口嗎?」

  戚綾看著覃照林背後皮肉翻卷的樣子,有些駭然,怯聲道:「臣女只會女紅,未曾在人身上穿過針。」

  蘇晉沉吟一下道:「我來吧。」

  戚綾卻是眼明心細,方才她與蘇晉一起幫覃照林褪衣衫時,便發現她動作有些不便,不由問道:「蘇大人手上的傷不要緊麼?」

  蘇晉搖了搖頭:「勞四小姐費心,我不要緊。」

  朱南羨聽了這話,卻道:「給我看看。」然後握住蘇晉的手,撩開她的袖子。

  手腕有一些烏青紅腫,大約是方才摔出去時扭到的。

  朱南羨眉頭一皺,仍是道:「沒事,只是摔傷了有淤血。」然後他微一抬眸,輕聲問:「疼嗎?」

  蘇晉垂眸道:「小傷而已。」

  朱南羨想了一下,看向戚綾:「勞四小姐去外頭取些雪回來。」

  戚綾坐在火堆旁,眼下已暖和些了,聽朱南羨這麼說,當下點頭應好。

  朱南羨才又回頭看向覃照林背後的傷口,想了一下,道:「本王親自來。」

  覃照林嚇了一跳:「殿下您來?不是,殿下您從前幹過這事兒嗎?」

  朱南羨有些做賊心虛地「嗯」了一聲:「前幾年在西北領兵,幫人縫過一回。」之後整個衛所的傷兵見了他都退避三舍。

  朱南羨頓了頓,添了句,「不過本王手重,你得忍著點。」

  然後他抬起手,一簪子下去,覃照林額角滲出一滴汗,臉驀地漲紅,下一刻,他哀嚎出聲:「殿下您這手忒重了!您這咋比熊撓得還疼?」

  朱南羨摸了摸鼻子:「哪來這麼多廢話,本王給你瞧傷已是你的福氣了。」邊說著,邊拉了線頭要再戳一簪子。

  誰知覃照林驚得竟要躲開:「俺不要您弄了,俺要蘇大人!」

  朱南羨「嘖」了一聲,沒理他。

  眼見著朱南羨又一簪子要刺下去,蘇晉道:「還是我來吧。」又續道:「照林也是為了救我。」

  覃照林連忙道:「對,俺都是為了救大人。」然後他往蘇晉邊上挪了挪,規規矩矩地將姿勢擺端正,「大人,俺坐好了。」

  蘇晉自朱南羨手裡接過簪子,猶疑了一下道:「我也不怎麼會。」她認真地看了一下覃照林的傷口,舉簪刺進去,聽他「嘶」了一聲,又道:「忍著,如果疼就想些別的。」

  覃照林心裡倒還真撞了一點別的事,蘇晉這麼說,他便逕自問出口:「大人,為啥剛才朱十四那個王八羔子說十三殿下喜歡您?」他朝洞外努努嘴,「俺咋聽說殿下要娶戚家那位小姐哩?」

  蘇晉手裡動作一頓。

  朱南羨剛要開口,戚綾已兜著雪回來了。

  他不便多說,割下一角衣衫,做了一個雪囊遞給蘇晉冰敷。

  時已近晚,待蘇晉為覃照林縫好傷口,朱南羨便將熊肉烤了與眾人分食。戚綾身子骨嬌弱一些,受了寒後吃了熊肉惹了燥氣,臉色已十分不好。

  蘇晉見此,用阿山的鳳翅盔盛了雪煮了熱水遞給她,正要抬手去碰戚綾的額頭,不料卻被她一躲道:「大人,男女授受不親。」

  蘇晉道:「可是你……」

  她話未說完,戚綾抬目望見朱南羨朝她二人這處走來,臉上一紅,輕聲喚了句:「殿下。」然後垂下眸子,與蘇晉解釋了一句,「大人,臣女是殿下帶來冬獵的。」

  蘇晉愣了愣,回身看了朱南羨一眼。

  她想起覃照林方才那句話,一下子明白了戚綾話裡的意思,於是道:「是本官逾矩了。」她站起身,將盛有水的鳳翅盔往朱南羨手裡一遞,又道:「勞煩殿下照顧戚四小姐。」

  說著,自去火堆旁取了火把,就要往外間洞穴走去。

  朱南羨愣道:「你做甚麼?」

  蘇晉的語氣淡淡的:「這石洞沒有退路,總該有一個人在外頭守著,殿下是君,戚四小姐是女子,照林與阿山受了傷,合該由臣去守。」

  言罷,她腳步也不停頓,逕自往洞外去了。

  朱南羨回身看了餘下三人一眼,將手裡的鳳翅盔交給阿山,叮囑道:「本王去守夜,你照顧戚四小姐,有事喚本王即可。」

  外間洞穴不比裡頭暖和,自洞口可看到外頭呼嘯的風雪。

  像是誰為山洞拉長一席白茫茫的簾。

  蘇晉學著朱南羨的樣子,撿了幾個石頭砌成一個淺槽,用餘下的乾柴生了火,還未找到乾淨處坐下,便見朱南羨來了。

  蘇晉愣了一下,不由往他身後的石洞看了一眼,問道:「殿下怎麼出來了?」

  朱南羨沒答這話,反是抬目朝洞外滿天滿地的風雪望去,須臾,說了一句:「不知大哥怎樣了。」

  蘇晉道:「殿下早已做好萬全的部署,且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殿下不必憂心。」

  朱南羨「嗯」了一聲,揚唇一笑:「大哥比我聰慧百倍,想必一定不會有事。」

  蘇晉看他一眼,自洞穴的角落裡撿了些乾草鋪好,垂眸問:「戚四小姐可好些了?」

  朱南羨道:「大約是普通的風寒,我已讓阿山照顧她,等明日侍衛在山裡找到我等,請醫正為她瞧過便是。」

  蘇晉輕輕「嗯」了一聲,在乾草上坐了,忍了一忍,終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殿下怎麼帶她來冬獵?」

  石槽裡的火燒得正旺,朱南羨沉默片刻,撿了根木枝將火撥小了些許,才在蘇晉身旁坐下:「年關宴當日,因三哥的事,我把她帶回了東宮,父皇命我帶她來冬獵。」

  蘇晉垂下眸,靜靜地道:「可是我聽說,年關宴上,被十三殿下選去冬獵的女眷,日後是要被殿下納為妃的。」

  蘇晉說這句話的時候,心中其實是茫然的。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她從來不是這般不懂克製不知進退的。

  是劫後餘生的後怕終於令自己的心滋生出一絲貪念,開始盼著要在這風雪飄零的世間有一絲依傍嗎?

  她將眼簾垂得很低,似乎想看清自己的心:「殿下要娶她嗎?」

  朱南羨轉過臉看向她。

  火光灼灼,蘇晉的臉色蒼白,連一絲該有烈火霞色也沒有。

  但他知道她想問甚麼。

  那答案被他擱於心尖小心輕放,多年以來已成佳釀。

  直至此時,當他將它從飽受歲月侵染的光陰深處撈起,將要傾吐而出時,卻化作貪婪的一句問:「你希望我娶她嗎?」

  蘇晉沉默地笑了一下:「殿下身為皇子早該納妃,如此拖著實在太不該了,我身為臣子,身為禦史,早該進言直諫,殿下為天家嫡系,娶妃生子事關江山社稷,這些年臣常與殿下往來,一直未能勸諫,實是臣失責,未能盡忠職守,真是——」

  她終於要說不下去。

  被老藤橫生交錯束縛著的心不知何時早得了一縷春暉,固執地自根底結出花苞,竟想要盛放。

  她別過臉來看他:「我不希望。」

  她也是肉體凡胎,也盼著被所信之人信之,所愛之人愛之。

  蘇晉一字一句道:「我不希望殿下娶她。」

  朱南羨生來一副好樣貌,高挺的鼻,英氣的眉,但最好看的還是那雙眼,淬了星辰一般明亮,越往裡看越是有湖光山色,便是坐於黑夜當中,也如身處日月山川中一般颯然。

  正如他這個人,坦率的氣度自帶浩浩蕩蕩的光風霽月。

  不知不覺令她神往。

  可是蘇晉說完這句話,忽然又有些喪氣了。

  她不希望又能怎樣呢?

  她這一生已沒有坦途,早知心中這莫名滋生的情愫是不該不能,兩年來從未有一次縱容自己去細思細想,直至今日放縱直面這一場情動浩蕩,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秉持著仰望之姿驚歎著他的坦誠與光亮。

  蘇晉心裡覺得好笑,平生頭一回發現自己也有卑微的一面,她還以為她這一身錚錚傲骨下除了誌與義,別無其他呢。

  她搖了搖頭,輕輕地笑了一下:「微臣失言了。」然後她要站起身,想要往石洞裡走,可手腕忽然被人一拽。

  蘇晉足下失衡,轉身便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朱南羨道:「我這一生,除了蘇時雨,誰也不要。」

  他沉默了一下,續道:「小時候我想,我父皇是皇帝,我皇兄日後也是皇帝,那我長大後就去帶兵,去為他們守江山,直到後來遇見你,我什麼想法都沒了,我只想要好好保護你。」

  朱南羨從來粗枝大葉,這小半輩子下來,唯一細細揣摩過的一樁事,大約就是蘇時雨。

  他想起她那年落水,他救起她看到她一身的傷疤。

  他當時真是心疼啊,覺得那每一道淺的,深的,猙獰的,蜿蜒的,如同烙在了自己身上,每一道,都讓他在無數個午夜夢回裡感同身受。

  因此他用盡全力想要去理解她的悲喜,以及浮於這表面悲喜之下的跌宕人生。

  朱南羨道:「你從前受過的苦,我都知道。我想盡我所能,不再令你孤苦無依。你曾伶仃小半輩子缺憾和不甘,此生往後,都由我來彌補給你。你儘管按照你想要的方式活著,我會守著你,照顧你。自今日起,你不必再擔驚受怕彷徨不安,因為我始終都會在,只要我活著一日,便守著你一日。」

  有大片大片的春暉伴著細雨灑落,那朵固執著開在心頭的花一夜怒放,攀著藤蔓盤桓而上。

  蘇晉低低地笑了笑:「倘若陛下逼著殿下納妃怎麼辦?」

  朱南羨道:「那我就躲,躲不過我就跑,跑去南昌,去西北。」他揚唇一笑,「等跑遠了,風頭一過,我就回來找你。」

  直至此時,他也沒有要強迫她去南昌。

  朱南羨又道:「我都想好了,等我皇兄繼位,等藩王割據平息,我也不在南昌呆了,我把南昌府還給皇兄,然後回京師領幾個府兵,你在京師做禦史,我就跟皇兄請旨做個閒散王爺。你要查案,我就陪你去查案,你要去各地巡按,那我也陪你去,到那時……」

  蘇晉道:「到那時,天下昌明,海晏河清,殿下要做王爺,阿雨便做禦史,殿下要領兵,阿雨便去軍中謀職,倘若殿下要遊山玩水,阿雨也跟在殿下身旁,扈從也好,隨侍也罷,殿下深恩,當以此生為報。」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9:28 PM

第八十五章

  至後半夜,風雪稍小了些,朱沢微正在營帳中與朱祁嶽對弈,外頭忽有小兵來報:「稟七殿下,十二殿下,山下有個人朝這邊來了。」

  朱沢微動作一頓:「誰?」

  「瞧不清。」小兵道,「他剛好站在我們暗中佈置的戒防線外。」

  朱沢微默了默,放下手中棋:「我出去看看。」

  借著火色,可以看見來人一身鴉青鬥篷,他站在山腰上一動不動,得到朱沢微從帳中走出,才微微抬頭,自風雪裡張了張口,聲音混在呼嘯的風聲中幾乎聽不見,但朱沢微辯出他的口型:「七哥。」

  朱祁嶽在帳中問:「是誰?」

  朱沢微道:「老十。」

  朱祁嶽道:「我去裡頭帳子。」

  朱沢微「嗯」了一聲,一時聽到嘈嘈切切的響動,大約是老十二在收棋盤,又道:「不必收,不怕被他瞧見。」

  言訖,他才從侍衛手中接過火把,往山下走了幾步,像是才把朱弈珩認出來,彎起雙眼笑得柔和:「老十,怎麼來我這裡了?」然後一抬手,四周的親兵將長矛更往裡收了收。

  朱弈珩淺淺一笑,這才三步並作兩步走上來:「聽到一個十分緊要的消息,急著趕來告訴七哥。」

  眉間朱砂映著火光,倒映在眼波,平添三分旖色,朱沢微溫聲道:「總不好站在這風雪裡,有話進帳子裡來說。」

  說著,親自為朱弈珩撩開簾子,得入帳中,又為他斟茶暖手。

  帳子裡燒著火爐,比外頭暖和許多,朱弈珩把鬥篷摘了,露出一身茶白蟒袍,腰扣上嵌著一顆色澤光潤的稀世瑪瑙,可惜與他的人一比卻相形見絀。

  朱沢微引他在火爐一旁的案幾坐了,和聲道:「十弟有甚麼話非要趕在這個時辰過來,等明日風雪小一些再說不好麼?省得惹上寒氣,倒叫七哥為你擔心。」

  朱弈珩眼眸裡琥珀色柔緩清淡,樣子倒有幾分認真:「七哥是不是安排了暗衛去刺殺大皇兄?」又問,「除了暗衛,還有後招嗎?」

  朱沢微的臉上還是掛著方才淡淡的笑,但沒有回話。

  朱弈珩道:「七哥不必有戒心,十弟終歸是站在七哥這邊的。」他長睫微垂,思量一陣,複又抬眸,「大皇兄繼位在即,七哥再不動手為時已晚,可擇在今日動手,卻是大錯特錯了。七哥若信得過十弟,即刻派人去把暗衛,還有您藏著的後招撤回來。」

  朱沢微盯著他看了良久,忽而失笑道:「十弟說的這叫甚麼話?為兄平日裡與大皇兄是有些齟齬,但他終歸是太子,我心裡是尊他敬他的。而今父皇聖躬違和,大皇兄能繼位為他分憂,七哥我高興都來不及,何故要對他動手?」

  朱弈珩長睫一顫,望著杯中茶,有些失望地道:「七哥還是信不過我。」

  他就著火爐坐著,火色將他如白璧無瑕的面龐映得半明半晦。

  「七哥還記得,今日隨行的虎賁衛來了多少騎嗎?」

  朱沢微的神情一滯。

  朱弈珩道:「往常冬獵,隨行騎兵不過三十至五十騎,步兵五百,但今年冬獵,騎兵有八十騎,步兵只有四百。」

  朱沢微明白朱弈珩的意思了。

  他原以為今年跟來冬獵的臣子太少,是以減少百名隨行步兵情有可原,可轉念想想,冬日山路積雪,馬匹難行,既要減少隨行兵馬,何不減少騎兵呢?

  朱弈珩道:「恐怕父皇早已料到有人要在冬獵上對大皇兄動手,多帶這許多騎虎賁衛,是因為林場甚大,方便及時追捕救援。且——」他微一頓,燕尾似的眼梢染上一抹憂色,「我還懷疑那跟來的四百步兵也是假像,是故入林後,我命一名親兵扛了十王的旗往林中走,自己繞去林場入口守著,果然十三進入林場三刻之後,父皇招出早已埋伏在營寨外的兩百名便裝虎賁衛,隨那八十騎一起進林子了。」

  他說到這裡,似是有些不安,雙手握緊茶盞,低聲道:「我聽到父皇下令,說有人膽敢對大皇兄動手,格殺勿論。」

  朱沢微聽他說著,噙在嘴角的笑容也慢慢消失漸無,但神色仍是柔緩的,他伸出手,取過朱弈珩緊握在手裡的茶盞,輕聲道:「茶涼了,七哥幫你另斟一杯。」

  說著,他順手將茶水往一旁的火爐上一潑,爐中銀碳沾了水,發出「嗞」一聲響,一邊提起茶壺說道:「十弟不必憂心,七哥不是莽撞的人,凡事自有分寸。」

  朱弈珩見他不願與自己多說,只得垂眸接過茶盞,仰頭飲盡,起身作別道:「既如此,十弟先告辭了。」言罷自去一旁的木架上取了鬥篷,掀簾要走。

  朱沢微頗意外道:「十弟不在七哥這歇下嗎?」他放下手中茶盞,走到營帳口,就著朱弈珩掀開的簾往外看了看:「雪還未停呢,你這時候走,不是叫我這個做兄長的平白操心嗎?」

  朱弈珩淺笑了一下:「冬獵的規矩是諸皇子各自行獵,我在七哥處歇下,豈不落人口實麼?」他又低垂著眼簾輕聲道:「不瞞七哥,我入林後,身旁只留了兩名親兵,其餘的被派出去打探消息了,算起來眼下也該回了,我這就回去問問,要真出了事,也好幫七哥看看有甚麼迴旋的法子。」

  言罷,他將兜帽罩上,折入風雪的身姿就像一株玉樹誤入仙林。

  朱沢微盯著他的背影,驀地喚了一聲:「十弟。」然後他笑了笑,問道:「上回你說你在都察院有個盟友,可以幫你拿到錢之渙貪墨的罪證,栽贓給沈家,你說的故友是誰,柳昀嗎?」

  朱弈珩似乎有些意外,須臾,黯然道:「七哥說笑了,柳禦史這樣的肱骨大臣,怎可能瞧得上我這種無權無勢的皇子?」但他很快又道,「我那盟友只肯將實證交給我,手腳還得我自己來做,好在眼下沈青樾憂心東宮安危,無暇他顧,七哥若信我,不妨再給我幾日,我一定不讓七哥失望。」

  朱沢微笑了笑,叮囑了一句:「天黑仔細腳下的路,回吧。」

  待朱弈珩的身影消失在風雪裡,朱沢微臉上的笑意也徹底消失了,他默不作聲地掀簾回帳,自一旁的臥榻上坐了,半晌沒說一句話。

  朱祁嶽已從裡頭的帳子裡出來了,見朱沢微面色深鬱,不由問道:「七哥,十哥說的都是真的?父皇當真派了虎賁衛……」

  「恐怕是。」朱沢微打斷道,「怪我操之過急,看著父皇自登聞鼓一案後日益怠政,還以為他要徹底放手不管了呢。現在想想,年關宴後,冬獵,祈福,迎春,巡軍本是一體,父皇身子已不好,何故將之後的事都交給了朱憫達,偏偏要跟著來冬獵呢?」

  他說到這裡,眼中狠厲之色畢現:「原來這個老不死的東西是做了一出怠政的戲來為朱憫達保駕護航,借由冬獵的契機,暗中做好部署,讓虎賁衛盯著,把所有對朱憫達有不臣之心的人斬草除根!」

  「七哥慎言。」朱祁嶽微微蹙眉,「父皇他……待我們還是很好的。」

  「很好?」朱沢微冷笑出聲,「是很好。但那要看跟誰比。老東西護短,跟眾臣比,跟天下子民比,我等皇子自然占上風。可他從來偏寵東宮,朱憫達,朱南羨,還有朱旻爾那個廢物東西,在他眼裡不比我等金貴百倍不止?

  「還做了這麼大一齣戲把他所有兒子都騙了過去,為的不就是趕在入土之前,找個理由讓我這個從來與東宮對著幹的皇子陪葬麼?」

  朱祁嶽道:「既然十哥所言是真,七哥不如立刻派人阻止那些暗衛與事先布下的『暗棋』對大哥動手。」

  朱沢微搖了搖頭:「晚了。」他道,「我怕遲則生變,早已叮囑過他們子時三刻務必要取朱憫達的性命,且為防惹來嫌疑,我一入林便跟他們切斷了聯繫,眼下已是寅時了,朱憫達恐怕早已成一具屍首,我這會兒派人過去,豈非自投羅網?」

  朱祁嶽怔住:「大皇兄他……當真已死了麼?」

  朱沢微「嗯」了一聲道:「我這枚『暗棋』當是萬無一失的。」他一頓,抬手扶了扶額角,又道,「自然朱憫達也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被虎賁衛救下了。但他死也好,生也好,我布下『暗棋』殺害朱憫達的事被虎賁衛瞧見,我是活不了了。」

  朱祁嶽看著他這幅樣子,微一沉吟,說道:「等天一亮,我陪七哥往禁區走,繞過嵐水,自湖廣界再折往鳳陽府。」

  鳳陽是朱沢微的藩地,兵強馬壯,得到了那裡,想必便安全了。

  朱沢微笑了笑:「沒用的,你我一共兩人十六名親兵,腳程再快,在這密林之中,怎可能逃得過虎賁衛八十鐵騎的追捕?」

  他說著,抬眸看了朱祁嶽一眼,頓了頓,又將目光移開:「你走吧,此事與你無關,我的部署與謀劃你也不全然知曉,你只是為了幫我罷了。」

  燭火幽微,眉間朱砂暗沉無光,朱沢微最後再笑了一下:「等天一亮你就出林,七哥等你出去後半日再動身,不會牽連你的。」

  豈知朱祁嶽卻自腰間卸下「青崖」劍擱在桌上:「我不走,等明日午過,我隨七哥一起出林。」他在一旁矮凳上坐下,神色決絕,「反正鷹揚衛在我手裡,我說了要用我手裡的兵護你,大不了到那時我們一起殺出一條血路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4 09:28 PM

第八十六章

  蘇晉是在朱南羨懷裡睡過去的。

  一生從未有過這樣的好眠。再沒有令人心驚的夢境,沒有紛亂悲愴的舊事,那些顛沛在世間風雨裡的日子都在這一寸一寸溫暖裡消彌於無形。

  緊鎖的眉間被人撫平,身體裡那根緊繃了十數年的弦慢慢鬆緩。

  以至於她隔日醒來就病了。

  病情來勢洶洶,頭暈目眩,渾身發燙,走路如踩在雲端,自草鋪上站起來時,一個踉蹌險些栽進眼前的火堆裡。

  還好朱南羨眼明手快撈了她一把,抬手在她額頭一摸,眼裡的憂思簡直無處安放,當下一個橫抱把她抱入石洞內,對還趴在草甸子上打盹的覃照林言簡意賅道了句:「起開。」

  覃照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朱南羨懷裡已病得神誌不清的蘇晉,也顧不上背上傷痛,爬起來便問:「俺家大人這是咋了?」

  朱南羨聽到「俺家」二字,分外不滿地「嘖」了一聲,把蘇晉小心翼翼地放在草甸子上,吩咐覃照林:「給本王顧看好了。」

  他自角落裡拾了兩張草席,擱在離火堆不遠不近處,貼石壁擺好,又自外頭山洞撿了乾草回來,夾在草席中間,隔開地上的寒氣。

  睡在石洞的戚綾聽到這番響動也已醒了,她看著朱南羨重新把蘇晉橫抱起,小心翼翼地擱在那張鬆軟的草席上,不由起身跟過去,斂衽拜了拜,喚了聲:「殿下。」

  朱南羨正忙著拿自己的鬥篷將蘇晉仔仔細細裹個嚴實。

  戚綾看他似乎沒聽見,又問了句:「殿下,蘇大人這是怎麼了?」

  朱南羨這才注意到有人與自己說話,一雙好看的眉擰起來:「不知怎麼就病了。」

  他回過頭看戚綾一眼:「醒了?」然後他問:「你身子好些了嗎?」

  戚綾臉上微微一紅,垂下眼簾道:「回殿下,已好些了,多謝殿下關懷。」

  「這很好。」朱南羨站起身,點頭道:「那你去外頭取些雪回來,本王想為阿……蘇禦史煮熱水,但又要守在一旁照顧她,實在脫不開身。」

  戚綾愣了愣,複又看了他身後的蘇晉一眼,應道:「是,臣女這就去。」

  朱南羨怕蘇晉睡得不舒服,將外袍脫下,為她支了個軟枕,然後就不知道怎麼辦了。

  他是天家嫡十三子,自出生起便集無上尊榮於一身,從小到大,只有旁人緊著趕著伺候他的,他實在不怎麼會照顧人。

  朱南羨一臉無措地坐在蘇晉身旁,抬手在她額稍輕輕探了探,唉,還是燙的;小心翼翼地將她手腕從鬥篷裡挪出來,試著為她把把脈,唉,把不出個名堂,只好小心翼翼地再擱回去。

  一時又想縱馬去林場外請醫正,可這一來一回足足要一日,且不說覃照林三人能不能好好照顧蘇晉,封嵐山中危機四伏,他這麼一去曝露了行蹤,叫人找到這裡,要對她不利該怎麼辦?

  朱南羨眸色一黯,想到昨日朱十四之所以敢這麼明目張膽地傷她,一定是受父皇默許的。

  阿山實在不忍看他家殿下這麼一副苦大仇深哀聲歎氣的模樣,獨自撐起一條腿,跳到蘇晉邊上,湊近瞧了瞧,對朱南羨道:「殿下,蘇大人這樣子,像是在散病氣。」

  朱南羨一愣:「散病氣?」

  被嫌棄粗手粗腳勒令在一旁呆著的覃照林聽了這話道:「哎,還真像。」他覷了朱南羨一眼,稍稍湊近了些,只見蘇晉一臉潮紅,雙目緊閉,神誌似已不清,「昨兒還好好的,這是遇著啥事了,咋散得這麼厲害?」

  「屬下家鄉有個說法,說一個人倘若一直操勞著辛苦著反倒沒甚麼,最怕突然一日鬆緩下來,甚麼都不去想,甚麼都不去管,體內繃緊的那根弦一斷,積壓著的病氣就全浮上來了,所以有的人您別看前一刻還好好的,下一刻就病倒了。」

  阿山說著,又鎖眉看向蘇晉:「奇怪,尋常人散病氣至多染個風寒患個熱症,極少看到蘇大人這般一倒下就神誌不清的。」

  朱南羨轉臉看他,憂心地問:「要緊嗎?」

  阿山道:「既是『散』病氣,就要將這病散出來,當是不要緊的。」他說著,笑道,「早聽說做禦史的操勞,蘇大人這一倒下,競像是一下子要把積攢了十來年的病氣全散出來一般,興許是被那黑熊驚著了,又或是昨晚遇到了別的甚麼,叫大人忽然就卸了心防,殿下知道嗎?」

  朱南羨一時怔然。

  他沉默地看向蘇晉,片刻低聲道:「她從前過得不好。」

  然後他伸出手去,隔著鬥篷將她的手握在掌心,安靜而堅定地道:「以後不會了。」

  阿山知道十三殿下與蘇禦史乃摯友,否則昨日也不會捨命相救,於是勸道:「殿下不必憂心,其實能這麼病一回是好事,把體內積壓著的病氣全散出來,日後身子骨還會更好些呢。」

  朱南羨愣道:「當真?」

  阿山道:「屬下不敢欺瞞殿下,只是,要是禦史大人到今夜還不醒,一直這麼睡下去,怕就是旁的病了。」

  朱南羨忙問:「那她要怎麼才能醒過來?」

  阿山道:「屬下看看。」說著要去摸蘇晉的額頭,卻被朱南羨當空一攔,移開目光說道:「本王已摸過了,很燙。」

  阿山點頭道:「那就是熱症了,既是熱症,出了汗就好。」

  他四下望去:「可惜咱們這兒甚麼都沒有,只能就這麼捂著,再喂些熱水。麻煩的是這出汗後,」他一頓,「眼下天冷氣寒,禦史大人出過汗,一定一身濡濕,必須得裡裡外外換過一身,擦乾淨才是,否則濕氣寒氣入體,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朱南羨點頭道:「本王明白了。」

  然後他站起身,抬手要解衣衫,阿山急忙攔下他道:「殿下已將鬥篷與外袍都給了禦史大人,若再少穿一件,殿下病了,又由誰來照顧大人?」

  覃照林道:「那穿俺的。」說著正要動作,沒成想扯到傷處,「嘶」一聲吃疼。

  「穿我的吧。」戚綾取雪回來,看到此情此景,她低眉望去,只見蘇晉身上蓋著的頭下枕著的都是十三殿下的,沉默一下,自脖間解下海棠紅的鬥篷,「好歹可以抵禦一時嚴寒。」

  朱南羨接過,認真地道了句:「多謝。」移目看向她取回雪,用鳳翅盔舀了些,將其架在火上煮著,想了想又道:「阿山,你與四小姐去外頭山洞歇腳。」再對戚綾添了句,「有勞四小姐,若再需要雪,本王自會去取。」

  火上白雪寸寸融化,戚綾看向朱南羨親力親為地操持著沒有一點閒暇的身影,忽而就有了一絲毫無來由的不甘心,她心中生了些許困惑,卻又羞於當著這許多人的面問出口,只得與阿山去外頭山洞了。

  朱南羨仍是解下自己的中衣放在一旁。

  待煮好雪,他洗淨一片冬青葉,把蘇晉攬在懷裡,用冬青葉舀了水,一點一點餵給她,每次餵不多,來回餵了五六次,再拿袖口小心翼翼地幫她把嘴角揩乾淨。

  原想令她再躺下,可耐不住自己的本心,掙紮了一下,怎麼也不願放開了,任她臥在自己懷裡,拿鬥篷裹緊,細細去看她額角可開始出汗了。

  覃照林杵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著朱南羨為他家大人忙裡忙外,終於整明白了一樁事——十三殿下約莫是瞧上他家大人了。

  蘇晉從前教過覃照林,倘若他心裡揣了困惑又不確定答案,其實可以問問旁的事試出來。他陪蘇晉蘇晉在外巡按年餘,數回看她問案,不過幾個旁敲側擊,真相便水落石出。

  覃照林跟在蘇晉身旁兩年,總算沒白費。

  他道:「殿下,俺餓了。」

  朱南羨道:「你皮糙肉厚的又餓不死,忍著。」

  覃照林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又一本正經地問:「那待會兒俺家大人醒了,沒東西吃可咋辦?」

  朱南羨愣了愣,這才將蘇晉輕輕躺於草席上,自角落裡拾起長弓與箭囊背在背上,交代道:「本王一個時辰就回來,你在跟前守著,但不許碰她,明白嗎?」

  覃照林呆若木雞——咋這容易就試出來了?

  他猶自不信,再說了句:「殿下,俺受了傷,又要照顧蘇大人,不能沒力氣,您幫俺打只山兔子唄?」

  朱南羨不悅道:「兔子是你說有就有的?」他十分不放心地看了蘇晉一眼,想了想,又添了句,「本王找找看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10 07:55 PM

第八十七章

  因往年冬獵皇子間的比試只有一日,諸皇子至多到第二日清晨也就陸續從林場出來了。

  眼下已是午過時分,朱沢微隔著密林望去,營地內似乎沒甚動靜。

  他心下生疑——按說儲君身死,整個封嵐山乃至嵐水以外的禁區都該戒防,何以如此風平浪靜?

  難道是他布下的那招「暗棋」未曾得手?

  朱沢微覺得十分蹊蹺。

  更早一些的時候,朱祁嶽提議說,由他先出林場將鷹揚衛安排在各個隘口,到時一旦事發,他二人可奪馬從隘口的窄道撤退。

  想到既已有了退路,朱沢微當下也不再遲疑,自地上撿了一塊堅石,往手臂狠狠一砸,撩開袖子等到紫烏的淤血浮上來,這才扶著手臂,慢慢走出了林場。

  營地的侍衛一見朱沢微,便上來拜見道:「七殿下,陛下命您出來後立刻去大營之中。」

  朱沢微四下望去,笑了笑:「怎麼不見本王諸位兄弟?是出甚麼事了嗎?」

  侍衛道:「稟七殿下,昨日夜裡禁區守衛來報,十三殿下跨過嵐水往封嵐山深處去了,陛下心急,命虎賁衛去找,因遇上暴風雪,至今一點下落也無。」

  朱南羨去禁區了?想必又是為了那個蘇時雨罷。

  朱沢微「嗯」了一聲,得到大營,一旁的侍衛幫他撩開簾子,朱沢微一進到裡頭便愣住了——父皇右下首站著的人不是太子朱憫達又是誰?

  難道是自己的「暗棋」失手了?朱沢微想。

  可是,就算他們失手,朱憫達身上為何半點傷也無?

  他心中雖困惑,但也明白現在不是細究這個的時候,當下對上首方拜道:「兒臣出來得晚了,求父皇責罰。」

  景元帝道:「聽說你受傷了,可還要緊?」

  朱沢微道:「多謝父皇關心,兒臣不要緊,可惜因為受傷,非但耽擱了出林場的時辰,這回獵的獵物也實在不多。」

  景元帝回了句「無妨」,頓了一頓,卻問:「沢微,你出來這麼晚,可曾看見南羨了?」

  原來方才問傷只是走個過場,果然在他這個父皇眼裡,甚麼都比不上朱憫達朱南羨這些個嫡皇子重要。

  朱沢微似是一愣,往四周看去,詫異道:「怎麼,十三最擅行獵,眼下竟是還未出來麼?」

  景元帝沒答這話,似乎是心焦所致,他的臉色非常難看。

  正這時,虎賁衛指揮使時斐來報:「稟陛下,末將已命虎賁衛搜遍了整個封嵐山林場,並沒見到十三殿下蹤跡,想必殿下自越過嵐水進入禁區後,便再沒有回過林場。」

  景元帝聽了這話,正待問詢,不想心急之下一口氣卡在嗓子眼,劇烈地咳嗽起來,就著一旁吳敞遞來的絹布抹了抹嘴,絹布竟沾上血痕。

  朱憫達見此情形道:「父皇還是先去歇著,將這裡交給兒臣,若餘下的侍衛再找不到十三,兒臣便親自去北大營調兵,哪怕搜遍整個封嵐山,也定要把他尋到。」

  景元帝卻擺了擺手:「不,朕便在這裡等他。」

  有個瞬間,朱景元將朱南羨失蹤於禁區的過失歸咎於自己——他分明知道朱覓蕭不安好心,卻縱容他帶蘇晉入林場。

  可他真地沒想到南羨竟會不顧危險,獨自越過林場去找蘇晉。

  那裡猛獸橫行,又是冷寒的風雪天,饒是南羨再擅武,倘若孤身在禁區,也難保不遇到危險。

  而這個蘇晉……

  朱景元又想到登聞鼓一案後,他單獨留下齊帛遠問的那句話——謝煦除了一個孫女,可還有甚麼後人?

  這句話不是毫無緣由的。

  當年他征伐天下,身邊的三位謀臣中,要論文才,齊帛遠其實是不輸謝煦的。可謝煦之所以能成為當世第一大儒,成為他身邊的第一謀士,便是因為他的錦繡才情中自含一種兵行詭道般的取巧,算無遺策後總能以奇招製勝。

  這樣的詭譎令人可敬,可歎,亦可畏,因他仿佛是無所不能的。

  是以在平定江山數年後的「相禍」中,即使謝煦早已遠避蜀中,朱景元看著誅殺令上的「謝煦」二字,提起朱筆,最終沒有割去。

  他命錦衣衛至遠追到蜀中。

  朱景元僥倖地想,以謝煦的智計,他定能算到會被相禍牽連,說不定早帶著孫女逃往雲貴邊境之地去了。

  這樣也好,讓他走得再遠些,遠到再不能威脅到朱家的皇權,以後他便可以好好地在雲貴待著,安度餘生。

  可朱景元沒想到謝煦居然沒有走。

  就像拿自己的命在等一個笑話。

  謝家公子才情無雙,卻始終秉持著一絲執念,他要看一看這個他視為一世知己的人,曾相扶相持的人,是否真地會對自己痛下殺手。

  可惜啊,皇權最終汙了人心,這一生忠義付與荒唐。

  乃至於朱景元在此後數年的夢回中,總是聽見自己曾對謝煦許諾過又辜負了的那句話——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當許你半壁。

  朱景元還記得,謝煦致仕的那年是景元二年的暮春,他對自己說,他遠在蜀中的獨子為他添了個分外伶俐可人的孫女,他陪他搶了半輩子江山,累了,日後打算將這一身才學都授予這個孫女,教她做個醒世明目之人。

  朱景元還說:「你這孫女年紀正好,又受教於你,等日後長大了,嫁來朱家,給朕做個兒媳。」

  彼時謝煦只是笑,淺淡的春暉落在他清致舒雅的眉目,眉間浮起蒼茫色,細看去,反倒有些落寞。

  登聞鼓案當日,當朱景元看著蘇晉一身緋袍站在煌煌大殿之上,上指蒼天,下斥奸惡,負手振袖為黎民蒼生請命,為忠正義士正名之時,她眉間的蒼茫色,仿佛與昔日那名無雙謀士重合。

  於是他就動了殺心。

  而當朱南羨雙膝落於地上為蘇晉求情的那一刻,朱景元甚至不敢去計較蘇時雨這一身禦史緋袍下究竟是否是女兒身,是否是他所辜負的故人口中伶俐可人的孫女。

  他怕知道那個令人心驚的答案。

  直到方才,在他知道自己最心愛的十三子為了蘇時雨孤身犯險遍尋不著時,朱景元有些悲哀地想,這就是報應吧,是他昔日對謝煦恩情錯付的報應。

  封嵐山深處,猛獸橫行,南羨一直不肯出來,是當真遇到了危險,還是在怪自己默許了覓蕭對蘇時雨動手?

  深重的憂思在五臟六腑中結成鬱氣,朱景元撐著最後一絲清明神智勒令道:「昱深,祁嶽。」

  「兒臣在。」

  「朕命你二人各率一百名虎賁衛,一百名鷹揚衛,分自林場西南,東南入封嵐山搜尋南羨蹤跡。」

  「是。」

  「左謙,伍喻崢,時斐。」

  「末將在!」

  「你三人帶餘下的金吾衛,羽林衛,虎賁衛,自林場正南,封嵐山西南,封嵐山東南入山,務必找到朕的十三子。」

  「末將領命!」

  蘇晉醒來後,一身上下只著一件中衣,她掀開蓋在身上的鬥篷一看,居然還不是她自己的。

  額角鬢邊有乾淨的濕意,身旁的火堆暖意融融。蘇晉移目過去,火堆另一旁不知何時以樹枝搭了個木架子,她之前穿的衣裳被清洗乾淨搭在上頭已快烤乾了。

  朱南羨正在木架下頭熟練地取雪水。

  蘇晉不由輕聲喚了句:「殿下。」

  朱南羨的動作一頓,驀地抬頭隔著灼灼烈火望過來,將手裡以果殼新製的碗缽一扔,三兩步來到她身邊,抬手在她額間一探,鬆了口氣道:「已沒那麼燙了。」又問,「你可還覺得哪裡不舒服?」

  蘇晉搖了搖頭,就著他的手撐著坐起,往四下望去,這才發現石洞內除了她這一方小小天地,餘處都狼藉不堪。

  不知從哪裡撿來的果殼,枯草,木枝四下堆積,煮好的雪水潑得到處都是,連朱南羨渾身上下都不可倖免,衣衫上,袖口上,褲腳上都浸滿大片小片的水漬,細碎的額髮,懸在身後的青絲馬尾也沾上泠泠水意。

  蘇晉默了默,大約猜到發生了甚麼,垂眸道:「辛苦殿下了。」又問,「甚麼時辰了?」

  朱南羨在她身邊坐下,抬袖揩了一把額頭的汗道:「寅時,已快天亮了。」

  蘇晉記得她睡過去的時候,大約是前一日寅時,這麼說,她已睡了一天一夜了。

  她眉頭微微一蹙,自責道:「我病得真不是時候。」

  朱南羨就地撿了根木枝在火堆裡撥了撥,讓火燒得更旺了些,須臾,輕聲道:「你晨時就睡過去了,一直醒不來,直到半夜裡才開始出汗,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我……」他一頓,沉靜的雙眸映著烈火,尚能看出一絲未褪的憂色,「怕你受潮受寒落下病根,自作主張拿溫水幫你擦過身子與頭髮,還幫你換了衣裳,你不要往心裡去。」

  蘇晉披著鬥篷,蒼白的的臉頰上染上一抹紅,「無妨,」她垂著眼簾,道,「也不是頭一回了。」

  朱南羨聽到「無妨」二字,才懊惱自己似乎說錯話了,她是該要往心裡去才最好。

  他又自一旁撿了果殼,洗淨後重新取了煮好的雪水遞給她,說道:「我問過阿山,你剛醒,立刻進食不好,你先緩緩。」

  蘇晉接過雪水飲罷,然後抱膝坐在火堆前,似在思量著甚麼,不再說話了。

  她披著那件海棠紅的鬥篷,被他擦洗過的長髮順從地滑落在肩背,鬢邊的髮絲沾了一滴水,映著火光晶瑩剔透,清致好看的眉眼是沉靜的,眸光中流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慧至靈氣。

  朱南羨一時看呆了去。

  蘇晉沉吟一番道:「我在想,依照我們之前的推測,羽林衛大約是有反心的,這回冬獵恰逢風雪,倘若羽林衛真要對太子殿下動手,最好的時機應當是在第一日天黑過後的風雪夜,因風雪可以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對他們加以掩護。

  「左將軍常年帶兵,一定能想到這一點,他勢必會在風雪夜前召集金吾衛暗中保護太子殿下。羽林衛只有八人,應當不能成事,可是……」

  蘇晉眉頭微微一蹙,「無論羽林衛成事與否,親軍衛叛變這個消息傳到陛下耳裡,必定會自北大營調兵入駐封嵐山戒防,且同時勒令各皇子出山。眼下已是初四了,沒有人找到我們這裡,只能說明陛下尚未從北大營調兵。以此往回推,那就是羽林衛沒有叛變?

  「是我算錯了嗎?那小殿下奶娘那句『什麼都是假的』究竟是何意呢?」蘇晉思忖道。

  「阿雨。」朱南羨道,「你還病著。」

  蘇晉愣了愣,轉頭對上他眼中的湖光山色,垂眸道:「我知道。」又輕聲添了句,「我只是想為殿下分憂。」

  身旁有灼灼烈火,她長睫低垂,像是在頰上灑下花影,俯眼望,能看到流轉在她眼底的月華,霞色輕染臉龐。

  朱南羨腦子驀地一片空白,滿世界都寂靜了,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這種,不知道下一刻將要發生甚麼的感覺。

  眼裡心裡像是燃著一團火,他不自覺地伸出手,在他不及反應之時,修長的手指以穿過她的髮絲,輕輕勾住後頸。

  他俯下臉去。

  雙唇觸上渴盼已久的溫柔,整顆心仿佛都要軟下來。

  然而,正是在這一刻,石洞外忽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10 07:56 PM

第八十八章

  戚綾一進石洞,就看到朱南羨站在烈火旁,一臉凜然地看著她:「你怎麼來了?」

  戚綾怔然道:「臣女方才聽殿下對覃將士說,想將鷓鴣湯重新熱過,臣女看殿下忙著照顧蘇大人,脫不開身,就……」

  她話未說完,忽然看到站在朱南羨身後的蘇晉。

  這名原本就清雅標緻的禦史身上罩著海棠紅的鬥篷,一頭青絲灑落雙肩,好看的五官與面頰的霞色相映成輝,一時之間竟難辨男女。

  可蘇晉就這麼負手站著,面容沉靜地看向戚綾,眸子裡裡透出淩厲的色澤,目下無塵的樣子令人心生敬畏。

  戚綾想起一個詞來——官威。

  這樣凜凜的官威讓她覺得蘇晉身上那一抹似是而非的柔美,或許只是被海棠紅拂亂了的假像。

  她連忙放下手中碗缽,斂衽拜道:「臣女失儀,冒犯殿下,冒犯大人。」

  朱南羨沒說話。

  蘇晉「嗯」了一聲,淡淡道:「出去吧。」

  火光在石洞壁上映出一圈圈光暈。

  雖只是一碰即分,可那柔軟仿佛始終停留在唇邊,猶自燙人心扉。

  蘇晉沉默半刻,說道:「陛下雖未從北大營調兵,但怎麼也該知道殿下進禁區了,殿下不回營地,陛下定會派人來搜,算算時辰,今日午前當有人找來了。」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道:「那好。」走去木架旁,摸了下晾在上頭的衣衫,「已幹了,你先換好衣裳。」

  蘇晉剛換好衣裳,覃照林便自外頭進來了,探了個頭問道:「大人,剛才是出啥事兒了?」

  蘇晉正拿著發帶束髮,似是泰然自若道:「怎麼了?」

  覃照林道:「剛才殿下黑著一張臉從裡頭出來,撿刀的時候還盯了俺一眼,俺覺得他想一刀劈了俺,可俺沒做錯啥事兒啊。」他撓了撓頭,添了句,「也就是殿下讓俺看著洞口的功夫,俺不小心打了個盹兒。」

  蘇晉束髮的動作一頓,微微蹙眉,自眼風裡掃了他一眼。

  覃照林呆了一下道:「大人,俺又說錯話了?咋你也不高興了?俺真地啥都沒折騰。」

  蘇晉不欲與他多說,自草席上拾起朱南羨的鬥篷與外袍,撐開來抖了抖,仔仔細細地疊好:「殿下呢?」

  覃照林在她一旁蹲下:「剛才殿下還戚四小姐鬥篷,四小姐說有話要對殿下說,他倆挪去洞外頭說話去了。」

  蘇晉聞言,眼簾微垂,「嗯」了一聲。

  覃照林看了眼蘇晉的臉色,忽又想起十三殿下瞧上他家大人這事。

  他原想問問蘇晉的意思,但一時又琢磨著他家大人畢竟是女的,這咋好直說,也只有用試十三殿下的法子來試試蘇大人了。

  是以他問:「大人,俺以前當指揮使的時候,聽巡城禦史說,禦史就是管規矩的,品級愈高的禦史管得愈多,像您這樣的,是不是連皇帝老兒的家事也管?」

  蘇晉一邊就著朱南羨煮好的雪水淨了手,一邊回了句:「有話直說。」

  覃照林道:「您看您跟十三殿下走得這麼近,他這個年紀還不成親,你咋不諫言哩?」

  蘇晉一頓,轉頭看了覃照林一眼,頃刻將他上上下下看了個透徹,說道:「本官首先是個人,然後才是禦史,只要不違逆德行,不超出底線,可以自私。」

  覃照林撓了撓頭,咋又不明白了哩?

  開春的卯時,天邊只有一絲微光,出了山洞,寒氣迎面撲來,朱南羨回身看向戚綾:「甚麼話要對本王說?」

  晨風將戚綾的衣裙向後撩去,在這晦暗的山腰,像枝嬌豔的梅。

  「臣女聽說,殿下初七就要動身回藩了。」

  朱南羨道:「嗯,初七一早便走。」

  戚綾道:「殿下連祈福迎春都不等嗎?臣女聽說,等迎春過後,陛下還要為殿下賜——」

  「沒有賜婚。」朱南羨打斷道。

  他負手看著她,一身月白勁裝如染冰霜:「冬獵之所以帶上你,是因父皇授命,父皇身子不好,本王不欲當面頂撞,但冬獵過後本王自會與他解釋明白。至於戚家,本王皇嫂會親自登門致歉,你的親事更不必憂心,本王皇兄繼位後會將你收作義妹,親自幫你尋一門好的。」

  戚綾愣怔地看著朱南羨。

  她忽然想起他少年時來戚府的那個花燈節。

  她自石橋上過,新做好的花燈險些跌落水中,還是他伸出刀柄將花燈淩空一挑,遞還給她說:「燈這麼好看,當心些。」

  她從未見過這樣英姿煥發的少年,一雙眼明亮得仿若將浩瀚星辰都納入其中。

  戚綾垂下眸,輕聲道:「可是殿下說的,都不是如雨想要的。」她頓了頓,忽然有些卑微地道:「殿下終歸是要納妃的不是嗎?殿下是嫡皇子,是藩王,如雨不求做殿下的正妃,側妃也不必,只要能常伴在殿下身旁,哪怕做個侍婢也不行嗎?」

  朱南羨搖了搖頭:「不行。」

  他身旁只有一個位置,早已許給了他心中之人。

  「可如雨聽說,殿下有一方刻著『雨』字的玉佩,收在身邊兩年,是……要送給如雨的。」

  朱南羨道:「你誤會了,這玉佩是本王最珍貴的東西,上面的『雨』字與你無關,本王此生都不會將它送給任何人。」

  白雪皚皚的山腳忽然閃過一星光亮,朱南羨不再與戚綾多說,三兩步走到山道邊望瞭望,那一星光亮逐漸變成一道蜿蜒的長龍,借著火色,隱約可見一行人身穿黑胄甲,頭戴飛鷹冠,是鷹揚衛。

  朱南羨揚唇一笑,高聲道:「十二哥!」

  朱祁岳已看到朱南羨了,當即一個翻身下馬,帶了幾名親兵疾步上得山腰,借著火把的光亮上下看了眼朱南羨,伸手拍了一把他的手臂:「你小子,既然好好的,為何不早點出來?憑的叫父皇擔心。」

  朱南羨道:「林中遇到險情,有病有傷,我一時走不開。」又問:「父皇可還好?」

  「大約是舊疾犯了,我出來時,已扶下去歇著了。」

  他二人說著話,幾名親兵已將阿山從山洞裡摻出來了,蘇晉上前與朱祁嶽見過禮,略一思索:「敢問十二殿下,陛下既病了,眼下營中是由太子殿下做主嗎?」

  朱祁嶽點了一下頭:「自當由大皇兄做主。」

  蘇晉在心中思忖,聽朱祁嶽的語氣,朱憫達非但沒出事,倒像是一點險情都沒遇著。那就是她之前所料出了差錯?可這差錯究竟出在哪裡呢?

  也罷,她眼下身處深山之中,耳不聞,目不及,糾結此事實屬無益,待出林場後,問過沈青樾與左謙再思量不遲。

  朱祁岳找到朱南羨後,便命人去給其餘幾支親兵衛傳了信。風雪已止,山中的路雖好走一些,但因帶了傷兵與女子,也不能走快了,一行人當夜在崗哨處紮寨,一直到第二日晨才出了林子。

  朱憫達已率眾皇子與朝臣在營寨外等著了,一見朱南羨出來,半是鬆口氣半是責備地道:「你這回是不像話,平白讓父皇與本宮擔心。」然後細看了看他的人,「可有受傷?」

  朱南羨道:「皇兄放心。」

  朱憫達微一頷首,掃了一眼跟在朱南羨身後的蘇晉,回身看向朱覓蕭:「十四,冬獵前是你自請要帶蘇禦史行獵的,何以未曾護她周全?」

  朱覓蕭輕慢道:「大皇兄這話可錯怪皇弟了,皇弟不是早已說了嗎?蘇禦史自到林場,覺得新鮮有趣,追一隻兔子追沒了蹤跡,本王也是命人尋了半日功夫呢。」

  朱旻爾聽了這話怒道:「朱十四,你信口胡說,蘇禦史是讀書人,何以會去追兔子?若不是你心懷不軌將他帶往禁區,他何至於到現在才出來!」

  朱覓蕭蔑笑一聲道:「本王該解釋的已解釋了,隨你怎麼想,再者說,蘇禦史眼下不是好端端地——」

  他話未說完,一柄刀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是朱南羨的「崔嵬」。

  凜冽的春風拂過黑深的鞘,流轉出肅殺之氣,四周都是皇子朝臣,卻沒一個人上前攔阻,因他們從未在十三殿下臉上見過這樣森冷的寒意。

  朱南羨道:「還記得在三哥府上,本王叮囑過你甚麼嗎?」

  彼時他獨闖三王府的酒宴,掰折了朱覓蕭的手骨,且提醒過他,下一回就不是鬆鬆筋骨這麼簡單了。

  可朱十四竟令蘇晉險些喪命於猛獸之口。

  朱南羨不敢想,倘若他去晚一步會怎麼樣。

  朱覓蕭望向朱南羨眼中的森森冷意。

  冷意帶著輕視,忽然直擊他這麼多年來的痛處——他與朱南羨之間,原就是嫡庶不同尊卑有別的,十三若真想懲治他,他也無計可施。

  朱覓蕭心中突生怯意:「本王不過與父皇提個議,若不是十七他多話,父皇也不會準允——」

  不等他說完,只聞錚鳴一聲長刀出鞘,刀光如水當下便自他肩頭削下,鮮血迸濺而出,在朱覓蕭還不及反應,他的胳膊已橫飛出去。

  四周靜若無人。

  朱南羨看著面色慘白疼得跪倒在地的朱覓蕭,淡淡道:「從今往後,你與本王手足瓜葛盡斷,你少了一隻手,日後見了本王無法行揖禮,便將就這雙腿,跪著迎送吧。」

  他收刀入鞘,逕自從朱覓蕭身邊走過,足底履過地上鮮血,喚了聲:「刑部。」

  沈拓沒來,隨行伴駕的刑部侍郎連忙出來稽首跪拜。

  朱南羨道:「本王就藩南昌兩年,朱覓蕭三番五次派人行刺,本王命你回京師後來本王府上取證,罪證狀詞直接呈遞奉天殿皇案,一刻都不得耽擱。」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10 07:57 PM

第八十九章

  朱景元的病情令三軍耽擱到下午才拔營,沿途在嶴城歇了一夜,直到第二日近晚才回到京師。

  蘇晉到底病未痊癒,一路上風塵僕僕,得到蘇府,仰頭倒在榻上,逕自睡到了初六清早。

  朱南羨初七就要走了,蘇晉醒來的時候想。

  天未透亮,雲端還染著乾淨的蒼藍,初春已至,冬雪將化,氣候比往幾日更冷了些,蘇晉本已出了府門,奈何寒風迎面來襲,又回府額外添了件衣裳。

  她是與沈奚說好午後到東宮一敘的,眼下時候尚早,她心中記掛著柳朝明的病情,一路先到柳府,還是阿留過來應得門。

  阿留見到蘇晉一喜:「蘇公子,您來瞧阿留的嗎?您回京師許久都不曾來瞧阿留,阿留還以為您將阿留忘了呢,阿留剛備了……」

  蘇晉抬手打斷他的話頭,問道:「柳大人已起了嗎?他的病可好些了?」

  「大人這回病得不輕,說是醫正叮囑了等閒不能下地走動,一直不曾回府。」

  蘇晉怔了怔,「還沒見好麼?」她垂眸想了一下,道:「那我去宮中看他。你有甚麼要捎給他的?」

  「有!」阿留跑回府內,過不久又匆匆出來,將一疊包好的衣物,一個筆洗交到蘇晉手中,「大人的筆洗每五日阿留就為他替換一個乾淨的,衣衫都該穿阿留用杜若熏過的。」想了想又道,「可惜還有幾卷大人常讀的書,先前被大人拿去書房了。」

  蘇晉道:「那你去取,我等你。」

  「阿留是不能進大人的書房的。」他目中露出些許懼色,續道,「整個府的人,除了三哥誰都不能進大人書房,從前有個婢女就是因為進了大人的書房……」

  他話說到一半,忽然咽了回去。

  安然叮囑過他,不能將柳朝明當著府內上下的面,命人杖斃一個婢女的事說出去。

  所幸蘇晉似乎也不曾在意,她點了一下頭道:「那好,我先進宮,待看過大人後,命人來與你報個平安。」

  阿留喜道:「那真是多謝蘇公子了!」

  安然剛自公堂取了公文回值事房,便見蘇晉自中庭而來。

  她一身青色氅衣,襟口絨邊稱得她膚白似雪,卻也是有病色的。

  安然連忙下了石階見禮:「蘇大人自冬獵回來了?」

  蘇晉點了一下頭:「我去過柳府,聽說大人病不見好,放心不下便過來看看。」她往安然手裡的公文一掃,眉心微蹙,「既病了,為何還要看公文?」

  安然笑道:「蘇大人又不是不知我家大人閒不住的性子,安然還盼著蘇大人能幫忙勸上兩句呢。」

  蘇晉將阿留捎的衣物與筆洗交給安然,待他歸置好,一起進了值事房。

  屋內一股濃重的藥味,裏間焚著碳火,柳朝明正靠在榻上,手裡握了一卷書,見蘇晉來了,吩咐了句:「安然,看座。」

  安然在臥榻不遠不近處給蘇晉支了個椅凳,蘇晉坐下後道:「聽說大人未曾病癒,這幾日都留歇在都察院,不能下地走動,時雨有些不放心,所以過來看看。」

  柳朝明合上書,淡淡道:「也不是重病,見不得風罷了。」

  他手裡的書是一卷《大隨要律》,蘇晉看了眼案頭堆積如山的公文,不由道:「大人既病著,便不該這般操持,左右都察院還有我與趙大人錢大人。」

  柳朝明沒回這話,他抬眸看向蘇晉,頓了頓道:「你臉色不好。」

  蘇晉道:「是,冬獵時受了寒,病了一場。」

  柳朝明「嗯」了一聲,自案頭端起茶來,垂眸說了句:「你也該好生歇著才是。」

  他從來是個事若關己不願多說的性子,蘇晉與他又敘了幾句閒話,見他似是乏了,便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回過身來揖禮,忽見屋正中的方桌上還擱著一盞熱氣尚未消退的茶水——柳朝明的茶在他自己手裡,安然在屋外,她進來時沒有討茶,這杯剛沏好不久的茶水是誰的?

  蘇晉下意識往屋後那盞青竹屏風看了一眼,沉默片刻,說道:「大人身體抱恙,自當多歇息才是,茶是醒神之物,大人這幾日還是少吃一些的好。」

  柳朝明自臥榻上悠悠地望過來,忽道:「本官有一封急函要發往北平巡按,還未寫好,你既閑著,明日一早來都察院取信,幫本官送去通政司。」

  「明日一早?」蘇晉愣道。

  柳朝明淡淡掃她一眼:「怎麼,你有事?」

  明日是初七,朱南羨正是明日一早離開,她答應了要去送他。

  蘇晉道:「是有些私事,但明日下官可讓翟迪來跟大人取信。」

  柳朝明淡漠道:「你信得過的人,本官未必信得過。」

  蘇晉一時想起北境常年戰亂征伐,柳朝明趕在年關節發急函,大約是形勢緊急事關民生,於是點頭道:「那好,時雨明日寅時三刻便過來,還望大人今日便將信函寫好。」

  柳朝明「嗯」著應了。

  碳火盆將密不透風的裡屋熏得發燥,蘇晉離開後,青竹屏風後繞出來一人。他身著鴉青蟒袍,腰帶上嵌著一顆東珠,人卻比東珠更耀目幾分。

  朱弈珩就著方才蘇晉的椅子坐下,吃了口茶,淺淺笑道:「方才本王要收這盞茶大人不讓,平白賣了個破綻給蘇禦史,大人是嫌這些年獨行踽踽實在無趣,想要給自己添些樂子麼?」

  柳朝明沒答這話。

  他將蓋在腿上的被衾掀開,披衣下地,似乎是嫌熱,提起桌上的茶壺將炭盆澆滅,這才道:「殿下去投誠七殿下,七殿下怎麼說?」

  朱弈珩道:「本王無權無勢,若不是拿著刑部與戶部投誠,七哥未必願與我多說兩句。」他的語氣十分清淡,頓了一下又續道,「不過他這回當真是被逼急了,竟然問本王,在都察院的盟友是否是柳大人。」

  柳朝明頓了一下,將茶壺擱著桌上,繞去窗前去推窗:「本官聽說,錢之渙今日致仕了,你做的?」

  朱弈珩點頭道:「是。」然後他有些失望地道,「七哥他想不明白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道理,今日一早因為錢之渙致仕,跟本王發了好一通脾氣。」

  柳朝明漫不經心地道:「你承諾要把戶部給他,他的戶部尚書卻在這時候致仕,他急了也是情有可原。」

  「急了最好。」朱弈珩淺笑道,「只是本王對沈青樾瞭解不深,有個頗棘手的問題想討教柳大人,依沈青樾的智計,在這麼兩眼一抹黑的情況之下,兼之又被冬獵虛晃了兩招,他大約需多久才能想明白這浮於面上的第一層因果。」

  柳朝明想了想道:「三兩日吧。」

  「這麼快?」朱弈珩一愣,又問,「加上蘇時雨呢?」

  柳朝明道:「折半。」

  朱弈珩琥珀色的眸子閃過一絲異色:「本王以為蘇時雨不過初涉朝局兩年,在大人眼裡,竟能比肩沈青樾麼?」

  柳朝明看他一眼:「沈青樾天賦異稟,可惜自恃聰明。他自踏上這條路已是無路可退,卻妄圖扭轉乾坤,以一己之力與這時局洪流抗衡,所以他必定會從根源尋答案,會去算這混局背後有多少勢力,誰是執棋人,誰又是佈局者,有誰合縱連橫,有誰心懷鬼胎。

  「想必他目下已算到你,且離真相只一步之遙了,雖然這一步看似近,實是遠,因他這個人實在太過驕傲,這樣的驕傲令他一葉障目。

  「但蘇時雨不同,她雖與東宮走得近,卻仍是一個旁觀者,她會直接繞開混局之中林立著的各方勢力,從事件的結果往回做推論,只管找她想要的答案,不去計較誰做了手腳。」

  柳朝明說著,笑了一聲:「本官聽說此局已布了十年,怎麼,如今還會因為沈蘇二人功敗垂成嗎?」

  朱弈珩放下茶盞,自袖囊裡取出布帕擦了擦手,垂眸思量:「兩三日折半就是一日。」然後他偏頭看了眼窗外,時值正午,日光正濃:「一日夠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10 07:57 PM

第九十章

  蘇晉到宗人府遞了官印,東宮的管事牌子尤公公已在外頭等著她了。

  將蘇晉引往東宮的路上,尤公公道:「太子殿下與十三殿下去明華宮看望陛下了,十七殿下不知犯了甚麼事,冬獵一回來,十三殿下便將他攆去了沈府,說讓他跟著小沈大人學著長腦子。」

  蘇晉問:「沈大人已到東宮了麼?」

  尤公公道:「正午一過便到了,眼下正在垂華正殿教小殿下念書呢。」

  年關已過,化雪天雖冷寒,卻抵擋不住這蓬勃的春意,垂華門外的榆樹抽了新枝,樹梢一片簇新的嫩葉綠意盎然。

  越過樹梢望去,沈奚正坐在殿內吃茶,朱麟蹣跚著步子湊到他膝頭,舉起手裡的薄冊子。

  沈奚掃了一眼書名:「千字文有甚麼好念的。」他將茶盞放下,傾身看向朱麟,「舅舅給你念一折白蛇傳吧?」

  朱麟將書冊收回來,仰起臉似懂非懂地望著他。

  沈奚循循善誘:「就是一條白蛇幻化成人,為報恩嫁給一名窮書生的戲摺子,想聽嗎?」

  朱麟閃忽著眼,點了點頭。

  沈奚剛要開口,沈婧在一旁笑道:「你可仔細教壞了麟兒,叫你姐夫知道了,該要斥你將花架子耍到麟兒身上了。」

  沈奚往椅背上一靠,懶洋洋道:「那我該教他甚麼?詩書禮記,經史子集,翰林院詹事府那幫夫子日後自會逼著他念,但人生在世,天道無常,人之所以畏這無常,是因逃不開吃喝拉撒的束縛,七情六欲的羈絆。」

  他沖朱麟眨眨眼,「舅舅看似講白蛇,實是說紅塵,等你參破三分塵緣,日後便可在這混沌世界鶴立雞群,活得滿目清明,這才是生而為人的俗世正道。」

  沈婧聽他滿口歪門邪說,笑著將朱麟拉開,外頭尤公公便引著蘇晉過來了。

  蘇晉青色氅衣裡一身四品補子,與沈奚那身挺像,朱麟歪著小腦瓜盯了她一會兒,大約是覺得她親切好看,脫開沈婧的手,將手裡的千字文認真翻開一頁,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遞到她跟前。

  蘇晉不解其意,沈婧矮下身,柔聲道:「蘇禦史與舅舅有話要說,待會兒母妃念給你聽好不好?」

  朱麟想了想,乖巧地點了點頭,沈婧這才牽了他的手,對蘇晉莫名道了句:「十三今日要在明華宮陪父皇用晚膳,禦史若無事,不妨在東宮多留一些時候。」

  殿內點了提神醒腦的蘇合香,沈婧帶朱麟離開後,沈奚摒退左右,對蘇晉道:「錢之渙致仕了,你知道嗎?」

  蘇晉道:「過來的路上聽說了。」

  沈奚撩開衣擺,在一旁的棋盤前坐下,撚起一顆白子替換了小目上的黑子,「所以我在想,我們是不是將目標弄錯了,錢煜之死,重點不在羽林衛,而在他的父親,戶部尚書錢之渙身上。」

  蘇晉自出了封嵐山便聽左謙提過,冬獵時,朱憫達其實是遇過險的,但要傷朱憫達的並非羽林衛,而是一群潛藏在林中的暗衛。

  暗衛足有二三十人之眾,若非羽林衛拚死保護朱憫達周全,無法拖到金吾衛與虎賁衛趕來增援。

  可惜這幫暗衛乃一眾死士,一經捕獲,紛紛吞毒自盡,還是伍喻崢拚命遏住兩人的喉嚨,才留下活口。

  蘇晉手執黑棋,細細一想,下子道:「當初奶娘留下的那句話是『甚麼都是假的』,照大人的意思,羽林衛既然對太子殿下是忠心的,那麼這個『假』字便落在了別的地方。」

  宮前殿錢煜之死,其實有兩個後果——對於太子來說,是肅清了羽林衛;但對於七王朱沢微來說,則是重創了錢之渙,令他幾乎失去了戶部尚書這棵搖錢樹。

  既然前一個後果是真的,那麼第二個後果,也許就是假的了。

  沈奚沉吟道:「眼下姐夫即將繼位,他繼位後,一定不會留朱沢微性命,倘若朱沢微想活命,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派人去行刺太子,二是趕在太子登基前,回到藩地鳳陽府。

  「行刺太子他已試過了,冬獵時的暗衛想必就是他的手筆,但是他失敗了,那麼他現在只剩第二條退路——回鳳陽。」

  蘇晉道:「讓七殿下回鳳陽無異於放虎歸山,太子殿下必定會想辦法將他困在京師。」

  「對。」沈奚點頭道,「這個辦法,就是戶部尚書錢之渙。」

  錢之渙與朱沢微同氣連枝,沈奚手裡握有錢之渙貪墨的罪證就等同於拿住了朱沢微的把柄,只要等開朝以後,把這些把柄拿出來,以此問罪朱沢微,他就不得不留在京師。

  「朱沢微心思縝密,凡事一定事先預留好後路。或許之前宮前殿錢煜的死,正是他設局陷害,逼迫錢之渙心灰意冷,讓他起致仕之意?」

  蘇晉道:「沈大人的意思是,七殿下的計畫是,一旦冬獵行刺未遂,便以東宮問罪為由,令已然心灰意冷的錢之渙在開朝之前致仕回鄉。這樣開朝後,太子殿下即便繼位,手裡沒有錢之渙這個證人,便無法問罪七殿下,七殿下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到鳳陽?」

  沈奚抬手捏了捏眉心:「現在看來是這樣。」

  蘇晉盯著棋盤上紛亂的棋局道:「既是如此,太子殿下繼位在即,從初七到十五的祈福迎春與巡軍,他的安危由誰來護衛?」

  沈奚道:「伍喻崢在冬獵為保護姐夫時受了點傷,但目下姐夫只信得過他,之後的祈福至巡軍,便由他帶兵跟著了。但巡軍之際,北大營二十個衛所十萬將士,也不知哪一衛就會有異心,十三今日一早已向陛下請命,巡軍之際,讓金吾衛也跟著姐夫。」

  蘇晉自袖囊裡取出一張圖紙道:「我命翟迪自五城兵馬司取了年關節期間應天府的各兵衛的守備時刻表,自祈福的昭覺寺,到迎春時八個城門,沈大人與我再過目一遍。」

  其實這樣的分兵時刻表,要由朱南羨來看才最為明朗,沈奚與蘇晉只能對著人手多寡來推算。

  二人一直說到夜深,宮婢來報:「稟沈大人,稟蘇大人,太子殿下回來了,傳二位大人去正殿。」

  沈奚是在東宮常來常往慣了的,聽了這話,想了想道:「本官還有事沒想明白,就不去了。」

  蘇晉原想見朱南羨一年再走,誰知到了正殿,卻從朱憫達口中得知朱南羨今日因拒了戚家的親事,被景元帝罰跪在明華宮,還不知何時能離開。

  蘇晉在心裡盤算了一下時辰,想到明日還要趕在寅時去柳朝明處取信,當下也不再多留,起身告辭。

  朱憫達看著她,忽然悠悠問了句:「你日後願隨十三去南昌府嗎?」

  蘇晉一時不知當怎麼答,這畢竟是她私心裡的百思難解的念想。

  所幸朱憫達並沒有急著要一個答覆,而是道:「本宮從前確實對你起過殺心,但這麼多年十三是怎麼對你的,本宮也看到了。你畢竟是女子,縱然天資過人,身在廟堂終是不妥。十三宅心仁厚,又願盡他所能庇護於你,今日在父皇跟前受的一通罰是為了誰更不必提,本宮望你能好好想想,莫要辜負了他。」

  蘇晉垂眸道:「承蒙太子殿下教誨,微臣自會想過。」

  朱憫達便不再多說:「行了,你回吧。」

  待蘇晉離開後,沈婧才從一旁的耳殿中走出來,問道:「殿下,她應了嗎?」

  朱憫達看她一眼,溫聲道:「你放心,該說的我已與她說了,且看她能不能想明白吧。」

  沈婧「嗯」了一聲,卻是往殿外走去。

  朱憫達一愣,溫言喚了聲:「阿婧,」他道,「明日還要去昭覺寺祈福,天色已晚,不去歇著麼?」

  沈婧道:「我想去看一眼青樾,我有些擔心他。」

  朱憫達點頭道:「你去看看也好,青樾這陣子一直有些不對勁,他自小是這樣,凡事想不明白了,便跟自己過不去。」

  夜是清涼的,沈奚呆在殿中一時煩悶,便挪到簷下石階上坐著。

  天幕一輪月彎彎,他仰頭望去,也不知看了多久,身旁忽然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是沈婧。

  她一身藕色衣裙,手持風燈,眉目盈盈的樣子仿佛誤入人間的仙娥。

  沈奚搖了搖頭:「不睡了,我想不明白錢之渙致仕的事,覺得似乎只是堪破了表像,心中像被人使了障眼法一般。」

  沈婧莞爾一笑,將搭在手臂在外袍為他披上:「你總是這樣,萬事不上心,可一旦有事往心裡去了,非要掰開揉碎看得通透徹底,得過且過不好麼?」

  她說著,順著沈奚的目光,亦望向天上尚半彎的月,笑道:「三妹不日就要臨盆,今日殿下答應我,等他登基以後,等春深天再暖和些,便準允我帶著麟兒一同去探望她。到時你與我一起去吧,我們姐弟三人已好些年沒團聚過了。」

  沈婧從來悲喜有度,但她說這話的時候是十分開心的樣子。

  他們姐弟三人自小便親近,沈筠嫁去北平府已好幾年,中途只回來過一次,當時沈奚還南下去了杭州,不在京師,沈婧盼團圓已盼了很久了。

  可惜沈奚記掛著錢之渙的事,總覺得哪裡有紕漏,當下也沒太在意,只回了句:「再說吧,日後有的是機會。」

  沈婧只好無聲了歎了歎,輕聲道:「那好,你也不要太憂心了。」

  言罷,又看他一眼,提了風燈,折身轉入夜中。

  那腳步聲輕而柔,不知怎麼,就落到了人心尖。

  沈奚別過臉,朝沈婧望去,單薄纖瘦的背影是溫柔的,可他竟品出一分落寞,他不自覺地抬了抬手,想要喚住她,卻終是將手擱下,又陷入方才的沉思當中。

  他覺得來日方長。

  蘇晉這夜歇在了都察院,寅時起身,自安然那裡取了柳朝明的信函,趕到正陽門外的短亭處,朱南羨已立馬在亭外等她了。

  是卯時時分,亭外野草露水淒清,蘇晉下得馬來,因朱南羨身後還有府兵,便跟他行了個禮。

  朱南羨看她一臉形色匆匆,問道:「你是有事。」又問,「可用過早膳了?」

  蘇晉道:「已用過了。」她垂眸又道:「是有事在身,都察院有一封急函,我需親自送去通政司。」

  朱南羨愣了愣道:「通政司每日辰時就要分發信函,你最晚也要辰時前趕到,那你是現在就要走嗎?」

  蘇晉抿著唇道:「是,我怕去晚了耽擱了大人的要事,眼下也只能抽出這一絲閒暇來送殿下。」她抬眸看向朱南羨,眸裡有些不舍,「其實還有些話想與殿下說,可惜實在趕不及,阿雨算過,依殿下的腳程,三日就該到杭州府了,我今日送完信,再寫一封發往杭州的急函,殿下到時記得去杭州府通政司取。」

  她說話的時候,連氣息都不曾平穩,一縷髮絲自髻中脫落,被風吹過拂於額前,令她的雙睫不由顫了顫。

  這一顫竟顫到了朱南羨心底,她是真地趕著要來見他,不知怎麼,朱南羨便不由自主道:「那我陪你去通政司。」

  蘇晉愕然道:「這怎麼好?」

  他是藩王,出行是提前算過腳程的,平白耽擱半日便也罷了,又是才開春的化雪天,路險難行,若一個意外落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改如何?

  可朱南羨這麼說便這麼想了,他道:「無妨。」回身一踩馬鐙躍至馬上,勒住韁繩,沖蘇晉揚唇一笑:「還不走?省得耽誤了你的要緊事。」

  天盡頭日破雲出,晨光兜頭澆在他高立於馬上的身姿,那笑意裡有春暉千丈。

  自城門短亭去往通政司至少要一個時辰,蘇晉終歸還是遲了半刻,這還是她生平第一回因私事耽誤了正事,還好朱南羨急馬幫她把通政司分信的衙差揪了回來,這才沒耽擱了都察院的急函。

  等回到正陽門的短亭處,已近午時了,城外一川煙草,早上還濃烈的日光到了眼下卻清淡宜人。

  蘇晉下了馬,對朱南羨道:「昨夜我細想過一番,總覺得錢之渙致仕有些不對勁,但我也說不出緣由。如今太子殿下繼位在即,等各藩王回藩,不知何處便有異動,殿下的勢力在南昌,在這個關頭,當即刻回南昌整飭府軍,倘若一旦兵起,也好進京勤王,至於阿雨叔父過世後,杞州蘇府的情形,殿下派個人幫阿雨去問問即可,不必親自去了。」

  朱南羨道:「好,事有輕重緩急,但我一定派一個信得過的人去杞州幫你打聽明白,好讓你放心。」

  他又想了想,似是有些傷懷,看向蘇晉道:「皇兄與我提過,待他繼位勢必要削藩。重壓之下必有反者,我此次回南昌需整軍待命,等閒不能擅離,你……記得常給我來信,我不擅文墨,但一定每封都仔細讀,每封都仔細回。」

  誰知蘇晉聽了這話,卻低低一笑:「平白叫殿下將白日時光都折在了案頭書墨當中,這怎麼好?」

  初春的風是冷寒的,但朱南羨頭一回在蘇晉眸中看到這樣帶著暖意的笑。

  她輕聲道:「阿雨已想過了,等太子殿下繼位,朝局穩定一些,藩王割據也好,天下大亂也好,阿雨去跟柳大人請個命,讓他把阿雨遣去南昌做巡按禦史,這樣日後就能陪著殿下了。」

  朱南羨愣怔地望向蘇晉,半晌,才道:「你說真的?」

  蘇晉點了點頭。

  然後朱南羨的嘴角就動了一下,他像是很高興,卻又不敢情真意切地表現出來,似乎怕驚擾這一個美夢,喉結上下動了動,才將那即將浮於唇邊的笑咽了大半下去,目光灼灼如星:「那好,等天再暖和些,路再好走一些,等你要來南昌時,我便跟皇兄請個旨,離開南昌兩月來京師接你。我打快馬日夜不停趕路只要十日,帶你回去時,我就陪你慢慢走,我……」

  可他這話終究是說不完了。

  自蒼茫的風聲裡,自城西的寺廟處,忽然傳來一聲古鐘悲鳴。

  悠悠鐘聲回蕩,一共十二下。

  朱南羨記得這鐘聲,那是置於城西昭覺寺佛塔頂樓一口老鐘了,每有和尚撞鐘,都響徹整個應天城。

  一下是撞晨,兩下是撞暮,三下是春來,四下是雁歸去,七下是穀雨紛紛,八下是霜降授衣,九下是清明祭故人,十下唯願國祚綿長,而十二下,是國喪。

  國喪是天家嫡系去世三日後才當有的儀製。

  今早父皇還尚在宮中,那這沉重的,悲切的,帶著些許慌亂與警醒的鐘音又是為誰撞響呢?

  朱南羨一動不動地站在短亭外,高空有烈陽,牆根荒草長,凜冽的春風拂過他的衣袍,眸中閃爍二十餘年的星光忽然熄滅。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10 08:04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1-17 09:50 PM 編輯

第三卷:曾以愛溫柔滄桑

第九十一章

  景元二十五年正月初七,朱憫達攜家眷在昭覺寺祈福。

  那一天,他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

  清晨進寺門的時候,他仰頭看了眼位於佛塔頂樓的老鐘,鐘身要五人合抱,每撞一次,鐘鳴便會響徹整個應天城。

  應天應天,應天而生,應天為王。

  當年朱景元佔領南京,改南京為應天府時曾對朱憫達說,憫達你看,這天下就該是我朱家的,我是應天而生的王,是我救黎民於水火,而你,就是這江山的下一任主人。

  時至今日,朱憫達已想不清為什麼走上了這樣一條鮮血淋漓的路。

  他只知道,他生下來就是儲君,那些庶子們,狡詐的,陰狠的,狂放的,想要奪他的儲君之位,他們該是要搶不過他的。

  因父皇說過了,這皇位就是他的。

  羽林衛整軍而入,把守住昭覺寺各院門,寺中主持前來相迎,合手行得是佛禮,朱憫達回禮時,下意識回身看了一眼。

  小小的朱麟正學著他的樣子,雙手合十,規規矩矩地也行了個佛禮。

  朱憫達淡淡地笑了一下。

  清晨的風很涼,裹挾著熟悉的香火氣襲來,令他想起多年前。

  十三是景元二年初春出生的,彼時朝綱已定,天下民心漸歸於一處,待十三會說會跑會有自己的主意,父皇與母後便帶他來昭覺寺祈福了。

  那是景元五年的事了,十三與自己並排立在帝王帝後身後,他還是小小的,就如現在的麟兒一般,但行禮的時候,也是規規矩矩有模有樣的。

  朱憫達一直覺得遺憾,等到十七到了能來昭覺寺的年紀,他已與阿婧成親無法伴駕了,他們兄弟三人還未曾有一回一同陪父皇母後祈過福。

  進得昭覺殿,先跟佛祖拈香叩首,便由小僧引著,去後頭的廟宇焚香誦經。

  香是檀香,誦的是妙法蓮華經。

  一切萬物,如是因,如是緣,如是果,如是報。

  宇殿不大不小,除了朱憫達一家三人,沈婧的貼身侍婢梳香也跟來照顧朱麟了。

  朱憫達與沈婧朱麟跪在佛案前,左右兩旁各燃著一百零八根香燭,香燭後各坐著十八名僧人。

  朱憫達點香時,不經意往僧人處掃了一眼,忽然覺得不對勁。

  一名僧人的袈|裟裡頭像是有甚麼亮色,映著煌煌燭火,竟閃過一道刺目的光。

  那是銀甲的顏色。

  朱憫達心中一凝,上十二衛中,只有羽林衛身著銀甲。

  他記得冬獵後,他曾質問過沈奚,為何要讓金吾衛跟著自己而不去保護陷於禁區的朱南羨。

  沈奚那時便已提過了,說他懷疑伍喻崢與羽林衛有異心。

  彼時朱憫達一笑置之,他在林場遇刺,若不是羽林衛,他恐怕早已喪命了,這支兵衛跟了他近十年,他不信他們另為其主。

  殿宇外頭傳來沙沙的腳步聲。

  朱憫達小時候也在軍中待過,他熟悉這樣的聲音,這是有人在秘密整軍。

  今早臨行前,他登上皇輦時,青樾還來攔過自己。

  他站在輦車下,抬頭問:「姐夫,您今日能不去祈福嗎?」他又說,「您這幾日,能與二姐麟兒就在宮裡哪裡也不去嗎?」

  彼時朱憫達還覺得可笑,冬獵後的祈福迎春與巡軍,是大隨開朝後數十年的規矩,而他,作為即將承繼皇位的第二任君主,難道這就要廢了祖製不成?

  可是沈奚右眼下的淚痣仿佛凝了一川憂思,他已不再是素日嬉皮笑臉的樣子了,整個人清清冷冷地站在那裡,說:「姐夫,我好像……好像被人障了目,您再給我兩日,讓我好好想想,行嗎?」

  而今朱憫達想,他該信青樾的。

  殿外整軍的腳步聲好像微雨聲,若自己在誦經,必定是聽不見的。

  朱憫達似是不經意,打落了手中經文,跪在殿後的梳香想起身幫他拾起來,朱憫達搖了搖頭道:「本宮自己來。」

  然後他端著燭臺,拾起經文時,透過模糊的紙窗一看,外頭羽林衛的佈防果然較之先時不同了。

  朱憫達眸光一黯,不由朝身後的沈婧朱麟看去。麟兒一臉懵懂天真,沈婧的目中卻已有傷色。

  她到底是沈家人,雖安於現狀不願多思,但也是明透聰穎的。

  朱憫達沉默一下,對沈婧微一搖頭。

  他鎮定地走到佛案前,將燭臺擱在上頭,拾起一旁的念珠。

  這串念珠是由一百零八顆綠鬆石製成的,朱憫達將它緊緊握在手裡,用力左右一扯,繩絲崩斷,瑩綠的念珠迸濺彈出,嘈嘈切切滾了滿地。

  這響動頃刻驚動了殿外的守衛,伍喻崢的聲音隔著門扉傳來進來:「殿下,出了何事?」

  朱憫達沉了口氣,淡淡道:「沒事,念珠斷了。」

  他知道這些大逆不道的羽林衛在等,等他念誦完十如是,殿宇裡的僧侶都退出去的時候,他們便會動手,因為這樣便沒有人能目睹他們的惡行。

  他只剩這麼一刻了。

  朱憫達冷眼環顧四周,斥道:「愣著做甚麼?還不給本宮撿珠子?」

  端坐於兩側的僧侶連忙跪了滿地去尋念珠,朱憫達俯身去扶沈婧的瞬間,在她耳畔輕聲道了句:「你快走。」

  沈婧眼裡有濃濃的傷色,她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麼,垂在身旁的指尖忽然被一隻小小的,圓乎乎的手握住。

  是朱麟。

  他正跌跌撞撞地從蒲團上爬起身,一隻手牽了沈婧,又要伸出另一隻手來牽朱憫達。

  朱憫達苦澀一笑,抬起手在他頭上摸了摸,再看沈婧一眼,然後冷聲斥道:「亂七八糟像什麼話?梳香,你扶太子妃與皇孫去一旁耳房裡歇息片刻。」

  梳香愣怔地看著他,須臾明白過來。

  她當下將朱麟抱起,穩著聲線似是平常道了句:「太子妃娘娘,小殿下,奴婢伺候你們去歇息。」

  朱憫達看著他們三人的背影,轉回臉,努力不表現出一絲異樣。

  他知道耳房上頭有一個高窗,沈婧聰穎,她該知道在什麼時機離開最好,她會護麟兒的周全。

  滿地一百零八顆念珠,數十人幫忙拾撿,湊齊也不過片刻。

  一名僧侶用絲線將念珠重新串好,捧到朱憫達面前時,朱憫達想,這一刻來得真是太快了。

  他鎮定地接過念珠,然後抬手猛地推開殿宇的門。

  大片大片的春光自洞開的殿門傾灑而入,將他一身朱紅繡金龍紋的袍服照得雲紋湧動。

  朱憫達邁步而出,臉上沒有絲毫懼色,掃了一眼殿外左右列陣待命的羽林衛,冷笑一聲:「怎麼,這就要反了嗎?」

  他負手再要往前走,眼前寒光一閃,兩柄長矛交叉架於他身前,擋了去路。

  前方,高立於馬上的伍喻崢垂下眸子:「對不住了,殿下。」

  春光傾斜於前,蒼穹高高在上,四下裡湧起無盡的寒風,就像是被一雙雙看不見的手攪弄著,翻覆著。

  朱憫達聽到這一聲「對不住」,忽然覺得累了。

  他想,沒什麼好對不住的,這一生,不過是成王敗寇。

  沈婧與梳香從高窗翻出殿外,眼前是後院的高牆與廟宇間的牆隙。

  她二人帶著朱麟躲在這牆隙中,一直等到守在佛院中的侍衛往前院跑去。

  沈婧知道,這是因為朱憫達未誦完經便走出殿宇驚動了他們。

  她心中空洞洞地像漏著風,但她咬唇不去想,目光落在朱麟身上,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昭覺寺她是每年都來的。佳節至此,為父母求平安,為青樾積功德,為三妹問吉凶。

  眼下四方正門都有人把守,沈婧知道,貼牆而行,至後院有一個小藥圃,藥圃外穿過一條短巷,便有一扇小門,這是僧侶平日裡私下出入用的,他們也許可以從那裡逃出去。

  沈婧帶梳香朱麟來到藥圃,隔著牆往短巷一看,竟見巷末也有羽林衛把守。

  唯一的生路也沒了。

  沈婧回過頭,忽然瞥見藥圃一處有個正給草藥鬆土的小和尚正直起身,愣怔地看著她們。

  她細想了想,忽然脫下朱麟一隻鞋,扔在了藥圃通往短巷的小徑旁,轉身看著梳香道:「你先抱著麟兒躲在藥圃裡,待我將後院的羽林衛引開,你務必帶他從後門回到方才我們誦經的殿宇中,然後就在佛案附近找地方躲起來。」她頓了頓,「會有人來救你們的。」

  沈婧知道,羽林衛發現她與朱麟不在,眼下一定已搜過那殿宇,之後便是要再搜,也當放在最後了。

  梳香怔怔地問:「娘娘呢?娘娘之後會來找我們嗎?」

  沈婧卻不答這話。

  她黯然笑了笑,輕聲道:「你曾經和我說,你家鄉在蜀中?」她看向梳香,「你若能活下來,日後便帶著麟兒去蜀中,為他取一個賤名,不要姓朱,也不要姓沈,然後把他養大,這輩子,都不要告訴他他究竟是誰,他的父母是誰。」

  說完這話,她再深深地看朱麟一眼,像是要把這一生的離愁別緒都銘在這一眼裡。

  朱麟原是早就會喊爹娘的,可惜一歲時被嚇過一場,之後連聲音都不會發了。

  朱憫達曾請無數醫正醫師為朱麟看過,都說他喉嚨是好的,興許是被魘著了,日後能不能發聲只能看機緣了。

  而就在此刻,小小的朱麟懵懂地看著他的母妃,就像是意識到什麼一般,他忽然睜大眼,伸出手想要去牽沈婧的袖口,口中忽然發出「啊,啊」暗啞的生澀的叫聲。

  沈婧的眼眶忽然就蓄滿了淚,卻深吸了一口氣,將這淚抑在了眼底,堅定道:「捂住她的嘴,別讓他叫。」

  待看到梳香抱著朱麟躲入一間庵堂中,沈婧折轉身,走到藥圃一角的小和尚跟前。

  四周都是蒼茫茫的風,她看向小和尚,忽然笑了一下說:「小和尚,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那小和尚似乎是認得她的,又似乎是覺得她太面善,好看得像是畫裡的觀音,不由自主便恭敬地點了點頭。

  沈婧仰頭,目光越過古剎廟宇,落在最高的佛塔之上:「你看到那口老鐘了嗎?」她說,「你幫我去撞鐘好不好?撞十二下,讓整個應天城都能聽到這鐘聲。」

  小和尚愣愣地看著她,他是佛家中人,遠離紅塵,卻在這一剎那,在沈婧的憂悲交織的目中參悟了所謂俗世七情。

  心中突生悲憫之意,小和尚雙手合十,輕聲道:「女菩薩不必多禮,小僧這就去撞鐘。」

  沈婧聽了這話,盈在眼眶的淚驀地就滾落下來。

  她提了裙,對著小和尚跪地俯首,安靜地磕了三個頭。

  對不起,她在心裡說,這鐘聲大約會要了你的命。

  可是這是我作為一個母親的私心,我希望有人能聽到這鐘鳴之音,我希望有人能趕得及來救麟兒。

  沈婧這輩子與人為善,以溫柔待這個世間,沒想到走到生的涯涘,竟要為惡一回了。

  這個眉眼清秀,慈悲為懷的小和尚,她就要害了他,等他撞完鐘,被羽林衛發現,他會落得怎樣的下場呢?

  沈婧不敢想。

  她自地上站起身,努力噙起一個笑,對小和尚輕輕地道:「快去吧。」

  小和尚手持木頭念珠,認真地對她施了一個佛禮,疾步往塔樓而去。

  沈婧覺得,這個佛禮,就像是要度化她一般。

  她忽然有些釋然,覺得善便善了,惡便惡了,也不會有誰來為她記上一筆功德,到頭來不過是一坯黃土,計較那麼多做什麼。

  只是她,便是化作一坯黃土,也是要葬在他身旁的。

  沈婧抬手撫向腰間,那裡藏著朱憫達曾送給她的九龍匕。

  古老的鐘聲帶著一絲慌亂響起,一下一下傳得很遠,實實在在渾厚低徊。

  羽林衛聽到這鐘聲一時紛亂不堪,卻在見到沈婧的那一刻又靜了下來。

  沈婧踩著鐘鳴之音,衣裙被風吹得往後翻飛,目色沉靜得就好像自九天踏雲而下的仙娥。

  她走進殿宇,便看到三根長矛刺入朱憫達的身體,鮮血從他的嘴角湧出,他悶哼一聲,抬起眼卻怔住了。

  他看到她了。

  朱憫達先是驚訝,然後是震怒——她怎麼回來了?不是讓她逃了嗎?她不要命了嗎?

  可隨著鮮血流逝,他一點一點便失了神誌,眸中的驚怒逐漸化成一絲一縷的哀慟與悵悲。

  視野已模糊不清了,他還想再看看她。

  而看著她向自己走來,他實是有些高興,他還以為他們這一生便要就此分開了呢。

  阿婧自小便跟在他身邊,他守著她,從一個垂髫小姑娘,長到豆蔻年華,他等著她及笄,看著她一天勝似一天眉目盈盈,傾國傾城,然後娶她為妻。

  朱憫達抬了抬手,想去擁住她,奈何身上有長矛支著,叫他動彈不得。

  他看到沈婧走到自己面前,溫柔地笑起來,嘴唇翕動,像是在對他說著什麼,可惜他已聽不大清了。

  她說完之後,再看了他一眼,抬起他送她的九龍匕,紮入自己的胸膛。

  鮮血迸濺而出,大片大片迷了他的眼,殷紅之色好像驚豔了一整座城的春花。

  朱憫達合上眼的那一刻,想起多少年前,阿婧就快要嫁給自己的那個暮春。

  東宮外的垂花園開了一片豔色海棠。

  他將自己的九龍匕送給阿婧,她的臉紅得比海棠更美。

  那年的春光真好啊,有石橋流水,有落英繽紛,青樾嘴裡銜了一根狗尾巴草,抬腳坐在一旁的大石頭上,嘻嘻笑著;十三剛練完武,持刀靠樹坐著,揚眉看著;三妹在一旁打絡子編劍穗,儼然不懂發生了什麼,還在說,二姐你幫我看看,這結打得對不對?

  還有十七,那時十七還小,蹲在池塘邊玩水,腳底一滑險些栽下去,還是十三兩步過去用刀柄勾住他的衣領,將他撈了回來。

  十七委屈得要哭,青樾就攆他走:「去去去,大吉利的日子,眼淚都給我咽回肚子裡去。」

  十三哈哈大笑,拎著十七的後領說:「走了走了。」

  三妹便將滿地絲絛胡亂往衣裙裡一兜,追上去道:「捎上我捎上我,我要去找四哥。」

  弟弟妹妹們還是少年,笑鬧地走在海棠繽紛而落的石徑上,眼前的阿婧剛及笄兩年,紅著臉,即將要做他的妻。

  不知怎麼,這片春|色滿園忽然就長在了朱憫達心裡,變成了他這滿腹鐵石心腸中唯一柔軟的歸處。

  朱憫達想起那一日只剩他二人時,沈婧站在海棠樹下對他說的那句話。

  他這一生還沒聽過這麼好聽的話,好聽到他似乎只能看到她唇瓣翕動。

  而這翕動的唇瓣,正與她方才笑著說最後一句話時一模一樣。

  朱憫達最後閉上眼時,是餘願已足的。

  因他聽見她在說什麼了——阿婧要生生世世都跟著殿下,不再與殿下分開。

  他們沒有分開。

  充斥在朱憫達三十二年生命裡的兵戈戰亂,明謀暗鬥,如飛鳥撲棱掠過蒼穹,倏忽之間了然無痕,在一場紛亂春雨後,最終納入了他心中那片溫柔歸處。

  他們終於再也分不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10 08:05 PM

第九十二章

  沈奚是辰時自宮門守衛那裡奪了馬,一路往昭覺寺去的。

  各軍衛兵馬都有自己的安排,他這麼做實在不合規矩,奈何承天門幾個守衛追在後頭喊了半晌,他就像沒聽見一般。

  後來戶部兩個主事追出來,聽守衛說了情形,搖搖頭:「方才不知怎麼,沈大人像是想到什麼,突然間就跟瘋了似的。」

  這是年關節還未開朝期間,各衙司只安排一兩個人值勤,以防有緊急公務。

  更早一些的時候,戶部這兩名主事正坐在公堂裡閒磕牙,看到沈奚來了,便把沏好的茶給他斟了一杯,其中一人問:「沈大人,錢大人致仕這事兒,您聽說了嗎?」

  沈奚敷衍地「嗯」了一聲。

  另一名主事就道:「錢大人怎麼就致仕了呢?他方入冬時還說,等開年聖上南巡,他要討個旨伴駕,親自去看看浙南的禾麥收成。」

  沈奚聽了這話就愣住了。

  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聖上的身子不好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可是在入冬之時,在宮前殿案子發生之時,沒有人認為他會退位。

  可以說,朱景元退位的念想幾乎是在年關節前,蘇晉彈劾朱稽佑之後臨時起意的。

  昨日沈奚還在想,朱沢微之所以設局害死錢煜,是因為他想讓錢之渙心灰意冷,致仕返鄉,這樣朱憫達登基以後,便無法通過錢之渙拿住他貪墨的把柄,他便可以毫無顧慮地回鳳陽整兵。

  可現在看來,錢煜之死根本不可能是朱沢微設計的,因為他那時並不知道朱憫達即將登基,高枕無憂的他為何要平白寒了戶部尚書的心自斷一臂?

  因此,錢煜之死的目的,並不在逼迫錢之渙致仕。

  那麼,只能在羽林衛身上了。

  利用害死與七王有瓜葛的羽林衛副指揮使錢煜,讓朱憫達親信這支跟了他近十年的兵衛——蘇時雨在雪地上寫下「什麼都是假的」的時候,便已猜到這一點了。

  可是他們,卻因為羽林衛冬獵時的忠心護主,因為接踵而至的錢之渙致仕,將注意力放在了後者身上。

  是誰,讓錢之渙在這個時機致仕?是誰竟設局障了他的目?

  沈奚想不明白,也來不及去深想了。

  他只知道,這個人既然只給了他一日去思量,那麼羽林衛大約就要在這一日之內動手了。

  他倏爾一下站起身,往東宮去的路上,他一直盼著是自己想錯了,盼著奶娘臨終時那句話,不過是一個玩笑。

  可歎沈青樾從來一步百思運籌帷幄,臨到此時了,竟開始心存僥倖。

  他還未到東宮,就看到宮裡管事牌子尤公公急匆匆向他行來,臉上隱有慌亂之色:「小沈大人,東宮怕是不好了。」

  沈奚愣怔地看著他,半晌,才聽得自己有些飄忽的聲音:「出了什麼事,你說。」

  「冬獵過後,羽林衛抓來兩個行刺太子殿下的活口,殿下原是讓羽林衛關在暗房裡細審,可是今早雜家去送飯,那兩個活口已死了,是、是叫人抹了脖子。」尤公公一頓,有些慌張地道,「雜家已查問過了,今日早上,只有伍喻崢伍將軍派兩個羽林衛去審過那兩名活口,其餘再沒人進過暗房了。」

  宮闕高閣遮住光,在深長的甬道上斜斜打下一道暗影。

  他的話說完,就見沈奚站不穩似地後退了一步。

  他慢慢地點著頭,整個人像是失了神,一步一步往甬道深重的暗影裡退去,然後他驀地回轉身,仿佛連命都不要了似地往宮外狂奔而去。

  方才的僥倖與自欺欺人在這一刻被碾成齏粉。

  羽林衛一定是有異心的,否則他們不會殺那兩名暗衛,他們一定是怕有人從這兩名暗衛口中問出什麼。

  而他們既然敢在今日肆無忌憚地殺了這兩名暗衛,說明他們不再畏懼朱憫達的權威了,說明他們今日一定有異動了。

  沈奚知道,這浮浮沉沉的表像下,一定還有更晦如夜的謀算,更深如海的真相,可是他沒法再往下忖度了。

  像是有人一把攫去了他的思緒,心中乾乾淨淨只剩一片荒涼。

  他想,他今早再堅持一下就好了,再堅持一些,哪怕以肉身攔皇輦,哪怕讓車輦從自己身上軋過去呢?

  他已算到了,他早已想到了,可是他被誰,不知被誰,這麼一時障了目啊!

  急馬奔走於城西荒道上,離昭覺寺尚有五裡。

  遙遙的古剎中,忽然傳來悲切的鐘鳴之聲。

  沈奚驀地勒住韁繩,或許是因為動作太急,馬匹竟在坡道上失了前蹄,沈奚自馬上跌落在山道,道旁堅石膈得他手肘生疼,但他卻顧不上這疼痛了。

  他茫然地望向昭覺寺的方向,一下一下數著這鐘聲。

  撞鐘十二下,國喪之音。

  朱南羨與蘇晉趕到昭覺寺時,整個寺廟已是一片寂靜了,不知是誰大開殺戒,四處橫亙著僧侶的屍體。

  朱南羨扶著寺門,安靜地看了片刻,一言不發地往繞開屍體,往昭覺殿的方向走去。

  有一個瞬間,朱南羨與跟在他身後的府兵是沒有聲音的。

  這個曾香火鼎盛的寺院,像是在竭力秉承著慈悲之姿,以無盡的風度化著這一場罪孽,卻吹不散太過濃厚的血腥氣。

  朱南羨走到誦經的佛殿前便看到了。

  朱憫達被三根長矛紮著,整個人是立著的,頭卻低低垂下來,已沒有聲息了。

  沈婧就在他的身旁,殷紅的血染遍了她的衣裙,她就這麼靜靜躺著,就像伴他而生伴他而死一朵怒放卻凋零的花。

  沈奚已比他早一刻到了。

  他跌坐在沈婧身旁,整個人是無措的,直到聽到朱南羨的腳步聲,才茫然地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卻又看回沈婧,低低地,暗啞著,說:「我被障了目……」

  天上午陽高照,春光無比盛大,可這濃烈的日暉卻照不進朱南羨眼裡。

  他的眼眸從未如此刻一般黯淡過,喉結動了動,才問了句:「麟兒呢?」

  沈奚的身軀狠狠震了一下。

  朱南羨垂下眸,喚了一句:「親軍衛。」

  「屬下在。」

  他抬起頭,平視著前方,眼神有些渙散不知在看什麼:「去找朱麟,哪怕把整個寺院翻過來,本王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

  親軍衛瞬間分成數列,向四方散去。

  朱南羨渙散的眼神慢慢地,重新聚攏在朱憫達身上,他安靜地走到他身前,抬手握住那根刺穿他胸膛的長矛,狠狠一拔。

  長矛「哐當」落地,朱憫達的身體失了支撐,向前倒來,朱南羨伸手將他扶住,讓他的頭垂靠在自己的肩,然後抬手拔出刺在他背後的兩根長矛。

  在朱南羨眼中,他的大皇兄一直是卓爾不群的,威風凜凜的,他堅實的身影始終為他撐起著一片天,讓他在這深宮中無憂無慮地長大。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的大皇兄竟會像這樣疲軟無力地倒在自己懷裡,仿佛十分依賴他一樣。

  朱南羨將朱憫達輕輕地放下來,讓他平躺在地上,然後來到沈婧身邊,要去拔那柄尚還紮在她胸口的匕首。

  沈奚像是被驚動似的,忽然抬頭看他:「你幹什麼?」

  朱南羨垂著眸,只低低道了句:「讓開。」

  伸手就要握住匕首,卻被沈奚揮手打開,他的眼裡佈滿了血絲,連聲音都是嘶啞的:「拔了匕首阿姐就沒救了!」

  朱南羨看著沈奚還想要去護住沈婧傷口的樣子,忽然之間怒火中燒。

  他一伸手狠狠推開沈奚,左手握住匕首柄一下拔出。

  早就沒有血濺出來了,在這寒冷的早春,血早已凝透了。

  朱南羨抬眸看向沈奚,低低地,啞著嗓子道:「你看清楚,她已經死了。」

  說罷這話,他解下腰間水囊,遞給一旁靜靜看著自己的蘇晉,輕輕說了句:「勞煩你。」

  蘇晉點了一下頭,取出布帕沾了水,俯身為沈婧淨臉。

  朱南羨抬步走進佛殿,握住鋪在巨大佛案上的絹布,往外一掀,上頭供奉著的瓜果,香燭與念珠「嘩啦」一聲落在地上。

  然後他就站在殿門口,等蘇晉為朱憫達與沈婧都淨了臉,俯下身,將他們一一抱進佛殿,放在了佛案之上。

  拈香點火,朱南羨將香插進佛案前的香爐,爾後走出去,握住沈奚的手臂把他拽入殿中,扔在案前的蒲團上。

  隨後在他身旁的蒲團跪下,對著佛案上並肩而臥的朱憫達與沈婧,緩緩地俯下身,磕下一個響頭。

  沈奚怔怔地看著朱南羨,片刻,他的目色沉靜下來,也面向佛案,與他一起伏地磕頭。

  一叩首,謝皇兄皇嫂教我養我,待我是弟如子,為我擋開這深宮的兵戈暗鬥,讓我始終活在光亮世界當中。

  二叩首,謝阿姐姐夫信我容我,讓我從小到大恣意妄為,縱我懂我,讓我此世至今安樂無尤。

  三叩首,願你二人永登極樂,相伴相隨,永生永世,不離不分。

  悠悠佛香來襲,沖淡了這滿殿的血腥氣,沈奚在這繚繚青煙中直起身,安靜地開了口:「昨夜阿姐來問我,等姐夫登基,等日子再暖和些,能不能隨她一起去北平看三姐。二姐平生什麼事都為旁人著想,心裡只有一個執念,盼著家人團圓。我知道她盼團圓已盼了好久了,我當時怎麼不應她一句好呢?起碼能讓她這一夜過得開心一些,起碼能讓她最後走的時候,心裡少留一些遺憾。」

  朱南羨沒有說話,他無聲無息地跪著,半晌站起身,沉默著走出了佛堂。

  已近未時,日光仍盛,風聲不止。

  湧動的風掀起朱南羨的袍角往後翻飛,蘇晉站在殿門口看著他,從來挺拔的身姿孤零零立在廣袤的殿台,顯得落寞不堪。

  朱南羨仰起臉,清亮的春光便傾瀉而下。

  他這一生總與日光為伴,是最明亮如星的那一個,可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灑落在眼梢的春光是刺目傷人的。

  他緩緩抬起手,遮住自己的雙目。

  然後蘇晉就看到,有眼淚自他的掌隙間一滴一滴滾落下來,墜在他的下頜,隨即打落在地。

  就像一場無聲而下的雨。

  她慢慢地走過去,抬手輕握住他覆於眼上的手,喚了一聲:「殿下。」

  那只好看的手是濡濕而冰涼的,再不復從前溫熱,可他還是「嗯」著應了她一聲。

  不遠處傳來隱隱的兵馬聲,朱南羨的手動了一下,緩緩地放下來,他朝四周看去,忽然覺察出一絲不對勁——方才遣出去找麟兒的親軍衛怎麼一個都沒回來呢?怎麼一絲蹤影了也沒了呢?

  這支軍衛是他回京師前,自南昌府府兵中挑出來,一定不會有問題。

  那麼他們是在哪裡出了事嗎?

  從來大而化之的朱南羨幾乎是一瞬長大,異常敏銳地猜出了因果,當下便對蘇晉道:「你快走。」

  蘇晉也反應過來了,但她看著朱南羨眼中未褪的濕意,搖了搖頭道:「不,阿雨陪殿下一起。」

  兵馬聲越來越近,朱南羨知道,那些即將到來的人要圍追堵截的人是自己,在朱憫達死後,下一個成為眾矢之的的嫡皇子。

  若他隨他們一起走,只怕一個也逃不了,可是若他留下,大約會為跟著自己的人,為她與沈青樾,換來生機。

  蘇晉看著他,眼中竟似有暖意,輕聲又道:「大不了阿雨陪殿下一起死。」

  朱南羨愣住了,片刻,他似乎想對她笑一笑,嘴角動了一下,卻笑不出來。

  他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俯下臉,輕輕在她額稍一吻,「你不明白。」他啞聲道,「若再沒了你,我也活不下去了。」

  然後他將她推開,仿佛想讓她放心一般,終於努力牽起一絲有些難過的笑,再一次對她道:「快走。」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10 08:52 PM

第九十三章

  兵馬聲已經到寺院門口,朱南羨抬目望去,整軍而入的先是羽林衛,再是鷹揚衛,隨後跟著朱沢微。

  四哥,九哥,十哥,還有朱十二也來了。

  這些人,都是來分一杯羹的嗎?

  朱南羨沉默地垂下眸,他現在是誰也不信了。

  鷹揚衛在五名皇子身後列陣,整軍之聲響徹廟院,羽林衛迅速從四方包圍住朱南羨,羽林衛指揮使伍喻崢朝朱沢微單膝跪下道:「稟七殿下,各位殿下,方才祈福時,正是十三殿下率府兵殺害了太子殿下,末將雖率羽林衛拚死抵抗,奈何仍沒能護住太子殿下周全,連太子妃都一併殞命。」

  蒼茫風聲又起,朱南羨聽著這黑白顛倒的事實,心中冰涼得已掀不起波瀾。

  朱沢微高立於馬上,漫不經心地看了朱南羨一眼,仿佛頗是不通道:「伍喻崢,你好大的膽子,本王的十三弟怎麼可能殺害大皇兄,他可是大皇兄的同母胞弟。」他頓了頓,卻又問,「你說十三謀害皇兄,可有什麼證據嗎?」

  「有。」伍喻崢一揮手,「帶上來!」

  片刻便有幾人由羽林衛押解著,來到眾人面前。

  是方才朱南羨遣去找朱麟的親軍衛。

  朱南羨明白了,原來他們方才來到昭覺寺時,羽林衛並沒有離開,只是不知何故潛在了寺廟當中,伏擊了他的親兵衛。

  也怪自己,一時傷心分了神,竟沒聽到響動。

  只是眼前的這支羽林衛,究竟是為誰效力呢?朱沢微嗎?

  伍喻崢道:「稟七殿下,方才正是十三殿下率親軍衛在祈福之時突然闖入,因十三殿下與太子殿下感情甚篤,末將以為十三殿下或有要事來尋,沒能即時攔阻,叫他們得了先機,殺害了太子殿下與太子妃。」

  被押解著的親軍衛統領聽了這話睜大眼:「你血口噴人!十三殿下是在城外聽到鐘鳴之音後,率我等疾馬趕來昭覺寺,是為救太子殿下而來的!」

  「城外?」朱沢微像是有些詫異,「十三,本王記得按照你今日的行程,卯時便該出了應天城吧?鐘聲是正午響起的,你怎麼還會在城外?」

  是啊,按照他的行程,到正午時分早該遠離應天城了,可是,他陪阿雨去通政司送信了。

  伍喻崢道:「稟七殿下,他們假作出城,其實早在昭覺寺埋伏,等太子殿下祈福之時破門而入。」說著似是不忿地道,「十三殿下領的兵個個驍勇善戰,我等險些不敵,折損將士百十人,拚了命才將這統領擒住!」

  被押解的統領目眥欲裂:「分明是你們羽林衛趁我等四散找尋小殿下之時設陷擒住我等,分明是你命那百十羽林衛自盡作成被屠戮之像,卻反過來誣賴十三殿下!」

  伍喻崢聞言卻怒極反笑,「末將身為羽林衛指揮使,怎會讓跟了自己數年的部下自盡?」他向朱沢微一拱手:「七殿下,您都聽到了,事實已擺在眼前,此人已開始說胡話了。」

  朱沢微淡淡地「嗯」了一聲,似是想到什麼,有些擔憂地道:「啊,麟兒呢?你們看到他了嗎?」

  伍喻崢愧不堪言:「稟七殿下,末將罪該萬死,十三殿下謀害太子殿下之後,四下裡亂成一片,末將雖盡力搜尋,仍未能找到小殿下。」

  朱沢微別過臉看向朱祁嶽:「十二,父皇聽到鐘鳴之音便病倒不起,看來虎賁衛是來不了了。眼下只有你有上十二衛的領兵權,速讓鷹揚衛把守住昭覺寺各院門出口,命令其餘人等立刻去找麟兒,祈福的正殿,誦經的庵堂,這寺院的一片一角都不可放過!」

  朱祁岳依朱沢微之言吩咐下去。

  朱沢微隨後一歎:「伍喻崢,你先讓你的兵衛在此處看住十三。」左右看了一眼道:「諸位兄弟這便隨我去看過大皇兄吧。」

  眾皇子翻身下馬,從朱南羨旁走過,往誦經的殿宇去了。

  朱南羨這才看向被押在一旁的統領,沙啞著問:「麟兒呢,你找到他了嗎?」

  統領一臉憾恨地搖了搖頭。

  朱南羨的眸色是沉靜而哀慟的,見統領如此,他怔了怔,竟更黯淡了幾分。

  接著他忽然又抬起眼,帶著滿目仇悲一下子看向伍喻崢,眸子裡閃亮著的不再是星光,而是灼灼烈火。

  他的動作太快了,即便伍喻崢已反應過來要躲,他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腰間「崔嵬」,舉刀劈向伍喻崢。

  可是,這樣快極,怒極的動作,意味著他幾乎是不設防的。

  統領一句「殿下當心」還沒說出口,一旁早盯著朱南羨的羽林衛們已狠狠揮矛,合力打向他的後膝與腰背,朱南羨悶哼一聲,半跪而倒,長刀雖未脫手,卻也無力劈砍,在伍喻崢的前胸拉出一道淺長,但並不致命的口子。

  「豈有此理!」身後傳來一聲爆喝。

  是朱沢微並未走遠,見此情形,他大步來到朱南羨身前,怒斥道:「大哥屍骨未寒,你這是要連目睹你作孽的證人都宰了嗎?!」

  羽林衛用長矛左右交叉架在朱南羨身側,令他不得起身。

  他就這樣以屈膝之姿,像是臣服一般,跪在朱沢微身前,對他怒目而視。

  不時,方才被遣去找朱麟的鷹揚衛回來了兩名,其中一人懷裡抱了一個身著袈|裟的少年屍體。

  正是那名最後爬上佛塔頂,幫沈婧撞響古鐘的小和尚。

  他是被當胸一劍刺穿的,早已沒了聲息。

  可他的面目卻十分平和,也許早在答應沈婧撞鐘的那一刻,他已知道自己會為此喪命了,但出家人慈悲為懷,若能以己身度化這世間癡人,也不枉此生心向如來。

  陸陸續續又有鷹揚衛回來,當最後一名兵衛在佛殿台前集結,鷹揚衛指揮使黯然地稟報:「回十二殿下,回七殿下,各位殿下,末將已命鷹揚衛仔仔細細搜遍昭覺寺各處,並沒發現皇孫殿下的蹤跡,恐怕……」他頓了頓,「是凶多吉少了。」

  跪倒在地的朱南羨聽了這話,忽然自喉間發出一聲悲鳴。

  他抬目看向那些所謂與他有骨血之親的兄長,朱沢微,朱祁岳,朱弈珩,還有朱昱深和朱裕堂,心中混沌一片只剩奔湧不止的痛忿。

  撐在地面的手倏爾握緊「崔嵬」,拚盡全身力氣掙開架在身上的長矛,嘶聲道:「我殺了你們——」

  也不顧羽林衛的長矛狠打在自己的前胸與後背,舉刀往前劈砍而去。

  就在刀鋒要觸及朱沢微眼梢的那一刻,當空一道清光如水,一把利劍錚鳴出鞘,將朱南羨的「崔嵬」攔了下來。

  是朱祁嶽的「青崖」。

  朱祁嶽的神色亦是黯淡的,他別開眼眸,竟是不敢直視朱南羨,低聲道:「十三,算了。」

  朱南羨怔怔地看著他,這個從小到大,除了大皇兄與十七以外,與自己最親近的十二哥,他們年紀相仿,一起長大,一起習武,一起立誓從軍,鎮守邊疆。

  什麼叫算了?他也覺得大皇兄,覺得皇嫂該死嗎?

  就在此時,又有一名羽林衛揮矛打在朱南羨的背脊。

  朱南羨再也支撐不住,再一次跌跪在地,也不知是傷重還是悲憤所致,喉間一陣腥甜,嗆出一大口血來。

  可他的手依舊沒有放開「崔嵬」。

  朱南羨惡狠狠地看向朱沢微,看向他們中的每一個人,眼中恨意畢現。

  朱沢微對上朱南羨的眼神,一時竟有些心驚。

  是,羽林衛是他的。

  這支羽林衛,正是他七王朱沢微一直潛藏了數年,不到絕境絕不會用的一道暗棋。

  而朱憫達即將登基,便是他的絕境。

  冬獵之前,朱沢微本已安排周詳,非但在林中布下了暗衛,還囑咐羽林衛指揮使伍喻崢,在冬獵第一日入夜便伺機刺殺朱憫達。

  這支羽林衛是朱憫達最信任的兵衛,是貼身保護朱憫達的兵衛,朱沢微想,他們怎麼都不可能失手,所以為防惹上嫌疑,他一入林子便跟他們切斷了聯繫。

  直到當日雪夜,老十來找他,說虎賁衛也入林場了,他才知道大約是壞事了。

  是了,他能想到在冬獵時刺殺朱憫達,他那個坐守江山數十年的父皇怎麼能想不到?

  一旦羽林衛失手讓虎賁衛擒住,退一步說,就算他們得手,但讓虎賁衛擒住,叫父皇審出自己的惡行,那自己還有命活嗎?

  所以他當日才與十二計畫著要一起殺出去。

  然而當他出了林場,卻發現朱憫達竟好端端地站在他眼前,連一絲傷都沒有。

  朱沢微後來才知道,冬獵當日,羽林衛一名兵衛為幫朱憫達追獵物走迷了路,竟意外發現虎賁衛的蹤跡,等他找回來時,便暗自將虎賁衛入林的消息告訴了伍喻崢。

  伍喻崢當時已與朱沢微切斷了聯繫,只好自作主張,非但沒有刺殺朱憫達,反而作了一出「賊喊捉賊」的戲,將本來與他們同氣連枝的暗衛一舉捕獲,還生擒住兩個活口以顯忠心護主,引得朱憫達對這支羽林衛更加信任。

  朱沢微看著滿腔忿恨的朱南羨,知道十三這回是當真想要自己的命了。

  其實他也不懼他,眼下父皇臥病不起,他手握吏部,沈家倒臺後,戶部與刑部也將是他的,還有羽林衛與十二的鷹揚衛,朱十三又能拿他怎麼樣?

  然而,怕就怕夜長夢多,何況宮前殿一局後,朱沢微總有一種感覺——宮中的局面,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

  罷了,既已殺了朱憫達,又何須顧忌再多殺一個朱南羨,反正就是讓在場所有皇子瞧見了又怎麼樣?誰都別想摘乾淨。

  朱沢微想到這裡,下了狠心:「羽林衛!」

  「在!」

  「十三皇子朱南羨祈福之際謀害當朝太子,屠戮皇家寺院,且不知悔改,意圖再殺本王與諸位皇兄皇弟滅口,實乃罪大惡極,當就地——正|法。」

  「是!」

  四名羽林衛上前縛住朱南羨的手腳,一名羽林衛舉矛正要刺向朱南羨的心肺處,不妨一個人影閃過,提刀當胸打在刺矛的羽林衛身上。

  是四王朱昱深。

  另一旁又有一名羽林衛揮刀砍來,朱昱深抬手一攔,只聞「鐺」的一聲,刀鋒竟劈在他左手的鐵護腕之上。

  與之同時,朱昱深右手一震長刀出鞘,甩腕往其餘羽林衛身上橫劈縱揮,只一個瞬間便將這數人震開。

  朱昱深提刀而立,擋在朱南羨身前,淡淡道:「老七這是瘋了嗎?」

  他一身勁衣如鬆,眼神極其深邃,左右兩側的袖口都紮入鐵護腕當中,腰間沒有佩玉,而是懸著一支古樸羌笛。

  朱沢微看著朱昱深,意外地抬眉,笑道:「我記得年關宴上,四哥說沈三妹即將臨盆,承諾她不動刀兵,眼下見了血,是不是有些不吉利啊?」

  朱昱深沒有理他,而是看向朱祁嶽道:「朱十二,你忘了這些年十三是怎麼對你的?就這麼看著老七動手?」

  朱祁嶽眉色一傷。

  朱昱深所言不假,他小時候想習武,十三幫他去求父皇,他想跟著曹將軍去遊歷,十三將機會讓給了他,縱然他也曾在軍中受辱,也曾被迫娶不愛之人,可這些與十三有什麼關係呢?這些年十三敬他為兄,一直以赤誠之心相待,不該是這樣的果報。

  朱祁嶽沉默地提著劍,站到朱南羨身旁,垂著眸子道:「七哥,回宮吧。」

  朱沢微心中雖怒不可言,語氣卻還是緩緩的:「朱祁嶽,你要反我嗎?」

  朱祁嶽低聲道:「七哥要做什麼,我都會幫七哥去做,只有十三,」他頓了頓,「我不會命鷹揚衛攔著七哥,但七哥若要取十三的命,便先取了我的吧。」

  朱沢微真是被他這一身可笑的江湖義氣氣極,吩咐道:「羽林衛,給本王把他們——」

  「七哥。」這時,身旁傳來一個沉澈的聲音,仿如清風一般能撫平人的心緒,朱弈珩道:「十二說得對,回宮吧。」又道,「再拖下去,等父皇醒來怕是不好了。」

  朱沢微掃了他一眼:「十弟這是什麼意思?」

  朱弈珩溫言道:「父皇病倒不起是心憂大皇兄安危,若等他醒來,大皇兄還沒消息,怕是要命派虎賁衛來昭覺寺了,此其一;其二,眼下父皇病倒,各衙司一團紛亂,宮中無人做主,七哥難道不趁此年關節未開朝期間,趕緊回去坐鎮朝局嗎?」

  朱沢微聽明白老十的意思了——他在勸自己趁著朝中無人坐鎮,回宮將大權攬在自己手裡。

  他說的也對,眼下朱憫達既已死,當務之急是立刻向沈家下手,只要刑部戶部徹底瓦解,將權力到了自己手中,再從鳳陽調兵以「勤王」的名義進京,便是父皇醒了,也難以奈何他三分了。

  何況那個老東西,被這麼一打擊,怕是大限將至了。

  朱弈珩又淺笑道:「至於十三,左右七哥手裡已握有實證,回朝後,讓刑部,讓三法司再審,還天下一個公道不是更好麼?也省得讓旁人說三道四。」

  朱沢微聽了這話,點了一下頭道:「也好。」隨即吩咐羽林衛,「收了他的『崔嵬』,將此處打掃乾淨。」

  手中的刀被奪走,朱南羨伏在地上良久,一直等到翻騰著,奔湧在四肢的血漸漸涼下來,涼透了,凝成千瘡百孔的一團淒荒,才跌跌撞撞地自地上爬起來。

  身上的傷很重,不妨腳底一個踉蹌,站不穩又再次跌倒。

  他跪匍在地上,慢慢抬起一隻腿,想要撐著再次站起來,一旁的朱祁嶽看了,心中不忍,想要伸手去扶他,卻被他揮臂一下擋開。

  朱南羨仰起臉,像是不認識朱祁嶽一般看了他一眼,從胸腔裡震出一個笑。

  那是一種悲哀的,失望到極致的笑。

  朱祁嶽怔住了,隨後,他緩緩地移開目光,轉身離開。

  朱南羨終於能撐著站起身的時候,就看到羽林衛已清掃完寺廟,不遠處有人抬著朱憫達與沈婧的屍體走過,他蹣跚地走了幾步,似乎想要再看看他的皇兄皇嫂。

  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利刃紮入肉身的聲音。

  朱南羨心中一空,驀地回過頭,方才跟著自己的幾名親軍衛正被羽林衛用長矛穿胸而過。

  血濺三尺,在他眼前鋪就一地奪目的紅,豔得讓春光都黯然失色。

  朱南羨再也忍不住,慢慢地,自喉間發出一陣暗啞的悲鳴之音,他仰頭看向蒼天,胸口幾起幾伏,嗆出大口鮮血的同時,終於嘶喊出聲。

  隨後他雙眼一黑,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10 08:53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1-17 09:41 PM 編輯

第九十四章

  快入城時,蘇晉忽然感到一陣心悸。

  這一路上,她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回頭看,不要回頭看,只有往前走,一直往前,她才能找到出路,才能救他。

  可就在這一刻,突如其來的心悸幾欲取魂奪魄,蘇晉驀地回過身,往昭覺寺的方向望去。

  古剎早已隱沒在蒼蒼遠山之中,天際一道如血殘陽仿佛吸飽了眾生悲苦,染透雲端卻照不亮晦暗人間。

  沈奚就跟在蘇晉身邊。

  離開昭覺寺的時候,他已異乎尋常地冷靜下來了。

  是他帶蘇晉避開羽林衛的伏擊,告訴她羽林衛將兵力安置在各庵堂擒捕朱南羨的親軍衛,所以藥圃短巷外的小門一定無人把守。

  但蘇晉知道,沈奚眼下的冷靜並不是鎮定,而是一種茫然無措的,近似於頹唐的壓抑與孤淒。

  兩人一直走到山腳下的驛站才借到馬,上馬前,沈奚握緊韁繩,近似喃喃地低語了一句:「十七。」

  東宮已成危境,朱沢微既已決定謀害朱憫達,那麼在鐘鳴之音響起後,宮中一定有兵衛暗自守住東宮。

  所幸在冬獵之後,朱南羨將朱旻爾攆去了沈府,陰差陽錯地讓他避過了一劫。

  日暮時分,正陽門外依然行人如織,蘇晉與沈奚一路策馬到沈府,府內總管沈六伯已經在府門外焦急地候著了。

  六伯一見沈奚便道:「少爺,十七殿下聽到鐘聲便嚷著要去昭覺寺,還好今日十三王府的總管鄭允鄭大人來了,老奴實在不得已,與鄭大人一起把十七殿下強行鎖進了屋內,您看是不是……」他話未說完,見沈奚的神情有些迷茫,不由看向他身旁的蘇晉,半帶疑詢地行了個禮:「老奴見過蘇大人。」

  沈奚是昨日聽到錢之渙致仕後,讓人自宮裡帶的話——未經他準允,便是天塌下來,也不得讓朱旻爾離開沈府半步。

  蘇晉也未多作解釋,只道:「那便請六伯著人備好車馬,將鄭允與十七殿下請出來,趕在天黑之前出城。」

  六伯聽她語氣急切,不敢耽擱,忙應了要去,沈奚忽問:「六伯,我爹呢?」

  「老爺聽了鐘鳴之音,怕宮中有變便趕去進宮去了。」

  暮色凝在沈奚右眼下的淚痣,顯得更加深幽,他「嗯」了一聲:「你去吧。」

  不多時,朱旻爾便隨鄭允自府內出來了。

  一見蘇晉與沈奚,他迫切地問:「青樾哥哥,蘇禦史,我方才聽到了自昭覺寺傳來的鐘聲,是我大皇兄與皇嫂出了什麼事嗎?」

  蘇晉看了眼天色,走到馬車前撩開車簾:「鄭,你允驅車帶十七出城,連夜趕往南昌府。」

  朱旻爾不明所以,反是鄭允聽出了些不對勁,問道:「為何要去南昌府?為何小的也要一起走?是……十三殿下也出事了?」

  蘇晉沒答這話,等朱旻爾上了馬車,她自六伯手中接過行囊遞給鄭允,又道:「出城後,你要連夜趕路,前兩日一刻都不能停,等到了蘇州府,才可稍作歇腳。」

  鄭允應了聲,勒住韁繩正要趕馬,不想坐於車內的朱旻爾忽然反應過來,掀開車簾探出半個身子:「是我大哥與皇嫂在昭覺寺落難了是不是?我十三哥聽到鐘聲趕去救他們,所以也落難了是不是?」

  他說著,一腳踩住車轅就要往下跳,迫切道:「我不走,不去南昌,我要進宮找我父皇救我大哥和十三哥!」

  他還未跳下馬車,沈奚忽然抬手抵住車沿,聲音清寒無比:「你找你父皇有什麼用?你的腦子呢?你父皇若還清醒著,聽到鐘鳴之音,早已分派三軍戒嚴整座應天府,可你仔細看看,沈府這麼長一條巷子,有半個兵衛嗎?」

  朱旻爾聞言一愣,下一刻,他推開沈奚的手,不管不顧地跳下馬車,一邊往巷外走一邊急道:「那我更應該回宮,大哥十三哥落難,我好歹也是皇子,是嫡皇子,若真有誰對他們不利,我好歹能為他們說上兩句話。」

  沈奚三兩步追上,拽住他的手腕用力往回一帶。

  朱旻爾被這一回扯猛地撞在車壁之上,還未來得及叫疼,抬目便對上沈奚一張冷若霜雪的臉。

  「你是嫡皇子有什麼用?你無權無勢,不過依附於你大哥與十三,你在朝中有人輔佐嗎?你有政績軍功嗎?你能讓王侯將相文臣武官臣服嗎?你有自己的藩地嗎?你有財力有自己的兵馬嗎?你沒有,沒了你大哥與十三的庇護,你連一個庶子都不如,你回宮就是送命。」

  朱旻爾眼眶一下便紅了,心中巨大的恐慌令他說出的話都是顫抖著的:「沒了我大哥和十三哥是什麼意思?他們出了事,我、我不能去救他們嗎?」

  那雙與朱南羨有些許相似的明亮眼眸漸漸蓄起淚來。

  蘇晉靜靜地看著他,片刻道:「十七,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已經死了。」

  她頓了一下,強忍住心中的空茫無著,似是平靜又道:「十三殿下他,也生死未蔔。」

  朱旻爾聽了這話,眼淚便一滴一滴地落下來了,他自車壁上慢慢滑下,仰頭看著蘇晉,又看著沈奚:「為什麼?我前兩日瞧見他們,他們都好好的。」

  蘇晉只道:「十七,你聽好了,你現在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去南昌。殿下就藩南昌雖僅兩年,但他把那裡打理得很好,有錢糧,有兵衛,有臣服他的百姓與臣子。你去了那裡後,幫他守好這份基業,執政練兵屯糧,一日都不可懈怠,若你十三皇兄能活下來,這便是他唯一的退路。」

  朱旻爾茫然地看著蘇晉,有些木訥地點了點頭。

  他自顧自從地上爬起身,想要強作堅強,卻在登上馬車的一刻又原型畢露,拽住蘇晉的袖口道:「可是蘇禦史,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我沒有領過兵,也沒有執過政,我去了那裡,該幹什麼該做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

  蘇晉靜靜地看著他,輕聲道:「你去了那裡頭十日,什麼都不要做,先認人,認得明白徹底,切記,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

  「窮之以辭,以觀其變;明白顯問,以觀其德;遠使之以觀其不二;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哀之以驗其仁;苦之以驗其誌;人言己默,欲高反下。

  「凡事所思多想,向你心中的有識之士請教。南昌巡按禦史是我的人,你若實在陷於困境,可求助於他,但你不能依賴他,也不能依賴任何人,否則你便無法再南昌府在江西道立足,無法幫十三殿下守住他的基業,因為那裡的百姓與將士們臣服的是『朱南羨』這三個字,而不是旁的任何異姓人。」

  朱旻爾垂著頭,揪住蘇晉袖口的指節緊握發白,他強忍住心中的不安,慢慢將手鬆開,眼淚卻打在手背之上:「我知道了。」

  然而就在馬車起行的一刻,他忽然掀開車簾又問:「蘇禦史,青樾哥哥,我到了南昌後,能給你們來信嗎?」他的語氣近乎懇求,「我只想報個平安。」

  隨著漸行漸遠的馬車,朱旻爾的臉已有些瞧不清了,沈奚隔著暝色看著,一時竟有個十分荒唐的念頭,他想,這會不會是那個曾容他縱他的東宮,在日後的歲月中,唯一能活下來的人。

  心中眷念突生,他竟不自主地追了兩步:「你若真要來信,不必親自送,交給南昌巡按禦史,他會把信送給蘇時雨,但你切記,不必再給沈府來信了。」

  朱旻爾張了張口,似乎想問為何不能給沈府去信,可是車馬已轆轆繞過巷口,再不見沈奚與蘇晉的身影了。

  天邊霞色漸收,一輪明月自雲端若隱若現,沈奚在朱旻爾走後,仿佛被人抽了脊樑骨一般跌坐在門檻上。

  他的神色是清冷的,映著沉沉暮色,幽暗淚痣凝成悲憂:「我怕是要不好了。」

  蘇晉明白他的意思。

  朱憫達身死,朱南羨落難,朱旻爾出逃,東宮一夕之間落敗,那麼眼下即將把大權握於手中的朱沢微最容不下的就該是沈家,因為沈家這股勢力在,就意味著東宮尚有絕地反擊的契機。

  若她所料不錯,今日沈拓入宮後至今未返,便是被朱沢微暗中留下的兵衛扣下了。

  沈奚雙手搭在膝頭,緩緩地道:「不止我父親的緣故,還有錢之渙身上貪墨稅糧的案子。我現在懷疑,他們趁我分神東宮無暇他顧之時,利用這樁案子擺了沈家一道。錢之渙致仕,應當不只是要障我的目,他們更利用了此事將罪名一併推到了沈府身上,否則,若無把握將沈府連根拔除,朱沢微一定不敢明目張膽地將刑部尚書扣留於宮中。」

  沈奚說著,慢慢抬手撐起額頭。

  他想試著再想想,想想他們會如何利用錢之渙對付他,對付他的父親。可是自昭覺寺出來後,他的思緒似乎被人用剪子一下子剪短了,每一往深處想,便會瞧見那抹開在沈婧身上殷紅奪目的血花。

  蘇晉道:「錢之渙貪墨稅糧一案,便是陝西曲知縣上京敲響登聞鼓鳴冤之案,是由都察院錢大人審的,我明日清早便去尋錢大人,試試看能否從他那裡獲取實證。」

  沈奚卻搖了搖頭。

  如畫的眉眼在暝色中好似謫仙,卻凝著茫然,片刻,他輕聲道:「我好像……早在走上這條路的那一刻,就料到自己會有今日了。」他從懷裡取出一封信函交給蘇晉,輕聲道,「這是我這些年,在各衙司安置的暗樁,東宮之劫沈府之難,終歸與你無關,你日後用這信上之名在宮中自保,當綽綽有餘。」

  蘇晉接過信函,細看過一遍後,將裡頭的人名都記在了心裡。

  離開沈府前,她對沈奚說:「開朝後,七殿下必會著人當朝審沈大人,到那時,我不會為二位大人求情。」

  因她要先自保,然後才能救他們。

  她不是不知恩圖報之人,為了晁清她尚可豁出性命,而今與沈奚推心相交,承朱南羨浩浩深恩的她,豈能對這一場劫難無動於衷。

  蘇晉想,她無論如何,哪怕爬上這權力之巔都好,也要救他們。

  最多不過成王敗寇。

  蘇晉走過繞過一條長巷,將信函上的人名在心中默誦了一遍,然後取出火摺子,將手中紙函點燃。

  天就要全然暗了,手中火光灼眼,仿佛成為這世間最後一縷微光。

  紙灰自她的指尖往前飛去,順著風,帶著星火點點,就像要把她引向一條晦暗未明的前路。

  於是她往前走,將最後一撮紙灰攥於掌心之中。

  蘇晉不知自己攥著這飛灰是要做什麼,又或許是那一握灼燙,能讓她獲得片刻安寧。

  月色越來越明,蘇晉抬頭望月,有個瞬間,她在想自己若始於此又當止於何方呢?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不後悔。

  絕不後悔。

  柳朝明提燈站在值事房外,看著天際最後一絲日暉被黑夜吞沒,分外淡漠地道:「吳公公這時來尋本官,不覺得不合適嗎?」

  在中院不遠處立著的人,正是奉天殿的管事牌子吳敞。

  昔景元帝開國,為防宦禍,立牌明令「內臣不得乾政,犯者斬」,自此,犯枉議朝政,或與朝臣走得過近的宦官一律被處以極刑。

  而今日太子身死,各宮上下人心惶惶,這個常伺候於朱景元皇案前的宦官竟出現在了都察院,實叫人匪夷所思。

  吳敞道:「按理雜家不該親自來此,但事態實在緊急,大人可知,今日在昭覺寺內,已因大人的一念之私闖下大禍了?」

  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怎麼?」

  「長話短說,殿下到昭覺寺後,發現十三殿下竟也在裡頭。七殿下將計就計,把謀害太子的罪名推到十三殿下身上。殿下無奈,暗中派人帶話,說他只能保住十三殿下半條命,令七殿下將十三殿下帶回宮,這餘下半條能不能保住,就看柳大人您了。」

  吳敞說著,又添了句:「七殿下大約戌時就該回宮了,柳大人,您只餘不到半個時辰了。」

  柳朝明聽了這裡才是一怔:「朱南羨沒走?」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11 09:32 PM

第九十五章

  吳敞道:「大人不知今日十三殿下起行,只允了蘇禦史一人去送嗎?」

  柳朝明愣住了。

  他不知道。他只知蘇晉近日一直在為東宮奔波,怕她想明白前因後果後與沈奚一起趕去昭覺寺,這才以送信為由將她支開。

  柳朝明問:「朱南羨是因陪蘇時雨送信才耽擱了行程?」

  「正是。」吳敞道,「殿下之所以擇在初六讓錢之渙致仕,除了障沈青樾的目之外,更因為此局的重中之重——是要等十三殿下離開京師才令七殿下動手。大人既已決定置身事外,何故又因蘇時雨橫插一手?大人可知,正是因大人這一念之私,殿下十載籌謀,我等累年心血就將功虧一簣?」

  柳朝明垂下眸,看著手裡風燈微微晃動的燭火:「這話是殿下讓你與本官說的?」

  吳敞搖搖頭:「殿下大肚能容,並未責難大人半個字。這話是老奴代殿下,代所有為此局披肝瀝膽的人鳴的不平。

  「這些年來,殿下無時不對大人信之敬之,大人既也走上了這條路,哪怕僅因一玦盟約,也當知道此路狹險,容不得大人動私念,留餘地。難道以大人之智,還看不明白沈青樾前車之鑒嗎?」

  吳敞說著,彎身朝柳朝明施以一個深揖:「老奴言盡於此,大人再想置身事外怕是不能夠了,餘下的,就看大人能否力挽狂瀾吧。」

  夜更深了些,柳朝明負手看向遠天,方才還有些晦暗的月色隨著這越來越沉的黑夜明亮起來,月華浸染雲端,連它周遭的星子都要吞沒了。

  某個瞬間,柳朝明其實是猶疑不決的。

  他自入都察院,從一名監察禦史升任至左都禦史,承的是老禦史之誌。

  縱然他的求存之道,立身之則,甚至真正的信念都與老禦史有出入,但他只想秉持著自己的初衷走下去。

  身為都察院首座,權力至此是恰到好處——旁人傷不了他,動不了他,他亦能在自己掌控的範圍內按部就班。

  可若他以今日為起點,再往前走,往這旋渦的深處走去,那麼他手中握著的將不再是朝臣大權,而是極權了。

  這樣的極權,就如天末那輪正在吞沒星辰的明月,一旦沾惹上身,便再也甩不掉。

  柳朝明不知這洶洶極權會將自己推向何方。

  可他有什麼辦法呢?他因一己私念觸成今日危局,難道要看著朱沢微一步登天,坐上這天下帝位嗎?這豈不是與他的初衷背道而馳?

  他只有手握極權來製衡極權。

  柳朝明在走出都察院的瞬間,回頭望了眼匾額上氣勢雄渾的「都察院」三個字。

  映著煌煌燈火,他忽然想起老禦史,想起蘇時雨,想起她當日在暖閣對自己說,「大人對時雨而言是家人」。

  「家人」二字對他柳昀而言,真是個遙遠又陌生的詞啊,柳朝明想。

  四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他跪在靈堂為她守孝,每落一滴眼淚,父親便拿戒尺打他一下。他告訴他,柳家人,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後來老禦史雖對他好,卻從不曾將這份好宣之於口。

  說來可笑,蘇晉的「家人」二字,還是他此生頭一回聽說有人竟也肯將自己視作親近之人。

  於是他忽然就抑不住心中私念,浮葉落湖生根長成的蓮葉田田對他而言是最好的美景,他想留住這好景年華,所以忍不住提點她,不要與東宮走得太近,甚至以送信為由,讓她避開可能會遭逢的劫難。

  他也是人,一個人走得太久了,總也盼著有人能明白自己,看透自己的喜悲。

  那年隔著風煙雨幕望去,他不是沒有期盼著這個被老禦史念了許多年的蘇時雨,會否就是自己的同路人的。

  可惜窮陰殺節,急景凋年,好不容易在心頭長成的田田蓮葉在這一夕之間因一己私念釀成大錯,只能敗落凋敝,化作這獨行之路上的衰草牂牂。

  不該再有所求,不該徒生妄念。

  柳朝明再次抬起眼來,目中淒清已盡數化去,冷玉般的眸子裡是十足十的淡漠。

  「安然。」

  「大人可是要安然去北鎮撫司請衛璋衛大人?」

  柳朝明看了眼天色:「來不及。」

  昔年「相禍」牽連太廣,錦衣衛因酷刑屠殺惡名昭著,一度被廢,近幾年雖複立,卻只能駐留於鎮撫司,非傳召不得入宮內。

  「你去值衛所找金吾衛左謙,讓他立刻於明華宮外等候本官。他若不明所以,你便問他,還想不想救朱南羨的命。」

  「是。」

  待安然離開,柳朝明又喚了一聲:「言脩。」

  這個常跟在蘇晉身側脾氣溫和的監察禦史自夜色中走出,恭恭敬敬地對柳朝明一揖:「下官在。」

  「你分派人手,去鎮撫司讓衛璋自稱奉聖上口諭,率兩千錦衣衛直入奉天正門。

  「下官領命。」

  「與此同時,命人去京師各府,傳,中極殿大學士,建極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及,文淵閣大學士即刻進宮聽旨。」

  「是。」

  「另外,」柳朝明抬目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翰林院,「找個人去把舒聞嵐給本官拎出來,聖上的筆跡,只有他仿出來的辨不出真假。」

  言脩遲疑道:「可是初春寒天,舒大人一向坐在府中圍爐烤火,怎會在翰林院中?」

  柳朝明冷聲道:「舒聞嵐是什麼人?今日出了這樣的亂子,他就是搭上半條性命,也會在宮中等著看熱鬧,至多在太醫院拎個醫正看著自己,好叫自己不要稍不注意一命嗚呼了。」

  言脩道:「是下官疏漏了,下官這就吩咐下去。」

  柳朝明知道,朱南羨餘下的所謂半條命,並非是指他傷重難以支撐,而是指他雖能自昭覺寺保得一命歸來,但回到宮後,朱沢微大權在握,他又能否在這魏巍權勢下活下去。

  而今朱景元病情垂危,至今未醒,朱憫達身死東宮敗落,皇權疏忽間便旁落在了朱沢微這個勢力最強的皇子身上。

  他手裡有兵馬,有能臣,有錢糧,朱十二手中鷹揚衛的領兵權甚至可令他不懼朱景元再醒來,因為朱沢微大可以利用這唯一的親兵衛領兵權抽調人把守住明華宮,封鎖住之後景元帝任何醒來的消息。

  反正他連當朝太子都殺了,還有什麼做不出的呢?

  因此在朱沢微回宮之前,這宮裡急需要形成一股足以與他抗衡的勢力,才能確保他日後無法為所欲為,才能在讓朱南羨在朱沢微幾乎一手遮天的權勢下活下去,活到他回到南昌,再率兵回來與朱沢微爭奪皇位的那一天。

  而縱觀今日宮中,能成為這股勢力並且取信各方的,只有柳昀自己了。

  夜已沉沉,朱沢微打馬行在回宮的路上,望著越來越近的魏巍宮閣,尚還覺得難以置信。

  幾日前,他還想著如何從這危局當中脫身,如何舉兵入京,甚至如何自封嵐山的崇山峻嶺中殺出去保得一條性命,而今時今日,他即將要站在這宮闕之巔,成為這裡的主人了。

  這種如夢似幻的感覺讓朱沢微不由自問,難道這裡的主人不該是他嗎?難道那高高在上的帝位不該是他的嗎?

  不,都該是他的。

  他的母妃從小便教他,若你想要什麼,便要努力去爭,努力去搶,父皇的寵愛如此,無上的權力如此,有時候連自己的命,也要爭搶才能保住。

  朱沢微拚了半輩子去爭,與朱憫達爭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他付出了這麼多心血,這一切憑什麼就不是他的?

  羽林衛與鷹揚衛在身後列陣,在他的率領下氣勢煊赫地踏入承天門。兩旁的侍衛見勢行禮,那一句「恭迎七殿下」都比以往恭敬許多。

  朱沢微想,他的下一步,要讓鷹揚衛把守住明華宮,這樣無論那個老東西能否醒來,反正在眾人眼中,他是再也醒不來了。

  哦對了,他還要殺了朱南羨,等到正月十五,城門迎春該由他去,巡視三軍該由他去,再之後,就該緊鑼密鼓地奉天命,承大統了。

  鐵馬聲聲在他身後如同頌音,朱沢微忍不住在唇畔勾起一笑。

  又過正午門,近了,他離那個位置越來越近了。

  暗夜之中,奉天門帶著一絲古舊的喑啞在眼前開啟,朱沢微噙著笑,緩緩策馬而入,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僵在了唇畔,因他看到了那個站在墀台下等著自己的人。

  自奉天殿到墀台,金吾衛舉著烈烈火把分立兩側,將整個夜色宮闕灼得火色通明,而柳朝明身穿仙鶴補子,手握明黃聖旨,率著一眾朝臣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走得近了,柳朝明不跪亦不拜,而是抬手將聖旨展開,淡淡道:「七殿下,諸位殿下,下馬接旨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11 09:32 PM

第九十六章

  聖詔就在眼前,朱沢微下馬聽旨的時候五臟六腑都灼著一團怒火,偏生還發作不得。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身染重疾,恐不能久理皇案。今詔令諸子朝臣,凡事關國體社稷,皆由左都禦史領內閣擬出票擬,由七卿共議定奪。」

  柳朝明念完旨意後,淡淡道:「七殿下回宮得正好,這就代諸位殿下臣工接了這份聖詔罷。」

  朱沢微眼中陰沉沉的,原本柔和的面色是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緩緩地接過聖旨,喚了一聲:「來人,即刻去明華宮請內侍吳敞,城西舒府請中書舍人舒桓進宮面見本王。」

  大理寺卿張石山道:「七殿下要去請吳公公與舒大人是何意?」

  朱沢微將聖旨徐徐展開,一行一行地看過去,似是漫不經心地道:「本王離宮前還仔細問過醫正,說父皇憂思深重引發舊疾,數症併發病入膏肓,若能明日醒來已是奇兆,怎麼這才半日光景,父皇非但醒了,竟還有力氣親筆擬旨了?」

  刑部侍郎方槐道:「陛下一向勤政,七殿下不是不知,陛下醒來後得知太子殿下薨殞,強忍哀思與病痛立下這份聖詔,正是為防朝中紛亂無人坐鎮,百姓疾苦無人顧暇。」

  朱沢微的目光自朝臣中一眾內閣學士身上掠過,最後落到柳朝明身上:「景元十一年,父皇廢相,相患歷時十年牽連甚廣,不正是為防這天下大權旁落於歹人之手,不正是為的是天下蒼生萬民著想?

  他說著,笑了笑:「我等諸王都廢了嗎?父皇哪怕醒來要傳旨,也會將國體大權交到我等諸王手中。內閣由他左都禦史來領,七卿中左都禦史也占了一頭,此道旨意等同於把家國大事的一半決議權都交到了柳大人手中。父皇這是要在廢相十餘年後,親手扶起來一名宰相?」

  「七殿下慎言。」刑部侍郎方槐對他一揖,「陛下之意,豈容我等妄自揣摩。」

  「妄自揣摩?」朱沢微又笑了一聲,「恐怕這並非父皇本意吧?」

  他手握聖旨,將手負於身後,看著柳朝明道,「年關宴上,柳大人被刺傷後風寒侵體,聽說非將養一月不足以病癒。怎麼,這才短短七日大人的病就好了?柳大人怕不是假意稱病伺機而動,趁諸皇子不在,逼宮擬詔想一舉奪|權吧?」他一頓,「羽林衛——」

  「在!」

  朱沢微不疾不徐道:「左都禦史柳朝明矯製矯詔,意圖謀反,給本王把他拿下。」

  「是!」

  數名身著銀甲的羽林衛自朱沢微身後魚貫而出,將柳朝明與一眾朝臣包圍起來。

  兩名羽林衛上前正要脅住柳朝明,夜空中,忽聞左謙一聲高呼:「金吾衛!」

  只見原本分列墀台兩側的金吾衛忽然向中間包裹而來,左謙一個疾步掠自柳朝明身前,拇指自刀柄上一撬,如寒冰般冷硬的刀身露出鋒芒,擋在了襲來的羽林衛眼前。

  柳朝明不動聲色道:「七殿下這是要抗旨?

  廣袤的墀臺上中只聞「噌噌」兩聲,竟是羽林衛與金吾衛同時拔刀。

  如水寒冷的鋒刃在黑夜中交織出肅殺凜冽的氣息,四下裡劍拔弩張。

  敵人的敵人就是盟友。

  朱沢微在看到左謙的那一刻,便知道金吾衛為了救朱南羨已與柳朝明聯手。

  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眼下朱景元睡著,這朝中還有誰的兵力能強過他不成?

  朱沢微冷笑一聲,淡淡喚了聲:「十二。」

  朱祁嶽點了一下頭,高喝道:「鷹揚衛!」

  今日前宮宮禁由鷹揚衛把守,除了朱祁嶽帶去昭覺寺的五百名兵衛,這宮中還餘三千鷹揚衛之多。

  隨著朱祁嶽這一聲呼喝,暗夜中有人遙遙應了幾聲「是」。

  一時間只聞急促的腳步聲自闔宮各處響起,三千身著黑胄甲的鷹揚衛迅速集結在奉天殿墀台,將兩側的後路堵得水泄不通。

  奪|權之路危機重重,拖一刻便多一分變數。

  朱沢微想,金吾衛在宮中的人數至多千名,其餘的尚在北大營,便是他們再驍勇善戰,也無法在人數如此懸殊的情形下以寡敵眾。

  一念及此,朱沢微不再遲疑,高聲道:「鷹揚衛羽林衛聽令。」

  「在!」

  「給本王拿下這群犯上作亂的金吾衛。」

  「是!」

  「羽林衛精銳聽令!」

  「在!」

  朱沢微盯著柳朝明,徐徐道:「不必管其他,直取左都禦史柳朝明的首級即——」

  他的話未說完,站在他對面的柳昀忽然唇角微彎,慢慢地露出一個笑來。

  朱沢微識得柳朝明數年,只知這名高深莫測的禦史從來寡淡少言,從未有一次見過他笑。

  然而這一刻,柳朝明唇畔的笑似乎是極自然極柔和的,仿若一枚稀世好玉沾染了月色。可惜玉石折出的光卻生冷,因他眸中流露的並非善意,而是一種讓人心顫無比的譏誚與嘲弄。

  正是此時,奉天門外忽然傳來的馬蹄之聲。

  震天動地的聲響幾欲將這深宮樓閣置於橫槍躍馬的沙場,所有人的動作在聽到這馬蹄聲的一瞬停了下來。

  下一刻,原本緊閉的奉天門轟然開啟,一名身著飛魚服,腰別繡春刀的將領策馬踏入,朗聲道:「臣錦衣衛指揮使衛璋奉聖上口諭,自今日起,重返宮禁,與其餘十一衛一齊守衛隨宮。」

  他抬手做了行止的動作,讓身後兩千騎錦衣衛候命於奉天門外,獨自勒了韁繩驅馬而入。

  方才還打得不可開交的兵衛們不自覺為他讓出一條道來。

  衛璋來到柳朝明跟前,忽然下馬單膝而跪:「末將一接到聖上命柳大人代傳的口諭,已即刻率兩千騎錦衣衛趕來宮中,未想還是遲了,請大人莫怪。」

  柳朝明沒答這話。

  他負手看向眼前刀光劍影,淡淡地道:「錦衣衛衛璋聽令。」

  「末將在。」

  「自此刻起,妄動乾戈者,殺;犯上作亂者,殺,抗旨不從者,殺!」

  「是!」

  墀臺上夜風動地,方才還打得不可開交的兵衛在柳朝明一聲喝令後竟無人敢動,寒夜只剩鋒刃冷光。

  朱沢微也看到奉天門外候命的兩千騎兵衛了。

  到底是錦衣衛,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樣精銳的兩千鐵騎,怕是除了虎賁衛,金吾衛與羽林衛外,便沒有衛所用得起了。

  而他手上雖有兵衛四千,奈何大都卸了馬,要與兩千騎錦衣衛外加千名金吾衛為敵,怕是不能抵擋。

  正這時,自宮門一側忽然跑來一個滿頭大汗小火者,抬目看了眼朱沢微,又看了眼柳朝明,一時竟不知當先給誰行禮,只好左右胡亂一拜,跪地道:「稟七殿下與柳大人,奉天殿吳公公與中書舍人舒大人已到了,他二人被阻在這外頭,讓小的先來通報。」

  朱沢微吩咐道:「傳令他二人即刻過來面見本王。」

  兵衛自左側讓出一條長道,須臾,吳敞與舒桓便來至眾人跟前。

  朱沢微抬起手中聖詔:「吳公公,你是伺候在父皇跟前的,這份聖旨你拿去看看,可是今日父皇親筆所擬?」

  吳敞稱是,抬手剛要去接聖旨,忽又將手收回貼於身前:「稟七殿下,聖上在宮禁立牌『內臣不得乾政,犯者斬』,雜家未得聖上準允就私碰私看聖旨,實屬違逆禁令,大逆不道,但——」

  他想了想,抬目小心翼翼地覷了眼朱沢微手裡的聖旨,「這絹帛下頭的雲紋雜家記得,傍晚的時候,陛下曾蘇醒過一陣,命雜家去都察院傳柳大人見駕。柳大人來了以後,雜家確實看陛下以此雲紋絹帛擬了一道旨意交給大人。」

  朱沢微眯眼看他一眼,轉手又將聖旨遞到舒桓跟前:「舒大人常代父皇擬旨,又擅辨別筆跡,便請舒大人看一看,這份聖詔可是本王的父皇親筆?」

  中書舍人舒桓正是翰林學士舒聞嵐之父。

  舒桓展開聖旨一看,先是愣了愣,隨後才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

  呈上聖旨的時候,他猶疑了一下,道:「回七殿下,這道旨意確實是出自陛下親筆不假。」

  朱沢微冷冷道:「但本王看你似乎並不確定。」

  舒桓道:「回殿下的話,微臣並非不確定,而是這聖旨上的字跡輕而浮,不似從前蒼勁有力,微臣猜想,這當是陛下病中懸腕所寫,心憂陛下病情罷了。」

  朱沢微聽了這話,面色沉沉地自舒桓手裡收回聖旨。

  事已至此,再多計較已是無益,何況錦衣衛兩千騎一來,無論這聖旨是真是偽,自己今夜是製不過柳朝明瞭。

  也罷,柳朝明並非朱家正統,便是有心奪|權,至多也就位同宰輔,他若想要帝位,諸王眾臣又有誰會服他?何況等春深入夏,他鳳陽的府兵一到應天府,這京師上下便再無人與自己抗衡。

  當務之急,還是解決自己的心腹大患,殺了朱南羨這個嫡十三子才是要緊。

  朱沢微思及此,對跟在自己左右的朱弈珩與朱祁嶽道:「我們走。」

  然而他還未走出兩步,只聽柳朝明在身後道:「七殿下留步。」

  夜色凝在眉間朱砂,朱沢微負手轉過身子,輕輕笑道:「怎麼,柳大人還有什麼吩咐不成。」

  「不敢。」柳朝明道,「只是聽說今日十三殿下也去了昭覺寺,敢問七殿下,十三殿下人呢?」

  朱沢微似是恍然才想起這世上還有朱南羨這號人物,無不哀憂地道:「想必柳大人還未曾聽說吧。今日本王大皇兄身死,正是十三帶府兵將其殺害。可歎大皇兄素日來待十三最為親近信任,到頭來十三竟以怨報德,真真令人扼腕。」

  說完這話,朱沢微再次轉身欲走,未曾想柳朝明竟向他走近了兩步。

  冷玉似的眸子逕自看入朱沢微的眼,連聲線都冰寒三分:「本官問的是,十三殿下他人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11 09:33 PM

第九十七章

  「柳大人沒聽清嗎?」朱沢微陰沉沉地看著柳朝明,「十三謀害當朝太子,本官自然已命人將他押往刑部。」

  他說著,看向方槐:「怎麼,方大人身為刑部侍郎,今夜只顧著為柳大人鞍前馬後忙進忙出,不知刑部接了一位貴客嗎?」

  方槐還沒說話,柳朝明道:「既如此,左將軍,你即刻率金吾衛去刑部。」

  「是。」

  「慢著。」朱沢微抬手一攔道:「柳大人這是何意?十三謀害太子罪大惡極,大人難不成還要將他迎回宮中?」

  柳朝明道:「聖上開朝之初曾立國策,儲君之位當有嫡立嫡無嫡立長,而今大殿下薨殞,十三殿下作為第二位嫡皇子,理應承襲東宮主位,繼任儲君。七殿下不過藩王,就算手握罪證指認十三殿下,未經我三法司查明因果,也無權審理,扣留,押送十三殿下,更莫提關入刑部大牢。」

  朱沢微聽他說完,忽然勾唇笑了:「那麼左都禦史的意思是今夜就要問案是嗎?好。」他點了點頭,「也不必左將軍去請人了,十二,你這便命鷹揚衛疾馬趕去刑部,將十三從大牢裡提出來。」

  朱祁岳應了聲是,隨即便吩咐下去。

  夜更深了,皇城外遙遙傳來三聲梆子,承天門樓的燈火應聲熄了大半,只有奉天殿外還亮著,火色淬了刀影血氣,竟是微暗的紅。

  少時,一輛粗陋的馬車在奉天門外行止。

  朱南羨仰躺在車馬內,簾子一被掀開,便被這浸著血的火光灼了眼。

  他下意識抬起手背擋了雙目,五臟六腑卻如焚如煉,眼前雖暗下來,沖天的血色又自心頭騰升而起。

  一時又有人想要將他扶下馬車,哪裡知才碰到他的袖腕,就被他一個揮手打開。

  朱南羨重新仰躺回去。

  他在等,等著那群兵衛上來將自己拖拽下馬,正如他們先時幾近暴虐地將他拖行於山道上時一樣。

  反正在他們看來,他是個該要死的人。

  可是朱南羨等了許久,外頭除了「噗噗」作響的烈火聲,竟一絲旁的聲響也無。

  他這才將手背緩緩從眼上挪開,似是要與強光抗衡一般,撐起眼皮看去。

  車外一名內侍正彎腰打簾,千百兵衛似乎怕驚動他,撲落落早已跪了一地,左謙已來到馬車前候著了,見他睜眼,輕聲喚了句:「殿下。」

  原來他竟回到了宮裡。

  他還以為那群吃了豹子膽的東西要將他拖去荒郊野嶺,草草殺了埋了呢。

  左謙又伸手去扶他,這才發現朱南羨的左手正牢牢握著什麼,整個左臂因使勁力氣已然僵直不堪。左謙垂目一看,依稀辯得他手裡握著的乃是一方玉佩。

  玉佩中間鏤空刻著一個字,一個「雨」字。

  朱南羨的衣袍皆已破損,背心出更透著血痕,就著左謙的手走了兩步,連步子都是虛乏無力的。兩旁的內侍見狀要來扶他,他卻搖了搖頭,連著左謙的手也一併推開了。

  前方燈火煌煌,朱南羨隱隱見有人向他走來,他頓了頓,慢慢將玉佩收入懷中小心放好,掌心露出的深重褶痕幾欲滲血,大約因他如握著自己的生念一般牢牢握了一路。

  得到朱南羨跟前,柳朝明先合手向他一揖,隨即吩咐道:「左將軍,你即刻將十三殿下送回東宮,傳醫正為殿下診治。」

  朱沢微聽了這話頗為意外,笑道:「怎麼,柳大人將十三迎回宮中,竟只為了將他送回東宮?謀害太子殿下的血案呢,大人不審審嗎?」

  刑部侍郎方槐接過話頭道:「稟七殿下,三司會審雖是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主理,若無陛下旨意,我等亦無法立行。眼下且不說陛下病重未愈,就是依方才的聖詔,也得召集七卿決議之後才能開始問案。」

  朱沢微仍是挑著嘴角:「柳大人是這意思嗎?」

  柳朝明淡淡道:「倘若七殿下想連夜追究問責也無不可,但該說的話本官已說了,茲事體大,此案未經我三法司查明因果,一切擬定的罪名都是栽贓陷害,重則,以謀逆罪論處之。」

  朱沢微聽了這話,臉上的笑容倏爾收起,「走。」隨即甩袖負手,帶著朱祁岳與朱弈珩揚長而去。

  集結在墀台的三千鷹揚衛在朱祁嶽離開後如潮水般無聲散去,片刻,錦衣衛與羽林衛也相繼撤離。

  方才還劍拔弩張的墀台徹底靜了下來,左謙上前兩步為朱南羨引路:「殿下,末將送您回東宮。」

  朱南羨正要離開的時候,宮門外忽然傳來一絲細小的駿馬嘶鳴之聲,似乎有人在正午門外卸馬。

  就像是感念到什麼一般,他不知怎地就回過頭,往正午門看去,可惜隔著甚廣的樓臺,燈火昏晦的門樓下只能望見一個綽綽的人影。

  朱南羨靜靜看著,隨後垂下眼,不聲不響地離開了。

  柳朝明見他走遠了才吩咐了一句:「去看看是誰在那裡。」

  一名內侍應聲而去,片刻後回來道:「回柳大人,是都察院的蘇大人來了。原說是提了幾名證人回來,可問了雜家今夜的情形後,忽又說沒事了。」

  柳朝明默了片刻,只問了句:「她已走了嗎?」

  「是,蘇大人帶著幾名證人一併走了。」

  柳朝明垂下眸,「嗯」了一聲,折身往都察院而去。

  一眾朝臣見左都禦史要離開,不約而同地拜下,一名小火者忙不迭提著風燈趕來他身前,順從的為他引路,與此同時,身後就有人高呼:「恭送禦史大人。」

  這便是極權在手?

  柳朝明看著風燈中只點亮寸尺前路的火光,心中掀不起一絲波瀾。

  其實蘇晉帶這麼些證人進宮來做什麼,他不用想也知道。

  今日朱南羨是去送信才耽擱了回南昌的行程,那麼通政司必定有人見過他,哪怕朱沢微派人將通政司的嘴都堵上,將跟著朱南羨的親軍衛全殺了,那麼還有在城門口見過十三王及其府兵的百姓與侍衛呢。

  朱沢微誣陷朱南羨謀害太子,終究是立不住的。

  蘇晉奔波至深夜回宮,想必正是趕在朱沢微之前,自各處提了證人,想要將他們安置在都察院以保安危,等來日為朱南羨洗冤吧。

  可她最後卻將人帶走了。

  她是不再信都察院,不再信他了嗎?

  柳朝明想到這裡,忽又覺得情有可原,畢竟他前一日還病得起不來身,後一日就發動政變大權在握。這樣的人,憑什麼叫人相信?

  而他保下朱南羨,也不過想借他之勢,引他與朱沢微相鬥,能落個兩敗俱傷才最好。

  所以,他本來也沒安好心,一路來都沒安好心。

  活該蘇時雨不願再信他。

  柳朝明回到都察院,內侍吳敞已在中院候著了,留守在院內的言脩見他回來,無聲施以一揖,退入夜色中去了。

  吳敞這才雙手一合大拜而下,呈上一枚殘玉:「老奴奉殿下之命,謝大人救大局於危時。」

  這是第三塊殘玉了。

  柳朝明垂眸看著這塊色澤古樸的玉石,片刻,搖了搖頭:「此次危局本就是因我妄動私心一手觸成,一念之差險釀大錯,今夜所為亦不過是亡羊補牢,沒道理向殿下討回殘玉。」

  吳敞道:「殿下早知大人會有此一說,讓老奴帶一句話給大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殿下還說,大人今日之失實沒什麼錯不錯的,只怪他佈局失策,算了人心卻未算人情,卻勞大人以一己之力挽狂瀾於既倒,這枚殘玉,大人受之無愧。」

  柳朝明默了默,自吳敞手裡取回殘玉。

  吳敞續道:「殿下那裡只剩最後一塊殘玉了,是以殿下還讓老奴問一句,殿下當年所予大人信物,大人可有好好保管?」

  玉石觸感沉舊而熟悉,柳朝明自指尖摩挲著,不由想起當年玉玦破裂時,那人與自己說的話。

  ——你我之間君子一諾,雖有信物依託,說到底,靠的不過是一個「守」字與一個「信」字。

  柳昀,本王知你清絕孤傲,讓你臣服反倒折了心性,因此只這一問,你可願隨本王賭一局,將皇權,骨血,乃至自身都算入局中,披肝瀝膽,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柳朝明將殘玉往手中一握:「殿下所予信物彌足珍貴,待來日功業初成,我柳昀,必定完璧歸之。」

  朱沢微一路打馬回了七王府,面色越來越沉。也不顧在府外迎他的姬妾跪了滿地,逕自步入正堂,接過丫鬟遞來的濕帕子淨了臉,然後背著手,來回來正堂走了數步。

  不時又有小廝來送茶水,見了朱沢微的樣子不敢上前,還是朱弈珩斟了一杯遞過去,溫言道:「七哥,不急著氣,先吃口茶。」

  朱沢微停下腳步看他一眼,揮手一擋就將茶盞打落在地:「你當本王是傻子?」

  滾燙的茶水濺上朱沢微的袍角,他有些吃驚的看著地上四分五裂的茶盞,抬頭望向朱沢微:「七哥這是何意?」

  朱沢微冷笑一聲,眼中全是肅殺之氣:「在昭覺寺本王要殺朱南羨,是你勸本王回宮做個樣子再殺。豈知這頭柳朝明就逼宮奪|權,把十三截了下來。你當本王看不出來你與柳昀早已結盟,保下朱南羨與本王相鬥,等兩敗俱傷了,他便扶你上位稱帝?本王半生苦心,倒是為你二人做嫁衣了是嗎!」

  朱弈珩琥珀色的眸子流轉著的先是驚詫,隨後變成一絲一縷的難過,好看的嘴角微微下垂,抿成一個隱忍沮喪的弧度。

  片刻,他有些失望地道:「七哥怎麼又不信十弟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1-11 09:34 PM

第九十八章

  朱沢微心頭窩著一團火,當下也懶得跟朱弈珩多費口舌,往堂正中的紫藤交椅上一坐便道:「等十五開朝你就回廣西。」

  廳堂靜下來,外頭的小廝趁著這個當兒進來將碎裂的茶壺渣子收了。

  朱弈珩盯著地上未幹的水漬,半晌,問了句:「七哥還記得嗎?景元二十一年,七哥來桂林府看過十弟一回。」

  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朱沢微記得。

  當時廣西天災,連著三年大旱後民生無以為繼,他便奉景元帝之命去廣西巡視。

  途經桂林,朱沢微去朱弈珩府上小住,原以為他這個十弟縱然從小不成氣候,好歹是個藩王,府上怎麼著也比官府張羅的那些粗陋的下榻之地好一些。

  誰知堂堂一個十王府也就府門恢弘氣派,往裡了一瞧,竟敗落得不成樣子。

  屋舍簡陋得已稱不上是樓閣,後頭一大片荒著的地沒建亭台水榭不說,反倒被開了墾,錯錯落落栽著將死不死的蔬果,偌大的王府莫說府兵,連伺候的下人都沒幾個。

  朱沢微是個心思頗深的人,甫一瞧到這場景,還沒生出幾分同情就起了疑,覺得朱弈珩落魄成這樣實在詭異。回到京師後,命錢之渙翻看了廣西近年所有的帳冊,將朱弈珩徹徹底底查了個底掉兒。

  查出來的結果更令人瞠目結舌——朱弈珩就藩得早,初至廣西時,朱景元其實是命戶部撥了一大筆安置費的,朱弈珩起初也正是用這筆錢財籌建府邸,招募府兵。

  誰知後來財資耗盡,天災連年,奴僕與府兵養不起了不說,朱弈珩每月還要將自己的俸祿往裡貼補,是真地過得不成樣子。

  後來朱沢微回到鳳陽,不日便接到朱弈珩的來信,信中言辭愧不能當,大意是七哥好不容易來瞧他一回,自己卻未能盡好地主之誼。

  朱沢微此人是凡不觸及自身利益,能讓且讓,接到這樣的來信,一時便想起自己臨行前,朱弈珩在府門外散府兵的情形。

  原本千餘府兵被老十這麼散了一批又一批,最後只餘三十不到,偏生朱弈珩還怕他們離了自己生計沒著落,給散出府的兵衛每人湊了二錢銀子。

  朱沢微想到這二錢銀子就動了一點無傷大雅的惻隱之心,回信的時候,非但附上了一張銀票,還頗隱晦地提點了一句,朝廷賑濟的銀錢雖說是給百姓的,但十弟你好歹是藩王,是桂林府的顏面,若你自己都鎮不住場子,那這偌大的廣西道何時才能好得了呢?

  這信一去如石沉大海,一直到隔年春,朱沢微才接到朱弈珩的回信,信上噓寒問暖雖親也敬,末了還付了一筆帳目,正是他前一年那張銀票的。

  朱沢微一笑置之沒有細看,但這筆帳目仿佛像給他提了一個醒一般,此後每一年,他都命錢之渙通過戶部帳冊將桂林府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

  朱沢微想到這裡,語氣放緩了些:「你想說什麼?」

  朱弈珩道:「七哥既去過桂林府,就該明白十弟這個藩王不過是個空架子。我無權,無財,無勢,無兵,柳昀這樣的人物,七哥您也看到了,連錦衣衛都願聽他號令,憑什麼要與我結盟?」

  朱沢微笑了一聲:「這就要問你自己了。」

  「且我一無所有,遇事便更小心謹慎,總要比旁人多思量幾步,心眼也更多一些。」

  朱弈珩說著,似是無奈地笑了一下:「但也正因為此,柳昀更不可能選我。

  「我知道七哥在想,柳昀或許是想要扶植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自己來坐這江山真正的主人。可七哥您細想想,柳昀若要這麼做,為何要選我這樣一個心思深,心眼多的人呢?他就不怕我一朝得了帝位,暗自擺他一道嗎?對他而言,扶植一個心思單純,年紀尚小的皇子不是更好嗎?」

  朱弈珩說到這裡才是一歎:「七哥您仔細想想今日事端,您疑心十弟,才是讓那真正能坐收漁翁之利的人得以喘息。」

  茶香盈室未散,隨著朱弈珩這一句話,忽然就被朱沢微吸入鼻口,滿腹疑團被這茶味沖散,神思一下清明許多——

  方才朱弈珩用了一個字,不是「想」坐收漁翁之利,而是「能」坐收漁翁之利。

  是了,眼下柳昀奪權已成定局,然而,便是柳昀與朱弈珩聯手又如何,等到自己鳳陽府兵一來,他二人也無法與自己抗衡,而餘下的人中,只剩老九和老四了……

  朱沢微這才抬目看向朱弈珩:「你的意思是讓我防著老四?」

  朱昱深身為四皇子,實力本就不弱,他是戚貴妃之子,手握北境五萬雄兵,若非常年為邊關戰事所累,早該是有力與他朱沢微一爭帝位之人。

  朱弈珩搖了搖頭:「我也不知。」他頓了頓,看向朱沢微,「七哥您知道我今日回宮時,見了柳大人第一個想頭是什麼嗎?」

  「什麼?」

  朱弈珩好看的眼眸染上疑色:「他不是還病著嗎?」

  朱沢微聽了這話,不自覺抬手撫上案幾上放著的「梅雪爭春」,靈璧石嶙峋的質感硌得他指腹生疼。過了半晌,朱沢微道:「本王知道了,你先回吧。」

  朱弈珩目帶憂色,似是欲言又止,合手應了聲是,轉身離開了。

  不時又有小廝泡好新的茶水端進來,朱沢微自己斟了一杯要吃,想了想,抬手遞給一旁一直不發一語的朱祁嶽,「十二,你怎麼看?」

  朱祁嶽道:「十哥最後那句話的意思是,真正跟柳昀結盟的人是九哥?」

  是啊,柳昀病著。

  但柳昀病著是年關宴上被老三派去的人行刺,後來老三雖幾度喊冤,但因他當時被老九帶走,無從辯駁。

  當時朱沢微就起過疑——老九怎麼受柳昀驅使?

  朱沢微將茶盞往案幾上一放,目中有陰鷙之色:「不知道,他一時說本王最該防著的人是老四,一時又說跟柳昀結盟的人是老九,偏偏每一句話都有理有據讓人不得不信,我已快被這個朱弈珩搞糊塗了。」

  朱祁嶽道:「十哥不是說他在都察院有盟友嗎?七哥怎麼不問問究竟是誰?」

  「這還用問?」朱沢微道,「他早就言明高攀不上柳昀了,終歸不是趙衍與蘇時雨,餘下的,除了錢月牽還能是誰?本王若追問,他不管真的假的,先將錢月牽搬出來混淆視聽,豈不顯得本王愚不可及?」

  朱祁嶽道:「既這樣,七哥便依之前的意思,等十五開朝之後讓十哥回廣西罷。」

  「不,本王改主意了。」朱沢微道。

  他看向洞開的堂門,樹影樓臺被夜色攪弄得含糊不清,「這個朱弈珩,和稀泥的本事堪稱登峰造極,我要將他留在京師。等殺了十三,本王下一個要殺的就是他。」

  朱祁嶽聽了這話,眸色不由一黯:「七哥是一定要殺十三?讓他回南昌不好嗎?」

  朱沢微失笑出聲:「你當朱南羨是老十,說打發走就打發走?他本就是帥才,在南昌府有精兵五萬,西北軍也聽他號令,我放他走是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等著他籌集好兵馬,就該回來取我首級了。」

  他說到這裡,似乎有些乏力,「不說這些了。」指著左手旁的燈掛椅,將語氣放得分外柔緩,「祁嶽你且坐,七哥有幾句私心話要問你。」

  朱祁嶽依言在一旁坐下。

  朱沢微笑了笑道:「七哥問你,你如今心裡,還有戚家的四小姐戚綾嗎?」

  朱祁嶽聽了這話,燕尾似的眼梢稍稍一顫,耳根子竟浮上一抹紅,「七哥莫要說笑了,我娶了寰寰已幾年,她很好,我已就快要喜歡上她了。」

  「『就快要』,七哥上回問你,上上回問你,你的答覆便是『就快要』,『慢慢學著要喜歡上她了』。」

  朱沢微看著朱祁嶽,歎了一口氣:「七哥知你是個重情且長情的人,等閒哪有這麼容易改了心意?你的事七哥一直記在心頭,你若覺得不好開這個口,等春暖戚寰來了,本王去跟她提,跟戚府提,將戚綾配給你做個側妃。反正她與戚寰兩姐妹,做成娥皇女英也不失一段佳話。你覺得呢?」

  朱祁嶽剛要開口,忽被朱沢微抬手一攔,喚了一聲:「暝奴。」

  廳堂外片刻出現了一個女子,楚楚動人的眉眼竟與戚綾有七分相似,她斂衽福身,輕喚了一聲:「殿下。」

  朱沢微對朱祁嶽道:「你近日是累了,今夜就在七哥府上住下,讓暝奴伺候你安歇吧。」說著,不等朱祁嶽推辭,對暝奴道,「還不趕緊將本王的十二弟迎下去?」

  暝奴聞言,蓮步輕移,至朱祁嶽面前又屈膝行了個禮,抬手將他手中茶盞收走時袖口露出一段雪膚,膚上描畫著一朵寒梅,散發陣陣清香。

  也不知是雪膚上的寒梅太動人,還是入鼻的幽香令人想起少年事,朱祁嶽四肢百骸忽然就騰升起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熱意。

  他幾乎是有些狼狽地將欺身而來的暝奴推開,對朱沢抱拳道了一句:「多謝七哥美意,我今夜便不多留了。」頭也不回便離開了。

  暝奴看著朱祁嶽離開,臉上的錯愕漸漸變成惶恐,她忙不迭向朱沢微跪下:「暝奴有罪,竟未能留住十二殿下,請殿下責罰。」

  朱沢微看了看朱祁嶽離開的方向,又看了看他方才濺了一地的茶水,淡淡道:「不必,這樣就夠了。」

  「是。」

  朱沢微想了想又道:「他既已認得了你,那麼兩日後東宮弔唁,毒殺朱十三的重任,本王便交由你了。」

  「是,暝奴一定盡己所能,不讓殿下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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