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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孫皓暉 -【大秦帝國‧三】金戈鐵馬《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25 PM     標題: 孫皓暉 -【大秦帝國‧三】金戈鐵馬《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舞闕樓影 於 2012-10-28 01:20 PM 編輯

【小說書名】:大秦帝國 第三部 金戈鐵馬
【小說作者】:孫皓暉

【作者簡介】:孫皓暉,中華人民共和國同齡人,生於陝西三原。有與同時代人相同的基本經歷與階段歸宿。曾任西北大學法律系教授,獲國務院首批特殊津貼的專家。1993—1997年,基於對中國原生文明的思考,完成136集《大秦帝國》文學劇本的創作,同期開始《大秦帝國》的案頭準備。1998年後,辭職專事寫作長篇歷史小說《大秦帝國》,其中第一部《黑色裂變》入選中宣部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

【內容簡介】:
     大秦帝國是中國文明的正源。

  大秦帝國所處的時代是中國五千年文明史中最重要的一個時代。

        不幸的是,作為統一帝國的短促與後來以儒家觀念為核心的官方意識形態 的刻意貶損,秦帝國在「暴虐苛政」 的惡名下幾乎湮沒在歷史的沉沉煙霧 之中。有限史料所顯示的錯訛斷裂且不必論,明清通俗小說《東周列國志 》、《二十四史演義》等通俗史話作品,對秦帝國的描述更是鹵莽滅裂, 放肆褻瀆,竟然將這段歷史塗抹得猙獰可怖面目全非。這種荒誕的史觀, 非但是官方正統意識形態的形象化, 而且流布民間,形成了中國民眾源遠流長的「暴秦」口碑。事實上,對於酷愛說古道今的中國老百姓而言,話本小說、評書戲劇、民間傳說等對民眾意識所起到的浸潤奠基作用,遠遠大於晦澀難懂的史書。兩千年來,在對秦帝國的描繪評判中,舊的正統形態與舊的民間藝術異曲同工,或刻意貶損,或無意塗抹,悠悠歲月中竟是眾口鑠金,中國文明正源的萬丈光焰竟然離奇的變形了。

        這是中國歷史的悲劇,也是中國文明的悲劇——一個富有正義感與歷史感的民族,竟將奠定自己文明根基的偉大帝國硬生生劃入異類而生猛撻伐!

        悲劇的深遠陰影正在隨著歷史的進步而漸漸淡化,儒家式的惡毒咒罵也已經大體終止了。但是,國人乃至世界對秦帝國的瞭解,還依然朦朧混沌。儘管萬里長城、兵馬俑、郡縣制、度量衡以至我們日每使用的方塊字(請注意,人們叫它「漢字」),都實實在在的矗立在那裡,人們觀念的分裂卻依舊如斯。
  秦為何物?老百姓還是不甚了了。即或在知識階層,能夠大體說叨秦 帝國來龍去脈與基本功績的,也是鳳毛麟角。
【小說封面】: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27 PM

本帖最後由 smallmen 於 2010-4-21 07:42 PM 編輯

第一章 無妄九鼎  楔子


  五月初,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秦王親率五萬鐵騎渡過孟津,直向洛陽逼來!

  古老的王城卻是一片平靜,沒有驚慌議論,沒有奔走相告,更沒有慷慨請戰。國人一如既往地在古老的井田中默默勞作,收歌著已經熟透的麰麥稞麥,悠悠然地在收過麥子的田裡翻地曠地,為秋日再種做著有條不紊的準備。王室的作坊依然叮叮噹噹,官市的交易依然童叟無欺,市人的腳步依然慢條斯理。甚至洛陽城頭的王師老卒,也只對飛進城門的斥候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便依然抱著銹跡斑斑的斧鉞矛戈在蔭涼處打盹去了。

  在這幅亙古不變的悠悠圖畫中,卻有一輛軺車轔轔碾過郊野向王城疾馳。

  太師顏率本來正在王田督耕,一聞驚訊便立即趕了回來。他最擔心的是,新近即位的少年天子能否經得住這次風浪?天子但有閃失,周室便將徹底被淹沒!多少年來,洛陽王室都在列國夾縫裡騰挪,頭上始終懸著不知多少口利劍,大國的威逼,小國的挑釁,從來都沒有斷過。只是藉著「天子」的名義,靠著木然的忍耐,也憑著老太師與上大夫樊余小心翼翼的周旋,王室才躲過了一次又一次滅頂之災,神奇地在鼎沸的中原悄無聲息地存活了下來。可這次非同一般!這次是天下望而生畏的秦國大軍殺來,王室立時便有覆巢之危,樊余又隱居歸山了,老太師如何不心急如焚?

  一路在郊野疾行,顏率悲哀地閉上了眼睛,不禁便是老淚縱橫。

  六百多年下來,天子部族的周人已經在久遠地平靜中變得麻木了,變得聽天由命了。他們不會像當今戰國庶民那樣,面對家國興亡慷慨赴戰。甚至也不會像昔年夙敵殷商部族那樣,面對亡國大險,在朝歌做最後的殊死一戰!文王作《易》,周公作《禮》,六百年安享天下貢賦,周人便漸漸成了溫柔敦厚的王化之民,尚武奮激的性格竟是絲絲縷縷地化進了這鬆軟肥沃地廣袤平原,縱然天塌地陷,也無法使他們腳步匆匆。按說目下新天子剛剛即位,在任何一國,都正是主少國疑的動盪時期。可在洛陽則不然,不管天子換了誰,是垂垂暮年的老人,還是稚氣未脫的少年,國人都安之若素,根本不會生疑生變,彷彿這天子壓根與自己無關!國人若此,能指望他們浴血護國麼?說到底,還得靠老顏率來拚力周旋。可這次老顏率實在是心中無底,甚至連自己都產生了一種大限將至的恐懼!

  「轟——轟——轟——!」

  軺車剛剛穿過大漆班駁的紅色宮牆,便聽宏大沉重的鐘聲轟鳴不斷,宮城裡到處都是急促雜沓的腳步聲!老太師心中猛然一沉,腳底一跺,軺車還沒有停穩,更不待馭手過來放下車杌,竟是已經利落下車,踉踉蹌蹌便向鐘鼎廣場奔來。及至看見那座厚重拙樸的鐘亭,他卻驚訝得愣怔了,明明想喊一句,張開口竟是沒有聲音。

  鐘亭下,一個身披大紅色繡金披風頭戴一頂精美白玉冠長髮披肩的少年,抱著粗大的木柱鐘杵,正奮力向大鐘猛撞!銹蝕的木屑與厚厚的灰塵激盪飄飛,鐘亭瀰漫出一片煙霧。少年卻全然沒有理會這些從未見過的髒物,只顧一下又一下地憤然猛撞,那咬牙切齒涕淚交流血脈賁張的模樣,竟使匆匆趕來的內侍與侍女相顧失色,沒有一個敢走過去。

  就在這片刻之間,鐘鼎廣場已經聚來了不少臣工,宮女、樂師、嬪妃們也驚惶地擠在一起,像是一團團浮動的紅雲。王城禁軍也三三兩兩從陰暗幽深的宮門洞中跑出來,部伍不整地聚在四周,一名白髮蒼蒼的老將軍隨後踉蹌趕來,氣喘吁吁地站在禁軍前列卻不知如何是好。大臣們的軺車陸續駛進廣場,紛紛從車上跳下奔向鐘亭。終於,顏率看見兩輛華貴的青銅軺車飛進了廣場,天子王畿的兩個諸侯——東周公與西周公竟然也匆匆趕來了。

  彷彿沒有聽見雜亂的響動,也沒有看見紛至沓來的人群,少年依然抱著粗大的鐘杵,費力地一下一下地向大鐘撞去,滿臉是汗,滿眼是淚,手與胳膊已被鐘杵磨破刺爛,鮮血一滴一滴濺到大方磚上!

  驚呆了的顏率終於清醒過來,大步衝進鐘亭,老淚縱橫地扯住少年衣角:「我王貴為天子,須得為天下臣民保重哪!」

  少年一個踉蹌,不由便鬆開鐘杵,卻慘淡地笑著:「天子?臣民?可,可有如此天子?如此臣民?」一聲粗重的喘息,竟猛然挺身躍起,一頭撞向大鐘。一聲清脆的金玉交擊,伴著宏大的鐘聲響起,那頂精美絕倫的白玉冠被撞得粉碎,頭上一股鮮血竟是汩汩湧出!

  老顏率沒有來得及抱住少年,抱著那一領扯下的大紅披風,便嘶聲哭喊著撲上去抱住了少年:「太醫——!快!太醫!」東周公西周公幾乎與太醫同時衝到,圍住少年便是一陣忙亂。大臣嬪妃老軍們不知所措,一片木然呆立,竟無聲無息地跪倒成一片。

  變起倉促,老太師竟是懵了!及至太醫大汗淋漓地說了聲:「上天祐護,天子無礙」,老顏率竟頓時癱軟在地。良久回過神來,昏迷的少年天子已經被抬走了,老太師便將東周公、西周公並幾個還算管事的大臣叫到一座偏殿,商議處置這起聞所未聞的天子自殘,還得商議如何應對這滅頂之災?

  跟隨天子的老內侍說:早晨起來,天子一直在在鐘鼎廣場漫步,恰好遇到孟津斥候急報軍情。老太師不在王城,天子又好奇追問,斥候便將急報交給了天子,並備細說了秦國的洶洶軍勢。天子一聽大急,立即緊急召見東周公與西周公。君臣商討了一個時辰後,老內侍便見天子漲紅著臉出了大殿,斷然下令全副儀仗出巡!老內侍好不容易聚齊了六百禁軍,卻見天子兩手包著滲血的白布走了出來。身後四名小內侍卻抬著一幅寬六尺長一丈的白布,上面是八個鮮血淋漓的大字——周室危難 國人用命!這分明是天子切斷手指寫下的了。老內侍大驚失色,扯著天子衣襟便哭聲勸諫,要太醫治傷後天子再走。少年天子勃然大怒,一腳踢翻老內侍,聲嘶力竭地喝令:「走!發我國人!」

  走遍了洛陽城內的國人坊區,天子慷慨激昂地喊啞了嗓子,卻只有十多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願意從軍赴戰。天子又馬不停蹄地趕到郊野,派出禁軍與內侍在郊野井田四處奔走,宣示徵發王命,可那些悠悠然的農夫們竟是沒有一個人理睬!

  老內侍說:他怕天子太過傷悲,便悄悄與禁軍老將在一井旁恫嚇一群農夫,讓他們「慷慨請戰」,以撫慰天子憂國之心。可那群農夫竟是轟然大笑!一個老人說:「洛陽國人都逃光了,我等留下給天子窮耕,已經是伯夷叔齊般孤忠了!要赴戰,哼哼,我等今夜便到秦國去過好日子!誰卻稀罕守在這裡了?」嚇得老內侍與禁軍老將竟是連連賠罪,反覆說天子本意是要國人奮起,不是強徵拉丁。誰知不說猶可,一說之下,農人們竟是一片忿忿之聲。一個女人尖聲哭叫:「窮耕的都是隸農!不是國人!平日誰管我等死活了?要打仗了,便找我等賤民!那些王族國人都做甚去了?」

  那女人的哭叫聲天子也聽見了。老內侍說,天子竟愣怔一陣,背過了身去揮了揮手。就這樣,天子悻悻地回到了王城,又在鐘鼎廣場無休止地轉悠。午後時分,老內侍便聽到了方纔那不尋常的鐘聲。

  「二位周公,天子與你等卻是如何商議?」老顏率歎息了一聲,已經隱隱明白了此事根源。

  東周公黑著臉:「先王屍骨未寒,天子便要三周合一,修改祖制。」

  西周公卻是淡漠非常:「天子要三周統兵抗秦,何人卻敢應承?」

  顏率不禁默然了。自從周考王在洛陽王畿分封了這兩個諸侯,一周變成了三周,洛陽周室便沒有一日安寧。僅有的星點兒力量也被拆成了破碎的三塊,你掣肘我使絆便鬧得個不亦樂乎:東周欲種稻,西周不放水,西周欲通商,東周便設卡,鬧哄哄一百多年,竟硬是成了天下笑柄。《周禮》以分封為本,諸侯一旦封定,只要朝貢如常不反天子,竟是誰也沒奈何,連天子也沒有辦法取締。周顯王想三周合一,沒有成。周慎靚王又想三周合一,還是沒有成。今日國難當頭,這個少年周王又是自討無趣。面對如此破局,他這個太師又能如何?思忖半日,顏率揮揮手正要說話,卻聞門外一聲長宣:「天子駕到——!」

  顏率與大臣們都愣怔了。少年天子竟是一身布衣,頭上手上包著血跡斑斑的白布,胳膊上吊著一副繃帶板,烏黑的長髮散亂在肩頭臉龐,面色蒼白地走了進來,活生生一個戰場傷兵。在以禮制為法度的周人眼裡,這可是大大地不合禮法有失天子威儀。一時間,大臣們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知如何是好?有幾個老臣啽動著嘴唇便要直諫,目光閃爍中竟硬生生憋得滿臉通紅,卻終究沒有人開口。

  「我王萬壽無疆。」顏率站了起來,念誦了一句天子傷病時的頌詞,竟再也沒辭兒了。

  少年天子卻誰也不看,徑直走到顏率面前:「顏太師,王室土地還有幾多?」

  顏率立即清醒過來:「東周西周在外,洛陽王畿五十餘里,分為十鄉。」

  「所餘民眾多少?」

  顏率:「王城國人十萬餘,十鄉隸農六萬上下,共計人口不到二十萬。」

  「臣工吏員還留下幾多?」

  顏率蒼老的聲音中透著悲哀:「稟報我王:自先祖顯王起,王室臣工吏員流失頗大,朝臣所餘不足五十名,吏員所餘二百餘名,宮中嬪妃、內侍、宮女、官奴等應有一千餘名,總計不到兩千人。」

  少年天子竟是沒有任何表情:「天子六軍還有多少?」

  顏率向那位白髮蒼蒼的老將點頭示意。老將軍趨前躬身大聲回答:「啟奏我王:天子六軍所剩六千餘人,老弱病殘居多,兵器甲冑年久失修——」聲音便驟然小了下去。

  少年天子慘淡一笑,走到王座前卻依舊站著,看看殿前一片白頭,不禁歎息了一聲:「難為諸位今日趕來勤王。洛陽王鐘,已經百餘年沒有響了。今日本王撞響王鐘,是要告知諸位:周室天命已絕,你等好自為之,作速逃生去了。否則,秦軍一到,想逃也是來不及了。本王不怨天不尤人,只怨列祖列宗沒有克盡王道,坐失大好河山!」

  顏率惶急插話:「我王不可造次。」

  老臣們一齊拜倒在地,一片哽咽唏噓中竟無一人說話。按照慣例,這便是默認了天子王命,贊同了各自逃亡。雖然老臣們都是世襲罔替的高官顯爵,可在幾百年的風雨沖刷中,高官顯爵早已經縮水乾涸得只剩下古銅色的外殼了。在洛陽王畿這種沒有財貨流通的封閉天地裡,大臣沒有封地便等於沒有一切,僅靠王室的賞賜,連體面的鐘鳴鼎食都難以為繼,遑論富貴威權?從心底裡說,洛陽王畿已經沒有了使他們留戀的財富根基,其所以還留在這片土地上苟延殘喘,全是因了那雖然已經非常淡薄但畢竟有著久遠積澱的「王民」情懷。而今卻是天子有命,也實實在在的面臨滅頂之災,還要死守,似乎便是不識時務了。

  「我王且慢!」東周公與西周公竟是一起離開大案,異口同聲地喊了一聲。

  少年天子冷冷一笑:「兩公有話?」

  東周公與西周公卻是真正地著急了。整個三百多里的洛陽王畿,這兩個諸侯的封地竟佔了十之六七,在整個王族與貴胄大臣的式微衰落中,惟有這兩諸侯富得流油,卻偏偏又是對王室不拔一毛!然則,他們心裡卻很清楚:天子旗號一倒,連宋國這樣的二流邦國佔領洛陽也易如反掌,更何況七大戰國?有天子旗號在,縱然洛陽王畿被滅,也能保留一片體面的封地,維持鐘鳴鼎食的日子也還是綽綽有餘的。這是春秋戰國的滅國傳統——對國君王族總是保留些許體面,極少趕盡殺絕。若天子與王室大臣做了鳥獸散,則無論哪國滅周,都會拿他們兩個天下不齒的諸侯做替罪羊,殺無赦!惟其心中雪亮,這兩個諸侯才真正地急了,甚至比天子還要著急。

  「臣啟我王:國難當頭,當思克難之策!」東周公先慷慨激昂地甩出一句正辭,立即又急急跟上:「去國散臣,天子降於諸侯,臣以為甚是不妥!」

  西周公立即附和:「社稷存亡,臣亦以為天子處置不妥!」

  老顏率冷冷插了一句:「以兩公之見,如何為妥也?」他要擋在前面,讓天子有迴旋的餘地,這個少年天子不惜自殘,竟硬生生逼出了這兩個千夫所指的諸侯,老顏率已經大是敬佩了,如何再能讓傷痛天子與他們喋喋糾纏?

  東周公心知老太師主事,「嗒!」地一彈玉笏:「本公出兵八千,軍糧十萬斛,以為洛陽城防!」

  西周公立即跟上:「本公出兵六千,軍糧八萬斛,以為天子拱衛!」

  「兩公口貢多矣,如何取信國人?」老顏率罕見地刻薄了一句。

  東周公黑臉漲得通紅:「明日午時,甕城交兵,府庫繳糧!」

  「好!明日午時交兵繳糧!」西周公奮勇跟上。

  老顏率鬆了一口氣,轉身向蒼白冰冷的少年天子深深一躬:「柱石同心,臣請我王收回成命,容臣謀劃全國之策。」少年天子沉重地歎息一聲:「但憑老太師做主了。」說罷大袖一甩,也不理睬東西周公,逕自便去了。

  老顏率與一班老臣並兩公諸侯便留下來商討。老臣們個個氣喘吁吁,說得囫圇話的都沒有幾個,竟只有唏噓迷茫地點頭搖頭,實無一策可出。東周公與西周公除了出兵出糧,也是莫衷一是,只急得焦躁踱步。最後還是老顏率說了一番想好的應對之策,又對各人做了一番部署,方才散去,各自分頭匆匆忙活去了。

  次日清晨,老顏率帶著天子的全副郊迎儀仗,北出洛陽,便向孟津大道而來。

  臨行前,周王竟忍著傷痛前往太廟禱告並占卜吉凶。龜甲的裂紋卻混亂不堪,令巫師難以拆解。雖然如此,隨行的顏率還是大感欣慰,竟驀然閃出一個念頭:若當初的周顯王便是這個少年天子,周室豈能衰敗若此?一個行將滅頂的王族,卻出了如此一個剛烈睿智的少年天子,上天何其殘忍也?當少年周王拉著他的手依依送別時,老顏率終於忍不住老淚縱橫了,他破例地匍匐下年邁僵直的身子,伏地三叩,卻連少年周王那清亮帶淚的眸子看也不敢看,便匆匆走了。

  顏率兼程趕到大河南岸時,荒涼沉寂的孟津渡口,竟是天地翻覆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28 PM

本帖最後由 smallmen 於 2010-4-21 10:39 PM 編輯

第一節 奇兵破宜陽 千夫長嶄露頭角


  啟耕大典一過,秦武王嬴蕩便給甘茂下令:「攻克宜陽,打通三川,五月進軍洛陽!」

  甘茂精神大振,決意以赫赫武功在秦國站穩腳跟。他本是楚國下蔡的一個布衣之士,當年被頻繁出入楚國的張儀說動入秦,又經樗里疾直接引薦給秦惠王,便做了執掌機密的王室長史。這長史雖然兼領宮廷禁軍,但畢竟是文職大臣,在戰國刀兵之世尚不是一等一的重臣,也不是名士謀求的遠大目標,甘茂自然不甘老死在如此職位上。也是機遇際會,秦惠王恰恰在晚年得了怪誕的瘋臆症,太子嬴蕩又恰恰需要一個老師,張儀、樗里疾與司馬錯三位大才權臣,恰恰又忙得無法承擔這個需要時間的職責。於是,秦惠王臨機決斷,讓甘茂給太子做了沒有太子傅爵位的臨時老師。恰恰這個太子嗜兵好武,與兼通雜學喜好談兵機敏快捷的甘茂竟是分外投機。此時又恰逢秦惠王瘋臆症經常發作,甘茂便自然成了太子斡旋朝局的柱石人物。及至秦惠王驟然崩去,張儀司馬錯灑脫離朝,甘茂便驟然凸現出來,在三個月間連升六級爵位,做了丞相兼領上將軍,權傾一身,炙手可熱,在秦國歷史上竟是獨一無二。

  然則甘茂很清楚,在極為看重軍功的秦國,不管你是什麼高爵重臣,沒有赫赫戰功,便沒有深植朝野的根基,對於外來名士,便不能算在秦國站穩了腳跟。赫赫大功如商鞅者,若沒有一戰收復千里河西的最後大手筆,在秦國也不會形成舉國世族連同秦惠王一起也無法撼動的根基,竟是生前如聖,死後如神,使秦國朝野永遠在商鞅的軌跡上行進。在名義權力上,甘茂雖然已經可與商鞅比肩,但在實際根基上卻是霄壤之別。且不說秦國民眾根本不知甘茂為何許人也,便是在朝在國,他這丞相也遠不能如張儀那般揮灑權力,他這上將軍也遠不能如司馬錯那般獨領三軍而舉國傾心。有個總是嘿嘿嘿的右丞相樗里疾矗在那裡,甘茂的丞相權力就只能是個領銜架子。有個醉心兵事的新秦王,甘茂的上將軍權力也只有大打折扣,實際上也就是個處置軍務城防糧草輜重的國尉而已。說是國尉,也只是對上將軍權力而言,而不是自己能真正地行使國尉權力。國尉府的那些大小司馬及其管轄的府庫要塞將領,個個都是浴血殺出來的悍將,人人都有一身疤痕晶亮的紅傷,都有赫赫軍功爵位,都能歷數秦國名將的用兵戰例,你沒有大才奇功,便休想讓他們如臂使指般服從,事事都會碰到無數磕絆——所有這一切,甘茂都看得一清二楚,不打幾場大勝仗,他在秦國便是永遠的尷尬。

  三月中旬春暖花開,甘茂統領十萬大軍直逼宜陽。

  可就在大軍開出函谷關的那天晚上,前軍主將白山帶著一干將領來到中軍大帳,竟勸甘茂停止進攻宜陽。甘茂沒有發作,只是黑著臉冷笑:「白山,你身為大將,不知王命不可違麼?」白山卻是不卑不亢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日宜陽已經有備,我軍縱然浴血攻下,究竟所得何益?望上將軍陳明君上,莫使秦國銳士血流無謂。」甘茂壓著怒火正色道:「白山,秦王對本上將軍說過一句話:兵車通三川,秦軍入周室,死無恨矣!下宜陽、通三川、入周室,此乃秦王雄圖大略也,你等敢以些許傷亡計較?」

  帳中一時肅然無聲,卻有一個年輕將軍從後排走出拱手道:「上將軍此言差矣。兵者,國之大事也。何能以秦王率性一言,而決大軍所向?」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犯上!」甘茂終於忍不住了,拍案霍然起身。

  「末將千夫長白起。有言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這個白起竟是平靜冷峻,全然不像一個小小的千夫長。

  「白起?」甘茂卻是心中一動。目下秦軍中誰不知曉這個白起大名?秦王嬴蕩在白起卒伍中做過力士卒,對白起讚歎得無以復加,甘茂如何不知?但在大軍之中身為最高統帥,如何能讓一個千夫長如此侃侃論兵?便厲聲呵斥:「一個千夫長也妄言軍國大計,成何體統!」

  白起那張稜角分明的臉永遠都不會笑:「商君變法以來,我秦國兵鋒所向無敵,皆因上下同心。將士盡抒己見,廟堂方能算無遺策。今張儀丞相離朝,六國正欲恢復合縱。我大軍輕率東出,正使六國合縱死灰復燃。宜陽之外,已有魏楚趙兵馬十萬之眾,若久攻不下,大軍陷入泥沼,楚國再從背後復仇,秦國豈非險境?望上將軍三思上達,慎之慎之。」

  甘茂一時竟無言以對。從內心深處說,他承認這個白起確實有見識,然大軍已經發動,若不戰而回,非但軍功無望,還得落個輕率失策的口實,身為丞相上將軍顏面何存?略一思忖,甘茂沉聲道:「列位將軍:此戰乃新王立威之戰,意在震懾六國!諸將見仁見智,戰後盡可上書秦王。然則,目下斷無改弦更張之可能!惟有打好這一仗,使六國知難而退,秦王或可重定方略,否則,只有自亂陣腳!白山將軍以為如何?」

  白山是前軍大將,秦軍的絕對主力,來者又大都是他的部將,白起還是他的族侄,甘茂自然首先盯住他說話。也是白山沉穩持重,在軍中極是顧全大局,甘茂也想讓他體察自己的一番苦心,否則這仗是沒法打的。白山一直在默默思忖,此刻看了白起一眼,大手一揮:「走!回帳準備去,好好打仗。牛曳馬不曳,軍法從事!」眾將鏘然一拱:「遵命!」竟是整齊出帳去了。白山向甘茂一拱手:「上將軍,末將告退。」也逕自走了。

  甘茂雖然鬆了一口氣,心中卻也老大不快。這十萬旌旗究竟是誰說了算?一個前軍主將,竟然比他甘茂更有威懾力,哪個上將軍受得如此窩火?可甘茂沒有辦法,秦王要立威,自己要軍功,這仗肯定要打。可這些老軍頭個個都在商鞅、車英、司馬錯、樗里疾主軍的時期磨練出一副謀略頭腦,連是否師出有名他們都要想,如何能讓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地只管打仗了事?甘茂其所以不敢大動肝火,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心病:他雖然喜好談兵,但畢竟沒有真正打過大仗,領兵十萬攻城掠地更是頭一遭。打仗還得靠這些戰將猛士,此時他若拿出鎮秦劍行使軍法,無異於引火燒身,甘茂豈能掂量不出此中輕重?雖說是自己忍下了,但看白山臉一沉將領們便慨然領命,甘茂還真有些不是滋味兒。

  次日黎明,甘茂升帳發令:大軍壓向宜陽,午後立即發動猛烈進攻!

  十多年前,宜陽本來已經被秦軍佔領。但在秦國大破合縱聯軍後,張儀為了徹底拆散合縱,便將宜陽歸還韓國,與韓國締結了友好盟約。但韓國也從此大為警覺,對宜陽鐵山重兵防守,駐守了五萬新軍。如果僅僅是這五萬韓國新軍,也不在秦軍話下。可秦惠王一死,張儀司馬錯同時離秦,緊盯秦國的山東六國情勢驟然大變:魏趙楚三國立即呼籲恢復合縱聯軍,抗擊秦國東出!韓國呼應最力,率先出兵五萬。齊國雖想置身事外,但也不想開罪山東戰國,便只出了八千鐵騎。惟有燕國內事吃緊,破例地沒有出兵。在甘茂大軍集結東出的同時,山東五國也同時向韓國邊境集結了十萬大軍,連同駐守宜陽的五萬韓軍,決意大戰秦軍。

  聯軍主將是魏國老將晉鄙,宜陽守將是韓國上將軍韓朋。這兩人都是第一次合縱聯軍的參戰將領,對秦軍戰力與神出鬼沒的打法依然餘悸在心,這次便分外謹慎。兩人反覆計議,沒有像第一次那樣擺開正面決戰的架勢,而是以「固守宜陽,耗秦銳氣」為宗旨,紮成了遙相呼應的三角陣勢:韓朋的五萬韓軍分為裡外兩大營駐紮,宜陽城堡內兩萬精銳步軍全力固守,三萬精騎駐紮城外鐵山西麓,深溝高壘,在外圍阻擊秦軍;晉鄙的十萬大軍則駐紮在宜陽東北位置的洛水北岸,背靠熊耳山,前臨洛水河谷,可從側後隨時向西向南馳奔救援;三大營相互距離不過十里,大軍瞬息即至,策應極是快捷。

  對於這種大勢變化,秦武王知道,甘茂也知道,但君臣二人卻絲毫沒有在意,竟是一拍即合,義無返顧地揮師東出了。在秦武王而言,自從以卒伍之身征戰巴蜀兩年,對秦軍銳士的戰力自信已極,根本沒有將六國聯軍放在眼裡,反而認為這恰恰是徹底摧毀六國戰力的絕好時機!在甘茂而言,除了濃烈的功名之心,也與秦武王完全一樣:對秦軍戰力充滿自信,對合縱聯軍視若無物。辭行之時,甘茂對秦武王慨然道:「秦國根基已固,東出函谷摧毀六國,此其時也!臣先行一步,三日攻下宜陽,便當恭迎我王駕臨周室!」秦武王聲震屋宇地哈哈大笑:「好!本王處置好鎮國事宜,便與上將軍會師孟津了!」

  大軍兵臨洛水,前軍卻停止了推進,自領五萬中軍的甘茂正在疑惑,便見前軍斥候飛馬來報:「宜陽陣勢異常,前軍不能攻城,前將軍請令緩攻!」甘茂頓時愣怔,催馬來到前軍白山大旗下,卻見大軍在山下已經展開陣形,白山卻帶著十幾員大將在山頭瞭望。

  甘茂飛馬上山,身形與聲音一齊落下:「白山將軍,有何異常?」

  「上將軍請看。」前軍主將白山一拱手,將甘茂讓到最突出的山巖上。

  甘茂遙遙望去,但見宜陽城頭旗甲鮮明,城北鐵山的西麓大營也是旌旗獵獵戰馬嘶鳴,東北河谷地帶更是大營連綿不斷!甘茂雖然沒打過大仗,卻也算得通曉兵家心思敏捷,自然看出了其中奧妙,不禁皺眉:「莫非我攻任何一處,必遭兩面夾擊?」

  白山:「正是。我若攻城,山麓韓軍必來襲擊側翼背後;我若先取山麓,必遭城內與河谷大軍夾擊;我若直取河谷,則兩支韓軍必同時從背後掩殺。目下不能貿然攻城,需得一個萬全打法。」這位在戰場上威猛絕倫的前軍大將,打仗卻從來不鹵莽從事,這也是張儀喜歡帶他領軍出使震懾六國的因由。

  「議出戰法了?」甘茂顯然有些著急了。

  「正在查勘,尚未計議,請上將軍示下!」

  白山本是一句職責所在的請示,可甘茂卻驟然滿臉通紅。身為上將軍,戰法謀略本應在出兵時便已瞭然於胸並備細交代給領軍大將。司馬錯是這種做法的極致,跟他打仗,所有的將領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時間一長,將領們對司馬錯的軍令幾乎是不問所以便立即實施。在秦軍而言,也從來沒有出現過兵臨城下尚無對策的尷尬局面,白山淡淡一問,便變得分外敏感,十幾員大將的目光竟齊刷刷聚到甘茂臉上,甘茂如何不感到難堪?雖然如此,甘茂畢竟聰穎練達,勉力一笑:「接掌三軍,甘茂實是勉為其難,若一令出錯而致敗,甘茂領罪事小,大秦顏面何存?我等都是為國效命,打仗還得諸位將軍切實謀劃才是。」一席話倒是妥貼坦誠,將領們的目光也頓時溫和了許多。

  白山爽朗一笑,大手一揮:「也就三坨十五萬,硬咥也行!都說話,如何打?」

  一群大將都皺著眉頭相互觀望,一時竟沒人開口。猛然,前軍副將蒙驁伸手一指山巖邊道:「白起,你憋著看個甚?來說說看!」

  甘茂驀然回首,才看見山巖邊佇立著那個敦實厚重的年輕千夫長,竟是一尊石雕般獨自凝目遙望,對身後的紛紜之聲竟是置若罔聞。聽見蒙驁聲音,他才轉身大步走了過來向甘茂與白山拱手一禮:「白起以為:三營雖成虎勢,但可一鼓下之!」

  甘茂眼睛一亮:「噢?快說了!」

  蒙驁一拍掌:「看!我就知道白起有主意!」

  白山卻是淡淡一笑:「你小子膽大,我聽聽。」

  「諸位請看,」白起指著遙遙可見的茫茫軍營與城堡:「敵軍三營雖互成照應之勢,然卻有兩道縫隙:宜陽城與鐵山軍營之間有一道流入洛水的小河,叫西渡水,河谷狹窄險峻;洛水東北的熊耳山雙巒競舉,晉鄙大軍救援宜陽的最近通道,便是這雙巒峽谷。末將斗膽直陳:兵分五路,三面開打,一舉攻下宜陽!」

  一個千夫長竟能對面臨地形如此熟悉,本來已經令人咋舌了,待「兵分五路,三面開打」一出,眾將便是一陣愕然沉默。一城兩營加兩道峽谷,正是五處,秦軍十萬人馬分做五路作戰,顯然是一場頭緒繁多的高難大戰。但凡將領,打仗最喜歡軍令簡單明確頭緒少,若遇謀略之戰,則必須有高明的統帥全盤調度,領軍大將也需要用心拿捏,否則便很容易變成一場自相掣肘的混戰。而今統帥,卻是軍前賴眾謀的甘茂,誰敢指望他統一掌控戰局?前軍主將白山,也歷來是領軍力戰的勇猛大將,從來沒有運籌過全局大戰。而一個千夫長,更是不可能調度全軍。縱然五路籌劃可行,居中調度不力也是枉然。將領們心念電閃,便誰也不敢可否了。

  白山目光一閃:「上將軍,我看還是另謀戰法了。」

  「且慢!」甘茂卻是大步跨前,逼到白起身前:「白起,你且說完。」

  白起竟是沒有絲毫慌張:「第一路:三萬鐵甲步軍開出雙巒峽谷,列陣阻截晉鄙聯軍;第二路:步兵一萬,夜晚從洛水上溯,潛入西渡水河谷,切斷宜陽內外兩營;第三路:五千精兵從雙巒峽谷繞道鐵山之後,夜襲鐵山韓軍;第四路:三萬精銳鐵騎在鐵山前原野上嚴陣以待,當韓軍混亂湧出大營,便在曠野展開截殺;第五路:兩萬重甲步兵全力攻城。此戰並無繁複關節,要害在同時發起,攻殺猛烈,不給敵手喘息之機!」

  「你是說,只要我軍準時到位,同時發起,剩下便是全力攻殺?」甘茂目光炯炯。

  「上將軍所言極是,除此無他!」白起脆捷利落。

  甘茂轉過身來:「白山將軍以為如何?」

  白山沉吟一陣,掃了將領們一眼,慨然拱手:「以我軍戰力,只要居中調度不出差錯,此法可行!」一句話竟是意味深長。

  甘茂畢竟也算通得兵家,有大將們認可的戰力,便知其餘關鍵在中軍統帥,一時竟是雄心陡長,慷慨高聲道:「甘茂身為上將軍,若在謀略議定之後尚不能調度全軍,當真屍位素餐也!為使諸位將軍放膽赴戰,本上將軍特簡:千夫長白起晉陞中軍司馬,訾議中軍號令!」

  一言落點,眾將竟是向甘茂投來敬佩的目光,異口同聲一嗓子:「上將軍英明!」

  這就是軍中將士:只要你實打實說話,不泛酸,有公心,便認你是個人物!當然,更重要的還是甘茂晉陞了白起,將領們覺得高興。若是憑斬首軍功,白起早該做將軍了,就是做前軍大將,也是無人不服。曾在他卒伍下的大力士孟賁、烏獲都做了秦王的殿前將軍,爵位竟比白起高了六級。與白起同時做卒長的蒙驁,也已經是前軍副將了。白起卻是屢辭超拔擢升,硬是要一戰一級地做,年輕的將領們便有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愧疚,總盼白起早日做將軍,他們才心安理得地做將軍。今日甘茂將白起擢升為中軍司馬,這可是職同各軍主將而又比主將更為樞要的要害職位,白起當之無愧。

  誰知白起卻向甘茂深深一躬,慨然挺胸道:「白起請命:自率本部千人,夜襲鐵山韓軍!」

  「白起,你不做中軍司馬?」甘茂雖在預料之中,也還是不禁驚訝。

  「回上將軍:中軍司馬王齕才堪勝任,不須增添白起。」

  「奇襲既要五千人馬,何以自請一千?」

  「回上將軍:白起熟悉地形,部屬有八百鐵鷹銳士,騎步皆精!」

  甘茂對秦軍狀況雖不是瞭如指掌,可也知道鐵鷹銳士的威名,聽說白起一個千人隊中竟有八百名鐵鷹銳士,不禁哈哈大笑:「好!天意也!」轉身對中軍司馬王齕一揮手:「傳令三軍紮營造飯,開掘壕溝設置鹿砦,聚將中軍大帳!」連珠發令,顯然是成竹在胸了。

  一陣悠揚的牛角號聲,秦軍大營便在宜陽以西十里之外紮下了連綿大營,一片緊張忙碌中炊煙裊裊大起,便向宜陽三大營瀰漫了過去。中軍大帳中,甘茂與二十多個將軍秘密商討了一個多時辰,終於將各種細節一一穩妥落實,暮色時分便開始了隱秘的大軍移動。

  宜陽上將軍韓朋卻是鬆了一口氣。本來是三大營繃緊了準備與秦軍馬到即戰,這也是秦軍歷來戰法:大軍不顯則已,顯則立即接戰,從不延誤,幾乎每次都是以雷霆萬鈞之力壓倒對方!然則這次卻很奇怪,秦軍推進到十里之遙竟然停了下來,兩三個時辰竟是沒有動靜,紮營之後,又是一片忙亂地構築壕溝鹿砦,緊接著竟是炊煙四起,依舊沒有動靜。韓朋在城頭瞭望並不斷接到斥候快報,對情勢自然清楚,只是急切間弄不清其中奧妙,竟是困惑莫名。看看秦軍毫無攻城跡象,韓朋對宜陽守將叮囑幾句,便飛馬出城,從西渡水河谷的秘密小道來到晉壁大營。

  「老夫也一直在觀看秦軍動靜。」晉鄙雖然只有五十餘歲正在盛年,卻總是自稱老夫,厚重穩健中也不乏幾分矜持。看韓朋情急模樣,他捋著灰白的長鬚悠然笑道:「以老夫之見,秦軍雖是虎狼,卻是一時無處下口,要與我軍對峙相持,找到破綻相機開戰。上將軍以為如何?」

  「相持對峙?這在秦軍可是聞所未聞。」韓朋突然有些興奮,能與秦軍相持,那在中原六國可是大大的風光了。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甘茂領軍,一隻老鼠率一群老虎,四處鼠竄而已。」

  「老將軍是說,今日秦軍已非昨日秦軍了?」

  「正是。」

  「我軍當如何開戰?」韓朋精神大振。

  「開戰倒是無須著急。」晉鄙是慣有的穩妥:「秦軍遠來,又急於求戰,我等正當深溝高壘,待其疲憊鬆懈之時一鼓擊之,方有勝算。」

  「以老將軍之見,秦軍要久耗?」

  「至少三日之內不會攻城。」

  韓朋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既然如此,我便與老將軍夜謀一宿,議出一個決勝打法!」

  晉鄙的黝黑臉膛罕見地笑了:「來人,上酒!」

  明亮的軍燈下,兩人痛飲笑談,胸中快意尚未化作謀略,便已經到了中夜時分。突然,隨著軍營刁斗之聲,陣陣喊殺隨風隱隱傳來!晉鄙一怔,勃然變色,一摔酒爵尚未起身,便有斥候踉蹌進帳:「稟報上將軍:秦軍夜戰!宜陽城外一片火光!」韓朋臉色頓時鐵青,爬起來便跌跌撞撞出帳:「老將軍,我得立即趕回宜陽!」

  晉鄙臉紅得已經看不出黑,咬牙切齒道:「好!老夫即刻親率大軍夾擊秦軍!」

  卻說甘茂在中軍大帳調遣妥當後,暮靄沉沉時秦軍便開始秘密移動。五路大軍中,白起一路最小,作用卻最為關鍵——奇襲鐵山韓軍,是發動宜陽夜戰的實際號令,又是攪亂敵軍全局的要害一擊。夜襲成功,整個宜陽之戰就成功了一半。甘茂心知要害所在,便將中軍大帳的具體調遣留給了中軍司馬王齕,自己飛馬來到前軍,要親自看著白起一路隱秘出發。

  白起這個千人隊堪稱三萬前軍的一把尖刀,實際上也是整個秦國新軍的一把尖刀。其特異之處,便是這一千人中有八百人是威震全軍的鐵鷹銳士。在老秦軍時期,鐵鷹劍士名聞天下,全軍也只有堪堪百餘人。司馬錯做上將軍後,在保留鐵鷹劍士簡拔制的同時,創立了鐵鷹銳士制。這鐵鷹銳士不單劍術超凡,且要馬戰步戰一樣精通,任何兵器到手也都是一樣嫻熟。當世的步戰士兵以魏國武卒最為精銳,天下呼之為「魏武卒」。騎戰則以趙國的「胡刀騎士」與齊國的「技擊騎士」並稱精銳。秦國變法後的新軍在收復河西的大戰中橫空出世,被天下驚呼為「銳士」。司馬錯便借這個名號創立了鐵鷹銳士:下馬步戰以超越魏武卒為準,上馬騎戰以超越趙齊騎士與與匈奴胡騎為準。鐵鷹銳士的簡拔方法極為苛刻:首先是體魄關。吳起當年訓練魏武卒手執一支長矛、身背二十支長箭與一張鐵胎硬弓、同時攜帶三天軍食,總重約五十餘斤,連續疾行一百里還能立即投入激戰者,方可為武卒。司馬錯則在此之外又增添了全副甲冑、一口闊身短劍、一把精鐵匕首與一面牛皮盾牌,總重約在八十餘斤;此關通過,方能進入各種較武;步戰較武要在秦國新軍的步軍中名列一流,騎戰較武要在秦軍新軍的騎兵中名列一流;個人簡拔過關後,還要過以各種陣式結陣而戰的陣戰關,過各種兵器的較武關。如此一一下來,凡能成為鐵鷹銳士者,便幾乎個個都是無敵勇士!秦國新軍二十萬,鐵鷹銳士卻堪堪只有一千六百人,而其中一半都在白起千人隊,豈非異數?當然,這也是司馬錯的刻意部署。在長達三年的長途奔襲巴蜀中,司馬錯發現了白起這個善於駕馭猛士的罕見兵頭,便萌發了集鐵鷹銳士於一旗為全軍鍛鑄一把尖刀的想法。巴蜀班師歸來,白起晉陞千夫長,可惜司馬錯未來得及親自實施,便離朝去國了。前軍大將白山知道司馬錯想法,便在這次東出之前,將前軍全部八百名鐵鷹銳士悉數集中到白起千人隊,雖然未經一戰,可誰也不懷疑這個千人隊的威猛戰力。

  山風掠過,還帶著早春的寒意。高高的軍燈下,秦國大營竟是一片漆黑。

  白起的千人隊正在一條山溪邊整裝。甘茂趕來的時候,白起正發出一聲低沉的命令:「十人一伍,間隔百步,沿河疾行,蛙鳴聯絡,開!」話音落點,便見第一團黑影倏忽飄出,在浩浩春風中幾乎沒有聲音!甘茂確實感到驚訝,他不能想像一個全副甲冑全副五件兵器的重裝士兵,如何竟能做到開步無聲行如疾風?但此刻他已經顧不上揣摩細究,匆匆來到白起身旁:「白起,軍食似可減下,少一些累贅。」

  「回上將軍:」白起低聲道:「全套重裝慣了,少一件反倒容易鬆垮響動。再者戰場萬變,不能少了軍食。」

  「去吧,我等你火號!」

  「嗨!」白起一個挺胸拱手,轉身疾步去了。甘茂清楚地看見,白起身影眨眼間便插進了連綿黑影的中段,當真是動若脫兔。

  白起的一千勇士先沿著山溪流向隱蔽疾行,進入西渡水河道,再貼著河道兩岸的山根向東北疾行十多里,便進入了宜陽城與鐵山之間的小峽谷,再沿小峽谷東岸的山麓攀登而上,便到了鐵山軍營背後的北嶺。宜陽城在洛水北岸,鐵山卻在宜陽城外東北角,晉鄙的十萬大軍更在鐵山東南的雙巒之後,三大營向西形成一個扇形,鐵山正在居中位置。白起一千人悄無聲息地登上鐵山北嶺,右手宜陽城、左手晉鄙大營、腳下韓國軍營、正對面秦國軍營的連綿軍燈便遙遙在望,戰場大勢竟是一目瞭然。

  按事先約定,白起所部提前進入北嶺大約小半個時辰。白起下令立即檢查兵器甲冑,各百夫長齊報無誤。白起立即下了第二道命令:「半支細香,小打尖!」就是在半支細香的時間內迅速填補肚子以長勁力。一個多時辰的重裝疾行,若能有時間咥下一塊乾餅夾一塊醬牛肉,灌下半袋涼開水,對於這些食量驚人的猛士自然是最愜意的事。所謂小打尖,就是這種臨敵接戰前的些許墊補,正在飽與不飽之間,猛士們意猶未盡卻又精神百倍。

  剛剛打尖完畢收拾齊整,白起便看見對面十多里之外的山頭上兩盞碩大的軍燈一明一滅,反覆三次。這是甘茂中軍的信號:子時已到,開始攻擊!白起霍然起身,低聲命令:「三路摸進,攻入營寨中央,各人立即舉火!開!」兩手一揮,左右兩路便散開隊形向山下無聲逼近。白起自領的一個百人隊,跟著便從中間地帶插下,瞄著山根閃亮的韓軍大營撲去。

  鐵山軍營駐紮著三萬騎兵,領兵大將是韓國世族段氏將領段弗成。其所以將騎兵駐紮城外,一則為馳援快捷,二則騎兵適宜野戰而不宜改為守城步兵。韓國富鐵,兵器歷來精良,當年申不害訓練的新軍雖在抗擊魏國中大部犧牲,但六國合縱後補充訓練的新軍也算得中原精銳之一了。尤其是這支騎兵,被韓國朝野呼為「王師鐵騎」,戰力遠勝韓國步兵。段弗成一心要在抗秦大戰中建立軍功振興段氏家族,白日見秦軍開來,便立即做好了出戰準備。誰知一個時辰後傳來韓朋將令:「秦軍畏我不敢出戰,待我與晉鄙老將軍會商之後再行定奪,不得妄動!」段弗成與部將們大大洩氣,便各自回營休整歇息等候韓朋將令。及至入夜,還不見韓朋將令,秦軍又是毫無動靜,鐵山騎營便大是鬆弛了。段弗成與前來請令的部將們索性飲了一通酒,便罵罵咧咧地散去睡大覺了。

  正在酣夢之中,段弗成突聞殺聲震天,一個激靈便從軍榻上滾了下來,腳步踉蹌地爬起來衝出大帳,卻只見大片火把從山頂壓來在軍營晃動,中軍大帳外已經殺成了一片,四面山野竟是一片戰馬嘶鳴,連大帳的軍吏、司馬與衛士也一個不見了人影!段弗成一身冷汗,頓時驚醒,反身進帳摘下長劍便衝了出去,卻見帳外大纛旗下十多個軍吏衛士被三個黑鐵塔般的甲士逼得團團亂轉。

  段弗成大喝一聲:「丟開纏鬥!上馬列陣——!」

  一個司馬一邊踉蹌閃避一邊銳聲急喊:「戰馬被秦軍放火燒散了!」

  一聽戰馬被燒散,段弗成急怒攻心,狂奔上平日發令的土丘高台,抓起一對大棰便猛擂戰鼓!天下金鼓號令大同小異,「聞鼓而進,鳴金而退」更是相同的。此刻這鼓聲,卻是韓軍的聚將聚兵鼓,要將士聞鼓聚集成陣拚殺,也是段弗成此刻唯一的辦法。鼓聲大做之際,便聞四面韓軍一片呼嘯,掙脫秦軍纏鬥向聚將鼓奔來。正在此時,一片火把如狂飆般從山腰捲來!火把下正是白起親自率領的威風凜凜的百人銳士隊。

  白起情知一千人無論如何勇猛也不能將三萬韓軍騎士盡數殲滅,便要盡可能地擒殺大將,盡可能燒散集中在馬廄的戰馬而使大部韓軍不能上馬作戰,盡可能地使韓軍陷入全局性混亂。圍繞這個目標,白起的軍令便簡單明確:燒馬、殺將、攪亂各寨!分兵攻法也主次分明:一個百人隊襲擊馬廄,一個百人隊襲殺大將,其餘八個百人隊一律以「什」為單元,分做八十個小隊同時襲擊主要軍帳!白起跟隨司馬錯征戰有年,對這位最擅長奔襲奇襲的上將軍的破襲戰法深諳其道,對部屬卒伍規定的戰法簡單易行:偷襲崗哨,四面滲入軍營,同時舉火,突然發動猛襲!如此一來,韓軍凡有將領的大帳與主要兵帳、馬廄,幾乎在同一時間起火受襲,相互不能為援,便大為混亂。

  白起親率的百人隊身負擒殺大將的重任,卻沒有一路尋覓酣殺。潛入鐵山軍營後,百人隊主力一直隱蔽在中軍大帳後的嶙峋山石中,白起只派出了一個十人「什」對中軍大帳舉火襲擊,要誘出大帳所有將士,確認主將段弗成而一舉擊殺!白起打仗極是周密,深恐主將不在大帳而輕易出擊,軍士最有威力的第一猛攻便做了空耗。及至段弗成奔上土台擊鼓聚將,白起確認他便是主將,方才驟然舉火全力殺出!此時恰逢四面亂軍奔來,腳步隆隆勢如潮水,白起大喝一聲:「九什擋外!一什斷後!」便飛身直取高大鼓架下的段弗成。

  段弗成也算得韓國一流武士,眼光四面一掃,見一排黑色重甲武士在前,十名鐵塔又飛矗在了身後,一個黝黑的影子大鷹般凌空撲來!段弗成不及細思,雙手鼓棰流星砸出,接著便長劍在手迎面直刺。誰知對面黑鷹竟是不閃不避,一對大鼓棰砸在鐵甲之上竟是直飛夜空。段弗成長劍堪堪伸直,便聽一聲金鐵大響,長劍便脫手飛出,迎面一道雪亮劍光便閃電般「噗!」地透胸而過!段弗成尚未喊出一聲「好快!」,便鮮血噴湧倒地身亡。

  白起鏘然落地,一劍割下段弗成頭顱,大喝一聲:「段弗成首級在此——!」便將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飛擲了出去,連環飛動竟在瞬息之間!四面湧來的韓軍尚未與將台前的鐵鷹銳士交手,便見一顆人頭凌空飛來,火把之下,段弗成的長鬚白面竟是清晰可辨!便有韓軍將領一聲嘶喊:「將軍戰死!殺出山前——!」

  韓軍一片呼嘯,又潮水般捲了回去,少部分攔住散馬的便上馬帶頭,沒有馬匹的便跟在馬後蜂擁而去。白起一聲大喝:「收隊!雙巒峽谷——!」千人隊便迅速回捲,從山後向阻截晉鄙大軍的熊耳山雙巒峰疾行而來。

  天亮時分,鐵山韓軍三萬騎兵全部被殲,宜陽城兩萬沒有主將的守城步兵獻城投降,韓國上將軍韓朋在西渡水河谷被秦軍活擒。晉鄙大軍在雙巒峽谷前遭遇秦軍三萬步兵的強硬抗擊,丟下了兩萬多具屍體,竟是不能越雷池半步。紅日東出,看著遍野屍體,看著宜陽城頭黑色的「秦」字大旗,晉鄙咬牙切齒地一劈令旗:「收兵!」

  飛馬趕來的甘茂容光煥發,卻沒有下令追擊。各路兵馬聚集到宜陽城下清點,竟然只有六百餘名秦軍戰死,千餘人負傷,白起的千人隊竟是毫髮無損。這種戰果是甘茂難以想像的,接連命令清點三遍,方才真正地相信了。興奮之餘,甘茂一面破例的在宜陽城外大宴三軍將士,一面飛馬上書鹹陽,請秦武王駕臨宜陽,東進周室!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29 PM

本帖最後由 smallmen 於 2010-4-21 10:39 PM 編輯

第二節 秦武王隱隱覺得不妙


  攻克宜陽竟是如此快捷便當,甘茂捷報離大軍東出竟只有三日之隔!以致秦武王連鹹陽的鎮國事宜還沒有安排妥當。

  本來,秦惠王之後的秦國已經非常強盛,留守鎮國只是國事不可或缺的名義罷了,很容易處置好。但在秦武王卻是一個難題,全部原因,便在他沒有王子而只有八個嫡庶兄弟。這些兄弟與他這個長子年齡懸殊很大,最小的嬴稷尚在少年,最大的次子嬴壯已經是二十六歲了。嬴壯與秦武王嬴蕩是嫡出同胞,秦惠王正妻惠文后所生,秉性也與秦武王十分相似。可就是因為秦武王年近三十無子,便在兄弟之中生出了許多微妙處。秦武王的強壯勇猛天下皆知,二十多名妻妾嬪妃幾乎人人疲憊不堪,偏偏地竟是無一身孕!惠文后曾經到太廟禱告並請紅衣大巫師鑽龜占卜,那個一頭霜雪的大巫師盯著散亂的龜紋看了半日,竟是長吁一聲:「天意也,老臣也是難以窺其堂奧矣!」惠文后懵懂不知所以,又想不出辦法,只好不斷禱告,祈望上天早日賜給自己一個孫兒,使那股悄悄蔓延在鹹陽宮廷的躁動早日平息下來。秦武王秉性勇武粗獷,可也對這種微妙的氣息有所覺察,這就是他在留守鎮國上的思量之處。反覆思忖,秦武王邀二弟嬴壯共同拜望了母后,當著惠文后的面,擢升嬴壯為左庶長,領鹹陽城防鎮國。惠文后看到兩個兒子相互幫襯提攜,大感欣慰,抹著眼淚笑道:「蕩兒放心去吧,娘也為你監國,看著二弟了。」嬴蕩一陣大笑,出了後宮便立即召來樗里疾秘商。

  當初,秦武王一心要挽留才具逼人的張儀,可有嬴華對他的疑慮,又擔心張儀盯著父王死因做文章,便只好無可奈何地放張儀走了。司馬錯卻是他有意放走的,原因只有一個:秦國不缺將才,司馬錯資望太重,使自己在兵事上放不開手腳。這兩人一走,國中老臣便只留下樗里疾孤樹參天了。偏是這個文武全才的三代老臣心志淡泊,竟是稱病不朝,大有就此撒手的模樣。可嬴蕩在大事上畢竟明白,只要樗里疾在國,嬴蕩便絕不逼迫任事,而只要這個老智囊應急便可,原本也不想讓他參與日常國政。樗里疾功勳卓著,資望極高,更有尋常重臣不具備的根基:妻子是秦惠王堂妹雍城公主,有王族外戚的身份。國有變故,如此才能如此權力如此根基的樗里疾便是要害人物了。秦武王也不明白自己如何心血來潮,竟立即召來樗里疾,畢竟國中是平靜的,可他總有一種奇特的感覺,竟對這位老臣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

  「老臣知道了。」樗里疾竟只有淡淡的一句話,昔日詼諧的自嘲無影無蹤。

  秦武王還想說什麼,卻終於什麼也沒說,對著樗里疾深深一躬,逕自大步去了。

  次日,秦武王率領全部大臣嬪妃,在六千王室禁軍護衛下浩浩蕩蕩地東進了。三日之後抵達孟津渡口,甘茂已經率大軍移師北上,大軍駐紮南岸,親率眾將乘大舟橫渡北岸迎來。瀏覽完甘茂遞上的《軍功冊》,秦武王大是振作,站在軺車上便宣佈了三道詔令:擢升白山為鹹陽令,立即還都鎮守鹹陽城防;擢升白起為前軍副將代行前軍主將職權;其餘有功將士盡皆按照《軍功冊》晉爵加職。詔令一下,三軍歡呼,竟是人人振奮。當晚慶功大宴後,秦武王便與甘茂計議斟酌,立派白山率領五萬大軍從函谷關返回秦國,將大軍留駐藍田大營,白山逕回鹹陽赴任;留下的五萬大軍,則由前軍副將白起輔助上將軍甘茂統轄節制,實際上便是將具體號令權交給了白起。

  清晨卯時,太陽剛剛爬上宜陽城頭,秦武王君臣嬪妃兵萬餘人乘坐百餘條大船渡過孟津,在大河南岸會齊五萬大軍,列開大陣便向洛陽浩浩壓來。

  顏率的王室儀仗到達孟津渡口的時候,秦國的五萬鐵騎甲士剛剛渡過大河,綠色的原野上漫捲著黑色的戰旗,孟津渡口檣桅如林,黑帆蔽日。南岸原野上,秦軍鐵騎在交相呼應的牛角號聲中列成了三個巨大的方陣。中央方陣前的一輛鐵輪戰車上,矗立著一面三丈六尺高的「秦」字大纛旗,掌旗者正是殿前鐵塔猛士烏獲。大纛旗下,秦武王乘一輛特製的大型青銅戰車,一身青銅甲冑,外披黑色繡金斗篷,頭戴長矛形王盔,手扶車前橫欄而立,傲慢冷酷地凝視著洛陽方向,竟恍若一尊金裝天神!王車右手便是另一個大力士孟賁,雖是徒步一柄青銅大斧,卻與車上秦武王幾乎一般高,儼然一座黑色雲車矗立!王車左手卻是淹沒在迎風飛舞的旗林中的甘茂等大隊朝臣與一大群嬪妃。王車之後緊跟著一個千騎小方陣,陣前一面戰旗大書一個「白」字,旗下便是那個年輕的新任前軍大將白起。

  秦武王揚起腕上黑色馬鞭高聲問:「上將軍,距洛陽路程幾多?」

  甘茂在馬上高聲答道:「八十里,鐵騎大軍半日可到。」

  秦武王揚鞭大笑:「旬日之間,通三川下周室,死無恨也!」

  「王駕起行——」甘茂高聲下令,秦武王的大型戰車在左右兩座鐵塔猛士的護衛下便轔轔隆隆地啟動了。王車儀仗之後,白起令旗左右一擺:「方陣推進!起——」便聞身後戰車上的三十六面戰鼓隆隆轟鳴,大河草灘上刀矛齊舉,戰馬沓沓,大軍的騎兵方陣跟在秦武王的車駕儀仗之後,竟如萬仞絕壁般齊刷刷壓過剛剛泛綠的草地。

  突然,一隊紅色車騎從官道上迎面開來,音樂號角之聲隱約可聞。

  「上將軍,這也算是天子王師?」秦武王驚訝地打量著。

  甘茂早已看見:「啟稟我王:臣料來者乃天子犒賞使節!」

  「犒賞?哼!」秦武王一陣蔑視的冷笑:「本王倒要看看,一個末路天子還能擺出甚譜犒賞我這個諸侯?」手中馬鞭一揮:「大軍列陣!」

  戰鼓號角交錯中,白起揮動令旗,五萬清一色的騎兵大軍在王車兩側展開,騎士們舉矛立刀,整齊肅然得猶如訓練有素的戰陣儀仗。

  紅色車騎駛到距秦軍大陣一箭之遙,便緩緩駐車。與秦軍黝黑閃亮的軍陣相比,這支車騎顯得寒酸極了,衣甲旗幟破舊黯淡,連青銅軺車前那面「周」字大旗的旗槍槍纓都殘缺不全了,騎隊士卒更是老少參差萎靡不振,與威猛強盛的秦軍對陣,竟形成一種荒誕怪異的對比!秦武王大瞪著雙眼一陣端詳,竟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

  此刻,老顏率從一輛華貴陳舊的青銅軺車上被侍女扶下,步態艱難地走了過來,身後兩名紅衣侍女捧著大銅盤碎步緊隨。終於,顏率走到了這輛比尋常戰車高出半人的戰車前,不卑不亢地一拱手:「秦王入天子王畿,本太師犒賞三軍來遲,尚請鑒諒。」蒼老的聲音不無悲涼,卻也沒有一絲驚慌。

  「來者自來,何敢勞天子犒賞?」雖是邦交辭令,秦武王卻說得冰冷生硬。

  顏率卻毫無覺察一般再度拱手做禮:「周王特派老臣乘王車、捧王酒犒賞大軍。周秦一源,同出西土,理當迎秦王入洛陽王城一遊。」

  秦武王冷笑:「一遊?本王若想滅周長住,又當如何?」

  顏率不緊不慢:「周室衰敗,名存實亡,不堪任何大國一擊,況乎秦國鐵騎?然則,周室無財無地無大軍,縱然滅之,非但不增國力,反徒招天下非議。諺云:滅周無功。誠所謂也。」

  秦武王突然一陣大笑:「老太師明智!本王也沒想滅周,只想看看洛陽氣象而已。」

  顏率頓時寬慰:「秦王英明!請秦王下車,接受天子賜酒。」

  突然之間,秦武王又是傲慢矜持地冷笑:「周王是王,本王也是王,何須下車?」

  顏率面色漲紅,據《禮》辯爭:「天子禮儀:戰車之上,無得受酒!」

  「為何不能?」車側孟賁一聲大吼,驚得顏率一個踉蹌幾乎跌坐在地。此時便見孟賁大步跨到兩名侍女身前,兩隻大手伸開,一手卡住一名侍女的細腰,兩手一展,竟將兩名侍女驟然舉起。兩名侍女臉色發青未及尖叫,便莫名其妙地飄上了大型戰車,惶恐地擁在秦武王兩側。孟賁大吼一聲:「跪下!敬酒!」

  「禮崩樂壞矣!」顏率痛苦兀自嘟噥一句便閉上了眼睛,兩行老淚驟然湧出面頰。

  兩名侍女嚇得完全忘記了神聖的賜酒禮儀,竟不由自主地驚慌跪倒,雙手捧起青銅大爵,卻不想忘記了一手扶住托盤;銅托盤在大風中落下,「噹!」的一聲碰到戰車銅欄上,便飛滾出戰車,竟閃著古銅色的亮光滾到了顏率腳下!銅盤下的那方紅綾被河風掀起,飄掛到那面黑色「秦」字大旗的旗槍尖上,竟是獵獵飛舞不停。

  兩名侍女低頭捧爵惶恐萬狀:「敬,請大王飲酒——」

  秦武王哈哈大笑:「天子敬酒,焉得不飲?快哉快哉!」一隻大手便將兩隻銅爵攬起一飲而盡。兩名侍女被這種聞所未聞的巨人氣勢嚇得瑟瑟發抖,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竟抱著秦武王兩腿蜷縮成兩團。秦武王大笑,一手抓住一個侍女:「天子侍女,膽小如鼠!」兩手一揚,兩名侍女便樹葉般飄了起來。只聽兩聲驚叫,兩名侍女竟從空中飄然落地,一起跌在了顏率身上。老顏率大窘,慌忙將兩名侍女推倒在地,甩袖起身。

  秦武王大笑著揚鞭一指:「老太師,請與本王同車了。」

  顏率連忙搖手:「多謝秦王,老夫不耐戰車顛簸,自乘王車隨後可也。」

  秦武王頓時冷了臉:「戰車?本王這戰車比你那王車平穩百倍,老太師試試了。」

  顏率尚未說話,孟賁便兩手一卡顏率腰身,將老人提到了大型戰車中。顏率大皺眉頭,但卻只能強作笑容:「秦王請了。」秦武王沒有理睬顏率,馬鞭一劈:「兵發洛陽!」大型戰車便轔轔隆隆地啟動了。老顏率帶來的天子儀仗與秦武王儀仗並行,竟猥瑣得令顏率不忍卒睹。

  大軍推進兩個時辰後,洛陽王城遙遙在望。秦武王極目看去,一座碩大的孤城矗立在春日夕陽之下,正當蓬勃的春耕時節,這裡竟是滿目荒涼一片蕭疏:田野裡沒有農夫,官道上沒有車馬,既沒有他所想像的遊人踏青春歌互答的王畿國風,更沒有他所嚮往的商旅仕宦輻輳雲集的繁華——在秦武王的三川之夢裡,洛陽王室是天下文明的淵藪,是金碧輝煌光焰萬丈的殿堂,縱然軍力不濟,財富風華仍當是天上仙境一般!如今看著王城破敗若此,一片冰涼竟是驟然滲透了身心,看著城外大亭下一片暗淡的紅色人群,秦武王竟連詢問的興趣都沒有了。

  老顏率站了起來:「秦王請看:周室群臣正在代天子郊迎。」

  這也是代天子郊迎?兩隊老少「天兵」排在大石亭外,一直延續到城門,紅衣紅甲破舊不堪,刀矛銹蝕得一片斑駁,竟是比犒賞儀仗還要寒酸;一片服飾陳舊的老少官員恭謹惶恐地排成了兩列,一方巨大的舊紅氈鋪在亭外,紅氈上是勉強還算齊全的王室樂隊,樂師卻全是白髮蒼蒼的老人與姿色平常的中年女子。兩列衣飾略為鮮亮的年輕侍女排於官員隊列之後,大約是郊迎隊列中唯一的亮色了。

  亭外司禮大臣一聲長宣:「郊迎秦王,天子頌樂——」

  宏大的樂聲響了起來,侍女們歌聲悠揚:

  西有王客和鈴央央

  周秦同宗龍旗陽陽

  降福王室休有烈光

  功業宣武西有秦王

  秦武王瞄著一片破敗的王室儀仗,聽著這有氣無力的頌歌,竟是一片茫然。甘茂沒有聽清歌詞,高聲問道:「是何頌辭?未嘗聞也!」顏率卻是對著秦武王一拱手:「啟稟秦王:這首《客頌》,乃天子特意為迎接秦王而作!」秦武王毫無表情地點點頭,與孟津渡口的張揚風發竟是判若兩人。

  郊迎司禮大臣又是一聲長宣:「秦王入城——!」

  秦武王恍然醒悟,略一思忖向甘茂下令:「大軍駐紮城外,明日清晨入城!」

  顏率不禁愕然,轉念間便大感寬慰:「老夫即行入城,奏請天子犒賞三軍!」

  秦武王馬鞭敲著戰車,分明極為不耐:「甚個犒賞?不必聒噪!明日迎候便了!」老顏率卻更是輕鬆,深深一躬:「老臣明日恭迎秦王!」便退到了一邊。甘茂對秦武王秉性知之甚深,轉身便對白起下令:「大軍就地紮營!」白起早已將四周地形看得分明,令旗一擺:「四面紮營!拱衛王帳——!」五萬鐵騎便立即按照部伍沓沓分開紮營,將秦武王的轅門大帳拱衛在中央地帶,片刻之後便見炊煙四面升起,營地進入了秩序井然的夜營防守。

  秦武王一夜都沒有安寧,輾轉反側,總是抹不去一個突然浮現出來的念頭——洛陽之行,得不償失?仔細回味,在孟津渡口看見天子犒賞儀仗的剎那之間,這個念頭便冒了出來,兵臨洛陽城下,這個念頭便不可遏制地凸顯清晰了。三川這般索然無味,自己卻當做第一件大事來做,非但逼得六國恢復了合縱,而且落得個「同源相殘,非王非禮」的惡名;更重要的是,秦國負此惡名卻一無所得。秦武王第一次隱隱約約地感到了自己的鹵莽,感到了父王與張儀的老辣——放著近在咫尺的洛陽王城就是不理,只是全力以赴地與中原戰國斡旋。那時侯,自己對父王與張儀的一力連橫從內心是蔑視的,在他看來,有秦國熊羆銳士二十萬,只要放開手腳從函谷關外排頭殺去,三年內定然盡滅天下!何須來回扯鋸?目下想來,似乎是哪裡不妥了。不說別的,洛陽一班師,他便要面臨與六國合縱開打的局面,而從宜陽之戰的經過看,若非白起受司馬錯熏陶而提出的奇襲方略,戰勝六國聯軍絕非易事。想著想著,秦武王竟有些埋怨甘茂了:一個丞相兼領上將軍,如何不能提出更高明的方略,而只是順著自己的心意來?看來,必須在洛陽有所收穫,可是,收穫個甚呢?洛陽有甚?

  朦朦朧朧的,秦武王終究是睡了過去。古老的黑鷹城堡在雲彩間飄飄蕩蕩,他放開大步卻怎麼也追不上。突然,一隻黑色的大鷹從湛藍的天空凌空撲來,他怒吼一聲,抓住黑鷹翅膀便飛了起來!大黑鷹長唳一聲直墜而下,眼前竟是萬丈深淵,一面絕壁張開獠牙向他撲來——

  「啊——!」秦武王長嘯一聲翻身坐起,發力之下,那張軍榻竟破裂成了碎片,他的雙手猶自僅僅抓著榻邊橫欄。

  孟賁烏獲兩座鐵塔已經衝了進來:「刺客何在?」兩聲吼叫,竟是聲若雷鳴。

  秦武王醒了過來,呵呵笑道:「做夢打仗。沒事,去吧。」兩人一走,秦武王起身出帳,看著滿天星斗,竟不知身在何處?雙手摀住臉冷靜片刻,方才回過神來,一直站到東方露出魚肚白色,方才回到大帳。

  紅日初升,顏率率領著周室的老少群臣出城迎接了。甘茂趕來請令如何進城?秦武王第一次發問:「丞相以為如何進城?」甘茂拱手答道:「揚我軍威,大軍開進!」秦武王卻淡然下令:「大軍駐紮城外,大臣嬪妃將領並一千鐵騎入城。」甘茂略一愣怔,便大步去了。片刻之後,白起親率本部千人隊護衛著秦武王車駕,轔轔隆隆地開進了洛陽。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30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08 PM 編輯

第三節 九鼎夢魘 幽幽血光


  洛陽王城的宮殿群在春日的陽光下金碧輝煌。秦武王的大型青銅戰車隆隆碾過長街,零落匆忙的國人連忙嘩然閃開,竟沒有一個人駐足圍觀。秦武王輕蔑地冷笑著,腳下一跺,大型戰車竟拋下顏率一行,逕自隆隆衝進了王城幽深的門洞。

  王城內荒涼破敗一如往昔,高高的宮牆殿脊遮住了明媚的春光,層層疊疊的宮殿樓宇如高山峽谷,使方方庭院都籠罩在深深的幽暗之中。秦武王一抬頭,竟只有頭頂的一方藍天白雲懸在宮殿峽谷之上。眼前正殿廣場的大青磚縫隙裡竟是荒草搖曳,雄偉的九鼎默然矗立,時有鴉雀從大鼎耳的巢中飛出,盤旋飛舞啁啾歡叫,竟使這沉寂的宮城如同深山幽谷一般!

  秦武王正在端詳感慨,卻聞一陣樂聲,一隊王室儀仗便從東邊偏殿緩緩湧出。後邊匆匆趕來的老太師顏率一聲高誦:「天子駕臨——!秦王覲見——!」隨著顏率蒼老的聲音,一個大紅金絲斗篷、頭戴六寸紅玉冠的少年從儀仗中央走了出來。

  秦武王心知這便是新近即位的周王,便在戰車上一拱手:「秦王贏蕩,拜會周王。」這一完全沒有覲見色彩的做法,在《周禮》中可是大大的僭越,老顏率一時竟不知如何保全天子顏面?

  少年周王卻是渾然無覺一般也照樣一拱手:「秦王遠方貴客,光臨洛陽,不勝榮幸!」

  秦武王見這位少年天子還算知趣,便不再做大,飛身跳下戰車深深一躬:「嬴蕩叨擾天子,幸勿怪罪。」

  少年周王勉力一笑:「周秦同宗,情如手足,秦王遠來,王室自當設宴洗塵,請入大殿。」

  顏率為免難堪,搶先一步高聲道:「老夫為秦王導引,請——!」便領著秦武王向東偏殿而來。殿中酒宴原已備好,秦武王一瞄坐席位次,便逕自大步向並列的主案走去。身後的少年周王雖一臉苦澀笑容,卻是平靜地走到了另一張主案前:「秦王請入座。」

  秦武王笑道:「王城酒宴,生平所願也,多謝周王。」

  少年周王淡淡笑道:「賓主之禮原也應當,何須言謝?」

  一時雙方坐定,周王與秦武王同為面南主案,秦國丞相甘茂與周室太師顏率陪坐兩側,其餘大臣便以爵位高低分坐兩側。唯一的不同,便是秦武王帶來了十六名嬪妃,全是沒有見識過洛陽王城的西部女子。她們五彩繽紛地在秦武王身後排開一片大案,似笑非笑地注視著案上粗簡的酒菜,雖不能說唧唧喳喳,鶯鶯輕笑中卻也充滿鄙夷的神色。在以《周禮》為根基的周室君臣看來,成群嬪妃是根本不能在邦交大宴中就座的,更不要說一片嬉笑了。然則時也勢也,面對秦武王這等視禮儀為糞土的強悍君主,面對這些缺少王化的西部女子,周室君臣竟是無可奈何,只有尷尬地陪坐了。一時人人面紅過耳,座中竟是沒有一絲迎賓喜氣。

  紅衣司禮大臣一聲高宣:「為秦王洗塵!奏樂——!」

  隨著悠揚的大雅樂聲,周室君臣的僵滯方才鬆泛了一些。少年周王舉起了青銅大爵:「諸位同乾此爵,為秦王接風洗塵。」周室臣眾按著禮制跟著一頌:「秦王康健,再建大功。」誰想秦國大臣將領與嬪妃竟是一聲高呼:「秦王萬歲——!乾!」王城中頓時一片轟鳴雀鴉驚飛。周室臣眾面面相覷,舉著大銅爵竟不知如何應對了。

  秦武王舉著酒爵哈哈大笑:「老秦人粗樸少文,來,乾了便是!」也不向身邊天子道謝,便逕自一飲而盡。秦國將領大臣與嬪妃也是齊喊一聲「乾!」一片汩汩聲中人人空爵。周室臣眾卻看著少年天子慢慢飲盡,方才默默啜乾,雙方竟是毫不搭調。

  秦武王嘖嘖咂摸著大爵搖頭:「洛陽王室,天子之酒,怎得這般薄寡無味?這菜嘛,兩方冷豬肉,有甚咥頭?洛陽天子當真破敗若此?」

  顏率忙拱手陪笑:「秦王明鑒:周室素無土地民眾之治權,百餘年來諸侯貢品日漸斷絕,王室賦稅連日常支用尚且難以維持啊——」目光向衣衫破舊的大臣們一掃,眾臣竟是面紅耳赤。少年周王一聲長歎,竟是淚水盈眶。

  「啪!」的一聲,秦武王拍案高聲道:「這天子有甚個當頭!來人,搬出本王帶來的大秦鳳酒!再搬出行軍牛羊鹿熊肉,大咥痛飲!」

  話音落點,白起霍然起身出殿。片刻間便有一隊兵士魚貫而入,搬來五十個黑色大罈,每個大罈上貼一方紅布,一個大大的「鳳」字赫然入目!又有一隊兵士魚貫而入,捧進大盤醬色乾肉,每案一盤,濃郁的肉香頓時瀰漫開來。

  秦武王大笑道:「西岐風味,請天子品嚐!」

  少年周王渾身一顫:「多謝秦王情意——」一言未了,竟是泣不成聲。西岐本是周人發祥之地,那鳳鳴岐山的故事更是周人永遠的祥瑞;當年周人感念秦人再造大恩,將全部故土封給了秦人,自己東遷洛陽,本以為周秦同源可相互扶持,不想三百年後竟物是人非,秦成強橫大賓,周成奄奄一息,睹物思情,如何不令這位聰慧剛強的少年天子感慨唏噓?

  秦武王一陣愣怔,顯出罕見的寬和,拱手笑道:「嬴蕩鹵莽,天子恕罪了。」

  少年天子勉力一笑:「美味在前,秦王請了。」

  秦武王大笑:「天子不掃興便好!來,開咥!」

  大殿內外頓時熱鬧起來,秦國的大臣將領與嬪妃竟是無一例外地擄起大袖上手撕肉,大塊咥肉,大爵飲酒,一片唏哩呼嚕狼吞虎嚥,竟是誰也不去計較吃相禮儀。原是秦軍個個猛士,食量特大,猶以秦武王與孟賁烏獲三人為最。秦武王便是每頓必得乾肉六七斤、大麵餅五六個、烈酒一兩罈。也是昨夜臥榻不寧,秦武王早晨軍食竟是無心下嚥,就是要在王城大宴中補回來。在他想來,洛陽天子再窮酸,大肉美酒總是有的,總不至於連飯食也拿不上檯面了。誰想周人歷來簡樸,與肉慾橫流享受成習的殷商人恰是兩端,《周禮》中的天子大宴也只是中看不中吃:案中兩鼎,一鼎事先蒸煮好的方肉,一鼎藿菜燉羊骨,合起來也沒有一斤豬肉,且因事先準備,端上案來已經是冷豬肉了,如何讓秦武王這般饕餮猛士痛快淋漓?大軍征戰,飽食第一,虧甚也不能虧了將士肚腹!一國君主如秦武王者,自身便是饕餮力士,自然對行軍征戰的軍食絕不會草率了事。

  周室君臣們拘謹一陣,便也開始了放任吃喝。畢竟,無論你是天子大臣還是一介庶民,吃飽總是最要緊的。雖說周人簡樸,可這天子大宴卻也確實是無物可上,府庫短缺那是誰也沒有辦法的。在座君臣除了東周公與西周公說得上錦衣玉食之外,大約誰都不敢說自己能比秦軍兵士吃得好。今日秦王雖然大違禮儀,但也是戰國弱肉強食大勢使然,只要不滅周室,便不能認真計較,不吃反而自討無趣,何如大吃?

  如此一來,王城大殿內外便頓時成了飲宴場。殿外廣場是一千騎士的正午大餐,白起破例下令:每人可飲一碗酒,並准許在就近宮殿觀瞻遊走,以示進入王城之慶賀!秦軍將士們大是興奮,以軍中猛士特有的速度迅速飽餐一頓,便立即三五成群地在王城看起了稀奇。畢竟,這些平民子弟大多生於山鄉,又常年駐紮軍營馳驅戰場,對洛陽王城這樣的天下第一大都,平日是連想也不敢想的。一番喧嚷遊走,最後便自然地圍攏在九鼎之前嘖嘖評點,認為惟有這天下獨一無二的九鼎是鹹陽所沒有的,驚訝欣喜呼喝叫嚷竟是毫不掩飾。

  大殿內也開始鬆弛熱烈起來。秦武王一陣大咥痛飲,已經是臉紅耳熱,聽見殿外軍士品評九鼎的驚喜喧嘩,便對周王一拱手:「敢問周王,這九鼎神器幾多重了?」

  少年周王目光一閃笑了:「問鼎中原者不知幾多?只是誰也不知九鼎重量。」

  秦武王大笑:「是麼?那便試試!走,出去看看了。」一群嬪妃立即便是一片歡笑,簇擁著秦武王便出了大殿。少年周王與顏率並一班大臣也跟在秦武王后邊,來到了九鼎之前。

  九鼎在中央大殿前排成兩列:左右各四鼎,大殿前方正中一鼎便自然形成朝臣上殿時的分道標誌。王城雖然破敗,這九鼎的氣勢卻絲毫未減,縱是銅銹斑駁,反而在破敗荒涼中顯出一種亙古的崢嶸!秦武王仔細打量,只見每座大鼎均矗立在三尺多高的石龜底座上,巍巍然約有丈餘之高,仰視而上,鼎中竟是蒼黃泛綠的搖曳荒草,彷彿便是歲月的蒼蒼白髮。秦武王心中一動,一個念頭突然浮現:搬回九鼎,便是進軍洛陽的最大戰果!九鼎是天下王權的神器,秦得九鼎,便是天命所歸,足可激勵秦人震懾天下!

  「敢問老太師,九鼎原本便是周室的麼?」秦武王終於轉過身來,竟是一臉的嘲諷。

  顏率一陣思忖,搖頭解說道:「這九鼎,乃夏禹王收取九州貢金,各鑄一鼎所成。每州之鼎,刻有本州山川形勢及田土貢賦數目。鼎足、鼎耳均有上古龍形文字,是以稱九龍神鼎。夏傳商,商傳周,雖是鎮國神器,也是天命攸歸。」

  孟賁打雷般插問:「九鼎究竟多重?!」

  顏率皺起了兩道白眉,卻又勉力一笑:「九鼎宏大,無可秤量,史亦無載,誰也不知幾多重。武王滅商,從朝歌運到鎬京,平王東遷,又從鎬京運到洛陽,因無大車可以載此重物,均用兵卒徒步拉運。國史記載:每鼎九萬人牽挽,九鼎便需八十餘萬人之力。據老臣測算,一鼎大約近千鈞之重,萬餘斤也。」

  眾人驚訝肅然,圍在數步之外的兵士們也是一片驚歎。

  秦武王卻是不動聲色:「雍州之鼎是哪一座?」

  顏率指點著:「中央大鼎乃豫州之鼎,中原之鼎也。東邊四鼎是徐、楊、青、兗四州;西邊四鼎是幽、涼、雍、冀四州。」一指右手第三鼎:「那便是雍州鼎了。」

  秦武王沒有說話,大步走了過去。

  雍州大鼎巍然矗立在三尺高的石龜底座上!鼎身銅銹斑斑,三隻粗大的鼎足已經是厚厚一層綠銹了,鼎身一個巨大的上古「雍」字與山川線條中的大河東折形亦隱約可辨。秦武王專注地盯著那個「雍」字,伸手輕輕撫摸著凸出的字形喃喃念叨:「雍鼎者,秦鼎也。雍鼎呵雍鼎,你在這裡守了七八百年,該帶著它們回故土了,該做大秦之王權神器了。回到鹹陽,你便立在中央了——」突然一陣狂放大笑,秦武王用力拍打著鼎身:「本王要將九鼎搬回鹹陽!」

  秦國將士群臣驟然高呼:「秦王萬歲!」「九鼎歸秦!」

  周室群臣卻大是驚慌,一時竟無人敢說話。少年周王卻淡然笑道:「秦王想搬就搬了。周秦本為同宗,鹹陽洛陽,原本一樣。」秦武王傲慢地一笑,對周室君臣如何說法竟是毫不在意:「孟賁烏獲,五年前本王要與你倆較力,惜乎無可比之物。目下九鼎在此,誰能舉起,爵升護鼎君!」

  此言一出,秦國大臣將領與一群嬪妃竟是人人興奮不已,有幾個胡女嬪妃甚至尖聲叫了起來!只有白起微微皺起了眉頭,向孟賁烏獲投去一個眼神:「不要!」孟賁、烏獲卻是但遇較力就興奮得毛孔大張的猛士,如何還看得見白起眼神?聞聲便雷鳴齊應:「嗨!」

  「誰先上?」秦武王悠然一笑。

  「嘿嘿,我先來吧。」烏獲憨厚地應答一聲,繞著雍州大鼎抓耳撓腮:「好大物事,卻該如何下手?」孟賁也興奮不已地跟著轉了兩圈:「烏獲,鼎腳!我擂鼓助威!」烏獲用手拍拍大鼎竟是笑了:「嘿嘿,雍州老家鼎,給點臉面了。」

  孟賁已經飛步走到九鼎廣場西北角的王鼓樓上,大喊一聲:「擂鼓舉鼎——!」雙手大木棰雨點般猛擊,沉重密集的牛皮大鼓聲便在王城中驟然響起,回音相合,竟是震耳欲聾!

  烏獲半蹲身體,雙手抓牢兩隻鼎足,全身緊偎大鼎,大喝一聲:「起——!」大鼎卻是紋絲不動。烏獲面色脹紅大汗如豆,再度大喝一聲,拼盡全力想提起鼎足,一發力卻是兩臂發抖大腿發抖面色驟然血紅!突然一聲悶哼,烏獲滾下了石龜底座,一股鮮血箭一般從口中噴出,身子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烏獲——!」鼓聲嘎然而止,孟賁一聲嘶吼哭喊,凌空飛下便撲到烏獲身上。面色慘白的烏獲向孟賁一咧嘴,未及笑出,也沒有說一句話,便瞪直了銅鈴大的眼睛!

  人群一片慌亂,嬪妃們幾乎是齊齊一聲尖叫。

  秦武王臉色鐵青,大喝一聲:「孟賁!害怕了?!」

  孟賁從烏獲身上跳起,雷鳴般大吼一聲衝向大鼎,深邃的宮殿峽谷中竟發出滾滾轟雷般的共鳴!甘茂已經挺身站到大鼎前,手中令旗往下一劈,秦軍儀仗大鼓與牛角軍號便驟然響起,氣勢竟如戰場衝鋒廝殺一般。嬪妃們立即禁聲,惴惴不安地瞪大了波光盈盈的眼睛。秦國鐵甲騎士們士氣大振,高舉刀矛齊聲吶喊:「勇士孟賁!神力無邊——!」秦武王冷冷地凝視著大鼎,腮邊肌肉竟是一陣抽搐。周室群臣不知是禍是福,竟圍繞少年周王與顏率擠成了一圈,連樂師與侍女也緊張得忘記了各自操持,木樁一般釘在了原地。

  卻見孟賁衝上了雍州鼎的石龜底座,將黑色繡金披風一把扒下扔掉,又三兩下將精鐵甲冑褪去,全身上下竟唯餘一片包身小布,赤身站立,全身黑毛,幾乎與鼎耳等高!威武雄猛的氣概引起秦兵一陣狂熱歡呼。

  秦武王捧起一罈鳳酒大步走到鼎前:「孟賁,揚我國威,更待何時?!」

  孟賁雙手接過酒罈,竟是眼含熱淚:「臣一介武士,得有今日,死不足惜!」將一罈鳳酒掀起,竟如長鯨飲川般一氣吞乾,右手甩出,大酒罈「啪!」地碎在了廣場中央!便聞大鼓與號角再次響起。孟賁跨開馬步,兩隻粗長黝黑的胳膊伸出,大手便牢牢抓定了雍州鼎的兩隻鼎足。全場屏息中,只聽一聲大吼響徹王城,孟賁全身肌肉竟如巨大石塊崩緊凸顯,雄偉的雍州大鼎驟然被拔起於基座,升離地面數寸!眼見鼎身微微晃動,秦國甲士一片吶喊:「起——!」秦武王臉上正在盪開一片微笑,周室君臣臉上卻淌下了豆大的汗珠。

  倏忽之間,孟賁巨大的身軀拚命挺直,塊壘重疊的大肌上汗水竟噴泉般湧出!全場靜得如同深山幽谷,唯聞孟賁骨節發出的「喀喀」的悶響。眼見孟賁雙眼凸出,眼珠血紅,全身黑毛筆直伸長,狀如猙獰巨獸——就在這剎那之間,突然一聲滾雷般慘嚎,孟賁兩隻大手從肘部「卡嚓!」斷裂,龐大的身軀竟飛到了空中,眼珠宛如兩顆紅色彈丸彈上天空!那龐大的軀體彈開數丈,竟直飛王鐘,擊出一聲令人心悸的巨大轟鳴——

  再看雍州大鼎,兩隻血淋淋的手臂依然摳在鼎足,汩汩鮮血從斷肘流向石龜,雍州大鼎在血泊中冰冷地巋然矗立,幾隻烏鴉卻從鼎耳巢中「呱——!」地飛出,一片怪誕神秘立時在廣場瀰漫開來。全場驚駭愕然,周、秦兩方的宮女嬪妃都不約而同地用大袖摀住了嘴巴,卻既不敢出聲,更不敢嘔吐。

  秦武王大叫一聲:「孟賁——!」便撲到了鮮血淋漓的屍體上。良久沉默,秦武王抱起孟賁,面色冷酷地緩緩走向雍州大鼎,將孟賁屍體平放到鼎前憤然挺身:「孟賁不要死!看本王為你報仇!為大秦舉鼎揚威!」嘶聲喊罷,解下繡金披風單手一甩,披風便像展翼的黑色大鷹,竟平展展飛到「秦」字大旗的旗槍之上。

  大臣將領嬪妃們猛然醒悟,頓時亂了陣腳。丞相甘茂大喊一聲:「毋得造次!」便撲上抱住了秦武王雙腿:「我王!不能冒此大險哪!」其餘大臣嬪妃們一齊湧過來跪倒:「我王萬乘之軀,不可涉險啊!」一直大皺眉頭的白起奮力擠到大鼎前,鏘然躬身:「臣啟我王:一國之威在舉國合力,不在匹夫之勇!大王縱能舉起九鼎,於國何益?請我王以國家為重,三思後行!」冷冰冰硬邦邦竟是振聾發聵。

  秦武王回身冷笑:「白起,你竟敢教訓本王?舉鼎後再殺你不遲!來人,拖開丞相!」

  兩名甲士將甘茂架走,甘茂猶自回頭哭喊:「我王,白起說得對呀——」

  秦武王臉色驟然獰厲:「有擋我舉鼎者,便是這般!」順手抓起烏獲屍體,向那口千年王鐘擲去,「轟——!」的一聲長鳴,烏獲屍體竟成碎片飛裂,血肉四散濺開!全場秦人面色蒼白,一片死寂。白起卻大步出場,鏘然拔出長劍舉過頭頂:「秦國壯士!為我王助威!」一千鐵甲騎士「唰!」地舉起刀矛,鐵青著臉一聲怒吼:「秦王大力神!萬歲——!」

  秦武王掀去軟甲頭盔,露出一身黑絲短衣與披散的金色長髮,腰間紮一條六寸寬的大板牛皮帶,兩隻赤膊盡皆金黃色長毛,身軀偉岸,儼然一頭發怒的雄獅!甘茂踉蹌衝進,雙手舉著一罈鳳酒:「臣請我王飲酒壯行!」秦武王一手提起酒罈仰天大笑:「大秦要平天下九州滄海,小小一鼎,何足道哉!」單手捧罈蛟龍吸水般一氣飲乾了一罈烈酒,揚手一甩,酒罈便呼嘯著飛向王鐘,又是一聲轟鳴,竟是經久不散。

  冷笑地看看春光下巋然矗立斑駁閃爍的雍州大鼎,秦武王正要伸手間,卻聞空中一聲尖厲的猛禽長鳴!一隻黑色的大鷹箭一般向大鼎俯衝而下,又驟然展翅升空。眾人驚駭失色間,才發現大鷹叨著一條紅色的大蛇飛向了高高的藍天!

  秦武王大是興奮,向天上黑鷹遙遙一拱:「鷹神為我去妖!大秦不負鷹神!」

  周室君臣都知道,上古老秦部族是以黑鷹為神靈的,當年還是太子的周平王跋涉隴西尋求秦人援手時,老秦部族的山地城堡還都是蒼鷹展翅之形。黑鷹是老秦人的戰神,牠比那美麗的鳳凰更使秦人熱血沸騰!這天外黑鷹恰恰在此時出現,而且叼走了一條盤踞在雍州大鼎中的紅色大蛇,在秦人看來自然是大大吉兆。

  隨著秦武王的誓言,全場秦人便是一聲吶喊:「鷹神在上!佑護我王——!」

  少年周王與周圍大臣卻是人人沮喪,面色難看極了。周人原本以龍為神物,周文王推演的《易經》八卦,便多有以龍的變化預言人事變化的卦象。然則自從有了鳳鳴岐山的祥瑞,周人便以鳳凰為神了。但是鳳神並未取代龍神,而只是並立為周人的佑護之神。更認真地說,在周人心目中,龍是威懾萬物的戰神,無論龍戰於野,還是飛龍在天,那都是上天雷霆之威非人力可及的。而鳳則是柔和吉祥的孕育之神。兩相比較,自然還是龍神第一。對龍的信奉,自然導致了周人對近似龍形的蛇的敬畏,甚至將龍蛇看作一體。對於出沒在古老宮殿與府邸的各種蛇,周人都當作神明待之,祈禱佑護,根本不會去傷害。三百多年的洛陽王城,宮殿重疊如幽幽峽谷,大蛇出沒便成為宮中常有的恐怖傳聞。尤其是罕見的怪蛇出現,通常總是會引起諸多徵兆猜測,甚至促使天子親往太廟禱告祈卦。但最讓周室君臣在意的,便是盤踞在雍州大鼎中的這條火紅色大蛇!

  那是一個深夜,一個侍女從九鼎廣場向晝夜樂舞的東偏殿送茶,腳步匆匆間,突然看見迎面黝黑的雍州大鼎上盤繞著一條紅亮亮的錦帶!侍女好奇走近,突聞絲絲喘息,一雙碧綠的圓球正悠悠逼近,一股腥風迎面撲來!侍女尖叫一聲頓時昏倒——及至周顯王與樂師們聞聲趕來,卻見大青磚上一灘血跡,紅色大蛇正盤在大鼎上昂頭對著人群吐信!周顯王驚喜莫名,立即擺下犧牲焚香膜拜,紅色大蛇竟是悠然地爬上了大鼎。王室太史令奉命占卜,卦象竟是大吉,拆解卦象云:周為火德,尚紅,源出雍州,今火龍盤踞雍州鼎,當主周室再度興旺!一時之間,火龍護鼎便成為洛陽王畿人人耳熟能詳的故事,周室君臣也將這條火龍加意供奉,視為神聖。

  而今,火龍被黑鷹叼走,豈非大大凶兆?

  秦武王卻不知這些故事,大笑著走上石龜底座:「雍州大鼎,嬴蕩來也!」回聲在宮殿峽谷中轟鳴,只見秦武王馬步半蹲,身形如淵亭嶽峙威猛不可動搖,兩隻巨手伸開,鐵鉗一般鉗緊了兩隻鼎足,眼見鼎身便是微微晃動。秦武王一聲雷吼:「起——!」鼎足驟然被拔起半尺有餘,穩穩上升。正在此時,秦武王腳下的牛皮戰靴「叭!」地裂開!秦武王身軀卻紋絲未動,鼎足繼續上升。突然,秦武王腰間的牛皮板帶又「叭!」地斷開彈飛到空中,充血的一雙大腳從戰靴上滑出,雙腿便驟然從鼎足下伸出!

  間不容髮,秦武王身軀滑倒之時,大鼎的一足恰恰切向他的大腿。一聲沉悶的慘嚎,千鈞鼎足輕輕切斷了一條大腿,切口白亮,竟帶著銅銹的斑駁與肉色!隨著這一聲輕微的令人心悸的「卡嚓!」聲,沉重的鼎足落地之音重重地猛砸到人們心上!

  全場驚駭震懾!人們夢魘般費力地、輕輕地「呵——」了一聲。瞬息之間,秦武王大腿鮮血噴發,一道血柱直衝鼎耳!雍州大鼎沾滿血流,又汩汩回流到石龜與秦武王的身上臉上。

  「秦王——!」甘茂與白起同時大喊一聲,撲向了大鼎,將秦武王抬出鼎下。御醫們提著箱包踉蹌奔來,圍成了一圈。大臣嬪妃們也清醒過來,頓足捶胸,哭成了一片。鐵甲騎士們慌亂不知所措,紛紛圍到圈外緊張詢問。

  秦武王醒了過來慘然一笑:「白起,你——對的——」

  白起含淚高聲道:「秦國新軍尚在!我王放心!」轉身對著甘茂,「丞相,秦王交給你了!」說著霍然起身衝出人圈大喊一聲,「大秦騎士,上馬列陣!」一千鐵甲騎士立即飛身上馬,列成了一個整肅的方陣,刀矛齊舉一片殺氣。

  白起高聲下令:「我王重傷,大秦鐵騎就是擎天大柱!王齕,帶三百鐵騎守住王城大門,任何人不許出入!」

  「嗨!」年輕的中軍司馬戰刀一舉,帶著一隊鐵騎衝向了王城大門。

  「蒙驁,帶兩百鐵騎看守周室君臣!我王離開之前,不許一人走脫!」

  「嗨!」前軍副將長劍一揮,兩百騎士沓沓散開,立即包圍了周室君臣。

  「其餘甲士,隨我夾道護衛!」白起令旗連擺,剩餘的五百鐵甲騎兵從大鼎到秦武王大型戰車之間,立即列成了夾道護衛陣式。此時便聞甘茂一聲嘶喊:「班師鹹陽!」幾名太醫們便用一張軍榻抬著秦武王,碎步匆匆地走向了大型戰車。

  片刻之間,秦國的王車儀仗從洛陽王城幽深的門洞匆匆湧出,在北門外會齊五萬鐵騎,便馬不停蹄地向孟津渡口飛馳而來。一個多時辰後,孟津渡口遙遙在望,鐵騎大軍卻停止了前進,在暮色中紮營了。

  洛陽王城內,周室君臣卻是一片喜慶。侍女內侍們笑鬧喧嚷地忙著收拾狼籍殘宴與鐘鼓九鼎,少年周王卻立即下令擺設犧牲香案,隆重祭拜雍州大鼎。少年天子率領全部大臣跪倒大鼎前反覆念誦著:「九鼎神器,天人渾一,佑我周室,綿綿無期!」一時祭拜完畢,老太師顏率亢奮笑道:「從今日後,九鼎穩如泰山,天下將無敢窺視周室也!」一班老少大臣們立即跟上,高聲同誦:「我王上通天心,社稷恆久!」

  突然,少年天子一指擦拭大鼎血跡的內侍,厲聲喊道:「不許擦洗!大鼎血跡,乃天證也!」

  「天證周室!社稷恆久——!」一聲頌詞便在幽深的王城久久轟鳴。

  ※※※

  夜色降臨,大河濤聲在浩浩春風中如天際沉雷。

  秦軍大營燈火點點,刁斗聲聲,戰旗獵獵翻飛。白起單人獨騎,快馬在營地反覆視察了兩周,做好了一切臨戰準備,方才稍微鬆了一口氣。上將軍甘茂此時一刻也不能離開秦王,前軍主將白山又離開了大軍,保護秦國君臣的千鈞重擔便驟然落在了他一個人身上,白起第一次感到了作戰之外的另一種巨大壓力。此刻他已經來不及譴責秦王了,畢竟,一個更適合做猛士的國王,秦王是要為大秦爭回尊嚴的,假若不是牛皮戰靴與腹間大帶匪夷所思地斷裂,而是給他一個更堅實穩固的根基,誰說他不能舉起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雍州大鼎?可一切就那樣不可思議地發生了,那一刻,白起幾乎懵了。若非他少年從戎屢經生死決於瞬息之間的戰陣危難,他真不敢說自己還能冷靜地想到全局安危?

  「稟報前將軍:秦王急召!」一騎迎面飛來,卻是秦王的貼身護衛。

  白起二話沒說,便飛馬馳向中央王帳。

  秦武王面色慘白地躺在臥榻上,甘茂與太醫們環榻侍立,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秦武王終於開口了,竟是驚人的平靜:「丞相,嬴蕩一勇之夫,有負列祖列宗,有負秦國大業,有負卿等耿介忠直,千秋之下,雖死猶愧也!」饒是平靜如常,慘白的臉上卻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甘茂痛心疾首泣不成聲:「我王休得自責,臣忝居丞相高位,卻不能匡正君心,臣萬死不能辭其咎也——王回鹹陽,甘茂自裁以謝秦人!」

  「丞相,差矣!」秦武王全力咬著牙齒:「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丞相若能鼎力善後,安定秦國,便不枉身為我師了——」

  甘茂心中大慟,情不自禁地跪倒榻邊抓住秦武王的雙手:「我王但留遺命,臣死不旋踵!」

  秦武王艱難地喘息著:「白起——白起——」

  帳外腳步沉重急促,白起匆匆進帳:「末將白起,奉召來見!」

  秦武王一咬牙又平靜下來:「白起,你有膽有識,日後必為大秦棟樑。本王託你為秦國辦一件大事,與丞相共謀之。」

  白起肅然躬身:「願聞王命。」

  秦武王眼中湧出了兩行淚水:「本王無子,將王位傳給弟弟嬴稷。他在燕國當人質,你,帶兵接他回來,與丞相輔助他繼位——此事多有艱難,燕國定要阻擋,一定要保他萬無一失。否則,秦國將生大亂。」

  驟然之間白起也是淚眼朦朧:「我王毋憂,白起縱赴湯蹈刃,亦不辱使命!」

  秦武王難得地笑了:「丞相,白起有大功,即刻晉陞前軍主將,兼領藍田大營。」

  甘茂霍然起身應道:「我王英明!臣即刻向國中發詔正名!」

  秦武王向侍立榻側的貼身衛士一瞥,衛士立即捧過了一個銅匣,秦武王粗重地喘息著:「白起,這是調兵虎符,交你掌管。國有危難,正要將軍鐵骨錚錚。」

  白起冷峻的臉上雙淚長流,接過兵符銅匣,便是深深一躬,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時便見秦武王目光迷離口中喃喃自語:「九鼎九鼎,來生,再會了——」便大睜著兩眼,雙手軟軟撒開搭在了臥榻邊上!

  甘茂一驚,仔細湊前一看,猛然便是放聲大哭:「我王何其匆匆也——」帳中衛士太醫們也頓時哭成了一片。白起卻是臉色鐵青,大步上前扶起甘茂:「丞相,不能哭!」甘茂頓時醒悟,抽泣間斷然揮手,帳中哭聲竟是戛然而止。白起在甘茂耳邊一陣低語。甘茂略一思忖,回身低聲下令:「秘不發喪,連夜拔營,班師鹹陽!大軍行止,聽白起將軍調度!」

  一陣悠揚的牛角號,在呼嘯的春風中響徹了大河南岸。秦軍大營在蒼茫夜色中倏忽變成了一支從容行進的鐵騎大軍,王車依舊,大臣依舊,嬪妃依舊,誰也看不出這是一支突遭變故的大軍。渡過孟津之後,秦軍一騎快馬飛入宜陽,大軍卻從容不迫地向西進發。駐守宜陽的兩萬秦軍立即出城紮營,恰恰卡住了咽喉要道。直到次日秦軍鐵騎進入函谷關,兩萬宜陽守軍才拔營起城,放棄宜陽進駐函谷關。這一放棄宜陽的異常舉動,使韓國大大愣怔莫測高深,連忙派出特使到洛陽探聽,方知秦武王橫遭慘禍,連忙飛騎知會山東六國,函谷關外竟是彈冠相慶,立即開始秘商再次合縱鎖秦了。

  卻說秦國鐵騎一進函谷關,甘茂便與白起秘密商議分頭行動:甘茂帶五萬大軍護送秦武王遺體回鹹陽,鎮撫朝野,秘不發喪;白起帶舊部千人隊,星夜兼程北上,赴燕國迎接新君嬴稷,新君不歸,鹹陽不發喪。甘茂憂心忡忡,擔心白起一千人馬太少,白起卻是直率簡約:「此等出使邦國之事,原不在以戰取勝,大軍反倒容易惹出事端,丞相放心便了。倒是鹹陽頭緒太多,安定不易。丞相若有難處,但請明言。」

  甘茂原是大有擔心,最不安的便是自己在軍中沒有根基,當此非常之時,僅僅有上將軍的兵權是遠遠不夠的,可是能說什麼呢?自己是丞相兼領上將軍,白起還能給他什麼權力呢?有白起一道回鹹陽最好,可偏偏又無人可以取代白起去接回新君,畢竟,新君是更為長遠的根本,只有交給白起這種泰山石敢當的人去辦才不致出錯。如今見白起坦誠相向,甘茂猛然醒悟:白起職爵皆低,自己這個丞相上將軍不問,他卻如何以下支上?想得明白,便是恍然一歎:「將軍見識果是不凡,我所慮者,軍中無臂膀也!」

  白起慨然拱手道:「丞相毋憂,我有兩個非常之法:其一,現任鹹陽令白山是我族叔,丞相可持我一信,請我叔暗中運籌武事,至少軍中郿縣孟西白三族子弟決當生死!其二,我用秦王兵符留一道軍令在藍田大營,鹹陽但有動靜,聽丞相號令行事!」

  甘茂不禁大是寬慰,起身便是深深一躬:「甘茂雖是將相一身,卻賴將軍底定根基,秦國安定之日,甘茂當力薦將軍掌兵,我固當辭。」白起連忙扶住甘茂:「赳赳老秦,共赴國難!丞相此言,教白起如何心安?」甘茂不禁慨然歎息:「將軍襟懷蕩蕩,不媚權力,唯國是舉,甘茂何其慚愧也!」白起第一次被這位驟然飆升三軍側目的權臣打動了,不禁老老實實道:「丞相無須過分自責,我王秉性,也未必聽得錚錚良謀。安定秦國,開闢新天,丞相便當無愧於秦國朝野了。」甘茂極是聰穎明智之人,聽白起說得紮實妥帖,不禁大是感動;更重要的是:白起乃老秦猛士,雖然年輕,卻以卓越的軍功、超凡的才華與及耿直不阿的品性在軍中獲得了極高聲望,獲得了白起諒解,便幾乎等於獲得了秦軍將士的諒解,這對甘茂這個入秦無大功而驟居高位的山東士子來說,是比什麼都重要的!心念及此,甘茂不禁便是淚光閃爍,拉住白起唏噓不止。

  說得一時,白起便告辭出帳聚集舊部千人隊,趁著朦朧月色星夜北上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31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14 PM 編輯

第四節 大雨落幽燕


  雖是暮春時節,燕山仍是一片乾冷。四面來風都在這裡飄飄聚會競相較勁,遼東群山的風、東南大海的風、陰山草原的風、流沙大漠的風,風向三兩日一變,竟吹得春日腳步蹣跚。就在這飽滿綿長的風中,一支黑色騎隊穿越秦國上郡,北渡大河從九原向東飛馳,進入雲中再東南直插雁門關,又東北越過平城,便在燕國西北的于延水河谷駐紮下來。這便是白起的鐵鷹銳士千人隊。歷經兩旬飛騎,跋涉八千餘里,他們終於秘密抵達了燕國防守最薄弱的側背。

  營地剛剛紮定,便有三騎飛馬出營,騎士卻變成了身穿翻毛羊皮短裝的匈奴商人。

  一柱狼煙衝起,在河谷筆直地伸向藍天。為首匈奴商人回頭看了一眼狼煙方位,揚鞭一指:「跟我來!」飛馬便向東南飛去,大約一個時辰之後,燕國薊城已經遙遙在望。

  雖是三月末了,薊城原野依舊一片蒼黃,與一片綠野的秦川判若兩重天地。匈奴商人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進了薊城,既沒有受到盤查,也沒有被人注意。畢竟,這種翻穿羊皮裝、連鬢落腮大鬍鬚的匈奴商人在這裡是太多太多了,連薊城的酒肆客店也都飄散著揮之不去的牛羊膻腥味兒。進得城門,為首匈奴商人操著生硬的匈奴式燕國話洪鐘般笑道:「各買各貨,三日後一道回,各走各了!」一揚手,三人便散開在鬧哄哄的市人中去了。

  這時候,燕國已經發生了中原人預料不到的天地翻覆。

  蘇秦在齊國遇刺身死,給燕國朝野帶來了巨大衝擊:身為攝政王的子之頓時覺得去了束縛,立即與蘇代秘密商議,要逼迫燕王噲舉行禪讓大典,好讓子之做名正言順的燕國國王。子之給蘇代的許諾是開府丞相、爵封武成君。誰知蘇秦之死卻給了蘇代當頭棒喝,眼見蘇秦因真心變法而血流五步,眼見子之當初信誓旦旦的變法宏圖竟是一片空言,蘇代深深為自己將變法大志寄托於子之而痛悔不已。思忖之下,蘇代假意答應了子之,卻在當夜秘密逃往齊國,請求齊宣王發兵靖難,還政於姬氏王族!齊國君臣尚在猶疑之中,子之卻已經一不做二不休,親自領兵進宮,逼迫燕王噲舉行了禪讓大典,自己登上了燕國王位並立即詔告天下。

  誰想剛剛詔告三日,一直隱忍不發的太子姬平、燕易王王后櫟陽公主與流散的王室貴胄力量竟一齊起兵發難,發誓要奪回王權!姬平聯軍一萬餘人以市被為大將,圍攻子之王宮,卻被子之兩萬精銳的東胡大軍殺得落花流水,市被也做了俘虜。姬平正要聯兵再戰,不想市被卻歸降了子之,率領東胡鐵騎來猛攻姬平聯軍!姬平聯軍本來就是燕國老兵與世族貴胄的私家武裝湊起來的烏合之眾,又兼大將叛變,如何經得起猛攻?只好逃到遼東大山裡去了。

  如此一來,子之更加不可一世,竟親自統領大軍追剿王族勢力,又在燕國橫徵暴斂擴充兵馬要完成自己的霸業,竟連齊宣王派去追問割地的特使也被他不客氣地趕了出去。

  齊宣王終於忍不住了,覺得讓這個子之在燕國掌權,無異於在齊國背後蹲了一隻猛虎,後患無窮。與孟嘗君一商議,立即派新任上將軍章之盡起齊國五都之兵十萬大軍討伐燕國。子之聞訊,親率五萬東胡邊軍在燕國邊界迎戰,決意一戰成就霸業!誰想燕國的東胡邊軍原本多是窮困低賤的獵農子弟,跟隨子之,圖的便是子之變法,脫除他們的隸籍,實實在在地分給他們一片土地。如今子之稱王,完全忘記了當年慷慨激昂的承諾,反倒是比燕國老王族更加苛刻地盤剝國人獵農,邊軍的戰心早已經悄悄地潰散了。兩軍一接戰,齊國的十萬大軍便勢如破竹地攻破了燕軍中堅陣營,昔日精銳無匹的東胡邊軍竟是兵敗如山倒,子之只帶領五六千殘兵逃出了重圍。齊軍一鼓作氣追擊到薊城,偌大的燕國都城竟是無一卒開戰,連城門也不知被誰事先打開了。章之率軍衝進王宮,三日大殺大搶,子之與燕王噲竟一起被亂兵殺死了,薊城也變成了滿目屍體的血城!

  躊躇滿志的章之正要席捲燕國,卻被奉命趕來的太子田地制止了。齊宣王的詔書說:「蘇秦昔日告誡:齊軍不可殺戮燕人,以免積成國仇族恨。著章之立即回兵齊界駐守,由太子田地處置燕國善後事宜。」章之雖然意猶未盡,卻也只好悻悻班師了。太子田地駐守薊城,立即下令尋覓燕國太子姬平。半月之後,太子姬平的殘餘人馬終於回到了血腥未褪的都城,在蕭疏悲涼中登上了王位,這便是後來聲威赫赫的燕昭王。

  姬平即位,薊城府庫蕩然無存,還將南部五城割讓給了齊國以表謝意,燕國窮困衰弱得直如秋風中的敗葉瑟瑟發抖。此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燕昭王案頭突然落下了一個牛皮袋,打開一看,一方白絹與一張羊皮大圖赫然在目!白絹大字曰:「承武信君蘇秦之命:王室藏寶悉數歸燕,以資復國。可照藏寶圖徐徐運回,慎之慎之!」燕昭王不及細看羊皮大圖,疾步衝出書房便望空高喊:「王后回來——!共謀國事——!」卻是殘垣寒風,宮城寂寂,四面了無人聲。燕昭王一聲哽咽,便拜倒在荒涼蕭疏的庭院:「蘇秦相國,夫人,你們是燕國恩人,姬平不振興燕國,誓不為人!」

  靠著這些財寶,燕昭王開始了艱難的復甦:資助商旅從匈奴東胡運回了皮革馬匹牛羊,從中原運回了糧食、鐵器、生鹽、布帛、種子與農具;燕昭王布衣粗食,親自督耕農田,親自巡視作坊,弔死問孤,與百姓同甘苦,直與當年的越王勾踐一般無二。漸漸地,燕國竟有了一線生機。這時候,燕昭王想到了人才,想到了招賢納士,便謙恭地到燕山腳下請燕國隱士郭隗出山。這郭隗年逾六旬,雖是白髮蒼蒼,卻是賢達明智之士,他對燕昭王說:「老夫平平,不堪治國大任。然則,王若真心求才,便請先從郭隗開始。如此,賢於郭隗者多矣,豈遠千里來投哉!」

  燕昭王極是通達諳事,立即在破落的薊城修築了一座華貴府邸,並在庭院用青銅打造了一座黃金台閣,而後便用僅存的全副王室儀仗隆重地請郭隗出山,入住黃金台,拜為國師!消息傳開,列國士子油然想起了當年秦孝公於窮困衰弱之際真誠求賢的先例,不禁大是景仰,竟是紛紛投奔燕國,一時成為風潮。其中最著名者便是魏國名將樂羊的後代子孫樂毅、趙國的名士劇辛與齊國的稷下學宮令鄒衍。樂毅拜亞卿,掌軍政實權。劇辛拜上大夫,領政務民治。鄒衍拜上卿,統領國政。

  就在秦武王張揚兵威的這兩三年裡,燕昭王君臣同心協力在燕國力行變法,廢除隸農舊制與老掉牙的井田制,推行平民皆有土的新田制。與此同時,樂毅招募丁壯、打造兵器,竟在短短兩三年中訓練成了一支五萬多人的精銳新軍。農田開墾,百工勤奮,商旅繁忙。

  古老的燕國竟是如久旱逢甘霖一般,舉國一片熱氣騰騰起來。

  所有這一切,白起都不知道,只是在北上途中不斷聽到草原牧民對燕國的驚歎,才敏銳地嗅出了一絲異常的味道。按照甘茂的說法:燕國子之曾與張儀事先有約,不會敵視秦國,只要來回路途不出事,迎接新君當無意外;最大的危險是近幾年醉心兵制變革的趙國與對秦國積怨極深的魏國,因為回途不可能再耽擱一個月繞道九原,而必須經過趙魏回秦,若兩國阻攔,便是大事;其所以此行非白起莫屬,正在於這兩國很可能趁火打劫。白起原是低職將領,在邦交大事上自然以甘茂決斷為主。但一路行來,白起卻生出了一絲警覺:燕國大勢已經發生了變化,甘茂判斷可能有誤!若果真如此,事情就大大地麻煩,燕國會不會輕易放走嬴稷母子就成了第一難題!若貿然公開進入薊城,使燕國覺察了嬴稷母子的未來身份,便有可能適得其反,如何行動?須得打探清楚再做決斷。

  白起一路冷靜思忖,便選定了在這個既便於騎兵機動又十分隱蔽的于延水河谷紮營探察。他派出的是新任千夫長王陵與兩名生於燕國的北秦子弟。這個王陵也是北秦子弟,非但長相做派酷似匈奴騎士,更有一樣長處:極是機警靈動,不識字卻記性驚人,舉凡山川河流人物,走過見過一遍便永遠不忘,口述再長的軍令也是一字不差,被軍中戲稱為「鷹眼狐心」,也是秦軍的後起之秀。派他去,白起完全放心。

  王陵一走,白起軍營便一日一換紮營地點,但那柱狼煙卻始終在第一紮營處筆直插天。軍旅大事力求牢靠再牢靠,王陵記性再好,也必須給他一個可靠標誌。這一日狼煙驟然消逝!附近樹林中埋伏的秦軍騎士立即飛馬狼煙處,將王陵帶回新帳。王陵一番備細敘說,白起才明白燕國果然發生了乾坤大變,不禁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稟報前將軍:我還見到了櫟陽公主,知道了新君母子的大略處境。」

  白起恍然拍掌,卻只有脆捷的兩個字:「快說!」

  及至王陵一口氣說完,白起卻更是沉默了。

  在燕國天地翻覆的歲月裡,各國的特使與人質卻是命蹇事乖。

  由於子之在燕國非同尋常的權力膨脹,當時各國都深為不安:子之若禪讓成功,天下王室權力的神聖性便會大為鬆動,便會形成一種隨時都可能出現的可怕現象——才智傑出之士非但可位極人臣,而且可以君臨一國!雖然是大爭之世,臣子據封地而逐漸取代原來的君主已經屢見不鮮,遠的不說,近在眼前的便有韓趙魏三家分晉、齊國田氏取代姜氏,但是,那畢竟都是發生在春秋三百多年中的一個過時潮流了。進入戰國,根基遠遠不能與春秋新興地主相比的布衣之士,憑超凡才能出將入相匡定乾坤者大有人在,但由權臣而君主,卻還沒有一個先例。假如子之「禪讓」成功,便將給天下戰國君主提出一個極為重大的挑戰!在這「燁燁雷電,不寧不令,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的歲月,一頂頂王冠落地再也尋常不過,誰敢說這個強橫凌厲的子之一定不會做君主?誰又敢說這個子之不會引發天下布衣之士的奪位潮流?這便是天下各國對這個老弱燕國的局勢格外關注的根本原因了。正因為如此,連燕國八桿子都打不著的楚國也派出了長住薊城的特使,小小薊城一時竟成為邦交使節的雲集之地。

  當時,最關注燕國局勢的便是秦齊趙三國。齊國是燕國東鄰,既是燕國多年的靠山,又企圖在燕國變化中牟取最大利益;趙國是燕國南鄰,與燕國卻是糾結重重的老冤家;秦國卻是基於連橫破除六國合縱的需求,與燕國結盟最深,要用燕國來牽制齊國趙國。張儀謀劃將櫟陽公主遠嫁燕易王,又不遺餘力地穩定子之,歸根結底,為的便是要燕國成為秦國在東方的忠實盟邦。正是基於這種長遠目光,在子之實際掌權的時候,秦惠王反倒將自己最小的兒子派到燕國做了人質特使。這一決策是告訴燕國:不管燕國若何變化,秦國都會與燕國友好。而人質的實際含義便是以王子做抵押,以保秦不負燕,秦若負燕,則王子任燕國處置!

  既是特使,使命自然是單一明確:監視子之,不聞燕政,隨時向國君通報消息。這種特使雖然有很大風險,但卻很是消閒,大都住在本國商人開辦的上等客寓裡,只有沒有本國客寓的楚國特使住在燕國驛館裡。秦國王子嬴稷有王族之身,又是最強大的秦國特使,便獲得了子之特有的關照:單獨居住在一座三進庭院,僕役全部由燕國官府派出,還有二十名甲士專司保護。幾年下來,嬴稷母子與這些特使一樣,生計雖然清苦,倒也是平安悠閒。

  及至子之禪讓而燕國內亂爆發,進而齊國大軍伐燕,嬴稷母子與各國特使便是大禍臨頭了。太子姬平一發兵,子之部將便殺死了齊魏韓趙四國特使,而後詔告天下嫁禍於太子勢力。櫟陽公主告訴王陵:就在殺害四國特使的那天夜裡,子之部將又去殺害嬴稷母子,嬴稷母子卻突然失蹤了,偌大庭院的七八個僕役竟是沒有一個人知曉!後來薊城便成了半城廢墟半城屍體,櫟陽公主多方尋覓嬴稷母子,竟是毫無蹤跡。直至王陵找到這個已經隱居在燕山的老公主,才知道了櫟陽公主近日查訪到的一個不確定消息:嬴稷母子可能還在薊城之內,只是不知何處?

  「櫟陽公主憑甚有此推測?」白起冷不丁問了一句。

  王陵低聲道:「公主說,她的一個老侍女在燕王身邊,燕王有次與樂毅秘商什麼,老侍女聽見了嬴稷的名字。她猜測:新君可能被燕王保護在一個隱秘處所了。」

  白起瞄了王陵一眼:「你以為當如何行動?」

  王陵思忖道:「末將以為:燕國秘密保護王子,必是要於秦國結好,將軍以堂堂國使身份向燕王交涉,當無難處。」

  白起用手中木枝不經意地點著地圖上的燕國,搖搖頭:「開初可能是保護,然則我王在洛陽一出事,此事可能就變了。新燕王雄心勃勃,又有樂毅、劇辛輔助,此舉可能另有所圖,否則如何連櫟陽公主也被瞞了?如今山東六國,誰不期望秦國內亂?」

  王陵:「向林胡借兵,脅迫燕國放人如何?」

  白起一揮手:「不行!一則延誤時間,二則橫生枝節,可能生出更大麻煩。」

  王陵:「但憑將軍決斷便是。」

  白起:「只有靠自己!秘密行動——」便是一番低聲吩咐。

  王陵一拍雙掌:「妙極!我打頭!」

  暮色四合,薊城倏忽陷入了無邊暗夜之中。雖說已經復甦,但薊城畢竟商旅蕭瑟,還遠遠沒有如臨淄大梁鹹陽那般繁華的夜市,加之春寒料峭,國人還未從窩冬期回轉過來,天一黑便關門閉戶歇息了。尋常人家要節省燈油,甚至連偶然的夜間勞作也是摸黑,更不用說睡覺不點燈了。如此一來,白日鬧哄哄人流四溢的薊城一入夜便是萬籟俱寂一片茫茫昏黑,惟有王宮的點點燈火點綴出星星暖意了。

  在王宮的星星燈火中,王宮邊牆的一點燈火閃爍著昏黃的微光,在遠處宮殿明亮的大燈與游動內侍飄忽的風燈下,這點昏黃的微光幾乎是難以覺察。就在這昏黃的微光裡,一個身影倏忽一閃便飛進了高牆。片刻之間,又是一個身影閃過,牆內便響起了兩聲短促的旱蛙鳴聲,牆外也跟著響了兩聲,一切便歸於沉寂。

  藉著遠處的隱隱亮色,可見四面大約一人高的土牆在高大的磚石宮牆下圍成了一座小庭院,牆邊一座低矮的茅屋窗戶搖曳著那盞豆大的昏黃燈光。白布窗上映出一個細瘦身影、一把短劍與正在擦拭短劍的細長手臂。

  院中響起輕盈的腳步聲,一個女子身影走到茅屋前,高挑豐滿卻又婀娜窈窕。

  茅屋內傳來沉穩清亮的聲音:「母親麼?進來便是了。」

  門無聲地開了,女子飄然進屋,清晰的秦音便傳到了庭院中。

  「稷兒天天拭劍麼?父王贈你這把劍,硬是讓你磨拭得薄了三分呢。」

  「母親,好劍當磨礪,鋒刃方可出。」

  「稷兒,你已磨了六年,娘都替你憂急了。」

  「母親莫急,總會回到鹹陽的。嬴稷殺敵立功,給母親在渭水邊建一座大庭院。」

  「稷兒,娘不想你建功立業,唯願不要老死燕國——能回鹹陽,此生足矣!」

  「母親。我明日請准樂毅,給你獵一頭狼回來!」

  正在此時,一支袖箭從牆根茅草中飛出,「彭」地扎到茅屋門額正中!

  那個細瘦身影開門而出,不慌不忙立於門外向院中打量著:「為質於燕,嬴稷母子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何方客人?不妨請顯身了。」雖然少年音色,卻是穩健冷靜。

  庭院中卻無人應聲。細瘦身形微微冷笑,回身拔出門額袖箭,便反身掩門進了茅屋。片刻之間,細瘦身形開門走到廊下向院中一拱手:「既是故人光臨,請了!」

  一個聲音卻在他身後:「王子請了。」

  細瘦身形回身,卻見一個威猛凌厲身穿翻毛羊皮短裝的胡商站在眼前,目光一亮,臉上卻是淡淡一笑:「無論你是誰,都是我消遣長夜之高朋,請入茅舍一敘。」便將客人讓進了茅屋。

  翻毛羊皮者進屋四面一瞄,拱手低聲問:「敢問王子,此間說話透風否?」

  細瘦少年依舊一臉淡然微笑:「買賣通天下,何怕透風?」

  翻毛羊皮者一抖手腕,羊皮大袖口中滑出一物突然一亮:「王子可識得這面令牌?」

  燈光搖曳,一面比手掌略大的青銅鑲黑玉牌赫然在目,黑汪汪玉牌中一隻白色紋路的展翅蒼鷹分外奪目!細瘦少年目光驟然銳利,眼盯著玉牌,一隻右手卻熟練地撈起腰間板帶上的一串佩玉,摘下了一片青銅鑲邊、白玉黑鷹的玉具舉在手中伸了過來。翻毛羊皮者的黑玉牌與伸過來的白玉具一碰,只聽「叮嗒!」一聲輕響,玉牌玉具便合成了一方白底銅邊鑲黑玉白鷹的令牌。

  翻毛羊皮者:「山河既倒!」

  細瘦少年應聲答道:「老秦砥柱!」

  翻毛羊皮者肅然深深一躬:「在下千夫長王陵,參見王子!」

  「千夫長?」細瘦少年目光一閃,正要說話,卻聞高大書架後女子聲音冷冰冰道:「足下不是胡商麼?要開甚價?」隨著話音走出一個高挑婀娜的布衣女子,竟是一臉冰霜。

  王陵肅然拱手:「王妃無得起疑,秦王特使便在你身後。」

  女子驀然回身,卻見書架後走出一個身形敦實散髮無冠的布衣後生,竟是大吃一驚!方纔她也在書架之後,何以卻毫無覺察?正在驚疑未定,便見布衣後生深深一躬:「前將軍兼領藍田大營暫掌秦王兵符並北上特使白起,參見王子王妃。」

  「多方執掌,倒是難得也。」細瘦少年揶揄地笑了。

  「王妃王子疑心千夫長之職與王命無法匹配,白起故而稟報全職,無得有他。」

  細瘦少年一怔,常掛嘴角的那絲揶揄微笑竟倏忽散去,不禁便肅然拱手道:「特使正氣凜然,嬴稷多有唐突,尚請見諒。這是嬴稷母親羋王妃。」自申兩人身份,顯得分外鄭重,竟全然不像一個少年王子。白起正要說話,布衣女子卻淡淡漠漠道:「將軍果是使臣,何須以此等行徑前來?」

  白起平靜道:「燕國邦交大局正在曖昧之中,不得已出此下策,尚請王妃見諒。」說著便從懷中拿出一隻精緻的皮袋,從皮袋中抽出一個細長的卷軸,「王子王妃看完這道王命,當能理會何以不能公然請見燕王?」說著便雙手遞過密封卷軸。

  「我來。」嬴稷正要接過,羋王妃目光一閃便雙手接過了卷軸,仔細地打量了一番,方才走到那張粗簡的白木書案前用一把刻簡刀撥開泥封,將卷軸打開遞給嬴稷。白起看得仔細,明知這個羋王妃的警覺仍未解除,仍然是大為敬佩。常在異國,身為人質,沒有這份永不鬆懈的警覺,大約也無法在動盪不寧的燕國生存下來。

  便見嬴稷接過打開的卷軸,只瀏覽得一遍便木然愣怔在那裡了。羋王妃驚訝地走了過來,從嬴稷手中拿過羊皮紙,只見幾行暗紅的血字觸目驚心:

  大秦王遺命:本王壯志未酬,惜乎角力舉鼎而死。王弟嬴稷文武並重性格沉穩,深得父王器重,特傳王位於嬴稷。弟受命之日,當火速由前將軍白起護送回鹹陽即位。返秦事宜悉聽白起部署定奪。秦王嬴蕩二年春。

  羋王妃雙手微微顫抖,尚未放下詔書便向白起深深一禮:「將軍肩負大秦興亡,涉險犯難而來,羋八子銘記心懷。」白起慨然拱手:「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此時王陵已經攙扶著嬴稷在案前坐好,白起便是肅然一躬:「新君在上,白起參見!」嬴稷眼中已是淚水盈眶,扶住白起哽咽著:「將軍,父王呢?王兄他卻是如何便,便撒手去了——」羋王妃也是唏噓拭淚,目光詢問著白起。嬴稷母子在燕國五六年之久,秦國發生的突然變化與燕國發生的驟然戰亂幾乎便在同一時期,顛沛流離之中幾乎與世隔絕,對秦國的消息自是一無所知。

  白起心中明白,便將幾年來秦惠王病逝、張儀司馬錯離朝、秦武王東進三川入洛陽遭遇突然變故的事大體說了一遍。嬴稷羋王妃母子聽得愣怔錯愕,哭也無聲,只是默默流淚。白起說罷秦國朝局變化便道:「燕國當知秦國變化,卻對王子王妃封鎖消息,又將王子王妃移居宮牆之內,顯然別有所慮!白起望王子王妃節哀,得從速議定離燕之法。」

  羋王妃立即點頭:「當初住進宮內,是亞卿樂毅的主張,我還很是感激。好,不說了,悉聽將軍調遣便是。」嬴稷也抹去了淚水:「將軍但說,如何走法?」白起便道:「我率一千精騎秘密入燕,駐紮在于延水河谷。只要王子王妃能夠出得薊城,進入秘密營地,我等便星夜離燕,而後再通報燕王。為今之難,便是王子王妃如何出城?」嬴稷羋妃一時沉吟,竟是想不出個妥當法子來。

  門口望風的王陵突然回身低聲道:「王子說到過獵狼,能否出獵?」

  嬴稷思忖道:「出獵不難,只是樂毅每次都派五百人『保護』我,原先不知,目下看卻是早已防著我了。」

  白起輕輕一拍案:「只要能到燕山出獵,就有辦法!」

  羋王妃一直在默默思忖,此刻抬頭望著白起明朗果決地道:「將軍可籌劃接應新君,但有機會立即離開。我與楚姑留下來掩護新君。如此可保萬無一失。」

  「母親!」嬴稷一驚,「你不走,我也不走!」

  羋王妃倏忽一笑,卻又莊容正色道:「稷兒莫得意氣用事。你回鹹陽繼承父兄王業,為秦國第一大事,不能出錯。我留燕國,你與將軍才能迅速隱秘地脫離險境。燕國不會輕易殺我。你越是安全離開,我就越是平安。曉得無?」

  「母親——」嬴稷竟抱著羋王妃哭了。

  「起來!」羋王妃壓低聲音嚴厲呵斥一句,又是沉重一歎,「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稷兒,天降大任於你,直起脊梁來,毋使嬴氏蒙羞也!」

  嬴稷向母親深深一躬:「孩兒謹記母親教誨。」

  白起看在眼裡,不禁也是深深一躬:「王妃如此深明大義,白起感佩之至!」

  羋王妃燦爛地笑了:「將軍,還是趕緊議定燕山接應之事了。」

  ※※※

  春日晴空,正是東南海風浩浩北上的時節,燕山的天空湛藍如洗,群山下的茫茫草場已經泛出了星星綠色。大地復甦,一冬蝸居避寒的走獸們已經急不可耐地從洞穴中躥了出來,在群山草原尋覓食物了。這時雖是農戶啟耕的大忙時節,但對於無須耕耘的貴胄們與以狩獵為生的獵戶們,三月尾四月頭卻正是春獵的黃金季節。尋常歲月裡,燕山群峰間的河谷草原已經是駿馬馳突獵犬飛竄的光景了。可在燕國遭逢大災巨變的這幾年裡,燕山的春獵幾乎是銷聲匿跡了。燕昭王復國變法之後,大部分奴隸獵戶變成了擁有一片土地的平民農夫,貴胄們更是劫後餘生家徒四壁,想威風凜凜地狩獵也是不能了。於是,春日的燕山獵場便有了一種空蕩蕩的落寞。

  今日,燕山獵場卻有了些須生氣。一支紅衣馬隊與一群獵犬在空曠的草場縱橫馳突,從四周將狐免野羊驅趕到草場中央,一個身形細瘦的黑斗篷少年手執長弓,腰挎短劍,縱馬在獵場中射殺,雖然獵殺者寥寥,卻是呼喝不止極是興奮。兩個布衣女子與一隊紅衣騎士卻在獵場邊緣觀望指點,不時發出一陣歡呼或是一片歎息。

  突然,一頭蒼狼從茫茫葦草中竄出,閃電般向兩山間的峽谷奔去!

  馬隊騎士們一片呼喊:「公子!蒼狼——!」

  狼是獸中靈物,狡詐冷酷而又悍猛結群,是狩獵者最感刺激的對手。尤其是燕山蒼狼,其聲名幾乎與中山狼相匹敵,令尋常獵手望而生畏。此時騎士們一片亢奮的叫喊,便分明是提醒黑斗篷少年:蒼狼危險,不能追殺。

  黑斗篷少年卻是滿面紅光:「好!且看秦人手段!」便縱馬飛馳追了下去。紅衣騎士們發一聲喊便一齊追來。正在奔馳之間,便見黑斗篷少年引弓勁射,長箭呼嘯飛出,馬前草叢中卻有一物突起。便聞戰馬驚恐嘶鳴跳躍不止,少年頓時被掀翻馬下。紅衣騎士們一片驚呼,馬隊風馳電掣般趕到。遠處女子尖叫一聲,縱馬趕來,身後騎士也同時捲了過來。

  蒼黃泛綠的深深春草中,黑斗篷少年雙腿沾滿鮮血,面色蒼白。女子飛身下馬衝到少年身邊:「快!軍醫!」黑斗篷少年搖搖手勉力笑道:「母親莫急。另一隻蒼狼埋伏在草叢,馬驚了。沒事的。」此時一個鬚髮灰白的紅傷軍醫已經查看完畢,拱手道:「王妃毋憂,公子跌傷脛骨,需就地靜養三日,方能坐車乘馬。」

  「我兒好命苦,娘不要蒼狼皮啊!」布衣女子一把抱住少年,竟是放聲大哭起來。

  暮色降臨,幾座軍帳便在燕山腳下的草場紮了起來,幾堆篝火也熊熊燃燒起來。雖說狩獵的主角負了傷,但對於燕軍騎士來說卻是無關痛癢,只要人不死不逃,他們便無須擔心。此刻,他們正守在這座大帳外的篝火前飲酒烤肉,喧嘩笑鬧,競談著燕山蒼狼的奇聞傳說。

  大帳中卻是燭光昏暗,一個羊皮短裝的少女站在帳口觀望著,隱隱火光下可見她嘴角下有一顆鮮紅的大痣,嫵媚中竟是倍顯機警。聽著帳中傳出的隱隱哭聲,少女不禁對笑鬧不止的燕國騎士們投去冰冷的目光。

  夜漸漸深了,白日裡還可差強忍耐的春風竟變得刺骨般寒冷。騎士們帶著幾分酒意,紛紛嚷著回帳歇息。一個落腮大鬍鬚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走到帳口嘎聲道:「王妃保,保重!我等明日再來探,探視公子!」紅痣少女皺著眉頭嘟噥道:「走就走了,曉得了,聒噪甚來?」落腮大鬍鬚嘿嘿嘿笑著壓低聲音道:「小女子可人!明日跟大哥走,不做人質了。」紅痣少女冰冷地眼波一閃,臉上卻溢嫵媚的笑意,輕輕一「欸」,卻是楚人特有的唯唯之聲,竟是一副心領神會的溫柔模樣兒。落腮大鬍鬚大喜過望,一揮手:「走!回去睡覺!明早來!」便踉蹌著腳步與騎士們呼喝笑鬧去了。

  山風冰涼地呼嘯著,夜黑如漆。騎士們的喧鬧聲沒有了,四周幾座帳篷中發出了一片片沉重的鼾聲。唯有這座大帳篷前的高竿上閃爍著一盞軍燈,燈下的三個巡哨騎士敲著刁斗在幾座帳篷的外圍游動,走著走著,刁斗便沒了聲音,接著便是粗重的呼嚕聲。

  帳後的大山上響起了一聲淒厲的鴞鳴,山根下響起了一聲沉悶的蒼狼長嗥。

  大帳中傳來女子的隱隱哭泣與少年夢囈般的呻吟。帳中燭光倏忽熄滅,幾乎在這剎那之間,紅痣少女兩手一伸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高桿上的軍燈便驟然熄滅了。三個黑影從大帳後無聲地飄出,消失於茫茫燕山之中。

  天剛濛濛亮,大帳中女子突然哭叫起來:「稷兒!稷兒!你在哪裡啊——」接著便聽紅痣少女也驚恐地尖叫起來:「公子!公子!你在哪裡?快回來——!」騎士們聞聲趕來,湧進大帳一看,頓時人人噤聲:軍榻下一片血跡,軍榻上卻沒有了黑衣少年。

  「公子哪裡去了?」落腮大鬍鬚恍然驚醒,一聲怒喝。

  紅痣少女眼波汪汪地抽泣著:「我護著王妃在帳外小解,只得片刻,回帳便沒有了公子,曉得去了哪裡?」說著便嗚嗚地哭了起來。

  一個騎士低聲驚恐地:「千夫長,莫非是,是燕山蒼狼?」

  落腮大鬍鬚滿臉漲紅大喝一聲:「看個鳥!快上馬進山!找不到公子都給我死了!」

  五百馬隊一陣颶風般捲進了燕山。兩個女子卻冷冷地笑了。

  卻說白起王陵帶著嬴稷進入燕山峽谷,等候在那裡的十名鐵鷹銳士早已經備好三匹空鞍駿馬,便在夜風中飛馳北上,一個多時辰便進入了于延水河谷。馬隊立即拔營,人裹一塊灰布,沒有旗幟,也沒有任何標誌,便南下直插燕趙邊緣的代地。白起的謀劃是:出了代地東折,再沿易水南下進入趙國,繞過魏韓周三國,直接從上黨北部山地渡過汾水,西進離石要塞,盡快進入秦國河西大營!

  千騎銳士馳驅兩日,將到易水北岸,卻逢烏雲四合,大雨連綿而來。這是春尾夏頭的四月雨,既不是來去乾淨的急風暴雨,也不是初春的綿綿細雨,唰唰漫天韌勁十足,往往一下便是三五日不止。兵諺云:行軍有三怕,斷糧伏兵連陰下。大雨連綿道路泥濘,最是騎兵遭殃,非但不能飛奔馳騁,連走馬也得看情形。大多時候,倒是騎士將衣服披在馬背,人牽著馬韁,小心翼翼地行走,比步卒還累。白起馬隊本是精銳鐵騎,比尋常騎士更是重負。人多了鐵甲兵器,馬多了面具護甲,無論人馱還是馬馱,都是見雨便多一百來斤!

  大雨一下,王陵便朝天罵了一嗓子:「鳥!你個老天爺,趕著腳下雨!」白起卻是抬頭四望了一陣,見天空烏雲厚重,顯然不是一灑兒過的夏日白雨,立即高聲下令:「上雨布!疾馳半個時辰!在土城山下紮營!」馬隊聞命發動,人人從馬鞍側的夾層裡抽出一塊塗過大漆的本色粗織布,唰啦展開披在身上。要說,這也是秦國新軍的特殊裝備之一,一方可遮蓋騎士與馬背的大漆防雨布。三遍大漆刷過,布面光滑如油,水沾即滾,驟遇大雨,倒也真能解得一時之困。片刻間雨布上身,馬隊變成了一片黝黑的松林,便在大雨中從斜刺裡插向西南土長城。

  在于延水河谷等待的幾日,十名斥候已經將回程路途打探清楚,白起早在軍圖上做了特殊標記,知道易水西南便是趙國修築的依山土長城,紮營待晴不失為應急之策。這時大雨初起,地面尚硬,奔馳得一陣便翻過了一道山梁,趙國土長城已經遙遙在望。突然,卻見雨霧中兩面紅色大旗從前面兩側山麓迎面包抄過來!沒有戰鼓聲,也沒有喊殺聲,在大雨中竟保持著整齊的奔馳隊列,顯然,這絕不是一支散兵游勇。

  「停——!」白起斷喝一聲,正在從半山坡向下衝來的黑色馬隊竟齊刷刷勒馬,立即在馬蹄沓沓間聚成了三個扇形小方陣,若鼓勇而下,正是兩翼包抄中央突破的騎兵基本陣法。幾乎就在同時,兩面紅旗在山坡下聚攏,紅衣騎士橫列成陣,大雨中立顯一道刀槍鮮明的城牆!旗下大將冷冷高聲道:「樂毅在此,誰敢越境?」

  白起眼光一掃,便見百步之外的這個樂毅三十來歲,除了黝黑的臉上一部絡腮大鬍鬚,大紅斗篷猩紅甲冑火紅戰馬,竟是一團雨中的火焰!白起鎮靜地扯下身上雨布,驟然露出秦將特有的黑鐵甲黑駿馬。身後騎士也一齊扯下雨布,黝黑的松林驟然變成了鐵黑的方陣。白起單騎向前,遙遙拱手:「秦將白起,參見樂毅亞卿!」

  樂毅揚鞭一指:「白起,以此等行徑帶走人質,邦交何在?作速交出公子稷,否則,樂毅斷不會放你出境!」

  白起沉穩答道:「亞卿既已知情,白起亦無須隱瞞:公子稷少年王子,留在燕國於燕無益,回秦則可保秦燕修好,正是兩廂俱佳。若依邦交之道:公子稷本是特使,燕國安定後便當許其回秦覆命。燕國卻將特使軟禁宮中僕役居所,又是何等行徑?」竟是針鋒相對卻又不卑不亢。

  樂毅目光一閃:「將軍明告,公子稷回秦何事?」

  「為大秦惠王守陵。」

  「守陵?」樂毅微微一笑,「請出公子稷,我與他直接對答,以做國事交代。」

  白起一拱手道:「亞卿鑒諒:公子稷已於兩日前車騎出燕,此時當已進入河西了。」

  樂毅一臉雨水,卻是肅然正色:「既已如此,請將軍轉告秦王:燕國暫留羋王妃,請速派專命特使赴燕會商;若盟約可成,燕國恭送羋王妃回秦。」

  白起慨然道:「秦燕本是盟邦,秦未負約,何須新約?」

  「新君當政,便當新約!將軍記住了?」

  「亞卿之言,白起謹記在心!」

  「讓開大路,恭送將軍出燕!」樂毅長劍一揮,燕軍嘩然閃開中間山地。白起向後一招手,馬隊從空地中疾馳而過。最後的白起向樂毅一拱手:「敬佩亞卿!後會有期。」便縱馬去了。樂毅望著雨霧中白起的背影,點點頭又搖搖頭,竟是愣怔良久方去。

  白起馬隊進入趙國土長城下,找了一片地勢較高的山林紮營避雨。這裡正是燕、趙、中山三國交界的山地,山高林密,方圓百里沒有駐軍,原是異常的隱蔽。雖然如此,白起還是下令軍中不得煙火起炊,一律冷食。鐵鷹銳士們久經錘煉,只要有乾肉舂餅,再有一袋雨水,便是甘之如飴了。可嬴稷就很難,一則他有傷,二則身軀瘦弱又正在少年。白起便給他了六個裝涼開水的牛皮水袋與兩個酒袋,包括白起自己與王陵的水袋酒袋,一起交給嬴稷解渴暖身。可嬴稷偏生不要,瘸著腿笑道:「逃兵亂時,我連死蛇都咥過了,怕甚?有肉有餅,足矣足矣!」硬是與騎士們一起雨水冷食,竟使得騎士們感慨不已。

  三日後天氣放晴,萬里碧空如洗,正是初夏好天氣。白起馬隊拔營出發,三日之間便向西出了中山國,越過晉陽、渡過汾水、橫穿介山,便極為隱秘地過了離石要塞,進入了秦國的河西高原。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32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22 PM 編輯

第二章 艱危鹹陽
第一節 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



  秦王車駕儀仗在五萬大軍護衛下一進入關中,甘茂立即開始了秘密籌劃。

  斡旋宮廷,甘茂自覺比運籌戰場得心應手。他很清楚,在白起迎接新君返回之前,秦王儀仗既不能耽延在外,也沒有必要火速回鹹陽。因為,只要秦王大軍一日在途,鹹陽就一日無事,但入鹹陽,秦王暴死的真相就有可能隨時洩漏,危險就可能隨時發生,必須有備無患,方能進入鹹陽。做了如是想,甘茂便率大軍緩緩西進,秦王車駕行止如常,沿途郡縣守令的覲見禮儀也照常,各種詔令照樣發出,一切都沒有絲毫的異象。

  這一日路過藍田大營,正是日暮時分,甘茂命大軍拱衛著王帳在藍田原下駐紮,自己卻只帶著中軍司馬王齕與十名護衛騎士,飛馬來到藍田大營。一經通報,藍田將軍羋戎立即迎了出來。

  這藍田將軍是秦軍中的一個特殊職位:既是將軍,卻不歸屬上將軍的作戰序列,而是國尉府管轄下的武職文官,職爵雖然較低,只是相當於中大夫一級的中級將領,實權與地位卻極為重要。這是商鞅創立新軍時立下的法度,原因在於:藍田大營是秦國新軍的永久性駐軍要塞,經常駐軍五萬以上,最多時甚至達到十萬以上;也就是說,秦國除了邊境關隘的守軍,精銳的主力大軍十之八九都在藍田大營;若藍田將軍成為統兵將領,事實上便成了經常性手握重兵的大將,這與新法的掌兵體制便是不合的。

  秦國軍法的大脈絡是:國尉府治軍政後勤並管轄邊境要塞的防守,但卻沒有調動大軍的權力;上將軍統兵出征,但調動大軍卻必須憑國君頒賜的兵符,無兵符不得統軍出征;如此一來,國尉府——上將軍府——國君三方面,就大體形成了全部軍權的制約平衡。大軍無戰,長駐兵營,藍田將軍就只有管理修繕營地、供應軍糧輜重、監督軍事訓練等處置軍中政務的權力,而不能調動一兵一卒!雖則如此,一旦國中大政起了爭端,這藍田將軍的重要性便立刻凸顯出來,成為制約大軍行止的最關鍵環節。

  甘茂要做的,便是將這個關鍵人物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確保大軍不動盪。

  進得中軍大帳,甘茂便命羋戎屏退左右,命王齕守在帳外,自己與羋戎整整密談了半個時辰方才出帳。次日清晨,藍田將軍羋戎便率領五千精銳鐵騎,沿著南山北麓向西秘密開去了。與此同時,甘茂也將五萬大軍歸制藍田大營,護衛秦王車駕的便只剩下了八千王室禁軍。這也是秦國法統:班師入國,大軍歸制藍田大營,不得進入鹹陽,無論是國君還是大將統兵,一律如此!這樣一來,秦王車駕的行程便快捷了一些,半日行軍便到了櫟陽城南。

  秦王大帳剛剛在渭水北岸紮定,中軍司馬王齕便飛馬進了櫟陽。

  櫟陽是秦獻公東遷抗魏的都城,也是秦孝公與商鞅變法的發端地,都城西遷鹹陽後,櫟陽便被秦人呼為「東都」,在秦人心目中具有極為重要的地位。但凡國君東巡西歸,只要從櫟陽經過,只要沒有緊急軍情,總是要進入櫟陽巡視一番,雖說不是法度,卻也是不成文的規矩。在秦國的地方大員中,「三都三令」最為顯赫:一是新都鹹陽令,二是西都雍城令,三便是東都櫟陽令。遴選任職,這「三都三令」大都是王室族系的大臣出任,且爵位都稍高於其他郡守縣令。

  目下這個櫟陽令,卻是個極為特殊的人物——羋王妃的同母異父弟魏冉。羋王妃本是楚國王族的遠支旁脈,第一次六國合縱失敗後,便被賜以公主名號,被當時剛剛即位的楚懷王指嫁給了秦惠王,以為兩國和好之紐帶。羋王妃多情慧心,深得秦惠王喜愛。雖然楚國後來與秦國多次交惡,羋王妃都沒有在宮中失寵,反而將兩個能幹的弟弟都引薦給了秦惠王,紮紮實實地從小吏做起,竟是決意在秦國扎根了。這兩個弟弟,一個是這個魏冉,另一個便是藍田將軍羋戎。魏冉文武皆通,沉穩有才略,由東部小縣少梁的縣吏做起,督耕極是紮實,三年後便接任那個歌功頌德的屠岸忠做了少梁縣令;又三年,竟將少梁縣變成了富民一等縣。張儀與樗里疾聯名舉薦,秦惠王便擢升魏冉做了櫟陽令。

  甘茂要秦王接見這個櫟陽令,也是他有心佈置的一顆極為重要的棋子。

  但是,甘茂卻從來沒有見過這個魏冉,心中確實拿捏不準對他說到何種程度?藍田將軍羋戎是羋王妃的同父異母弟,在禮法血統上要更近一層,加之羋戎軍旅行伍出身,性格坦直,與國中大臣又素無瓜葛,甘茂一開頭他便立即慷慨激昂地明誓。當甘茂拿出兵符,調定五千鐵騎請羋戎率領時,羋戎沒有絲毫的猶豫便答應了。人皆如羋戎,事情自然好辦。然則,魏冉卻是大大不同羋戎。據甘茂所知,魏冉非但與國中大臣多有交往,且與現職左庶長的王子嬴壯也頗有往來,當此微妙之時,他的真面目尚不清晰,遑論挺身而出?看清魏冉,說服魏冉,甘茂還真不敢說有幾多成算。畢竟,權力場角逐,重的是權力得失,血緣親情並非萬無一失的紐帶。這個魏冉已經在秦國做到了櫟陽令的位置,安知他沒有自己的朋黨?

  「稟報上將軍:」中軍司馬王齕匆匆走了進來:「櫟陽令奉詔起行,隨後便到!」

  「如何起行?帶護衛多少?」甘茂立即跟上一句。

  「軺車一乘,獨自起行,無帶護衛。」

  甘茂眼睛一亮:「好!你守在王帳外,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嗨!」王齕應命,便大步出帳去了。

  國王車駕駐紮,尋常總是三層護衛:禁軍營帳最外圍,隨行兵車圈起的轅門與兵車將士第二層,轅門內王帳外的貼身護衛為第三層。由於洛陽驟變,甘茂便成了常居王帳調度的「秦王」,非但日每要與太醫商議如何給鹹陽通報秦王傷情,還要應對一路上必須要秦王出面的各種覲見。也是甘茂久做長史,長於秘事,當初將秦惠王的病情竟能瞞得鐵捅也似,一路上小心翼翼,竟是沒有出任何差池。甘茂心知維持宮闈機密的要害是左右心腹,所以在秦武王暴死的當晚,便在孟津渡口將秦武王的原班內侍、侍女、隨行嬪妃全部集中,編成了一個行軍部伍,由王齕親自挑選了一個鐵騎千人隊監管行軍。部伍編成,甘茂請出秦武王親賜的鎮秦劍,當面對這些最知真情的王宮內僚下達嚴令:「不許與外部任何人會面!不許私相議論任何事!不許與監管軍士說一句話!但有違反,立斬無赦!」非常時刻,這些內僚們見甘茂殺氣騰騰的模樣,倒是噤若寒蟬,人人做了啞巴一般匆匆隨軍,還真沒絲毫洩漏消息。內僚一去,甘茂的王帳班底便只有五個人:一個外臣熟悉的老內侍,一個常侍秦武王身邊的美妾,一個太醫令,一個經常隨從的貼身劍士,一個擬詔出令的掌書。而這五個人,都必須聽從王齕的號令定行止。每日一紮營,王齕便仗劍守在王帳帳口,甘茂則坐在外帳處置公文,其餘五個符號人物便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晃悠,守著人影幢幢一片草藥氣息的內帳,倒是與尋常時的王帳一般無二。

  王齕剛剛在帳口站定,便見一輛青銅軺車轔轔駛到轅門口外,接著便是一聲高亢明亮的楚音秦話:「櫟陽令魏冉奉詔晉見——」

  王齕高聲傳進,便聽帳內老內侍匆匆腳步與稟報之聲,片刻間便見老內侍走到帳口喊出一聲臣子們極為熟悉的尖亮傳呼:「櫟陽令魏冉覲見——」話音落點,老內侍伸出長大的蠅刷木把兒,「啪!」地一挑,便極為熟練地打起了帳口厚重的牛皮簾。

  秦武王有個朝臣熟知的喜好:但凡居所行營,都要燈火大亮纖毫必見。這轅門內便是軍燈高挑,風燈夾道,王帳內外更是一片通明。如此一來,正對著帳口坐在外帳大案前處置公文的甘茂,便與大步走進轅門的魏冉相互看了個一清二楚。只見來者身材高大,頭上一頂四寸黑玉冠,身上一領黑絲斗篷,內穿本色牛皮軟甲,腳下更是一雙長腰牛皮戰靴,一副連鬢絡腮大鬍鬚圍著又長又方的白亮臉膛,竟是斯文中透著威猛,雖然手無長劍,只提著一條短桿馬鞭,卻分明一位荊楚猛士。甘茂以雜學著稱,對相學也算通曉,遠看魏冉起腳飄悠,下腳卻沉穩有力,步態方正而雙肩略擺,迎面看來竟是虎虎生風,心下便暗暗讚歎:「此人虎踞之相,只可惜霸氣重了些許。」

  魏冉已經大步進帳,卻只對迎面高座的甘茂一拱手,便走到了內帳口深深一躬:「櫟陽令魏冉,奉詔來到。」內帳傳來一聲粗重的呻吟,接著便見秦王掌書走到了帳口:「我王口詔:丞相甘茂,暫署國政,櫟陽令魏冉悉聽丞相政令。」魏冉高聲應命:「臣遵王命。」轉身走到甘茂案前一拱手:「櫟陽令魏冉,參見丞相。」

  甘茂微微一笑,指著左手長案道:「櫟陽令這廂入座便了。」

  魏冉卻站著不動:「屬下公務繁多,領命便去,無須入座。」口氣竟是冰冷淡漠。

  甘茂知道秦國朝野對自己多有微妙之辭,看來這魏冉也是偏見者之一了,當此非常之時,心下也不以為忤,依舊微笑道:「今日關涉機密,終不能與足下慷慨高聲也。」

  魏冉目光只一閃,便二話沒說,大步跨到案前入座:「魏冉謹受教。」

  此時內帳中走出了那個常隨秦王的侍妾麗人,對老內侍吩咐道:「我王傷痛初眠,熄滅帳內外大燈。」老內侍站在帳口便是一聲低呼:「王眠滅大燈——!」話音落點,便見王帳外轅門內的夾道風燈一齊熄滅,帳內周遍六盞銅燈也一起熄滅,只留下甘茂公案邊兩盞銅燈,內帳燈火竟是全部熄滅,只有帳口一支蠟燭搖曳著豆大的微光。魏冉眉頭不禁便是一皺:「秦王傷痛初眠,言談不便,不若屬下明日參見丞相便了。」

  甘茂低聲道:「明月如天燈,你我到帳外敘談如何?」

  魏冉略一思忖便道:「丞相明日拔營,只好奉陪了。」

  甘茂與魏冉出帳,王齕便遙遙跟隨在五六丈外,向渭水岸邊去了。時當中旬,月明星稀,渭水如練,一片山水竟是分外的幽靜。一路漫步行來,甘茂竟是一句話也沒說。他原本想讓魏冉主動開口詢問,可魏冉竟也是一言不發,始終只是默默跟隨。走到渭水岸邊一座土丘上,甘茂停住了腳步突然道:「秦王傷勢,足下作何想法?」

  魏冉竟是沒有片刻猶豫,立即接道:「臣不窺君密。不知王事,亦無想法。」

  甘茂肅然正色道:「櫟陽令,甘茂奉詔告知:本王傷重難愈,櫟陽令須得與丞相同心,匡扶王室,底定朝野!」

  魏冉一陣愣怔便恍然醒悟,深深一躬:「臣,櫟陽令魏冉遵命!」

  「若天不假年,我王遭遇不測,足下以為何人可以當國?」甘茂聲音雖輕,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魏冉目光突然銳利地逼視著甘茂,冷冷道:「魏冉可以當國!」甘茂大是驚訝愣怔,沉聲道:「櫟陽令慎言慎行了。」魏冉卻冷笑道:「但為臣子,自當以王命是從。丞相不宣王命,卻來無端試探魏冉,究竟何意?」

  甘茂不禁大是寬慰。他其所以突兀發問,為的正是出其不意地試探魏冉的真心。尋常朝臣,都會在這種非常時候不自覺地脫口說出自己想要擁立的人選,更是期盼著顧命權臣與自己一心,極少能想到國君遺命所屬。畢竟,春秋戰國幾百年,權力交接時刻出人意料的驟然變化是太多太多了,誰不想趁機浮出水面?然則,這個魏冉能在這種時刻有如此定力,足見其膽識超凡。但是,甘茂畢竟老於宮廷之道,他不相信一個與王室有牽連的外戚會沒有心中所屬的未來君主,而且越有膽識者越有主見,如果能讓魏冉自己說出來,一切便會順當得多。心念及此,甘茂便略帶歉意地苦笑道:「非是試探,實在是秦王尚無定見,甘茂心急如焚,便想兼聽而已。」

  「秦王勇武果敢,如何能在垂危之時沒有定見?」魏冉立即頂上一句。

  甘茂歎息一聲:「足下是關心則亂?抑或是臨事糊塗?秦王沒有王子,儲君必是諸弟,倉促之間,卻是選定何人?設若足下為當事者,莫非能一語斷之?」

  魏冉默然片刻,慷慨拱手道:「丞相此言倒是實情,屬下方才唐突,尚請鑒諒。」

  甘茂一揮大袖:「當此之時,輔助我王選定儲君為上。些許言語,誰能計較?」

  魏冉思忖道:「諸王子賢愚,難道先王沒有斷語判詞?」輕輕一句,又將問題推了回來。

  「先王斷語,秦王不說,我等臣下卻如何得知?」甘茂又巧妙地推了過去。

  魏冉一陣默然,焦躁地走來走去,終於站在甘茂面前冷冷道:「屬下卻聞先王屬意嬴稷,曾與秦王有約:三十無子,便立嬴稷為儲君!」

  甘茂淡淡漠漠道:「縱然如此,嬴稷何以為憑?」

  「丞相此話,魏冉卻不明白。」

  「諸王子各有實力:鎮國左庶長有之,依靠王后成勢者有之,與貴胄大臣結黨者有之。」甘茂先三言兩語撂出爭立大勢,又是一聲粗重的歎息,「唯嬴稷遠在燕國,又為人質,國中根基全無,縱然立儲,誰能說不是砧板魚肉?」

  魏冉卻是冷冷一笑:「丞相差矣!若得正名,便是最大根基,何愁有名無實?」

  甘茂望著月亮良久沉默,卻突然道:「公能使其名歸實至?」

  「卻要丞相正名為先!」魏冉硬邦邦緊跟,竟是打定一個先奉王命的主意。

  甘茂深深一躬:「公有忠正膽識,大秦之福也!」

  魏冉連忙扶住甘茂,口中卻急問一句:「丞相之言,莫非秦王已有成命?」

  甘茂心下一鬆,便是一聲哽咽:「不瞞公子,秦王已經暴亡了。」

  魏冉卻沒有絲毫的驚慌悲傷,默然片刻,竟是對甘茂深深一躬:「丞相毋得悲傷,秦王恃力過甚,暴亡也在天道情理之中。魏冉粗莽,今日明誓: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甘茂立即慨然一躬:「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這句誓詞,原本是在秦軍騎士中流傳的一首歌謠,歌曰:「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修我甲兵,與子偕行!」歌詞簡單,格調激越,竟將軍中將士的浴血情誼唱得淋漓盡致。當一個騎士磨劍擦矛,要與你慷慨同心,將你的仇敵也當做他的仇敵時,這種誓言便是生命與熱血的詩章。魏冉將這句同仇敵愾的軍中歌謠用來明心,如何不令甘茂感奮異常?

  月光之下,甘茂對魏冉備細敘述了秦武王暴亡的經過與目下所進行的一切,兩人又商議了諸多應對方略,直說到月上中天,方才回到王帳營地。魏冉沒有在王帳逗留,卻連夜趕回櫟陽去了。

  次日清晨,秦王車駕緩緩啟動,魏冉率櫟陽全體官吏與族老在城外郊亭隆重送行。一應公務完畢,已經是過午時分。魏冉將兩名得力幹員喚到書房,秘密叮囑了櫟陽官署的諸多要害關節與應對之法,兩名幹員原是老吏,不消說已經心領神會。一時安頓完畢,已是暮色降臨,魏冉便帶著兩個精通劍術的族侄上馬出了櫟陽,月色下直向鹹陽飛馳而去。

  中夜時分,魏冉三騎到達鹹陽城外的渭水南岸,只要越過那道橫臥渭水的白石長橋,便能進入燈火煌煌的鹹陽了。可魏冉卻沒有上橋,而是沿著渭水南岸飛馳向西,拐進了莽莽蒼蒼的酆鎬松林原,片刻之間,便憑著手中的黑鷹令牌進入了古堡一般的章台宮。

  章台是秦惠王晚年經常居住的別宮。那時侯,這座松林原經常秘密駐紮著五千精銳步兵,戒備極是森嚴。秦惠王死後,秦武王躁烈尚武醉心兵事,從來不喜好住這幽靜得令人心慌的大松林,近三年中竟沒有來過章台一次。五千兵馬早已經歸制了,只留下一個步卒百人隊,二十多個內侍、侍女與僕役守護,倏忽之間,章台便成了荒涼的廢宮。然則,正是因了它幾乎已經被鹹陽權臣層遺忘,甘茂與魏冉才將這裡選定為「鹹陽總帳」。也就是說,新君即位之前,這裡便是運籌謀劃發佈號令的大本營。甘茂身兼將相,必須守在鹹陽做公開周旋,這座秘密大帳便必須有能才坐鎮提調,作好應變的周密準備。這個能才,甘茂終於是選定了魏冉。

  魏冉三騎剛剛進入章台,羋戎的五千鐵騎也恰恰到達松林原老營地。羋戎下令大軍秘密紮營,便親自率領兩百騎士來到章台。雙方會合,魏冉立即開啟章台書房,連續發出三道命令:第一道,原駐章台的一個百人隊立即移營到羋戎的騎兵營地,未奉將令不許一人出營。第二道,三千騎士立即封鎖松林原所有入口,許進不許出。第三道,羋戎率領兩千鐵騎星夜北上,迎接嬴稷與白起馬隊秘密進入松林原。

  三道將令一發,松林原立即忙碌起來。羋戎的馬隊一走,魏冉立即親自巡視督導,連夜將章台宮內外齊齊收拾整理了一遍,關閉了所有用不上的殿堂寢室與空屋,只留下一間最大的正廳做了出令堂,所有內侍僕役都集中住到出令堂旁邊的幾間大屋,不奉命令不許擅自出進。

  天亮之後,魏冉又召來三名騎兵千夫長,備細議定了出入關防的各種口令與明暗哨之間的聯絡方式。魏冉給三名千夫長的最後一句話是:「回去轉告士卒弟兄:一個月內不出差錯,人各賜爵一級!但有差錯,依戰陣軍法從事,立斬不論!」

  秦國軍法:戰陣逃亡者,千夫長便有當場斬殺權。所謂「不論」,便是無須像處置尋常罪犯那樣須得經過高職將軍的廷審與議罪,實際上便是當場格殺不論!軍法歸軍法,在秦國新軍中卻幾乎從來沒有實行過。因為新軍將士大多是今日平民子弟,更有許多是變法前的奴隸子弟,人人爭相立功,從沒有發生過戰場逃亡。而今在非戰之時,魏冉卻祭出此等戰陣法令,當真令千夫長們匪夷所思,一時竟是愣怔起來。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若不應命,當場革職!」魏冉又冷冰冰加上一句。

  千夫長們見這個文臣猛士殺法決斷如此凌厲,竟是不容分說,心知定然是絕密大事,頓時醒悟,竟是慷慨一拱齊聲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這是老秦人在興亡關頭才發的老誓,一旦出口,便意味著生死不計,決意死難家國。

  魏冉正色站起,肅然向千夫長們深深一躬,便一甩大袖逕自去了。千夫長們回過神來,連忙對著魏冉背影一躬,對望一眼,便匆匆分頭部署去了。

  一日忙碌,松林原大帳便井然有序地開始運轉。暮色再度降臨時,一騎飛出松林原,乘一葉小舟渡過滔滔渭水,又上了一輛四面垂簾的黑篷車,越過長長的白石橋,轔轔進入了燈火通明的鹹陽城。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32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24 PM 編輯

第二節 風雨如晦大鹹陽


  甘茂回到鹹陽,卻是大大皺起了眉頭。

  秦武王車駕一進宮,便有留守鹹陽的左庶長嬴壯帶著一班大臣前來晉見探視。大臣們在城外迎接時,太醫令已經宣了王詔:「本王傷情怕風,諸位大臣各自勤政便是。」進宮後若再次阻擋,似乎難以成理。然則事已至此,硬著頭皮也得擋住這些大臣,否則,日日前來,豈非大大麻煩?甘茂思忖一番,對著老內侍耳邊一陣叮囑,老內侍便鐵青著臉色走了出去。

  嬴壯與一班大臣正在外殿廊下等候,人人心頭一片疑雲,卻是誰也不敢妄自猜度,更不便在此時此處公然詢問議論,廊下竟是一片忐忑不安的肅靜。王叔嬴壯卻是一臉泰然神色,對等候的大臣們笑道:「秦王天生異相,上天庇佑,必無大礙,諸位放心便是了。」大臣們一時恍然,連忙同聲應和,種種祈求上天庇佑秦王的頌詞便言不由衷地哄嗡湧出,卻是誰也聽不清楚究竟說了些什麼。

  正在此時,老內侍佝僂著身子板著臉搖了出來,誰也不看便拉長聲調高宣:「秦王口詔:諸位休得在宮中聒噪,回去理事便了,不奉詔不得進宮。左庶長當與丞相共理國政,無須掛懷本王!」說完又是誰也不看,身子一轉便逕自搖著去了。

  大臣們一陣愣怔,你看我我看你,倒是行止無措起來。秦王倒也真是此等性格,經常口出粗言,給大臣們難堪,他卻只是哈哈大笑了之。這「休得在宮中聒噪!」便活脫脫秦王口語,大臣們倒是沒有人生疑。然則國君遇到如此大變,多日來從山東飛進鹹陽的流言直是令人心驚膽顫,說秦王如何如何慘死的故事簡直是繪聲繪色滿天飛,大臣們誰不想在秦王進入鹹陽的第一時刻,親自目睹一眼活生生的秦王?縱然傷殘,只要秦王還活著,秦國就不會生亂,朝野立即就會安定下來!不看一眼秦王,誰都是七上八下不安生。身為大臣,久經滄桑,誰不知曉「王薨都外不發喪」這個古老的權謀?可目下卻是怪異:秦王崩逝了麼?車駕既已還都,且無發喪的任何跡象,那秦王分明健在,至多傷殘而已;秦王健在麼?偏偏誰都沒見。依秦王的神勇生猛,縱然斷去一條腿,也不會衰弱到不能露一面的地步去。如此想去,便竟是人人躊躇木訥眼神飄忽,口不敢言所想,也不敢第一個走去,竟是悉悉索索地釘在了廊下一般。

  突然,一陣大笑傳來,大臣們目光驟然齊聚,卻是左庶長嬴壯。只見這個一身精鐵軟甲的高大猛士揮著大手笑道:「一個個霜打了也似!發個甚愣?我王清醒如許,豈有他哉!回去回去,各自理事是正幹!走也,我去見丞相了。」說罷黑斗篷一擺,便大步去了。

  監國左庶長如是說,其他大臣還能如何?一陣笑語喧嘩,便紛紛散去了。

  甘茂卻是聽老內侍宣罷秦王口詔,便立即從後門出宮回丞相府去了。不想剛剛回府,嬴壯跟腳就到了。甘茂便請嬴壯入座,吩咐侍女上茶,又吩咐書吏將近日所有公文抬來,分明是要鄭重其事地與這位左庶長共商國務。嬴壯卻只站在當廳笑道:「嬴壯今番跟來,只是恭賀丞相勤王有功!國事卻無須交代,秦王平安還都,我這鎮國左庶長嘛,明日也該交權了。」甘茂豁達笑道:「豈有此理?秦王明詔:左庶長與我共理國政。王子交權,莫非也要逼老夫交權不成?」嬴壯哈哈大笑:「丞相大權豈能交得?看來啊,嬴壯便只有勉力奉陪了。」甘茂笑著點點頭:「多謝左庶長了。」又指著抬來的公文大案道:「也無甚交代,一件事:秦王傷癒之前,鹹陽城防民治仍然歸你統轄。這是邦司空、關市、大內、憲盜的相關文書,你搬去便了。」嬴壯連連擺手笑道:「罷了罷了,嬴壯一介武夫,城防無事已是萬幸了,如何管得忒多事體?」甘茂笑道:「王族重臣,豈能躲事?掌書,立即將這些公文妥善送到左庶長府。」

  相府掌書答應一聲,一揮手,立即有兩名書吏將公文大案抬到一邊利落捆紮,片刻便裝好了車輛。嬴壯無可奈何地笑笑:「丞相逼著鴨子上架了。」甘茂卻不容分說地擺擺手:「還有,秦王暫不能理事,城防事關重大。鹹陽令白山只有五千兵馬,若要增兵,你我共同請准秦王兵符便是。」嬴壯卻是一拱手:「容我回府謀劃一番再說。告辭。」便轉身大步走了。

  甘茂看著嬴壯的背影遠去,轉身便對身後老僕低聲道:「家老,備緇車!」白髮老管家連忙碎步走去。片刻之後,一輛四面黑篷布的緇車便停在了大廳廊下。甘茂便服登車,緇車便轔轔駛出了丞相府後門,輕快地拐進了一條幽靜的小街。

  卻說嬴壯回府,立即吩咐閉門謝客,便大步匆匆地向後園走來。

  嬴壯雖然做了左庶長,但府邸卻仍然是老府家宅。這座府邸很大,規格竟是九進一園兩跨院,比丞相府邸還大,直與封君府邸同等。依嬴壯資歷功勳,自然不當此等府邸,顯然便是承襲了。王族大臣有如此府邸者,只有秦國王族的特殊人物——秦孝公的庶兄、秦惠王的伯父、當年的公子虔!公子虔當年支持商鞅變法,卻在太子犯法之後因身兼太子傅而被商鞅處了劓刑——割掉了鼻子。從此後公子虔隱忍仇恨,閉門不出十多年。秦孝公死後,公子虔復出,輔助當初的太子(秦惠王)斡旋朝局:既利用老世族對變法的仇恨車裂了商鞅,又利用了朝野擁戴變法的力量根除了老世族,同時堅持商鞅法制不變,使秦國繼續強盛!公子虔的特殊功勳與特殊地位,使秦惠王對這個伯父厚待無比,卻是封無可封。公子虔雖是猛將,卻不是輕率武夫,對朝野大局很是清楚,秦惠王親政後便又是蟄居府邸,極少預聞國政。秦惠王也是雄才大略權謀深沉,擱置公子虔卻重用公伯的兒女。在秦惠王時期,執掌對外秘密力量黑冰台的嬴華,便是公子虔的長女,秦惠王的堂妹。公子虔還有兩個小兒子,一個是嬴離,另一個便是這個嬴壯。

  有此家世,嬴壯在秦國自然便是聲威赫赫的重臣,不管他是否左庶長。

  這座後園也是非同尋常,四面竹林草地包著五六畝地大的一片水面,水中卻沒有山石島嶼,只覆蓋著無邊的芙蕖綠葉與各色花兒,茫茫的綠葉紅花擁著中央一座古樸的茅亭,彷彿一隻碩大無比的花船鑲嵌著一座艙亭一般。微風掠過,便見竹林沙沙,水鳥啁啾,綠葉婆娑,花兒搖曳,遙望綠葉紅花中的茅亭,當真令人心旌搖蕩。

  嬴壯匆匆來到湖邊,卻是顧不得欣賞眼前美景,手指搭上嘴邊,一個長長的呼哨便伏著滿池綠葉紅花蕩了開去。片刻之間,便見湖中一條孤木小舟在穿花破葉飄了過來,一個蓑衣斗笠者站在小舟上蕩著一支細長的竹篙,竟如江南漁人一般無二。小舟將及岸邊五六丈處,蓑衣斗笠者竹篙一定,小舟便穩穩釘在了萬綠叢中。便在同時,嬴壯躍身飛起,竟如一隻黑鷹般掠過綠葉紅花,輕盈地落在了寬不過兩尺的孤木小舟上。

  「尚可將就了。」蓑衣斗笠者淡淡一句,便點下竹篙,一葉小舟竟如離弦之箭般湮沒在萬綠叢中。不消眨眼工夫,孤木舟便到了茅亭之下,在亭下石柱上一靠,便是微微一頓一退。舟上兩人幾乎同時借力飛起,穩穩地落在了茅亭之中。

  嬴壯在茅亭石案前落座,逕自拿起案上一隻大陶壺咕咚咚大飲一陣,撂下陶壺一抹嘴:「大哥不飲酒,真乃憾事也!」

  「無酒何憾?」蓑衣斗笠者已經脫去蓑衣摘下斗笠,轉過身來,一個白絲長袍白髮垂肩面戴白紗者便赫然站在了嬴壯面前,與一身黑衣精鐵軟甲的嬴壯直是迥然兩極。一開口,聲音卻清亮得宛若少年:「壯弟風火前來,莫非事體異常?」

  「大哥推測無差。」嬴壯拍案亢奮道,「秦王必死無疑!甘茂千方百計地穩定朝局,非但不奪我城防之權,還連民治權都推給了我!鹹陽城穩穩在我掌心了!」

  「壯弟差矣。」少年聲音淡淡笑道,「甘茂老於宮廷權謀,豈能給你實權?民治瑣碎百出,只怕是日後問罪的引子呢。」

  嬴壯頓時臉紅了:「大哥高明。我也疑心甘茂,只是沒有推掉。這隻老梟!」

  「卻也不打緊。」少年聲音卻笑了,「將計就計,安知非福?目下最要緊的是十二個字:明晰朝局,策動後援,立即發動。」

  「大哥以為朝局不明?」

  「我明未必你明。」少年聲音頗有訓誡意味,「其一,秦王右腿被雍州鼎幾乎連根軋斷,之後竟一切平靜如常,說明其必死無疑;其二,不召你勤王,不宣你入宮,說明遺詔新君另有所屬;其三,名義張你權力,只是為了穩定王族,以利他們秘密準備。當此之時,若不快捷動手,便會於王位失之交臂!」

  「秦王會將王位傳給誰?」嬴壯不禁有些著急。

  「必是嬴稷,別無他人。」

  嬴壯面色鐵青,啪地拍案:「鳥!一個蒙童人質,未立寸功於國,憑甚立儲稱王?」

  少年聲音歎息了一聲:「嬴稷文弱過甚,若成國君,我老秦部族之勇武品性必將沉淪。先祖獻公、孝公與先父之霸業遠圖,亦必將付之東流。秦人要大出天下,捨壯弟其誰?」

  嬴壯咬牙切齒道:「先父本來就是儲君,偏是讓給了孝公!這嬴蕩有子還則罷了,既然無子,憑甚不將君位傳我?」

  少年沉吟道:「這卻是一個謎了。按照嬴蕩品性,以及與壯弟之篤厚情誼,當必選與他同樣勇武的壯弟莫屬。選立嬴稷,想必是臨死一念之差。」

  「不說他了!」嬴壯霍然站起:「大哥只說如何動手?」

  少年聲音竟極是篤定:「此時三處要害:其一,謀得太后支持,以為正名。其二,引來一方外力,以為鹹陽兵變增加成算。其三,也是最要緊之處,秘密集結一支精兵,直擊宮廷要害。一旦佔據樞紐,則大事成矣!」

  嬴壯大是欣然:「如此萬無一失也。兩頭我有成算,只是這引外一事,一下沒有合適人選出使,卻是難辦。」

  少年聲音淡淡笑道:「既是同胞,我自當為壯弟效力一回了。」

  「大哥——」嬴壯驟然哽咽,不禁便對白衣人深深一躬。

  少年聲音的白衣白髮人扶住了嬴壯,依然淡淡笑道:「人各有命也。為兄生成天殘,便是上天要給壯弟一個謀士了,何須見外生分?做你的事去吧,太后那裡要緊。」

  嬴壯卻又是深深一躬:「大哥保重了。」嬴離點點頭,回身一撥另一張石案上的秦箏,叮咚一聲長音,便見一個白衣少女撐著獨木舟從萬綠叢中悠然飄來。嬴壯飛身落下,小舟便倏忽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茅亭中卻響起了秦人那獨有的八弦箏聲,激越地顫抖在紅花枝頭,冰冷地漫過綠濛濛水面,消滲在火紅的晚霞裡。嬴壯的心在簌簌顫抖,血在烘烘燃燒,卻終是沒有回頭。

  沒有片刻停留,嬴壯從後園出得後門,跨上一輛軺車,便徑直奔惠文后的寢宮而來。將近宮門,他竟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絲膽怯,緊張得粗聲喘氣了。自從呱呱墜地,他便生活在這片庭院裡,在這裡長大,在這裡加冠成人。這片庭院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頭。

  那時侯,父親嬴虔閉門鎖居,困獸般地折磨著自己,只有姐姐嬴華與一個胡人少女整日悄悄地跟隨著父親,怕他萬一生出意外。那個胡人少女後來便成了父親的侍妾,再後來便有了身孕。那時侯,父親的府邸簡直就是一座牢獄,那個胡妾便在一間幽暗的小石屋裡生下了他的哥哥嬴離。誰也說不清原由,嬴離哥哥生下來便是白髮紅顏,一支小小的男根竟要費力端詳才能勉強發現。父親老虎般地嘯叫著,要掐死這個怪物。可那個尋常溫順得小貓似的胡女卻突然變得凶辣無比,竟尖聲嘶喊著與父親撕打在一起。姐姐嬴華趁機抱走了嬴離哥哥,哭求家老打開了狗洞似的後門,逃到了太子府,請求太子妃收養嬴離哥哥。當時,太子嬴駟剛剛返回鹹陽一年多,娶了老秦世族的一個將軍女兒,太子妃恰是新婚少婦。這太子妃聰慧善良,深知嬴虔在老秦國人中的資望根基,更知嬴虔與太子的特殊親情,便自家做主,派一個中年侍女秘密出宮,收養了這個怪異的嬰兒。

  過得幾年,太子已經成了國君,秦國的內政風暴也已經平息,父親也已經是年屆花甲的白髮老人了。偏偏在這時候,那個胡女侍妾又有了身孕。父親離群索居多年,竟是生出了一種怪誕念頭:上天又來懲罰他,又要給他送來一隻怪物。於是,父親堅執要太醫給胡女侍妾流產,竟咬牙切齒地說:「嬴虔寧可絕後,也不落他人口舌!」又是嬴華姐姐去求已經是惠文王后的太子妃,惠文后二話沒說,便來到嬴虔府邸接走了胡女。這次,胡女卻生下了一個十來斤重的長大兒子,這便是嬴壯。

  惠文后愛極了這個沉騰騰的襁褓男兒,喜滋滋地為他取名「壯」,便留在宮中親自撫養,只將胡女送回了嬴虔府邸。從此,胡女母親便做了夫人,嬴壯卻在惠文后宮中一直長到二十一歲加冠。直到父親與母親雙雙病逝,嬴壯才回到自家府邸頂門立戶,也才將一直失散的嬴離哥哥找了回來。

  在嬴壯的記憶裡,惠文后便是他的母親,這座寢宮便是他童年少年的一切。按照輩分,惠文后只是他的大嫂。但是,嬴壯永遠都將惠文后看做母親,從來都不叫惠文后大嫂,而稱為嫂娘。如今,惠文后已經是惠文太后了,嬴壯也常常來看望她,如何竟突然生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不由自主地,他向那片碧池走去。初上的宮燈交匯著朦朧的月色,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倚在白玉石欄上凝望著碧綠的池水。那婀娜的背影,那永遠垂在肩頭的瀑布般的長髮,便是烙在他心頭的永遠的標記。

  「壯啊,還記得麼?每日傍黑時分,我便領你在這裡觀魚。」婀娜身影沒有回頭,口吻中卻充滿了溺愛與柔情。

  「嫂娘——」驟然之間,嬴壯雙眼潮濕了,輕輕走過去,將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梳攏撥弄著那瀑布般的長髮:「白髮又多了幾綹,回去吧,你晚間怕涼的。」

  惠文后還是沒有回頭:「壯啊,一個人做了國王,是否心就冷了硬了?」

  「嫂娘——」嬴壯竟是手足無措了。

  「壯啊,你與蕩,名雖叔侄,實則情同手足。你說,蕩會忘記我麼?」

  「嫂娘,」嬴壯心中一顫:「蕩是你親生愛子,血肉相連。」

  「不。」惠文后依舊倚著石欄,聲音淡漠得竟有些冰涼:「蕩不是我親生。他的母親,也是個胡女,生下他,便死了。」

  「嫂娘——這,這是真的麼?」嬴壯震驚了!身為王族子弟,又在宮中二十一年,與嬴蕩更是朝夕相處十餘年,宮廷對於他沒有任何機密可言,如何竟不知道嬴蕩不是惠文后所生?一時間,嬴壯懷疑嫂娘長久寡居而失心瘋了。他走到石欄邊,親切地攬過嫂娘的頭,想像以往那樣撫慰她,誰知這張被他轉過來的臉卻令他大吃一驚——曾幾何時?往昔豐滿白皙的臉龐竟變得憔悴如刀削,片片老人斑竟是清晰可見!亮如秋水的一雙大眼也變得空洞乾涸,雖然沒有一絲淚水,可那冰涼的目光卻令嬴壯不寒而慄!

  「嫂娘——」嬴壯一陣酸楚,猛然摟住了惠文后,又驟然放開猛然跪地,「娘!嬴壯便是你的親生兒子!你便是嬴壯的親娘!」

  惠文后慈愛地撫摩著他的臉頰:「你啊,本來就是我的兒子。」嬴壯愣怔了,他不知道惠文后的「本來」是一種愛意還是隱藏著更大的秘密?一時竟只是流著淚連連點頭。惠文后卻是一聲輕輕地歎息:「起來了,說給我,他們為何不讓我見蕩?」

  嬴壯默然一陣,一咬牙低聲道:「蕩,已經,死了——」

  惠文后無聲地張了一下嘴,便軟軟地倒在了嬴壯的懷裡。嬴壯連忙抱起惠文后大步走到池邊石亭下,將她放到石案上躺平,輕輕地掐著她的人中穴。片刻之後,惠文后睜開了眼睛抓住了嬴壯胳膊:「說,蕩是如何死的?」

  望著惠文后空洞的眼神,嬴壯斷斷續續而又點滴不漏地敘說了嬴蕩的慘死經過。惠文后靜靜地聽著,沒有一次打斷,也沒有一滴眼淚,直到嬴壯說完,她依然悄無聲息地躺著。嬴壯太熟悉嫂娘了,什麼也不說,只是握著她一雙瘦削的手,默默地守候著。

  「壯啊,抱我,到寢室去。」良久沉默,她終於氣若游絲地開口了。

  嬴壯輕輕抱起了惠文后,穿廊過廳來到了熟悉的寢室,侍奉她飲下了一盞滾燙的藥酒。惠文后一身大汗之後,終於坐了起來,突兀一句便是:「嬴壯,你敢不敢做秦王?」

  嬴壯渾身一震!他此來宮中,不正是為的求得太后支持麼?可從在碧池邊看見惠文后倏忽蒼老容顏,卻竟是什麼也忘記了,只想永遠守在嫂娘身邊,永遠做她的兒子。此刻惠文后突兀一問,他方才恍然醒悟:「娘,這是敢不敢的事麼?」

  惠文后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帳帷後拿出一方生滿綠銹的銅匣:「老法子,打開!」

  嬴壯幼時很是頑皮淘氣,整日用一支銅棍兒鼓搗宮內能見到的各種帶鎖銅匣,總是要打開方才罷手。惠文后寢宮的帶鎖箱匣雖不如王室書房多,可也為數不少,久而久之,竟被他全部鼓搗開了。秦惠王知道後又氣又笑,有次拍著書案一隻秘詔銅箱板著臉道:「一個時辰,你小子要能戳騰開這隻銅箱,賞你一口好劍。」嬴壯高興得連蹦帶跳,拿出那支五寸長的銅棍兒,饒有興致地鼓搗了一個時辰,卻終是沒有打開,便噘著嘴巴老大不高興:「大哥,再給半個時辰,再要打不開,我永不開鎖!」秦惠王卻笑道:「給半個時辰也可,只是無論打開與否,都得洗手。」嬴壯二話不說,點點頭立即埋頭折騰,過得片刻,竟是生生打開了那隻機關重重的銅箱。

  惠文后卻不管秦惠王的「洗手」禁令,依然有意無意地放些不打緊的帶鎖鐵箱銅匣在寢宮裡,讓嬴壯偷偷地消磨時光。可嬴壯也忒煞怪,從此竟是一鎖不開,整日只是練那口月牙兒似的吳鉤,十幾年下來到加冠時,竟又練成了罕有敵手的鐵鷹劍士,除了力道,竟是絲毫不比嬴蕩遜色。正因多年不練開鎖了,嬴壯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打開這把銹鎖,心中便不禁暗暗道:「若能打開這把鎖,便是上天讓我成就大業。」

  「看看,這是誰個物事?」惠文后笑著一抖衣袖,手心中竟是一根亮閃閃的銅棍兒。

  「娘!」嬴壯心頭頓時酸熱了,這支早已經被他遺忘的銅棍兒竟被惠文后珍藏如斯,雖是生母亦未必能為,況乎一個太后?終於,他小心翼翼地拿過銅棍兒,小心翼翼地插進鎖孔,稍一擺弄,銅匣竟「彭!」的一聲彈開,紅綾內匣頓時映在眼前。

  「娘,這是甚個物事?」嬴壯竟是一陣莫名其妙的惶恐。

  「自己看。」惠文后冰冷一句,便再無下文了。

  嬴壯小心翼翼地掀開紅綾內匣,只一瞄,雙眼便頓時放光,一隻虎形兵符赫然在目!

  惠文后淡淡問:「夠不夠?」

  嬴壯向惠文后肅然跪倒:「娘!八千兵馬,與兒足矣!」

  「起來,去吧。」惠文后輕輕一嘆,「記住了,我不是你娘,不許亂叫。」一轉身竟看也不看嬴壯一眼,便飄然去了。嬴壯站起來四面打量,竟想不出這間小小寢室惠文后能去了哪裡?愣怔片刻,向帷幕後深深一躬,便抱起兵符頭也不回地出宮去了。

  此刻,甘茂卻在樗里疾府中啜茶閒談。甘茂原是有備而來,要請樗里疾出山穩定王族勢力。但他也想看看樗里疾風向,便也不急於切入正題,先只說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想讓樗里疾挑出話頭他好相機應對。他相信,樗里疾雖足不出戶,但對國中大事必然是一清二楚,說不定比他還著急。誰知樗里疾不斷眨巴著細長的三角眼,只是聽他說,一句話也不插。及至他說完兩三件不鹹不淡的瑣碎事,黝黑肥壯的樗里疾竟是嘿嘿嘿一陣笑,接著便海闊天空地說叨起來,天文地理風俗民情傳聞掌故源源不斷湧出,一個多時辰還打不住,竟是大有吐盡胸中學問的架勢。甘茂心中著急,知道自己的彫蟲小技惹惱了這個老智囊,急切間卻是沒個由頭打住他的話頭,看看已經是月上中天,多少急務等著料理,自己終不成老坐在這裡消磨。

  心思急轉,甘茂站起來徑直深深一躬:「老丞相,甘茂得罪了。」

  「嘿嘿嘿,這卻是哪裡話來?」樗里疾笑著拍拍肥大的肚皮:「人老話多,憋得時日久了,只想碰個學問之士賣賣老,好好嘮叨個三日三夜過過話癮,丞相多嫌老夫聒噪了?」

  「國有急難,老丞相教我。」甘茂再不多話,只又是肅然一躬。

  樗里疾嘴角一撇,卻終是將那嘿嘿嘿憋了回去:「要用老夫,便別繞彎子說話。」

  甘茂重新入座,正色拱手道:「甘茂一問:秦王崩逝,傳位嬴稷,老丞相以為然否?」

  「嬴稷雖則少年,卻是沉穩厚重,可歸秦人本色。然。」

  「甘茂再問:國中若有奪位者,可能何人?」

  「左庶長嬴壯。」

  「甘茂三問:此人生變,路數何在?」

  「外聯援手,內發私兵。如此而已。」

  「甘茂四問:內外交迫,如何破解?」

  樗里疾不禁嘿嘿嘿笑了:「老夫不是丞相,如何得知?」站起來一甩大袖,徑直便出廳去了。甘茂無可奈何地搖頭笑笑,也只好回府了。一路行來,終是想不通樗里疾如何便突然嘿嘿起來拂袖而去了。剛進得府門,家老便匆匆迎來稟報,說櫟陽令魏冉正在等候。甘茂抬腳便向正廳走來,家老卻低聲道:「丞相,人在松竹園。」甘茂聞聽頓感心中一鬆,覺得魏冉做事果然機警細密,懂得避人耳目。及至進得松竹園,卻不見一個人影!這片松竹園是從整個後園中封出來的一個小園林,本來不大,又無水面亭台,魏冉莫非還能躲在樹後不成?

  甘茂正在竹林邊轉悠,不防身後唰地一聲便突然一個聲音:「丞相,在下等候多時了。」甘茂一回身,見一柱黑色大袍矗在婆娑搖曳的綠竹下,夜色下竟是森然可怖!不禁驚訝道:「你這魏冉,藏在何處?」魏冉道:「便在丞相腳邊。」甘茂一低頭,月光下可見一堆竹葉散落成一個人形,魏冉分明蓋著竹葉在這裡睡覺等候,不禁又氣又笑道:「故弄玄虛,也忒是小心了。」魏冉卻是正色拱手道:「君失其密,則亡其國。臣失其密,則亡其身。丞相不以為意乎?」甘茂一陣默然,對魏冉的口氣很是不悅,可偏他說得是正理,若稍有辭色,這個冷面傢伙只會更加生硬,便一揮手道:「章台如何了?」魏冉慨然拱手:「一切就緒。」然後便一宗一宗地說了章台的準備情形,末了道:「在下估算,五六日之後,新君一行便可到章台。丞相卻是如何部署?」甘茂沉吟道:「目下看來,鹹陽尚無異動,不如等候新君歸來一體商議了。」

  「丞相差矣!」魏冉急迫道:「在下昔日聽羋王妃說,秦國王室有一秘密祖制:老國君若病逝在先,必留一兵符於王太后以防不測!今惠文太后若有兵符,豈不大是麻煩?」

  甘茂心下一驚——王太后有兵符?他卻如何從來沒有聽說過?果真如此,又是一大變數,卻是如何應對?思忖有傾道:「有兵符不可怕,要害是惠文后會不會私授他人?先王乃惠文后親生,果真惠文后有兵符,如何能斷定她違背遺詔而屬意他人?須知惠文后之賢明,可是有口皆碑也。」

  「丞相差矣。」魏冉又是直戳戳先撂下一句評判,而後鄭重拱手道,「權力大爭,比賢愚更根本者是利害人心。在下看來,此事卻一目瞭然:惠文太后養育嬴壯二十一載,情逾母子,心結深不可測,丞相卻何故疑惑不定?惠文太后若不支持嬴壯,在下願將人頭輸給丞相!」

  甘茂心中一沉,頓時想起一事,突兀便問:「你說,樗里疾會如何對待此事?」

  「樗里疾老謀深算,定是適可而止,絕不會一意助我。」魏冉沒有絲毫猶豫。

  「如此說來,樗里疾曉得惠文太后這步棋了?」

  「智囊老狐,早看得入木三分,只不過老君臣情誼篤厚,寧願不聞不問而已。」

  甘茂心中突然一亮:「走!找白山將軍。」

  魏冉笑著拉住了甘茂衣袖:「可有丞相四更天出府造訪之理?你我且在園中等候,白山將軍片刻便來。」說罷嘴一咕噥,發出三聲清脆的蛙鳴,竹林中便有一個黑色身影倏忽飄了出去。

  甘茂大是驚訝:「你帶武士來了?」

  「文事必有武備而已。丞相見笑了。」

  甘茂一陣沉吟,突然道:「魏冉,此次大事頭緒繁多,便由你來坐鎮運籌。我只穩住朝局便是了。」魏冉慨然一躬:「邦國危難,魏冉不辱使命。」沒有絲毫猶豫辭讓,竟是一口答應了下來。經過幾次交往,甘茂熟悉了魏冉秉性,也不再計較這些細節,便一一交代了幾件具體事務,主要便是秦武王賜給白起為期三月的龍形兵符,以及白山的大體情形,叮囑魏冉一定要在兩個月內使新王即位,結束鹹陽亂象。

  魏冉一拳砸在手心:「此等事體,須得迅雷不及掩耳。何須三月?月內定局!」

  甘茂正色道:「務須準備妥當,萬無一失方可。」

  正在說話,便聞幾聲蛙鳴,兩個身影從竹林中飄出,到得兩人面前,卻只剩下了一個拱手做禮:「鹹陽令白山,參見丞相。」甘茂拱手笑道:「白山將軍,別來無恙了。且到書房,有白起手書一封,先請將軍看過。」白山卻道:「無須看了。老白氏三百年軍旅世家,自當以國難為先,丞相但發號令便是。」甘茂不禁慨然一歎:「將軍真國家柱石也!來,認識一番,這位是櫟陽令魏冉,新君舅父,我想請此公總攬大計,將軍以為如何?」

  魏冉卻是爽朗一笑:「新君舅父算個鳥!丞相也用申明?」又向白山慨然拱手:「將軍威名素著,魏冉歆慕已久,若有不當,將軍一腳踢開了魏冉便是!」甘茂不禁皺眉,覺得這魏冉實在難以捉摸,如何這番話忒般粗魯?不想白山卻是笑了:「但有此言,便見足下看重真才。粗認粗,白山老軍一個,卻信得足下!」甘茂不禁拍掌笑道:「好!三人同心,其利斷金。走,到那邊亭下去說,有得好酒呢。」

  松竹園外的茅亭下,三人就著陳年鳳酒直說到雄雞高唱。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43 PM

第三節 飄風弗弗 迅雷無聲


  嬴壯拿到虎符,卻又費了思量。

  秦國兵符分為三等:最高等黑鷹兵符,為國君親掌,大戰前授予上將軍或統兵大將,每次可調兵十萬;第二等龍形兵符,每次調兵兩到三萬,尋常授予要塞守將或小戰將領;第三等便是這虎形兵符,每次調兵不超過八千,多授予特使出行或國中機密公幹。商鞅變法後秦國私兵廢除,新軍統由國君掌控,軍法臻於完善。但凡出兵,須左右兵符勘合,並向全體奉命將士公示,方得出發。軍營掌兵將領自千夫長始,以職位高低,人各一尊虎形或龍形右符。戰時統帥執國君授予的左符,當全體將領與右符勘合,方得升帳行令。戰事結束,左符立即交回國君。任何環節不符,調兵都難以成行。

  雖則如此,戰國卻是大戰連綿,各國都是舉國同心,國君與統兵大將也極少齷齪。大將經常是連續作戰,但有威望卓著的名將,便經常性地持有兵符,也常有不堪合兵符而調動大軍者。但這都是浴血奮戰將士同心時的特例,非如司馬錯這般名將而不能為,將士生疏如甘茂者自然絕不可能。嬴壯不諳軍旅,連嬴蕩那般的軍中歷練都沒有過,自然根本不可能法外調兵,想調兵,便只有依法行事:勘合兵符而執行特命。

  嬴壯之難,難在何處調兵?

  秦國的精銳新軍分作三處:一是鹹陽城內的八千王室禁軍,這是任何兵符都調不動的,只有國君密詔與誰也無法知道而又經常變動的特殊信物,方能調動禁軍;二是函谷關、武關、大散關等各要塞關口的守軍,可這些關隘守軍除了函谷關駐軍一萬外,沒有一處超過八千人馬,若一次調走一關的全部守軍,這是任誰也會覺得怪異的,無異於自暴形跡;最後便是藍田大營,這是駐軍最多也最是頻繁調兵的營地,可如何調?何時調?又是難題了。如何調?便是調何兵種?騎兵還是步兵?軍糧是國尉府調撥,還是當作緊急行動由軍營自帶幾日軍食?何時調也是一個難題。調早了,秘密軍營選在哪裡?軍糧如何運法?由誰統兵提調?調遲了,趕不及豈非誤了大事?所有這些事務,對於奉命開戰的大軍來說都不是難事,可一做秘密行動辦理,便全部變成了難事!

  枯坐一個時辰,嬴壯思緒紛紜,終是想不定一個萬全之策,心煩意亂中一跺腳,又來到了後園的芙蕖池。一葉扁舟飄來,侍女只對他笑了笑,揚手擲出一物,便飛舟去了。嬴壯打開竹筒封泥,一方白絹上竟是嬴離那遒勁的自創筆法:

  我去邯鄲也。若得兵符,可找顯弟,昔日三星玉珮為憑,切記!

  嬴壯眼睛一亮,頓時精神大振,回到寢室一陣收束,鑽進一輛篷布極是嚴實的緇車,便轔轔出了後門,迅速匯入長街車流之中。片刻之後,緇車出得鹹陽東門,直向東南方向從容而去。

  ※※※

  藍田軍營湮沒在火紅的晚霞裡,一陣陣悠長的號角四面響起,最後一場操演終於收隊了。裨將軍嬴顯剛剛回帳,便接到大營游騎的通報:「北營門有一楚商,求見將軍!」嬴顯高聲笑道:「我沒有楚商親朋,你傳錯消息,該打軍棍了。」游騎騎士正色道:「斷無差錯。這是楚商給將軍的信物。」說罷一探身,便遞給嬴顯一張碧綠的玉珮。嬴顯接過一看,便是一愣,卻又恍然笑道:「噢,曉得了,我這便去。」待游騎飛馬而去,嬴顯便立即進帳,喚過軍吏一陣叮囑,便站在營帳外等候巡行兵車。

  藍田軍營常駐十數萬大軍,營寨層疊,嚴禁將士軍營馳馬。只要不打仗,縱然將軍出營,也須走馬或步行,若要快捷,便須等待專門在軍帳與各營門之間巡迴穿行的兵車。這種兵車在作戰中已經被淘汰,不屬大軍,而是隸屬於藍田將軍的軍營配置,專門供百夫長以上的將士快速出營,每車可站五到八人,有固定的行車路線,既不干擾軍營操練,又快捷便當,倒是比備馬騎馬回來再餵馬洗馬省事了許多。

  片刻之後,嬴顯乘著一輛兵車來到北營門。下車出營,已經是一片暮色,依稀便見一輛黃篷緇車停在鹿砦外的樹林之中,倒還真是楚國商人的車樣。嬴顯握了握手中玉珮,便向緇車大步走來。將近樹林,便見林中走出一個黃衣少年,迎面便是一躬:「將軍請了。主人正在車中等候。」嬴顯點點頭,便向緇車走了過來。車簾從裡邊「啪!」地打起,嬴顯便一腳跨上了緇車。

  「營外時幾多?」幽暗的車廂中一聲急迫的問話。

  「一個時辰。壯兄有話,便說無妨。」

  幽暗之中,緇車啟動,沿著山麓樹林向官道走馬而去。轔轔車聲中,急迫低沉的聲音連綿不斷。車下官道,又拐了回來,漸漸駛進了藍田大營北營門的刁斗軍燈之下。

  緇車停穩,一個長鬚黃衫的楚國商人下車,打開車簾掛起,向車內拱手做禮:「將軍請了。」便見一身黑色軟甲的嬴顯跨步下車,回身一躬:「末將軍務在身,不能奉陪先生,尚請鑒諒。」楚商笑道:「千里會友,原求一晤足矣!來,給將軍些須零碎,莫得見笑。」黃衣少年已經從車上搬下一隻包有兩道銅箍的極是精緻的紅木桶與一隻牛皮大袋。楚商指點笑道:「自家出的蘭陵酒、銀魚乾而已,將軍與弟兄們品嚐指點了。」嬴顯拱手笑道:「藍田大營軍法甚嚴,向不許私帶軍食入帳,末將心領了,告辭!」便轉身大步去了。

  黃衣楚商嘖嘖讚歎,直看著嬴顯的背影消失在高大的寨門之內,方才登車轔轔去遠。緇車一駛上官道,便聞一聲鞭響,兩匹駿馬四蹄大展,緇車便嘩啷啷風馳電掣般西去了。

  次日黃昏,左庶長嬴壯帶著六名騎士護衛秘密進了藍田大營,向暫主軍務的前軍副將蒙驁出示了兵符令箭,點名調裨將軍嬴顯所屬之八千鐵騎「護送惠文太后西去雍城頤養」。經與裨將軍嬴顯勘合左右兵符,八千鐵騎星夜出營,隨嬴壯飛馳西去,行過三十里便直插南山北麓,秘密西進,在灞水北岸的密林高崗中紮營了。

  八千鐵騎在手,又是嬴顯掌兵,嬴壯頓感底氣十足。

  回到鹹陽府邸,嬴壯便專一拜望幾家有封地的王族貴胄。自商鞅變法之後,秦國世族貴胄保留的封地最多沒有超過二十里者,非但土地少,且沒有任何治權,惟獨有數量很少的象徵性賦稅。此情此景,自然不可能蓄養私兵。這些王族貴胄所有的,只是在長期征戰中累積門下的一些傷殘舊部。這些舊部在從軍之前,或是依附王族的隸農子弟,或是本族的平民支脈子弟,或是僕役子弟。他們跟隨老主人長期馳驅沙場,傷殘之後縱然有軍功爵位,也仍然舉家住在老主人的封地裡、家園裡,與老主人休憩與共終身相依。這些人雖不是私兵,也不會形成很硬實的戰力,但卻忠實可靠,尤其有一樣長處:人皆百戰餘生,個個膽色極正,若是為主人復仇效力,說殺人不眨眼那是毫不為過!若能將此等死士聚攏得數百上千,那便是一支衝擊王宮的驚人力量。

  但是,這幾家貴胄的家主卻都是白髮蒼蒼的老秦臣子,都已經到了深居簡出的晚境,平日裡從不過問國事。要他們捲入爭王漩渦,那是太難太難了。嬴壯雖然打著太后旗號,說是借老兵陪太后西行狩獵,可也還是沒有結果。最令嬴壯不解的是,一夜之間,這些老人竟是一齊聾實了!任你在耳邊高聲嚷叫加比劃,他卻只搖著雪白的頭顱笑哈哈地百般打岔,竟是一句話也沒辦法說清。拜訪得幾家後,嬴壯大覺蹊蹺,立即中止了拜望。

  就在當天晚上,嬴壯接到密報:掛名右丞相樗里疾近日頻頻出入王族門庭,每次都是醺醺大醉地出門。「老匹夫!黑豬!」嬴壯怒火中燒,狠狠罵了一聲,幾乎便要跳起來立即去殺了這個令人生厭的老外戚。仔細思謀一陣,嬴壯還是壓下了怒火,策馬直奔自己封地。

  次日傍晚,嬴壯從封地回來,書案上竟赫然插著一支野雉翎。那華麗絢爛的尾羽,一看便是趙國最有名的山雉翎。嬴壯驚喜過望,立即直奔後園芙蕖池,進得池中茅亭,白衣面紗的嬴離卻正在等候。

  「趙國如何?動手麼?」拱手之間,嬴壯的話已經急迫出口。

  嬴離的少年嗓音卻是悠然如故:「先入座了。紅芙蓉,上酒。」話音落點,便聞荷花扁舟中一聲清麗的回應,一個紅衣少女倏忽飛上茅亭,石案上便有了一隻精緻的木桶與兩隻閃亮的銅爵。嬴離大袖一揮:「來,蘭陵美酒,壯弟心志!」嬴壯與父親一樣急性子,對這位哥哥在緊迫時刻的神秘兮兮與好整以暇頗有些不耐,但又無可奈何,便舉起酒爵一飲而盡:「好!也為哥哥接風洗塵。」只是將話題往回扯。嬴離卻只是舉爵一呷,悠然笑道:「還算順當。趙王已經派出前將軍廉頗率軍八萬,進入晉陽,旬日後開始猛攻離石要塞,壓迫河西。」

  「好!」嬴壯拍案而起,「有趙國出兵,大事底定!」

  「先沉住氣。」嬴離淡淡道,「趙國出兵有索求,趙雍可是又黑又狠也。」

  「甚個索求?割地?」

  「正是。『嬴壯即位之日,割讓河西十二城。』此乃趙雍原話。」

  「欺人太甚!」嬴壯面色鐵青,一拳砸在石案上,竟震得大銅爵跳起落案,「噹!」的一聲大響。嬴離的少年嗓音卻笑得脆亮:「壯弟何其憨直也?今日割給他,明日不能奪回來?」嬴壯黑著臉罵道:「鳥!嬴壯稱王,第一個便滅了趙國,看誰黑狠!」嬴離卻搖頭笑了:「壯弟總是太憨直了。若得即位,當先滅燕國,以通燕賣秦之罪處死嬴稷母子,穩固根基,然後才是滅趙。」嬴壯一陣思忖拱手道:「哥哥高明,便是這般了。」嬴離纖細的手指叩著石案:「調兵之事如何了?」嬴壯點點頭:「事情是順當。我只放心不下這個嬴顯,他與哥哥交誼深麼?」

  「你可曉得,嬴顯本來姓氏?」嬴離輕聲笑問。

  嬴壯大惑不解:「嬴顯嬴顯,還能不是嬴氏王族姓氏了?」

  嬴離微微歎息了一聲,竟站了起來望著月色下綠濛濛的芙蕖,背對著嬴壯輕聲道:「嬴顯是羋王妃嫁到秦國前的生子,母姓羋氏,父姓至今不明。」

  嬴壯大是吃驚:「羋王妃嫁前生子,惠王能不知道?如何還娶她過來?」

  嬴離搖搖頭:「楚秦兩國風習奔放,幾曾有人計較過婚前生子了?不聞秦諺:婚前生子,夫家大福?」

  「倒也是。」嬴壯點點頭,「聽說羋王妃嫁來時,嬴蕩尚未出生,惠王還沒有兒子呢。」

  嬴離清亮的聲音有些顫抖:「嬴顯與我一般,都做過伶仃子弟,我們一起浪跡過十年。」

  「哥哥哪裡話?羋氏楚人,我可是在濮陽找見你的啊?」嬴壯已經是雲山霧罩了。

  「那是後話了。」嬴離斷斷續續地唏噓敘說著:「三十多年前,我被惠文太后的宮女帶出鹹陽,在楚國雲夢澤北岸隱居了下來。我長到五六歲的時候,經常與養母到雲夢澤打魚採蓮。有一次,遇到了同樣在打魚採蓮的一對母子。我站在船頭,驚訝地看著對面船頭那個與我一般大小但卻虎勢得多的孩童,不想卻滑到了水裡。養母不擅水性,急得高聲哭喊起來。那個孩童卻一個魚躍入水,竟將我舉起來游到了船邊。養母為了感謝那母子二人,便留他們在我們的小莊裡住了三日。奇怪的是,三日之中,我與那個孩童只顧玩耍,兩個大人也只是閒話魚桑,竟是誰也沒有問對方的來歷身世。從那之後,我幾乎與那個孩童天天在水邊見面,不是住在他家,就是住在我家。我喜歡那個孩童,是因了他從來不怕我一頭白髮一張紅臉,處處都護著我。後來,我們都長大了,一起打魚,一起練劍,一起讀書。在十五歲那年的立春那日,他突然來向我辭行,說他要到秦國鹹陽去了——也就是那一日,我才知道了他的姓名,羋顯。那個三星玉珮,便是他給我留下的念物。養母知道了這件事,驚訝得枯坐了一夜,第二天便帶著我北上了。二十歲那年,養母辛勞成疾,昏倒在了院中的老桑樹下,艱難說完我的身世,她便死了——我回到鹹陽後,花了三年工夫,才悄悄找到了羋顯,那時,他已經是嬴顯了。每次月圓之夜,只要他的軍營在百里之內,他都會趕到這芙蕖園與我盤桓飲酒。他的軍營要駐得遠,我這閒人就去找他。你說,如此一個滄桑人物,不值得共艱危麼?」

  嬴壯聽得一時竟回不過味兒來,口中只喃喃道:「好個羋顯,好個嬴顯,誰是誰也?真道個亂得糊塗!」

  「何管誰是誰?只管我是誰便了。」嬴離回過身來,第一次掀開面紗,雪白的長髮襯著鮮紅的面容,竟是令人心顫的妖冶怪誕!嬴壯雖然與這個哥哥同宅居住十餘年,也常常為哥哥的命運暗自歎息,但卻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哥哥的真實面目,今日月光之下,乍見白髮如雪面容如血,竟是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竟是後退了兩步。

  嬴離兩排牙齒森森然一閃,便是粲然一笑,又放下面紗悠然一歎:「你我同胞骨肉,卻有霄壤之別,此間秘密,誰能說清?即或說清,又有何用?時勢需要我們做兄弟,便做兄弟,何須去問誰是誰?嬴顯本姓是個謎,可後來姓了羋,十多年前又姓了嬴,你卻說,他是誰了?我們的母親是胡人,可我們卻都姓了嬴,做了秦國王族子孫!想想,假如我們生在胡地草原,還不得舉著彎刀騎著駿馬長驅南下搶掠秦人?冥冥上蒼造化,誰能說得清白?」

  嬴壯長歎一聲,又是一拳砸下:「不說了!旬日後動手!封地老軍們,我也安頓好了。」

  嬴離平靜地點點頭,突然曼聲吟誦:「無草不死,無木不萎,習習谷風,維山崔嵬!」清亮的嗓音竟有幾份激越顫抖,「壯弟奪得天下第一王位,離也不枉在王室走了一遭,此生足矣!」

  「大哥,」嬴壯心下便是一沉:「王位大業,是你我兄弟共創,是我們兩人的!」

  嬴離大笑一陣,那聲音卻如鶯鳴鶴唳一般:「錯也!你便是你,我便是我,王位有共創,卻沒有共有!沒有!嬴離要的,只是『人傑』二字,不要別的。兄弟,你,你可知道我的心——」說話間一聲哽咽,驟然伏案竟是放聲痛哭。嬴壯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卻只是木然地站著。

  月亮已經升上中天,星光稀稀落落地閃爍著,萬綠叢中的哭泣彷彿細亮滯塞的琴聲,又像曲折迴環的鶯鳴,灑落在綠濛濛的芙蕖中,飄散在碧藍藍的夜空裡。

  ※※※

  白起馬隊終於星夜兼程地趕回了鹹陽。

  一過離石要塞,一日之間便進入了河西陽周地面。陽周城西與秦長城相距五十餘里,北與上郡治所膚施城相距一百餘里,絕然是秦軍的有效控制區域了。雖則如此,白起還是沒有進陽周城,只派出斥候持前將軍令箭進城,向陽周將軍通報過境,馬隊卻開到城北一條小河的隱蔽河谷裡駐紮。

  白起傳下軍令:休整一宿,埋鍋造飯刷洗戰馬,天明立即起程。馬隊千里馳驅,這是第一次埋鍋造飯,鐵鷹銳士們分外興奮,營帳未紮好便已是炊煙裊裊人喊馬嘶了。須臾之間,白起派進陽周城的斥候飛騎歸來,帶來了陽周將軍犒勞的一車青蘿蔔與十頭宰殺好的肥羊,河谷裡頓時一片歡呼。正在此時,又有斥候飛報:藍田將軍羋戎率兩千鐵騎到達陽周城南!白起心知是甘茂派來的迎接軍馬,且這藍田將軍羋戎又是新君嬴稷的舅父,便立即來到一座護衛森嚴的小帳篷稟報。

  嬴稷一路行來,都是完全的騎士裝束,除了鐵鷹銳士特有的鐵甲重胄,幾乎便是一個真正的快馬騎士。白起派定王陵率一個百人隊專門護衛照料嬴稷,嚴令不得有絲毫差錯。王陵精明幹練,出發時便在燕國于延水草原準備了幾隻裝滿馬奶的皮袋與幾帖牧民療傷鎮痛的土膏藥,派兩個出身藥農的騎士,專門照拂嬴稷吃喝上藥。

  一路馳驅顛簸,竟也安然無恙地下來了。嬴稷雖是少年,在燕國卻也是飽經磨難,錘煉得穩健頑強,全然不像一個少不更事的十六歲少年。一路之上除了上藥,他斷然拒絕喝馬奶,理由只是一句話:「軍中無王子,嬴稷與騎士一般無二!」硬是將馬奶讓大家均分了喝,令騎士們竟是感慨唏噓,無不暗暗稱讚這位小王子。便是那頂專門配給的牛皮厚帳篷,嬴稷也不願一個人用,而是堅執要與十個騎士共住。王陵報給白起,白起一想也好,騎士們夾著他夜宿,一則更安全,二則也使王子多一番歷練,便也隨了嬴稷。只是這騎士們都是壯漢猛士,一旦撂倒身軀入睡,便是鼾聲如雷咬牙放屁說夢話,滿帳一片齷齪氣息。嬴稷雖然也是年少睡深,畢竟從未有過如此經歷,便常常驚醒過來,耐心地一一將騎士們蹬開的被子或皮襖拉好,又將壓在別人身上的粗腿搬開。有時童心大起,便將一支毛毛草去撫弄鼾聲最大的鼻孔,引來驟然爆發的一串噴嚏,他便哈哈大笑著歪倒在騎士們身邊睡著了。可每次天亮醒來,嬴稷都發現自己總睡在最好的位置,蓋得又暖和又嚴實,不禁便是雙眼潮濕。

  白起大步趕到牛皮帳篷前時,嬴稷正與騎士們笑鬧著大吃大喝。見白起到來,滿嘴流油盤腿大坐的騎士們箭一般挺身彈起,「嗨!」地一躬身便散到四周去了。

  「將軍有事?要走了麼?」嬴稷也霍然站了起來。

  白起一拱手低聲道:「藍田將軍羋戎率兩千鐵騎來迎,王子是否願意會合南下?」

  嬴稷目光一閃:「將軍之意?大軍行止,嬴稷唯將軍是從。」

  白起思忖道:「當此非常時期,白起敢問:王子對舅父可是知根知底?」

  「這位舅父從來沒有見過,但請將軍決策。」嬴稷竟是沒有絲毫猶豫。

  白起慨然一拱:「既然如此,王子可如常在帳。白起自有應對,安保王子三日抵達鹹陽。」說罷便轉身匆匆去了。片刻之後,白起率領十騎出營,直向陽周城南的羋戎大營而來。正到營門,便見羋戎帶著一個百人隊簇擁著一輛青銅軺車飛馬馳出。

  白起此時是前軍大將,軍中職級與藍田將軍相同,若論臨危受命與兼掌兵符這兩點,則身份遠比一個尚在朦朧之中的王舅重要得多。但白起秉性冷靜,絕不想在需要保密的非常時刻以秘密身份驕人。他遙遙看見羋戎出營,便立即下馬拱手肅立道邊:「前將軍白起,拜會藍田將軍。」羋戎一馬衝出,卻見道邊一員大將拱手報號,便驟然勒馬:「你是何人?白起麼?哎呀,不早說!」翻身下馬便是一躬:「羋戎久聞將軍英名,得罪!」卻是一派軍營豪爽,毫無作態之象。

  白起雖也知道藍田將軍羋戎名頭,卻是素不相識,眼前寥寥兩句,便知羋戎是通達坦直的老軍脾性,頓時感到舒心,不禁便笑道:「將軍握我三軍咽喉,白起何敢當得罪二字?」羋戎早聽甘茂說了白起的諸般不凡,心下本就敬佩,今見這個年輕將領竟是厚重禮讓,不禁大是好感,哈哈大笑著一拍白起肩膀:「有為難處,儘管找我!牛肉大餅給你最鮮的!」白起向來不苟言笑,卻也不禁大笑起來:「好!但有仗打,少不得聒噪,白起先行謝過!」羋戎笑臉驟然收斂,低聲道:「快走!我得先見見國命根子了!」白起雙眼向四面一瞄,低聲道:「一過離石,命根子便由王陵護送南下了。我在後面掩護,此事怕後不怕前。」羋戎眉頭一皺:「王陵是誰?幾多人馬?可靠麼?」白起低聲道:「斷無差錯!他前行三十里,我們隨時都可策應。」羋戎急得直搓手:「誤事了,老哥哥回去該狠狠罵我了!」白起一揮手:「不誤事,正要借重將軍呢,聽我說了——」便在羋戎耳邊一陣急促低語。羋戎大手一拍:「妙!便是這般!」立即回頭高聲下令:「移營城北河谷!」

  月亮爬上山頭的時候,羋戎與白起的營地合在了一起。

  羋戎職司幾乎便是秦軍的糧草輜重總管,北上人馬又是有備而來,衣物軍食帶得很是充足。而白起馬隊北上時剛剛開春,騎士還是貼身棉衣外鐵甲,再外罩翻毛皮筒。此刻已經是五月初將近麥收時節,一個月間征衣不解馳驅不歇,厚厚的衣甲縫中已經生滿了虱子,一出汗便燥癢難耐,急需換單夾軍衣。羋戎久做軍需,自然深知軍中時令,兩營合併駐紮,立即下令將迎駕帶來的單夾軍衣全數搬出,讓白起人馬全部換裝,又將換下的棉皮軍衣連夜運往陽周軍庫,以藍田將軍名義下令:「洗漿乾淨縫補妥貼,著軍路驛站快馬運往藍田大營充庫!」如此一來,白起馬隊人人輕裝,竟是可著勁兒高喊了一陣「藍田將軍萬歲!」

  天將黎明,拔營起行,兩支人馬分道揚鑣:羋戎一軍大張旌旗儀仗,密匝匝護衛著一輛青銅軺車向正南直下,過高奴,越雕陰,沿洛水直下關中;白起馬隊則偃旗息鼓,從西南方向沿北地郡進入涇水河谷,直下鹹陽。

  三日之後的夜半時分,烏雲遮月,萬籟俱寂,惟有一片蛙鳴迴盪在田野池塘。鹹陽城西北的山原上,一支馬隊銜枚裹蹄,悄無聲息地進入了北阪松林,又直下北阪涉過了酆水,終於悄悄地消失在酆水南岸的松林原中。

  靜謐的章台頓時活起來了!魏冉與白起馬隊一會合,一陣低聲商議,立即將嬴稷接進章台,安頓在章台中心一座四面石牆的大屋裡,由一個百人隊住在屋外庭院專司護衛,其餘九百鐵鷹銳士便由王陵率領駐紮在章台外圍的松林裡做機動策應。一陣忙碌完畢,魏冉對嬴稷一拱手道:「新君未即位,臣若煩瑣多禮,反倒誤事。王子但吃但睡,將息恢復便了,外事有臣等操持機斷,王子無須操心了。」嬴稷笑道:「正是如此,多頭計議反倒誤事,舅父相機決斷便是。」魏冉一躬:「王子深明事理,臣等自當全力以赴!」說罷對白起一揮手:「走!到我帳中,事稠著呢!」逕自騰騰大步去了。白起向嬴稷一躬:「櫟陽令迅雷飆風,大秦有幸也!」嬴稷笑了:「這個舅父我還是五六歲時見過的。但有將軍,嬴稷何慮?你去吧。」白起一聲「臣告辭」,便也去了。

  魏冉的總帳設在章台宮門,實際上便是剛進宮門的第一進,來過這裡的大臣吏員們都呼之為前庭。尋常無事,這裡都是當值吏員、內侍、護衛的公事房,分為兩廂十間。中間一條寬兩丈多的青石板庭院,盡頭便是一座巨大的藍田玉影壁,繞過影壁便進入了國君庭院。因了章台宮後依山岡密林,沒有通道,一旦有事,這座前庭便是進出最為方便的通道。魏冉一眼便看準了這前庭是扼守章台的要害,便直接將自己的公務堂設在了這裡。兩個心腹隨員,一個貼身護衛,一間最簡樸的書房,便是這座總帳的全部。

  白起走進書房時,魏冉正伏身在大案上端詳一副羊皮大圖。白起走近一瞄魏冉目光所向,便慨然拱手道:「公若擔心,白起便親率銳士千騎迎接藍田將軍。」魏冉抬起頭大手一揮:「精鐵用在刃上,接他做甚?將軍且坐,你有更要緊的事。」白起席地坐在案前,終是思忖道:「也是白起思慮不周:藍田將軍地理不熟,若有意外,白起何堪?」魏冉哈哈大笑:「如何老叨咕此事?我就是等著他遭遇襲擊呢,偏是我想不出此人來路,所以疑惑,將軍且莫多心了。」白起困惑道:「藍田將軍遭遇襲擊,難道是好事麼?」魏冉皺著眉頭道:「蛟龍一出水,我心便安。這種事,打得越準越好!他不露頭,你卻找誰?」白起恍然道:「依公之言,襲擊藍田將軍護衛的王駕,便是謀逆鐵證?」魏冉拍案笑道:「正是!疑人謀反,秦法可是不能治罪的。」白起不禁感慨:「公大明也!若如白起,只知打仗,何能慮及戰場之外?」魏冉不禁大笑:「將軍未免自謙了。魏冉一見將軍,便知白起將成大秦棟樑!若無將軍,這場大事任誰也拿不下來。」白起素來端嚴厚重,不禁便紅了臉拱手道:「公謬獎白起,愧不敢當。」魏冉揶揄笑道:「魏冉只會刻薄人,謬獎之事,卻是歷來不做。今日你我初識,魏冉一句斷言:你我同心,大秦無敵!」白起慨然拱手:「有公在前,白起服膺!」魏冉拍案大笑道:「快哉快哉!得將軍此言,魏冉當浮一大白也!」白起笑道:「那便改日大白了,今日卻要聽公號令呢。」

  魏冉笑容立即收斂,指點著案上大圖道:「我已得到三處密報:其一,趙國廉頗兵出晉陽,企圖進犯河西;其二,藍田大營八千鐵騎被左庶長嬴壯調出,去向不明;其三,嬴壯封地一千多老兵,已經秘密分批進了鹹陽。將軍以為,這三件事關聯如何?」目光炯炯地盯著白起,似乎要考校一般。

  白起毫不猶豫道:「這卻是一目瞭然:以趙國進犯為奪位時機,八千鐵騎鎮外圍,一千老兵奪宮廷,使我內外不能兼顧,彼卻一舉成勢。」

  「正是如此。鳥!嬴壯這廝卻是歹毒!」魏冉竟站了起來,狠狠罵了一句。

  「白起敢問:八千鐵騎,何人領兵?」

  「裨將嬴顯,還是個王子,直娘賊!」魏冉又罵了一句秦人土語。

  「嬴顯?」白起不禁一愣:「公不知嬴顯何許人也?」

  「何許人也?」魏冉雙目突然圓睜,凌厲地盯著白起。

  白起低聲道:「嬴顯本是前軍部將,我接掌前軍主將後查看過國尉府文檔,嬴顯是當今王子的同母庶兄,羋王妃的親生子,十年前從楚國入秦從軍。」

  魏冉驚訝得又氣又笑:「你是說,這小子是我外甥?」

  「正是。公需冷靜思之。」

  魏冉一時焦躁,繞著書案轉了兩圈突然站定:「不用理睬!但入謀逆,便是謀逆,老天也救他不得!」白起卻拱手道:「嬴顯在軍中也是猛士名將,素來沒有歪斜行跡。以白起之見,此事可能有解。」魏冉目光一閃:「你且說來。」白起一陣低語,魏冉不禁拍了白起肩膀一掌:「想得妙!白起大將之才也!」立即拉著白起入座,一陣密商,白起便匆匆去了,魏冉卻從庭院繞過影壁,直然來見嬴稷。

  燈火大亮,嬴稷正在案前擦拭那口須臾不離的吳鉤。在燕國幾年,由王子特使而淪為人質,嬴稷已經對上層權力場的冰冷與無常有了超越年齡的感觸。好端端一個燕國,竟被一個陰鷙凶險的子之攪得幾乎亡國,燕國王族也幾乎在這場大亂中玉石俱焚被連根剷除!這一切,都是燕易王過分信任子之,讓子之擁兵坐大造成的。在那些大亂的日子裡,燕國一片血腥。先是子之與燕國太子姬平雙方都追殺自己的政敵,平民國人也趁機搶掠商賈富家,王公貴胄與外國使節變得比尋常平民更危險更可憐。後來便是齊國佔領軍的大肆殺戮劫掠,使薊城幾乎成了一片焦土廢墟!若不是母親機變,千方百計地找到了櫟陽公主的下落,帶他到殘留燕國的北秦部族落腳,嬴稷母子幾乎肯定的要死在拉鋸殺戮的薊城。

  歷經劫難,好容易燕國動亂平息,空前的饑荒與瘟疫卻又降臨了。餓殍遍野,白骨當道,燕國舉目荒涼。半農半牧的北秦部族本來就儲糧不多,又要支撐櫟陽公主與太子姬平的部分軍糧,趕動亂平息時,便戰死餓死了幾乎一半精壯。那時侯,嬴稷母子也只有跟著餘下的老弱病殘走進了燕山,扒樹皮、挖野菜、徒手狩獵,過起了茹毛飲血刀耕火種的穴居生活。三年之中,嬴稷學會了辨認各種樹皮與野菜野草,也學會了徒手追捕野羊,更學會了拚命逃脫猛虎、豹子與燕山蒼狼的本領。已經是十三歲的少年了,他卻長得精瘦的一個長條兒,根根肋條骨都清楚地暴露在一身粗布短褂的外面。便是如此精瘦的一副骨頭架子,嬴稷卻機敏矯健得驚人。爬樹賽過猴子,奔跑可追野羊,逃命可躲蒼狼豹子,抓起一條山蛇便能「唰!」地撕開蛇皮血肉生吞!每晚回洞,還總能給母親帶回些許獵物,不是一隻兔子一隻山雞,便是一隻半隻野羊。就在他們母子已經對回到秦國絕望的時候,燕國新君卻派人尋覓他們來了。嬴稷記得很清楚,來使是個將軍,自報亞卿樂毅。那個樂毅與母親在洞中說了半日,趕他狩獵回來時,母親已經答應了隨樂毅回薊城。於是,嬴稷被母親逼著換上了一件寬大得累贅的布袍,坐著樂毅帶來的一輛牛車回到了薊城。

  樂毅將他們母子安頓在王宮後園,住在宮女內侍們的庭院裡。年輕的燕國新王來過一次,便再也沒有下文了。只有那個樂毅總是在月末來探望他們,每次都帶來一匹粗布或一袋舂得很精細的白米。嬴稷知道,那是樂毅專門給母親的。母親是水鄉女子的魚米口味,幾年大饑謹,幾乎已經不識白米為何物了,憔悴乾瘦得令人不忍卒睹。由於樂毅的照拂,母親漸漸地恢復了,兩三年中竟又變得驚人的美麗——婀娜秀美,竟是比深居秦宮時更多了幾分別有韻味兒的豐滿!每逢樂毅來訪,母親都要親手烹製樂毅帶來的水中鮮物,或是一條大魚,或是幾段蓮藕,留他小酌,與他盤桓敘談。嬴稷不耐聽這些絮叨,甚至有些厭煩這個樂毅——既有權力,便當放他們母子歸秦,方為大丈夫!既不放人,又來糾纏母親,實在不是英雄做派!可他畢竟已經學會了忍耐,便也總是應酬兩句,便到院中練劍,直等樂毅告辭才回屋吃飯。母親見他繃著臉,也只是笑笑,竟從不試圖解釋什麼。

  在白起突然到來的那個深夜,嬴稷才突然明白了母親的良苦用心。他總是隱隱約約地覺得:若非母親與樂毅的熟悉,他們母子的燕山脫身之計便不可能順利成行,母親留燕作為人質便更是危險。一路想來,嬴稷不禁有些佩服母親的膽識氣量了。擦拭著吳鉤,嬴稷便想起了燕山狩獵臨別的那天晚上。母親悄悄在他耳邊叮囑:「回到秦國,一定要寡言少事,忍耐為上。」嬴稷霍然起身,舉著吳鉤對母親發誓:「若鹹陽有變,我便立即剖腹自殺。有樂毅在燕,母親便不要回秦,孩兒放心。」母親低聲卻又嚴厲地呵斥他:「小小年紀曉得甚來?不許胡思亂想!記住,只要你沉住氣,秦國便是你的!」是的,一定要沉住氣,目下還遠遠不是說話的時候。

  與秦國臣子接觸,僅僅是白起與魏冉,嬴稷就立即感到了一股逼人的氣勢,與在燕國見到的臣子大不一般。白起雖然年輕,但那厚重堅剛的秉性與處置軍情危機的超凡膽識,已經像一道閃電使嬴稷目眩神搖了。樂毅也是大將,而且是名將之後,但樂毅給嬴稷的感覺卻是睿智沉穩,雖然也不乏果斷明晰,但卻絕然沒有這位年輕將領這般奪人心魄。嬴稷朦朧地閃過一個念頭:樂毅就像蒼翠的山嶽,白起卻是一道萬仞絕壁。面對如此將領,還需要自己在軍事上問來問去麼?而掌總運籌的這位大舅父,更是凌厲鋒銳,言談舉止無不透出一股篤定的霸氣。看來,這位舅父的才幹是不用懷疑的。這種人,最好讓他全權謀劃,運籌獨斷,等自己熟悉了他的秉性後再相機過問不遲——

  突然,庭院傳來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嬴稷仔細傾聽,卻依然專心地擦拭著吳鉤。

  「魏冉參見新君。」燈光一搖,魏冉高大的身軀已經帶著風站在了案前。

  「啊,舅公到了,快請入座。」嬴稷恍然站起,放下吳鉤便是一躬。

  「國君無禮於人。日後無須如此。」魏冉坦然入座,又一揮手,「坐了,大事要緊。」

  嬴稷也不多說,席地坐在案前便道:「舅公請說。」

  「第一件,」魏冉直截了當,「你將即位,日後毋得以舅公稱我。君是君,臣是臣,莫使魏冉成千夫所指。」嬴稷剛剛應了一句是,魏冉便轉了話題,「第二件,你母親可曾對你說起過嬴顯此人?」嬴稷目光一閃,思忖點頭道:「說了,是嬴稷同母庶兄。只是我尚未見過。」魏冉手指叩著書案:「她曉得嬴顯在軍中為將,沒有叮囑你找他?」嬴稷搖搖頭:「沒有。母親只說,大事悉聽秦王遺詔。」魏冉不禁便皺起了眉頭:「如此說來,嬴顯便撞在了刀口上。」嬴稷驚訝道:「舅公此話何意?」魏冉陰沉著臉道:「正是他為虎作倀,領兵助逆。」嬴稷恍然道:「想起來了,母親給顯兄有一信,舅公交給他便了。」說著便從貼身衣袋裡摸出一個泥封竹管,「母親也沒說寫了甚,只說交給他便了。」

  魏冉顯然有些不悅:「如此大事,如何等到我來問才想起了?孩童心性!」接過竹管右手拇指便是一掰,「啪!」地剝去了泥封,抽出了一卷白絹。嬴稷阻止已是不及,驚訝道:「剝去泥封,顯兄豈不起疑?」魏冉盯著嬴稷道:「非常時刻,不能讓婦人之仁壞事!她寫得有用,我自會讓嬴顯相信。否則,不如不送!」說著話便低頭瀏覽,一眼瞄過臉上便舒展開來,兩手已經利落地將白絹捲起塞進了竹管:「好!也許管用。」站起來便一拱手:「我去分派了。你只管放心將息,舅公保你月內即位便是。」不待嬴稷回答,便大步匆匆地去了。

  嬴稷愣怔良久,輕輕地歎息了一聲,竟不知如何是好?廳中轉悠一圈,竟是毫無睡意,便出了廊下天井,到園中漫步去了。章台依山傍水,所謂宮中園林,實際上除了秦孝公修建的一片玄思苑外,便是石牆圈起來的一大片松林而已。一到夜晚,萬籟俱寂中唯聞谷風習習,山林深處間或傳來虎嘯狼嗥,大是荒涼空曠。嬴稷對這裡很是生疏,轉悠片刻終覺有些害怕,便回到了宮中書房,睡不著便在廳中踱步,不知不覺便彷徨到了天亮。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44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26 PM 編輯

第四節 撲朔迷離起雷霆


  甘茂有些惴惴不安起來。嬴壯沒有動靜,魏冉也沒有動靜,鹹陽城一片寧靜,靜得他心慌。藉著視察鹹陽民治,甘茂與白山密談了一陣,白山卻是篤定地笑了笑:「有櫟陽令,有白起,丞相但放寬心便了。」顯然,白山也是一無所知,只不過不著急罷了。

  甘茂坐不住了。畢竟,自己是接受遺命的主事大臣,又是秦國有史以來第一位丞相兼領上將軍,秦武王與自己情誼篤厚,臨終時對自己即或有所不滿,也依然將底定國家的重任交給了自己。除了白起與自己共同受命,魏冉還是自己遴選倚重的,最終,要對朝野說話的還得是自己。一想到這裡,甘茂便坐不住了,暮色降臨時竟秘密出城渡過酆水,徑直來到章台找魏冉。

  在松林原進入章台的入口處,秘密游動步哨卻攔住了甘茂。甘茂哭笑不得,拿出了秦王金令箭,竟還是不能放行。甘茂勃然大怒,厲聲高喝:「魏冉想反叛王室麼?教他出來!我是丞相兼領上將軍甘茂!」那個帶領游動步哨的百夫長聽說是甘茂,連忙深深一躬:「公子軍法森嚴,明令不能放任何人進入章台,我若違令,立斬不赦。請丞相恕罪,我即刻通報便了。」甘茂卻是怒火中燒,放開喉嚨大喊:「魏冉——!你出來——!你敢擁兵自重,甘茂第一個不饒你!」百夫長本來正要去通報,見甘茂聲色俱厲,又連忙攔擋,怕他與甲士動起刀劍,正在亂哄哄不可開交時,突聞馬蹄聲疾,一人高聲喝道:「立即禁聲!違令者斬!」呵斥聲落,一領黑斗篷展開,馬上騎士黑鷹般從馬上飛下,卻正是魏冉!

  「魏冉,嘿嘿,你好威風!」甘茂臉色鐵青地冷笑著,「給你個狗膽,殺了甘茂!」

  「丞相?如何深夜闖到這裡?」魏冉大步拱手,顯然驚訝異常,「說好的,有事我自來稟報。」聲音竟是冰冷凌厲。

  甘茂更是聲色俱厲:「你且先說:秦王金令箭,為何進不得你這三尺禁地了!」

  魏冉冷冷道:「敢問丞相,左庶長府有無金令箭?惠文太后宮有無金令箭?」

  「我說了!我是丞相兼領上將軍甘茂!」

  「丞相久居樞要,善處密事,豈不聞『大密有約』四字?白龍魚服,單人匹馬,突兀而來,還要長驅直入,若你我顛倒,不知丞相何以處之?」魏冉話鋒竟是凌厲非常毫不相讓。

  甘茂悻悻默然片刻,低聲道:「你過來。事體究竟如何?片言隻字皆無,我卻如何放心?」

  魏冉慨然拱手:「我快馬出來,正是要進鹹陽向丞相稟報,誰成想丞相如此躁動?」

  「好了,原是我鹵莽。你且說情勢如何?」甘茂不想糾纏,急迫便問。

  魏冉拉著甘茂走到一棵大松樹背後低聲道:「王子嬴稷已經回到章台,單等羋戎兵馬一到便可動手。」

  「羋戎何時可到?」

  「若無意外,當在今夜天亮之前。」

  「好!那明晚便可動手了?」

  「正是。」

  「白起呢?」甘茂恍然,又是驟然緊張。在他心目中,白起更有實力,更是托底柱石。

  見甘茂如此緊張地詢問白起,魏冉自然心下明白,便拱手笑道:「丞相毋得擔心,白起自是做最要緊的事去了。還要我明說麼?」

  「你是說,白起到河西抵抗趙軍去了?」

  「戰陣之間,無人可以取代白起。只要趙軍攻勢瓦解,誰也休想蹦達出風浪!」

  甘茂鬆了一口氣:「你準備如何動手?」

  山風呼嘯,魏冉機警地四面看了一番,然後湊在甘茂的耳朵邊一陣急促低語,末了分開道:「丞相以為如何?」甘茂思忖點頭:「釜底抽薪,很好。但還是不能大意,一定要讓白山將軍托底,他在軍中資望極深。」

  「丞相叮囑,魏冉銘記在心。」

  又約定了幾件具體事宜,甘茂便策馬回城了,進得鹹陽南門便立即拐進了白山府邸,直到四更天方才出來。

  此刻,左庶長府也是一片緊張忙碌。暮色時分,嬴壯接到嬴顯快馬密報:白起率領五萬鐵騎開赴河西;羋戎率領兩千鐵騎,從洛水護送嬴稷南下。這兩則消息令嬴壯一驚一喜,竟是拿捏不定了。白起北上,莫非是甘茂他們已經覺察到了趙國異動,針鋒相對地準備與趙國開戰了?嬴離原本與趙國議定,是要對河西發動奇襲戰的,如何未開戰便走漏了消息?奇襲變成了公開攻防,趙國勝算肯定不大,說不定還會就此罷手。若趙國罷手,嬴壯便只有兩途:要麼偃旗息鼓,要麼孤注一擲。否則,這曳到半坡的戰車可如何撒手?羋戎護送嬴稷南來的消息,卻使嬴壯怦然心動,朦朦朧朧地覺得上天將一個大好機會送到了面前!忐忑片刻,嬴壯還是來到了後園芙蕖池。

  「嬴顯不會出錯。」一陣沉默,嬴離終於有了第一個判斷,「你許他封侯之位,我與他情同手足,他斷不會臨陣倒戈。」

  「既然如此,便不能寄厚望於趙國,只有自己動手了!」嬴壯激奮不已,一拳砸在石案上。嬴離思忖片刻卻是悠然一笑:「壯弟啊,我須問你一句:交權謝罪,貶黜隱居,此等日子你可過得?」「哥哥甚話?」嬴壯驚訝的看著那張白紗遮蓋的朦朧紅顏,「你我兄弟,原本是為振興嬴氏武運而做此番謀劃,太后支持,兄弟同心,便是到地下也可對列祖列宗,何有交權謝罪之說?你若心生退意,我自做了!」

  「此事若敗,便是連坐三族,嬴虔一脈將從此消失。」

  「王位有天價。不能遂我壯心,何如一刀斷頭!」

  「好!」嬴離的少年嗓音竟有些嘶啞,「敗局想得明白,事情便好做也。」

  「大哥只說,如何動手?」嬴壯顯然著急了。

  嬴離冷冷一笑:「讓嬴顯帶三千精銳去洛水,襲殺嬴稷!」

  「我派府中五百老軍跟隨他。」

  「不用。我隨他去。」

  「大哥!」嬴壯驟然哽咽了。

  嬴離卻平靜得出奇:「記住,那些老軍是最後的利器。旬日之內我無消息,便是最後時刻了。」嬴壯深深一躬:「哥哥保重。」便轉身大步去了。

  中夜時分,一輛篷布緇車在川流不息的商旅車馬中出了鹹陽南門,過了渭水白石橋,飛進了灞水河谷的密林之中。天將四更時分,三千鐵騎從灞水秘密營地開出,憑著左庶長府的特急金令箭,向東北開過渭水,再經下邽北上,兩日後進入了洛水河谷的鄜山峽谷,悄無聲息地埋伏了下來。

  羋戎的兩千軍馬大張「迎公子稷回秦」的大旗,一路上轔轔隆隆,完全按照使節常規:卯時上路,午時歇息進食,日暮紮營夜宿,日行六十里,竟是不緊不慢。羋戎與白起商定的方略本來是兼程南下,其所以兵分兩路,為的只是掩護嬴稷一路安全返國而已。即或兼程疾進,因了路途繞遠,也必然在嬴稷一路之後,所以沒有必要徐徐行進。但在上路三日之後,羋戎卻接到魏冉的快馬嚴令——按使節路速行進,不許疾進!羋戎便逍遙了起來,走得舒服之極,心裡卻是忐忑不安。

  這一日兵進鄜山,正是午後時分,羋戎便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他雖然是藍田將軍,卻畢竟不是戰場大將,實際打仗的時候極少,每遇險地總是要念叨幾句兵書,想想要是當真遇敵卻該如何處置?這鄜山峽谷地形險要,兩山夾峙,中間一條洛水穿過,僅有河東山下一條車道。兵家說法,這便叫「間不方軌」——車馬想打轉都轉圜不開!兵書所說的六險之地——絕澗(兩岸峭壁,水流其間)、天井(四周高峻而中間低窪)、天牢(山險環繞,易進難出)、天羅(荊棘叢生,難於通過)、天陷(叢林山原,道路不明)、天隙(兩山夾峙,通道狹窄),這鄜山峽谷就佔了絕澗、天隙兩險。

  羋戎遙望山口,不禁便喃喃念叨:「六險之地,伏奸之所也,必亟去之,勿近也。」念叨之間卻又無可奈何,要南下,便唯此一條路,此時要退迴繞道少說也得半年時光,更不說招人恥笑了。心念閃動間,羋戎拔劍高聲下令:「單騎雁隊——!急速過山!」

  秦軍鐵騎卻是訓練有素且久經戰陣,聞得一聲軍令,前軍千夫長便驟然勒馬,長劍指向山口高聲喝道:「捲起旌旗!飛騎連環!走馬進山——!」話音落點,便見十名斥候騎士當先飛出探路,其餘大隊騎士便毫無停留地沓沓走馬,首尾相連地進了山口。一個千人隊之後,羋戎帶著一個最精銳的百人隊前後夾護著那輛青銅軺車,也進入了山口。直至後面一個千人隊全部進入山口,前哨斥候與後衛游騎也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羋戎不禁鬆了一口氣。

  正在此時,便聞一陣雷鳴般的大鼓隆隆滾過峽谷,兩岸密林中響起山呼海嘯般殺聲,一片片紅色甲冑在幽暗的峽谷如同閃亮的蟒蛇從兩岸高山撲下,殺入正在行進的鐵騎之中。中央兩股最為兇猛,竟是直撲青銅軺車。

  羋戎勃然大怒,舉劍大吼:「趙軍偷襲!拚死血戰!殺——!」

  兩軍殺到一處,卻是難解難分。羋戎正在驚訝趙軍戰力之強,一個百夫長飛馬衝來急沖沖大叫:「將軍,不是趙軍!是秦軍自家人!有鬼了!」羋戎猛然醒悟,跳上軺車下令:「來,跟我喊!新軍將士——!反叛連坐——!罷兵有功——!」先是百人高喊,接著便是兩千人齊聲高呼,「反叛連坐,罷兵有功」的吼聲竟是響徹山谷。

  便在此時,卻有一個騎士急匆匆擠到羋戎車前,猛然亮出一面黑玉牌便飛身上車,在羋戎耳邊一陣急促喊叫。羋戎大怒:「鐵鷹百人隊,跟我來!」飛身跳上戰馬,便帶著最精銳的鐵鷹銳士隊呼嘯著衝向半山腰。

  山腰密林中的一座青色岩石上,身披紅色斗篷的嬴離正在遙望山坡河谷裡的激烈廝殺。他對自己的籌劃很是滿意:偽裝趙軍,截殺嬴稷,釜底抽薪。縱然萬一不能如願,暴露的也只是嬴顯,只要甘茂他們手忙腳亂地查究案情,嬴壯的鹹陽奇襲便能一舉成功。在出發時,他已經代嬴壯對嬴顯明確許諾:截殺成功,嬴顯便是秦國左庶長,封侯百里,位極人臣。嬴顯卻是哈哈大笑:「助君之力,全在與兄情誼,於官爵何干?」雖然如此,嬴離對嬴顯還是心有疑慮,畢竟,嬴顯在秦國的十多年軍旅他是太少知情了,信與不信,便看今日了。及至伏兵殺出,搏殺慘烈,他的心才定了下來。

  誰知剛剛過得片刻,他便聽見了谷中不斷的吶喊,立刻變得驚疑不定。他飛身跳下岩石,便要衝到山腰大旗下責問嬴顯,誰知剛剛衝出丈許之遙,便見一片黑色鐵騎竟從山坡樹林中神奇地滲透出來,人無吶喊,馬無嘶鳴,卻是殺氣騰騰森森可怖!嬴離心中一涼,一聲尖利的長嘯,便從林間飛身向青色岩石縱躍。他已經事先看過,那座岩石後便是一道懸崖絕壁,若有突變,他便縱身崖下,絕不能生身落入敵手。按照嬴離的輕身功夫,若無樹木阻擋,一個縱躍便可上崖。偏偏的與馬隊撞個正著,羋戎眼見一道白影掠起,便是一聲大吼:「活擒此妖!加爵一等!」

  這個百人隊卻是白起專門留給羋戎的鐵鷹銳士,人人神勇超凡,早已經先於羋戎看見了林間飛掠的白色身影。不待將令,已經有十幾人從馬上飛身躍起,雖是上坡且一身重甲,卻依然在電光石火間搶在了嬴離之前,黑鐵塔般釘在了岩石半腰,長劍迎面伸出,齊齊一聲大吼:「何方妖人?擲劍受縛!」

  便是這一個回合,嬴離雖則躍上一棵大樹,卻已經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處境,驟然便是一聲響亮淒絕的呼喊:「羋顯!負心賊子也——」飛身而起,空中一片鮮血噴出,一道白色身影竟掛在了一根橫空伸出的巨大枯枝上,面紗被山風揭開,雪白的長髮垂在空中,血紅的面容迎著夕陽,竟是怪誕可怖。

  「稟報將軍:妖人,咬舌自盡!」百夫長竟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收起屍體,運回鹹陽!」羋戎打量著這個怪誕的天殘異人,皺著眉頭思量,他方才喊的羋顯是誰?是嬴顯麼?嬴顯為何成了羋顯?

  暮色四合的時候,黑紅兩支人馬分道揚鑣:羋戎的黑色車騎依舊從洛水南下,那支紅色趙軍卻徑向西南,經頻陽進入關中了。羋戎原想與「趙軍」將領秘密會面,問問他究竟何許人也?卻被一支泥封竹管擋了回來。那是「趙軍」一個斥候飛馬攔住他交給他的,打開一看,白絹上卻是魏冉的一行大字——嬴離屍體交來人,速回鹹陽,毋管其餘!羋戎便二話不說,交出了那具令人毛骨悚然的屍體,也不去過問「趙軍」行止,便整頓軍馬上路了。

  卻說嬴顯率領「趙軍」秘密回到灞水,命令軍馬安營,便帶著兩名恢復了秦軍裝束的鐵鷹銳士快馬西來,一個時辰後便進了鹹陽城,直接來到左庶長府。府門車馬場擠滿了各色軺車與駿馬,從車身泥土馬腿髒污看,許多是遠來的王族貴胄。邦國動盪,人心生疑,隴西、北地、雍城、櫟陽等王族聚居之地的王族支脈與老世族們,便紛紛派來嫡親子弟打探鹹陽朝局的動向,身板硬朗的便親自出馬。到了鹹陽,這些王族元老與老世族功臣,首先想到的自然是素有聲望的左庶長嬴壯,因為他是威名赫赫的嬴虔的嫡系親子,正宗王族重臣。而丞相甘茂卻是楚人,與老臣子們不貼心。甘茂的丞相府倍顯冷落,而王宮不許朝臣入宮,自然也是宮門可羅雀。如此一來,左庶長府便成為鹹陽王城唯一的朝臣行走處,竟是大大地熱鬧風光起來。

  嬴顯見狀,便繞道後門,對當值門吏一陣嘀咕,門吏便匆匆進去稟報了。不消片刻,便見門吏匆匆而來,將嬴顯三人領到了後園一座石亭下。

  「快說,事體如何?」嬴壯緊張焦躁得聲音都有些嘶啞了。

  「稟報王叔:截殺成功,這是人頭。」嬴顯一揮手,便有一個銳士捧過一個木匣打開,一顆血淋淋的長髮人頭赫然在目!

  嬴壯喘著粗氣一陣打量:「黝黑乾瘦!這是嬴稷?」他只見過孩童時的嬴稷,對於已經長到十六歲的嬴稷卻是想像不出,所以脫口便是一問。

  「稟報王叔:燕國多有兵禍饑荒,嬴稷飽受折磨,被燕人呼為『人乾稷』。這是他的隨身玉珮。」嬴顯從懷中摸出一個黑熒熒的玉牌遞了過去。

  玉珮是時人喜愛的飾物,也是一種身份的標識。平民士子一般只是一兩塊掛在腰間,貴族則將美玉琢成各種形狀,成串地佩在胸前或腰間,若有盛大禮儀場合,佩玉的材質良莠與數量多少、做工精細程度,便成為一個人身份的信物。秦風歷來粗簡,自然不像中原各國如此看重這種虛物,佩玉便簡單多了。即或貴族公子,也大多只有一兩片佩玉,但必有一塊是特定的身份標記。秦國王室成員,每人都有一塊特定的生身玉珮,正面是蒼鷹圖像,背面有父母題刻的名諱生辰。這種玉珮非但在王室典籍庫有記擋,而且有尚坊玉工的特殊標記,是無法偽造的。嬴壯本是王室子弟,自然知道其中奧秘,上手一個反正,見這隻玉佩正面是一條虯龍,背面三行刻字「父駟母羋 嬴稷 戊辰春月」,背面邊緣是秦國尚坊玉工的字號「有枳氏琢」,便知確實是嬴稷玉珮無疑,不禁便是大喜過望:「好!顯侄首功!大秦棟樑!」

  「嬴顯不敢貪功,自甘領罪,請王叔處罰。」嬴顯深深一躬,竟是一陣哽咽。

  「這是何意?」嬴壯大是驚訝。

  「顯護衛不力,離王叔他——陣亡了——」

  嬴壯眼前一黑,一個踉蹌便靠在了亭柱上:「你,說甚來?再,再說一遍?」

  「離王叔,陣亡了!」嬴顯搶地叩頭,竟是號啕大哭。

  嬴壯的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屍體,屍體何在?」

  一個鐵甲銳士卸下身上一個長大的白布包袱,默默地放置到亭中石案上退開。嬴壯艱難地挪動到石案前,簌簌打開三層白布,一具蜷縮成一團的白髮紅顏的纖細軀體便森然顯在眼前,牙關緊咬,雙眼圓睜,竟是猙獰不忍卒睹。

  「大哥——」嬴壯一聲嘶吼,便撲到了嬴離的屍體上昏厥了過去。

  嬴顯翻身跳起,連忙抱住嬴壯,掐住了他的人中穴。片刻之後,嬴壯睜開眼睛,猛然推開嬴顯,又抱住嬴離屍體便是放聲痛哭。嬴顯肅立一旁,低聲道:「王叔毋得悲傷了,驚動外人,大是不便,非常時刻,大事要緊。」

  終於,嬴壯止住了哭聲:「說,他是如何死的?」聲音竟是冰冷得可怕。

  「離王叔原在山坡密林掌旗號令。羋戎帶一隊銳士偷襲,包圍了離王叔。身邊三十名甲士全部戰死,離王叔不能脫身,便咬舌自盡了——我與將士們在河谷拚殺,得報後衝上山坡已經遲了,雖然殺死了羋戎一個百人隊,卻讓羋戎趁亂逃脫了。」

  嬴壯咬牙切齒:「羋戎!我要讓你死無葬身之地!」轉身對著嬴離屍體,輕輕伸手抹下了他的眼簾:「大哥,嬴稷已經死了,你就閉了眼吧。今夜我便奪宮,三日後以秦王之禮安葬哥哥,使天下皆知,嬴離乃第一人傑也——」說著便是淚如泉湧,抱起嬴離屍體走進了樹林後的芙蕖池。嬴顯怔怔地看著嬴壯的身影去了,不禁便是沉重地搖頭歎息。

  暮色降臨,一輛黑篷緇車隨著車流進了鹹陽南門,緇車後便是夾雜在人群中的三三兩兩的布衣壯漢。黑篷緇車直入王宮南街的甘茂丞相府,壯漢們則趁著暮色陸陸續續地從各個側門進了鹹陽宮。與此同時,鹹陽令白山的官署卻關閉了大門,開在僻靜小街的後門卻是快馬頻繁出入,一片緊張氣氛。入夜,南門守軍驟然增多,南門內六國商人聚居的尚商坊也驟然出現了許多游動夜市的布衣壯漢。

  將近子夜,燈火闌珊的尚商坊依舊車馬如流酒香飄溢,六國商人們的夜生活依舊熱氣騰騰。坐落在尚商坊邊緣的左庶長府卻是靜謐異常,連大門也關閉了。隨著南門箭樓上打響三更的刁斗聲,那些游動夜市的布衣壯漢們便腳步匆匆地向王宮方向聚攏而來。突然之間,便聞宮門一陣殺聲,布衣壯漢們陡然變成了劍氣森森的武士,潮水般衝進宮中。

  嬴離原本的謀劃,是以左庶長擁有的金令箭為憑,使藏匿在府中的封地老軍以工匠身份分批進入王宮;在深夜秘密突襲寢宮與秘殿地宮,搜出秦武王屍體;而後立即公諸朝野,以「謀逆弒君」問罪於甘茂一黨;再後便是以肅逆靖國之功即位稱王。只要秦武王屍體一出,甘茂一班實權大臣便難逃「謀殺國君」的大罪,縱是嬴壯軍力稍差,憤怒的老秦人也會舉國討賊,僅是鹹陽老秦人也會撕碎了這些沒有根基的新寵。這裡的根本因由是:在國人眼裡,秦王雖然負傷,卻還健在王位,驟然出現死去已久的秦王屍體,不是謀逆弒君卻是甚來?那時侯,秘不發喪一事甘茂一黨便無法辯駁清楚,嬴壯也根本不會給他辯駁的機會。如此做來,即或萬一失敗,嬴壯嬴離兄弟也是國人眼中的護國猛士。

  可是,哥哥嬴離的慘死,卻使嬴壯怒火中燒,立即接受了嬴顯的進言:「末將願親率兩千銳士進入鹹陽,同時猛攻甘茂羋戎府邸,為離王叔血此大仇!」於是,原本的秘密突襲變成了公然攻殺,由王宮入手變成了三處同時發動猛攻。

  嬴壯熟悉宮廷,便親自率領老軍進攻王宮。嬴顯的兩千布衣壯漢卻兵分兩路,同時猛攻丞相府與藍田將軍府。這兩座府邸都在王宮廣場外的正陽坊,與王宮相距僅有兩箭之地,相互殺聲可聞,王城內外立即大亂了。

  王宮廣場外與尋常時日一樣,只有一個百人隊巡守。王室禁軍雖然精銳,但畢竟極少打仗,且有宣示威儀之使命,手中軍器便以顯赫的矛戈斧鉞為主。這幾種兵器完全是春秋形制,頭體分離,外形長大,雖然打造得極為精良,縱是夜間也熠熠生光,但使用起來卻遠不如長劍與短刀順手,在戰場上早已經被淘汰,與戰國中期的連體鑄造的實戰長兵器槍、矛、大刀等根本無法相比。嬴壯的六百老軍個個都是百戰死士,人人一口十多斤的精鐵重劍,或一口厚背寬刃短刀,猛勇殺來,禁軍百人隊竟是片刻崩潰,屍橫當場,鮮血汩汩流淌在廣場的白玉大磚上。

  廣場百人隊一崩潰,便見侍女內侍尖叫著驚慌四竄,卻竟是沒有禁軍源源開來。見此情景,嬴壯立時料定甘茂一黨毫無防備,立即大手一揮下令:「三路分進,務必搜出我王屍身!」六百老軍聞聲飛動,在熟悉王宮的嚮導帶領下立即分成三路殺進寢宮、秘殿與地宮。

  嬴離曾經提醒:「王屍所在,必是寢宮冷室。」因為屍身在夏日必得大冰鎮之,方可防止腐臭氣息瀰漫宮中。但為了萬無一失,嬴離事前還是謀定了三處藏屍處所。嬴壯對宮廷無處不熟,非常贊同嬴離的判斷,此時便親自率領二百老軍進入了寢宮。

  從廣場衝到寢宮,沿途要經過三座大殿與曲曲折折的迴廊殿閣,一路上侍女內侍四散飛竄,嬴壯的二百老軍竟是全然不理,只轟隆隆向寢宮衝來。及至衝到寢宮的石牆大門,卻又有一個百人隊嚴陣以待。嬴壯也不多說,只一聲大吼:「殺!」便當先衝殺了過去。嬴壯本是猛壯絕倫,手中又有一口世無其匹的家傳神兵——蚩尤天月劍,劍氣森森,竟是當者披靡!一個猛衝,據守高大石門的百人隊便死傷遍地,老軍們竟是呼嘯喊殺著一湧而入。

  王城大寢宮是一片佔地百餘畝的殿閣園林,其中又分為若干小庭院。國君的寢宮與王后的寢宮相鄰,坐落在整個大寢宮的中央地帶,左池右林,前竹後山,異常的幽深靜謐。除了朝會,國君大多在寢宮的書房裡處置公文。嬴壯在惠文后的寢宮裡住了二十一年,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熟悉不過,殺完百人隊便帶著老軍一鼓作氣衝進了東面的國君寢宮。

  衝過庭院,衝過竹林茅亭,便是一座圍成方形的高大房屋。這房屋外表樸實厚重,實際上卻是大石砌牆三重屋頂,非但堅固得無與倫比,更是冬暖夏涼得愜意非常。每邊六開間,二十四間房屋便圍成了一個天井式庭院。當嬴壯老軍衝進天井時,整個寢宮在大片火把下竟是人影皆無,一片寂然。嬴壯心頭倏忽一涼,一種不詳的預感竟使他猛然一怔。

  便在此時,屋頂猛然一陣哈哈大笑:「左庶長啊,來得正好!」

  嬴壯抬頭,卻見朦朧夜色中赫然一座黑鐵塔矗立在屋頂正北,聲音卻生疏不辨,不禁便沉聲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入宮謀逆?!」

  屋頂黑鐵塔又是一陣大笑:「在下櫟陽令魏冉是也!誰個謀逆?刀劍說話了!」說罷便見他手中一面令旗「啪!」地劈下,一陣尖利的牛角號便驟然劃破了夜空。隨著這尖利的牛角號,寢宮四面竟是沉雷滾滾,四面屋頂也驟然樹起了四道黑色人牆。

  「左庶長!四面伏兵包圍了寢宮!」一個府吏舉著火把衝進來驚慌高喊。

  嬴壯尚未開口,便聽屋頂魏冉高聲道:「老軍聽了:嬴壯狼子野心,格殺勿論!爾等老秦功臣,走出寢宮,一概不究!但從謀逆,連坐同罪!」嬴壯冷冷一笑,對老軍們環繞拱手,慷慨激昂道:「原想大功告成,與諸位共享秦國!不想中賊惡計,諸位都有妻室家園,快出宮去吧!」火把下,兩百老軍卻是「唰!」地舉起刀劍齊聲大吼:「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誓死追隨公子!」嬴壯雙眼頓時濕潤了,向老軍們深深一躬,轉身對著屋頂便是一聲嘶吼:「魏冉楚賊!嬴壯縱死,也要將賊罪惡大白於天下!」蚩尤天月劍一揮:「衝進寢宮!搜出王屍!」兩百老軍吶喊一聲,便向四面大屋中衝去。

  便在此時,一陣更加猛烈的吶喊驟然響起,在小小的天井庭院匯合著老軍吶喊,竟像炸雷當頭般令人震顫。隨著這聲炸雷,四面大屋中轟轟湧出四排頂盔貫甲的黑色鐵塔,甲葉鏗鏘,重劍生光,青銅面具一片森然。一看陣勢,便知這是秦軍的鐵鷹銳士到了。嬴壯一怔,還沒來得及發令,便聽老軍們齊齊吶喊一聲:「殺——!」便衝上去殺在了一起。

  這些老軍們原是身經百戰,人懷必死之心,越是遇到強敵鬥志便越是勇猛,此刻見鐵鷹銳士出動,更是激起了好勝殺心,那股騰騰殺氣分明便是以殺死一個鐵鷹銳士為無上榮譽。雖則如此,老軍們畢竟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且大部都有纍纍傷病在身,衝到鐵鷹銳士隊前,竟像碰到了銅牆鐵壁一般。秦軍的鐵鷹銳士都是千萬選一的猛士,一身精鐵甲冑就有百斤左右,每口量力特殊打造的重劍至少都在三十斤,再戴上青銅面具,穿上外鑲鐵頁的牛皮戰靴,往當地一矗,便是活生生一座丈二鐵塔,比布衣老軍們足足高出兩頭有餘。雖然每排只有五個鐵鷹銳士,間距展開,卻將每面走廊堵得嚴嚴實實。老軍們吶喊殺來,幾乎便是十對一的圍殺。黑鐵塔們卻肅立無聲,但有刀劍到來,重劍伸出只一攪,便總有四五口刀劍帶著尖銳的哨音飛上屋頂。片刻之間,老軍們手中的刀劍竟十之七八脫手去了。

  老軍們氣血上湧,四面嘶吼,便一齊徒手撲來。按照戰陣傳統,這種不要命的同歸於盡的死打死纏,是最令強者一方頭疼的。這也是兵法反覆提醒將士們「窮寇勿追」、「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諸般道理所在。

  但是,此刻景象卻令人驚駭,連站在廊下的嬴壯也被震懾得目瞪口呆。

  若鐵鷹銳士們掄開重劍,這些徒手老軍們的血肉之軀,如何經得住能在戰陣百人圍困中獨自激戰而矗立到最後的鐵塔猛士們的片刻屠殺?也許,老軍們此刻求之不得的便是這種慘烈的死法。可怪異的是,鐵鷹銳士們竟一齊拋開了手中重劍,徒手抓起一個個老軍便向房頂拋去,只見一個個身影嗖嗖直上夜空,恰似一個個老軍輕身飛去一般。尚未被扔出的老軍們有的爬,有的站,有的跳,或抱住黑鐵塔的腿腰猛力拉扯,或在黑鐵塔的背部頭部猛烈錘打,可黑鐵塔依然是黑鐵塔,座座紋絲不動,沒有一座移動位置,沒有一座停止手臂的揮舞飛擲。不消片刻,隨著屋頂連珠大鼓般的高聲報數,天井中的兩百老軍竟是蹤跡皆無。

  嬴壯毛髮倒豎血脈賁張,炸雷般怒吼一聲倏地飛身上了屋頂:「魏冉楚賊!敢與嬴壯決鬥麼?!」令嬴壯驚異的是,屋頂上竟然只有寥寥幾個身影。

  朦朧月色下,魏冉哈哈大笑:「嬴壯,仗恃你那蚩尤天月劍欺侮老夫麼?」

  「宵小楚賊!」嬴壯大喝一聲,右手只一甩,彎弓似的蚩尤天月劍便閃出一道青色光芒,彭地釘在了屋脊石鷹上。嬴壯冷笑道:「收拾你這楚賊,用得著玷污天月劍?」

  「好!嬴壯算得一條硬漢!」魏冉高聲讚歎間,手腕一抖,鐵劍也「噗!」地插進了大瓦之中:「今日魏冉也武他一回!」便踩著碩大厚實的瓦片大步走了過來。

  正在此時,卻聞寢宮一聲高喊:「大哥且慢!羋戎來也——」天井中便嗖地竄上了一條黑影,恰恰落在了嬴壯面前悠然一笑:「左庶長,不想殺羋戎麼?」

  嬴壯聽得羋戎二字,齒縫間竟是絲絲冷氣:「羋戎,可是你殺死了我嬴離哥哥?」

  「亂國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殺死奸妖,羋戎大功也。」

  「楚賊!你敢咒罵他!」嬴壯一聲大喝,從戰靴中嗖地拔出一口青光閃爍的匕首,仰天大叫一聲:「離大哥,看我手刃楚賊,為你復仇!」一個前撲,匕首便直刺羋戎胸前。

  羋戎卻是一口半月吳鉤,當胸一個斜劃同時向後一躍,人已閃開在兩步之外。羋戎職司軍政,雖不擅戰陣,個人劍術決鬥卻是一流的吳鉤高手。吳鉤本是江南三強楚吳越的特殊劍器,恰恰便合了江南人的靈動之象,與關西秦人的劍器路數大是不同。前者輕靈飛動,後者大開大闔。嬴壯本是老秦大將世家,加之力大猛勇,手中雖是一把尺餘匕首,卻也是威猛絕倫地硬實拚殺。羋戎卻是身材瘦長,縱躍騰挪極是靈便,半月吳鉤劃劈刺挑點,竟是電光石火般擋住了嬴壯的殺手攻勢。

  魏冉已經退到了對面屋頂,看看羋戎未必能戰勝嬴壯,便將手中令旗一劈,頓時從寢宮庭院飛上了五名鐵鷹銳士,踩得屋頂竟是一陣咯吱亂響!魏冉卻是朝政謀劃:決鬥能殺則殺,決鬥不能殺便陣殺,絕不能以迂腐的決鬥規矩走了這個大奸元兇。便在此時,羋戎與嬴壯鬥得卻是難分高下:羋戎輕靈,卻無法近身致命擊刺;嬴壯猛勇力大,卻總在致命一擊時失之毫釐。魏冉猛然大喊一聲:「太后請回宮,與你無干!」

  嬴壯正被不斷縱躍的羋戎引到屋簷,聞聲回頭,羋戎恰好一腳踹到胸前,嬴壯一個踉蹌轟然後倒,竟直挺挺跌落在天井石案上,只聽一聲沉悶的嚎叫,便沒有了聲息。

  魏冉高聲下令:「收拾屍體!撤出寢宮!」

  片刻之後,魏冉接到三路捷報:寢宮另外兩支老軍被兩百名埋伏的鐵鷹銳士如法炮製,全數活擒;進攻甘茂丞相府與羋戎府邸的嬴顯部卒佯攻一時,便與白山的一千鐵騎會合,包圍了嬴壯府邸,將府中人口全部拘押;甘茂親自率領一千甲士進入王宮守護,各個要害重地均被看守戒嚴。

  甘茂與魏冉在王宮廣場會合,第一句話便是:「嬴壯如何?不能留口!」

  魏冉哈哈大笑:「英雄所見略同!來!請丞相驗明正身!」

  兩個士卒抬過一具屍體,甘茂舉著火把一端詳,竟是長吁一聲軟倒在地上。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45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28 PM 編輯

第五節 慨其歎矣 遇人之艱難


  蒼莽的河西高原上,正有一支馬隊飛馳向北,又一次越過了九原,沿著陰山草原向東面的燕國兼程疾進。馬隊前列一面黑旗大書「秦王特使白」五個大字,旗下一輛虛空的青銅軺車,車旁一員黑色斗篷的年輕大將,卻正是白起。

  一月之前,白起率領五萬大軍兼程北上離石要塞,準備抵抗趙國的突然襲擊。白起對各國戰事與領兵將領歷來留心,聽說趙國是廉頗統兵,便直感趙國可能未必全力攻秦,而是要試探一番,絕不會貿然行事。白起這種直感的根由在於兩個事實:其一是趙國的趙雍剛剛即位三年,正在籌劃一場雄心勃勃的變法,此時一般不會冒險尋釁;其二便是兩個月前三晉聯軍在宜陽新敗,趙國對秦軍戰力依舊心懷忌憚。以此推測,很可能是趙國因無法斷定秦國內政局勢,而對嬴壯虛應故事,派出廉頗為將便有著另一種意味。

  廉頗者,趙國馬邑人也,少年從戎,膽氣豪壯,每戰必鼓勇衝鋒,竟憑著血戰之攻從卒長一步步地做到了將軍。趙肅侯二十年時,廉頗已經是前軍主將,成為趙國專門對付匈奴、東胡、林胡的北軍的威名赫赫的大將。此人久在陰山草原與匈奴騎兵周旋,打仗勇猛頑強。一次帶領兩千騎兵護送趙國馬群南下,不想卻被草原深處倏忽殺來搶掠馬群的一萬餘騎兵包圍!部將皆有懼色,紛紛建言棄馬南逃。廉頗厲聲高呼:「軍馬為國本!棄馬逃命,何異叛國?誰敢言走,立斬軍前!」將士聞聲肅然,同聲齊吼:「願隨將軍死戰報國!」廉頗立即下令將馬群趕到最近的山頭後面,而後派出飛騎南下搬取救兵,接著以這座恰恰是月牙形的山包做依托,將兩千精騎分做四隊——一隊正面在山口迎敵,兩隊從左右兩翼出擊,一隊在山坡高處相機策應薄弱處。當匈奴騎兵烏雲沉雷般隆隆捲來的時候,廉頗振臂高呼:「猛士報國!殺——」散髮袒臂身先士卒,親自率領五百騎士從正面殺出。

  匈奴戰法簡單,剛剛衝進山坳,卻見三面紅色騎兵如漫天紅雲般掩殺而來,竟是驚慌後撤。廉頗立即回軍。片刻之後,匈奴大將見趙軍沉寂,便派出兩千騎兵試探進攻,卻被廉頗的三面包抄加壓頂一擊斬殺大半!匈奴大將雖然驚駭,卻也看清了趙軍虛實,休整片刻,便立即派出五千騎做第二波猛攻。廉頗如法炮製,又斬殺匈奴騎士千餘人!此時天色已晚,雙方遙遙對峙紮營。廉頗親自站在山頭,一直瞭望到夜半,聽得隨風飄來的匈奴大營的狂呼痛飲聲,廉頗斷然下令三百騎士圈趕馬群悄悄遠撤,其餘騎士夜襲匈奴。廉頗一馬當先,千餘騎士分做三面殺出,猛烈攻入敵營!匈奴不明真相,大是驚慌,竟丟下兩千多具屍體逃遁而去。

  經此一戰,廉頗的勇氣聞名天下諸侯,竟被呼為「冠軍勇將」。

  如此一個勇將,做了前軍大將後卻是驚人的持重謹慎,從不貿然作戰。趙肅侯死後,趙雍即位,擢升廉頗為前將軍。這前將軍卻不是前軍主將,而是整個趙國的前敵大將。趙國當時還沒有大將軍,經常是趙雍親自統兵,廉頗這個前將軍幾乎便是號令戰陣的主將,成了事實上的掌軍將軍。令天下刮目相看的是,這廉頗愈是高位,用兵便愈是持重,每戰必欲堅守待敵鬆懈而後猛攻,幾乎從來沒有出過差錯,竟似天生的大器晚成。如此一來,廉頗便又有了一個稱號——善守老廉頗。如此一個行伍出身的趙國名將,此時已經是五十餘歲,在軍旅年輕將領中已經被稱為老將軍了,他能貿然偷襲秦國?

  白起想得透徹,便也做得紮實。大軍一路北上,竟是大張旗鼓,盡顯軍威,同時派出大批斥候化裝成平民到趙國晉陽散佈秦國大軍北上的消息。在離石要塞紮營後,秦軍更是在大河兩岸大張旌旗,號稱「鐵騎十萬抗趙軍」,日每大肆操演,喊殺震天,明知有趙國斥候來探營也毫不介意。同時,白起將三萬鐵騎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秘密開到離石要塞東北的大峽谷中埋伏起來。這裡是趙軍從晉陽攻秦的必經之路,若趙軍當真襲擊,白起便要在這裡痛下殺手。

  終於,旬日之後,探馬來報:趙國大軍從晉陽回撤,進駐趙國腹地邯鄲東北的漳水河谷。一場秦國很不願意開打的大戰,便這樣消弭於無形了。

  便在白起準備回軍藍田時,鹹陽的快馬特使來到,帶來了全副出使儀仗與國書,也帶來了甘茂魏冉合署的密件,要白起做「迎后特使」,到燕國迎接羋王妃回鹹陽。那封短短的密件,白起幾乎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鹹陽大事底定,謀逆全數伏法,新君已入王城,正在發喪國葬秦王。將軍熟悉燕國,可以特使之身北上,迎接羋太后作速回秦!」白起自然立即掂量到了「太后」兩字的份量。新君母子患難與共,新君又正在少年之期尚未加冠,國中權臣林立,用春秋老話說,這正是「主少國疑」的微妙時期。當此之時,一個素有根基且久經滄桑的太后可是非同一般。也就是說,正因為事關重大,與迎接新君一般要緊,鹹陽諸方才讓白起這個目下不可或缺的大將做了特使。

  半個月後,白起的特使馬隊終於到了燕山腳下,薊城的箭樓已經遙遙在望了。

  邦交禮儀:特使只能帶十名護衛進入國都,一千鐵騎不能入城。白起便下令鐵騎在城外三十里紮營,自己帶領兩個文吏與十名鐵鷹銳士並全副儀仗,換乘青銅軺車,轔轔進了薊城。

  進得薊城,白起徑直來到亞卿府拜見樂毅。燕國在子之之亂後,戒懼大權旁落,燕昭王索性不再設置丞相,而以上卿、亞卿分署政務。而此時連上卿也沒有,只有樂毅這個亞卿是最高軍政大臣,中大夫劇辛輔助。所以這亞卿府實際上便是燕國政務中樞,凡有特使,必先在這亞卿府勘驗國書印鑒並溝通出使使命,而後由亞卿府根據特使職爵高低與使命重要程度,安置驛館的待客等級,再稟報國君確定是否會見特使。這一切,在中原戰國,都是由丞相府的一個專門官署完成的,秦國趙國叫行人署,魏國叫典客署,齊國叫諸侯主客,楚國則叫謁者。燕國初復,亞卿府屬吏很少,與各國來往也很少,沒有專司外事的官署,一切都得晉見樂毅才能完成。

  亞卿府是一座簡樸的三進庭院,門前車馬場也只有兩三排拴馬樁,而沒有專門停車的空場。白起高車駿馬而來,在連牛車都很少的薊城竟是赫赫如鶴立雞群一般。白起素來厭惡浮華,更不擅排場,見此情狀竟是一箭之外早早下馬,徒步走到了亞卿府門,對著門吏肅然拱手:「秦國新君特使白起,請見亞卿。」

  門吏已經早早看見了這一隊顯赫車馬與特使大旗,心想強秦特使必倨傲無禮,便整整衣衫對門廊四名甲士高聲咳嗽示意,要精神抖擻地給秦國特使一個軟釘子碰。正在此時,卻見白起徒步走來,門吏正在暗自驚訝,不防這位高冠斗篷的特使竟是拱手禮讓,門吏頓時覺得大是風光,連忙便是深深一躬:「特使稍待,小吏即刻稟報亞卿。」一溜碎步便消失在影壁後面了。

  片刻之間,便聽得門內一陣笑聲,竟是樂毅親自迎了出來,在廊下便是遙遙拱手:「白起將軍,別來無恙乎?」身後卻是一個大袖飄飄的紅衣中年人。

  「末將白起,參見亞卿。」白起沒有想到樂毅親自出迎,便肅然躬身一個大禮。

  樂毅已經大笑著走了過來拉住了白起的手:「將軍做特使,當真難為兄也。」說著便一指身後的紅衣人笑道:「這位是稷下名士、中大夫劇辛,認識一番了!」

  紅衣人一直在專注地端詳白起,目光炯炯發亮,竟是渾然無覺。白起久在軍旅不擅應酬,竟被他看得有些發窘,連忙拱手一禮:「末將白起,見過中大夫。」

  劇辛恍然醒悟,哈哈大笑:「將軍異相也!劇辛失禮了,幸勿見怪。」

  樂毅笑道:「劇辛曾師從相學名家唐舉,對將軍定有評點了。走!府中說話。」

  隨著樂毅過了影壁,白起略一打量,便見這個燕國權臣的三進府邸竟是一眼望穿:中間一片竹林庭院,正北一座六開間的國事堂,東邊一排青磚瓦房是屬吏官署,西邊一排便是護衛僕役的住房;國事堂後空空蕩蕩,顯然便是一片後園了。院中除了那片翠綠的竹林,一切都是灰濛濛的。樂毅見白起似有驚訝之色,便悠然笑道:「樂毅也愛廣廈高車,惜乎薊城毀於戰火,將相皆是牛車篷蓽,將軍見笑了。」白起肅然拱手道:「時窮志節顯,亞卿居高位而節用,白起景仰之至,豈敢心存輕薄?」白起原是不擅笑談周旋,一番莊重竟使豁達豪爽的樂毅哈哈大笑起來:「些須細節,竟得將軍如此獎掖,樂毅誠惶誠恐也!」說是誠惶誠恐,臉上卻寫滿了何足道哉,劇辛不禁便笑了起來:「白起將軍端嚴厚重,卻不適亞卿這般卓爾不群呢。」樂毅連道笑談,便拉著白起進了國事堂旁邊的一間大廳。

  「上酒!」尚未落座,樂毅便是一聲吩咐。

  白起卻是一拱手:「國事重地,不當飲酒,何敢叨擾亞卿?」

  樂毅笑道:「別個來,樂毅也不想飲。將軍前來,卻要破例了。」

  劇辛竟是喟然一歎:「亞卿律己甚嚴,今日破例,卻是難得也。」

  說話間,一名老僕已經抱來了三罈燕酒,又有一名小廝捧來了一個大木盤,盤中三隻陶碗三方紅亮的醬肉,僅此而已。片刻擺得齊整,樂毅便親自開罈為白起、劇辛斟酒,而後歸座舉碗笑道:「樂毅久聞白起軍中人傑,相見恨晚也。來!為將軍洗塵,共乾一碗!」說罷便舉著大碗汩汩飲盡了。白起雙手舉碗道:「亞卿名將世家,白起行伍後進,何敢當亞卿如此獎掖?謝過亞卿!」也舉起大碗汩汩飲盡了。樂毅搖頭道:「將軍差矣!豈不聞名相起於州部,猛將發於卒伍?戰陣死生之地,最見真才!世家云云,豈是我等所看重?」白起原是本色秉性,最為厭惡名門後裔的虛榮浮華,見樂毅非但不以名將之後驕人,反倒是鄙薄此等行徑,不禁心中一熱大是感慨:「亞卿之言,正是雄傑情懷,燕國大幸也!」樂毅大笑著拍案道:「劇辛大夫兼通相學,且說說座中雄傑何人?」白起卻道:「亞卿笑談了。星相占卜,軍旅大忌,白起歷來不信,何足為憑?」

  「將軍差矣!」一言落點,劇辛便大搖其頭:「星相占卜之用,在謀不在斷。斷事決策不以星相占卜為憑,而以克盡人事為根基,此乃事之本也。然其所以長盛不衰,便在於補人謀之短,揣測冥冥未知之奧秘。人世天道既有奧秘,則必有不測之變。是以星相占卜常多名實相違,使人錯愕不已,雄傑賢智便大多視為虛妄。譬如周武王興兵伐紂而占於太廟,時當雷電交做,太公奮然踩碎龜甲,大呼:『弔民伐罪乃天下正道!當為則為!何須問腐朽龜甲也?』由此觀之,將軍所言乃是正道也。然若用於觀人謀事,星相占卜則往往能料人謀之不能料處,解惑補差,而未必處處荒誕不實。其中更有天賦異稟者,其神異之能,往往令人乍舌!以孔夫子之博大,不言怪力亂神,卻修《易》而緯編三絕,況乎我等也?究其實,星相占卜為器用之學,用之當則當,用之不當則不當,一言抹殺,將軍卻有失偏頗也。」一席話竟是名士論學一般細密。

  白起聽得一怔,便是一拱手道:「大夫之論,誠為一家之言也。白起謹受教。」

  對此等學問,白起原本不甚了了,軍旅實戰更是實打實地憑實情斷事,從來沒有過觀星看相占卜的那怕一次經歷。從少年知書習武,白起便信奉「兵家以人事為本」,從不相信所謂的天官陰陽望氣斷兵之類的虛妄之說。在他的印象裡,所有的兵家大師都是這樣的。

  天下君主,魏惠王最是信奉這些東西,卻是仗越打越敗北,人越用越平庸。到了晚年,百思不得其解,便專門與精通兵法的尉繚子(職任國尉名繚)探究此中奧秘,開口便問:「人言黃帝《天官》之學,可以百戰百勝,究竟有沒有這種學問?」尉繚子回答得明白簡單:「黃帝者,人事而已矣!如攻不能取,戰不能勝,非無時可用也,皆人謀之失也。」緊接著,尉繚子對愛聽故事的魏惠王說了兩則故事:

  第一則,武王伐紂。依據《天官》書:背水為陣乃死地,向阪(山坡)駐軍為廢軍。可周武王率領兩萬兩千五百精銳士兵開戰時,卻是背靠濟水面向大山列陣,商紂的十多萬大軍竟是被殺得望風潰逃。末了尉繚子問:「聰穎勇武如紂王者,莫非不知道周軍違背了天官陣法麼?」

  第二則,春秋楚齊之戰。依據《天官》書:兩軍交戰彗星出,星柄所指向的一方獲勝,對方則不應發動攻勢。楚大將公子心領大軍北上,在琅邪與齊國大軍相遇,恰恰地彗星出現,且星柄正在齊軍方向!副將們勸公子心趕快回軍,公子心卻哈哈大笑道:「彗星蠢物,何知軍事?用掃帚相鬥,正要用掃帚柄打人啦!」次日立即發動猛攻,竟大破齊軍十五萬。

  末了,尉繚子舉出了《黃帝經》的一句話:「先神先鬼,先稽我智!」——先聽信鬼神,不如先考察我的智謀!並一言以蔽之地告誡魏惠王:「人言《天官》,人事而已,豈有他哉!」

  凡此種種,白起當然不會贊同劇辛的說法,但身負使命,卻是不想與人爭辯這種虛妄故事,便勉為其難地認了對方是「一家之言」,也禮儀性地表示了「謹受教」,便不想再說了。

  劇辛卻是曠達,自也聽出了白起的言下之意,便看著白起笑道:「方纔虛論而已,原是見仁見智,將軍莫要上心便是。今日得見英雄,劇辛自感榮幸,願為將軍進一言,以做日後佐證如何?」雖是笑意殷殷,卻是認真誠懇。

  初交禮儀,所謂進言,自然是對對方缺矢有所勸諫。白起雖然嚴正,卻從來虛懷若谷,聽劇辛誠懇言辭,便是肅然一拱:「白起粗莽,先生教我。」

  樂毅大手一揮笑道:「酒意快言,將軍何須過謙?且聽劇辛妙論便了。」

  劇辛悠然一笑,打量著白起道:「將軍頭骨如長矛,銳氣灌頂盈出,此謂兵神之相也。更兼鷹隼角目,腮紋入頰極深,主沉雄堅剛鋒銳無匹。十年之後,將軍威名將赫赫大出。二十餘年之後,天下將無人敢於將軍對陣也。」

  劇辛說時,樂毅也瞄了白起一眼,卻初次認識一般瞪大了眼睛。白起此來卻是文職特使,雖然內穿牛皮軟甲,外邊卻是斗篷玉冠,沒有了上次的戎裝甲冑,竟更顯得頭尖如矛,再加一頂四寸黑玉冠,竟是比尋常鐵矛還長得些許,一頭長長的黑髮攏在腦後,竟活生生如大旗鐵矛下的黑纓一般!一眼望去,一雙細長的三角眼炯炯生光,竟是莊重肅殺而又凜冽難犯。樂毅不禁長長的「噫!」了一聲,驚奇的笑意竟溢滿了臉膛。

  驟然之間,白起卻是哈哈大笑:「天下之大,白起縱有戰陣之名,如何便能嚇退了天下勁敵?有樂毅亞卿在座,白起焉能沒有對手?先生卻是笑談了。」

  劇辛卻絲毫沒有笑,只向樂毅一瞄,稍事沉吟便道:「樂毅亞卿自是名將大才,然則時也勢也,不可盡言。將軍之相,卻是萬不失一。」

  白起拱手道:「先生之言,暫且存疑了。願聞『然則』之後。」

  劇辛喟然一歎,果然便是一句「然則」,接著道:「將軍刀眉橫闊,眉宇間肅殺充盈,此謂殺氣過甚也。戰陣之間,將軍若能得止且止,可成萬世之功也。」

  白起卻是眉頭大皺,終於忍不住冷冷一笑:「得止且止?兵者,死生之地也,何能如宋襄公一般迂闊?如此『然則』之言,不聽也罷。」竟是率直得有些生硬。

  樂毅卻拍案讚歎:「初交不違本心,將軍真乃本色英雄也!」

  白起卻對劇辛拱手歉疚笑道:「白起鹵莽,尚請先生鑒諒了。」

  劇辛爽朗笑道:「不事折衝,發乎本心,真大將也!劇辛景仰不及,何敢有他?」

  「如此謝過亞卿、大夫。」白起一拱便轉了話題:「身為特使,白起不敢耽延,尚請亞卿府即刻勘驗一應文書,並排定覲見燕王日期。了卻國事,白起當與兩位開懷痛飲!」

  樂毅悠然笑道:「將軍毋憂。秦國大勢既定,羋王妃自當回國。將軍歇息一晚,明日我便陪將軍覲見燕王便了。」

  白起卻有些驚訝:「亞卿未看國書,白起亦未說明,卻何以對白起使命瞭如指掌?」

  劇辛笑道:「樂毅雖是兵家,卻有策士之才,謀國料事如將軍臨陣料敵一般呢。他早料定秦國大勢將定,將軍將為特使來燕了。」

  白起不禁由衷讚歎:「亞卿大才,白起景仰之至。」

  樂毅連連擺手大笑:「哪裡話來?國有斥候,消息流布,稍加留心,何人不能知之料之?劇辛何獨謬獎樂毅?」

  劇辛笑道:「豈不聞『知易斷難』乎?正因了消息流布,才容易惑人耳目。若得一消息便能斷事,天下人人大才也,何有昏君輩出之事?」

  白起拍案慨然道:「先生此言大是。趙國與秦為臨,竟不知秦國大勢,豈非明證?」

  「將軍說趙雍麼?」樂毅搖頭笑道:「這個趙王可是了得,雄才大略,其心難測。樂毅冒昧揣測,他是對秦國施障眼之法,行韜晦之計。」

  「願聞其詳。」白起一臉肅然,極想聽樂毅說下去。

  樂毅卻搖頭笑道:「此乃後話,今日卻難說得明白也。」

  白起見樂毅不願再說,便拱手道:「敢問亞卿,白起今晚欲先行覲見羋王妃,不知可否?」

  樂毅目光一閃笑道:「羋王妃住在燕山行宮,明日覲見燕王之後,我與將軍同去迎接如何?」

  「如此甚好。」白起說著便站了起來:「多有叨擾,白起告辭。」

  樂毅卻也沒有挽留,笑著起身又與白起同飲了一碗,便將白起殷殷送到府門,又囑咐劇辛將白起一行再送到驛館安歇,自己便即刻進宮了。

  卻說白起到得驛館住好,心中卻是老大忐忑。從大處看,燕國正在艱難復興,也圖謀與強大的秦國罷戰修好,放羋王妃回秦大約不會有變。既然如此,樂毅為何委婉地拒絕了他要在晉見燕王之前先見羋王妃一面呢?作為秦國特使,提出先行會見即將歸國的王妃,禮儀是通達的,羋王妃畢竟不是人質。然則作為想與秦國結好的燕國權臣,樂毅的拒絕卻是難以理解的,此中因由究竟在哪裡呢?

  「稟報將軍:密行斥候在外候見。」隨行軍吏快步走進廳中。

  白起回頭:「快,讓他進來。」

  一個錦衣商人模樣的年輕人悠然走了進來。一進小廳,年輕商人立即變成了軍人步態,一拱手便道:「稟報將軍:羋王妃下落已經探明,寄居在漁陽要塞外沽水河谷的狩獵行宮之內,行宮已經多年不用,目下只是一座莊園。」

  「狩獵行宮?」白起突然問:「那裡可是樂毅的封地?」

  「正是。狩獵行宮外便是樂毅的五十里封地。」

  白起思忖片刻斷然下令:「你即刻準備,半個時辰後出城。」

  「嗨!」密行斥候大步去了。

  白起立即喚來隨行軍吏一陣吩咐,便進了寢室,一時出來,竟是一身布袍青布包頭,儼然一個胡地販馬的商人。走到廊下,正有一輛單馬烏篷的緇車等候,便不言聲跨進緇車腳下一跺,緇車便匡啷光當地出了特使庭院,出了驛館大門。時當夕陽將落,商旅出城國人回城人車馬牛川流不息,烏篷緇車的馭手一亮亞卿府行車令牌,便雜在商旅車流中順利出城。行不到里許之地,便聞身後號角悠揚響起,薊城便隆隆關閉了。

  戰亂方過,一出薊城城門便是滿目荒涼,竟是連函谷關外的熱鬧繁華也沒有,更別說與鹹陽四門外的客棧林立燈火煌煌相比了。眼見血紅的太陽沉到了山後,一抹晚霞消散,黑黑的夜色倏忽之間便籠罩了原野。緇車駛到一個荒涼的山彎,只聽一聲短促的蛙鳴,緇車便停了下來。白起利落下車,跳上一匹空鞍戰馬,輕喝一聲:「走!」,便見山彎連串飛出五騎,竟是當先去了。白起一抖馬韁,風馳電掣般追上插到五騎中間,馬隊便直向西北沽水而來。

  沽水從北方高原的大漠密林而來,在薊城西面四十里流過,南下直入大海。在沽水流經薊城西北的百餘里處,卻是一片蒼莽山地,只有這沽水河谷是通過這片山地的唯一路徑。匈奴南下,這裡便是必經之途。很早以前,燕國在這裡便建了一座駐軍要塞,因了沽水在這裡匯聚了一片大澤,岸邊的燕人大都以漁獵為生,要塞便叫做了漁陽堡。有山有水又有草原密林,自然便是狩獵的好去處,於是也就自然有了燕國王室的狩獵行宮。子之秉政燕國內亂以來十幾年間,朝野惶惶,王室更是大災頻仍,這座行宮便無人光顧了。漁陽要塞形同虛設,匈奴游騎也就趁機南下劫掠,行宮便成了胡將歇馬的好去處,雖然臨走時搶掠一空,卻也沒有被付之一炬。燕昭王即位,便將漁陽之南這片豐腴而又有胡騎劫掠風險的土地連同空蕩蕩的行宮,一起封給了樂毅。

  密行斥候已經將路徑探聽得清楚,雖是黑夜,依然一路快馬,一個多時辰後便到了沽水河谷的山口。剛進山口,白起便從迎面風中嗅出了一絲戰馬馳過的特異汗腥味兒,一聲短促的呼哨,馬隊立即拐進了一個山彎。白起低聲命令:「兩人在此留守,三人隨我步行入谷!」五名騎士立即下馬,兩人將馬韁收攏在手,拉到了隱蔽處。密行斥候帶路,白起緊跟,兩名鐵鷹銳士斷後,一個步軍卒伍的三角錐便沿著山根大步唰唰地進了山谷。暗夜之中,山谷漸行漸寬,腳下也變成了勁軟的草地,白色的河流也變寬了,谷口的濤聲變成了均勻細碎的嘩嘩流淌。可以想見,這片谷地原是一片外險內平水草豐腴的寶地。燕昭王將如此肥美的河谷封給樂毅,可見對樂毅的倚重。白起邊走邊想,竟油然生出一陣感慨。

  突然,前方出現了隱隱燈光,前行斥候低聲稟報:「將軍,狩獵行宮到了。」

  白起低聲對後面兩名鐵鷹銳士下令:「你倆隱蔽守望。」又一揮手,「斥候隨我進莊。」密行斥候便領著白起,從東邊山下的草地一路飛了過去,片刻之間便到了行宮背後的山根下。白起一個手勢,兩人便飛步上山,隱蔽在大樹後向行宮中瞭望。

  這座行宮很小,實際上也就是一個一圈房屋的小莊園而已。高挑的風燈下,隱隱可見巨石砌就的莊門與高大的石牆,似乎比院中的房屋還更為勢派。從山腰遙遙望去,院中石亭也有一盞風燈閃爍,似乎隱隱有人說話!白起略一思忖,一個手勢,兩人便飛身下山,幾個縱躍便到了靠山根的大牆下。白起一擺手,示意密行斥候守候接應,便扣住牆間石縫壁虎般游了上去。

  到得牆上,白起伏身端詳,卻發現高牆與屋頂間覆蓋著一片帶刺的銅網!雖則如此,白起並未感到意外,因為狩獵行宮必在野獸出沒之地,為了防備山中野獸從山坡進入莊園,狩獵山莊通常都有這種叫做天網的防備。白起出身行伍,對士兵克難克險之法最是精心揣摩,常常有別出心裁的戰陣動作在軍中傳播,無論是騎士還是步卒,都以能在白起麾下作戰而自豪——戰功最大,傷亡最小!對面前這片銅網,他沒有片刻猶豫,便將身上布袍一緊,朝著銅網滾了過去!原是他內穿精鐵鱗甲,外包一身布夾袍,提氣一滾,縱然將夾袍扎破,人卻是安然無恙。

  滾過銅網,便到了東面屋頂,院中情形看得清楚,亭中說話聲也清晰可聞。

  石亭下,卻正是樂毅與羋王妃兩人。樂毅也是一身布衣,散髮無冠,腿邊一條馬鞭,坐在一片草蓆上正在捧著陶罐汩汩大飲,卻不知是酒還是水?羋王妃卻是一身楚女黃裙,脖頸上卻是一條燕國貴胄女子常有的大紅絲巾,一頭黑髮瀑布般垂在肩上,也不見她說話,卻只在樂毅面前悠然地走動著。

  「羋王妃,你在燕國多少磨難,終究是到頭了。樂毅為你高興!」

  「人各有命。羋八子在燕國很快樂,沒覺得有甚磨難。」

  「羋王妃胸襟開闊,樂毅佩服。」

  「樂毅,休得做糊塗狀。」羋王妃似乎生氣了,聲音竟有些顫抖:「甚個胸襟開闊?我不走,只是因了你,羋八子喜歡你!」

  白起一個激靈,便覺頭皮一陣發麻。羋王妃將為秦國太后,如此作為豈不令天下嘲笑?正在此時,卻聽樂毅喟然一歎:「造化弄人,時勢使然。若秦國動盪,王妃無可投國,樂毅豈是無情男兒?然秦國已經安定,嬴稷已經稱王,王妃如何能留在燕國?樂毅當初鹵莽造次,請王妃鑒諒了。」

  「樂毅,不要那樣說。」羋王妃似乎也平靜了下來,「我情願那樣做。在我母子瀕臨絕境的時候,你真誠地照拂了我與稷兒。羋八子原不是節烈女子,你縱然倚仗權力欺凌我們,羋八子也會順從你。可你沒有,你只是真誠地照拂我們,絲毫沒有因了同僚的側目嘲諷而有所改變。我便真的喜歡上了你。我曉得,你也真心地喜歡我,愛我,是麼?」

  「羋王妃差矣!」樂毅急迫地打斷了羋王妃,「樂毅照拂王妃母子,原是燕王之意。燕國要對秦國真誠修好,無論何人在秦國為君,無論何人在燕國為質,燕國都要善待秦國特使人質,以便將來與秦國結盟。樂毅所為,原與愛心無關。若非如此,樂毅豈能以一己之身,私相照拂一國人質?此乃真相,萬望王妃莫將此情看作樂毅本心也。」

  羋王妃卻咯咯笑了,笑聲在幽靜的山谷竟是那樣嫵媚清亮:「樂毅啊,你不說,我也曉得如此。可你說了,我便更喜歡你了。」說著便是悠然一歎,「身為權臣,誰也難脫權謀。可權謀施展處,也辨得英雄小人。難道那一袋黑麵、半隻野羊、一罈苦酒、些許布帛,也都是燕王讓你送的麼?稷兒回秦,我孤身留燕,你不讓我住在驛館,也不讓我住進王宮,卻安頓我住在你的封地莊園,難道這也是燕王詔命麼?」

  「那是為了王妃的安危著想,並無他意。」樂毅又一次打斷了羋王妃。

  羋王妃又咯咯笑了:「樂毅啊樂毅,此等事越抹越黑,你卻辯解甚來?我只對你說:羋八子不想回秦做冷宮寡婦,就要在燕國,就要守著你,你卻是如何?」遠遠聽去,竟像個頑皮的少女,任誰也想不到她便是三十多歲的秦國王妃。

  樂毅顯然著急了,竟是站起來深深一躬:「王妃所言極是,樂毅無須辯解。只是王妃須得體諒樂毅,顧全大局,回到秦國為上策。」

  「是麼?我卻想聽聽下策。」羋王妃頑皮地笑著。

  「樂毅剖腹自裁,了卻王妃一片情意。」樂毅竟是毫不猶豫。

  羋王妃顯然愣怔了,竟是良久沉默,方才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樂毅啊,羋八子算服了你。我答應你,回秦國便了。」

  「謝過王妃!」

  「別急喲。我卻有個小條件,曉得無?」羋王妃的溫軟楚語竟是分外動聽。

  「王妃但講。」

  「你,今夜須得留在這裡陪我。」

  「王妃——」這次卻是樂毅愣怔了。

  「你不答應,羋八子便寧死不回秦國!」說罷,羋王妃竟是轉身飄然去了。

  白起心頭一顫,分明看見木頭般愣怔的樂毅一拳砸在石柱上,將那個大陶罐雙手捧起一陣汩汩大飲,緊接著便聽「匡啷!」一聲,大陶罐在石柱上四散迸裂,樂毅便搖搖晃晃地走進了亮燈的大屋。

  趴在屋頂的白起卻亂成了一團麵糊,這在他是從來沒有經過的事情。星夜入漁陽,為的是探聽王妃下落,並與王妃面談,一則稟報鹹陽大勢,二則落實王妃在燕國有無需要料理的秘密事宜?以及是否受到過刁難?他好以特使身份交涉。如今看來,這一切竟都是多餘的了。鹹陽大勢路上稟報不遲,羋王妃一直有樂毅照料,諒來也不會受人欺侮刁難。需要料理的秘事看來只有自己看到的這一樁,而這件事,非但自己永遠也料理不了,而且連知道也不能知道。看來自己的事只有一樁,接回羋王妃萬事大吉。亂紛紛想得一陣,白起便緊身一滾,到了石牆立即跳下,一揮手便領著密行斥候往回疾走。到了山彎,上馬一鞭便連夜回了薊城。

  次日過午,一輛牛車光當光當駛到驛館門口,卻是樂毅來請白起進宮。白起已經沒有興趣詢問任何事情,也沒有心情邀樂毅敘談,略略寒暄兩句便隨著樂毅進了王宮。

  燕國宮室規模本來就很簡樸狹小,一場大亂下來,更是大半被毀,只剩得幾座殘破的偏殿與一片光禿禿的園林庭院。王宮大門已經稍事修葺,雖未恢復原貌,畢竟尚算整齊。進得宮中,卻是處處斷垣殘壁,滿目荒涼蕭疏,雖然正是盛夏,卻沒有一棵遮陽綠樹,沒有一片水面草木,觸目皆是黑禿禿的枯樹,撲鼻皆是嗆人的土腥。暴曬之下,塵土瓦礫竟是在車輪下撲濺得老高,兩車駛過,便是一片大大的煙塵。幾經曲折,來到一座唯一完整的大瓦房前,樂毅下車拱手笑道:「東偏殿到了,將軍請下車。」

  白起雖然也知道燕國慘遭劫難,但卻無論如何想不到竟是如此淒慘,王宮尚且若此,可見市井村野。可他同時感到奇怪的是,燕國市容田疇民居似乎恢復得還不錯,王宮卻如何絲毫未見整修重建?面前這座東偏殿,實際上便是未被燒燬的一座四開間的青磚大瓦房而已,假如沒有這座東偏殿,整個王宮竟是無處可去了。白起站在廊下一番打量,不禁脫口問道:「如此王宮,燕王的居處卻在哪裡?」樂毅道:「燕王啊,暫居一座絕戶大臣的府邸,還沒有寢宮。」

  白起真正驚訝了,燕國畢竟大國,國君無寢宮,當真是天下奇聞也。他皺著眉頭竟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人言燕王得歷代社稷寶藏,卻做了何用?」話一出口便覺不妥,便歉疚地笑著拱手,「白起唐突,亞卿恕罪了。」

  「無妨也。」樂毅卻是喟然歎息,「一則招賢,二則振興農耕市井。郭隗有黃金台,劇辛有三進府邸,樂毅有狩獵行宮與五十里封地。每戶農人得谷種,作坊得工具,商旅得販運牛車。耗財多少,難以計數,惟獨燕王宮室卻是不花分文。」

  「大哉燕王也!」白起不禁由衷讚歎,「有君若此,何愁不興?」

  樂毅笑了:「燕王得將軍如此贊語,樂毅倍感欣慰!來,將軍請進了。」

  進得殿中,一名老內侍匆匆上茶,又在樂毅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樂毅笑道:「將軍入座稍待,燕王正在巡查官市,片刻即到。」白起向來敬重奮發敬業之人,更何況這是一國之君,便慨然拱手:「但等無妨。」樂毅自然不能讓白起乾坐,舉起茶盞笑道:「久聞將軍善戰知兵,卻不知師從何家?」但凡談兵論戰,白起便來精神,慨然一歎便道:「秦人多戰事。白氏家族世代為兵。白起生於軍旅,長於行伍,酷愛兵事而已,卻無任何師從。與將軍飽讀兵書相比,原是文野之別了。」「你,此前沒讀過任何兵書?」樂毅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搖頭一歎,「樂毅卻是慚愧了。」見樂毅驚訝的模樣,白起連連擺手道:「兵書倒是讀了幾冊,只是記不住罷了,臨戰還得自己揣摩。此等野戰,成不得大氣候。」

  「將軍天授大才也!」樂毅不禁拍案讚歎,話音落點,卻聞屏風後一陣笑聲:「卻是何人?竟得亞卿如此褒獎?」隨著笑聲,便從本色三聯木屏風後走出一個黝黑精瘦看不清年齡與身份的人,一身褪色紅袍,一頂竹皮高冠,一片落腮斷鬚,雖是衣衫落拓,步態眉宇間卻是神清目朗英風逼人。樂毅連忙起身拱手笑道:「臣啟我王:此乃秦國特使白起將軍。樂毅感歎者,正是此人。」聽說這便是燕王,白起倒真是吃了一驚,卻又十分的敬佩,不禁肅然起身一躬:「秦國特使白起,參見燕王。」

  燕昭王搶步上前扶住了白起笑道:「久聞將軍膽識過人,果然名不虛傳。亞卿所讚,卻是不虛了。來,將軍請入座。」竟是親手虛扶著白起入座。

  白起原不是托大驕矜之人,此刻卻不由自主地被燕昭王「扶」進了坐案,那種親切自然與真誠,竟使他無法從這個虛手中脫身出來,連白起自己都覺得奇怪,坐進案中又覺不妥,便拱手做禮道:「謝過燕王。」竟是額頭出了一層細汗。

  燕昭王自己走到正中大案前就座,看著白起笑道:「一暗一明,將軍兩次入燕為客,也算天意了。燕國百廢待興,拮據蕭疏,怠慢處卻請將軍包涵了。」親切得竟是朋友一般,全無一國君王的矜持官話。白起由衷讚歎道:「燕國有王若此,非但振興有時,定當大出天下了。」燕昭王哈哈大笑:「將軍吉言,姬平先行謝過了。但願秦燕結好,能與將軍常有聚首之期也。」白起坦直道:「惠王之時,秦燕已是友邦。新君即位,對燕國更有情義,絕不會無端生出仇讎。」燕昭王卻歎息一聲道:「羋王妃母子在燕國數年,正逢燕國戰亂動盪之期,我等君臣無以照拂,致使新君母子多有磨難。此中難堪處,尚請將軍對秦王多有周旋。」白起慨然拱手道:「白起實打實說話,無須妄言:我王對燕國君臣多有好感,羋王妃更是明銳過人,原是感恩燕國君臣,燕王但放寬心便是。」燕昭王一笑一歎:「看來啊,我是被這邦交反覆做怕了。燕齊友邦多少年?說打便打,說殺便殺,朝夕之間,燕國血流成河也。此中恩仇,卻對何人訴說?」一聲哽咽,竟是雙眼潮濕。

  白起一時默然。兩次入燕,他已經明顯察覺到燕國朝野對齊國的深仇大恨。今日進宮目睹王宮慘狀,一個突然念頭便冒了出來——燕昭王不修宮室,就是要將這一片廢墟留作國恥激勵燕人復仇?雖不能說,但這個念頭卻始終不能抹去。他同情燕國,也理解燕國,然則作為秦國特使,他自然首先要從秦國角度說話。秦國與齊國相距遙遠,自秦惠王與張儀連橫開始,齊國便是秦國拆散六國合縱的最可能的同盟者,雖說秦國總是最終不能結好齊國,但卻從來不願主動開罪於齊國。更何況秦國目下這種情勢——主少國疑最需要穩定的微妙時期,他能以特使之身與燕國同仇敵愾麼?

  良久,白起低聲道:「燕國日後若有難處,可以亞卿為使入秦便了。」

  燕昭王面色已經緩和,拍案笑道:「原是一時趕話而已,將軍無須當真,說正事了。亞卿已經驗過國書,將軍交付王室長史便了。迎接羋王妃,由亞卿陪同將軍了。明日王妃離燕,由亞卿代本王送行,將軍鑒諒了。」

  白起站起一躬:「多謝燕王!」

  出了塵土飛揚的王宮,樂毅笑道:「我陪將軍去接羋王妃了。」白起心念一閃道:「容我回驛館準備儀仗車馬,片刻便來。」樂毅低聲道:「薊城目下多有胡人齊人,沒有儀仗正好。」白起恍然道:「亞卿卻是周詳,這便去了?」樂毅將短鞭向牛背一掃,牛車便光啷啷向北門而去。白起既驚訝又好笑,此去漁陽百里之遙,這牛車何時光啷得到?樂毅這是做甚?緩兵之計麼?或是羋王妃又有了變化?種種疑惑一時湧上心頭,偏白起又不能說破,只好隨著樂毅穿街過巷,約莫小半個時辰便也出了北門。白起此番進宮,按照禮儀,乘坐了特使的兩馬軺車,雖有一個鐵鷹銳士做馭手,算是重車,卻也比牛車快捷得多,但是卻只有跟在牛車後面款款走馬。白起實在不耐,便向牛車遙遙拱手:「亞卿,我這軺車有兩馬,你我換馬如何?」樂毅卻是回頭笑道:「莫急莫急,這便到了。」白起又是一驚,卻又恍然醒悟——羋王妃已經離開漁陽河谷,回到了薊城郊野。

  又行片刻,牛車拐進了山道邊一片樹林。過了樹林,便見綠草如茵的山凹中一座圓木圍牆的木屋庭院,鳥鳴啾啾,卻是幽靜極了,若非四周遊動著幾個紅衣壯漢,簡直便是一處隱士莊園。白起笑道:「羋王妃得亞卿如此保護,卻是難得了。」

  「將軍請下車了。」樂毅已經跳下牛車,「自將軍接走嬴稷,羋王妃便一直住在漁陽河谷的狩獵行宮,昨日才移居薊城郊野。燕國大亂初定,多有匈奴東胡偷襲,齊國細作滲透謀殺,樂毅不敢造次。」一番話真誠坦蕩,除了無法說的,幾乎全都說了。白起深深一躬:「亞卿以國家邦交為重,襟懷磊落,白起感佩之至。」樂毅卻是不經意地笑笑:「利害而已,何敢當此盛名?將軍隨我來。」

  進得圓木牆,便見院中一個布衣少女的背影正在收拾晾桿上的衣物。樂毅一拱手笑道:「請楚姑稟報王妃:樂毅陪同秦國特使白起前來,求見王妃。」叫做楚姑的少女回眸一笑,答應一聲便輕盈地飄進了木屋。片刻之後,便見羋王妃走了出來,遙遙看去,雖是布衣裙釵,卻依舊明艷逼人,信步走來步態婀娜,比那美麗的少女竟是平添了別一番風韻。

  白起肅然便是一躬:「前軍主將白起,參見王妃。」羋王妃粲然一笑:「白起啊,你來接我了?」白起慨然挺胸拱手:「白起奉秦王之命,恭迎王妃回歸鹹陽!」「曉得了,好啊!」羋王妃很是高興:「離秦多年,我也想念鹹陽了呢。進來坐得片刻,待楚姑收拾好便走。」白起恭謹道:「無須坐了,末將在這裡恭候王妃便是。」羋王妃笑道:「白起自家人好說,亞卿是客,不進去便是失禮了呢。」樂毅連忙拱手笑道:「多謝王妃美意,樂毅與將軍正有談興,也在這裡恭候王妃了。」羋王妃目光一閃笑道:「也好,我片刻便來。」飄然進了木屋,果真是片刻便出了木屋。

  白起原以為羋王妃要換衣物頭飾,方才辭謝不入,此刻見羋王妃竟是布衣依舊,只是手中多了一支綠瑩瑩的竹杖,身後多了一個背著包袱持著一口吳鉤的楚姑,便有些後悔方纔的辭謝竟是耽擱了羋王妃與樂毅的最後話別。正在此時,羋王妃已經笑盈盈來到兩人面前,竹杖輕輕一點:「亞卿大人,這支燕山綠玉竹,我卻是帶走了,曉得無?」樂毅大笑一陣道:「目下燕山,也就這綠玉竹算一樣念物了。燕國貧寒,無以為贈,樂毅慚愧!」羋王妃笑道:「本色天成,歲寒猶綠,這綠竹卻是比人心靠得住呢。白起,走!」說完,竟是大袖一擺便走到軺車旁跨步上車,那個少女楚姑一扭身便飄上了馭手位置。

  樂毅卻渾然無覺一般對白起一拱手:「牛車太慢,將軍與我同騎隨後便了。」原來在等候之時,白起的鐵鷹銳士已經卸下了一匹駕車馭馬,準備讓白起騎乘,不想多了一個楚姑做馭手,便少了一匹馬。樂毅卻清楚非常,已經吩咐護衛木屋莊園的甲士頭目牽來了三匹戰馬,他自己也棄了牛車換了戰馬。如此一來,羋王妃的軺車便仍舊兩馬架拉,鐵鷹銳士車旁護衛,樂毅白起兩騎隨後,一路車聲轔轔馬蹄沓沓,暮色降臨時分便進了薊城。

  將羋王妃護送到驛館,樂毅便告辭去了。用過晚飯,羋王妃便將白起喚進了她的外廳,備細詢問了鹹陽的諸般變化,連白起退趙的經過也沒有漏過。羋王妃除了發問便是凝神傾聽,竟沒有一句評點。後來,羋王妃便與白起海闊天空起來,對白起敘說了燕國內亂的經過,又說了自己如何在燕山學會了狩獵,在樂毅封地還學會了種菜,親切絮叨得竟是家人一般。後來,羋王妃又問到了白起的種種情況,家族、身世、軍中經歷、目下爵職,顯得分外關切。白起素來不喜歡與人說家常,對王妃的詢問盡可能說得簡約平淡。羋王妃卻很認真,那真切的驚訝、歎息、歡笑甚至淚水盈眶,竟使白起恍惚覺得面前是一個親切可人的大姐一般,不由自主地便一件一件說開去了。不知不覺,便聞院中一聲嘹亮的雞鳴。白起大是驚訝,連忙堅執告辭。倒是羋王妃興猶未盡,笑著叮囑白起日後還要給他說軍旅故事,方才將白起送出了前廳。

  次日午後時分,白起的全副儀仗護送著羋王妃出了薊城,在城外會齊了前來接應的千人騎隊,便向南進發了。到得十里郊亭處,卻有樂毅與劇辛並一班朝臣為羋王妃餞行。按照禮儀,餞行便是用酒食為遠行者送行,要緊處便在一爵清酒祝平安。在邦交之中,餞行原非固定禮儀程式,是否餞行全在兩國情誼與離去者地位而定。羋王妃即將成為秦國太后,且又有燕昭王口詔,於是便有了樂毅劇辛率領群臣餞行。白起事先知曉且已經在行前對羋王妃說過,便下令馬隊儀仗緩緩停在了郊亭之外,高聲向青銅軺車中的羋王妃做了稟報。

  羋王妃淡淡笑道:「樂毅偏會虛應故事。傳話:多謝燕王,免了虛禮。」

  白起拱手低聲道:「末將以為,事關邦交,王妃當下車受酒。」

  羋王妃眉頭微微一皺,便起身扶著白起臂膀下車,悠然走向簡樸粗獷的大石亭。樂毅劇辛並一班朝臣在亭外齊齊拱手高聲道:「參見羋王妃!」羋王妃笑道:「秦燕篤厚,何須此等虛禮?多謝諸位了。」竟是釘住腳步不進石亭。樂毅笑道:「王妃歸心似箭,我等深以為是,禮節簡約便是了。」一揮手,便有兩名內侍分別捧盤來到羋王妃與樂毅面前。樂毅捧起盤中大爵道:「燕國君臣遙祝王妃一路平安。」羋王妃卻微笑地打量著樂毅,只不去端盤中銅爵。瞬息之間,白起已經雙手捧起銅爵遞到羋王妃面前:「王妃請。」羋王妃接過酒爵悠然笑道:「謝過燕王,謝過諸位大臣。」便逕自舉爵一氣飲盡,將大爵望銅盤中一擱,便大步回身去了。

  樂毅一陣愣怔,卻又立即躬身高聲道:「恭送羋王妃上路!」大臣們也齊聲應和,聲音卻是參差不齊,竟成了哄嗡一片。白起連忙對樂毅劇辛拱手道:「王妃昨夜受了風寒,略感不適,亞卿大夫鑒諒。」樂毅笑道:「原是無妨,將軍但行便是了。後會有期!」白起也是一聲「後會有期」便大步去了。

  車馬轔轔南下。羋王妃突然笑了:「白起,生我氣了?」白起走馬車旁,一時沒有說話。羋王妃卻是一聲歎息:「惜乎世無英雄也!一個人胸有功業,便要活到那般拘謹麼?」白起不知如何應對,便也是一聲歎息。從此,羋王妃一路不再說話,只是頻繁地換車換馬,竟是一路交替顛簸,馬不停蹄地到了鹹陽。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45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29 PM 編輯

第三章 東方龍蛇
第一節 邦有媛兮 不讓鬚眉



  秦武王的葬禮完畢,鹹陽剛剛鬆了一口氣,就又緊張了起來。

  這次是甘茂與魏冉起了磨擦,先是小彆扭,接著便起了衝突,相互都堅持著要罷黜對方。嬴稷剛剛即位,兩眼一抹黑,夾在中間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閉門不出以靜制動,只是等羋王妃回來。

  說起來,這次卻是因了秦武王的葬禮。秦武王年輕暴亡,一切都沒有預先謀劃,甘茂與魏冉便在諸多細節上有了歧見。甘茂主張按照最隆重禮儀安葬秦武王,朝野舉哀一月,行國葬大禮。魏冉則認為秦孝公秦惠王尚且無此等鋪排,秦武王無功暴死,鹹陽舉葬足矣,不當擾民一月。兩人當殿爭辯,大臣們竟是人人騎牆,惟獨鹹陽令白山支持了魏冉,甘茂只有無奈讓步。接著便是安葬墓地又起爭端。秦國君主向來安葬在雍城老墓園,老秦人稱為「雍州國公陵園」。自秦孝公開始,秦惠王隨同,卻都葬在了鹹陽北阪的松林原,莽莽蒼蒼,氣象自然比雍州陵園大為宏闊。秦國朝野也都將鹹陽秦陵看作秦國大功君主的墓地。甘茂感念秦武王知遇大恩,一力主張將秦武王安葬在鹹陽北阪。也是心裡有氣,甘茂竟不與魏冉商議,便用大印發下丞相書令:鹹陽北阪即時動工興建陵園,限旬日完工。修建陵墓要鹹陽令徵發勞役,白山覺得工程太大期限又太緊,便來找魏冉商議。魏冉秉性剛烈,一聽便怒火上衝,對白山說一聲「此事你莫再管!」便帶著嬴顯來丞相府找甘茂理論。

  兩人在丞相府國事堂竟吵得面紅耳赤。魏冉說,雍州有現成一座陵園,何須再勞民傷財?甘茂說,公墓在雍州,王墓在鹹陽,不能亂了國家法度。魏冉說,秦法無私,嬴蕩誤國無功,便當回到祖宗面前自省,不當在鹹陽陵園充數!甘茂揶揄冷笑說,若不是嬴蕩無功,你魏冉豈有今日?此話一出,竟是連新君嬴稷也隱隱包了進來,連旁邊的嬴顯也漲紅了臉。魏冉更是勃然大怒高聲吼道,天下為公,惟有才德者居之!大臣不思國家艱難,只在王宮做功夫,枉為名士也!於是兩人各不相讓,相互譏刺,竟是各自黑著臉拂袖而去。甘茂深悔自己當初不慎,竟將一個狂妄不知感恩的霸道小人引進了朝堂,於是連夜上書嬴稷,堅執請求罷黜魏冉的櫟陽令之職,否則「臣將歸隱林泉」!魏冉也是無法平息怒火,同樣連夜上書嬴稷,堅請罷黜甘茂此等「不知理國,惟知鑽營之誤國奸佞」!

  這一番波浪一起,給本來便動盪不寧的鹹陽更添了幾分亂象。朝臣惶惶,竟是無人敢於主事。嬴稷無奈,便夜訪樗里疾求教。這個老丞相畢竟睿智,聽完嬴稷一番敘說,竟是點著手杖嘿嘿笑道:「做事,魏冉在理。做人,甘茂在理。老臣敢問我王:此番即位,做事第一,做人第一?」嬴稷板著臉道:「老秦規矩,幾曾做人第一了?」樗里疾目光大亮,篤篤點杖道:「既如此,沒有解不開的死結。我王明日朝會便是!」

  次日朝會,嬴稷申明只決一事——先王如何安葬?餘事一概不論。甘茂魏冉各自慷慨陳情,殿堂又是一時沉默。偏在此時,樗里疾帶著一班白頭元老上殿,竟是異口同聲地請求將秦武王安葬回雍州陵園。樗里疾沒有嘿嘿一聲,卻是點著手杖黑著臉道:「武王在位兩年餘,丟棄連橫,不修國政,仗恃一己武勇而無端樹敵於天下,一朝暴亡,正見天道昭昭!若得配享孝公、惠王之側,獎功罰過之秦法何在?老臣一言,我王定奪!」這番話一出口,舉殿肅然無聲。甘茂尷尬得無從反駁,一怒之下竟是拂袖而去了。

  安葬難題便這樣解決了,急需整肅的朝政卻是誰也不敢下手。嬴稷又求教於樗里疾,老丞相卻只是嘿嘿嘿:「急不得,急不得,沒有殺伐決斷之力,還是等等再說了。」嬴稷雖是聰明睿智,但想到這些權臣在朝野都是盤根錯節,不得死士襄助如何能去觸動?歎息之下,索性深居簡出了。

  便在此時,羋王妃回到了鹹陽。

  旬日之間,羋王妃的小小寢宮直是門庭若市。先是甘茂捷足先登,單獨與羋王妃會談了整整一個白天。接著是魏冉,又與羋王妃整整說了一個通宵。沒得休憩片刻,羋戎、嬴顯又相繼前來密談,直到暮色降臨。夜來正要歇息,又是白頭元老們三三兩兩地前來拜謁,一則探望這位多年不見的昔日王妃今日太后,二則便是漫無邊際的絮叨。偏是羋王妃絲毫不見疲態,來一撥應酬一撥,笑臉春風竟是人人滿意。如此三五日一過,便是昔日的老宮女老內侍們見縫插針絡繹來見,人人都要說一番思念之情,都請求再回到太后身邊。羋王妃好耐心,對這些下人倒是分外在心,一一接見撫慰,多少都要賞賜一些物事,能留則留,不能留便安插到宮中作坊做個小頭目,竟是皆大歡喜。與此同時,元老大臣們的妻妾也一茬一茬地來了。這些妻妾們卻是不談國事,帶著各色珍貴禮物,帶著年少的兒子女兒,有親情的敘親情,無親情的便訴說仰慕之心,熙熙攘攘絮絮叨叨,羋王妃照樣一團和氣,人人皆大歡喜。

  嬴稷自然是天天要來拜望母親,可每次來都逢母親與人說話,不是密談,便是賓客滿堂,白日如此,夜晚如此。旬日之間,嬴稷竟是沒有和母親坐下來說一句話。好容易插得一個空兒,母親卻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剛剛看得嬴稷一眼,便伏在座案上睡了過去。嬴稷大是生氣,下令楚姑守在寢宮門口,不許任何人晉見太后。說也奇怪,楚姑提著吳鉤往宮門一站,三日之中竟無一人求見,與前些日的熱鬧相比,直是門可羅雀。羋王妃也是不可思議,三日大睡,竟是不吃不喝,直到第四日方才醒來。

  「母親如此拘泥於俗禮酬酢,委實令人不解。」嬴稷實在忍不住,第一次對母親生了氣。

  「你何時能解,也就成人了。」羋王妃卻沒有生氣,反而微笑地看著兒子,逕自梳攏著長長的黑髮:「還有幾個人沒有來過,得我去看望他們了。」

  「還有人沒來過?」嬴稷不禁驚訝了:「人流如梭,門庭若市,還有誰沒來?」

  「老丞相樗里疾、鹹陽令白山、前軍主將白起。曉得了?」

  嬴稷笑道:「樗里疾是老疾不便出門,白山是不想湊熱鬧,白起剛剛迎接母親回來,來不來有甚要緊了?母親倒是計較。」

  羋王妃看了兒子一眼:「你懂個甚來?好好學著點兒。這三個人才是柱石,一個是元老魁首,兩個是大軍司命,若是白氏生變,你那兵符也不值幾兩呢!」

  嬴稷卻是不以為然:「此次大事由舅公執掌運籌,丞相兼領上將軍甘茂鎮守鹹陽,他們兩人才是柱石。」

  「稷兒啊,不能勘透人事者,何以為君?」羋王妃歎息了一聲:「你舅公魏冉才具宏闊,但秉性剛烈,霸氣太過,可靖難平亂,可治國理民,卻不可長期秉政。甘茂者,志大才疏,機變有餘而心胸狹隘,分明無兵家之才卻領受上將軍要職,看似權兼將相,實則一權難行。否則,他何以要將這場功勞拱手送於你舅公?這便是他的虛榮處,既無根基,又無大才,卻總想在權衡折衝間建功立業。此等人物可維持朝局,不可開拓大功。嬴蕩以甘茂為柱石,下場如何?你又視甘茂為柱石,想重蹈覆轍麼?想落萬世罵名麼?」

  嬴稷驚訝了。在他的心目中,母親從來只是個智慧賢良心志堅韌的女人而已,為了兒子的安危,母親可以驚人的耐心在燕國周旋。但是,那是母親的護犢之情,嬴稷從來沒有將這些作為往才能方面去想,甚至本能地覺得,一個好母親便該當如此。母親極少談論國事,更沒有過條分縷明地臧否過人物朝政,反而是對嬴稷在艱難的人質日子裡經常冒出來的雄心與見解,一概地大加褒獎。於是,嬴稷更加認為母親只是一個慈愛賢良的母親而已,從未想到過她能在國事上有過人見解,等候她回來,原本也只是指望她穩住那些白髮元老而已。正因為如此,嬴稷對母親回到鹹陽後的多方應酬才生了氣——見見老人消消鬱悶便行了,如此來者不拒,真是婦人之仁!這種生氣埋怨在燕國也是常有,尤其是在樂毅來訪之後,嬴稷幾乎每次都要生一陣氣。然則,母親對他的埋怨生氣似乎從來不放在心上,總是一句話一個微笑便輕輕盪開,卻依舊我行我素,從來不多說。今日母親卻破例了,一席話竟使嬴稷深為震撼。對舅公、對甘茂,母親的評點簡直便是入木三分,自己內心隱隱約約的念頭,竟是讓母親三言兩語點個通透。

  嬴稷天賦極高,本來就是罕見的少年早成,如何掂不來其中份量?想想自己的柱石之說,不禁大是慚愧,對著母親便是深深一躬:「母親所言大是,孩兒受教。」

  「稷兒,我是這般想的。」羋王妃似乎根本沒有在意兒子少有的鄭重恭謹,從銅鏡前站了起來道:「鹹陽大勢初定,目下要務是理清這團人事亂麻。這種開罪於人的事情,你不要出面,娘替你料理了。日後朝局納入正軌,你去建功立業便了。」

  「母親所言,稷所願也!」嬴稷輕鬆地長吁了一聲,「我要多讀書,多看一陣,心裡才有底。只是累了母親,兒心難安。」

  羋王妃笑了,親切地拍了拍少年嬴稷的頭:「喲,一朝做了國君,長大成人了。說得好!你是要多讀些書,多經些事情。你幼時離開鹹陽,離開父王,對朝局大政所知甚少,是要多看看多想想,學會如何做個好君主。曉得無?你父王當初也是遠離國政多年,回到鹹陽後跟商君歷練了五年國政,才放開了手腳呢。」

  「知道了。稷定然像父王那般沉得住氣。」嬴稷讓母親高興一句便低聲問:「母親以為,從何入手可理亂象?」羋王妃笑道:「這便開始學了?聽著了:釜底抽薪,從宮中開始。」嬴稷大是愣怔,略一思忖驚訝道:「母親是說,惠文太后?」羋王妃點點頭:「對,她是嬴壯的主根,是元老們的指望。有她在,後患無窮。」

  嬴稷心中一顫,卻是默然無對。按照宮中禮法,惠文太后是他的正宗母親,羋王妃是他的生身娘親。雖然秦國不像中原列國那樣拘泥,但在名義上還是如此這般的。況且惠文太后端莊賢良,對每個王子都是慈愛有加督導無情,只是因了羋王妃堅持要自己撫養嬴稷,且寧肯離開秦惠王也要陪著兒子去燕國,否則,嬴稷可能也會在惠文太后的身邊讀書長大了。雖然嬴稷不曾在惠文后膝下生活,卻也對惠文太后有一片敬慕之心,乍聽母親一說,竟是不由自主的心中冰涼。

  這種默然如何瞞得過羋王妃眼睛?她看看嬴稷便是一聲歎息,聲音卻是冰冷清晰:「稷兒,王權公器,概無私情,古今如此。要做大事,要立霸業,便得掃清路上的一切障礙,縱然是你的骨肉血親。有朝一日,娘如果成了絆腳石,你也必須將娘掃開。這便是公器無私。既做國君,這便是鐵則。誰想做仁慈君主,誰就會滅亡。」

  「娘——」嬴稷又是不由自主地一抖,小聲喃喃道:「先祖孝公,不是威嚴與仁慈並存麼?」

  羋王妃冷笑道:「誰個這樣說的?孝公終生不用胞兄嬴虔,卻為何來?縱然嬴虔始終支持變法,臨終之時,孝公還要處死嬴虔。若不是嬴虔以秘術假死,豈能後來復仇殺死商君?你父王更不消說,車裂商鞅,架空嬴虔,遠嫁櫟陽公主,用親生愛子做人質,又是所為何來?往遠說,雖是聖王賢哲,為了維護權力,也照樣得鐵了一顆心。舜逼堯讓位,禹逼舜讓位,尹伊放太甲,周公挾成王,哪朝哪代沒有骨肉相殘?你只記住一句話:王權是鮮血澆灌出來的,沒有鮮血澆灌,便沒有王權的光焰!」看著目光驚愕的兒子,羋王妃冰冷的面容綻開了一絲笑意,「自然,娘說的只是一面之詞。歷來國君之大者,功業自是第一。有了富國強兵的大功業,君王的鐵石心腸也才有得落腳處。否則,千夫所指,眾口鑠金,你也就只是個人所不齒的暴虐君主而已了。」

  嬴稷終於鬆了一口氣:「娘是說,鐵著一顆心,為的就是建立帝王功業?」

  「喲!儂曉得了。」羋王妃不自覺冒出了一句吳語,表示了對兒子的衷心讚賞。

  嬴稷一走,天便落黑了。羋王妃三日睡來,精神卻是大振,草草進過晚飯,便立即喚來楚姑一陣低聲叮囑。楚姑點點頭便回到自己的寢室準備去了。大約三更時分,一道纖細的身影便飛出了這座庭院,從連綿屋頂悠然飄到了寢宮深處。

  在整個後宮的最深出,也就是最北面,有一座獨立的庭院,背靠鹹陽北阪,面臨一片大池,卻是分外清幽。這便是秦國獨一無二的太后寢宮。此刻,除了宮門的風燈,宮中燈火已經全部熄滅。但這裡卻有一點燈光透過白紗窗灑在靜靜的荷花池中,在月黑之夜竟是分外鮮亮。在這片隱隱光亮之中,卻見一葉竹筏無聲地穿過密匝匝的荷葉,飛快地逼近了亮燈的大屋。便在竹筏靠近岸邊石欄時,一個纖細身影倏忽拔起,輕盈地飛上了亮燈的屋頂!

  高高的一座孤燈照著寬敞簡約的書屋:一圈本色木架上碼滿了竹簡圖策,一座劍架立在書書架前,橫架著的一口長劍卻已經是銅銹班駁了,書屋正中的大案上有一副紫紅色的秦箏,箏前端坐著一位白髮如雪的老者,若非那撒開在坐席上的大紅裙裾,誰也不會從那枯瘦的身軀看出這是個女子!她肅然端坐案前,手中撥弄著秦箏,時不時長長地一聲歎息。

  「惠文太后,不曉得因何煩惱?」一個吳語口音的甜美聲音在幽靜的大屋中蕩了開來。

  「是羋八子之人麼?」白髮女子依舊肅然端坐著。

  「太后明銳,小女子也無須隱瞞。」甜美的聲音飄蕩著。

  「一朝掌權,便下殺手,羋八子何須出此下策?」白髮女人舒緩地撫弄著竹簡。

  「太后年高,無疾而終,該當是上策了。」

  「請轉告羋八子:她可以殺我,但不可以誤秦。」白髮女子的聲音突然嚴厲,「否則,她將無顏見先王於九泉之下!」

  「小女子謹記在心了。」

  白髮女子站了起來。那座劍架竟是輕輕地搖晃了一下。燈光下,她竟是那樣枯瘦衰老,彷彿全部的血肉都乾涸在了那副嶙峋的骨架裡。一副瘦骨高挑著空蕩蕩的大紅長裙,襯著雪白的長髮與蒼白的面容,在影影綽綽的燈光下竟是森森可怖。若在平日,任誰也想不到這便是昔日風韻傾國的惠文后。只見她空洞的眼神盯住了那座劍架,歎息一聲道:「姑娘,你便在那裡給我聽著了:嬴稷雖是羋八子所生,但更是先王骨血,是秦國君主。本太后給嬴稷留下了一件鎮國利器。羋八子,一定要妥善地交付於他。」說罷走到屋角一口大銅箱前輕輕一叩,「便是這口銅箱。這是鑰匙。」噹啷一聲,一支六寸長的銅鑰匙便丟在了箱蓋上。

  「小女子謹記在心了。」甜美的聲音微微發顫,卻依舊是那樣恭謹。

  白髮女子轉身背負雙手,坦然發問:「說吧,想讓本后如何死法?」

  甜美的少女聲音似乎有了一種感動:「太后請坐便了。小女子當報太后謀國之心。」

  白髮女子走到大案前席地就座,猛然揮臂而下,秦箏便在突然間叮咚而起,沙啞的嗓音便激越悲傷地放聲吟唱:

  幽幽晨風 莽莽北林

  未見君子 欽欽憂心

  如何如何 忘我實多

  隰有桃李 山有松柏

  未見君子 蕩蕩癡心

  如何如何 忘我實多——

  戰國樂諺:激哀之音,莫大秦箏。這種樂器原本是馳驅馬背的老秦部族所發明,因其激越悲愴而又急促渾厚似兵爭之象,故名之為箏(爭),時人稱為秦箏。此等激哀之器夜半大作,更有心碎待死之絕唱相伴,激越迴盪,當真令人心痛欲裂。

  便在秦箏歌聲中,劍架後走出了一個黑色的纖細身影。只見身影在惠文后身後遙遙推開雙手虛空按摩一般,便有一團淡淡熱氣生出撲向秦箏,濃濃熱氣中閃爍出一束極細的七色光茫,直貫入惠文后腦後。惠文后迷惘地呻吟了一聲,似乎懷著甜蜜的夢幻微微一抖,便撲倒在了大案上,滿頭白髮頓時撒滿了秦箏,只聽轟然一聲大響,秦箏竟是弦斷聲絕!

  纖細的身影顫抖著走到案前,納頭一拜,便倏忽消失了。

  次日清晨,甘茂接到宮中長史急報:惠文太后不幸薨去!此時新君方立,一切大政事務還都是甘茂的丞相府料理處置。雖然這是宮中事務,但太后喪葬歷來在國事之列,須得有外臣主理。甘茂便立即下令知會太醫令、太史令會同前往,以定死因,以入國史。

  日上三竿,三方會齊,方才進了王宮。及至太醫令仔細勘驗完畢,甘茂便問是何病因?太醫令搖頭歎息道:「面如嬰兒之恬淡,卻是無疾而終。以情理推測,當是憂喜過度,心力交瘁而亡也。」甘茂鬆了一口氣,轉身問太史令:「如何刻史?」太史令拱手道:「秦王嬴稷元年七月十三,惠文太后薨,無疾。」甘茂點頭道:「惠文二字,原是惠文王諡號,當做了太后名號倒也貼切,便是這般了。」轉身吩咐長史:「即刻通會秦王與羋王妃,勘驗之後再定葬儀。」長史便匆匆去了。

  片刻之後,秦王嬴稷與羋王妃匆匆來到。進得太后寢宮書房,卻見物事齊整,除了那一頭不忍卒睹的白髮與那乾癟的身軀,太后伏案竟如安眠一般祥和。羋王妃一見,便撲上去抱住了惠文太后的屍體放聲痛哭:「姐姐呀!羋八子正說要來看你,你卻如何匆匆去也?」一陣哽咽窒息,竟是當場昏了過去。一時人人感慨唏噓,竟是哭聲一片。

  好容易羋王妃甦醒過來,甘茂便會同諸臣並國君王妃勘驗遺物。這也是例行公事,以便確定遺物歸屬而不致生出爭端。若死者對諸般遺物沒有明確遺命,便由長史分類清理上報國君處置。對於與國君同禮的太后,最重要的自然是書房,所以便先行勘驗書房。及至一件件看過,卻並無特異之處。正要移到寢室,卻有長史道:「稟報丞相:屋角尚有一口銅箱。」甘茂一看便道:「打開了。」長史拿起箱蓋鑰匙一捅,銅箱竟「彭!」地跳開,箱面赫然一方白絹,暗紅的血字竟是觸目驚心:「嬴稷謹記:《商君書》國之利器也,長修之,恆依之,棄商君之法者,自絕於天下也。慎之慎之!」拿開白絹,便是整整一箱捆紮整齊的竹簡。

  嬴稷從長史手中接過白絹,竟是面色蒼白,一聲哽咽:「母后!嬴稷來遲了——」便軟倒在了銅箱上。羋王妃抹著淚水笑道:「秦王挺起來了。這是惠文太后的遺願,豈能以淚水沒了?」嬴稷踉蹌站起,捧著白絹轉身對著惠文后屍體深深一躬:「母后,嬴稷記住你的話了。」

  甘茂卻大是感慨:「秦王不知:老臣曾聽惠文王說過,這《商君書》共八十卷,是先王姑母瑩玉公主於二十年前秘密派人送來的,舉世唯此孤本,連老臣也是第一次看見。只是這,這——」甘茂突然尷尬地打住了。

  羋王妃笑道:「丞相是想說,這《商君書》為何沒有留給武王嬴蕩,是麼?」

  甘茂大窘。秦武王嬴蕩已經被朝野看作蠻勇君王,雖不能說壞了商君之法,卻也是沒有弘揚秦法大業的荒誕君主。秦惠文王沒有將《商君書》傳給嬴蕩,分明是一件尷尬的事。加之他歷來受秦武王重用,幾乎是人人皆知的事實,話到口邊便生生縮了回去,卻又被羋王妃一語道破,便更是難堪。

  嬴稷卻沒有理睬,肅然一揮手:「長史,立即護送《商君書》到政事堂秘室。」長史便匆匆去傳喚甲士了。羋王妃微微一笑,彷彿剛才只是一句玩笑而已,卻看著甘茂道:「丞相,惠文太后大德大功,當以王禮隆重安葬,如何?」

  甘茂慨然拱手:「臣亦贊同。秦王發詔,臣便立即發喪。」

  次日,秦王嬴稷詔告朝野:惠文太后薨,旬日之後行國葬。此謂發喪,也就是將死亡消息通告國人。按照春秋時期諸侯國葬禮儀,發喪之後,便是朝野舉哀,禁止飲酒舉樂;死者屍體要在床上停留三日,而後入殮進棺;進棺之後再停留五日,稱為殯;殯後再停留五個月,而後再送葬入土。這一整套葬禮走下來,幾乎便是整整半年,還不說葬禮之後的守孝長短。「在床曰屍,在棺曰柩,動屍舉柩,哭踴無數」,整整半年之內,生者天天都要痛哭無數次,任你多麼重要的事體也得停下。惟其如此,到了戰國時期,這種耗時耗財摧殘生者身體的葬禮已經大大簡化,各國都是據實而行,不拘長短。

  便說目下正在盛夏酷暑之日,縱有大冰鎮之,屍體靈柩又能停留得幾日?甘茂便當機立斷,將停屍三日改為一日,再加太醫令勘驗證實死者確實不能復生,方才入殮進棺。其所以如此,便在於這喪禮環節中「停屍三日」是關鍵,其他環節的壓縮往往容易被人接受,停屍日期的壓縮則往往會招來朝野指責。其中原由,便在這「停屍三日」來源於古老的對起死回生的祈盼。

  古人以為:人死之後,魂靈尚在飄蕩,孝子親屬的哀哀痛哭,往往能使死者還魂再生。事實上,也曾經有過這種死而復生的故事。於是,停屍三日以祈禱死者還魂再生,便由祈盼變成了葬禮必須遵守的環節。《禮記‧問喪》備細解說了這種原由:「死三日而後斂者,何也?曰:孝子親死,悲哀志懣,故匍匐而哭之,若將復生然,安可得奪而斂之也?故曰:三日而後斂者,以俟其生矣!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孝子之心亦衰矣。家室之計,衣服之具,亦可以成矣。親戚之遠者,亦可以至矣。是故聖人為之決斷,以三日為之禮制也。」

  甘茂卻是精明,同時將太醫令對惠文太后的勘驗診斷與太史令的刻史斷語,專發了一道丞相文告於各官署郡縣。秦王嬴稷行親子大禮,麻衣重孝,辭政守屍,哀哀之情令朝臣下淚。羋王妃也是一領孝衫,親自看著女巫為惠文太后入殮,並親手將秦國王室最珍貴的一件雪白貂裘放進了棺槨,白頭元老們無不為之動容。旬日之後,鹹陽再次舉行國葬大禮,惠文太后被安葬在北阪秦惠文王的山陵一側,這件事終於便告結束了。

  國葬一畢,嬴稷除去重孝,便一頭埋進書房揣摩《商君書》去了。回鹹陽半年,他實實在在地覺得自己的器局才具大是欠缺,不說人事難以勘透迷霧,便是國事,也斷不出利害根本,若有幾次大錯失,這王位也就未必坐得穩當。這是戰國大爭之世,外戰頻仍,內爭迭出,幾個大錯下來,不是外戰亡國,便是內爭失政,要想建功立業做真霸主,便得自己精剛剛一身是鐵!否則,這天下第一強國的王冠不是枷鎖,便是墳墓了。與其此時毛手毛腳地坐在王座上發號施令,何如潛心打造自己?從母親回來後對鹹陽朝政的評判料理看,母親完全有魄力坐鎮國政,自己急吼吼上前,非但不足以服眾,且可能畫虎不成反類犬焉。想得明白,嬴稷便深居簡出,除了禮儀需要,便是整日的在書房與典籍庫裡徜徉。

  羋王妃卻是大大地忙了起來。惠文太后安葬之後,樗里疾等一班老臣上書,請尊羋王妃為惠太后,名號自然也從的是秦惠王了。甘茂聞訊,卻是別出心裁地上書,請為太后另立名號,以示大秦新政之發端!此舉得魏冉羋戎嬴顯白山白起等一班新銳呼應,又經秦王嬴稷首肯,便進羋王妃為太后,定名號為「宣」。宣者,大玉也(璧大六寸為宣),布新也,合起來便是「大玉布新」之意。於是,羋王妃便成了宣太后。

  名號既定,宮中之患已了,宣太后便放開了手腳。她先秘密探訪了老丞相樗里疾,安定了一班元老重臣,再探訪了鹹陽令白山,竟與白山密談了整整兩個時辰。過了兩日,宣太后一輛緇車竟是直奔藍田大營,在已經回到軍營的前軍主將白起的大帳裡盤桓到天亮。回到鹹陽,宣太后召來魏冉、羋戎與嬴顯三人議事。魏冉一看全是羋氏族人,不禁便皺眉道:「當此非常之期,老姐姐召來家人在宮中聚商,不怕物議麼?」

  宣太后冷冷道:「但為國事,何懼物議?這裡沒有姐姐,只有太后,儂曉得了?」

  羋戎怕魏冉生硬,打圓場笑道:「太后有事便說了,左右我等聽命便是。」

  宣太后點著手中那支碧綠的竹杖:「我先說得明白,羋氏入秦二十餘年,今日始有小成。能否成得氣候?便在我等事秦之心。」

  羋戎點頭道:「我等羋氏與楚國王室之羋氏相去甚遠,在楚國已經沒有根基牽連,自然是以秦為家為國,太后何慮之有?」

  「話雖如此,卻也未必。」宣太后板著臉道:「只怕手中有了些許權力,便要胡亂張揚了。」

  魏冉目光一閃慨然道:「太后所慮者,魏冉而已。我今日立誓:但有不軌,任憑處置!」

  「單單立誓不行,我要與你們三人約法三章。」宣太后鄭重地站了起來,每說一句竹杖便是重重一點,「其一,不得與楚國王室有任何來往。其二,不得與秦國王室任何人為敵。其三,但處公事,不得相互徇情枉法。你三人想想,若做不到,便當下說話!」竟是辭色凌厲,與平日的滿面春風大不相同。

  一直沒有說話的嬴顯吭哧著道:「只是這,這第二條難辦。兒臣縱然容讓,王室有人卻硬是與我糾纏,如何計較得清楚了?」他是宣太后從楚國接來的兒子,本姓羋,入秦而改姓嬴,雖是小心謹慎,卻也多有王室子弟熱嘲冷諷說他是「隔山王子」,有此顧慮,原也平常。

  宣太后卻是冷笑道:「只要你心在功業,是非自有公斷,何來個不好計較?原是你心中出鬼!」竟是絲毫地不留情面。嬴顯還想辯駁,卻終究是沒有開口。

  「太后之言,是為至理。魏冉遵從!」最是桀驁不馴的魏冉竟然率先認同。

  「羋戎遵從!」

  「兒臣聽命。」嬴顯雖然心有顧忌,還是明朗地表示了認可。

  「這便好。」宣太后篤的一點竹杖:「我羋氏一族,也將刻進大秦國史!」

  三日之後,鹹陽舉行了新君即位後的第一次盛大朝會,秦王嬴稷與宣太后並坐高高王座,主旨卻只有一個:論功行賞,理清朝局。秦王當殿頒布詔書:擢升魏冉為丞相,恢復樗里疾右丞相之職,二人總領國政;封羋戎為華陽君,兼領藍田將軍;嬴顯為涇陽君,領鹹陽令;白山為櫟陽君,兼領櫟陽令;白起為左更,兼領前將軍。詔書宣讀完畢,竟是舉殿歡呼一片生氣。

  頒布詔書之後,宣太后說話了,雖然是滿臉帶笑,話卻是紮實得擲地有聲:「我有兩句話說:歷來新君即位,都要大赦罪犯,都要滿朝加爵。但我大秦從商君變法起,便廢除了這兩個舊規矩。這規矩廢得好!國法如山,雖君王而不能移。耕戰晉爵,雖王族而無濫封。功勞爵位是要自己掙的,不是憑改朝換代混的。方才擢升之臣,職是實職,爵,卻都是虛爵,沒有封地。因由何在?便是他們功勞還不夠。『無功之爵,加身猶恥!』這話是白起說的。大秦爵位二十等,依白起之大功,左更前將軍才第十二等,誰不說小?可白起歷來是無戰功拒晉職爵,連左更都連辭了三次。這便是大秦臣工的楷模!因了白起風範,我已經事前對方才擢升之臣言明:任職半年,無功即行罷黜。大爭之世,無功便是錯!曉得了?人都說『主少國疑,少做事,混功勞』。錯也!誰指望在老身這雙老眼下翻雲覆雨,混個高爵,你便來試試!」

  一席話落點,舉殿肅然無聲。宣太后卻是誰也不看,點著竹杖篤篤去了。

  最驚訝的還是甘茂,他確實愣怔了。丞相沒有他,上將軍呢?似乎還掛著個虛名,但仔細一想,有了白起這個左更前將軍,他這個上將軍還不明是個擺設?何時拿掉,已經只是個早晚了。回到府中,甘茂憤懣之極,覺得自己總算也是楚人,宣太后如此做法未免太過無情,當初假如不是自己穩住秦國局面,而是與嬴壯同謀,豈有宣太后母子今日?然則,這便是權力官場,講究的只是實力與利害,自己又能如何?多年來,自己一心只在宮廷經營,既沒有朝臣人望與庶民根基,又沒有軍中實力,雖說是權兼將相,可從來都沒有統攝過國政一日,一朝被半罷黜半冷落,竟是沒有一個實力人物為自己說話。如此秦國,難道還要耗在這裡麼?鬱悶在心,甘茂交了政務便稱病在家了。

  過得幾日,忽然傳來一個驚人消息:齊國要起兵滅宋!甘茂心思靈動,立即上書秦王,請求出使齊國。甘茂自然知道主政的是宣太后,但他已經從宣太后的作為中看出:宣太后不會公開主政,一切國事都還是以秦王的名義處置;雖然是上書秦王,但首肯此事,還得宣太后。

  果然,上書次日,宣太后便在東偏殿召見了甘茂。宣太后親切地撫慰了甘茂,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歉意的話,竟是容不得甘茂訴說。自然,也是甘茂不想多說。他知道,越是訴說,便越是討人嫌。末了宣太后笑著切入了正題:「齊國滅宋,與我井水不犯河水,上將軍出使,這國書卻是如何寫法了?」竟是一副全然不諳邦交的樣子。

  甘茂心中卻是明白,正色拱手道:「齊國滅宋,看似與我井河無犯,實則大大相關。齊本強國,若再滅宋,國土人口驟增,頓時獨大中原而無可抗衡。其時野心膨脹,也必然成為合縱抗秦之中堅,秦國連橫當大受挫折。萬一有差,秦國被再次鎖於函谷關之內,豈非前功盡棄?惟其如此,臣以斡旋齊宋衝突為名,實則尋求遏制齊國之策。太后以為然否?」

  宣太后點頭笑道:「是個事兒,也沒那麼厲害。想去便去了,走走轉轉開開心也好。」

  「敢問太后:上將軍印暫交何處為好?丞相府還是前將軍?」

  「放我這裡吧,也免了他們與你聒噪。」

  甘茂便這樣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宣太后的允准,心中卻是空蕩蕩的更覺得人情蕭瑟。及至到丞相府辦理國書,署理公務的卻是老丞相樗里疾。這個鬚髮已經雪白臉卻依舊黝黑的老臣子坐在大案前竟沒有起身,只是嘿嘿一笑:「尊駕不愧文武全才,這回又要做縱橫家了,老夫實在佩服也。」說著伸出長長的手杖,一點對面的書案,「尊駕久為長史,公案老吏了,自己動手吧。老夫卻是出不得手了,書吏動筆,只怕未必入尊駕法眼呢。」叨叨幾句,竟使甘茂不好推脫,便也不再多說,坐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羊皮大紙,略一思忖便揮毫疾書,不消片刻,國書便已擬就。甘茂看看老態十足完全沒有起身意思的樗里疾,捧起羊皮紙起身放到他面前笑道:「老丞相看過了。」樗里疾嘿嘿笑道:「看甚來?用印。」便有一名年輕的掌印吏捧來一方銅匣打開,在羊皮紙的留空處蓋下了鮮紅的陽文方印。

  甘茂笑道:「多謝老丞相。我便進宮蓋王印去了。」樗里疾嘿嘿笑道:「左右是公事,尊駕歇息便是,讓後生們多跑跑腿了。」甘茂自然知道,這原本便是丞相府的事務——特使一旦奉命,一應文書皆由丞相府之行人署辦理。他自己其所以想親自進宮,實際上是想見秦王一面,看能否在最後時刻改變自己心中的那個決策。此刻見樗里疾如此嘿嘿嘿便將這樁公事攬了過去,卻是不知這頭老狐的虛實,想想也不能妄動,便也笑道:「好!我便陪老丞相說番閒話了。」

  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幾句,甘茂突然問道:「老丞相識得孟嘗君否?」樗里疾嘿嘿笑道:「你說孟嘗君?此等貴公子,老夫卻如何識得了?」甘茂又道:「老丞相以為,目下齊國何人當道?」樗里疾又是嘿嘿道:「齊國齊國,自然是齊王當道,用問麼?」甘茂搖頭道:「只怕未必,齊王田地乃新君,能左右孟嘗君田文、上將軍田軫、上卿蘇代一干權臣乎?」樗里疾恍然笑道:「尊駕所言極是,入齊必得從此三人著手了。」甘茂不禁哈哈大笑。

  片刻之間,掌印吏返回,甘茂便帶著國書並一應關防文書走了。

  甘茂剛走,魏冉便匆匆回到了丞相府來找樗里疾。魏冉說了一個重要消息:邊地斥候密報,甘茂妻小家眷已經於三日前出了鹹陽,正隨楚國商人的車隊南出武關!魏冉之意:立即稟報太后,命藍田大營派出一支鐵騎追回。樗里疾卻搖搖頭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了。」魏冉急道:「甘茂多年將相,若通連外國,秦國豈不盡失機密?」樗里疾嘿嘿笑道:「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太后原是有意放甘茂一馬的。此中深意,日後便知了。」魏冉思忖一番,似乎也揣摩出了其中道理,便不再提說此事了。

  暮色時分,甘茂的特使車馬出了鹹陽,太陽升起時便出了函谷關,向東面的齊國轔轔去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47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30 PM 編輯

第二節 臨淄霜霧濃


  秋風一起,黃葉蕭瑟,齊國便是「中酉」節氣了。

  齊國文明素來自成一格,與中原有很大的不同。就說這曆法節令,中原各國是二十四節氣,齊國一年卻有三十個節氣。按照春夏秋冬四季分,齊國的春季從正月到四月上旬,有八個節氣:地氣發、小卯、天氣下、義氣至、清明、始卯、中卯、下卯;夏季從四月中旬到六月底,有七個節氣:小郢、絕氣下、中郢、中絕、大署至、中暑、小暑終;秋季從七月到十月初,有八個節氣:期風至、小酉、白露下、復理、始前、始酉、中酉、下酉;冬季從十月中旬到臘月,有七個節氣:始寒、小榆、中寒、中榆、寒至、大寒之陰、大寒終。如此一來,春季、秋季便分別是三個月還多一旬,夏季、冬季便分別是兩個月又兩旬。

  這種節令劃分,從春秋時期的老齊國就開始了。老人們說,這是當時齊人不善耕作,首任國君太公望為了整齊民俗,便將農耕收種與官府政令按照次序細緻編排為三十個節氣,使農人有章可循,官府督耕也大為方便。一年中最重要的是春秋兩季。春季地氣發,準備春耕;小卯,下田出耕;天氣下,春耕完畢;義氣至,修理門戶庭院;清明祭奠先祖;始終下三卯,婚娶時間。秋季期風至,準備收藏;小酉,秋收;白露下,秋收結束;復理,谷粟入倉;始前,交納賦稅;始終下三酉,婚娶時間。始寒,官府斷刑決獄,朝野進入窩冬期。

  官府政令也在隨節氣劃分,每季五政。春季五政:撫恤孤幼鰥寡、赦免罪犯、督民整修溝渠平整道路、裁決地界糾紛、禁止隨意捕殺狩獵;夏季五政:開挖古墓以洩地之陰氣、打開菜窖以使乾燥、禁止戴斗笠操扇子以順自然、督促種菜、整修園圃;秋季五政:禁止民人賭博、禁止口角閒話、催督秋收、修整倉庫城牆補缺堵漏、準備過冬物事;冬季五政:斷刑決獄、撫老恤幼、祭祀祖先、捕捉姦盜、禁止遷徙。

  雖然是細緻繁難,卻也是政久成習,官府與平民都覺得省心,戰國時期的新齊國也就延續下來了這種節令之政。於是,就有稷下學宮的士子們做了考究,說齊國時俗是:「明國異政,民人殊俗,不及天下!」也就是說,齊國的節令時俗是一種「異政」,沒有流布天下,是獨一無二的!在中原各國都大力移風易俗簡化時政的大勢下,齊國卻依舊是這種古老的三十節氣,還當真是有些特立獨行的意味兒。

  甘茂很熟悉齊國,知道一過「始寒」便是齊國人的窩冬季節,其時朝野一體蝸居,幾乎任何大事都要等到來年春季的清明之後。這「中酉」到「始寒」,只有一個多月的時日,若走動順利,心中所想的事情大體上還是有個定准的。要想在齊國施展,甘茂反覆思忖,還得先見蘇代這個顯赫人物。

  一進臨淄,甘茂的特使車馬便直駛上卿府。門吏卻說,上卿拜望孟嘗君去了。甘茂精於應酬,便送給門吏一袋十個裝的秦國金幣,提出請見諸侯主客。這諸侯主客是齊國掌管外事的官員,是邦交大臣的屬吏。目下上卿蘇代執掌著齊國的邦交大權,諸侯主客便是上卿府的屬員。雖然不是大臣,卻執掌著迎送安排外國使節一應活動的實權。尋常時日,時節必得先行拜會邦交大臣,而後由邦交大臣根據使節的國書使命及來使身份確定來使等級,再下令諸侯主客辦理接待事宜。而今門吏揣著一袋沉甸甸光燦燦的金幣,自是高興萬分,便高興地將甘茂領到了諸侯主客的小官廳。

  甘茂一瞄這個目光炯炯乾瘦黝黑的主客吏,便知是個不好相與的主兒。門吏一走,甘茂便立即捧出一口一尺多長的短劍笑道:「文事當有武備,閣下看看這口胡人獵刀如何?」主客吏一看那醬色牛皮鞘陳舊暗淡,嘴角一撇竟是冷冰冰道:「齊國尚武之邦也,此等破刀出得手乎?」甘茂笑笑也不說話,只走到廳中劍架前取下那口三尺多的長劍:「這是齊國武士的天池劍了?」主客吏冷笑道:「大人不入眼麼?」甘茂說聲「拿著」,便將天池劍塞到了主客吏手中,然後左手一搭牛皮鞘,便見一道細亮的青光閃爍,胡刀竟已出鞘。

  主客吏目光一閃,卻也明白,隨手一順天池劍便嗆啷出鞘,不用看便是個劍道高手。這天池劍是齊國騎兵的統一用劍,因了鑄劍作坊設在臨淄以北的天池邊,用的天池水鑄劍,所以叫做天池劍。這種劍精鐵鑄就,雖沒有獨鑄劍的那種懾人光芒,卻是長大厚重,威力驚人,非常適宜騎兵的馬上砍殺。主客吏有此等長劍,顯見原先便是一個騎兵將領。他右手長劍一伸,嘴角一撇,左手向甘茂一勾,便傲然站在了小廳中間。

  甘茂微微一笑也不說話,只見光芒一閃,胡刀便從下往上向天池劍輕輕一撩。只聽噌啷一聲金鐵交鳴,天池劍便斷為兩截,前半段已經大響著砸在了青磚地面上。

  主客吏大驚,連忙向甘茂深深一躬:「小吏有眼不識利器,實在慚愧!」甘茂已經將胡刀入鞘,親切自然地塞到了主客吏手中:「此刀名雖胡刀,卻是春秋時胡人南下中原,用戰馬與吳國鑄劍師交換的。聽說啊,也就是十多口,大都在胡人頭領手裡。此刀遇你,也算個異數吧。」主客吏惶恐笑道:「受此大禮,小吏卻何以回報?」甘茂笑道:「我聽上卿說過,主客吏曾為孟嘗君門客,高義武勇,心嘗愛之,何求回報也?」主客吏謙恭拱手:「在下夷射,蒙大人獎掖,敢不效命。大人既為特使入齊,夷射便先護送大人在驛館安歇。上卿但回,自當立即前來拜會大人。」

  甘茂原未指望如何,只想先在上卿府的這個要害官署通個關節,以便日後經常走動方便;如今見這主客吏夷射如此口氣,竟能使蘇代來拜會自己,便知此人定然是個人物,心下自是慶幸,豁達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便聽閣下是了。」

  「來人!」夷射一聲吩咐,便有一名書吏走了進來拱手聽命。夷射利落下令道:「先行到驛館號定頭等庭院,迎接秦國特使!」書吏一聲答應,便先行去了。夷射便立即辦理了甘茂出使的一應文書勘驗蓋印,片刻便完成了使節入國的各道關口,然後便親自護送甘茂到了驛館,住進了最為華貴的特使庭院。一陣寒暄,夷射便匆匆去了。

  掌燈時分,甘茂正要出門再到上卿府,卻聞庭院門前車馬轔轔,便有門吏一聲高宣報號:「上卿大人到——!」甘茂大是驚喜,連忙靜靜心神迎到院中。池畔的石板小徑上,一盞風燈悠悠飄來,燈下卻是一個紅袍高冠三綹長鬚面白如玉的長身男子,遙遙看去,在夾道花木中竟似仙人隱士一般清雅!甘茂便是遙遙一躬:「下蔡甘茂,恭迎上卿了。」紅袍男子卻是拱手朗朗笑道:「丞相上將軍名滿天下,蘇代何敢當『恭迎』二字?」甘茂已經迎上前來拱手道:「蘇子縱橫列國,叱吒風雲,豈是甘茂虛名所能比之?慚愧慚愧!」蘇代爽朗大笑一陣:「人言甘茂權兼將相,威壓天下。如此謙恭,豈不折殺蘇代了?」甘茂卻是豁達的笑笑:「此一時彼一時也。請上卿入內敘話便了,甘茂自當傾訴心曲。」說罷拱手一禮,便將蘇代讓到了前邊。

  蘇代原是傲岸之士,與其兄蘇秦相比,雖厚重宏闊不足,敏銳機變卻是過之。蘇秦以長策大謀縱橫天下,一介布衣開合縱先河,鼓動六國變法強國,為戰國第三次變法潮流做了煌煌基石。蘇代卻是個講求實在的人物,當初一心要將兄長的「空謀」變成實在,竟在燕國跟隨子之奪權謀政,想與子之合力開闢戰國「強臣當國變法」的大功業。不合子之卻是個志在權力而只將變法愚弄國人的野心家,竟使蘇代陷進了泥潭,差點兒做了子之的殉葬!在最後關頭,蘇代大徹猛醒,逃出燕國,竟是只有先到洛陽老宅隱居。蘇秦遇刺後,蘇代又到了齊國,齊宣王敬重蘇秦,便也重用蘇代做了上卿,專司齊國邦交。幾年下來,蘇代利用蘇秦的聲望,也是自己的機變謀略,折衝中原,為齊國的邦交斡旋大是增色,名望鵲起,成了蘇秦張儀之後的又一個最享大名的縱橫策士。齊國新君即位,蘇代依然是齊國的赫赫權臣之一。

  甘茂出使來齊,蘇代自認不出兩端:不是結盟齊國,便是阻撓齊國滅宋,心中早已謀劃好對策。不期今日一見,甘茂卻是如此謙恭,身為丞相上將軍,比他的官爵顯然高出一等,卻對他竟是一躬到底,他沒有還此大禮,甘茂竟然是毫無覺察一般,一點兒名士底氣也沒有!邦交使臣,最講究的便是禮儀對等,甘茂才智名士,如此謙卑竟是大大地出乎預料。蘇代原是敏銳機變,便頓時疑惑起來,面上卻依舊是談笑風生不著痕跡。

  進得正廳,甘茂將蘇代讓到了面南上座。按賓主之禮,蘇代來到驛館便是尊貴賓客,坐於上位也不為過,於是蘇代也沒有謙讓,便笑著入座了。一時童僕上茶完畢,甘茂便掩了廳門入座,慨然便是一歎:「十多年前,甘茂曾與尊兄蘇秦有過幾次交往,倏忽蘇兄亡去,令人扼腕也!」蘇代拱手便是一禮:「多謝丞相念及昔日交誼。家兄泉下有知,亦當欣慰。」甘茂打量著蘇代又是感慨道:「甘茂素來敬慕蘇氏三傑,雖與上卿初識,卻是如對春風,心下倍覺甘之如飴。」蘇代笑道:「素聞丞相風骨凜然,如何來到齊國便多了些許柔情,卻教在下如何消受得起?」言語之間,竟是顯然露出一絲譏諷意味兒。

  甘茂面上不禁微微一紅,卻是站起來對著蘇代深深一躬:「甘茂落難,上卿救我。」蘇代不禁悚然一驚,上前扶住甘茂笑道:「丞相何出此言?秦齊邦交,蘇代敢不效力?」甘茂竟是一聲哽咽:「非為邦交,卻為一己瑣事。」蘇代更是困惑莫名:「公乃強秦將相,天下第一權臣,卻有何等一己之難?」甘茂又是一躬:「上卿且座,容我分說便了。」蘇代落座,甘茂便從一年前進攻宜陽說起,一宗宗一件件地備細訴說,直說到自己被罷黜相職及虛空上將軍,末了竟是感慨唏噓涕淚交流。

  蘇代原是邦交縱橫人物,對秦國的大變化自然知曉,然而對其中的細緻衝突卻是不甚了了,如今聽甘茂說來,秦國這場內亂竟是驚心動魄,不禁心中便是怦然一動,似乎朦朧地捕捉到了一絲亮光。雖則如此,面上卻是渾然無覺,只是深重地歎息了一聲:「公之處境,人何以堪?」便再沒有了下文。

  甘茂一陣唏噓,突然抬頭問:「君為達士,聽過『借光』一說麼?」

  「蘇代孤陋,未嘗聞也。」

  甘茂一抹眼角淚水,便是微微一笑:「甘茂昔年居楚。村社一女家貧,無夜織燈光。臨家有富人女,與貧家女同在溪邊漂布,貧家女對富人女說:『我家無錢買燭,而你家燭光有餘。你若能分我一絲餘光,既助我夜織,又無損你一絲光明,豈非善舉?』富人女點頭稱是,於是兩廂得便,富人女成名,貧家女脫困,成一時佳話也。」

  「在下愚魯,願公點撥。」蘇代困惑地眨著眼睛。

  甘茂心下明白,一咬牙道:「目下甘茂困境,君卻如日中天,且必將出使秦國。惟願君有善舉,以餘光振甘茂與困窘之地。此中大恩,不能言報。」

  蘇代目光一閃:「公卻如何知我必將出使秦國?」

  甘茂笑道:「齊國要滅宋,宋國卻要親秦,齊國不說通秦國,如何卻滅得宋國?」

  「如此說來,閣下使齊,使命便是遏制齊國?」蘇代目光驟然凌厲。

  甘茂悠然一笑:「名義如此,實則避禍,君當鑒諒。」

  蘇代沉吟不語,手中捧著茶盞,眼光卻只是看著甘茂。沉默片刻,甘茂決然道:「君若助我,我必助公!」蘇代笑道:「公無餘光,何以助我?」甘茂歎息笑道:「雖無餘光新織,卻有陳年老布,如何?」蘇代大笑起身:「好!公且安歇驛館,過得三兩日,夷射自會引公晉見齊王。」甘茂順勢問道:「一介主客吏,竟能越過上卿,直然面君?」蘇代卻是一揮手:「公但在齊,日後自知,何須心急?告辭。」說罷竟是飄然而去。

  甘茂卻是難以安枕,便在庭院看著天上明月反覆轉悠。看來,自己日後便要做逃國之臣了。雖說此等事自春秋以來屢見不鮮,單是那個犀首,就先後在十多個邦國任職,反倒是名望越來越高。但甘茂明白,大凡如犀首那樣的逃國名士,多半是因為大材小用而走,走得理直氣壯,自然落下了大才高風的口碑,他國重用也會毫無忌諱。可是,像自己這種做了丞相上將軍還要逃國的權臣名士,卻是少而又少,戰國以來,也就一個吳起而已。但吳起卻是一個特例:文可安邦治國,武可開疆拓土,出走楚國依舊是令尹權臣,數年變法使楚國強盛,率軍大敗中原諸侯而使楚國大出天下。如此千古難逢的大才能臣,縱然逃國,各國也視若珍寶。與吳起相比,自己簡直就不值一提,既沒有治國業績,又沒有名將戰功,憑甚他國要再次重用你?對蘇代折節相求,也實在是無可奈何了。蘇代似乎願意幫他脫困,可是看蘇代的樣子,也期待他必須有所回報。他也清楚,作為蘇代這樣的人物,不是幾樣珍寶所能回報的,他要的是功業襄助!往好處說,他甘茂必須輔助蘇代建功立業。往不好處說,他甘茂必須做蘇代手中的棋子甚至是工具,聽憑他的擺佈!拒絕麼?自己何處安身?接受麼?真是心有不甘——反覆琢磨,甘茂還是心亂如麻,理不出個頭緒,不知不覺間天竟是亮了。

  囫圇睡到午時,老僕匆匆來到面前:「稟報家主:諸侯主客夷射留下一書走了。」

  「夷射?他來過?如何不叫醒我?」甘茂懵懂間有些驚訝。

  「主客吏不讓叫醒家主。這是留書。」老僕是從下蔡老家帶出來的老人,不管甘茂做多大的官兒,他只叫甘茂做家主,絕沒有第二種稱呼。

  甘茂一看這個竹管帶有「諸侯主客」的泥封,便認定是官文公事,及至抽出羊皮紙一看,眼睛卻頓時放出了光彩。紙上兩行大字是:「孟嘗君聞公入齊,欲與公晤面一敘。晚來時分,夷射當接公前往。」甘茂連著在大廳轉了幾個圈子,才回過神來仔細揣摩這件事的意味兒。

  蘇秦死後,孟嘗君很是被年老昏聵的齊宣王冷落了一陣子,只有回薛邑封地帶著一班門客竟日狩獵較武。可新齊王田地即位後,孟嘗君卻又成了齊國柱石。中原流傳的說法是:這個新齊王雄心勃勃,決意一統天下,所以重新起用孟嘗君為丞相總領國政、蘇代為上卿主理邦交、田軫為上將軍擔征戰大任,加上新君齊湣王自己這匹轅馬,齊國這駟馬戰車要踏平天下。

  可甘茂斷事,卻是歷來不看這些大政徵候,而是更重視那些隱秘的背後糾結。秦惠王曾經說他「權謀為體,非正才大道」,所以雖然有張儀舉薦,甘茂也只做了長史。但不管別人如何品評,甘茂卻堅信這些隱秘的利害連結是權力分配的根本。在有心離秦之後,他便派出了秘密斥候打探齊國內情,報來的消息卻說:本來齊國的幾個老臣都反對孟嘗君為相,理由是孟嘗君不善治國理政;可齊湣王秉性武勇剛烈,喜歡交結猛士豪客,更喜歡名車駿馬與美女,與深諳此道的孟嘗君意氣相投,竟是不顧老臣反對,一力起用了孟嘗君。

  甘茂據此推測:不管真相如何,孟嘗君目下都是齊國第一個炙手可熱的權臣無疑。他與蘇秦休戚與共,與蘇代自然也必是交誼深厚,此兩人同盟又必是以孟嘗君為根基。如此一來,孟嘗君的權力便會更加穩固,唯一缺憾便是沒有軍權。而齊國的軍權自田忌孫臏之後,歷來都是國君親掌,上將軍只是戰時帶兵打仗而已,對國政的左右沒有多大力量。從實際上看,孟嘗君的權力比齊宣王時大出了許多,甚至可以說,孟嘗君就是半個齊國!

  如此一個孟嘗君,為何要在公事法度之外見他?按照齊國法度:時節來往,由執掌邦交的大臣處置,大事不決,可報丞相或國君。蘇代目下是邦交大臣,已與自己晤面,也知道了自己處境,在沒有妥當謀劃之前,蘇代當不會將自己直接推給孟嘗君。看境況,只能是夷射報給了孟嘗君,而孟嘗君自己決意要私下會晤甘茂。

  思忖良久,甘茂心中一亮,頓時有了主意。

  屋頂的一抹晚霞剛剛褪去,轔轔軺車便駛到了驛館門前。驛丞大為驚喜,還沒進頭等庭院,尖亮的聲音就傳了進來:「孟嘗君駟馬軺車到!有請特使大人——!」甘茂卻是從容含笑,賞賜了驛丞兩個金餅,便帶了兩個護衛騎士來到驛館大門;抬頭一看,一輛珵亮的青銅軺車便在車馬場中央,車廂寬大,傘蓋竟是六尺有餘,四匹一色的火紅色駿馬昂首嘶鳴,在暮色中卻是分外鮮亮精神。再看馭手座上,竟是夷射親自駕車!

  見甘茂出門,夷射將軺車一圈,便轔轔來到面前拱手道:「小吏夷射,恭迎丞相!」

  一看如此車馬,如此迎客吏,甘茂便知孟嘗君仍然將自己做秦國丞相禮遇,心中一熱,面上卻只拱手淡淡笑道:「多謝諸侯主客了。」向側門出來的兩名護衛騎士一揮手,便跨上了寬大舒適的軺車,手扶傘蓋,腳下輕輕一點。夷射便一抖馬韁,四匹火紅色駿馬竟同時出蹄,輕盈走馬,沓沓馬蹄伴著轔轔車輪,竟是平穩得令人心醉。甘茂心中不禁便是喟然一歎:「大丈夫者,高車駿馬也!如此日月,卻不知能有幾多?」

  軺車始終行駛沒有車馬行人的僻靜小巷,拐得幾個彎子,便進了一條幽深的石板街,來到一座石砌門樓前停了下來。門前沒有甲士,也沒有車馬場,只有一盞無字風燈孤零零地掛在門廊下。夷射跳下車拱手道:「丞相請。」便伸手來扶。甘茂自然不會讓他扶著,利落下車便問了一句:「孟嘗君府邸如此簡樸?」夷射笑道:「這是孟嘗君別居,等閒人來不得呢。」

  正說話間,門廊下走出一位精瘦黝黑的長袍漢子,向甘茂一拱手道:「貴客請隨我來。」夷射便道:「丞相請先行,我安置好車馬便來。」說罷一圈駟馬,軺車便轔轔轉了回去。甘茂覺得這條小巷總透著一種蹊蹺神秘,卻也不能出口,便跟著長袍漢子進了石門。藉著門廊下風燈的微光,繞過一座將門廳視線完全遮擋的巨大影壁,面前便豁然開朗。秋月之下,迎面便是一片粼粼池水,四岸垂柳,中央一座茅亭,竟不見一座房屋,極是空闊幽靜。長袍漢子領著甘茂走下一條深入到水面兩丈餘的石板階梯,便見石板梯旁泊著一條悠悠晃蕩的獨木舟。長袍漢子腳下一點,便輕盈飛上了獨木舟,回身拱手道:「貴客但來登舟便了。」甘茂對舟船尚算熟悉,隨聲看去,那方纔還悠悠晃蕩的獨木舟,此刻卻紋絲不動地釘在水中,不禁大是驚訝,跨步登舟,腳下竟如同踩在石板路面一般。

  「壯士好水功!」甘茂不禁由衷讚歎一聲。

  長袍漢子卻不說話,竹篙一點,獨木舟箭一般向中央茅亭飛去,片刻之間便靠上了茅亭下的石板階梯。甘茂剛剛踏上石板,便聽岸上一陣笑聲:「遠客來矣,維風及雨。」抬頭望去,只見石板階梯頂端站著一人,朦朧月光下卻是寬袍大袖散髮無冠,恍若隱士一般!甘茂遙遙拱手一禮:「為君佳賓,憂心悄悄。」岸上人又是一聲長吟:「君子之車,駟馬獵獵。」甘茂喟然一歎吟誦道:「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說話間已拾級而上,深深一躬:「下蔡甘茂,見過孟嘗君。」散髮大袖者笑道:「丞相縱然有困,田文何敢當此大禮?」如此說法間卻只是虛手一扶,竟任甘茂拜了下去。甘茂老實一躬到底,直起身卻突兀道:「赫赫我車,一月三捷!」對面孟嘗君竟是愣怔片刻,方才拱手笑道:「田文得罪了,請公入亭敘談。」

  方纔這番對答,卻是春秋以來名士貴胄應酬與邦交禮儀斡旋中的一種特殊較量,叫做賦詩酬答。實際上,便是藉著賦詩表明自己的意向並試探對方。春秋時期,這種賦詩對答的風習很是濃厚,但凡邦交場合或名士貴胄聚宴,都要在涉及正事前的飲酒奏樂中反覆酬答,若有一方酬答不得體,賦詩未完便會不歡而散,連涉及正事的機會都沒有。所謂賦詩酬答,便是以《詩》三百篇為大致底本,先由主人指定宴會樂師奏其中一首,然後自己唱出幾句主要歌詞,委婉地表達心跡。賓客聽了,便會重新指定樂曲並唱和詩句,委婉表明對主人的回答。當初,晉國的重耳,也就是後來的晉文公,在逃亡中尋求列國支持。進入秦國後,在秦穆公為重耳舉行的接風宴席上,秦穆公先後奏了四曲並親自唱詩提問。重耳在學問淵博的趙衰指點下,每曲之後唱答的詩篇都恰到好處,秦穆公大是讚賞,非但將女兒嫁給了重耳,而且立即派重兵護送重耳回國即位。

  進入戰國,這種拖沓冗長的曲折酬答便幾乎完全銷聲匿跡了,縱是一些特立獨行的名士貴胄,也至多只是念誦一兩句《詩》表達心曲而已,且未必全部都是《詩》中語句。方才孟嘗君與甘茂的幾個對答,孟嘗君第一誦主句是《詩‧小雅》中的《谷風》,隱含的意思是:遠方來客啊,像春日的風雨!甘茂酬答的主句是《詩‧小雅》中的《出車》,隱含的意思是:做您的佳賓實在慚愧,我有深深的憂慮難以言說。孟嘗君第三句是《詩‧小雅》中的《采薇》,隱含是:沒有覺察啊,君乃風光人物。甘茂酬答的第四句同樣是《詩‧小雅》的《采薇》,隱含是:我的路途風雨泥濘,憂思重重。最後一句突兀念誦,主句「一月三捷」也是《采薇》名句,隱含是:我有實力,能使君大獲成功!正因了這突兀一句,孟嘗君才驚訝賠罪,甘茂才獲得了眼看就要失去的敬重。

  進入茅亭,卻沒有風燈,一片月光遍灑湖中斜照亭下,倒也是另一番清幽。甘茂笑道:「素聞孟嘗君豪氣雄風,不想卻有此番雅致,佩服。」孟嘗君一指石案兩隻大爵笑道:「雅致不敢當,此處飲酒方便而已。請。」

  甘茂在闊大的石案前席地而坐,只一瞥,便見月光陰影裡竟滿蕩蕩碼起了兩層紅木酒桶。不禁驚訝笑道:「孟嘗君果然英雄海量,甘茂卻是難以奉陪了。」孟嘗君大笑道:「論酒啊,你卻是沒這個資格了。這些酒桶,是當年我與張儀一夜喝光的,留下只做個念想了。」說罷竟是喟然一歎:「英雄豪傑如張儀者,此生難求也。」甘茂不禁默然,想那張儀蘇秦縱橫天下,一個豪飲驚人,一個烈酒不沾,卻都一般的英雄氣度,無論為敵為友,都與孟嘗君這天下第一豪客結下了生死之交。心念及此,甘茂便是一聲感慨長歎:「然也!張儀明與六國為敵,卻是邦交無私情,交友不失節,竟是英風凜凜地贏得了敵手尊敬。此等本領,甘茂實在是望塵莫及也。」

  孟嘗君笑道:「公有此論,尚算明睿。田文便也不計較你這個張儀政敵了,來,先飲一爵!」也不看甘茂,逕自汩汩飲盡,酒爵「噹!」的一聲敦到石案,便收斂了笑容:「公言『一月三捷』,卻何以教我?」甘茂放下銅爵拱手道:「鎖秦、滅宋、做中原霸主,算得一月三捷否?」孟嘗君頓時目光炯炯:「三宗大事,公有長策?」甘茂便是悠然一笑:「縱有長策,亦無立錐之地,令人汗顏也。」孟嘗君爽朗大笑:「公若能一月三捷,何愁一錐之地?」甘茂立即跟上:「天下皆知,孟嘗君一諾千金,在下便先行謝過了。」孟嘗君卻不笑了:「直面義士,田文自是一諾千金。公為策士,以策換地,卻是不同。」甘茂拍案:「好個以策換地,孟嘗君果然爽利。甘茂亦問心無愧了。」說罷從大袖皮袋中拿出一卷羊皮紙遞過:「此乃甘茂謀劃大要,請君評點。」

  孟嘗君接過羊皮紙卷,嘩的打開,就著月光瞄得片刻,不禁微微一笑:「只是這鎖秦一節,還需公拆解一二了。」甘茂一聽,便知自己的謀劃已經得到了孟嘗君的認可,頓時大感寬慰,便站起來舒展一番腰身,在月光下踱步侃侃,備細說明了秦國的朝野情勢、權力執掌與目下的種種困境,竟是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

  「你是說,目下是鎖秦良機?」孟嘗君又逕自飲了一爵。

  「正是。主少國疑,太后秉政,外戚當國,戰國之世未嘗聞也!」

  「秦國君暗臣弱,良相名將後繼無人?」

  「正是。」甘茂感慨良多,評點之間不禁激動得有些喘息:「秦王秉性柔弱,魏冉剛愎自用,羋戎嬴顯紈褲平庸,樗里疾雖能,卻也是老邁年高受制於人。大軍無名將統帥,唯餘白氏一班行伍將領掌兵。宣太后縱然精明強幹,無大才股肱支撐,也是徒然!」

  「我卻聽說,白起謀勇兼備,頗有大將之才。公不以為然麼?」

  「白起者,卒伍起家也。」甘茂又是微微一喘:「其人不讀兵書,不拜名師,千夫長擢升前軍主將,全然因魏冉一力舉薦,並未打過任何大仗,何論兵才?就實說,此等人物戰陣殺敵尚可,率數十萬大軍決戰疆場戰,必是敗軍之將也。」

  孟嘗君默然片刻,站起身來一拱:「三日之後,請公晉見齊王。」

  殘月西沉的時分,甘茂才回到了驛館。聽得雄雞一遍遍唱來,他卻是難以安枕,便獨自在庭院漫漫轉悠。眼看著濃濃的秋霜晨霧如厚厚的帷幕落下,天地一片混沌,甘茂的心中也是一片混沌,恍惚間,竟覺得自己看到了鹹陽,看到了自己的丞相府,不禁便是一聲高喊:「秦國秦國,甘茂何負於你,竟落得受嗟來之食!」心中一陣顫抖,竟在大霧中放聲痛哭。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48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31 PM 編輯

第三節 東海起大蛟


  節令還在中酉,距離始寒還隔著一個下酉,臨淄王宮卻已經上下一片忙碌了。

  所忙碌者,多方準備窩冬物事也。在齊宣王時期,這種忙碌只是在始寒到來時才有幾日的。如今,卻是大大的提前了,忙碌的勢派也更大了。牛車絡繹不絕地運進木炭,工匠晝夜連軸地修缺補漏,內侍們腳步匆匆地給每座殿堂安裝外掛厚棉布簾的木架,侍女們則忙著給所有的門廳、長廊、房屋安置生火的燎爐。執掌王室事務的大夫,則忙著從官市上購進名貴的皮張,好讓齊王在始寒那日給每個后妃賞賜一領上好的皮裘。而隨時進宮的官員們則免不了一番評點,時不時指出各種紕漏,甚或親自給齊湣王提出種種奇思妙想的建言,燎爐應當裝上輪子,木炭不當有絲毫煙氣,棉布簾應當亮色,王座下當有暖襠的小燎爐等等等等。齊湣王一高興,便會站出來高聲號令一番,而後便是種種奉詔修葺奉詔更改,更是忙得不亦樂乎。如此一來,王宮川流不息的進進出出,竟是一片生氣勃勃。

  這番從未有過的王室氣象,卻是全因了太廟巫師的一則龜卜。

  當初齊宣王剛剛即位,王后便生下了一個兒子。侍女急急報來,齊宣王竟撇下了正在議事的群臣,風風火火的趕到後宮探望。王后說,臨盆之時,她分明看見一條無角青龍從雲中向她飛撲下來!齊宣王大是驚愕,立即趕到太廟請大巫師占卜。鶴髮童顏的大巫師破例的選擇了古老的鑽龜之法,來占卜這則非同尋常的預兆。當那支紅亮得幾乎發出黃白色的尖銳契柱刺進龜甲鑽孔時,「喀!」的一聲輕微炸裂,龜甲便有了粗細不等的裂紋。老巫師一陣端詳,竟是愣怔不語,片刻之後對占卜官斷然下令:「再鑽!」如此連燒九支契柱,刺灼九片龜甲,裂紋竟是絲毫不差。老巫師大皺眉頭,對守侯在外室的齊宣王喟然一歎:「九鑽如一,未嘗聞也!此兆上應天河青蛟,吉凶卻是難明也。」齊宣王疑惑不定,便將稷下學宮的陰陽家大師鄒衍秘密召到宮中求教。鄒衍思忖一陣道:「拆解龜紋,國師為上,鄒衍不敢妄言。然則史有先例,商湯滅夏,鑽龜七十二而龜紋皆同。以此證之,當為吉兆無疑。且齊居東方,青龍之位也。天河青蛟垂於王室,正應齊國大興之象也。」鄒衍學問淵深,為陰陽家之大宗師,對天文星象、堪輿占卜、命相術數、陰陽五行,幾乎都有精到揣摩,一番廣博論證,齊宣王自是大喜過望。

  這個上應天河青蛟的王子,便是目下的齊湣王田地。因了這則大興之兆,田地在滿月之時,便被破天荒的立為齊國太子。及至二十歲即位稱王,當初的青蛟之兆便又沸沸揚揚的在齊國復活了。於是,種種與青蛟對應的規矩,也就不期然的蔚然成風了,種種與龍蛇相關的神話就悄悄地瀰漫開來了。譬如冬令為龍蛇蟄伏保養元氣的季節,王宮便要分外鋪排的準備窩冬,而且一切都要沾上潛龍徵候才算上上功夫。

  青蛟之說,是被齊國的方士們大大散播開來的。齊國本是方士的生發之地,逢此良機,方士們精神大振,四處奔走傳言:蛟、虯、蜧、蝹四神蛇,都是無角之龍,蛟居四神蛇之首,青蛟又居諸蛟之首,幾乎與龍同樣神聖尊貴,且蛟性善戰,比龍更為兇猛,正是東方青龍的霸主之象!秘聞隨著口舌流淌,齊王在國人心目中便成了天授霸主,方士們便也成了王宮的座上佳賓。

  秘聞歸秘聞,這個齊湣王田地,也實在是與常人大異。

  從總角小兒開始,田地就深信自己生具龍性霸氣,言語敏捷,舉止剛烈,雖是昂昂童聲,卻是大有做派。上馬,要內侍跪伏在地做上馬石,下馬,則要選白嫩侍女跪伏在地高翹肥臀做下馬石,但有閃跌,立即一劍砍翻。做了二十年太子,宮女內侍竟被他殺了六十餘人。五歲一開始讀書,田地便更顯才氣過人,竟是生生趕走了兩個蒙學老師。後來,齊宣王親自請來稷下學宮以論戰辯才著稱的名士田巴為太子傅。第一次未及開講,田地便高聲發問:「敢問先生,何為五怪?」田巴一怔,正色答道:「治學以經典為本,何言怪力亂神?」田地咯咯笑道:「不知便不知,世間有怪,不能說麼?」田巴大窘,紅著臉道:「太子便說,何為五怪?」田地昂昂高聲道:「水怪為罔象,石怪為魍魎,木怪為夔,土怪為羵羊,火怪為宋無忌!」田巴竟是苦笑不得:「此等學問,在下卻是沒有!」竟是拂袖而去,立即辭了太子傅。從此後,齊國放著一個天下名士淵藪的稷下學宮,卻是無人願做這太子傅。後來,田地索性拒絕任何老師,自己讀書,自己習武,不要任何教習,竟然練得了一身本事,強記善辯,勇武過人。如此一來,竟是朝野嘩然,「青蛟天授」的秘聞更傳得令人乍舌了。

  即位稱王之後,齊湣王便大刀闊斧的開始了青蛟霸業。第一道詔令便是加收賦稅一倍,府庫大是充盈。接著便是徵發精壯三十萬成軍,連同原來的三十萬大軍,齊國便有了六十萬大軍,一舉成為七大戰國之首!然後便是一連串的秘密謀劃,只在選擇一個蛟龍出水的恰當時機。

  正在這殺氣瀰漫的時候,孟嘗君稟報說:秦國失意權臣甘茂到了。齊湣王一聽甘茂失意入齊,便是一聲冷笑:「權臣既敗,便當一死了之!來齊國濫竽充數麼?」孟嘗君一番密語,齊湣王方才有了笑意:「好!便見見這支濫竽。」此刻,齊湣王便在大殿廊下來回轉悠著,眼前王宮廣場川流不息的送貨牛車與宮女內侍們忙碌的身影,竟恍然化成了吶喊馳騁的千軍萬馬,山呼海嘯般殺進函谷關,無數的秦國黑旗望風披靡,齊國的紫色大旗竟一舉衝進了鹹陽,齊湣王不禁縱聲大笑——

  「稟報我王:孟嘗君與秦國甘茂已到宮門!」宮門司馬的聲音又高又急。

  齊湣王厲聲呵斥:「身後有盜麼?慢點兒說!」宮門司馬還沒回過神來,齊湣王已經轉身下令:「來人!拿下這個不知禮儀的豎子,宮門斬首!」

  這一下宮門司馬大驚,一邊在甲士圈中掙扎一邊大喊:「我王明鑒!是我王立規:青龍之威,震徹天宇,宮中武士不得低聲——!」

  齊湣王獰厲的一笑:「時令已變,青龍蟄伏,萬物噤聲。還不知罪麼?」

  宮門司馬目瞪口呆,絕望間竟是聲嘶力竭:「巧言無常,君道何在!」

  齊湣王大怒,順手抽出腰間長劍便是當胸直刺,只聽「噗!」的一聲悶響,鮮血飛濺數丈,當面的齊湣王頓時一身血紅。一圈甲士手足無措,竟是一齊拋開矛戈跪倒低頭,誰也不知該說什麼。血紅的齊湣王站在甲士圈中,卻是驟然大笑:「冬令見血,來春大吉!宮門甲士,人各晉爵一級!」甲士們驚慌失措,參差不齊的大叩其頭,「謝我王恩」的聲音卻嗡嗡一片全無氣力。齊湣王厲聲呵斥:「青龍衛士,力道何在?沒吃飯麼?!」甲士頭目連忙惶恐叩頭:「青龍蟄伏,萬物噤聲。小軍等無敢違背。」齊湣王狡黠一笑:「蟄伏之期,將到未到,但憑龍心斷之,可知法度?」甲士們恍然,一齊高聲大喊:「我王神明!萬歲——!」齊湣王哈哈大笑:「好!如此甲士,堪成本王大業!」甲士們又是一聲齊吼:「多謝我王褒獎!萬歲!」便連忙爬起,手忙腳亂的收拾屍體去了。

  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卻被剛進宮門的孟嘗君與甘茂看了個清清楚楚。孟嘗君嘴角抽搐著似乎要上前勸諫,卻被甘茂一把扯住了衣襟:「且慢,『將到未到』,莫找難堪。」孟嘗君一咬牙,拉著甘茂便又到了宮門外等候。甘茂低聲笑道:「君有悟性,尚可自全也。」孟嘗君黑著臉卻是一句話不說,只石人般佇立在肅殺的秋風之中。

  片刻之後,宮中遙遙傳出洪亮的宣呼:「伯父攜秦使晉見——!伯父攜秦使晉見——!伯父——」波波相連,竟是連綿不斷。甘茂不禁便是一笑。孟嘗君那雙大眼便是一瞪:「笑從何來?」甘茂低聲道:「六宣大禮,天子之志,甘茂敢不笑顏?」孟嘗君卻沉著臉道:「忒多聒噪!走,上殿!」甘茂又扯住了孟嘗君大袖急促道:「君聽我言無差,以六宣大禮晉見!」孟嘗君瞬息猶豫,已經被甘茂扯著衣袖拜倒在地齊聲高呼,孟嘗君呼得是:「伯臣來朝!我王萬歲——!」甘茂呼得卻是:「外臣來朝!萬壽無疆——!」呼罷連叩頭六次方才起身,便有一名禮賓官前來導引,孟嘗君前行,甘茂隨後,才進了一片忙亂的王宮。

  方纔這一番折騰卻有個原委:齊湣王喜歡出其不意地顯示學問才能,若臣下或使節不知應對,便很難說是何種結局了。舉朝之中,除了孟嘗君與蘇代沒有遭遇過這種尷尬,越是有才名的臣子,便越是常遇離奇詰難。時間一長,齊國臣子入宮晉見或例行朝會,便都是提心吊膽了。尋常時日,便搜腸刮肚地揣摩稀奇古怪的禮節與書縫旮旯裡的學問,生怕一旦被問倒,便有殺身之禍。今日齊湣王本來心情頗為平和愉快,可那個宮門司馬喊破了他的大夢後,他又驟然焦躁了,及至殺了那個宮門司馬,齊湣王便又突然變成了那個頑劣不堪酷好惡作劇的少年王子,於是便有了這番早已進入墳墓的六宣大禮。

  六宣大禮,是周天子接見諸侯的覲禮。周禮規制:與王族同姓的大諸侯通稱為「伯父」,同姓小諸侯則通稱「叔父」,異姓大諸侯通稱為「伯舅」,異姓小諸侯則統稱「叔舅」。總歸起來,無非是宣示君臣血緣之禮法。諸侯要聽宣叩拜,方可進宮。宣呼也有講究:大諸侯六宣,由天子出令,由殿口的「上擯」第一次宣呼,再由殿門的「承擯」第二宣呼,殿階下的「末擯」做第三宣呼,然後便是王宮車馬廣場到宮門的下介、中介、上介(合稱三介)依次做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宣呼,直到聲浪達於宮門候見的諸侯。這便是在戰國早已銷聲匿跡的六宣大禮。

  孟嘗君乃齊國王族,於是便有了「伯父」的高宣。可惜孟嘗君一代豪士,最是蔑視那些已經作古的腐朽禮節,哪裡卻知道此中講究?聽在耳中只覺得怪誕累贅,在甘茂面前又要維護齊湣王的英主名聲,便要拉著甘茂長驅直入。可甘茂卻是天下一等一的雜家名士,一聽便知道此中奧妙,也才有了慌忙扯住孟嘗君的舉動。孟嘗君畢竟精明機變,甘茂一扯之下,竟是沒有強項硬進,心中卻是老大一股憋悶。

  進得殿門,甘茂又是一扯孟嘗君。孟嘗君心下惱火,大袖一拂,逕自從中門昂昂進殿。甘茂歎息一聲,便低頭拱手,從右邊門輕步進殿,到殿中深深三躬,卻是依舊低頭。

  「叔舅抬頭。」殿中渾厚一聲,竟是一片嗡嗡共鳴。

  甘茂這才一聲高呼:「下蔡甘茂,參見齊王。」呼罷抬頭,竟是一陣驚愕——六級王階上肅然端坐著一位古裝天子,身材高大,一臉蜷曲的連鬢大鬍鬚竟是蓬鬆到頸下胸前,使那張古銅色大臉竟似神靈一般。更為奇特的是,面前大案上赫然擺著一口裸身長劍,劍尖直指殿口!甘茂抬頭一瞥,便又立即低眉斂目,等待「天子」發問。

  「叔舅外臣,可知本王服飾之法度乎?」渾厚的聲音又是一片共鳴。

  甘茂低頭,雙手執玉珮做拱:「此為天子袞冕,為天子六服第二等。」

  齊湣王彭彭叩著左右兩張玉幾:「兩幾是何法度?」

  「此為古禮:神位設右幾,人位設左幾,天子至尊,設左右幾。」

  齊湣王冷冷一笑:「本王這口裸身外向之長劍,卻是何講究?」

  甘茂惶恐低頭:「王心如海,不可盡知。不見經傳之創舉,外臣不敢妄測。」

  齊湣王突然轟轟大笑:「能如甘茂,終有不知,難為你也,入座便了!」

  甘茂卻更顯惶恐:「外臣無知,尚請王言教我。」

  「好!」王階上的聲音充滿興奮:「本王明示於你:長劍出鞘,直向西方!記住了?」

  「外臣受教。」甘茂肅然一躬,才走到與孟嘗君相對的長案前就座。

  孟嘗君看得大皺眉頭,凌厲的目光盯著甘茂,透著顯然的厭惡。甘茂卻是正襟危坐坦然自若面含微笑,彷彿禮儀大宴上文質彬彬的君子佳賓。孟嘗君終於收回目光,對著齊湣王一拱手道:「臣啟我王:甘茂之謀,臣已稟報,尚請我王明斷,臣當奉命實施。」齊湣王一拍王案笑道:「甘茂博古通今,謀劃當無差錯。來春青龍抬頭,便派蘇代出使秦國。」

  孟嘗君又道:「甘茂去留,亦當我王決斷。」

  突然之間,齊湣王冷笑了幾聲:「一個逃國臣子,還想如何?隨他去了。」

  孟嘗君正要說話,王座前老內侍卻是銳聲高宣:「散朝——!」隨著話音,便有四名侍女將那座繡有天子斧鉞的大屏風隆隆推將過來,齊湣王連同王座竟是倏忽消失了。孟嘗君大是愣怔,不禁憤然起身,便要衝進去理論。「且慢!」甘茂一個箭步拉住了孟嘗君,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孟嘗君看了甘茂一眼,一聲長歎,便大步去了。出得王宮廣場,孟嘗君不由分說便將甘茂扯到了那座幽靜的別居。

  「你且說說,如何三番五次扯我?君有錯失,臣子不當勸諫麼麼?」孟嘗君面色鐵青,語氣更是從未有過的凌厲。

  甘茂卻是悠然一笑:「孟嘗君莫得怨我,甘茂過來人而已。」

  「過來人?」孟嘗君揶揄笑道:「你是齊王肚皮裡蛔蟲麼?」

  甘茂一聲歎息:「以君之見,目下齊王與秦武王可是一路?」

  孟嘗君一怔:「此話怎講?」

  甘茂苦笑道:「在下不才,發跡於秦武王,根基便是在秦武王做太子時紮下的。嬴蕩武勇剛烈,少時常有荒誕之舉,與目下齊王頗有相似處。也是甘茂雜學小成,時不時以稀奇古怪之學問伎倆引導嬴蕩,才穩住了嬴蕩的太子根基。久而久之,對此等生於深宮的怪誕少年,甘茂便有了一些揣摩,除此之外,何得有他?」

  「倒也是。」孟嘗君點點頭:「以你揣摩,齊王與秦武王有何不同?」

  甘茂歎息一聲道:「秦武王秉性剛烈,極端尚武,情急處人不能犯,然卻沒有戾氣,在大錯鑄成之時尚能自省。齊王秉性卻是怪誕暴戾,求奇求新,無常難測。甘茂今日進宮,也是誠惶誠恐做孤注一擲,僥倖得成而已。」

  「僥倖得成?」孟嘗君像打量怪物一樣看著甘茂:「罵你逃國,你倒成了?」

  「孟嘗君恕我直言。」甘茂淡淡一笑,「此等君主,一味只想顯示其天威難測,使臣下懾服,故而風雷無常。前讚我才,後斥我行,無非使甘茂心懷畏懼而已,卻無驅逐之意。適當時機,若有人進言,齊王必用甘茂。」孟嘗君聽得愣怔,細細一想卻是分明如此,便點頭歎息道:「人云一物降一物,柳木降牛角,果然不差也。此等君王,竟是唯甘茂可對了。」甘茂笑道:「此情此景,揣摩而已,何敢做人肚皮裡蛔蟲了?」

  「原是田文粗魯,得罪了。」孟嘗君拱手一笑,卻又驟然低聲,「如此說來,惟有逆來順受了?」甘茂一番思忖笑道:「至少,情急處不能逆鱗。譬如今日無端誅殺、突兀散朝,孟嘗君若上前勸諫,必是言辭憤激,後果便不堪設想也。秦武王並無此等乖戾,如張儀之能者,尚且退避三舍,何況齊王如此乖戾暴烈,孟嘗君豈有他哉?」良久沉默,孟嘗君仰天長歎一聲,向甘茂深深一躬,竟甩開大袖去了。

  此日清晨,孟嘗君接到王室宣詔:三日後秋狩閱軍,丞相率百官並列國使節同行。孟嘗君悶悶不樂,便請上卿蘇代知會各國駐臨淄使節,吩咐屬吏知會各個官署,自己卻閉門不出整整大睡了一日。親信門客大是驚訝,心知孟嘗君必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煩心事,便守住了各個門口不許任何官員探訪。一時間,門庭若市的孟嘗君府竟難得地清淨了兩日。

  中酉的最後一日,齊湣王的狩獵馬隊並隨行百官使節浩浩蕩蕩地開出了臨淄王宮。齊湣王一身青銅甲冑,一領紫紅斗篷,身背最硬的王弓,箭壺中插著十六支上好的兵矢,腰間卻是一口闊身長劍,腳下一輛駟馬青銅戰車,上下一團金光燦燦,直是天神一般!出得王宮,臨淄國人便如潮水般湧來瞻仰青龍齊王的風采,「東方青龍!天下霸主!」的歡呼聲便響徹了連綿街市。偏是齊湣王面對國人的狂熱膜拜時最有耐心,竟是緩緩行來,還時不時地舉起手中長劍於民安撫。車馬儀仗好容易湧出臨淄西門,卻已經是正午時分了。會齊城外列鎮的六千鐵騎,齊湣王一聲令下,馬隊便直向西北方向的濟水河谷壓來。

  翻過一道草木蒼黃的山原,便見遼闊的谷地旌旗飛揚金鼓震天人喊馬嘶,竟是戰場一般!

  這段河谷臨近濟水入海處,山原起伏,大海蒼茫,林木蔥蘢,葦草荒莽,原是珍禽異獸龜蛇水鳥棲息出沒的淵藪之地。每到秋草枯黃的季節,這裡便是臨淄貴胄的上佳獵場。但是,自齊湣王即位以來,這片獵場卻被圈做了王室禁苑。但凡出獵,非齊王親筆詔書,任何貴胄不得靠近!雖然做了禁地,齊湣王卻從來沒有來這裡狩獵過。他即位的第二年,這片河谷便變成了一座遼闊的軍營。舉國新徵發的精壯男子,都全部集中到了這裡,浩浩蕩蕩三十萬,從此便在這片水天相連的山原地帶開始了聲勢赫赫的大訓。六年過去了,齊湣王才第一次來到這裡。

  凝望片刻,齊湣王高聲下令:「號令田軫,整肅三軍!」

  三十六支螺號嗚嗚吹起,王車後那座三丈六尺高的雲車上的紫色王旗也左右擺動起來。須臾之間,便聞遼闊的軍營裡號角連綿大鑼聲聲,四野旌旗便向中央地帶飛速聚攏。正在此時,一片煙塵大起,便有一支馬隊風馳電掣般捲來!倏忽之間,一片大將滾鞍下馬,為首斗篷飛動者拱手高聲稟報:「上將軍田軫率軍營三十六將,參見我王——!」

  齊湣王向田軫一點頭,便大手一揮:「禁軍成列,進入軍營!」

  禁軍大將令旗一擺,螺號吹動,頃刻間馬蹄隆隆,六千禁軍便在王車儀仗之後列成了一個行進方陣。齊湣王腳下一跺,青銅戰車便轟隆隆飛出。田軫一擺手,三十六將便一齊飛身上馬,分列於王車兩側護衛疾進。

  谷地中央的校軍場上,已經列成了一個巨大的扇形陣,扇形兩側的山原也是紫濛濛一片。放眼望去,大軍無邊無際直與大海相連,竟是從未有過的壯觀!齊湣王雖然是雄心勃勃,可也從未見過如此壯闊的軍陣,不禁便是高聲讚歎:「好!當真青龍天軍!」話聲方落,便聞遼闊的谷地一片山呼海嘯:「青龍天軍——!戰無不勝——!」及至戰車直接駛上了建在一座小山頭的中央將台,齊湣王鳥瞰谷地,只見方圓十數里的谷地山原竟變成了茫茫無涯的刀叢劍樹,戰旗獵獵甲冑生光!不覺便是膽氣頓生,不待田軫司禮前導,便登上將台最高處一聲高喊:「青龍天軍將士們:爾等東海神兵,秉承天威!必將蕩平四海,成我霸業!」

  又是一陣撼動天際的山呼海嘯:「青蛟出海!齊國霸業!」

  齊湣王哈哈大笑,竟是雷鳴般聲震山谷:「好!來春蛟龍抬頭之日,便是爾等大出之時!誰敢當我兵鋒,教他死無葬身之地!」

  「青蛟出海!天下無敵!」

  齊湣王鏘然拔出長劍直指天空:「蒼天在上:青蛟奮威,爾等勇士,各顯本領,高官顯爵,本王不吝!」話音落點,便突然轉身對田軫下令:「開始較武!」

  本來這大軍集結操演就是一場繁難操持,其細密程度絕不亞於一場大戰,更何況將三十萬大軍如此密集地排列在一片谷地,簡直比打仗還難。可齊湣王就是要這種「亙古未有,氣吞山海」的氣勢,又能奈何?連日來,田軫與一班將領精心準備反覆操練,才差強人意的將每個山頭都站滿了兵士,各種號令銜接也做了極為嚴厲的規定。可無論如何都是謀劃趕不上變化,齊湣王率意即興的陣陣發作,竟是弄得田軫無所措手足。本來,操演與較武是兩陣。操演在前,看得是陣列變化。較武在後,看得是士卒功夫。此時王命一下,竟要直接較武,田軫便是一陣愣怔,竟不知如何應對了。孟嘗君在旁卻是看得分明,一個眼神示意,田軫便恍然醒悟,挺胸一聲:「嗨!」便一劈令旗:「取消操演,即行較武!」中軍司馬一聲應命,便軋軋轉動那面裝在高大木架上的中軍司命大纛旗,二十一隻螺號便「嗚——」地響了起來,十六面牛皮大鼓也緊一陣慢一陣地隆隆發動。

  大纛旗發出的第一個號令是取消操演,螺號同時發出的號令是準備較武,牛皮大鼓卻是指引各軍的進出位置。三十萬人密集集結,當真是無邊的人山人海。本來謀劃,便是要借操演陣法一支支退到山上,空出中央校軍場來較武,如今大軍未退卻要參加較武的部伍就位,顯然便要相互衝突擁擠。且不說操演陣法與較武原是兩套甲冑,操演之後卸去重甲大盾,方能展現齊軍最為擅長的技擊與射藝。此刻一變,較武部伍便要忙著卸甲去盾,騎兵還要忙著將顯示聲威的長矛大戈換成騎士用劍,而身邊又是摩肩接踵的人群,竟是找不到一個空間落腳。兵急將更急,一時呼喝連聲,便哄哄嗡嗡的亂了起來。

  田軫向谷中一瞄,便知大事不好,眼見齊湣王嘴角抽搐落腮鬍鬚翹成了大鬈兒,便是冷汗淋漓雙腿發顫。正在此時,將台後的使節群中卻有一人高聲讚歎道:「爭相瞻仰天威,齊軍忠誠,竟是天下無雙也!諸公以為然否?」便有一班使節紛紛應和:「秦使言之有理,齊王上應天心,下順民意,誠可敬也!」田軫猛然心中一亮,精神便是一振,赳赳大步走到齊湣王身側拱手高聲道:「軍心敬王若天神!臣請我王矗立片刻,容臣調遣部伍依次通過將台,以瞻仰我王天神之威!」齊湣王驟然開懷大笑:「好!忠者,德之首也!本王便矗立竟日也是無妨。」

  「我王神明!」田軫頓時精神大震,竟不禁冒出了一句平日羞於啟齒的頌詞,轉身便高聲發令:「三軍整肅,步先騎後,依次通過將台,瞻仰我王神威!」

  中軍司馬長吁一聲,顧不得滿頭大汗,立即向戰鼓螺號發令並同時轉動大纛旗。隨著號令發出,遼闊的谷地終於恢復了秩序,一隊隊甲士便鏗鏘威武地開始了盛大的瞻仰。只是誰也不曾料到,這一呼喊不斷的流水瞻仰,竟是走了整整兩個時辰,山谷中還是遍佈大軍。看看紅日西沉,齊湣王興致大發,索性下令在將台周圍大舉火把,將自己照得一團紅光,任谷中川流不息的兵士們歡呼雀躍地鼓噪歡呼,他自己竟是大山巨石般巋然不動。饒是如此,兵馬長河也一直流淌到紅日高昇。最後的騎兵縱是呼嘯飛過,這場瞻仰神威的盛大禮儀也直到暮色再度來臨時才告結束。

  暮色蒼茫之中,只聽中軍司馬一聲驚叫:「不好,太醫!」

  齊湣王面色蒼白,一座銅像般轟然倒下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48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32 PM 編輯

第四節 布衣柴門千里駒


  碧綠的秋水中,一葉獨木舟在漫漫漂游。

  孟嘗君直是苦笑不得了。一場匪夷所思的狩獵大閱兵,竟成了惟獨瞞住了齊湣王的荒誕笑料。大軍的亂象與田軫的恐慌,驟然顯出了這支「青龍天軍」的根底。而甘茂的救急與列國使節心領神會的應和,則分明透出了一種心照不宣的莫大嘲諷!身為丞相,孟嘗君在那一刻簡直要羞得找個地縫兒鑽了。那天晚上,神聖的瞻仰剛剛完畢,孟嘗君便不由分說將田軫扯進了自己的軍帳,夾頭蓋腦便是一通斥責:「天下可有你這等上將軍?三十萬大軍,竟能塞到一片河谷之地!誰教給你的?仗白打了!兵白帶了!齊國恥辱也!田氏恥辱也!」田軫本是孟嘗君同族晚輩,更兼性情寬厚,竟是黑著臉一言不發,末了只硬邦邦一句:「叔父說,王命如此,我該當如何?」孟嘗君被咽得半晌無話,跺腳一聲長歎:「嗚呼上天!如此作踐齊國,田文顏面何存也?」憤激難耐,竟是破天荒的放聲痛哭!嚇得田軫連忙撲上來抱住孟嘗君,硬是將他拖進了後帳。偏是孟嘗君惱羞成怒,一腳揣翻田軫,竟是窩到後帳蒙頭大睡去了。

  回到臨淄,孟嘗君便稱病不出,整日架著一葉小舟在後園大湖中飄蕩。

  看看秋陽西斜,小舟悠悠蕩到了西岸,卻有門客總管馮驩守在岸邊高聲道:「稟報孟嘗君:魯仲連到了。」孟嘗君懵懂抬頭,隨即便大是驚喜:「誰?魯仲連?在哪裡?快快有請!」話音落點,便聞岸邊黃葉蕭疏的樹林中一陣大笑:「魯仲連來也!孟嘗君好興致!」隨著笑聲,便見一個紅衣大袖手持長劍的英挺人物已經到了岸邊。

  「仲連來得好!」孟嘗君一聲笑叫,便從獨木舟站起要躍上案來,不料小舟一個晃悠,卻一個趔趄結結實實跌坐到了船中!魯仲連便是一陣大笑:「客隨主便,我便下來說話了。」竟是一個輕身飛躍,展著長衣大袖便落到了方不過一尺的小小船頭,小巧的獨木舟竟是紋絲未動!孟嘗君兀自扶著船幫笑個不停:「好,好功夫!」魯仲連已經在跨步到了船尾,拿起竹篙只一點,一葉小舟便水鳥般輕盈地掠了出去,三兩點便到了湖心。

  「仲連此來,何以教我?」面對這個顯然比他年輕的士子,孟嘗君卻是熱誠坦蕩中還透著敬重,與甘茂面前的孟嘗君竟是判若兩人。

  魯仲連丟下竹篙任小舟遊蕩,坐到了孟嘗君對面正色道:「齊國危如累卵,孟嘗君當真無覺麼?」孟嘗君驚訝道:「危如累卵?仲連何出此言?」魯仲連道:「賦稅加倍,民怨載道,財貨缺少,物價日高,國人金錢卻大肥了外商;甲兵六十萬空耗府庫;法令不固根本,宣王蘇秦之法日見流失;貴胄封地雖無增加,兼併之土地卻遠遠大於封地,赤貧流民已經遍於國中。當此之時,倘有外戰,便一發不可收拾。君為丞相,竟不覺危如累卵乎?」

  「仲連啊,縱然覺察,又能奈何?」孟嘗君喟然歎息一聲,竟是沮喪非常。

  魯仲連一怔,不禁便紅了臉膛:「曾幾何時,孟嘗君竟如此英雄氣短?莫非那青蛟神話也使你懵懂了不成?」孟嘗君擺擺手道:「仲連莫急,你是有些言過其實了,國勢還並未衰頹,容我慢慢設法了。」魯仲連冷笑道:「孟嘗君說得違心之言,天下還有何人可信?魯仲連實言相告:孟嘗君至少須得阻止齊國四面樹敵!否則,十年之內便是亡國之期!告辭。」一言說罷,竟是霍然起身。

  「仲連且慢!」孟嘗君連忙拉住魯仲連衣襟:「來來來,坐了,聽我說!」魯仲連喘息著勉強坐下,孟嘗君低聲道:「仲連,託你一件事如何?」魯仲連道:「先說何事了?」孟嘗君微微一笑:「做一回無冠使節,如何?」魯仲連目光一閃:「要我探察列國對齊動向?」孟嘗君笑道:「果然千里駒!一點便醒。只是,不僅探察,還得斡旋,齊國之危,更在其外啊。」魯仲連點頭道:「齊國有一個死仇,一個強敵,半個盟友,其餘三個非敵非友。齊國若不審時度勢而強做霸主,只怕上天也無能為力了。」孟嘗君點頭道:「是了。幸虧了這個死仇目前尚無還手之力,那個強敵也似乎沒有異動,半個盟友也還沒有滑脫得很遠。只要斡旋得當,應當還有轉機。若能不戰而消弭兵禍,國人之福也。」

  「孟嘗君有報國之心,魯仲連何惜馳驅也。」

  「魯仲連有救世之志,便是齊國根基。」

  「啪!」的一聲,兩人手掌相擊,便是一陣放聲大笑。

  暮色時分,卻有蘇代來訪,與孟嘗君商議如何處置甘茂?孟嘗君便將那日進宮經過以及與甘茂的對談,對蘇代備細說了一遍,末了道:「此人當得一頭官場老狐,不須我等操持了。」蘇代聽得仔細,卻是搖頭道:「縱然老狐,此刻也是雪中覓食之時。若無我等扶持,老狐必是凍僵餓死無疑。我只是要問孟嘗君:此人若在齊國,可能為我所用?」孟嘗君思忖一陣道:「甘茂雖非大才,也缺點兒正氣,但卻機謀多變,亦無大奸大惡之心。依我看,倒是可做你臂膀輔助。」蘇代點頭道:「甘茂本是楚人,斡旋楚齊邦交,倒是正選人物。」孟嘗君笑道:「如此說來,你操這個心了,若要我出面,說一聲便是了。」蘇代笑道:「冬日將到,先安頓他做個客卿便了。來春我出使秦國,此事便有分曉了。」孟嘗君一拍掌:「便是如此!吐了這口痰也輕快些個。」蘇代訝然笑道:「如何?甘茂有如此討嫌麼?」

  孟嘗君大搖其頭,不勝感慨的一聲長歎:「世間人事,鬼神難明也。按說甘茂至少不壞,對我還頗有啟迪。然一見此人,我便胸悶如堵,忒煞怪也。可一見魯仲連,我就想高興,就想大笑痛飲,此等快活,唯昔年張儀可比也。你說,這人之於人,為何竟是如此不同?忒煞怪也!」蘇代聽得哈哈大笑:「田兄真道可人也。原是你秉性通達,與豪傑之士意氣相投,豈有他哉!」孟嘗君卻是連連搖頭:「非也非也。不是豪傑之士者多了去,若個個令我胸悶,豈不早死了去?忒煞怪也,忒煞怪也!」蘇代笑得不亦樂乎:「好了好了,畢竟田兄性命要緊,日後我來應對甘茂便了。」

  一番笑談,孟嘗君鬱悶大消,便興致勃勃的擺了小宴與蘇代痛飲。

  應酬周旋之道,蘇代與其兄蘇秦卻大是不同。多年在燕國與子之一班豪士共處,蘇代非但善飲,且酒量驚人,雖不能與張儀孟嘗君這等酒神相比,卻也是邦交名士中極為少見。再者便是蘇代詼諧善對,急智極是出色,往往對臨場難題有出人意料的精彩對答,較之蘇秦的莊重端嚴長策大論卻是另一番氣象。孟嘗君對蘇氏兄弟一往情深,更是受蘇秦臨終之託,將蘇代延入稷下學宮修習三年,脫燕國之困後在齊國做了上卿。以交誼論,孟嘗君對蘇秦敬若長兄,對蘇代卻是愛若小弟。但要說飲酒敘談,孟嘗君卻更喜歡蘇代的灑脫不羈,竟自常常酒後感慨:「兄債弟還。蘇秦欠我酒賬忒多,上天便賜我一個蘇代了。」蘇代便舉著酒爵大笑:「虧了大哥欠得多,否則一介布衣,蘇代卻到哪裡去找如此多陳年美酒?」

  也是憋悶了幾日,兩人飲得兩桶陳年趙酒後,孟嘗君便海闊天空起來,說了不少獵場趣事,末了又回到了飲酒,興致勃勃地舉著酒爵問:「三弟博學,可知酒德酒品之說?」

  「酒有三德。」蘇代笑道:「明心、去偽、發精神,是為萬世不朽。」

  「噫!」孟嘗君驚訝了:「我原是說飲者之德,三弟卻生發出酒德,大妙!想那女媧造出人來,原是不會說話,憋在心裡要悶死人也。這一碗酒下肚,便面紅耳熱滔滔不絕,不虛不偽,句句真心。若有危難,便大呼奮勇!世間無酒,豈不悶殺人也?當真是萬世功德!」

  蘇代大笑:「田兄演繹得更妙,也許啊,酒就是女媧所造,補償造人之疏忽了。」

  「正是如此。」孟嘗君也開懷大笑:「煉石補天,造酒補人,女媧神明!」

  笑得一陣,蘇代慨然一歎:「雖則如此,豪飲而不為酒困者,唯孟嘗君也。」

  「不不不!」孟嘗君聞言大是搖頭:「善酒而不亂心性者,前有張儀,後有魯仲連。捨此二人,天下酒人不足論也。」這次卻是蘇代驚訝了:「張兄不消說得。這魯仲連卻是何人,竟能與張兄相比,得田兄如此敬重?」孟嘗君哈哈大笑:「千里駒魯仲連,蘇代上卿竟然不知,當真是孤陋寡聞也。」蘇代悠然一笑:「我既不知,便是千里駒尚在馬廄,可是了?」孟嘗君笑道:「然則一旦出廄展蹄,此人便要叱吒風雲了。」蘇代思忖道:「此人當是齊國名士,否則,孟嘗君不會如此上心。然則此人官居何職?身在何署?我竟一無所知?」孟嘗君「啪!」的一拍長案:「這便是千里駒之奇了,不做官,不愛錢,高節大志,專一地救急救難。」蘇代揶揄笑道:「不做官不愛錢,又救急救難,除了墨家,還有了第二人?」孟嘗君沒有理會蘇代的懷疑譏諷,竟是感慨長歎:「嗚呼!與魯仲連相處,我等直是污泥濁水也!」蘇代這才認真起來,肅然拱手道:「田兄有此自比,足見此人必是奇偉之士,願聞其詳。」

  孟嘗君大飲一爵,便侃侃說起了魯仲連的故事:

  即墨城多魯國移民。到了齊威王時候,即墨魯氏已經成了一個很大的部族。魯人不善商旅,不諳官場,更不摻和那些莫名其妙的仇殺私鬥,只在耕讀兩字上做默默工夫。族人個個知書達禮,奉公守法,勤做善耕,幾代人下來,魯氏便成了即墨城最有人望的大族。齊國官署但缺文職吏員,十有八九都到即墨魯氏去找,隨意拉一個出來,竟都極是稱職。久而久之,便有了一句民諺:「齊人粗,魯人補,臨淄十吏九姓魯。」也是文華流風久成俗,這即墨魯氏便有了一個獨特的規矩:族長與族中大事,不是長老議決,而是由族中布衣士子們公議推舉。而要在魯氏部族中成為公認的布衣士子,僅僅識字是不行的,還得通達《詩》、《書》、《禮》、《樂》、射、車。也不知這六項是否得了孔夫子教習弟子的六藝的傳承,反正很是實在,前四樣為學問才華,後兩樣為實用技能,無論從軍征戰還是被選為吏員,都是立身本領。通達六則之後,還得由族長主持舉行士冠禮,隆重地將一頂族中製作的四寸皮冠戴到有成後生頭上,方可成為參與公議的布衣士子。惟其如此,這魯氏部族的事務竟是百餘年井井有條,沒有出過一個昏聵族長,族中也沒有發生過一次自相殘殺,魯氏便蓬蓬勃勃的興旺了起來。

  漸漸的,這即墨魯氏成了齊國望族,魯氏族長便自然成了赫赫鄉紳,非但即墨縣令敬若上賓,縱是齊王,也必在啟耕大典之後親來拜望。誰想在齊宣王十三年的時候,即墨魯氏的布衣士子們經過公議,卻推舉了一個最為木訥平庸連大字都識不得幾個的粗漢做了族長。

  消息傳出,即墨嘩然。

  這個粗漢叫魯大槓。大槓者,本是魯人對那種凡事都吃虧且竟日樂滋滋脾性卻又鯁直倔強的粗憨漢子的善意譏諷,說得是此人如大木槓子般又粗又直又實。這魯大槓也偏是奇特,誰家有忙都去幫,那怕自家活兒沒幹完;幫便幫,還自帶乾糧不吃主家飯,如跟隨大禹治水的子民一般;誰家精壯男子病了,他便去頂替這家勞役,若要給錢糧回報,他便立即紅臉;尋常間但凡有人喊他大槓,他便樂呵呵答應一聲,從無半點兒顏色。後來官府料民造冊,他竟將「大槓」做了官名登了冊!這在文采風華的魯氏族人看來,直是滑稽莫名有傷大雅,若是別個,也許連族長都不能通過。可畢竟這是魯大槓,族長笑著說了聲:「人貴本色,正是大雅。」便過去了。因了如此,這魯大槓與其說是名字,毋寧說是一個綽號。可正是如此一個人物,魯氏族人卻是舉族擁戴,非但布衣士子公議推舉,而且族人還給魯大槓茅舍門前立了一塊白玉大碑,赫然刻著「族望千里」四個大字。

  這一切,都因為魯大槓有個不世出的奇特的兒子。

  物化神奇,本是人所難料。這魯大槓憨得實,娶了個妻子卻是憨得更實。此女身板結實豐滿,生得銀盆大臉,腳大手大力氣大,走路如風,愛說更愛笑,竟是不知憂愁為何物,睡覺呼嚕聲竟是比魯大槓還要響亮!無論見了誰,是男子便叫一聲大哥,是女子便叫一聲大姐,無分老幼,更無第二樣稱呼。魯大槓給誰家幫工,她便給跟腳給誰家主婦採桑幫廚,飯做好了便撂下布裙一溜煙離去,任誰也找她不見。回到茅舍,更是常常與魯大槓算賬,不是嘮叨魯大槓出力不夠,便是埋怨魯大槓去那家幫工慢了。魯大槓嘿嘿一笑,她便儼然一個聰明女子般罵一聲:「公石頭!憨木頭!」往往是話未落點便呼嚕聲大做,樂得魯大槓嘿嘿笑個不停,也罵一聲:「母石頭!憨木頭!」久而久之,族人便呼她做「槓姐兒」,認這夫妻直是一對大槓。

  魯大槓夫妻和睦篤厚,第三年便生下了一個胖大男孩。這孩子一生下來便大哭不止,響亮得連穩婆也驚訝連連。剛哭了一陣,穩婆尚在手忙腳亂,這孩子卻又是咯咯長笑。嚇得穩婆竟是一跌在地,爬起來便飛也似的去向族長稟報。老族長當即帶著正在議事的布衣士子們趕來了,有個學問之士將這孩子端詳得一陣,竟是不斷驚歎:「面如朗月,一痣虎頜,此兒異像也!長哭長笑,天賦憂樂也。奇哉奇哉!」老族長與布衣士子們一陣公議,便當即議決此:魯大槓家境尋常,此兒由族人共養共教。魯大槓卻不知如此這般一番公議,只嘿嘿嘿給每個人拱手道謝,請老族長與士子們給兒子議個名字,老族長與士子們一陣計議,便道:「此兒便叫魯仲連。居中為仲,兼得為連,居中而兼濟四海,此兒不可量也。」

  魯大槓雖然不懂這些斯文講究,卻明白是說兒子有出息,便兀自手舞足蹈的跳了起來,口中只嘶喊一般地唱起了一首古老的魯歌兒:「駉駉牡馬耶,在郊之野耶!有車彭彭耶,思馬斯才耶!」這首魯歌,本來是魯人讚頌正在放牧的駿馬的一首老歌——膘肥體壯的雄馬啊,正在原野放牧!我有一輛好車,正缺這樣的良馬來駕!可讓魯大槓粗著大嗓門耶耶走調的一唱,竟是惹得族人轟然大笑。便有一個學問士子高聲笑道:「魯大槓臨盆放歌,詩卜吉兆也!魯仲連必是駿馬良才!」族人們原是感念魯大槓夫婦本色古風,此時竟是一口聲呼應:「魯仲連!千里駒——!」「千里駒!魯仲連——!」

  倏忽之間,這魯仲連便長到了五歲。布衣士子們一番公議,便將魯仲連送到了即墨老名士徐劫門下做弟子。魯氏族人的拜師禮非同尋常,竟是一輛價值千金的駟馬高車,外加整整一輛牛車的五百條乾肉!徐劫大是惶恐,堅執不受。白髮蒼蒼的老族長對著徐劫便是深深一躬:「非是魯氏壞先生高風,實因此兒天賦甚高,指望先生帶他周遊天下以博學問,堪堪薄資,何敢有他也!」徐劫仍然是大搖其頭一言不發。正在此時,門外的魯仲連卻昂昂走進廳中,老族長未及阻擋,稚嫩的嗓門便尖亮的響了:「物成人事!一物累心,老師何堪大學之人?」徐劫大是愣怔,思忖片刻,老眼卻是驟然生光,對著老族長與五歲的魯仲連便是深深一躬:「徐劫受教,敢不承命?」於是,魯仲連便做了徐劫的弟子。

  這個徐劫,原本是徐國公族支脈,做過徐國太史令。徐國被楚國吞併之後,便逃亡齊國做了治學隱士。此人雖非經世大才,卻是學問大家,更有兩樣難能可貴處:一是志節高潔,二是藏書極豐。徐劫一見魯仲連,心知此兒非同尋常,便將他與門下三十多個弟子分開,從來不讓他與師兄弟們一起聽老師講書。徐劫只給魯仲連排出讀書次序與讀完每本書的期限,除了生字,從不講解書意。每讀完一書,徐劫便讓魯仲連自己釋意講說,徐劫反覆辯難。令徐劫驚訝的是,這個少年非但讀書奇快,過目成誦,而且每每有匪夷所思的見解。說起話來正氣凜然,竟是一副天生的大器。魯仲連十一歲那年,徐劫想試試魯仲連在人前的論辯才能,便破例的讓魯仲連給三十多名弟子講解《書》,而後由弟子們自由發難。這班弟子都是齊國的才俊之士,即便最小者,也在十八歲上下,在徐劫這裡修業六年,便大多到稷下學宮論戰成名,而後再周遊天下修業立身,原本個個都是能人。

  面對如此一群師兄,十一歲的魯仲連竟是從容不迫出語驚人:「《尚書》二十餘篇,典謨訓誥之文也!除《洪範八政》些許精華,餘皆不足為論也。讀之無益,棄之無害,與今世流傳之《商君書》相比,一堆竹簡耳耳,何堪列為必讀之經?」此語一出,滿廳嘩然,三十餘名師兄竟是群起而攻之。魯仲連竟是舌戰群士而毫無畏懼,逐一列舉《尚書》的迂腐泥古之處與今世治國之論相比,竟是批駁得一班師兄啞口無言。

  老徐劫本也是儒家名士,眼見被儒家列為五經之首的《書經》竟被這個黃口小兒批駁得體無完膚,竟是分外高興,捋著花白的鬍鬚笑道:「吾有魯仲連,不枉為人師一世也!」開春之後,老徐劫便出動了那輛駟馬高車,帶著十二歲的魯仲連到了稷下學宮,要讓魯仲連在這名士雲集的學問淵藪裡見見世面。

  此時,正逢稷下學宮一年一度的論戰擂台大較量。這論戰擂台,原是稷下學宮的獨特創舉,每年在陽春天氣開擂,為的是考校新來名士的真實功底。但凡有名士上擂,除了幾個如孟子、荀子、慎到一般的大宗師,學宮士子都會雲集而來,反覆論戰。上擂名士只有在擂台大案前堅持到無人前來挑戰,方可成為稷下學宮承認的「宮士」,獲得一頂稷下學宮特有的士冠——六寸紅玉冠。

  這一年,上擂的是齊東名士田巴。田巴學問博雜,自稱「天下書無不通讀,無不精熟!」更兼見解奇異,辯才過人,竟在一個月的時間裡,折服了上千人的詰難,連續戰勝了稷下學宮士子的輪番挑戰。涉及學問竟是無所不包,從三皇五帝到三王五伯,從離堅白到合同異,舉凡百家學問,竟是無一人問倒田巴。

  正在此時,徐劫帶著少年弟子魯仲連到了。他們坐在擂台下整整聽了三日,魯仲連竟是沉著小臉無動於衷。老徐劫以為這個少年弟子被嚇住了,晚間特意笑著叮囑:「仲連啊,學問如海,留心便是,莫要失了志氣也。」少年魯仲連卻是睜大了眼睛:「老師,如此士子也逞口舌之利,這稷下學宮原也尋常。」徐劫驚訝得鬍子一翹一翹:「你?你,也忒狂妄了些,這是稷下學宮!不是即墨也。」魯仲連卻高聲道:「稷下雖大,何如天下?原是田巴迂腐,卻非魯仲連狂妄也。」徐劫又氣又笑道:「好好好,你明日勝了田巴,老師便服了你。否則,休說大話!」魯仲連竟是一拱手脆生生道:「弟子遵命!」

  次日清晨,紅日初上,學宮論戰堂又是人頭攢動。卯時三刻,一陣隆隆戰鼓,擂主田巴便赳赳上台高聲道:「學如戰陣!今日最後一戰,但凡真知灼見者,便請答話了!」語氣張揚,竟是不可一世。原是一月論戰,稷下士子們幾乎問遍了所有能想到的難題,今日最後一日,士子們都等著看隆重的士冠大禮,竟是異口同聲喊道:「田巴學問,我等佩服!」而後便是滿場肅然。學宮令鄒衍放眼打量,見無人出題挑戰,正要開口宣佈士冠大禮開始,卻聽一聲響亮童音:「我有難題,請教先生!」眾人側目,卻是不見人影。

  轟嗡一聲,場中嘩然。鄒衍高聲道:「挑戰士子何在?上台論戰!」

  原是魯仲連少年矮小,淹沒在人群中難以尋覓。便有中間一名士子高聲笑道:「小名士在此!我來送他。」便雙手舉起魯仲連,將他托到了台上。士子們一看,竟是個長髮少年,不由便滿場大笑,一片掌聲中便喝出了長長的一聲:「采——!」此時此地,這卻分明是一聲倒彩。偏是田巴卻沒有笑,對著這個布衣少年肅然一拱手:「才無老幼,敢請賜教。」稷下士子見田巴此等風範,自感方才有失淺薄,竟是立即肅靜了下來。

  少年冷冷一笑,竟是一臉肅然之色,昂昂高聲道:「嘗聞廳堂未掃,不除郊草。白刃加胸,不救流矢。生死存亡之際,不可問玄妙空靈之事!先生以為然否?」

  田巴一怔,頓時收斂笑容:「願聞下文。」

  少年伸手直指田巴:「目下燕國欲報國恨,秦國虎視眈眈,楚國背盟進逼,趙國西面蠶食,齊國面臨四面壓力,邦國危在旦夕,請問先生有何良策?」激昂稚嫩之音竟是響徹全場。

  田巴大是尷尬:「此等經世之策,我卻素無揣摩——」一時竟是無言以對。

  少年冷笑:「燃眉之急,生死之危,先生束手無策,卻要論爭五帝三王之道,空談堅白之分,辨析合同之異,醉心馬之顏色、雞之腳趾、鳥之卵蛋,遠離民生國計,竟日空談不休,不覺無趣麼?勸先生為蒼生謀國,莫以此等無用空話蠱惑國人!」

  田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終於深深一躬,坦誠認輸:「一個少年,尚知邦國憂患庶民生計,田巴汗顏無以自容也。今日受教,田巴終身不復空談也。」說罷對鄒衍一躬,又對著台下數千士子一躬,竟是紅著臉匆匆去了。稷下學宮的士子們大覺尷尬,沒有一個人說話,偌大的論戰堂竟是靜得唯聞喘息之聲。

  倏忽之間,千里駒魯仲連聲名鵲起,稷下學宮各家大師爭相延攬。可魯仲連心志奇偉,竟是要先到墨家總院修習,而後再入稷下學宮。徐劫感慨萬端,便將魯仲連送到了墨家總院做院外弟子,叮囑他兩年之後一定回稷下學宮,自己回到了齊國。一到即墨,卻不想田巴已經在徐莊等候多日。田巴對老徐劫說:「魯仲連乃天上飛兔,豈至千里駒也。田巴願與先生隱居即墨,修習學問,終身不復空談。」老徐劫不能推脫,便與田巴做了臨莊摯友,時相酬酢切磋,倒甚是相投。只是那徐劫多次請田巴給弟子們講書,田巴都只是一句回絕:「不敢食言自肥,詒笑天下也。」竟是當真的終生不談學問了。

  ——

  這一番故事,竟聽得蘇代嗟呀感歎不止,見孟嘗君嘎然打住,不禁便急迫問道:「後來呢?魯仲連呢?魯大槓呢?還有那個槓姐兒呢?快說了!」孟嘗君哈哈大笑:「看看了,比我還著急。魯仲連麼,我正要對你提說,他做的事可是與你這個上卿有關了。至於魯大槓與槓姐兒如何,左右你要與魯仲連相識,自己去問了。」蘇代一聽,便知魯仲連必是為齊國秘密奔走,心下不禁便是一陣感慨,竟是意猶未盡的讚歎一聲:「天道昭彰也!齊國出此縱橫名士,卻是羞殺稷下清談士子了。」孟嘗君笑笑,便將他與魯仲連的計議說了一番,叮囑蘇代來春出使時多多留意。蘇代聽得仔細,也連連點頭,末了卻是沉吟不語。孟嘗君疑惑道:「三弟信不得魯仲連麼?」蘇代一笑:「哪裡話來?我是在推測,魯仲連必是另一條路子,與我這邦交斡旋卻是相得益彰。」孟嘗君笑道:「噢?如何另一條路子了?」蘇代便將自己的預料說了一遍,孟嘗君竟是良久沉默,末了歎息一聲道:「也好啊,有個為國憂患的風塵名士,我等也免來日葬身魚腹了,」大飲一爵,竟登的撂下銅爵,爬在案上大睡了。

  蘇代悵然一歎,向帳後侍女招招手示意扶走孟嘗君,便自己起身踽踽去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49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33 PM 編輯

第五節 兩使入秦皆惶惶


  節氣剛到「義氣至」,齊湣王便下詔蘇代立即出使秦國。

  出使秦國是窩冬時的謀劃,蘇代自然在心。他原本想在清明之後西行,屆時冰開雪消,一則路上快捷,二則也與使節三月春行習俗相合,不使秦國感到突兀。蘇代沒有想到齊湣王比他更急,竟是立催上路。齊國三十節令,縱是清明節氣,也比中原的清明早了十多日,這「義氣至」頭上,實際還在二月初旬,正是春寒料峭路面冰封原野皚皚的時分,甭說使節,連商旅也都極是稀少。然則齊湣王的脾性是不容違拗的,沒奈何,蘇代也只有上路了。

  雖然走得早,路上卻走得慢,一是快不了,二是不想快。蘇代很清楚,邦交斡旋的奧妙全在於自然得體,尤其是探察對方動向,更要不著痕跡。在春寒之際急吼吼入秦,卻只說些見機而作的話,十有八九是要難堪的。而邦交失敗了,朝野只會譴責他蘇代,誰也不會去指責齊湣王而為他開脫。只要出了臨淄,快慢便是自己的事,這也算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吧。於是,蘇代一路緩緩西行,到得鹹陽便已經是楊柳新枝的三月初了。

  蘇代第一個想見的,便是樗里疾,第一個要見的,也是樗里疾。其所以想先見樗里疾,是因為此人與蘇秦張儀孟嘗君都是交誼篤厚,對他蘇代也算熟悉,說起話來方便自在,不像新貴丞相魏冉那般生硬。而這個樗里疾又恰恰是右丞相分掌秦國外事,邦交官署「行人」便由他統轄,但凡外國使節都必須先到這裡交驗文書、排定面君日期並安頓驛館等級。如此這般,正合了蘇代心意,一輛青銅軺車十名護衛騎士便轔轔隆隆的到了右丞相府。

  秦國素來沒有令人心煩的門吏關節,插有「齊國特使」車旗的馬隊剛一停穩,便有門吏大步迎來:「敢問特使高名上姓?可是即刻晉見丞相?」蘇代車後書吏一報名一點頭,門吏便快步走到門廳對著院內一聲傳呼:「齊國特使蘇代請見丞相——!」便聽呼聲迭次傳進,片刻間便有一名黑衣官員快步迎出,在車前一拱手道:「丞相行走不便,在下職司行人,恭迎特使。」蘇代道一聲「多謝」,便下了車帶著一名書吏跟著這個行人進了府門。

  「嘿嘿,上卿遠來,老夫卻是失禮了,請入座。」樗里疾顯然老了,陽春已暖卻還是一領翻毛皮袍,案旁一個木炭紅亮的燎爐,黝黑的臉膛上已經有了一副花白的鬍鬚,除了那雙依舊明亮深邃的眼睛,乍一看去,似乎眼前便是一個胡人老酋長。

  蘇代便是深深一躬:「丞相老寒腿,孟嘗君託蘇代帶來了一味海藥,或許有用。」說罷一擺手,身後書吏便捧過一個兩尺多高的銅匣,恭敬地放到樗里疾面前的大案上。蘇代上前一摁銅匣頂端,「噹啷!」一聲,銅匣竟變成了四張銅片攤在了案上,一個細脖大肚的陶瓶便赫然立在了眼前。陶瓶肚上卻畫著三樣完全不相干的物事:一條五色斑斕的怪蛇,一支外形似麥卻又開著藍色花兒的怪草,一隻醬紅色的怪異甲蟲,三物蟠曲糾纏竟是分外奪目!

  樗里疾打量笑道:「嘿嘿,孟嘗君又來折騰老夫了,這幾樣怪物便是海藥了?」

  「老丞相,此乃海上漁人部族之秘藥,叫大散寒。」蘇代饒有興致地指點著陶瓶畫,「你看了:這種怪草叫篩,產於大河入海處的孤島,每年七月成熟,卻不能立即採割,須得漁人紮帳守望,直到冬日枯乾方能連根拔起。漁人叫這篩草為『禹餘糧』,說是大禹治水時天寒地凍,將穀餅凍成了石塊,人不能食,大禹命拋於河中以水化之,卻不想經河水一泡,谷餅便筋韌可口,但咬一口,人便渾身熱汗。大片餅渣隨波漂流入海,被海浪激上小島,便生出了這種篩草。篩草果實如麥粒,漁人又呼為『自然穀』,熱力奇佳,入藥為驅寒神品也。」

  「嘿嘿嘿,這條怪蛇呢?」樗里疾見蘇代講說得明白,也來了興致。

  「這是東瀛海蛇,色如火紅,長在冰海極寒中游食,極難捕捉。漁人遠舟入海,唯在冬日登荒無人煙之孤島,方可偶然在海潮魚群中捕得一兩條而已。但有一蛇入舟,魚船便溫暖如春,漁人又稱火海蛇。入藥妙用無窮也!」

  「嘿嘿,講究如此之多了?這隻帶毛甲蟲呢?」

  蘇代指點道:「這種甲蟲叫射工蟲,還有三個名字:射影、短狐、蜮。此蟲生於吳越山溪陰濕處,性極陰寒,口成弓弩形,於丈餘之外能以寒氣射人。但中氣射,人便生出熱瘡,急需大冰鎮敷三日,否則無以救治。此三物各一,入蘭陵果酒一罈,浸泡三冬,便成絕世大散寒。」

  樗里疾不禁喟然一歎:「此等功夫,卻是難為孟嘗君了,老夫受之有愧也。」

  「老丞相何出此言?」蘇代笑道:「孟嘗君附有一信,老丞相一看便知了。」

  樗里疾打開泥封銅管,抽出一方白絹,卻見幾行淋漓大字赫然在目:

  樗里子如晤:倏忽十年,念公如斯!昔年一知樗里子寒腿痼疾,便欲早成此藥。奈何三物難得,又浸泡三冬,竟是耽延十年之久,以至樗里子老境唯艱,心下何安矣!蘇子入秦,邦交大義卻與你我交誼無涉,公但心知便了。

  樗里疾揉揉眼睛笑道:「嘿嘿,此藥神奇,卻只怕是不好喝呢。」

  蘇代笑道:「此藥有射工蟲,便最是好喝。老丞相請看了。」說罷便從攤開的銅片上拿下一隻鑲嵌的陶杯,又拔下一支鑲嵌的銅針,將陶杯口傾斜對準陶瓶大肚一黑點下,而後便用銅針向陶瓶大肚的黑點上只一刺,只見一股紅亮的汁液便激射而出,頃刻半杯。蘇代便迅速伸掌一拍陶瓶,紅亮汁液便驟然斷線了。蘇代捧杯笑道:「此罈有射工之氣,不可開封。每三日,飲半杯,丞相記住了。常人幾杯便可散寒,丞相老寒腿,一罈之後若未痊癒,孟嘗君當再為設法了。來,請丞相飲了此杯。」樗里疾悠然便是一歎:「此等天地神奇,一罈不可,便是老夫命該如此也。何敢當再為設法?來,老夫便飲了!」

  正在此時,旁邊的行人突然一步跨前:「稟報丞相:此藥詭譎,容太醫驗過再飲不遲。」

  樗里疾哈哈大笑:「不信孟嘗君,天下信得何人也!」竟是舉起陶杯便「吱!」的一聲吸啜個一乾二淨,向蘇代一亮杯底,「好!說公事了。行人先帶書吏去勘驗文書,上卿坐了。」

  蘇代入座拱手道:「蘇代此次出使,原是兩事:一則說一件人事,二則為齊秦舊盟新續。兩事均非吃緊,便想先行與老丞相敘談一番了。」樗里疾卻飛快的眨了眨小眼睛,擺擺手笑道:「邦交規矩:使節無私語,敘談個甚來?再說老夫這分掌行人,也只是個迎送而已,正事麼,待老夫排定面君之期,你再說不遲了。」蘇代原是機敏無雙,見樗里疾不想多說,便悠然笑道:「如此也好,我便歇息兩日,看看鹹陽新氣象了。噫?老丞相頭上忒多汗水?」

  說話之間,便見樗里疾額頭大汗淋漓,黑臉漲紅,連叫:「怪煞怪煞!如何這般燠熱?搬開燎爐!」及至搬開案旁木炭火燎爐,樗里疾猶自喊熱,竟將那領翻毛大皮袍也脫了,站起來嘿嘿笑道:「直娘賊,開春了就是不一樣,熱得好快。噫!不對也,這膝蓋骨酸癢得甚怪——」蘇代驀然醒悟,驚喜笑叫:「大散寒!見效了?沒錯,老丞相大喜也!」樗里疾也明白過來,嘿嘿嘿只笑個不停:「直娘賊!田文這小子有手段!卻教老夫落個還不清的大人情。嘿嘿嘿,忒煞怪了,這四肢百骸都軟得要酥了,酥了——」說著便是腳下一軟,竟跌坐在蘇代身邊。蘇代興奮得滿面紅光,連喊「來人!」兩個侍女飛步而來,蘇代便是一聲吩咐:「快!抬竹榻來,讓老丞相安臥歇息。」一時可坐可臥的竹榻抬來,樗里疾被兩名侍女扶上竹榻猶自嘿嘿笑個不停:「直娘賊,酥軟得好快活,比田文小子當年騙老夫到那綠街熱水泡,強到天上去了!」蘇代見樗里疾兀自嘿嘿嘟噥,竟是一片天真快活,不禁便大是感慨。

  原來,蘇代對孟嘗君託他帶來的這色小禮也沒在意,只做了說開話題的引子而已,不成想這罈海藥竟是神奇得立見功效,如何不使他大有光彩?畢竟,樗里疾是秦國王族老臣,又是天下智囊名士,若能使他從半死不活的僵臥中恢復如常,孟嘗君這份情意便是太大了,他這邦交斡旋便也無形中風光了許多。

  在鹹陽轉悠得一日,蘇代便接到行人知會:宣太后與丞相魏冉明日召見。

  次日清晨卯時,便有行人領著王宮車馬儀仗來接蘇代。到得王宮廣場,淡淡晨霧已經消散,鹹陽宮小屋頂的綠色大瓦在春日的陽光下一片金紅燦爛,粗玉大磚鋪成的廣場上垂柳成行,更兼庭院草地上遍地楊柳,輕盈的柳絮便像飄飛的雪花瀰漫了宮廷,竟使這片簡樸雄峻的宮殿有了幾份仙山飄渺的意味兒。蘇代不禁便從軺車中霍然站起油然念誦:「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飄雪飛飛,飛飛霏霏,柳絮如斯!」吟罷便是一聲讚歎,「宮柳風雪,無愧鹹陽美景也。」

  「上卿好詩才!」一陣洪亮的笑聲正從飄渺的柳絮風雪中傳來,「魏冉迎候上卿。」

  蘇代連忙下車遙遙拱手:「丞相褒獎,愧不敢當。齊使蘇代,參見丞相。」

  魏冉笑著快步迎來:「蘇子天下名士,何當如此拘泥?」走到面前便握起了蘇代的右手,「來,你我同行!」便執手並肩進宮,竟是將迎候使節的諸多禮儀一概拋在了腦後。蘇代沒想到進入秦宮竟是如此簡單,匆忙之下,竟是無以應對,被魏冉拉著手便匆匆大步的進了東邊一座宮殿,直到繞過殿中一座黑色大屏,魏冉才放開蘇代,逕自向上一拱手:「稟報太后:齊國上卿蘇代到。」蘇代醒悟,未及細看便對著中央一躬:「齊國特使,職任上卿蘇代,參見太后。」

  「蘇代,我在這裡,你卻向何處看了?」東面傳來一陣明朗的女子笑聲。

  蘇代大窘,抬頭一看,才知中央王座是空的,只東首一張大案前坐著一位寬袍大袖的女子,除了高高的髮髻中一支長長的碧綠玉簪,卻沒有任何珠玉珮件,竟是驚人的簡樸乾淨。然則只是那一陣潑辣譏諷的笑聲,便令任何使節都不敢輕慢。蘇代久有閱歷,自然一眼便知,此等不靠排場作勢的太后才真有份量,便是重新鄭重一躬,又一次報號參見。

  「蘇代,入座便了。」宣太后笑道,「秦王西行巡視,便由本后與丞相見你了。子為邦交高手,入秦何事?但說便了。」說話間,煮茶的侍女已經給蘇代捧來了一盞熱氣騰騰的紅茶。蘇代舉盞呷了一口,表示了對主人禮敬的謝意,便拱手笑道:「蘇代雖奉王命入秦,然卻想先說一件使命外之事,不知太后可否允准?」宣太后尚未開口,魏冉便高聲道:「國使無私語。既知使命之外,上卿何須再說?」宣太后卻是一擺手笑道:「使者也是人了,如何便說不得私話?說,想說甚說甚,曉得無?」一番秦楚相雜的口語,卻是家常自然得沒有任何禮儀拘泥。

  蘇代一拱手便道:「丞相所言,原也正理。只是此事非公亦非私,雖在使命之外,卻與秦國利害相關,故而請准而後言,無得有他也。」

  聽說與秦國利害相關,魏冉頓時目光炯炯:「如此甚好,上卿但說便了。」

  「蘇代一事不明,敢問太后。」先引開一個話頭,蘇代便悠然笑道,「甘茂奉命出使齊國,已有半年有餘,太后見我,如何不問甘茂使命成敗?」

  「哦,甘茂呀。」宣太后目光一閃,恍然醒悟般笑道,「使者不回,便是使命未完了,何須探問?又不是小孩童出門做耍忘記了回來,可是了?」

  「太后若做如此心胸,蘇代自是景仰,也便無話可說了。」蘇代說罷,便端起茶盞悠閒的品啜起來。旁邊的魏冉卻是著急,一拱手急迫道:「上卿明言,甘茂究竟如何了?」蘇代卻不說話,只是微笑品茶。宣太后情知蘇代要她開口,便輕輕笑道:「上卿想說但說便了,何須買弄關節?」蘇代心知已是火候,放下茶盞便是一聲歎息:「不知何故,甘茂已經向齊王請求避難,不願再回秦國了。」宣太后笑道:「齊王卻是封了甘茂幾百里啊?」蘇代正色道:「齊秦素來結好,齊王自是不敢輕納。目下,甘茂只是暫居客卿而已。茲事體大,卻不知太后要如何處置?」魏冉頓時滿臉冰霜,啪地一拍長案:「叛國賊子!齊國當立即遞解與我,明正典刑!」宣太后看了魏冉一眼道:「少安毋躁,急個甚來?」轉對蘇代笑道,「蘇子既說,必有良策,不妨教我了。」

  蘇代笑道:「既蒙太后垂詢,自當知無不言。方今天下,名士去國者數不勝數,若以去國之行即加叛逆大罪殺之,無異於自絕天下名士入秦之途,誠非良策也。然則甘茂曾為將相,深知秦國要塞虛實與諸般機密,若聯結東方大國攻秦,豈非心腹大患?惟其如此,甘茂不可流於他國。為秦國計:不若許甘茂以上卿高位,迎其回秦,而後囚禁於機密之地,似為萬全。太后丞相以為然否?」

  「此計大妙!」魏冉拍案笑道,「我看可行。上卿果真名士良謀也。」

  「蘇代呀,」宣太后微微一笑,「甘茂與你相熟,你出此計,卻圖個甚來?」

  「一則為公,一則為私。」蘇代竟是毫不猶豫,「為齊秦之好,齊國不好容留甘茂。為私人計,齊有甘茂,孟嘗君與我卻何以處之?」

  宣太后笑了:「這話實在,我信了。」

  魏冉也醒悟過來:「如此說來,秦國卻要報答齊國了?」

  「丞相何其直白也。」蘇代一陣大笑,「邦交來往,利害為本。齊國弔民伐罪興兵除害,秦國若能助一臂之力,便是相得益彰也,何有報答之說?」

  「弔民伐罪?」魏冉冷冷一笑,「齊國又要吞滅誰家了?」

  蘇代正色拱手道:「太后丞相盡知:宋偃即位稱王以來,殘虐庶民,褻瀆天地,橫挑強鄰,奪楚淮北之地三百里,奪齊五座城池,又吞滅滕國薛國,天怒人怨,天下呼之為『桀宋』。齊國討伐此等邪惡之邦,豈非弔民伐罪?若能得秦國襄助,東西兩強之盟約便將震懾天下。此邦國大利也,願太后丞相思之。」

  「秦國出兵,可能分得宋國一半土地?」魏冉沉著臉便是硬邦邦一句。

  蘇代笑道:「秦國助齊滅宋,齊國便助秦滅周。三川之地雖不如宋大,豐饒卻是過之。」

  「也就是說,秦國只出兵,不得地。」魏冉竟硬生生將話挑明。

  宣太后笑道:「上卿說明了便好,丞相何須如此急色了。蘇代呀,此等滅國大計,容我等想想再說了。三日吧,我便回你。」說罷便起身逕自去了。

  「行人送上卿出宮。」魏冉吩咐一句,便也大袖一甩去了。

  此時只能客隨主便,蘇代便是微微一笑回了驛館。用完晚湯,蘇代便在驛館庭院中轉悠思忖起來。蘇代明白,此行只是試探,既是試探,便無須一定要秦國一個明朗承諾,盡可先說開話題讓秦國君臣去計議。儘管沒有明朗,蘇代還是敏銳覺察到了宣太后與魏冉對齊國滅宋的冷漠,甚至隱隱地感到了一種強烈地敵對氣息。滅宋儘管是齊國數十年來的夢想,但沒有適當時機,沒有天下大國的默許與盟約,這個夢想便很難成真。根本因由,便在於宋國是一個僅次於七大戰國的中原王國,吞滅滕薛兩國後,宋國便成為卡在楚、魏、齊、韓之間的一片遼闊緩衝地帶。誰但滅宋,便立即直接面對其他大國,形成對中原幾個戰國的直接威懾。且不說秦趙兩國,便是楚、魏、韓,也不會贊同齊國獨吞宋國。正是因了這種牽制,對宋國垂涎欲滴且都有實力滅宋的幾個大國,竟是誰也不能動手。偏是這個宋康王狂妄熱昏,竟果真以為戰國諸強對他奈何不得,十數年間東征西戰,趁著山東六國與秦國拉鋸大戰,奪齊五城,奪楚三百里,還吞滅了兩個小國,竟果然無人問津。於是,宋國便成了中原唯一不是戰國的大國,比另一個趁亂稱王的中山國卻是大了許多。宋康王也是老而彌辣,竟是在八十歲的高齡上雄心勃勃,自詡「皓首中興」,要恢復宋襄公的宏圖霸業。

  誰知如此一來,滅宋更成了一個更棘手的難題。

  齊宣王時期幾次想滅宋,都在蘇秦的堅執反對下作罷,原因便是投鼠忌器,時機不到。齊湣王即位,以滅宋為大業根基,可蘇代與孟嘗君也是一力拖延,根本原因,也是在等待時機。以蘇代的謀劃:齊國得首先了了與燕國的仇恨,然後以「分宋」為盟約,聯合至少四國滅宋,方可成事。然則,秉性乖戾的齊湣王卻是一意孤行,斷然要獨吞宋國。只是因了蘇代與孟嘗君的反覆勸諫,齊湣王才勉強贊同蘇代出使結盟,但卻有一條鐵則:只能謀取他國出兵,不得答應他國分宋!如此盟約,卻有誰家能欣然贊同?本想以處置甘茂的謀劃換取宣太后與魏冉的支持滅宋,誰知竟是碰了個軟釘子,宣太后顯然不悅,只是沒有公然發作罷了。

  「稟報上卿,」一個扮做文吏的隨行斥候匆匆走來低聲道,「一輛緇車接走了宋國特使。」

  「何時?接到何處去了?」蘇代頓時警覺起來。

  「大約半個時辰前。末將跟出驛館尾隨,看著緇車進了丞相府。」

  「好,繼續盯住這個宋使。但有異常,立即來報。」

  「嗨!」斥候轉身大步匆匆的去了。

  原來,宋康王對齊楚韓魏四國也是緊盯不放。二十多年來,不管中原戰國如何咒罵「桀宋」,如何咒罵老宋偃「皓首匹夫」,老宋偃都沒有鬆了心勁兒。相反,恰恰是這種鋪天蓋地的咒罵斥責,反倒是助長了老宋偃的雄心氣焰。在奪得齊國五城的慶功大典上,老宋偃對忠誠追隨他的一班將領說:「本王五十三歲即位,不畏天命,不畏鬼神,唯以中興先祖霸業為重任!普天之下,除了秦國,任誰也擋不住我大宋戰車。」眾將領便是一陣齊聲高呼:「宋王萬歲!中興霸業!」老宋偃便是一陣哈哈大笑:「本王只一個字:打!先打到天下第八戰國再說。」這個目標似乎近在眼前,將領們更是一片吶喊:「煌煌大宋!第八戰國!萬歲!」

  正在老宋偃與將領們秘密商議,準備對韓國發動一次滅國大戰的時候,斥候傳來了齊國要發動三十萬大軍滅宋的消息。老宋偃再狂妄,畢竟還知道三十萬大軍的份量,沉吟一陣,便是冷冷一笑:「誰說田地是青蛟?一條海蛇而已。老夫便來一次上兵伐謀,合縱秦國,切了這條海蛇!」大尹華蓼立即贊同,慷慨請命出使秦國。

  老宋偃一點頭,華蓼便輕車簡從連夜奔赴鹹陽。

  大尹,便是宋國的主政大臣。在春秋時期,宋國是一等諸侯大國,為了撐住殷商王族後裔的體面,官職設置便是煌煌齊楚,六卿、四師、五司等,僅大臣職位就有四十二個。官職雖然很多,任事卻是一團亂麻。當時天下對宋國的官職設置有個評判,說是「宋之執政,不拘一官,卿無定職,職無定制」。幾百年下來,官職盈縮無定,大臣事權不明,便成了宋國傳統。進入戰國以來,宋國就像洩氣的風囊般乾癟了,國中大臣官署也寥落得竟只剩下七八個了。因了在戰國初中期宋國曾經長期依附楚國,便在官制上向楚國靠攏,六卿五師等等執政大臣竟全部莫名其妙的沒有了,原先很不起眼的僅僅相當於中大夫的「大尹」卻成了唯一的執政官,而且名稱也改叫了楚國的「令尹」。其餘一班將軍則隨事定名,竟是沒有任何成法。到了老宋偃奪君稱王,文職大臣幾乎只剩下這一個大尹了。

  這個大尹,便是宋國老世族華氏的第十三代,叫做華蓼。華蓼的先祖華元、華督等,都在宋莊公、宋景公、宋共公時期做過上卿、右師等顯赫高官,此後便是代有重臣,竟似宋國的常青樹一般。到了老宋偃即位,這華蓼也是雄心未泯,便與一班將軍牢牢跟定了這個雄主,竟是一心要做第八個戰國。華蓼多有奇謀,為老宋偃謀劃了一個又一個令天下目瞪口呆的驚世舉動——射天、鞭地、稱王、攻韓、攻齊等等等等。於是,老宋偃對這個半文半武之才信任有加,便將一應治國大權全數交付華蓼,自己只管擴軍打仗。於是,華蓼竟成了舉國唯一的一個文臣,所有的政務都由他的大尹府料理,倒也是事半功倍效率奇高。

  以華蓼謀劃,宋國與秦國不搭界,秦國不會滅宋,宋國也不會攻打秦國,只要宋秦兩國合縱,便是天下無敵。而合縱秦國之要,便在於結好權臣,對於目下的秦國來說,就是要結好宣太后與丞相魏冉,給他們一些好處,秦國的力量便是宋國的力量。華蓼在宋國爛泥沼摸爬滾打數十年,深信在這個利慾橫流的大爭之世,土地財貨的力量是無可匹敵的。

  誰知到了秦國,不說宣太后,連魏冉也見不上。丞相府的行人只撂下一句話:「丞相公務繁忙,無暇會見特使,大人能等則等,不能等便請自便。」言下之意,竟是要驅趕他回去一般。華蓼自然不相信這種托詞,便寫了一封泥封密件,又用重金賄賂了那個行人,託他將密件務必交到丞相手中。大約是看在那一袋金燦燦的「商金」面上,行人總算沉著臉答應了。密件剛剛送走,華蓼就看見插著「齊國特使蘇」的軺車駛進了驛館,便連忙閉門不出。他只打定一個主意:會見魏冉之前,絕不能與這個精明機變的蘇代碰面。誰知剛剛關上門小憩了片刻,便有驛丞悄無聲息的進了門,說是丞相府派緇車來接他。華蓼一聽大喜,立即翻身坐起,帶好宋康王密信便疾步到了角門鑽進了四面垂簾的緇車。

  「大尹匆匆入秦,卻是何干了?」魏冉連一句寒暄禮讓都沒有,便黑著臉兜頭一句。

  華蓼連忙深深一躬:「丞相明鑒:宋國心意,密件中盡已明白。」

  「密件?噢,我還未及打開。」魏冉一擺手,「大尹先請入座了。」便拿起了書案上一個泥封竹筒,撞得旁邊一個紫色皮袋嘩啷一響。華蓼心中不禁便是一沉,這分明是他送給行人的那袋商金,如何竟到了魏冉案頭?行人不愛錢?還是魏冉太黑太狠?一時竟是想不清楚。

  魏冉已經看完了密件,悠然踱著步子道:「大尹是說,要將陶邑割給本丞相做封地了?」

  「丞相明鑒。」華蓼跨前一步,「陶邑,乃陶朱公發跡之福地,被天下商賈呼為『天下之中』,一等一的流金淌玉之商會。華蓼以為,天下唯丞相配享此地也。」

  「也好。」魏冉淡淡一句撂過陶邑,「太后呢?大尹用何禮物說話了?」

  華蓼頓時愣怔了。天下公例:賄賂權臣只能一人,其餘關節便當由受賄之權臣打通了。如何給丞相割了如此一塊心頭肉,這丞相竟還要宋國給太后獻禮?難道宋國還有比陶邑更豐饒的都會麼?猛然,華蓼一瞥書案金袋,頓時恍然醒悟,這魏冉實在是太黑太狠了,小到吃下屬吏賄金,大到獨吞陶邑,當真是天下罕見的巨貪權臣。可自己又能如何?合縱秦國的使命一旦失敗,那個說變臉便變臉的老宋偃要找替罪羊,如何饒得了他?華蓼思忖片刻,一咬牙道:「若得與秦國合縱,願將齊國五城獻於太后。」

  「齊國五城?是宋國奪下的那五城麼?」魏冉冷冷一笑。

  「正是。巨野澤畔,齊西五城,百里沃野!」華蓼驟然又是精神大振。

  「然則,本丞相卻如何教太后相信?」

  「這是宋王親筆書簡,請丞相呈於太后。」華蓼連忙便從大袖中捧出一支細長的銅管。

  「打開了。」魏冉一聲吩咐,旁邊的書吏便接過銅管,割開封泥掀開管蓋抽出一卷羊皮紙雙手遞上。魏冉嘩地展開羊皮大紙,一眼瞄過便隨手丟到書案上冷冷道:「此乃宋王私筆,不是合縱盟約,做不得數。」

  「丞相差矣!」華蓼大急,「大宋朝野皆知,宋王親筆最見效,比尋常國書有用多了。」

  魏冉罕見的呵呵笑道:「還是大宋?老宋王一紙私書便想合縱連橫,已是天下一奇。大尹久掌國政,竟然也公行此道,更是天下大奇也。」竟是一臉的鄙夷與嘲諷。華蓼不禁滿臉漲紅,連忙便是一躬:「丞相明鑒:宋國久不與天下來往,原是對邦交生疏了許多,該當如何?請丞相指點便了。」魏冉又黑了臉道:「其一,要立盟約。其二,要彰誠信。」華蓼思忖道:「立盟約好說,旬日便可辦好。這彰誠信,卻要請丞相開我茅塞了。」魏冉冷笑道:「大尹偏在要緊處茅塞了?本丞相便明告於你:彰誠信者,大尹所許之地,得秦國先行駐軍。」

  華蓼頓時驚訝得目瞪口呆。以老宋王與他的秘商,陶邑只是吸引秦國與宋國合縱的「利市」,若秦國果然出兵保護宋國並真的戰勝了齊國,陶邑才能交割,即便在那時,老宋王也明白無誤地告知華蓼:只能割讓陶邑城外的土地民戶,不能割讓陶邑城這塊大利市;萬一齊國滅宋只是虛張聲勢一場,拒絕割讓陶邑自然更是順理成章。至於獻給太后的齊國五城,本來就是華蓼的隨機應變之辭,老宋王根本沒此打算,過後還得想方設法地抹平了此事。在華蓼想來,縱橫策士派現世以來,戰國邦交便是爾詐我虞,蘇秦張儀等不都是憑著能言善辯風光於列國麼?更不說張儀以割讓房陵行騙楚國,天下誰人不知了?正是有了這個想頭,華蓼才口舌一滑便許下了獻給太后齊國五城。可他萬萬沒有料到,魏冉竟要先行在這些地面駐軍!如此一來,大宋國豈不是未得利便先出血?若萬一齊國不打宋國了,這大片土地要得回來麼?

  「哼哼,」見華蓼愣怔,魏冉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一彰誠信,便見真假,合縱個鳥!」粗罵一句,竟是大袖一甩向後便去。

  「丞相且慢!」華蓼連忙上前扯住了魏冉衣袖,又是深深一躬,「在下只是在想,要否稟報宋王而後定奪?並無他意。」

  「豈有此理?」魏冉一抖衣袖轉過身來,「沒有老宋王授權,你這大尹卻算甚個合縱大臣?還是回去等著做齊國俘虜,才是上策了。」說罷抬腳又要走。

  「丞相且慢。」華蓼一咬牙,「但依丞相便是。只是,在下尚有一請。」

  「說吧。」

  「一則,陶邑與齊國五城之宋軍不撤,共同駐防。二則,秦軍駐紮兵力可否有個數兒,最好,最好以五萬為宜。否則,在下實在不好,不好對宋王回稟了。」華蓼滿臉通紅,總算是期期艾艾地說完了。

  魏冉踱步思忖了一陣:「也罷,給大尹全個臉面,便是這般定了。」

  「謝過丞相!」華蓼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在下這便回去,旬日之後帶來國書盟約,便是宋秦一家了。」

  「大尹且慢了。」魏冉冷著臉,「邦交大事,豈能口說便是?方纔之允諾,大尹須得先行立約。否則,我卻如何向太后稟報?」

  華蓼又吭哧了,口說容易,他見宋王還有轉圜餘地,若與魏冉當場立約,黑字落到白羊皮上,那便是拴死了宋國,可當真教人為難。可魏冉的行事強橫敢作敢當是出了名的,看他那張黑臉,若不立約,合縱便肯定告吹。思忖再三,華蓼斷然道:「好!便依丞相。只是立約須得申明一款,立約之後,秦國大軍得開出函谷關,防備齊軍偷襲宋國。」

  「依你便了。」魏冉哈哈大笑,「旬日之內,大軍出關!大尹要是贊同,我還可給商丘城外派駐五萬鐵騎,如何啊?」竟是分外地豪爽痛快。

  華蓼卻不敢再接話了,若再擅自答應秦國給都城駐軍,宋國簡直就成了秦國屬地。看著書吏一直在大筆搖動,華蓼便來到大書案前問道:「可是方纔所議約定?」書吏拱手作答:「回稟大尹:小吏只是錄寫丞相與大尹對答。立約,還須大尹親筆,方顯邦交誠信。」

  魏冉悠然一笑:「大尹,動手了。」

  華蓼也是無話可說,便坐到書吏為他預備好的大書案前,提起了那支銅管鵝翎筆寫了起來。及至在羊皮紙左下手空白處寫下自己的官號名諱,魏冉便走了過來,也不說話,彎著腰便拿過華蓼手中的銅管鵝翎筆,龍飛鳳舞地劃下了幾個大字。饒是華蓼學問廣博,竟也識不得他筆下物事,不禁皺起了眉頭:「敢問丞相,這是秦國文字麼?」魏冉哈哈大笑道:「這是老夫自創文字,任誰摹仿不得!秦國上下,但見此字便如同親見老夫一般,大尹放心便了。」華蓼心中一動道:「既是盟約,便當各有一份,在下再寫一張,也請丞相大筆印記了。」卻有旁邊書吏雙手捧過一張羊皮大紙道:「宋國一份在此,請大尹收好了。」

  華蓼接過一看,竟是書吏看著他的筆下同時謄抄的一份,連他那工整的古篆官號名諱也一併在上,竟是分毫不差。旁邊便是鮮紅的朱文「秦國丞相之璽」大印。華蓼雙手遞向魏冉:「敢請丞相押字了。」魏冉大袖一甩道:「大尹當真顢頇也!方才老夫說過,此字只對秦國上下。對宋國麼,丞相大印自然便是國家名號,老夫塗鴉,豈非蛇足了?」末了竟是哈哈大笑著逕自去了。華蓼愣怔在廳中,竟不知如何是好。旁邊書吏便是拱手笑道:「大尹安心回國便是,丞相做事最是有擔待,旬日之內必有兵馬進入陶邑。」

  恍然醒悟間華蓼正要告辭,卻見那個行人走了進來向書吏一點頭,便將魏冉書案上的那袋金幣提起來走了。華蓼大奇,連忙大步趕了出來,在粗大的廊柱下追上了行人,喘著粗氣問道:「敢問行人,你又將這金幣收回來了?」行人上下打量華蓼一眼,揶揄笑道:「如何?給了人又心疼了?」華蓼連忙擺手道:「非也非也。我只是新奇莫名,這金幣本是送給你的,何以要交給丞相?既給了丞相,又如何能拿走?」行人瞇起眼睛冷笑道:「大尹操心不少啊。」華蓼低聲道:「好奇而已,豈有他哉!行人若得實言相告,我便再奉上兩方老商金了。」眼見行人嘴角便綻開了笑意:「老商金何在啊?」華蓼立即從胸前貼身皮袋中摸出兩方金幣,手指一捻便是嗆啷一陣金聲。行人笑道:「呵,手法捻熟,顯見老於此道也。好,在下便對大尹說了:秦國吏員不拒使臣禮金,然卻不得中飽私囊;但收禮金,須得稟報上司並經查點,而後繳於府庫。」華蓼大是驚訝:「那你這是?」「上繳府庫啊。」行人一笑,順手一掠,華蓼的兩方老商金便嗆啷易手,留下一串笑聲,行人卻是飄然去了。

  華蓼愣怔半日,竟是一時回不過味兒來,只覺得這秦國處處透著古怪——官員權臣不愛錢不貪私,卻是拚命為邦國爭奪土地財貨,到頭來究竟圖個甚?歎息一聲秦人可憐,華蓼便匆匆回到驛館,一番收拾,竟是連夜便出了鹹陽。

  ※※※

  五鼓雞鳴時分,蘇代接到斥候密報,竟是驚訝莫名,一時揣摩不出此中虛實。

  「華蓼進丞相府幾多時辰?」蘇代皺著眉頭問。

  「回上卿:至多一個時辰有餘。」

  「華蓼出驛館,可否有大臣送行?」

  「回上卿:華蓼一車十騎,沒有任何人送行。」

  「函谷關之內,華蓼有無停留?」

  「回上卿:末將一直跟隨華蓼到函谷關方回,未見他有片刻停留。」

  這可當真是蘇代斡旋邦交一來碰到的第一樁奇事。按照邦交常例:使節會見丞相只能確定使命的大體意向,最終決策立約,一定得在晉見國君之後。縱然某國丞相是權臣,某國國君是虛設,邦交大禮還是有定數的。強橫如燕國子之者,每有邦交立約,也都是燕王出面的。一個使臣在會見丞相一個多時辰之後便匆匆離去,且沒有任何爵位對等的大臣送行,說明了什麼呢?猛然,蘇代心中一亮——華蓼說秦不成,宋秦合縱破裂。對呀,一定是!魏冉做派強橫,一定是想大占宋國便宜,而老宋偃則正在甚囂塵上之時,專一的橫挑強鄰,如何容得被秦國大占利市?一個強橫霸道,一個氣焰囂張,自然是一碰便生火氣,豈有他哉!

  蘇代精神大振,天剛濛濛亮便駕著軺車轔轔入宮請見秦王。此時鹹陽宮廣場已經是車馬如梭人影流動,所有的官員都奔赴官署,準備在卯時開堂。早朝當值的內侍剛剛精神抖擻地走出來,便遇見了蘇代手捧玉笏求見秦王,便是一聲高宣傳了進去。片刻之後,一個老內侍匆匆走出正殿高宣:「秦王口詔:齊國上卿蘇代在東偏殿候見。」

  蘇代知道,鹹陽宮正殿只是禮儀性的場所,這東偏殿才是秦王處置國務的日常處所,秦王要在這裡召見他,便意味著秦國君臣要認真與他商討邦交大計了。想到華蓼負氣出秦,秦宋合縱破滅,蘇代就覺得分外舒暢,他已經隱隱地有了一種預感——秦國不理睬宋國,齊王滅宋的宏圖就要實現了。一想到這裡,蘇代的腳步就分外輕捷,雖然自己與孟嘗君反對滅宋,但若秦國放棄了對宋國的保護,齊國在無可阻擋的情勢下一舉吞滅一個大國,又何樂而不為?再說,此事若成,他蘇代分化秦宋合縱便是大功一件,他在齊國的地位便會大大鞏固,豈非更是天遂人願?

  「齊國上卿蘇代進殿——!」一個尖銳細亮的聲音響徹在大廳。

  蘇代恍然抬頭,見一個黑服玉冠的年輕人正站在大書案之後微笑地打量著他,這便是在燕國久為人質的秦王嬴稷麼?遙遙看去,這個嬴稷雖然正在即將加冠的少年尾青年頭年歲上,可那黝黑勁健的身姿卻分明滲透出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滄桑風塵,竟是任誰也不敢將他做尋常的弱冠少年對待。蘇代雖然久在燕國,卻是從來沒有見過嬴稷,今日竟是第一次見這個少年秦王,心中不禁便是油然感慨:如何上天獨佑秦國,一代少年君王也是如此出色?饒是感慨良多,蘇代也無暇品味,一個躬身大禮便道:「外臣蘇代,參見秦王。」

  「上卿黎明即起,大非齊國富貴氣象啊。」嬴稷親切地笑著。

  「人云:見賢思齊。秦人勤政,蘇代何敢放任?」

  嬴稷朗聲大笑:「秦人苦做成習,何敢勞上卿思齊了?來,上卿入座便了。」

  蘇代坐進左下手的第一張大案,略一打量,便見與秦王大案並排的左手還有一張空案,心知那便是宣太后的位置,自己對面遙遙相對處也只有三張長案空著,可見這裡只是秦王與幾個棟樑大臣議事的殿堂,不禁便大是欣慰,直覺今日必成大事。

  「上卿匆匆來見本王,何以見教啊?」嬴稷笑著開了頭,分明是要蘇代說話了。

  蘇代拱手笑道:「想必秦王已經知曉,齊國欲與秦國結盟,伸張天下公理,剷除桀宋。」

  「原是齊國想滅宋了。」少年秦王粲然一笑,「宋國奪齊國五城,齊王心疼了?」

  「秦王差矣!」蘇代正色道,「老宋偃射天鞭地,窮兵黷武,大行苛政,人神共憤,天下呼為桀宋。齊國弔民伐罪,豈能以五城之恨論之?」

  「說得好聽呢!」猛然聽得大屏後一陣清亮的笑聲,便走出一個散髮長裙豐腴高挑的女子,不是宣太后卻是誰?她瞄了蘇代一眼,便逕自坐到少年秦王旁邊的長案前笑道:「弔民伐罪,那可是聖王大道呢。齊王不是青龍現世麼,自顧去做便了,何須一呼攏拉上他人,莫得奪了齊國風光?」臉上竟是寫滿了嬉笑辛辣。

  蘇代何其機敏,立即拱手跟上:「太后明鑒:戰國攻伐,利害相連。況桀宋橫挑強鄰,攻楚攻齊攻韓攻魏,竟是為所欲為而無人抑其鋒芒。惟其如此,皆因天下戰國相互牽制,全無公理大道。今齊王攘臂舉旗,自是弔民伐罪,即或不聯秦國,亦當於楚韓魏趙聯兵,絕非市井之徒群強欺弱,何來齊國獨佔風光?」一席話竟是義正詞嚴不容辯駁的架勢。

  「不愧蘇秦弟也。」宣太后讚歎一句便沉下了臉,「邦交根本,不在說辭。我問上卿:這利害相連,卻是甚個說法?滅宋但能分給秦國三成土地,秦國自然出兵。不然麼,齊國大可去攘臂舉旗,卻休來鹹陽聒噪。」

  蘇代大出預料,如何這秦國與宋國翻了臉,竟還堅執要分土才能出兵?莫非是自以為蘇代不知情而漫天要價?可是,蘇代就是不能答應他國分宋,這是齊王的嚴令。驀然之間,蘇代計上心來,微微笑道:「太后之意蘇代明白:秦國隔岸觀火,既不保宋,亦不干預他國聯兵滅宋。若得如此,太后大是明斷。」

  宣太后卻是咯咯笑了:「我卻看你不明白呢,竟來糊弄一個女子,說我要隔岸觀火,我說過麼?想讓秦國閃開道,聽任齊國獨吞了這塊天下最肥的方肉?嘿嘿,上卿果然靈醒呢。」

  「太后明鑒:齊國是聯兵滅宋,何曾想獨佔宋國?」

  「蘇代啊,你就別給我施障眼法了。」宣太后揶揄的笑著,「若不想獨吞,如何一說到分地便裝聾作啞?我問你,聯兵必分地,可是春秋以來聯兵滅國的常例?避而不談,不是想獨吞卻是個甚來?老身不答應,便想讓我作壁上觀,聽任你等滅了宋國。可是?此等彫蟲小技,也虧了你蘇代竟堂而皇之地在這裡賣弄!嘿嘿,還縱橫名士呢,說得出口?」

  蘇代大窘,一時竟是滿臉通紅,不禁亢聲道:「蘇代唯問太后:秦國可是明白了要自外於中原六國,硬是要做桀宋後盾?」

  「嘻嘻,不知道。」宣太后竟頑皮得像個小女孩兒一般笑著。

  猛然,殿中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便有一個粗重的聲音撲了過來:「蘇代休得聒噪,魏冉與你說話。」話音落點,一身黑色甲冑的魏冉便鐵塔也似的矗立在面前,「宋國已是秦國駐軍屬國,齊國要滅宋,先過我秦軍大關再說。」

  這一來,蘇代可是驚詫莫名。宋國幾時成了秦國的屬國?還是駐軍屬地?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也。驀然之間,蘇代哈哈大笑:「丞相之言,未免滑稽過甚了。蘇代敢請秦王一句口詔定奪,秦國可是與宋國結盟了?」明知少年秦王不做主,蘇代偏是要名正言順的給魏冉一個難堪,若是缺乏邦交閱歷的秦王說出一兩句可供利用的話來,便有得機會了。

  「上卿果然精明也。」少年秦王卻是悠然一笑,「吾愛宋國,如愛新城、陽晉同也,豈有他哉?」說罷竟是大袖一甩逕自去了。

  魏冉哈哈大笑:「蘇代啊,便宜沒佔上,快點兒回去準備滅宋了!」

  宣太后卻是冷冷一笑:「一條海蛇,竟是飛龍在天了?」說罷也逕自去了。

  蘇代大是尷尬,羞腦攻心,一句話也不說,轉身便大步出宮了。回到驛館,草草收拾,立即出了鹹陽,走到日暮時分,函谷關遙遙在望,才猛然想起還沒有向樗里疾辭行,然則事已如此,再回鹹陽豈不落人笑柄?想想一咬牙,腳下一跺:「出關!」一行車馬便轔轔隆隆出了函谷關向東去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50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34 PM 編輯

第六節 幾番折衝 大起戰雲


  齊湣王很有些著急了,竟日在王宮後園的大湖邊焦躁的轉悠。

  眼見已經到了四月末,「絕氣下」一過進入「中郢」,便是收種農忙時節,農忙一過便是酷暑,這段時光都不宜大軍征戰。再刨去窩冬之期,一年中能打仗的時月也就是春秋兩季,若春日晃過,那便只有秋季兩三個月了,對於一場滅國大戰,顯然有些太過倉促了。按照齊湣王掐尺等寸的謀劃:蘇代出使秦國來回最多一個月,回來時正好三月初旬「始卯」,籌劃一旬便立即發兵,趕在五月中旬的「中絕」之前,滅宋大戰便可大體告了,縱有善後小戰,也可在秋高氣爽的八九月了結,如此便可在今年之內了了這個頭等心願。如今四月將完,這個蘇代還沒有音信,堪堪一個用兵大好季節被白白錯過,齊湣王如何不急火攻心?

  這一日轉著轉著,齊湣王心中便是突然一亮——左右是要打仗,何不先將軍馬糧草調集齊整,一過夏忙到「期風至」(立秋),便立即發兵滅宋。主意一定,齊湣王便立即急召丞相孟嘗君與上將軍田軫入宮。

  兩位大臣剛剛坐定,齊湣王便急迫說了自己的謀劃,末了激奮喘息道:「滅宋大業,貴在出其不意。目下立即著手,今秋便能一舉滅宋也!」誰知兩位大臣聽完,竟是一時默然,彷彿不知從何說起一般。齊湣王素來簡潔快捷,說到臣子面前的事情便是必須要辦的事情,所謂君臣共商,實際上只是個臣子受命的過場而已,如今這將相二人非但沒有慣常的「謹遵王命」的高聲領命之辭,反倒是低頭思忖面有難色,齊湣王便是老大不高興,沉著臉便道:「滅宋大業,兩位不以為然麼?」

  田軫猛然抬頭,拱手高聲道:「臣謹遵王命!」

  「這便是了!」倏忽之間,齊湣王便笑了,「孟嘗君呢,以為然否?」

  「臣啟我王,」孟嘗君卻是不卑不亢,「滅國事大,牽涉天下。上卿未歸,大勢不明。臣以為我王不宜輕舉妄動。一旦三十萬大軍集結邊境,便勢成騎虎,屆時若有不測之變,便是進退維谷,給人以可乘之機。臣望我王三思。」

  「危言聳聽。」齊湣王冷笑一聲,「但有三十萬大軍,滅宋便是牛刀殺雞,何來騎虎難下?孟嘗君,你倒是跟著蘇秦學會了一套說辭。」說著臉色便黑了下來,旁邊田軫竟大是惶恐,看看暴烈無常的齊湣王即將發作,竟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時,便聽宮門內侍一聲高宣:「上卿蘇代請見齊王——」

  「上卿?快,快宣!」齊湣王竟是大步走向宮門,要親自迎接蘇代。

  伴隨著內侍的宣呼,便聞齊湣王大笑著進殿,彷彿迎回了一個不世功臣,又彷彿得到了一個天大的喜訊。孟嘗君心中卻是一動,總覺得那熟悉的腳步聲急促而沉重,那施禮寒暄的話語似乎也沒有往日那般從容,竟是莫名其妙地一陣不安,不禁便是大皺眉頭。這片刻之間,齊湣王已經拉著蘇代的手到了殿中,一邊親自扶蘇代入座,一邊高聲吩咐內侍上茶,竟是高興得有些手忙腳亂起來。待蘇代剛剛飲下了一盞涼茶,齊湣王便忍不住道:「上卿啊,本王等得你好苦也。快說說,秦國出兵幾多?」蘇代笑道:「我王莫急,此事頭緒頗多,卻須一宗一宗說來。」齊湣王笑道:「好事多多啊,那便快說了,第一宗?」

  蘇代拱手道:「第一宗,秦國欲召回甘茂,委以上卿之職。以臣之見,甘茂為邦交之才,對齊國有用,願我王留任甘茂,共圖大業。」

  「好說!」齊湣王一擺手,「我便任甘茂為上大夫。御史,宣甘茂進殿議事。」

  如此快捷利落,倒是大出蘇代意料,看樣子齊湣王早已經忘記了對甘茂的那點兒不滿,甘茂倒是料得絲毫不差。倏忽之間,蘇代突然有些懊悔,覺得此事說得太早,然則一句話便將生米煮成了熟飯,也是無可奈何了,眼看著齊王在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焦急的等待第二宗第三宗好事,也只有振作心神說下去了:「第二宗大事,宋國與秦國結成了合縱盟約,秦國決意保護宋國。」一言落點,齊湣王臉色便沉了下來:「如此說來,上卿是勞而無功了?」蘇代拱手道:「我王明鑒:秦國並非堅執護宋,然卻一定要秦齊分宋才出兵,而我王卻嚴令臣不得答應分宋。臣虛與委蛇,企圖使秦作壁上觀,不干涉齊國滅宋。然則宣太后與秦王、魏冉一意孤行,臣實在是無可奈何也。」

  「區區兩件事,竟花得兩個月時間?」齊湣王頓時一點兒熱氣也沒有了。

  「我王明鑒:其所以遲歸,便是因為經過陶邑與巨野澤時,暗訪了旬日有餘,得知秦國已經在陶邑與巨野澤西岸駐紮了五萬鐵騎,卻非無端耽延時日。」蘇代知道這個齊王喜怒無常,只有將話說得明白無誤,才能免得他無端生疑。

  齊湣王在殿中慢慢地轉悠著,雖然一句話沒說,臉色卻是越來越陰沉。蘇代見孟嘗君毫無表情的模樣,便料到他有難處,還得自己說話,於是一拱手道:「臣啟我王:為今之計,當暫緩滅宋,候秦宋合縱瓦解時再徐徐圖之。」齊湣王猛然轉身,竟是勃然大怒直指蘇代面門吼道:「說得出口!徐徐圖之?分明是與秦國一個聲氣,不要本王滅宋!瓦解本王霸業!」

  蘇代入世以來何曾受過如此公然斥責,當年縱是強橫如燕國子之者,對他也是禮敬有加,加之有蘇秦名望,在列國從來都被當作邦交大師做座上賓,此時受此無端斥責,頓時大是尷尬,突然氣血上湧,拱手亢聲道:「我王不納臣言猶可,如何能無端指責臣與秦國沆瀣聲氣?邦交有道,使臣有節,我王如此指斥,臣卻是何以自容?」

  齊湣王竟是不理睬蘇代,啪地猛拍書案:「上將軍,你說!」

  「臣,唯以王命是從!」田軫卻是慷慨高聲毫不猶豫。

  齊湣王辭色稍緩:「孟嘗君之意如何啊?」

  孟嘗君淡淡道:「田文以為,上卿謀國老成,我王當善納其言。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非宋國不當滅,投鼠忌器,乃情勢使然也。」

  正在此時,甘茂匆匆進殿。齊湣王劈頭便是一句:「上大夫,我欲滅宋,秦國當道,你便說,本王該當如何?」甘茂極是機警,一瞄殿中幾人面色,便大體明白了君臣正在激烈爭執,齊湣王當頭一句響亮的「上大夫」,分明便是要他抗衡誰個,能有誰?看臉色便知定然是蘇代無疑。可甘茂如何能給蘇代這個恩公難堪?裝做懵懂的思忖了片刻,甘茂肅然一躬:「我王明鑒:滅宋為小業,抗秦方為大業。以臣愚魯之見,若能借此機會,重新發動六國合縱,進攻秦國,不失為將計就計之霸業遠圖也。」

  甘茂一言,舉座愕然!既迴避了滅宋,又將事體引上了合縱抗秦的大道,倒當真是別開生面。眼見齊湣王眼珠連轉,陰雲竟是頃刻散去,竟是搓著手驚喜笑道:「你是說索性合縱攻秦?上大夫果真高明也!」甘茂恭敬答道:「此乃上卿謀劃,甘茂不敢居功。」一句話便將這個大大的功勞給了蘇代,而後依舊是恭敬惶恐,「臣聞上卿已對宣太后與秦王言明:桀宋乃天下公憤,秦不出兵,必致六國合縱重起也。上卿未及對我王提起,臣拾人餘唾而已,但憑我王決斷。」一番話落點,齊湣王竟是哈哈大笑:「好啊!不吃小魚吃大魚!上卿、丞相,本王重開合縱抗秦大業,你等還有何說?」興奮之情,竟是從每個毛孔都噴發出來,且著意將蘇代提在孟嘗君之前,顯然便是對方纔的指斥蘇代委婉致歉了。

  孟嘗君與蘇代頓時默然了。

  合縱抗秦,對於這兩人來說,都是刻骨銘心的天下大道。孟嘗君半生追隨蘇秦,為的便是合縱抗秦。蘇代繼承兄長名望,究其實,內心圖謀也是縱橫天下。可鬼使神差,兩人竟然都沒有轉過這個彎,卻讓甘茂出了個大大的綵頭。然則事已至此,兩人又能如何?想想畢竟也是自己當做的大事,孟嘗君便慨然拱手道:「合縱鎖秦,為上卿與臣之畢生心願,我王若能攘臂舉旗,臣與上卿自當一力馳驅也。」孟嘗君怕蘇代意氣用事拉不下臉面而與齊王真正鬧僵,此刻卻是特意將蘇代拉了進來,算是替蘇代表示了贊同。

  偏是齊湣王性情古怪,盯住了蘇代笑道:「上卿啊,國事為重,不說話麼?」

  「合縱抗秦,歷來是臣之本意,自當馳驅效命。」蘇代卻是明明朗朗毫無難堪。

  「好!」齊湣王擊掌大笑,「君臣同心,合縱攻秦!丞相說,如何分頭合縱?」

  孟嘗君思忖道:「臣以為,上卿出使燕趙,上大夫出使楚國,臣入魏韓兩國,似為妥當。」

  「好!」齊湣王又是擊掌大笑,「三日之後,立即出使!約定列國三月後出兵,入秋滅秦!本王與上將軍調集兵馬,壓向中原!」

  一場有可能君臣失和的僵局,竟是在片刻間神奇的化做了同仇敵愾,齊湣王大是興奮,連呼「上天助我也」,立即下令大擺宴席為上卿洗塵。君臣四人開懷痛飲,備細商議了合縱攻秦的諸多細節,竟是直到夕陽銜山方才散去。

  夜來回府,孟嘗君卻是心有不寧,直在後園大湖邊轉悠。合縱攻秦自是人心所向,以齊國目下之六十萬大軍,比秦國兵力還強盛,只要精誠合縱打敗秦國,齊國便是天下第一霸主無疑,假以時日,統一天下也未可知。然則,這個齊王卻始終教人忐忑難安,一驚一乍反覆無常,論事但憑好惡,定策急功近利,大臣擢升貶黜竟是易如反掌,如此國王,卻能走得幾步之遙?正在踽踽漫步,親信門客卻報說蘇代到了。孟嘗君二話沒說,便吩咐亭下煮茶。

  兩人月下對座,竟是相對無言。良久,蘇代喟然一歎:「田兄啊,合縱攻秦一了,我便想辭官歸隱了。」孟嘗君不禁驚訝:「此話卻是從何說起?」蘇代又是一歎:「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君不記田忌孫臏了?」孟嘗君默然無對,良久道:「齊國氣象,我也難安,且看得一陣再說了。」蘇代道:「此等國君,唯甘茂可事。公忠謀國,終難長久也。」孟嘗君又是一陣沉默,末了一聲歎息。正在此時,門客又報說甘茂前來辭行。孟嘗君大是驚訝,莫非甘茂也要辭官離齊?忙吩咐門客:「請上大夫進來。」待甘茂入座,孟嘗君劈頭便問:「上大夫欲去何方?」

  甘茂拱手笑道:「明日入楚,合縱攻秦,豈有他哉?」

  孟嘗君釋然一笑:「上大夫勤於國事,卻是難得了。」

  「孟嘗君謬獎了。」甘茂輕輕一聲歎息,「流落之身,不敢留戀中樞是非之地而已,何有如此大義高風?」又轉身對蘇代一拱,「甘茂今日唐突,尚請上卿鑒諒了。」蘇代揶揄笑道:「這是哪裡話來?上大夫解我僵局,送我一彩,何敢不識抬舉也。」甘茂悵然道:「非是茂左右逢源,實在是此公乖戾難以侍奉,但有一言不和,便有殺身之禍。名士如上卿者,死於此公之手,未免可惜也。茂非逞能之輩,此中苦衷,卻是難以盡述了。」蘇代心中一動,想說什麼卻是欲言又止,終是歎息一聲了事。

  孟嘗君卻突然哈哈大笑:「各有天命,喪氣個鳥!合縱攻秦,先轟轟烈烈一場再說,終不能目下作鳥獸散了。」

  「還是孟嘗君!」甘茂讚歎一聲笑問,「我欲入楚,君可有叮囑之事?」

  「你不說我還真沒想起。」孟嘗君拍著石案笑了,「第一件,替我向春申君討一口吳鉤。第二件,再將這口吳鉤贈給一個你必能遇到的奇人。」

  「此人不是楚人?」

  「自然不是。」

  「此公高名上姓?」

  孟嘗君大笑:「我只說一句:你但遇此人,便知我要送劍於他,遇與不遇,皆是天意了。」

  「妙!此等揣摩行事,卻正是甘茂所長,斷無差錯也。」甘茂竟是樂不可支。一言落點,孟嘗君與蘇代卻是同聲大笑。

  次日清晨,一隊車騎便出了臨淄南門兼程疾進,直向楚國去了。過得兩日,孟嘗君與蘇代的車騎大隊也隆重出行,向西進入中原。齊國的合縱攻秦戰車便隆隆啟動了。

  卻說甘茂一路兼程,旬日之間便進入了郢都。此時的楚國,卻正是無所事事而又惶惶無計的時刻。自屈原的八萬新軍在丹陽之戰殉國,楚國便像洩氣的皮囊一般癟了下去。北上中原沒了氣力,國政變法更是無人再提,眼看著齊國、趙國、燕國都在蓬蓬勃勃地強大,楚國竟似沒有舵手的大船一般悠悠漂蕩,誰也不知道它要漂向哪裡?大臣們惶惶不安,幾個新銳人物常常來找春申君問計,並時不時從流放地帶來屈原壯懷激烈的信件,要春申君敦促楚王振作,力行變法。縱是昭雎一班老世族,也是終日謀劃要北上爭霸,恢復楚國的霸主地位。可屢次求見楚懷王陳說,楚懷王都是笑嘻嘻一句嘟噥:「多事。太平日子多好,優哉游哉,曉得無?總想打仗,當真木瓜了。」

  春申君與幾個新銳求見,激烈直陳秉承先王遺志,要推行二次變法。楚懷王則是不勝其煩:「好了好了!先王變法,變出個太平來了?朝中咬成一片,整日死人打仗!如今有何不好?朝野安樂,太平歲月,好日子過膩了?日後誰再說變法,立即貶黜三級,曉得無?」春申君挺身抗辯,提出恢復屈原官職,楚懷王便更是煩躁:「老是屈原屈原,屈原就會惹事生非!殺張儀,打私仗,連八萬新軍都被他賠了還不夠?用他,誰答應?亂成一團你來收拾?不辦好事,只會添亂,就是屈原!曉得無?」

  下得殿來,春申君一聲長歎,拔劍便要自殺。幾個新銳臣子連忙死死抱住,奪下長劍,春申君竟是放聲大哭,當場昏倒,被抬到府中便臥病不起了。一個年輕將軍站在榻前低聲道:「春申君,楚國要好,必除兩個人物!」春申君霍然睜開眼睛:「你說!誰?」將軍咬牙切齒道:「一個鄭袖!一個靳尚!楚王被這兩個人妖蠱惑,連說話都變得娘娘腔了,楚國能好麼?」春申君閉目思忖良久,便是一聲長歎:「縱無人妖,此公又能如何?徐徐圖之了。」

  從此,楚國便果真平靜了許多,殿堂無人聒噪,邊境無有戰事,楚懷王整日忙著與鄭袖靳尚並一班嬪妃侍女玩樂,世族大臣們忙著蠶食國田擴張封地,春申君一班新銳則氣息奄奄的閉門不出。這個地廣人眾的南方大國在短短三五年中,竟彷彿從天下游離了出來一般。

  便在此時,甘茂來到了郢都。甘茂本是楚國下蔡名士,在楚國朝野倒是人頭活絡,但既然有孟嘗君的託付,自然是先見春申君為上策。雖然春申君此刻仍然執掌邦交,例行拜訪也是無可厚非。但甘茂對楚國官場風氣熟透不過,知道此刻不能讓楚國老世族認定自己是春申君一黨,須得在行止上保持不偏不倚,便先在驛館住好,然後便大張國使旗幟來拜訪春申君。軺車駛到府邸門口,卻見名重天下的春申君府前竟是門可羅雀。白髮蒼蒼的總管家老見威勢赫赫的齊國特使鄭重拜訪,竟是喜出望外,鞍前馬後地倍獻慇勤,非但親自將甘茂扶下軺車,而且一溜碎步一直將甘茂領到後園竹林一座茅亭前,正要前去稟報,卻被甘茂擺手制止了。

  茅亭外,幾個女樂師正圍坐在綠茸茸的草地上司鍾操琴,專注的奏著一曲悲愴的長歌,眼見女樂師們臉上掛滿了淚珠,一個散髮長鬚身形消瘦的中年人迎風佇立在茅亭廊柱下,正在放聲長歌,悲愴激越的歌聲竟是令人斷腸:

  陶陶孟夏兮 草木莽莽

  傷懷永安兮 汩徂南土

  變白為黑兮 倒上以為下

  黨人之鄙妒兮 羌不知吾所臧

  浩浩沅湘兮 分流汩兮

  修路幽拂兮 道遠忽兮

  世既莫吾知兮 人心不可謂兮

  懷情抱質兮 獨無匹兮

  文質疏內兮 眾不知吾之異彩

  伯樂既歿兮 驥將安程兮

  人生稟命兮 各有所錯兮

  知死不可讓兮 願勿愛兮

  明以告君子兮 吾將以為類兮——

  一聲響遏行雲般的長嘯,歌聲嘎然而止。黃衫者竟是猛烈的捶打著廊柱憤聲長呼:「屈子!你不能輕這樣走啊!你走了,卻讓黃歇何以自處也!」

  甘茂聽得癡迷,早已經是感慨唏噓熱淚縱橫,不禁上前便是深深一躬:「公子勿得傷悲,屈子之心,雖憤慨傷懷,卻未必心存死志也。」

  黃衫者猛然轉身嘶聲大喊:「子乃何人?能讀懂屈原?能解得烈士情懷!」

  「修路幽拂兮,道遠乎兮!」甘茂長聲吟哦一句又是莊重一躬,「願公子參量了。」

  「你是說,屈原未必就死?」

  「詩心雖烈,猶抱希冀。楚國沒走到絕路,屈子便會等待。」

  黃衫人長歎一聲,大袖揮淚,竟是頹然跌坐在廊柱下的石案上,良久默然,方才緩過心神,起身便是一躬:「黃歇心志昏亂,多謝先生了。」

  「在下甘茂,不能為春申君分憂,卻是慚愧。」

  春申君大是驚訝,雙眼冒火,霍然起身:「如何?你是秦國丞相甘茂?」

  「在下事體多有曲折,這是孟嘗君親筆書簡一封,春申君看罷便知。」甘茂雖然尷尬,卻是勉力笑著,遞上了一支泥封銅管。春申君打開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瀏覽一遍,竟是愣怔半日無語,良久一聲長歎:「噢呀,蝸居三五載,天下竟是日新月異也。屈兄呀屈兄,你可知道,天下又要變了,又要變了!」末了竟是一聲大喊又哈哈大笑起來,「亭下設酒,為上大夫洗塵。」

  女樂師們立即抹去淚水,笑盈盈地穿梭般忙了起來,不消片刻,酒宴便在茅亭下擺好。飲得一爵洗塵酒,春申君便慨然拱手道:「先生有所不知,前日我的門客去探望屈原兄,屈兄託門客帶來《懷沙》一篇,辭意痛切,如同與黃歇告別之絕筆。方才失態,卻是慚愧了。」

  甘茂肅然拱手道:「兩兄大節堅貞,壯懷激烈,甘茂感佩不已,豈敢有他也?」

  「噢呀,先生入楚,不知使命如何了?」春申君稍感輕鬆,終於切進了正題。

  甘茂便將秦國阻撓滅宋,齊國欲合縱六國抗秦除暴的諸般來由說了一遍,末了卻只恭敬一句:「公子向為合縱棟樑,尚請教我。」春申君聽得極是專心,竟是拍案而起:「大妙也!桀宋千夫所指,秦國助紂為虐,兩惡沆瀣,天下側目!這次合縱卻是大義凜然,各國斷不會首鼠兩端。只是——」春申君沉吟片刻,目光大是困惑,「桀宋惡行,天下唾棄,這秦國如何能公然袒護?莫非有不可告人之圖謀?」

  「春申君卻是多心了。」甘茂此刻卻極是自信,「張儀已去,今非昔比,秦國已無智計謀略之士,談何圖謀?究其竟,無非篤信實力強橫霸道而已,豈有他哉?」

  「噢呀大是。」春申君恍然大笑,「張儀甘茂不在,秦國也只剩下生猛硬做了。」

  「有春申君鼎力操持,楚王定然出兵。」

  春申君卻是連連搖頭:「噢呀,也是今非昔比了。目下這楚王,當真難說也。」隨即便將這幾年的國事爭執說了一遍,竟是搖頭歎息毫無底氣。

  甘茂卻是笑道:「此一時,彼一時。變法與合縱本來不同,且容在下試說楚王了。」

  「好!上大夫有此心志,黃歇自當通融。」春申君說罷,轉身向侍立亭外的一個沉靜的侍女招手,侍女上前,春申君一陣低聲吩咐,侍女便飄然去了。

  見春申君快捷,甘茂心下大安,便拱手笑道:「還有一事,敢請春申君賞光了。」

  「噢呀哪裡話來?上大夫但說了。」

  「孟嘗君有言,請在下代他向春申君討一口吳鉤,再送給一個天曉得能不能遇到的奇士。」甘茂說著先自笑了,「此事蹊蹺,春申君斟酌了。」

  春申君聽得大笑:「噢呀,有甚蹊蹺了?孟嘗君此等事多了去,原不希奇了。」說罷起身,「上大夫隨我來。」便領著甘茂出了茅亭,踏著石板小道,曲曲折折往竹林深處而來。走得一陣,便見四株合抱粗的古柏圍著一座大石砌成的低矮房子,門前一方與人等高的荊山白玉,玉身赫然鑲嵌著兩個碩大的銅字——劍廬!甘茂大體一瞄,便知這座石屋半截埋在地下,不禁大是驚訝,這春申君有多少名劍,竟用得如此一座堅固的處所專門收藏?春申君卻沒有說話,只回身示意甘茂別動,便對著劍廬肅然一躬,而後轉到了石屋後面。

  突然之間,甘茂只聽隆隆沉雷滾過,便見兩扇石門緩緩移開。春申君從屋後繞出笑道:「上大夫,請了。」甘茂笑道:「此等聖地,還是客隨主家了。」春申君再不客套,說了聲「隨我來」,便跨進了劍廬。甘茂低頭一看,腳下竟然是高達膝蓋的一道青石門檻,小心翼翼跨了進去,迎面卻是一道高大的影壁,繞過影壁,便見一道石板階梯直通而下。奇怪的是,明是看不見窗戶,階梯卻絕不顯幽暗。大約下得十幾級台階,便是豁然開朗,一間寬敞明亮的大廳竟是分外清雅,白玉方磚鋪地,四面本色木板做牆,一個青石穹隆高高的懸在頭頂,一片陽光神奇地從穹隆頂端灑下,廳中竟是乾爽異常。再看四周牆上,卻是空蕩蕩一物皆無。

  甘茂由衷讚歎道:「如此神奇處所,縱無名劍,亦是仙山洞府一般了!」

  「噢呀上大夫,沒有劍,做這洞窟耍子了?」春申君一陣大笑,沿板壁走過,啪啪啪啪連拍牆面,便見四面牆上當當連聲,便有八個窗口霍然彈開,每個窗口都吊著一色平展展的絲簾。春申君撩起離甘茂最近的一方絲簾:「噢呀上大夫,看看此劍如何了?」

  甘茂一打量,便見這個「窗口」足足有六尺見方,紅氈鋪底,黑玉做架,一口銅銹班駁的古劍便橫展在眼前。甘茂不通劍器,一陣端詳,卻是看不出這口兩尺多的古劍有何名貴,便拱手笑道:「在下孤陋寡聞,春申君卻是費心了。左右一口吳鉤了事,有甚差別?」春申君笑道:「噢呀,那是你了。孟嘗君說要贈給奇士,此公便必是此道中人,黃歇豈能讓他寒磣了?」甘茂笑道:「春申君劍器名家,我聽你便了。」春申君連連搖頭:「噢呀不敢當,要說劍器鑒賞,孟嘗君卻是無出其右也。」甘茂驚訝了:「如此說來,孟嘗君也當有名劍收藏,卻如何向你來討了?」春申君又是一陣大笑:「噢呀上大夫,豪俠如孟嘗君者,能藏得何物?我這幾口劍啊,過幾年也要被他討光了去呢。」甘茂不禁笑道:「原是春申君豪俠第一,送寶假手不留名,卻比孟嘗君贈人結情要高了一層。」春申君竟頓時愣怔,卻突然大笑起來:「噢呀呀,上大夫說得好!為黃歇正名也!」甘茂困惑搖頭:「公子此言,我卻是不明就裡。」春申君臉上的笑容竟是孩童般天真明亮:「噢呀呀,孟嘗君信陵君平原君,那三個劍癡都說我黃歇小氣呢。上大夫一言喚醒夢中人,我黃歇小氣麼?豪俠第一了!」說罷大笑良久,竟是軟在了地上猶自咯咯笑個不停。甘茂素來機警冷靜,不防一句無心之言卻解開了春申君心中一個老疙瘩,看春申君那快活模樣,也不禁大樂,生平第一次竟笑得彎腰打跌起來。

  笑得良久,春申君打開東面「窗口」的絲簾,雙手捧下一口半月形吳鉤:「噢呀上大夫,這口吳鉤包你交差便了。」甘茂接過道:「自是如此,出自春申君劍廬,絕是上品了。」春申君笑道:「上大夫正名有功,黃歇今日也送你一口名劍了。」甘茂連忙正色一躬:「寶劍贈於烈士。甘茂不通此道,萬萬不敢污了名器。春申君但有此心,府中短劍任送我一口防身便了。」春申君思忖片刻道:「噢呀也好,名器在身,不通劍道也是禍害了。好,上去送你一口短劍便了。」

  兩人出得劍廬回到茅亭,春申君便對守侯的侍女一陣吩咐。片刻之間,侍女便捧來一個銅匣,春申君打開推到甘茂面前:「看看趁手與否了?」甘茂一看,銅匣中卻是一支匕首,一沾手竟是森森一股涼氣!劍身堪堪六寸,連同劍格當在九存左右,握住劍格,竟是分外趁手;棕色皮套極是精緻,古銅劍格上還鑲嵌了一顆碧綠的寶石。抽開皮鞘,便見一星青光幽幽流淌,短短劍身竟如同鏡面一般。

  「如此名器,不敢承受了。」甘茂倒是真心的推卻了。

  「噢呀哪裡話來?」春申君皺起了眉頭,「這可是我這裡最尋常的匕首了,用得而已。若再推辭,便是客套了。」

  甘茂自然知道四大公子為人,但說客套,便是指你虛應故事了,便起身肅然一躬:「如此謝過春申君了。」

  春申君笑道:「噢呀客套了,來!酒!」

  飲得幾爵,便見原先那個侍女匆匆走回,在春申君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春申君轉身對甘茂笑道:「上大夫,明日午時末刻時分,你進殿求見楚王便了,我卻不陪了。」

  「好!甘茂便打這個頭陣了。說不下,春申君再上了。」

  「說不下?」春申君驟然大笑起來,「說不下,這合縱攻秦也就完了,黃歇是沒奈何也。」笑聲中竟是一片淒涼。一言落點,甘茂心中便是一沉,如此說來,春申君這個後援竟是早已對楚王絕望了?能否說動楚王,就在自己一人身上了?甘茂畢竟不是蘇秦張儀,對這種長策說君從來沒有過身體力行,如今首次為齊國出使,便是背水而戰,心中頓時忐忑不安起來。

  次日清晨,太陽還沒有上山,甘茂便在驛館庭院中漫步了。

  這是他多年在宮廷做長史的習慣,往往是四更天便要離榻梳洗,然後便要派定一連串的瑣碎事務:要謄刻的文書、要立即呈送國君的緊急公文、要迎送的外國使節等等等等,還要同時回答前來請命的宮廷護衛、內侍總管等諸般事宜,尤其要為國君安排好所有的國務會見與細節瑣務。總而言之,長史這個官職實際上便是個王室事務總管,最是累人,若沒有起早睡晚要緊處還得連軸轉的功夫,十有八九都做不好。甘茂卻恰恰天生便是做這種官兒的材料,精力過人,學問駁雜,機敏冷靜,記憶力非凡,縱是千頭萬緒的瑣碎事情也能在極短時間裡處置得井井有條,更兼善於揣摩上意,往往能在國君尷尬時巧妙轉圜,於是便顯得玲瓏活絡,路路得通,無所不能,將長史這個中樞大臣做得有聲有色。否則,秦武王也不會視為肱骨,一舉將丞相上將軍兩大權力壓在他一個人身上。可也奇怪,甘茂一做丞相上將軍便是捉襟見肘,事事不逮,竟成了他最是難堪的一段歲月。軍前打仗,每每被一班軍中大將問得張口結舌。朝中議政,更是無法在一班能臣面前總攬全局,經常是被樗里疾、魏冉等牽著鼻子走。秦武王驟然暴死,他是受命安定局勢的唯一大臣,任誰也會借此坐大,至少是權力更加鞏固。獨甘茂例外,竟偏偏在朝局安定後被剔除出權力場而做了流亡臣?

  雖是彷徨無計,甘茂還是回到書房準備了一番,成與不成便看天意了。

  看看日色過午,甘茂便上了軺車向王宮轔轔而來。到得宮門,卻見車馬場冷清寥落,顯然沒有官員在此時入宮。甘茂下得軺車,不經意間卻見一匹高大雄駿的胡馬拴在車馬場粗大的石樁上,毛色閃亮透濕,不斷的喘息噴鼻,顯見是有人長途奔馳而來。甘茂心中一動,莫非是齊國有變,斥候緊急稟報來了?想到此處,不禁腳下匆匆,上了十六級玉階便向宮門老內侍遞上國書請見楚王。

  「楚王已知特使入宮,請了。」老內侍說罷轉身便是一聲宣呼,「齊國特使甘茂晉見——」

  看來春申君安排無差。甘茂精神一振,便大步進了宮殿。過了迎面大屏,便見高階王座前站著一位黃衫玉冠中年人,白胖無鬚,正在轉悠著聽台階下一人說話。再看廳中,也同樣站著一個滿面風塵之色的偉岸人物,紫紅斗篷,手持長劍,連鬢絡腮大鬍鬚竟是看不出年齡。一個說得慷慨,一個聽得專心,兩人竟都沒有注意到甘茂進殿。

  「聽義士之言,桀宋無道,這秦國竟是助紂為虐了?」黃衫白胖人的口吻很是矜持。

  「楚王明鑒。」紫紅斗篷者慨然拱手,「桀宋已是鬼神不齒,天怒人怨。普天之下,唯秦國與桀宋沆瀣一氣,圖謀以邪惡強力滅絕中原正道。當此之時,齊王合縱六國,誅滅暴秦,正是應天順時。楚國若聯兵北上,天下一鼓可定也!」

  楚懷王擺擺手:「我不管許多,儂只說了,聯兵攻秦給楚國何等好處?曉得無?」

  「好處可是大去了。」紫紅斗篷者悠然笑了,「一則,楚國可恢復中原霸業,楚王可成弘揚先王大志的中興英主。二則,淮北入楚,秦國商於六百里並武關、丹陽、崤山東南一併歸楚,拓地千餘里,楚國豈非大大利市了?」

  「儂說此話,不作數了。這要齊王說話,曉得無?」楚懷王精明的笑著,白胖圓潤的臉上瀰漫出無限的滿足與自信。

  「楚王果真神明無邊。」紫紅斗篷者哈哈大笑著頌揚了一句,「齊王特使便在殿中,楚王不妨以國書為斷了。」

  「是麼?」楚懷王轉身便是高聲大氣,「齊王特使何在?」

  甘茂使勁兒止住了笑意,上前幾步躬身高聲道:「齊王特使甘茂,參見楚王!」

  楚懷王當真驚訝了:「神奇神奇!天意天意!如何這齊王特使說到便到了?」驚訝之餘便立即綻開了笑臉,「特使請入座。你有齊王國書了?」

  「有。」甘茂驟然悟到了說君竅門一般,立即心思頓開,捧出國書高聲回答,「此乃齊王親筆手書,許楚國分秦八百里土地財貨也。」

  「噢?好好好,還蓋著王印,看來不假的了。」楚懷王接過國書一陣打量,「曉得無?那個張儀,當日許我六百里商於之地,就是因了沒有王印國書,本王才吃了個大虧。這次有王印了,我就放心了。曉得無?要不她又說我木瓜了。」兀自嘟噥一陣,抬頭問甘茂,「齊王之意,要我出兵幾何了?」

  「十萬足矣!」甘茂也是高聲大氣,直覺自己也神道兮兮了。

  「齊國呢?齊國出兵幾多了?」楚懷王很是警覺。

  「齊國出兵二十萬,分地與列國等同!」甘茂又是高聲大氣。

  「如此說來,這齊王卻圖個甚來?沒利市,曉得無?」

  此刻,甘茂已經對說服此等君王揣摩透亮,知道若以長策大謀對之,無異於對牛彈琴,只須瞄著那些對方感興趣的紐結,一本正經地去說便是大道,底氣一定,不禁便是拱手慷慨道:「齊王之利,便是與楚王攜手,共圖中原霸業!楚國得到千里之地後,齊國再滅宋。究其竟,定然使楚國利市落到實處啦。」甘茂也帶上了些許楚音,顯得親和得一家人一般。

  楚懷王頻頻點頭,末了笑道:「還有一件,你等不能在郢都鼓噪變法,曉得無?要不呢,這兵就出不得了,曉得無?」

  「曉得!」紫紅斗篷者與甘茂竟是同聲相應。

  紫紅斗篷者又道:「啟稟楚王:齊國星相名家甘德預言:楚有將星在世,若得此人領兵合縱,大業可成。不知楚王曉得無?」

  楚懷王又一次驚訝了:「是麼是麼?楚有將星?應在何處?卻是誰啦?」

  「甘德云:此人乃將兵之才,卻是身居高位,久曠無用,願楚王神目明察。」

  楚懷王轉悠著兀自嘟噥:「身居高位,久曠無用?那便是春申君啦。春申君麼,整日聒噪變法,只怕他是心無二用啦,想想,想想,不能做木瓜啦。」

  「楚王神明。」紫紅斗篷者正色拱手,「若是此人,在下有一法可治。」

  「噢?快說了,本王也是想治治他了,曉得無?」

  「此人念叨變法日久,便成癡心瘋癲症,實則並非真要變法,無所事事而已。若讓他帶兵攻秦,便上合天心,發了將星之才,也自然克了他變法瘋癲。若行此計,國中便無人聒噪變法。」紫紅斗篷者竟是振振有辭。甘茂拚命咬住牙關,才沒有笑出聲來。

  楚懷王驚喜點頭:「噢!倒真是一法啦。本王想想,楚國有名將,利市可大啦,好好好!」一連說了三個好,便是大袖一甩,「本王不是木瓜,該進後宮啦。」便逕自去了。

  紫紅斗篷者還分明憋著笑意,卻沒有理睬甘茂,轉身大步便走。甘茂快步趕出,在車馬場邊遙遙拱手:「千里駒魯仲連,何其匆匆如此也?」

  紫紅斗篷者回身拱手道:「足下使命已成,該當回程了。告辭!」

  「且慢。」甘茂高聲道,「魯仲連國士無雙,在下先表成全使命之謝意。另者,在下尚受人之託,為國士帶來一件禮品相贈。」

  「得罪。在下從來不受禮品。」紫紅斗篷者竟是冷若冰霜。

  甘茂笑道:「如此說來,孟嘗君有眼無珠,在下卻是多事了。」說罷回身便走。

  「先生且慢。」紫紅斗篷者拱手一禮,「先生果是受孟嘗君之託了?」

  「然也。」

  「恕魯仲連唐突。敢請先生交付與我便了。」

  甘茂拱手道:「請國士移步,隨我到驛館便了。」

  「先生但上車先行,在下隨後便到。」魯仲連一拱手,便大步走向那匹神駿胡馬。

  甘茂本是敬佩這位不期而遇的名士,想邀他同車前往,如今見這位齊國才俊竟是不屑與自己同車共道,便歎息一聲登車去了。到得驛館門口,果見魯仲連快馬從對面另一條道飛來,甘茂思忖也不能強求,便先自進得驛館捧出了那口吳鉤遞上:「此劍乃孟嘗君特意相贈,請國士收好。」魯仲連接過吳鉤一打量,竟大為驚訝:「先生識得此劍否?」甘茂搖頭笑道:「在下不通劍道,唯盡人事而已。」魯仲連目光炯炯的盯住了甘茂:「百年之前,此劍從越國流落於楚國王室。若是孟嘗君託先生向楚王討得,相送在下,便是與國無益,恕難受命。」甘茂不禁笑道:「你這說法卻是奇了。縱是楚王之劍,如何便與國無益了?」魯仲連神色肅然道:「楚吳越三國王室,歷來多有劍癡。一件名器流落,王族便視為國寶之恨,流入齊國便是楚齊之仇。魯仲連如何能以一己之好惡使邦交成仇?此劍尚請先生收回,妥為奉還王室。魯仲連告辭。」將劍器往甘茂手上一搭,轉身便走。

  「國士且慢!」甘茂肅然拱手,「在下敬佩國士氣節。實言相告:此劍確實不是王室得來,而是孟嘗君託在下從春申君手中求得。孟嘗君有言:寶劍贈於烈士。唯君堪配此名器,推脫過甚,豈非造作了。」

  魯仲連突然一陣大笑:「既是春申君之物,我便受了。」從甘茂手中接過吳鉤,竟是一句道謝也沒有,轉身便翻身上馬去了。

  甘茂一陣悵然,便回到驛館,休憩片刻用過晚餐,便向春申君府邸來了。到得書房,卻見春申君踱步沉思,長案上竟赫然放著那口吳鉤。甘茂驚訝道:「這個魯仲連忒般死板?一具劍器也做得如此較真了?」春申君回身笑道:「噢呀上大夫,魯仲連便是這般品性,高潔如白雲,志節如松柏了。否則呀,如何孟嘗君要拐這個彎子了?然則,也是他說得對了。」甘茂不以為然的笑道:「志節高者,往往少機變,他能有甚個謀劃來?」春申君大搖其頭:「噢呀,上大夫差矣!魯仲連之機變謀略,你我無法望其項背了。他要我將此劍歸還楚王,表我無為心志,我便是合縱上將軍了。上大夫以為然否?」

  甘茂原是為此事而來,思忖片刻不禁笑道:「好!我看楚王氣象,也只有此等方法有用。」

  「噢呀,英雄所見略同,那便是如此這般了。」春申君大為高興。

  三日後,楚懷王在大殿正式召見甘茂,當殿回覆齊王國書:發兵十萬,合縱攻秦。楚懷王換了個人一般,竟是精神振作,慷慨激昂地大說了一番中興霸業向秦國復仇的雄心壯志,當殿授春申君合縱上將軍兵符印信,並親自發令:旬日後立即發兵北上。

  甘茂大喜,立即兼程回齊。此時孟嘗君與蘇代也先後歸來,帶回了令人振奮的消息:魏趙韓同仇敵愾,三國各出兵八萬,旬日後會兵伊闕。只有燕國借口國窮兵少,只答應派出兩萬人馬,還沒有說定確切日期,蘇代覺得很是慚愧。

  「燕國大膽!」齊湣王大為震怒,當場便拍案吼叫,「要他何用?攻秦勝了,接著便是燕國!」那氣勢分明便已經是天下霸主了。

  殿中幾位大臣卻是無人應和,孟嘗君便道:「我王還是先定策攻秦為上。」

  「好,燕國回頭再說。」齊湣王當殿下令,「田軫為滅秦上將軍,率三十萬大軍會兵伊闕!孟嘗君率上卿、上大夫等,總司糧草輜重!本王坐鎮巨野守邊!」

  「臣等遵命!」殿中轟然齊應,竟是分外激昂。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51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36 PM 編輯

第四章 鏖兵中原
第一節 六十萬大軍壓頂函谷關



  夏尾秋頭的七月末,河外的廣袤原野上開始晝夜過兵了。

  騎兵、戰車、重甲步兵成方成陣的從剛剛收穫過的田野隆隆推進,滿載輜重糧草的牛車則從所有的官修大道與田間小道吱吱呀呀的碾了過來,不計其數的斥候游騎卻是流星般的穿梭在原野色塊之間。煙塵瀰漫,旌旗招展,戰馬嘶鳴,號角呼應,方圓四五百里的地面上日夜滾動著隆隆沉雷,日夜飄散著嗆人的土腥味兒。旬日之間,三川原野上便紮起了連綿不斷的各色軍營。這軍營堪稱史無前例的遼闊,從最西面的澠池要塞到最東面的虎牢關,從最北面的大河到最南面的汝水,東西三百餘里,南北四百餘里,舉凡隘口要塞山水形勝等兵家必爭之地,都駐紮了大片軍營。

  一出函谷關,但見遍野旌旗營帳層層疊疊,尋常軍馬便是插翅也難飛過。

  說起來也是難以置信,山東六國這次竟是罕見的齊整利落。從齊國聯絡開始到大軍雲集,竟然也就是一個夏天。更有不同的是,此次出兵,各國非但都是精兵,且數量比第一次多了許多:齊國主力,鐵騎十萬,步卒二十萬,共三十萬大軍,連帶輜重牛車的老兵民伕,少說也在五十萬左右;楚國十萬,戰車兩百輛兩萬餘人,騎兵兩萬,步兵六萬,連帶輜重牛馬車人,當在十五六萬;魏趙韓三國各八萬精兵,都是步騎各半,連帶輜重運輸,便在四十萬人左右。只有燕國例外,出了兩萬步兵,還是自帶軍糧,沒有輜重牛車。如此一來,這六國軍兵的總數竟是一百多萬,僅僅作戰兵力便是六十六萬。

  其所以各國都有輜重車隊,是基於第一次聯兵攻秦的教訓,魏國拒絕了事先支付糧草而在戰後償還這種辦法,非但不從敖倉出糧,而且也拒絕了齊國提出的各國出金從敖倉買糧的辦法。魏襄王直對孟嘗君皺眉頭:「那次戰敗,敖倉被毀,盟邦誰個還我糧來?先付不行!買糧也不行!一有糧荒,那些金餅能吃能喝了?有糧草便打仗,沒糧草啊,本王看就趁早別打這個算盤。」如此一來,這各國的牛車民伕便都是十來萬,聲勢當真驚人。

  自帶糧草還如此利落,最根本的原因,便是各國都不約而同的覺得這次攻秦的時機絕佳。且不說秦國主少國疑、外臣外戚當道、甘茂出走、老臣凋零這些朝局動盪,便以打仗而言,秦國只有二十萬新軍,戰法神出鬼沒的名將司馬錯被迫出走,那個鬼魅般折騰六國的張儀也被迫隱退了,沒有名將名相,秦國二十萬兵力算個甚來?如此時機,當真是千載難逢!縱然不能滅秦而瓜分之,只要將這個虎狼之國驅趕回西陲河谷草原,便是只分了關中沃野、千里河西與商於兩郡,誰不認為是天下最大的利市?

  如此一來,這次出兵攻秦便分外的順當,竟是爭相向最靠近函谷關的要塞駐紮,爭做前敵大軍,倒是教聯軍主將田軫大費了一番心思。按照田軫會同孟嘗君、春申君的謀劃,此次六國大軍仍然以大伓山虎牢關為大本營四面集結,雖然距函谷關三百餘里,但卻有利於大軍展開推進。但是與各國主將一通氣,竟是沒有一家贊同,都說陣勢過分靠後,不是決戰氣勢。尤其是魏國大將新垣衍與韓國大將申差最為激烈,堅執主張直接推進到函谷關外紮營,「滅秦志氣,揚我軍威!」趙國大將司馬尚也赳赳高聲:「秦國兵微將寡,此時不進,更待何時?汝等畏縮,我趙軍便進駐澠池!」

  一片激昂慷慨,孟嘗君與春申君也是無奈,便由著本來就無甚主見的田軫與魏趙韓三國大將在吵吵嚷嚷中重新分派了駐紮序列:趙國八萬大軍任前軍,駐紮澠池,距函谷關僅有三十餘里;魏韓兩國十六萬大軍任後軍接應,駐紮洛陽郊野的伊闕山口,距前軍百里之遙;齊軍楚軍燕軍共四十二萬,任中軍主力,駐紮在宜陽城外的洛水北岸原野,距前軍三十餘里,距後軍不到五十里。

  這一番分派,從大軍態勢看,無疑對函谷關形成了三面包圍:趙軍正面對敵,齊楚主力展開於東南,恰好嚴嚴實實地兜住了秦軍從崤山東出的通道,魏韓後軍便在正西,實際上便是第二波猛攻與包抄秦軍的主力。因為伊闕通往函谷關幾乎便是一馬平川,魏韓兩軍熟悉地形,又有主力鐵騎參戰,放馬一個衝鋒便可直抵澠池戰場。而齊楚兩軍的宜陽駐地卻是一片山原,騎兵馳騁便減了速度,卻是似近實遠。這也是魏韓兩軍甘做後軍的實際原因。

  作為滅秦主力,齊楚兩軍本是中軍。所謂中軍,便是正面作戰的中堅力量,駐紮位置亦當在中間位置,便於策應。然則這一次卻是非同尋常,齊楚燕三軍共四十二萬中軍主力,卻駐紮在了最拖後的宜陽。原來孟嘗君與春申君卻是另一種想法:與秦軍開戰,不能輕敵冒進,須得穩紮穩打,以強大穩固的防守先行耗掉其銳氣,而後一鼓圍殲!兩軍會合後,孟嘗君便說了自己的憂慮:「春申君啊,聯軍打仗,最怕各軍裹足不前。第一次攻秦,若都像燕國子之那般勇邁,何至於一敗塗地?這次,我便學學張儀,來個自領前軍。」春申君卻是哈哈大笑:「噢呀田兄,那田軫縱是聽你話,我也不能讓你這坐鎮丞相喊殺衝鋒了。說不得,還是我黃歇自請前軍了。」孟嘗君笑道:「你那幾百輛老戰車,當得秦軍鐵騎一個回合?」春申君卻是一臉肅然:「我要學屈原兄,這次來個壯士斷腕!」慷慨一句卻又喟然一歎,「左右啊,這上將軍也就一回了,不能讓這些將軍笑話了我等!」

  誰知一會諸將,竟是人人激昂爭做前軍,大出意料之外,孟嘗君便與春申君便大為放心,自然不再堅執要齊楚兩軍做前軍,可是也只能遷就了各軍大將的猛攻主張,無何奈何地贊同了他們前出澠池、伊闕,將穩定全局的重擔便攬在了齊楚兩軍身上。

  次序派定,各軍便迅速開進了駐地。各國軍營內殺氣騰騰,但有操練,便有「誅滅暴秦!復仇奪地!」的激昂呼聲響徹原野。兵有鬥志,將有戰心,六國聯軍第一次出現了上下同欲紛紛請戰的場面。尤其是趙魏韓二十多員戰將,旬日之內,竟是五次到中軍大帳請戰,要立即猛攻函谷關,滅此朝食!

  這連綿不斷的大軍營盤,山呼海嘯般的氣勢,且不說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陣仗的洛陽國人目瞪口呆,便是對大軍征戰司空見慣的魏國人與韓國人也驚訝乍舌了。正在秋收剛剛結束之際,居住郊野的農人們便成群結隊的聚集在山原梁壑上,觀看大軍操練,竟日嘖嘖驚歎。大梁、新鄭、洛陽三大都城的們商賈們更是振奮不已,立即出動牛車馱隊,將兵士需要的各種物事運到軍營外低價熱賣,一則賺了利市,二則落了個甩賣勞軍的美名。聯軍士氣正高,將領們對商賈的勞軍義賣便是大喜過望,對軍營管束自然就是網開一面,特許軍兵出營買賣。將官兵士們最是高興,非但低價買回了凱旋班師之日想送給心愛女人的絲巾玉珮,也高價賣出了平時難以出手的搶掠來的細軟之物,商賈們笑意盈盈,將士們呼喝連聲,竟是人人不亦樂乎。充斥原野軍營的是激昂殺聲,與這買賣大市的歡聲笑語,竟是融會成了一道奇特的軍營景觀。

  人們都說,這是一場曠古大戰,暴秦這一回是注定要滅亡了。

  三皇五帝以來,誰個見過如此用兵聲勢?夏商周三代大軍交戰,尋常老百姓想看熱鬧也難找見地方。因了雙方軍隊加起來,最多也沒有超過二十餘萬的,但凡一個要塞隘口或都城郊野,便是雙方的戰場了。周武王滅商的牧野大戰,是三代規模最大的兵爭,周軍兵車三百輛、虎賁三千人、步兵四萬五千人,殷紂大軍也只有十七萬人,雙方兵力合起來,也才二十萬出頭。進入春秋爭霸戰,最大的城濮之戰,晉國三軍總共也才一千多輛兵車五六萬人之多,楚軍也不過兩千多輛兵車十萬人左右。進入戰國之世,最大的用兵便是蘇秦初次合縱後的聯兵攻秦,那時是四十餘萬大軍,已經到了人們聞所未聞的地步。而今,這一望無際的幾百里軍營,竟是比上一次氣勢更大。

  人們惶恐興奮地奔走相告:「六國大軍至少百萬,滅秦板上釘釘!」這種口風隨著農人們的嘖嘖驚歎,隨著奔走天下的商旅們的口舌流淌,隨著快馬斥候的流星快報,便滲透了宮殿都市與鄉野山村,一時竟是天下震動。



第二節 左更白起臨危受命


  消息傳到鹹陽,這座關西大都第一次躁動恐慌起來了。

  躁動是從尚商坊瀰漫開來的。在六國商賈中,中原百萬大軍壓向函谷關所引起的震動,與老秦人的震動不可同日而語。消息一傳開,山東商賈們幾乎眾口一詞的說:「這下秦國真要完了!」聚集在各老白氏渭風古寓裡的巨商大賈們立即徹夜會商,秦國將如何對待山東商人?我等是走是留?說來說去,莫衷一是,楚國大商猗頓家族的總掌事猗茅拍案激昂道:「秦國滅亡,便在眼前!秦人久處西陲,殺戮掠奪成性,猶比戎狄過之!自知滅國在即,秦人必將要大掠我六國商賈,以做遠遁大漠之準備。猗茅料定:旬日之內,秦軍便會突然封鎖國界,並將我等財貨強行抄沒!為今之計,只有一個字:走!立即便走!便是這句話,信不信由得爾等!我這便回去收拾,天亮便離開鹹陽!」說完拔腳便走,眾人竟是一片愣怔。

  愣怔片刻,巨商大賈們竟是「哄嗡!」一聲猛醒過來!對呀,危邦不可居,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要真讓猗茅說準了,幾代辛苦積累的財富甚至身家性命,豈不都要付之東流?思念之下,便是腳步匆匆離去。頃刻之間,便聞長街車聲轔轔,關閉店舖、盤點貨物、僱傭車輛,整個尚商坊立即緊張起來。一夜之間,鹹陽的車馬價錢猛漲了十幾倍!許多居住在國人區的老秦人,也被山東商賈們夤夜請來做力伕,一個時辰便付一金,老秦人第一次驚訝的瞪大了眼睛——這些山東商人們瘋了麼?好好的錢不賺,跑個甚來?更有一奇,山東商賈們緊急出手豪宅、店舖、酒肆等一應搬不走的物事,一夜之間,一座六進府邸竟跌到了十金的谷底價!饒是如此,秦國商人也不敢買,工匠市井之民更是不敢買。如此一來,急得山東商賈們越發認定秦國就要動手了,這些老秦人如何敢與官府爭奪?心頭滴血也沒有辦法,只好紛紛求人看管,心中卻只存了個全當被劫了的念頭。一時間人聲鼎沸燈火煌煌,車馬如流,竟塞滿了通往鹹陽四門的長街大道,最是繁華富庶的半個鹹陽頓時大亂了起來。

  尚商坊是鹹陽的財富中樞,這一番天地翻覆的大折騰,立即驚動了新任涇陽君兼領鹹陽令嬴顯,夤夜飛馬來到丞相府緊急稟報。魏冉一聽大急,便要立即封閉鹹陽四門。嬴顯卻是沉吟道:「茲事體大,還是稟報太后定奪為好。」魏冉恍然醒悟:「言之有理,立即進宮。」二話不說,立即出門上馬,兩騎便向王宮飛馳而來。

  東偏殿大書房裡,宣太后正在與秦昭王論說六國大軍陳兵函谷關的險情,要年輕的國王兒子拿個主意出來。這便是宣太后,雖然秉持國政,卻是每逢大事都要這個最終將親政的兒子先說話,彷彿她自己並沒有主見一般。秦昭王寡言多思,卻只一個字:「打!」「打容易。」宣太后皺起了眉頭,「如何打法?誰個為將?誰個輜重?發兵多少?成算幾何?想過麼?」秦昭王搖搖頭:「個算謀劃,要與大臣將軍商議再定。我只知老秦人一句老話: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宣太后笑了:「有個與大臣共商的計較,有老秦人骨氣,這便是正主意了。」

  猛然,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幾乎同時傳來一聲內侍長宣:「丞相涇陽君緊急晉見!」

  宣太后霍然站起:「快請他們進來。」

  及至二人大步匆匆進來,涇陽君將事由一說,宣太后便問魏冉:「你是丞相,可有個主意?」魏冉一路思忖,已經有了主張,立即便是一拱手:「臣以為:山東商旅大舉入秦,乃兩代變法之大功,絕不能毀於一旦。為今之計,只有強留:立即飛檄封鎖函谷關,出得鹹陽的商旅車隊全數追回,派兵看管;待大戰結束後,國府可給一定賠償,山東商賈自然安定。我只一句話:一定要留住外商!請君上太后定奪。」

  宣太后明亮的眼睛不斷的閃爍著,倏忽盯住了秦昭王:「國君以為呢?」

  秦昭王搖搖頭:「丞相做法,似有不妥。只是,驟然之間,我也沒有成算。」

  宣太后眉頭一挑:「此事刻不容緩,不容細細計議,我便拿主意了:立即大開四門,歡送山東商賈出秦。丞相府與鹹陽令多派吏員徵發鹹陽牛車,進入尚商坊,無償為商賈裝載運貨。鹹陽國人做商賈勞役,一律不受金錢。商賈所留府邸,一律由官府看管,商賈但歸,立即歸還。其餘事宜,循著這個章法便是。」

  「太后婦人之仁也!」魏冉大急,「只怕六國商人要捲起錢財溜之大吉了!」

  涇陽君卻是慨然響應:「太后之言振聾發聵,嬴顯以為可行!」

  「好!這是長遠大計。」秦昭王也恍然醒悟。

  「一句話:留人要留心!」宣太后重重的補了一句。

  「也是一法。」魏冉素來果敢利落,「左右是要留人,走!立即分派做事!」大手一揮,便與涇陽君風一般去了。

  大約兩三個時辰之間,鹹陽竟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鹹陽令的官印大告示張掛四門,有吏員在告示下反覆宣講:「大秦開商路,來去自便!國人得為外邦商賈多方便利,趁火打劫者、渾水摸魚者,當即治罪!」與此同時,官府吏員帶領的大隊牛車進入尚商坊,山東商賈只要報個數目,便立即如數領到牛車,商賈若無人駕車,則官府派出僕役駕車,申明無論多遠一律送到;如不放心秦人駕車,商賈便可自駕,官府奉送牛車。所有的商賈府邸、店舖、酒肆,都由官府吏員與商賈兩廂清點登錄,官府立即封閉並派兵看管,申明商賈但歸立即歸還!不到兩個時辰,混亂鼎沸如臨大劫難的尚商坊便井然有序了。

  世間事也忒是怪,如此一來,山東商賈們倒是躊躇難決了。秦國已經是天下最大最穩定的市場,秦人重農戰,但對山東商賈卻是秋毫無犯,誠實交易,言不二價,更無賒欠賴帳,官府購物更是利落,只要你貨好,便不講價錢,鹽鐵兵器等大宗買賣尤其如此。山東商賈們當初蜂擁入秦,圖的便是這天下最大利市,如今要打仗,便要席捲而去,本來就是人人心疼,只怕秦國趁勢劫掠,才忍痛割愛罷了。如今,秦國官府竟是不攔不擋,還提供方便,擔保你留下的府邸店舖原物奉還!想想山東六國,也不是沒有過商賈逃亡風潮,可有一國有這等做派?這等氣量?思忖之下,竟有大半商賈立即便不走了。尤其是周、宋、薛、衛、中山等中小邦國的商賈們以及草原胡商,本國與秦國素無恩怨,本來就不想走,一看秦國官府作為,立馬便卸車下貨。更有心感秦人厚道者,竟是立即重新開張,縱無買賣,也給秦人一個面子了。六國商賈卻是不同,本國要與秦國交戰,那些由官府權臣出資的商家便堅信秦國必亡,自然還是走了。真正的六國私商,除了一些與本國官府過從甚密,對秦國素有成見,又對秦國強橫暴政深懷怨懟的愛國義商,譬如楚國猗頓家族,自然是要走的了。除此之外,純粹的商賈倒是十有八九都留了下來。

  一場商賈逃亡風潮,雖然在一夜之間神奇地平息了,但恐慌卻並沒有真正過去。毋寧說,秦國朝野的不安,恰恰是從這時才剛剛開始。

  各縣縣令飛馬報來了民眾的騷動:埋藏糧食,堅壁財貨,已經成為風潮;河西高原靠近魏國趙國邊界的民眾,已經開始絡繹不絕的逃向關中;山東六國來的墾荒新移民最是恐懼,早已惶惶不安的向深山老林逃兵禍了;關中的老秦人雖然沒有大的騷動,卻也是紛紛請戰,各大家族的族長族老們不斷到縣府打問戰事,與已往戰事前的激昂請戰相比,竟是忡忡憂心。最震動朝野的,是郿縣與下邽赫赫有名的老秦騎士部族——孟西白三族已經舉族成兵,連老翁女人孩童也在競相準備各種各樣的木棍鐵器,準備血戰六國!一片恐慌,一片騷動,一片慘烈,這在秦國是前所未有的,即或在秦獻公時魏軍進逼華山,老秦人也沒有過如此震撼。

  魏冉接報,立即與宣太后商議,以秦昭王名義發佈了《告秦國朝野詔書》,歷數秦國戰勝兵威與國府全力一戰的強硬決心,末了詔告朝野:「本王與丞相將親統大軍迎戰,必能一戰大敗六國烏合之眾!國人盡可各安其業,無須私組兵卒,無得惶恐出逃,但有散播流言,亂我民心者,決以律法治罪!」這份詔書快馬兼程送往各縣,縣令縣吏立即全數出動,到山野村莊宣讀詔書,安定人心。

  旬日之內,秦國民眾大體安定了下來。知兵者卻又立即紛紛上書舉薦統兵大將,對詔書中提到的「本王與丞相將親統大軍迎戰」,竟是不置可否。老秦人久經大戰,幾乎每個家族都有成百上千人曾經戰死,對打仗再清楚不過,知道那是國君安定人心而已,一個不到二十歲剛剛即位兩年且從來沒打過仗的秦王,誰能指望他親統大軍?縱然親統,也是壯壯聲威,誰又能指望他果真戰勝?假若這個秦王是秦獻公或者秦孝公,那誰也不會擔心,畢竟他們是騎士君王,是鮮血中滾爬出來的猛士啊。在崇尚耕戰公戰為本的秦國,民眾有著濃厚的議兵傳統,軍隊戰力、將領才能、兵器長短、每次大戰的經過,但凡稍有閱歷者都能說叨一番。輒遇戰事,民間知兵之士都會上書國君,或出謀劃策,或慷慨請戰。雖說這些上書未必件件有用,但卻確定無疑的滲透著民心民氣對這場戰事的信心。目下竟是紛紛舉將,便是民眾窺透了其中要害——秦國目下沒有大將擔綱!在大戰連綿的戰國之世,名將便是邦國長城,沒有名將,朝野之心便立即懸到了半空,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

  惟其如此,朝野關注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選將。

  民眾急,鹹陽宮更急。調兵遣將這件根本大事,在大軍壓境的消息傳來之日,便立即提上了議事日程。可說了幾次,卻都沒有定見。《告秦國朝野詔書》發出後,宣太后立即召來丞相魏冉,來到秦昭王的東偏殿書房連夜會商,說了一時,連庶民舉薦的隱士都算了進來,竟還是拿不定主意。

  沉默良久,魏冉慷慨請命:「我便親自統兵,白起為副將,丞相府交樗里疾處置,似為萬全之策!」說起來,魏冉堪稱文武兼通,且秉性雷厲風行,似無不可。然則丞相總攝國政,要將千頭萬緒的事體歸總理順並支持戰場,也是同等要命的事,若他去統兵,年邁的樗里疾能擔得起這晝夜操勞麼?如此一想,秦昭王便沒有說話。

  宣太后淡淡笑道:「你久在文職,沒有統兵閱歷,也還真不是上佳人選。」

  「有白起統兵作戰,我只全權謀劃,當有勝算!」魏冉倒是頗為自信。

  「國君說呢?」宣太后依舊是淡淡的笑著。

  秦昭王一直在轉悠思忖,此刻抬頭道:「看來也只有如此了。否則,便是樗里疾與白起搭幫,樗里疾打過仗,再有白起衝鋒陷陣,當無不妥。」

  魏冉立即搖頭:「不行不行,今非昔比,樗里疾二十年前打過幾仗,如今只怕對軍營都生疏了,再說騎馬都艱難,還打仗?」

  「這倒不須擔心,當年孫臏打仗,還不拄著木拐坐著輪椅?」宣太后笑著,「可打完這一仗呢?秦國老是沒有大將之才,也還真是個事了。」

  「太后究竟何意?直說便了。」魏冉聽出了宣太后有弦外之音。

  「我看,就白起!」宣太后倏忽一臉肅然,「自先王暴逝,白起的作為、本領、軍中聲望,誰都明白。我看是個大大的將才!無非是年輕了一些,不到三十歲。可孝公即位多大?二十四歲!商君入秦多大?二十六歲!蘇秦張儀出山多大?也是二十六七歲!秦國要後浪推前浪,便要靠這些英年大才。無論是你魏冉,還是樗里疾,都可為將,也可能戰而勝之。可是啊,秦國就還是有相無將,瘸腿!若讓白起獨當大任,一旦大勝,便有了一個最年輕的大將,秦國也就渾全了!不是麼?」

  話音落點,魏冉便「啪!」的拍案:「太后說得好!我就看好白起,只怕太后信他不過,才想做張虎皮。有太后這番話,魏冉給白起坐鎮催糧了!」

  「母后自是好意。」年輕的秦昭王卻皺起了眉頭,「然則,萬一白起——」竟硬生生將「落敗」兩個字吞了回去。

  宣太后眉毛一挑:「戰場就是個血海奪路!能沒個風險?當年商君收復河西,捷報未傳,孝公連舉國西遷都準備好了。六國百萬大軍,秦國最多二十多萬,誰敢說誰帶兵就一定能敲起得勝鼓了?」

  「那好,就白起了。」秦昭王歎息一聲,「願他當真是顆將星了。」

  正在這時,老內侍疾步匆匆走進,竟是上氣不接下氣道:「稟報我,我王,太,太后,左更,白起,殿外,候,候見——」

  「都辦事老手了,幾步路慌個甚來?」魏冉大是不悅。

  老內侍緩過神來急促道:「非是在下慌亂,左更白起昏倒在宮門了!」

  「鳥!不早說!」魏冉怒吼一聲早已經拔步衝出,片刻之間,便將一個風塵髒污的甲冑將軍揹了進來。宣太后連忙上來招呼著放到了秦昭王的坐榻上,一看白起面色蒼白瘦削,嘴唇青紫,素來乾淨黝黑的臉膛竟是鬍鬚雜亂虯結,襯甲布衣上似乎還有斑斑血跡,宣太后不禁便是心中一驚!此時,太醫已經被秦昭王傳來,上前查看片刻便道:「將軍疲憊過甚,諒無大礙。老夫一針,再飲得三兩盞涼茶便好。」說罷利落出針,一支閃亮的銀針便捻進了白起手腕盡頭的神門穴,隨著銀針捻動,眼看著白起的眼睛便睜開了一條縫隙。

  「快,涼茶。」宣太后竟親自接過侍女捧來的陶壺,右手極是利落的單手托起白起肩膀,左手陶壺已經到了白起皸裂的嘴唇邊。只聽「吱嚕——」一聲長響,一大陶壺涼茶竟長鯨汲水般空了。宣太后剛說一聲「再來大壺!」白起已經翻身坐起,侍女茶水正到,白起接過大陶壺又是頃刻飲乾,片刻之間,精神竟是大為抖擻。

  「白起唐突,參見我王!參見太后!參見丞相!」一如既往,白起依然虎虎生氣。

  宣太后舒心的笑了:「白起啊,沒事便好。別急,先坐下,慢慢說了。」轉身又吩咐侍女,「叫廚下立即做一大盆燉肥羊來,鮮辣些了。」回身便是一聲唏噓,「白起啊,急難處總是有你,倒是教我想起了燕山——」大袖一抬,竟是遮住了滿眼淚光。

  倏忽之間,白起大是感奮:「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大軍壓境,探敵定策乃為將本分,不敢勞太后掛懷。」

  「如何?你去踏勘敵情了?」魏冉大是驚喜。

  「正是。」白起匆促一拱手,「啟稟我王太后:六國大軍尚未到達河外,白起便率十名鐵鷹劍士出了函谷關,我等在洛陽伊闕山谷、在澠池葦草灘、在崤山東南、在宜陽鐵山各自埋伏踏勘三五日,已經將六國聯軍實情要害查清。昨夜我等由崤山潛回,兼程回報,請我王、太后盡快定策破敵。」

  魏冉急迫道:「先說說,六國聯軍是否真的百萬大軍?」

  「白起逐一清點軍營三遍,軍兵六十五六萬。連同輜重民伕,大體百萬之眾。」

  魏冉不禁哈哈大笑:「有底了有底了,我出三十萬,一對二,還是勝算了!」

  此時侍女用木盤捧來一個碩大的陶盆,熱氣蒸騰,香氣四溢。宣太后笑道:「先別說了,讓白起先咥飽了。」此時秦昭王已經站起,竟親自從侍女手中接過陶盆,端到白起案頭笑道:「先咥飽,再說事。」慌得正在說話的白起連忙站起,面色漲紅的深深一躬,卻是找不出合適的一句辭兒來說。宣太后不禁笑道:「人有真心,上蒼有眼。不會應酬日後咱就不應酬,憋個甚來?」一句話,君臣四人竟是一齊大笑。白起頓時坦然起來,肥羊燉吃喝得呼嚕山響滿頭大汗,速度快得驚人,片刻之間大陶盆便一乾二淨!

  秦昭王不禁驚訝的「噫!」了一聲。在燕國戰亂的幾年裡,他與母親落荒燕山,與鳥獸爭食,自認生猛吃喝無人可比,一隻燒烤得滾燙的山雞,常人只咬得一隻雞腿,他便已經撕擄得寸骨皆無。今日一見白起這吞噬氣勢,他竟是自愧弗如,不禁笑道:「白起啊,你這咥法,是練出來的了?」白起接過侍女遞來的熱汗巾滿臉一抹,也不禁笑了:「咥飯打仗,白起兩長,練不練都一樣。當年孟賁烏獲不服,與我比咥烤羊,說好每人一隻羊腿,七八成熟帶血便咥。羊腿一上手,他倆滿嘴便啃,我卻用短劍將滾燙帶血的羊腿,喀喀剁為五六截,而後開咥。此時他倆已經啃了一半,我卻片刻間趕上,最後我連羊腿骨都咬碎咥了,他倆肉還沒啃完。可是啊,他倆比我咥得多多了,一人一隻羊,還哇哇亂喊沒夠。」

  「轟——」的一聲,竟是舉座大笑。

  秦昭王笑得最響,喘著氣道:「這,這,這故事有趣!哪天我與你比比,咥烤山雞!」

  白起認真比劃著:「山雞?這麼大點兒,有甚個咥頭?」

  幾人又是一陣大笑,秦昭王邊笑邊點頭:「看來啊,不是一個等級了,沒個比!」

  宣太后笑道:「白起啊,國君與丞相都贊同你來做大將迎戰,我也是這般想,你意如何啊?」

  白起一陣愣怔,慨然拱手:「末將以為:丞相統軍,白起力戰,朝野可心安。」

  魏冉大手一揮道:「我給你坐鎮糧草輜重!你只放手開打便了!客套個甚來?」

  「至於朝野情勢,你卻不用擔心。」宣太后極是利落,「我看,朝中軍中都沒事,惟獨山鄉庶民對你知之甚少,有些擔心罷了。你只管好好打仗,這種事有王宮與郡縣官府。」

  秦昭王竟是肅然一躬:「將軍受命於危難之際,便是秦國長城了,請受本王一拜。」

  白起大感惶恐,連忙站起還了一躬:「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我王信得白起,白起便當赴湯蹈刃,死不旋踵!」

  「言重了。」宣太后笑著,「揣著個必死的心去打仗,能有個好?只能是他們死,老秦人要好好的給我回來,誰個也不能少。記住了?」

  白起慷慨正色道:「太后教誨,原是正理!白起銘刻在心:只能教他們死!」

  「便是這個道理。」魏冉接道,「你有甚個請求?一併說了。」

  「為將者,唯求兵符而已。」白起倒是簡潔非常。

  宣太后一如既往的掛著笑容道:「國君以為呢?」秦昭王慨然拍案:「大兵壓境,邦國存亡,這場大戰非同尋常!我看,但凡彰顯大將權力威儀者,盡加白起。」魏冉欣然拍掌:「好!我也是這番想頭,不謀而合。」白起卻是分外冷靜,向秦昭王一拱手道:「大將權力,臣坦然受之。至於彰顯威儀,白起卻以為不必了。」宣太后笑道:「這卻為何?不是說大將威儀,震懾三軍麼?」白起拱手道:「將之威儀,有才則自立。我軍將士歷來樸實無華,儀仗禮節過盛,上下反多有不便。這是白起肺腑之言,尚請我王、太后明鑒。」魏冉卻是哈哈大笑:「白起啊,你偏是沒說一條:礙手礙腳,自己彆扭!可是?」白起侷促笑道:「原是我村氣太重,確是有這個想頭,不敢欺心。」宣太后卻聽得大是高興,笑著讚歎道:「不受虛賞,論功任職,我早聽說了白起這番秉性。大丈夫本色,要說村氣,這村氣好也!」魏冉一拍書案:「便是這般,不說了。明日白起回歸藍田大營,後日秦王親臨藍田。」

  白起卻是一拱手:「稟報丞相:我要連夜趕回藍田大營。」

  秦昭王關切道:「如何這般緊急?總得沐浴歇息一夜了。」

  白起匆忙道:「我已讓鐵鷹劍士先期回營,約定諸將今夜等我會商敵情,不能耽延。」

  「如何?你沒帶護衛,自個幾百里回來了?」魏冉分明是驚訝責備兼而有之了。

  宣太后一聲歎息,竟是悚然動容:「來人,立即將我的燕山紅牽來,給白起坐騎!」白起尚未說話,老內侍已經答應著匆匆去了。秦昭王立即大步走出書房,在廊下對當值將領高聲下令:「立即派定一個百人騎士隊在宮門外等候,護送左更去藍田!」轉身之間,便聞一聲悠長的駿馬嘶鳴,宣太后那匹火焰般的燕山紅便到了宮前車馬場。白起向宣太后三人深深一躬,便大步出了偏殿書房,飛身上馬便風風火火出宮去了。

  聽著馬蹄聲漸漸遠去,宣太后低聲問道:「白起成婚了沒有?」魏冉一怔道:「沒有問過,太后想收女婿了?」宣太后一笑:「我是說呀,該當問問,有則罷了,沒有麼,事情自然是我的了。」魏冉便道:「還是太后周到,這件事我來辦理。」宣太后嘖嘖笑道:「你忙你的大事,這種事我在行,不用你管了。」魏冉知道宣太后長於秘事,便道:「也好。我便告辭了。」說罷匆匆出宮。

  清晨,當太陽爬上東方山原時,全副王室儀仗隆重的出了宮門,在那條寬闊的正陽街緩緩行進,直走了半個時辰。鹹陽城萬人空巷,從王宮宮門到城門外的白石橋,湧滿了觀望的百業人眾,其中多有留下來沒走的山東商人。萬千人眾默默凝望著青銅軺車上的年輕國王與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威猛丞相,竟是沒有一聲歡呼。儀仗但過,兩邊人眾便席捲跟隨前行,彷彿依依相送,又彷彿忐忑不安,待王車儀仗到了十里之外的郊亭,原野上已經是人山人海了。秦昭王遙望茫茫人海,竟是淚眼朦朧了,突然,他從軺車傘蓋下霍然站起,向四野民眾拱手環禮一周,可著嗓子大喊了一聲:「國人父老們,大秦國戰無不勝!」驟然之間,民眾山呼海嘯般的吶喊起來:「大秦國戰無不勝——!」「秦國萬歲!」「太后萬歲!」「秦王萬歲!」連綿不斷的聲浪掠過原野,竟繞著秦昭王車駕隆隆遠去了。

  午後時分,遼闊的藍田大營一片緊張忙碌:沒有了晚操的號聲鼓聲喊殺聲,覆蓋山原的軍帳已經全部拔起,帶甲戰馬已經裝備齊整,餵飽刷光,馬蹄已經全部用三層粗布包好,整齊排列在校軍場;騎士們則在馬下各自檢查自己的長劍弓箭;除了面具與糧袋,重甲步兵的全副甲冑已經上身,正忙著相互查看,收拾好稍微能發出聲響的鬆動部分;粗大的炊煙隨風飄散,大鍋燉肥羊的香氣便瀰漫了軍營。

  秦昭王車駕到得營門,魏冉便笑了:「白起好利落,已經準備發兵了。」秦昭王從軺車上站起跳下車便道:「儀仗馬隊留在營門,我與丞相騎馬進營便了。」魏冉欣然道:「如此正好,不擾軍營。」便轉身對王室長史吩咐道:「十名文吏隨行,其餘車駕護衛原地就餐等候!」

  此時長史已經向營門將軍出示了王室金令箭,軍營報事斥候已經飛馬進營稟報,待王室儀仗車馬並一千鐵騎護軍散開在營外樹林中時,便見軍營內戰車隆隆,白起已經率領十員大將分乘十一輛巡營兵車出了營門。參見禮罷,白起便道:「啟稟我王:巡營兵車一輛可載三人,請我王與隨行臣工,一併登車入營。」秦昭王正色道:「好!入得軍營,自是軍法為上。」長史已經清楚,秦昭王話音落點,便已經分派十名文吏上了戰車。白起便對隨行大將們一擺手:「人各駕車,直入中軍。」十員大將「嗨!」的一聲答應,便各自飛身跳上了一輛兵車。待白起親自駕馭的載著秦昭王與魏冉的兵車一啟動,十輛戰車便嘩啷飛出,直向中軍大營而來。

  秦昭王魏冉與長史文吏等剛進中軍大帳,便見從各營飛馬趕來的十三員大將幾乎同時到達,在帳外與原先的十員大將會齊,在白起率領下鏗鏘進帳,「唰!」的一聲整齊拱手轟然高聲:「參見我王!參見丞相!」

  年輕的秦昭王極是練達,在中間長案前便是虛手一扶,隨和笑道:「眾位將軍請入座。白起將軍,你還是到帥案前來了。」白起答一聲「遵命!」便跨步走到帥案之前,轉身高聲下令:「眾將入座!」二十三員大將「嗨!」的一聲,便唰的分做兩列坐在兩排將墩之上,竟是連鐵甲葉片也不曾輕微響動。

  「各將報名!」這是白起特意增加的一道程序,為的是讓秦昭王與丞相認識諸將。

  「藍田將軍羋戎!」左手第一個年輕將領霍然站起。

  「中軍副將蒙驁!」

  「前軍主將王齕!」

  「後軍主將王陵!」

  「步軍主將山甲!」

  「騎兵主將嬴豹!」

  「輜重將軍胡傷!」

  「斥候總領樗里弧!」

  「弓弩營主將孟羽!」——

  二十三員大將連珠羽箭般報完,白起便又高聲發令:「就座!聽我王訓示!」

  大將們唰的重新落座,竟似一個人般整齊利落。秦昭王手按著腰間那口大將們人人識得的鎮秦劍,不禁便是神色肅然:「本王與丞相親臨藍田大營,一則代太后激勵全軍將士,二則授左更白起統兵大將之權。此戰,為大秦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一場大戰,國命所繫,存亡所在!諸將久經沙場,浴血百戰,務必同心協力,在白起將軍統率下大敗六國,戰而勝之!」

  舉帳轟然齊聲:「大敗六國!戰而勝之!」

  秦昭王一擺手:「長史宣詔。」

  長史捧起一卷竹簡高聲宣讀:「秦王稷三年詔命:左更白起,臨危受命,統軍出戰六國聯軍。茲授白起龍符虎符左半,得調國中所有駐軍;另授白起鷹符左半,得調都城駐軍與王宮禁軍,並可在郡縣臨時徵發!秦王稷三年秋月。」長史宣罷,竟是滿帳肅然無聲。龍虎符自不用說,那是所有統兵大將必須擁有的權力——調動所有要塞關隘的正規大軍迎敵。可這黑鷹兵符卻是從來不授給任何將領的秘密兵符,它只能由秦國國君一個人掌握,調遣的是都城與王宮禁軍以及一切秘密力量!權傾朝野如商君者,也從來沒有被授過黑鷹兵符啊。如今竟連黑鷹兵符都授給了白起,如何不令將領們驚訝?一時間連白起也感到意外,竟愣在那裡忘記了禮節。

  魏冉拍案高聲道:「王命如山!白起猶疑何來?」

  「臣,白起受命!」白起不再猶豫,對秦昭王肅然一躬。秦昭王便從兩名執掌兵符的文吏手中接過兩隻銅匣,鄭重地交給了白起。白起正要謝恩發令,秦昭王卻又解下腰間那口鎮秦劍雙手捧起:「左更白起,本王特授你鎮秦金劍,軍前處置大將無須稟報。」白起這次卻是毫不猶豫高聲領命:「白起謹遵王命!」雙手接過,交給中軍司馬架在帥案之上,中軍大帳頓時一片肅然。

  「聽丞相訓示!」白起高聲發令。

  魏冉霍然起身:「我只一句話:魏冉坐鎮櫟陽,徵發督運糧草輜重,確保你等不少乾肉,不少舂麵大餅!若有一兵一卒挨餓,唯魏冉是問!」

  這番話雖則簡單,卻實在是大大的不容易。古往今來,為將者誰個不知「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道理?誰又不知戰事一旦曠日持久,勝敗十有八九便在糧草?而今丞相立下軍令狀,且坐鎮故都櫟陽,那裡非但是丞相的老根,更是關中軍糧的大倉,凡此種種一想,將領們便大是振奮,竟是齊齊高呼了一聲:「丞相萬歲!」

  魏冉哈哈笑道:「我萬歲?將士們才是萬歲,誰立功誰才萬歲!」又伸手指點著兩排將軍,「魏冉沒別的本事,記人記得準。你你你你你,一個個我全都記住了,班師之日,誰功勞最大,我便喊誰三聲萬歲!一言為定,記住了?」

  「記住了!」大將們拚命憋住笑意,整齊的喊了一聲。

  魏冉轉身對秦昭王道:「臣啟我王:大軍即將開拔,我等早走為好了。」秦昭王笑道:「正當如此。說好了,誰也不要送。」說罷對著白起肅然一躬,「凱旋班師之日,本王親迎將軍!」慌得白起連忙還禮,抬起頭來,秦昭王卻已經出帳了。

  白起凝望著帳口遙遙遠去的身影,靜了靜神肅然下令:「各將回歸本帳,迅速將我王詔令曉諭全軍將士!一個時辰後,按商定部署分頭開拔!」二十三員大將「嗨!」的一聲,立即大步出帳。

  黎明時分,藍田原月黑風高。一隊隊人馬悄無聲息的開出了軍營,急速散開在遼闊黑暗的原野,向不同的方向兼程疾進。身後的藍田大營卻還是軍燈高挑,刁斗聲聲,彷彿依舊駐紮著千軍萬馬。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52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41 PM 編輯

第三節 齊王夜入軍營 聯軍橫生波瀾


  孟嘗君聽斥候稟報完畢,不禁愣怔了:「白起?白起是誰?」

  春申君哈哈大笑:「噢呀孟嘗君,左右是支濫竽了,管他是誰,打敗便是了!」孟嘗君卻皺著眉頭不停地轉悠,猛然一拍手道:「想起來了!張儀曾經對我說起過秦軍趣事:有個千夫長叫做白起,秦武王與大力士孟賁、烏獲,都在他卒下當過小兵,還有——反正此人非同尋常,有許多故事。」春申君更是樂不可支:「噢呀呀,故事頂得千軍萬馬了?一個千夫長竟做了秦軍大將,我看這秦國氣數啊,也沒得幾多了。」孟嘗君道:「還是不能掉以輕心。秦國歷來是兵爭大國,崇尚耕戰,一個人沒有真本事,三軍如何服他?秦國君臣如何放心他?那可是三十萬大軍,不是兒戲呢。」春申君笑道:「噢呀,認真打仗自然沒錯了。可要將這個千夫長說成大將之才,孟嘗君可是走眼了。想想,七八年來,秦國可曾打過大仗?一個千夫長在襲擊巴蜀啊,奪取宜陽啊這樣的小仗中露出些許頭角,如何便是大將之才了?我看啊,無非是輔助秦王奪位有功,才給了個左更爵位,實際職權才是個前將軍了。這次嘛,沒得旗桿從筷子裡挑,便挑了這根粗筷子而已也!」孟嘗君不禁被春申君說得笑了:「你說得也是道理,但願這白起是個肉頭,成就你我一番大志了。」

  倆人正說得高興,中軍司馬匆匆來到:「稟報丞相:魏趙韓三將趕到中軍大帳請戰,不服上將軍號令,上將軍請丞相即刻前去。」孟嘗君便是一驚,對春申君說聲「一起去!」便匆匆出帳上馬,向田軫的中軍大帳飛來。

  原來,駐紮澠池的趙國大將司馬尚最早得到秦軍拜將的消息,立即馬不停蹄的趕到魏營韓營,魏將新垣衍與韓將申差一聽都大為興奮,竟是異口同聲叫出一聲:「好!正當其時!」三人沒有片刻猶疑,立即飛馬宜陽,堅請聯軍主將田軫明日便向函谷關發動猛攻。田軫本是無甚主見,只因於孟嘗君議定要慎重出戰,便只是一句話回了過去:「三位將軍少安毋躁!聽俺說了:聯軍出戰,須得六國大將會商決之,如何能說打便打?」誰知三將大是不服,那新垣衍赳赳高聲道:「秦軍一個千夫長,上將軍便畏敵如虎,何談滅秦大業?若聯軍不動,我魏趙韓三軍便逕自攻秦!」司馬尚與申差也是一口聲跟上:「正是!聯軍不動,貽誤戰機,我便逕自攻秦!」田軫既拿不出高明方略,又是咬定不贊同三將貿然出戰,四人便在中軍吵成了一片。

  正在此時孟嘗君與春申君趕到。孟嘗君路上已經想好對策,進帳巡視一番,便對三將厲聲道:「六十餘萬大軍做滅國大戰,便當謀劃一個高明戰法,務求一鼓全勝!戰機越是有利,越是要一舉成功,絕不能鼓勇亂戰!不管秦軍何人為將,秦國大軍動向不明,函谷關易守難攻,聯軍協同尚無成法,貿然開戰一旦受挫,三軍銳氣大傷,卻是何人承擔罪責?!」春申君立即呼應:「噢呀諸位將軍,目下一定要謀定而後動,務求一舉成功了。大軍奔馳疲勞,糧草尚在陸續運輸,急於出戰,分明不利了!」見三位大將似有不服,田軫便沉下臉道:「俺上將軍令!旬日之內,只做三事:養兵蓄銳、安置糧草、謀劃戰法。但有擅自出戰者,立請回歸本國!」

  畢竟,齊國三十萬大軍是攻秦主力,孟嘗君又是資深望重,三位大將也只好悻悻去了。

  好容易壓下了一班悍將,已經是明月初升。草草用過晚飯,孟嘗君春申君便與田軫商議攻秦戰法。田軫出身行伍,從來沒有統帥過六十多萬大軍作戰,僅是率領三十萬齊軍西來,路上已經是被各種軍務攪得捉襟見肘,此時只有一句話:「丞相但說如何打?田軫發令便是!」春申君原是算得通曉兵法,可也是第一次做上將軍,更有合縱兵敗與屈原八萬新軍全軍覆滅的慘痛經歷,以及對秦軍的神出鬼沒與強大戰力心有餘悸,真要謀劃打法,便將方纔對秦軍千夫長為將的蔑視忘到了腦後;再加對楚軍戰力心中沒底,便不想分兵,反覆沉吟,只提出正面猛攻函谷關、吸引秦軍來援、趁機聚而殲之的戰法。孟嘗君思忖再三,卻是搖頭歎息:「不行啊,函谷關險峻狹窄,大軍無法展開,秦軍兩萬便能頂住我十萬大軍攻勢,他不來援,你卻奈何?」春申君一陣沉默,恍然笑道:「噢呀糊塗了!如何不去大梁,找信陵君了?」一言落點,孟嘗君恍然醒悟,大笑道:「大妙也!走,立即去大梁。」

  出得大帳,卻見月色朦朧,夜風送爽,兩人大是快意,堪堪上馬,卻見中軍司馬疾步走來:「稟報丞相上將軍:齊王車駕來到營門。」

  「齊王車駕?」孟嘗君大是驚訝,不及思索,便與匆匆出帳的田軫上馬一鞭,迎到營門去了。春申君愣怔片刻,搖頭歎息一聲,逕自踽踽回楚軍大帳去了。

  齊湣王這次卻是輕車簡從兼程而來。齊國大軍出動,他便出了臨淄,移駕巨野澤西岸。在巨野行營,齊湣王立即下令齊國的五鎮兵馬——齊國真正久歷戰陣的二十萬老軍——向巨野澤秘密開進。另外十萬老軍,齊湣王則下令全部開到齊燕邊境的濟水河谷秘密駐紮。這便是齊湣王冥思苦想出來的「一石三鳥,聲東擊西」的大謀劃,只是沒有對任何大臣透漏,由他親自操持實施罷了。燕國、秦國、宋國,都是齊國彈弓石瞄準的肥鳥,至於究竟打那一隻或先打那隻後打那隻?他還要權衡一番,看看各方情勢再定。這便是齊湣王星夜兼程趕到河外的原由,他要實地踏勘,看看六國聯軍究竟能否打跨秦國?

  在大營門口,看著驚訝莫名的孟嘗君與一臉困惑的田軫,齊湣王哈哈笑了:「本王兼程而來,盡盡盟主之情,犒賞撫慰六軍罷了,丞相上將軍無須多心了。」

  孟嘗君走近低聲道:「我王輕車遠行,國無鎮守,涉險未免過甚。臣請我王即刻還國。」

  「人言孟嘗君豪氣干雲,大軍之前,如何卻這般沒有氣象?」齊湣王一陣嘲諷,又轉而低聲撫慰,「本王不多事,激勵將士後立即便回了。」

  「王言甚當。」孟嘗君轉身吩咐道,「請上將軍快馬傳令:六國大將急赴中軍大帳。」

  「遵命!」田軫倒像是個行伍將軍,高聲一應,便上馬飛馳去了。

  孟嘗君便陪著齊湣王一路走過軍營,備細敘說了各軍駐紮位置以及軍營的高昂士氣,以及秦國命無名之輩做大將等等諸般狀況。齊湣王雖然並不振奮,聽得卻是仔細,淡淡笑道:「如這般無名之輩為將,聯軍滅秦當牛刀殺雞了。」孟嘗君道:「牛刀殺雞不敢說,勝算卻是頗大。」齊湣王道:「孟嘗君以為,這場戰事需得幾多時日?」孟嘗君沉吟道:「以田文忖度,大約總在一個月左右。」「一個月,也夠了。」齊湣王沉默片刻,突兀冒出一句,又立即鄭重其事,「無論情勢如何突變,孟嘗君只須穩住六國大軍便是。能打跨秦國最好,但只要不落敗,便是功勞。」孟嘗君聽得雲山霧罩,不禁驚訝道:「我王莫非另有他圖?」齊湣王哈哈大笑:「天機不可洩漏,只管打仗就是了。」孟嘗君對這個齊王的神秘兮兮素來不耐,不禁便是眉頭大皺,卻也是無可奈何,只有默然對之了。

  進得大帳歇息片刻,便聞帳外馬蹄聲疾,各國大將連同副將、輜重將領等陸續來到,竟是滿蕩蕩一帳。田軫升帳,只高聲說得一句:「盟主齊王,駕臨河外犒賞三軍,請齊王訓示!」大將們一聽富甲天下的齊王犒賞,便大為振奮,不約而同地高呼了一聲:「齊王萬歲!」

  片刻之間,全副裝束的齊湣王在孟嘗君引導下大步出帳:頭上一頂無流蘇的紅色天平冠,身披一領紫色的繡金斗篷,內穿青銅軟甲,也就是時人說的金甲,腳下一雙高達膝蓋的牛皮戰靴,左手持一口三尺長的闊身劍,更兼虯髯戟張,步態赳赳,竟看得滿帳大將目瞪口呆!除了齊國將領,有人便不禁輕輕的「噫!」了一聲。原是這身裝束奇特不過——戰將甲冑、統帥斗篷、國王天平冠、騎士闊身劍莫名其妙地組合起來,再加上齊湣王的奇特形貌,頓時怪誕異常!若非在中軍大帳,又申明了是盟主齊王,這些率直的將軍們定然會大嘩起來。

  「諸位將軍,」齊湣王卻是高傲矜持地開了口,「本王親臨戰陣,激勵三軍,犒賞各軍齊酒一百桶、黃金千鎰、牛羊豬各一百頭!」

  「齊王萬歲——」大將們驚喜非常,可著嗓子喊了一聲,大帳竟被呼的鼓了起來。

  「只是,本王須得申明:獎罰有度,這般犒賞卻是不能給了搪塞合縱之國。」齊湣王目光一掃,大帳便倏忽聲息不聞,將領們都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不知道這個「東海青蛟」要問罪於何人?孟嘗君更是忐忑不安,直覺今夜大事不好,可想想這個齊王歷來喜歡驚人之舉,掃興者立時便殺,卻也是無可奈何,倏忽之間竟是想起了甘茂,直後悔沒舉薦甘茂入軍同謀。

  此時齊湣王見大帳中一片肅然,不禁大是滿意,拉長聲調問道:「燕國何人領兵啊?」

  「末將張魁,參見齊王!」前排坐墩中站起一人,卻是黝黑精瘦鬚髮灰白衣甲破舊,與帳中衣甲鮮明精神抖擻的大將們相比,直是老軍一般。

  「張魁?」齊湣王冷冷一笑,「名字倒是亮堂,官居何職啊?」

  「稟報齊王:末將職任行儀!」張魁倒是底氣十足。

  「行儀?哼哼,連個將軍也不是,帶了多少兵馬啊?」

  「稟報齊王:燕國窮弱,末將帶兵兩萬參戰!」

  「兩萬,都是老卒,對麼?」

  「齊王明鑒:雖是老卒,一樣效命疆場!」

  「大膽張魁!」方纔還帶著一臉笑意的齊湣王突然暴怒拍案,「兩萬老卒,一個行儀,便來趕這天下大利市?燕國好盤算!別家流血,你家分地麼?」

  張魁拱手高聲道:「齊王差矣!燕國原不出兵,也不貪秦地,我王念及燕齊淵源,念及蘇代上卿與武信君蘇秦情誼,方才出義兵兩萬,且自帶軍糧,如何便是趕利市了?」

  「一派胡言!誰家不是自帶軍糧了?」齊湣王聲色俱厲,「分明是火中取栗貪得無厭,竟敢大言不慚自詡義兵?來人!將張魁推出,斬首!」

  這一下卻是滿帳驚慌。雖說各國大將對燕國都是心存蔑視,但因張魁早已在軍中昌明燕國不分秦土,只為全六國合縱名分,所以也不再給張魁難堪。如今這齊王未曾開戰,便要立殺別國大將,這在戰國盟約合縱中當真可是頭一遭,大將們頓時驚慌失措。在座大將春申君最有資望,將領們的目光便齊唰唰聚了過來,連孟嘗君也向春申君飛快的瞥了一眼。春申君歷來長於斡旋,便從首位將墩站起拱手笑道:「噢呀齊王,這未出兵便先斬將,只怕不是吉兆啦。再說,燕國數年戰亂,國窮兵弱也是實情,縱然兵少,何至於死罪?齊王心胸如東海,饒恕張魁,必能使燕軍拚死力戰啦。」

  「狡辯之辭!」齊湣王更是滿臉漲紅拍案厲聲,「殺一個張魁便是凶兆了?放一個張魁便是東海了?本王偏偏不信!偏要看看這天意如何?田軫!立殺張魁!無赦!」

  大將們驟然變色!眼看連春申君都碰了個大大的釘子,若是別個講情,還不得陪了殺人樁?畢竟這是齊軍大帳,將領們一時竟是冷著臉無人說話。孟嘗君一看情勢大壞,正要挺身而起,卻不防田軫已經大喝了一聲:「中軍武士!拿下張魁立斬!」便聽「嗨!」的一吼,早有四名鐵甲猛士撲上前來,夾住張魁便拖出了大帳。張魁被夾,卻是兀自嘶聲大喊:「田地!你不是君王!一條海蛇!海蛇!老燕人會復仇!扒了你的蛇皮——」

  「張魁!豎子猖狂!」齊湣王勃然變色,抽出長劍便衝出了大帳,疾步趕到武士身前,只聽「噗!」的一聲鮮血飛濺,張魁竟是頃刻斃命了。

  齊湣王回過身來竟是一陣哈哈大笑。笑聲中,大將們卻鐵青著臉紛紛出帳,從他身邊走過,竟是沒有一個人向他做禮辭行,連最講究邦交禮儀的春申君也黑著臉走了。片刻之間,大帳中便是空空蕩蕩,只剩下了面色灰白的孟嘗君與那個呆若木雞的田軫。齊湣王也不看兩人,便對隨行御史下令:「將張魁斬首,頭顱連夜送往薊城!本王卻要看看,這個小小燕王如何說法?」御史答應一聲轉身便走,片刻之後,便聞馬蹄聲疾,直向軍營外去了。

  孟嘗君始終沒有說話。齊湣王竟然也沒有理睬孟嘗君,只對田軫高聲吩咐道:「本王去了。三日之後,燕王若低頭服罪,便放兩萬燕軍生還,否則,一體斬首!教豎子心疼一番。」說罷長劍一揮,便帶著一班武士赳赳去了。

  良久,孟嘗君長吁一聲,獨自踽踽出帳,在朦朧月光下竟是直轉悠到天亮。

  三日之後,斥候飛馬來報:燕王已經派出特使向齊王請罪,自認選將有失,並重派將軍凡繇前來領軍。孟嘗君大是狐疑,覺得此事蹊蹺之極。從邦交大道看,齊王縱是盟主,擅殺他國將領也是大大開罪於盟邦的不義暴行,任何國家都會奮起報復的,輕則毀盟退兵,重則尋釁復仇。可燕王忒煞怪了,竟自請罪責重新派將!是這個燕王果真軟骨病被齊國聲威震懾了?還是另有他圖?孟嘗君竟是想不出個頭緒,便來到楚軍大帳找春申君說話。

  春申君半日思忖,卻是一聲喟然長歎:「噢呀孟嘗君,我看這不是好兆頭啦。不要忘記,燕國姬平可是有為之君,更有樂毅、劇辛一班幹才了。明是齊國欺凌,他卻隱忍不發,只能說,這仇結得更深了,豈有他哉!」

  「縱然結仇,燕國又能如何?」畢竟事關邦國,孟嘗君便有些不服。

  春申君卻是搖搖頭:「噢呀,人算不如天算,但願齊王不要再滋生事端了。」

  想到齊王的怪誕無常,孟嘗君頓時沉默,心頭便是沉甸甸的。春申君笑道:「噢呀孟嘗君,別想遠了,還是說打仗。各軍大將已對齊軍生分,不能再耽延時日也。」

  孟嘗君霍然起身道:「我意,三日後攻秦!」

  「噢呀是也,打敗秦國,天大的事也好說啦!」春申君頓時興奮起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52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42 PM 編輯

第四節 河外大開打 初帥刁猛狠


  兩天過去了,六國聯軍對函谷關發動猛攻的時刻即將來臨。

  奇怪的是,函谷關城頭依舊是那樣寧靜,黑色旌旗舒展的漫捲著,牛角號悠揚的吹動著,關城下進進出出的山東商賈依然絡繹不絕,竟絲毫沒有大戰迫近的緊張跡象。駐紮澠池的趙軍已經開出了城堡,在函谷關外的山口紮下了堅實的營盤。從大戰地利看,正好在關外能夠展開大軍的那片谷地的出口兜住了秦軍。然則,眼看就要發動猛攻了,這函谷關竟然還是那一萬守軍,秦國大軍竟絲毫不見蹤影!司馬尚大是嘀咕,望著關後那莽蒼蒼西去的狹長函谷,竟是疑雲突生,獨建大功的急切之心竟是瞬間消散,連忙飛馬來到伊闕山口的魏韓大營與新垣衍、申差商議。說了一陣竟是莫衷一是,三人便又飛馬來到宜陽主力大軍營帳。

  連日來,孟嘗君也是心下疑惑,焦急的等待著秦軍出現。偏偏的開戰日期在即,秦軍竟是杳無蹤跡,孟嘗君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中便有些發虛,想更改號令看看再說。恰在此時,前軍三大將飛馬趕到。孟嘗君先穩住了三員大將,便立即召春申君前來共商。

  聽孟嘗君與前軍三大將一說,春申君倒是笑了:「噢呀依我看,此事卻是簡單啦。白起初帥,必然求穩。為秦軍計,穩妥戰法莫過於佔據地利,於函谷兩岸山林中埋伏大軍而已了。關城故做平靜,那是誘我入伏之計了。否則,三十萬大軍還當真上天入地不成了?」

  孟嘗君眼睛一亮,頓時恍然大悟:「你是說,秦軍便埋伏在函谷兩岸山林?」

  「噢呀,豈有他哉?」

  「既然如此,我卻如何破法?」孟嘗君大是興奮。

  「噢呀,這可得上將軍與前軍主將們先說了。」春申君素來看不慣這幾人無能貪攻,竟是要給他們難堪。

  田軫倒是渾然無覺,司馬尚三人卻是心性粗直加立功心切,竟沒有聽出春申君的揶揄,一口聲道:「春申君便說,但有妙計,我等衝鋒陷陣便了!」

  見孟嘗君也看著自己,春申君便道:「噢呀,但凡伏兵作戰,其背後必然空虛了。若能分兵出擊,繞道敵後,前後夾擊,便是勝算了。」

  「春申君不妨說得仔細,一次商定,俺立即發動便了!」田軫也頓時來了精神。

  「噢呀,那我便說了。」春申君也不笑了,霍然起身指點著帥案前釘在大板上的那幅羊皮大圖,「兵分三路了:第一路,趙魏韓三軍正面猛攻函谷關,不求剋日便下,但求粘住秦軍不能分身了;第二路,楚軍與齊軍一部,東南出崤山,繞道拿下武關,進入關中腹地,從背後夾擊秦軍;第三路,齊軍主力兜住函谷關外,一則截擊逃亡秦軍,二則不使秦軍偷出山東了。若得如此,似可勝算了。」雖然不是命令口吻,顯然卻是躊躇滿志。

  「我看可行!」田軫率先贊同。

  「春申君萬歲!」司馬尚三人更是興奮,竟是齊齊的喊了一聲,戰勝之心立即回歸——有如此分派,他們若能先期攻克函谷關,自然便是天下頭功!

  孟嘗君笑道:「大軍作戰,難得有此共識也!便請上將軍發令了。」

  田軫大是振作,立即到帥案前拔出令箭:「司馬尚、新垣衍、申差聽令!」

  「嗨!」三將答應一聲,挺胸拱手。

  「明日午時猛攻函谷關!務求大張聲勢,使秦軍不能分身!」

  「謹遵將令!」

  「春申君黃歇聽令!」

  「在!」

  「命你率領楚軍十萬,並齊軍十萬,東南出崤山、攻武關,前後夾擊秦軍!」

  「謹遵將令!」

  「達子聽令!」

  「末將在!」一員齊軍大將高聲前出。

  「命你率領齊軍十萬,歸屬春申君攻取武關!」

  「末將遵命!」

  田軫慷慨激昂:「俺自率領二十萬大軍,正面封堵關外山川!各軍務必同心協力,一舉滅秦!」帳下轟然一聲,便鏘鏘然出帳,各自飛馬去了。

  ※※※

  此時,白起大軍卻兵分五路,兼程行進在函谷關內外的大山之中。第一路鐵騎兩萬,嬴豹為將,從桃林高地的誇父山,越過函谷關南側陝原,直插澠池背後大河南岸的谷山密林。第二路鐵騎三萬,王陵為將,秘密出陝原,沿著大河南岸的茫茫葦草隱蔽東進,直插伊闕背後的山巒埋伏。第三路步騎混編五萬,王齕為將,出崤山東南,秘密插進宜陽西面的松陽山埋伏。第四路步兵兩萬,山甲為將,出崤山東南,直插武關之南的臼口構築壁壘。第五路主力大軍鐵騎十萬,由白起親自統軍,蒙驁為副,直接開進與函谷關毗鄰的崤山腹地。

  在藍田大營出發時,白起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兵貴神速,各軍務必在三日後的第一個晚上趕到指定山林。秦國存亡,在此一戰!諸位將軍與白起摸爬滾打多年,素來坦誠相見,誰個有難處,當即言明,白起立即換將!」

  全帳轟然一聲:「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只此一聲,便是軍前誓詞,任何人也無須多問多說了。

  「還有一言,」白起卻又對著大將們肅然一拱:「秦王雖賜我鎮秦金劍,白起卻不想濫施軍法立威。我當先行昌明:諸位對戰法沒有異議,便不得有絲毫違反,若有違反,白起卻不會徇私。」

  舉帳轟然一聲:「若有違反,甘當軍法!」

  白起肅然道:「這次戰場遼闊,各軍自在一方,須得明確開戰次序:達到指定地後休憩一個白日,不得急於開戰。次日午夜,由嬴豹、王陵先行發動,狼煙烽火知會我軍。此後王齕發動,再此後中軍殺出。山甲一軍須得固守三日,若無偷襲敵軍,方可開出崤山參戰。」

  「嗨!」將領們轟然領命。

  「最後一言,」白起驟然慷慨激昂,「一旦開戰,務求猛狠,一舉痛殲,打得山東六國疼到心裡!諸位切記:各軍唯以斬首論功,僅僅擊潰敵軍,不算功勞!」

  「猛狠殺敵!斬首論功!」大將們分外亢奮,竟是齊聲大吼。

  大軍五路出發後,白起封好了一個銅匣,派出了兩名鐵鷹劍士名號的得力斥候星夜送往鹹陽王宮,而後便帶著一個全部由鐵鷹劍士組成的百人隊趕上了蒙驁的中軍主力。這支主力大軍的全部行軍路程都在秦國境內,雖然專門走人跡罕至的山區,卻能晝夜兼程,所以在次日太陽落山之前便到達了崤山腹地。時當八月中旬,秋高氣爽,山溪小河谷與蒼翠山林的空地間正好歇息。先鋒部伍已經事先踏勘好適合紮營的幾道最隱蔽的山谷,大軍便按照出山序列悄無聲息的駐紮了下來。騎兵一律靠近山溪,飲馬餵馬刷馬極是方便。步兵一律在林間空地,不冷不熱,連軍帳也用不著紮起。大軍營地派定,便立即有軍令傳下:「不埋鍋不造飯,取溪水咥冷食,之後立即大睡!」命令一下,山林河谷間便立即開始了快速冷食——打來一袋山溪水,就著一塊醬乾牛肉與幾塊粗麵硬餅便囫圇大咥,一時咥罷,山谷樹林遍響起了漫山遍野的呼嚕聲。這卻不怕有人聽見,一則選的便是無人居住山林,二則斥候游騎已經放出了方圓五十餘里,任何人也進不了任何一個山口。

  其餘四路大軍卻有一大半路程在函谷關外,便分做了兩段走:第一夜到達函谷關內的桃林高地,便吃喝大睡一個白天,晚間便秘密出山東進。雖然路程都在兩百里之內,對秦國新軍來說便是短途了,但依然做了最周詳的準備:戰馬銜枚裹蹄,盔甲固定甲頁,愛咳嗽者事先用布帶裹嘴,劍器弓箭號角等一律固定妥當。

  對四路出關大軍,白起還下達了一個特殊命令:出關軍兵只配發醬乾牛肉,而不配發醬羊肉。這道將令一下,將軍士兵們很是笑了一陣子,可細細一想,羊肉膻味濃烈,只要隨身攜帶,秦人必是大咥,萬千人眾一起咥,縱是冷食,膻味隨風飄散,也難保不被精明的敵軍斥候察覺,一旦被敵察覺,出其不意何在?如此想得明白,將士們便對這位新統帥大是佩服。《孫子兵法》云:多算多勝,少算少勝,不算無勝。這位新統帥連羊肉膻味兒都算到了,焉有不勝之理?

  如此連續兩夜,第三日凌晨,白起在崤山便接到各路秘密斥候傳來的陰符:四路大軍都已經到達指定山林埋伏妥當。白起立即命令回傳陰符:明晚發動。

  正在此時,卻有快馬斥候報來一個驚人消息:齊國二十萬大軍正兼程向宋國疾進,齊王親自統兵,意圖不明。蒙驁大急:「莫非齊國覺察我軍計謀,二十萬大軍快速救援了?我看,提前發動,先發制人!」白起卻面無表情的在山溪邊的大石上佇立著,朦朧的月光下好似一尊石像,良久沉默,卻是斷然道:「原定謀劃不變,各打各的!」蒙驁倒吸了一口涼氣:「白起,你真的如此篤定?這可是二十萬生力軍,一旦開入河外,後果不堪設想也。或者收軍於函谷關內,只要函谷關不失,便是勝仗。」白起做千夫長時,蒙驁便是前軍副將,加之秉性厚重誠實,與白起素來相投,故有此推心置腹一說。

  白起這才低聲道:「依我看,這個田地決然不是衝著我軍來的,這條海蛇要吞滅宋國!」

  「啊——」蒙驁長長的低呼了一聲,「此時滅宋?這不是搬石頭砸自己腳麼?」

  「哼哼,」白起冷笑一聲,「人家卻不做如此想,這便叫利令智昏。你想,如果不是滅宋,齊王用得著親自統兵?一個孟嘗君、一個上將軍、再來一個國王,誰會如此疊床架屋的打仗?」

  蒙驁不禁嘿嘿笑了:「鳥!你這歪腦偏是管用。」又連忙壓低聲氣,「如此說來,這六國聯軍必亂無疑,誰能看著這塊肥肉被齊國獨吞了?鳥!」

  「我卻不管他亂不亂,只管猛打!」白起一拳砸在大石上。

  蒙驁硬是憋住了開懷大笑,一拍胸脯:「鳥!便打他個亂仗,殺人算數!」

  白起回身命令中軍司馬:「立即快馬下令駐陶邑秦軍:齊軍但攻宋國,立即佯敗撤兵,從河外回師,與王齕會合作戰!」

  「嗨!」中軍司馬一聲答應,便飛步去了。

  清晨,當太陽剛剛掛在東方山巔時,函谷關守將胡陽便疾步登上了城頭,連續幾日沒有動靜,他已經很是著急了。剛剛拾級跑上城牆,便聽見箭樓司馬急喊一聲:「敵軍來了!快報將軍!」胡陽低喝一聲:「沉住氣,我來了!」便大步趕到箭樓女牆前,手搭涼棚舉目一望,臉色立時便黑了下來——關外廣闊的山原上,一道金紅色的細線正在迎面逼近,片刻之間,朝霞之下的金紅色細線便變成了洶湧的紅潮,沉雷隆隆捲地,旌旗翻飛鐵騎縱橫號角響亮,竟是鋪天蓋地壓來。

  「鳥!終是來了。」胡陽冷冷一笑,厲聲下令,「聚兵號!」

  十支牛角號「嗚——!」的一聲,頓時響徹關城。隨著急促淒厲的號角,一隊隊黑色甲士從十幾條石梯馬道湧上城頭,片刻之間,箭樓兩端的城牆上便是盔明甲亮。胡陽轉身大步跨上箭樓中央最高處的鼓架前,摘下兩支胳膊粗細的鼓棰,高聲喊道:「各隊就位!回我號令——!」說罷擂動鼓棰,便是一陣急如密雨的急促鼓點。

  片刻之間,箭樓下便是三聲短促的牛角號,隨即一聲悠長的回應:「弓弩一千就位——」

  「咚!咚!咚!」箭樓高處三聲沉重的大鼓。

  城頭便是兩聲長號,一聲回應:「滾木擂石一千就位——」

  「咚!隆隆隆隆隆隆隆!」

  一聲長號,一聲回應:「長矛手三千就位——」

  「咚咚!咚咚咚!」

  一長兩短三聲牛角號,跟著便是一聲呼應:「游擊手一千就位——」

  「咚咚咚!咚!」

  兩長一短三聲牛角號,又是一聲呼應:「搬運手兩千就位——」

  「咚隆隆隆隆隆!咚!」

  城頭猛然齊聲大吼:「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山鳴谷應間一陣沉雷便向遠方碾去。

  正在此時,遠處大軍已經凝成了一片遼闊的紅色森林。倏忽之間,便聞隆隆戰鼓掠過原野,便有三個碩大的步兵方陣推著雲車、抬著雲梯,怒雲翻捲一般向這座連綿群山中的小小關城壓來。方陣之後,三面大纛旗獵獵舒捲,趙魏韓三個斗大的白字竟是在城頭也看得分外清楚。

  按照田軫的軍令,猛攻函谷關從午後開始。這也是春秋戰國以來的攻城慣例,一則是大軍馳騁抵達城下,須得稍事休整;二則是午後攻城,與夜戰銜接緊密,士兵不至於脫力。但是司馬尚三將卻是另有一番想頭:函谷關縮於兩山之內,城下最多容納兩萬多人攻城,趙魏韓三軍二十四萬人,足夠輪番猛攻,無須擔心士兵脫力;若能在楚軍拿下武關之前攻克函谷關,便能先期直入關中腹地,那便是一戰揚名天下。有了這一番想頭,三將便不約而同地喊出一聲:「早打好!」於是,三軍部署便驚人的一致:三萬騎兵留守大本營,五萬步兵輕裝疾進,猛烈攻城;關城一旦攻克,立即由後續騎兵長驅直入;即或攻城戰曠日持久,各軍步兵也可輪換回大本營休整。如此部署之下,這十五萬步兵便是全部輕裝,只帶一日乾糧,只帶與攻城相關的兵器,其餘輜重便全部留在了大本營。

  部署一定,三軍午夜出動,輕裝疾進,竟在太陽出山時便趕到了函谷關下。一看函谷關並無重兵佈防,三將大是振奮,一聲令下,三軍各出一個萬人方陣:趙軍居中,魏軍在北,韓軍在南,一齊猛攻。三將在城下約定:誰先破城,函谷關便歸了誰的國家。約定一立,三將立即各自曉諭本軍,並立下絕世重賞:第一個登上城頭者,立賞千金,封千戶!對於浴血沙場的軍兵來說,賞金多少,原是身外之物,當真戰死了還不定領得到;但這千戶封地可是子孫承襲萬世不移的爵位,卻當真是千載難逢!如此賞格一出,三軍將士人人血脈賁張,竟是三軍較武一般,山呼海嘯般向函谷關殺來!

  胡陽大吼一聲:「點起狼煙烽火——!打——!」

  進入戰國之世的第一場最大規模會戰,就此開打了。

  函谷關被當世視做「天下第一關」。最根本處,便在於這道雄關從未被任何一國正面攻破過。在春秋戰國,唯一在軍爭中奪取函谷關的,只有魏國上將軍吳起,可那也是先奪河西之地而後壓迫秦軍退出函谷關的。其所以如此,在於函谷關地形極為特殊:卡在陝陌山原與崤山的連綿群山之中,且不在山口,而在峽谷入口兩三里之後;進得關城,便又是深長如「函」的峽谷;後世《水經注》云:「(河水)北出東崤,通謂之函谷關也。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澗道之峽,車不方軌,號曰天險——巖險周固,衿帶易守!」若僅僅是如此一道長長山谷夾在兩座小山之中,或可繞道背後,在兵家也並非難事。偏偏是崤山、桃林高地與陝陌三大塊高原山地糾結盤桓,方圓幾近千里。僅僅桃林高地之誇父山,便是「廣圓三百仞」。函谷關北面的陝陌山原更是高山連綿,大河奔湧其間,兩岸層巒疊嶂,最高的一座開山竟是「方可里餘,三面壁立,高千許仞」!如此山原環結,林木蒼茫,人跡罕至,便成了橫亙在中原與秦川之間的一道難以逾越的廣袤天險。從中原西部進入關中,便惟有函谷關一條道了。

  秦國收復河西,重新奪回函谷關後,便對函谷關大加修葺。除了關城全部改用長大的石條砌壘,更重大的改進,是將關城的城牆向兩岸山原各自伸展了十餘里,便成了以關城為軸心的一道小長城。兩端長城的山頂處,設置了兩座烽火台,但有敵情,孤直的兩柱狼煙在山頂直衝雲天,關中的藍田原也能一目瞭然。長城之上,女牆垛口與石條城牆連為一體,箭孔密佈卻又堅固異常;每隔三丈,便有一座碼砌整齊的小山——卻是打磨光滑的粗大滾木與打成各種形狀且大小不一的石塊;每隔五丈,便有固定在巨大木架上的強弩,同時有一間專門儲藏遠射箭矢的石屋;小山與箭屋之間,便是綿延不斷的兵器架,但有戰事,除了兵士手中的兵器,兵器架上也插滿了各種趁手兵器,絕不至於出現刀劍砍得捲刃而無處可換的情形。為了確保函谷關萬無一失,秦惠王時專門向關城之內的軍營四周遷移了一千戶老秦人。這一千戶人家或種田或狩獵,不向官府繳納任何賦稅,一年只做兩件事:一個月製石,一個月製木。所謂製石,便是開鑿堅硬岩石,然後打磨成各種形狀大小不同的石塊石片。所謂製木,便是入山砍伐枯死的樹木,截取樹幹最粗的中段,做成兩頭尖銳中間粗大的滾木。但逢戰事,一千戶百姓便立即聚集起來,精壯者組成搬運手隊伍,老弱婦幼便為大軍舂麵舂米做飯。函谷關平日只駐一萬步兵,但在這種長期精心構築的防守壁壘支撐下,直是固若金湯!

  在出關探敵時,白起便詳細巡查了函谷關防禦,末了只問胡陽一句:「大軍一旦攻城,能否支撐三日?」胡陽思忖片刻,慨然拱手道:「稟報左更:外無救援,胡陽足可支撐旬日!」白起一擺手:「好!我不增兵。但起狼煙,算你開打。支撐三日,便是大功!」

  今日在城頭一望,胡陽便知道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惡戰。但他還是按照預先的謀劃,將一萬甲士分成了兩班迎敵,每班五千,每兩個時辰一輪換。因了關城兩端有長城二十里,所以每班專設了一千名游擊手,那裡吃緊便趕到那裡。

  趙魏韓三軍各一萬攻城,面對的地形卻是大相逕庭。先說居中猛攻的趙軍。這裡正面對矗立在兩山峽谷中的關城箭樓,城外大道連同道邊低緩山坡,統共也就一二里寬。這裡是函谷關的核心,也是攻城的主要方向。司馬尚奪取頭功心切,連日來精心籌劃:百人一副雲梯,千人一架雲車,共是一百副雲梯十架雲車,結實的粗麻繩與鐵鉤、砍刀、大斧等攻城一應器具,更是反覆查驗無誤。更為厲害的一手是:司馬尚從無法直接攻城的後續大軍中集中了三千名強弓硬弩手,要徹底壓制函谷關的弓箭手。

  此刻號角一起,司馬尚便大吼一聲:「放箭——!」

  列好陣勢的三千副強弓硬弩一齊開射,密集的箭雨便在一片尖嘯中向箭樓與城牆猛烈傾瀉過去!一時之間,函谷關的箭樓城牆竟被箭雨淹沒,朦朧模糊得幾乎從峽谷之間驟然消失了。便在此時,戰鼓大起,五十個百人隊擁著雲梯推著雲車山呼海嘯般衝向城牆。只要雲梯搭住城牆,雲車在城下立起,城下箭雨停止傾瀉,這攻城戰便進入了近身肉搏,十有八九便是大功告成了。

  眼看雲梯呼嘯靠住了城牆,雲車也高高聳立起來,爬城猛士已經紛紛踏上雲車木梯,城上竟是還沒有動靜。秦軍嚇跑了?函谷關是空城?司馬尚心念一閃,哈哈大笑:「停射!函谷關是空城——」話未落點,突然便聞城頭鼓聲大做梆聲響亮,彷彿是沉雷壓頂,密集的巨石沿著城牆斜面轟隆隆滾砸下來,一浪接一浪連綿不斷!雲梯雲車在這隆隆滾來的巨石猛擊下,竟是一片嘁哩喀嚓哎喲哇啦,頃刻之間便被擊毀壓跨擠碎。與此同時,遍佈女牆的箭孔也射出了密集箭雨,只顧奔突躲避巨石的士兵們便做了活活的箭靶,竟是一個個帶箭冒血的插在大石縫中無法挪得半步。不消片刻,第一波五千兵士便死傷了大半!

  司馬尚面色鐵青,想喊一句什麼卻硬是愣怔著喊不出來,憋得片刻,竟是跳腳大吼:「第二陣給我再上!拿不下函谷關,都給我死!」

  再說北面的魏軍與南面的韓軍,面對的卻是林木蔥蘢怪石嶙峋的山原,站在山下,只能遙遙看見函谷關長城上的旌旗狼煙而已,不說猛攻,便是爬到長城腳下只怕也是難上加難。新垣衍在山坡大石上了望片刻,看了看風向,一咬牙吼道:「燒——!燒光這些山林,踏出一條路來!」魏軍一聲吶喊,便從後軍輜重車搬來了幾十桶火油,專門澆潑在林木蔥蘢處。時當中秋,草木已經乾黃,一舉火把,頓時便是燎原大火順著山勢便燒了上去。

  新垣衍哈哈大笑:「好風!天助我也!燒——!」

  南面山下的韓軍一看北面大火燒起,頓時恍然,也連忙傚法。片刻之間,函谷關南面山頭也是一片火海潮水般捲向長城。兩邊山頭歡呼聲竟是遙遙相聞。新垣衍便是一聲大喝:「五千一隊!兩波攻山——!」此時大火已經燒到山腰,五千軍士一聲吶喊,牛皮戰靴便趟著滾燙的還閃爍著火星的草木灰漫山遍野衝了上來。可忒煞是怪!眼看著大火便到函谷關長城,山風卻突然轉向,變成了迎面風。這一下情勢大變,山火頓時迎面撲來!雖然沒了草木,可那迎面撲來的灼熱火舌與飛揚的火屑草木灰,卻是鑽眼上臉灼得人生疼,衝鋒氣勢頓時便緩了下來。更有一樣,兵士甲冑多是牛皮做襯底外罩鐵片,更別說還有牛皮盾牌、牛皮戰靴、皮質劍鞘等,若衝入火海,分明便是引火燒身!所以風向一轉,士兵便本能的回身避火,擠撞成一團一團。

  正在此時,便聽函谷關長城上一片吶喊:「起——!」喊聲方落,魏軍腳下的山體竟是轟隆隆塌陷,成百上千的兵士竟是在驚慌恐懼的慘叫中驟然從地面上消失,一道十多里長兩丈多寬的壕溝冒著騰騰火星,赫然出現在眼前,彷彿便是森森地獄一般!新垣衍與後隊軍士尚未回過神來,便聽城牆上又是喊聲大起,巨大的圓石便漫山遍野隆隆滾來!這些滾圓的大石與山巖碰撞,有的便凌空彈起,竟飛一般越過壕溝向後隊軍士砸來。新垣衍大驚失色,喊一聲:「收兵——!」便狂奔而去。逃開飛石猛襲,回身再看,新垣衍竟是目瞪口呆——那萬千圓石竟是一層層滾入壕溝,溝內便隱隱傳來一聲聲沉悶的慘嚎,一星星依稀濺起的血珠,眼看著那三四千兵士竟是被全數吞噬了!

  「歹毒!秦人歹毒!」新垣衍跳腳狂吼,「收兵!回中路攻城!殺光秦人!」

  便在函谷關狼煙升起的時候,站在崤山最高峰了望的白起立即回身下令:「傳令中軍主力:立即向崤山北口隱秘出動,集結待命。」說罷看著狼煙思忖片刻,便回身匆匆下山,剛到半山腰,便有中軍司馬飛步上山:「稟報左更:楚齊大軍二十萬,進入武關東南丹水河谷,山甲所部已經接戰!」白起沉聲道:「傳令蒙驁將軍,中軍分出步兵兩萬,卡住楚軍後路。」中軍司馬顯然猶疑擔心,沉吟道:「如此一來,中軍只剩八萬鐵騎,齊國主力可是二十萬大軍,衝擊之力可能減緩。」白起冷笑道:「我原不想吃掉楚軍,可一有變數,放走他便是暴殄天物了。這個變數,你看不出來?」中軍司馬恍然笑道:「左更是說,齊軍滅宋?」白起目光一閃,也不說話便徑直下山了。

  山甲的兩萬步兵已經忙碌了兩日,裝路障、挖陷坑、開壕溝、設馬刺、築鹿砦、搬頑石,竟將這臼口南面十里之內弄得寸步難行。此地名臼口,可見地形之奇。臼者,本是舂米器具。農耕之初,人們掘地為坑,待土坑變乾變硬後便在坑中舂米。後來,聰明者便發明了石臼,也就是將一塊大石頭鑿出一個大坑,打磨光滑,然後以木杵在坑中舂米。地貌似臼者,便是山地窪陷,狀若大坑。這臼口,便是丹水河谷的一片小盆地的入口,有兩座小山夾峙,進入武關的大道恰恰便從臼口中央通過,丹水也從臼口流出直向東南入漢水,進入武關的大道便在丹水岸邊與水流並行。旅人向西北越過臼口,一日便可到武關之下,東南出臼口,一日便可出崤山進入楚國。

  為了輕裝疾進,春申君將笨重的戰車與老弱兵卒全部留在了宜陽大營,只餘五萬精悍的山地子弟兵。對於武關,楚軍比齊軍熟悉得多,自然便是前鋒大軍,達子的十萬齊軍壓後。認真說起來,春申君並沒有將十萬齊軍當做主力,只是聯軍作戰多有微妙,才依照傳統接受了齊軍共同進攻而已。究其實,武關秦軍只有一萬,五萬人足以攻克,若五萬不行,十五萬也同樣不行!此中道理,便在於武關極為險要,只能以三五萬精兵出其不意以奇襲破之,若打成了明仗硬仗,大山要塞有一萬精兵當關,縱有十多萬大軍也無從施展。

  正因為清楚箇中奧秘,出發時春申君便對達子下令:「我領五萬楚軍兼程疾進,你但舒緩而來,照應好不被秦軍切斷後路便是。」達子對這一帶地面極是生疏,自是立即答應:「春申君放心攻關,我守住後路便是!」

  疾行一日,楚軍於暮色時分涉過均水,不消半個時辰便進入丹水河谷大道。說是大道,只是對商旅車馬而言,對於五萬大軍來說,再寬也顯得擁擠不堪。春申君立馬道邊小山頭遙遙觀望,揚鞭一指遠處隱隱可見的山口:「前方便是臼口,十人一列,疾行穿過,不得停留!」身邊司馬飛騎傳令,片刻之間,便見楚軍部伍整肅成列,唰唰唰開向山口。春申君的謀劃是:一過臼口便分兵繞道,前後夾擊,奇襲武關!雖然武關之前只有一條商道,但對於這些出身藥農獵戶的山民子弟來說,從荒無人煙的大山翻越到武關背後,卻並不是難事。

  突然,轟隆隆如連綿沉雷,便聞前軍大嘩人喊馬嘶!正在山頭了望的春申君大驚,馳馬飛下山頭便向前軍衝來,及至一看,卻是面色鐵青——幾個巨大的陷坑黑糊糊便在眼前,坑中掙扎著驚慌呼救的士兵與受傷嘶鳴的戰馬;陷坑雖然不深,坑底卻是竹矛林立,士兵戰馬都是一身鮮血,路上的將士們驚慌叫嚷,一時竟是無所措手足。春申君厲聲大喝:「點起火把!前軍救人!游擊斥候前行探路!一個千人隊上山,推大石滾路,探明陷坑!」片刻之間,各方忙碌,大片火把便漫山遍野的亮了起來。

  大約半個時辰,臼口前路面已經探明,再沒有陷坑。春申君本來已經大生狐疑,準備撤軍,聽得再沒有陷坑,便一咬牙下令:「過!穿過臼口!」

  在山邊大片火把照耀下,楚軍大隊人馬隆隆推進,要以最快的速度穿過臼口。正在前隊堪堪進入山口的一剎那,突聞山崩地裂般一片喊殺,兩邊山頭竟是箭如急雨石如沉雷,隆隆之中夾著一片尖嘯,竟是鋪天蓋地般壓了下來!楚軍不及反應,已經被亂石箭雨殺傷許多,後隊尚在繼續湧來,一時間竟是自相擁擠踐踏起來。便在楚軍混亂之時,突聞一片牛角號淒厲的響徹山谷,大片黑色甲士便挺著亮煌煌的長矛吼叫著衝殺出來。那箭雨亂石也忒煞奇怪,竟始終只在黑色長矛隊前面的楚軍中砸下,竟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春申君恍然猛醒,想起派出探路的游擊斥候竟是一個都沒有回來,心知中計,武關已經不可能奇襲,便是一聲大吼:「後隊回身!撤出臼口!」饒是如此,谷口內的兩三千人馬也已經被全部包抄,竟是硬生生有來無回。

  楚軍一撤,谷口內秦軍竟也沒有殺出。春申君畢竟心思靈動,立即想到這是秦軍以為自己必定要強攻武關,要在這裡設伏固守等待援軍。春申君卻天生不是打硬仗的秉性,能打則打,不能打則退,是他歷來的用兵之道。更有一點,自屈原的八萬新軍覆滅,對於秦軍他便從來沒有盲目驕狂志在必得的想法。今日秦軍有備固守,耗在這裡分明便是等秦軍主力來吃掉自己,何如早退?利用秦軍料我強攻的錯誤判斷,正好安然撤出。思忖妥當,春申君斷然下令:「後隊改前隊!熄滅火把,悄然撤軍!」

  軍令一出,萬千火把驟然熄滅,楚軍便大步匆匆的向後回師了。不想方走得半個時辰,便有斥候飛馬來報:秦軍大隊出了臼口,全力向楚軍追殺而來!春申君大驚,立即下令:「後軍設置路障,大隊兼程疾行,急速與齊軍會合,出山滅敵!」

  但是,秦軍的追殺速度卻迅猛得驚人!一個時辰之內,竟是硬生生粘上了楚軍後隊,咬住不放,猛烈的廝殺了起來。此時天色已現朦朧曙光,齊軍的迎面而來的大隊旌旗已經遙遙在望,正是楚軍堪堪與齊軍會合的時刻。春申君惱羞成怒,大吼一聲:「全軍回隊!殺退秦軍!」楚軍大隊便吶喊一聲,轉身向秦軍山呼海嘯般撲來。此時中軍司馬已經與齊軍主將達子取得聯絡,齊軍也擺開陣勢壓了過來,決意要將這股欺人太甚的秦軍一鼓全殲。

  正在大舉衝鋒之際,游擊斥候又是飛馬急報:秦軍主力鐵騎封住了崤山出口,正全力殺了進來。春申君怒喝一聲:「一派胡言!崤山之外,何來秦軍主力鐵騎?殺——!」竟是不由分說便率領衛士千騎隊衝了出去。

  這裡正是剛剛進入崤山的一片山谷,山甲的兩萬步兵死死堵在對面山頭,楚齊兩國的十多萬大軍在方圓十幾里的山谷中展開,一時竟是無法攻下山甲的山頭。山甲這兩萬步兵正是秦軍步戰的精銳之師,人各五樣兵器:左手鐵盾、右手長矛、左腰大砍刀、右挎弓箭壺、背上還有一柄奇特的大木棰。主將山甲如今已經年逾六十,卻是矍鑠精壯武功驚人,更兼身經百戰,對這商於崤山的一草一木都瞭如指掌,如今憑險據守,楚齊大軍竟是無可奈何。按照白起部署,山甲一軍只須粘住來敵三日便是完了軍令。可春申君一撤,山甲頓時便急了眼,讓這十多萬大軍出了山,步戰銳士顏面何存?不及思索便是一聲吼叫:「撇下輜重!輕兵追殺!」秦軍銳士的取捨與當年魏國吳起訓練武卒的標尺相同,最是重視負重急行軍,須得全副甲冑全副兵器與乾糧,連續強行一百里且能繼續接敵作戰者,方能留做銳士。如今軍情緊急,關乎銳士殺敵聲譽,誰個不奮勇爭先?大步匆匆連跑帶走,竟是硬生生的咬住了楚軍!

  便在楚齊兩軍猛攻山甲步軍山頭的時刻,崤山谷口殺聲大起,旌旗招展,秦軍的兩萬主力鐵騎潮水般殺入山谷。山頭上山甲大喜,高喊一聲:「方陣成列——!壓下山去——!」片刻之間,兩個方方一百的萬人方陣便如森森松林,在隆隆沉雷般的戰鼓中轟轟轟的壓下山來,竟是直奔齊楚兩軍的騎兵而來!與此相反,秦軍的主力鐵騎則展散開來,衝入兩軍步兵人海大展神威。本來,騎兵對步兵是絕大優勢,步兵對騎兵尋常卻是難以抵抗。如今秦軍竟是打了顛倒,齊楚兩軍大出所料,一時竟是大亂。楚齊大軍雖則兵力佔優,戰力卻是與秦軍懸殊太大,更兼被斷了後路壓在山谷,措手不及間人心大亂,竟是很難結陣抗敵,情勢頓時便見危機。

  山甲的步兵方陣一遇騎兵,便立即化為百人隊小陣衝殺,打法卻極是奇特:左手一張與人等高的大盾牌,右手便是那柄奇特的大頭木棰;盾牌一搪馬上長劍,大頭木棰便同時猛擊馬頭;戰馬即或不是鮮血飛濺也是吃疼難忍,狂跳嘶鳴間騎士大多被掀翻下馬;剛剛落馬,立即便有大頭木棰跟上,「彭噗嗤!」一聲便是鮮血飛濺腦漿迸裂!不到半個時辰,兩軍騎兵便大是驚駭,竟紛紛奪路突圍。

  就在崤山激戰的時候,關外主戰場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趙魏韓三軍猛攻函谷關一日未下,暮色降臨後司馬尚三將竟是大為沮喪,申差哭笑不得的直嘟噥:「娘的!一天沒吃沒喝,還死傷了兩三千,這仗打得出鬼了!我看,回大營,明日再來收拾這頭惡狼!左右一個時辰的路程。」司馬尚與新垣衍對望了一眼,也不再堅持夜戰,一聲令下,三軍便拖著十多里長的隊伍捲旗收兵,回到澠池與伊闕大營已經是夜半時分。奔波馳驅一整日的士兵們飢渴疲憊極了,狼吞虎嚥的飽餐一頓,竟是倒頭便睡,有人手裡還拿著油糊糊的醬肉便打起了粗重的呼嚕。遼闊的軍營,除了隱隱如雷的鼾聲,便是呼嘯的秋風伴著單調的刁斗聲,沉寂得令人心顫。

  月黑風高的子夜,埋伏在山原中的秦軍鐵騎出動了。

  由遠及近,先是王陵的三萬鐵騎從伊闕背後的大山中呼嘯殺出。伊闕山上的大火一起,澠池山中的嬴豹鐵騎便立即吶喊殺出,兩處三座大營的二十多萬大軍頓時如炸雷擊頂,驚慌大亂,漫山遍野的奪路逃命。澠池趙軍往東面逃,心想與那裡的伊闕韓魏大軍會合。伊闕的亂軍則被王陵三萬鐵騎兜住東面追殺,本能的便向西部平川猛逃。不到一個時辰,三路逃兵便在一片遼闊的谷地亂哄哄轟然相遇了。被一千護衛甲士簇擁著逃命的司馬尚頓時恍然,知道伊闕大營也被秦軍破了,退路已斷,不力戰便是立刻一死。大駭之下,司馬尚拚命大吼一聲:「不要再跑!沒有退路了!向我旗下聚集,跟我殺!」便有亂軍紛紛聚來,嘶聲大喊著回身撲向秦軍。不一時,新垣衍與申差也各自聚集殘兵呼嘯猛撲,想殺出一條血路突圍出去。遼闊的山原上火把盈野飛動,遠遠望去,竟似普天之下的螢火都流到了這裡一般!

  便在伊闕澠池山頭舉起大火時,宜陽山中的王齕大軍也迅猛出動了。三萬鐵騎橫展在幾十里寬的原野上殺向齊軍主力大營,兩萬步兵卻在宜陽北面構築壁壘,堵住了齊軍與北面趙魏韓三支亂軍會合的必經之路。

  此時,白起的八萬主力大軍已經運動到崤山東北口待命。一見伊闕、澠池、宜陽三處山火大起,白起便立即高聲下令:「號角戰鼓!立即殺出!」蒙驁一舉長劍,高喊一聲:「殺——」便一馬飛出,率領八萬鐵騎漫山遍野的向宜陽的齊軍大營捲來。

  從猛攻函谷關開始,齊軍大營便是全軍戒備探馬如梭。作為主力大軍的實際統帥,孟嘗君等待的只是一個出動的方向。他已經對田軫明確了戰法:「武關函谷關,那路先破,我軍便從那路長驅直入!兩關齊破,你我便各自率軍十五萬,兩路攻入鹹陽!」田軫自是摩拳擦掌,只焦急的等待兩路捷報。便在午後時分,遙聞函谷關殺聲震天,探馬報來的消息卻是「攻城受阻,兩軍膠著」。孟嘗君心下疑惑,便要親自到函谷關前看個究竟,正待上馬,卻見營門游騎飛馬馳來,遙遙高聲:「報!飛車特使已到營門——!」孟嘗君不禁愕然,連忙與田軫飛馬向營門迎來。

  這「飛車特使」卻是齊國王室的傳統設置,但凡大戰期間,專門奔馳於戰場與國君之間聯絡溝通,尋常都由精於車騎的將軍擔任。此時大戰剛剛開始,便有飛車特使到來,卻令人琢磨不透,莫非齊王又有了別出心裁的新主張?思忖間營門在望,只見一輛駟馬鐵車鼓蕩煙塵轟隆隆迎面衝來。

  「蒼鐵——!」孟嘗君大是驚訝,何事緊急,竟動用了他獻給齊宣王的天馬神車?

  「齊王緊急詔命!」話音未落,鐵車已經在孟嘗君馬前戛然止步。蒼鐵一伸手,一支光燦燦的銅管便伸到了孟嘗君面前。孟嘗君顧不上與蒼鐵說話,打開銅管便抽出了一幅白卷展開,便見兩行赫然大字跳入眼簾:

  我已攻宋!半日下陶邑,今日克商丘,三日滅宋!孟嘗君當率聯軍分路猛攻,一舉滅秦,成我霸業!

  「咳——!」的一聲長歎,孟嘗君面色蒼白,將詔書遞給田軫,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田軫一看卻是大喜過望:「俺王神武!三日滅宋,牛刀殺雞!」孟嘗君勃然大怒:「大難臨頭,還是一派胡言!」田軫一時愣怔:「俺卻不明白,如何便是大難臨頭了?滅宋不好麼?」孟嘗君壓低聲音狠狠罵了一句:「豬頭!回帳再說!蒼鐵,你留下來別走。」

  回到中軍大帳,田軫兀自一副混沌未開的模樣。孟嘗君面色灰白,重重的敲打著帥案:「宋國這塊肥肉,誰個不垂涎三尺?聯軍攻秦,齊國卻趁機獨吞宋國,他國如何不急眼?大軍雲集,這些驕兵悍將若倒戈來攻齊軍,卻是如何得了?這不是大難臨頭麼?昏了你!」田軫恍然猛醒,頓時臉色通紅:「俺俺俺,真個豬頭!叔父只說法子,俺聽命便是!」孟嘗君歎息一聲,思忖片刻道:「不出今夜,這個消息便會到達各軍,要避過這場劫難,便得立即撤出!」田軫驚訝道:「這裡二十萬大軍,還有十萬跟了春申君去攻武關,一時如何走得脫?」孟嘗君一咬牙道:「顧不得許多了。立即派秘密斥候下令武關齊軍,相機撤出戰場。大營主力,由你率領,暮色時分立即秘密開走。留下三萬精騎,由我率領斷後!」田軫大急:「俺來斷後!叔父先走!」孟嘗君冷笑一聲:「你斷後?還不被亂軍活吞了去?我來周旋,再有春申君情誼,或可安然善後。」說罷長歎一聲,「只是啊,違背了王命,我命便由天定了。」眼中竟是淚光瑩然。

  「齊王若要殺,俺頂命!」田軫見孟嘗君悲傷,竟也是慷慨唏噓。

  「莫得亂說!」孟嘗君低聲呵斥,接著吩咐,「你去下令大軍準備,定要隱秘。」

  田軫答應一聲便大步去了。孟嘗君看看蒼鐵低聲問:「甘茂,還在臨淄麼?」蒼鐵道:「回孟嘗君:這個我卻知道。一月之前,秦王派專使送信於甘茂,不再視他為逃敵叛秦,許他隨時家族後裔回秦安居。甘茂接書,便給齊王留下一封辭官書,悄悄走了,聽說去了楚國雲夢澤隱居。齊王本想派人追殺,蘇代上卿勸阻了。」

  孟嘗君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竟是良久無語。本來,他是厭惡甘茂這種人的,可甘茂屢次在齊王喜怒無常時巧妙折衝,使他與蘇代多次避免了無常之禍。漸漸的,他便對甘茂有了好感,覺得甘茂機智幹練又無害人之心,倒是對付這位齊王的上佳人選。如今齊國正在種惡之際,自己又違背王命撤軍,若有甘茂在齊王面前為自己設法開脫,當可化險為夷。卻不想甘茂竟是雲鶴遠去無蹤跡,孟嘗君頓時便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一片悲涼便瀰漫心頭,竟是久久揮之不去。

  秋日苦短,倏忽之間已是暮色降臨。齊國大軍趁著夜色匆匆開出了宜陽的山地軍營,直向東南。這也是孟嘗君定下的撤軍路線:避過韓魏兩國腹地,沿汝水河谷入楚國北部上蔡,再東進泗水,經楚國東北的蘭陵、琅琊進入齊國。田軫出身行伍,對行軍打仗算是行家裡手,對這次秘密撤軍竟部署得滴水不漏,將近子夜時分,除了留給孟嘗君的三萬精銳騎兵,二十萬大軍已經走得只剩下斷後的兩萬騎兵;軍營之中,卻依舊是燈火連綿,刁斗聲聲,任誰也發現不了這裡已經是一片空營。

  守在空營裡的孟嘗君,正在焦急等待派往伊闕澠池的秘密斥候,他要及早知道趙魏韓三軍有無異動?會不會今夜便來攻擊?堪堪是斷後騎兵剛剛開走,秘密斥候便飛馬急報:「伊闕、澠池兩大營同時遭秦軍夜襲猛攻!亂軍已經逃奔河外原野!秦軍正在追殺!」

  孟嘗君大是愣怔,猛然心念電閃,卻是一陣哈哈大笑。

  蒼鐵不禁困惑:「友軍遭襲,我軍便面臨危險,孟嘗君笑從何來?」

  「天意啊天意!」孟嘗君笑著,「秦軍這場襲擊,便使滅宋、撤軍變得堂而皇之。齊國即得宋國,又保全了大軍,他國縱是心痛,也是有苦難言。當真是天助齊國也!」

  蒼鐵笑道:「那便趕緊走吧,亂軍來了,天馬神車也不管用了。」

  「不!」孟嘗君搖頭下令,「蒼鐵,你立即駕車到宋國,稟報齊王,我在河外救援三晉大軍去了!」蒼鐵還要勸阻,孟嘗君一聲大喝:「快走!不能將絕世神車丟給了秦國!」蒼鐵一跺腳:「孟嘗君保重!」便飛身上車轟隆隆風馳電掣般去了。孟嘗君轉身大喝一聲:「全體上馬,殺向河外!」三萬騎兵立即出營,暴風驟雨般向河外捲來。

  誰知尚未在原野展開,便見黑暗的原野湧來無邊無際的火把潮水,恰恰便是王齕的三萬鐵騎迎面殺到。孟嘗君眼看退無可退,大吼一聲:「殺——!」便率領三萬騎士拚死向前。兩軍轟然相撞,兵力相等,竟是硬碰硬的展開了浴血大戰。原本是料定的一場夜襲戰,不想齊軍竟開營殺來,一看齊軍並無後續大軍,王齕不禁大急,生怕放走了齊軍主力,便是一聲大吼:「中軍號角發令:副將兩萬原地殺敵!一萬鐵騎隨我旗號殺入齊營!」喊聲方落,身邊十名號手牛角號大起,兩長一短,連續三陣,便見一個萬人隊迅速擺脫糾纏,隨王齕大旗從戰場側翼殺出,惡狠狠向齊軍大營衝來!孟嘗君已經感到齊軍力有不支,見秦軍分兵,便知其意,大喊一聲:「衝向伊闕!與三晉大軍會合!殺——」齊軍精神一振,頓時瘋狂的向秦軍鐵騎發起衝鋒,要一舉衝向河外三軍。

  便在這時,只聽西南原野殺聲震天火把如潮,一個遼闊的扇形直從齊軍背後與側翼兜了過來。孟嘗君大驚,心知這才是秦軍主力殺到,立時大喊:「突圍!東北新鄭——!」便率領一千精銳護衛率先殺向東北黑暗處。

  蒙驁正率主力鐵騎追殺,白起親自率領的鐵鷹劍士百騎隊已經趕上,高聲下令:「主力鐵騎立即殺向河外,全殲三晉大軍!王齕所部追殺齊軍,三十里為限,立即回軍河外參戰!」黑暗中號聲大起,秦軍八萬主力鐵騎竟是撇下逃亡齊軍,暴風驟雨般向河外原野殺來。

  澠池與伊闕之間的廣闊原野上,正在進行著驚心動魄的大廝殺。秦軍鐵騎雖然勇猛,然則畢竟只有五萬,要將三晉殘軍包圍全殲,卻是力所不能。一個時辰的激戰拚殺,三晉人馬雖然傷亡慘重,但終究還有十多萬人,況且也漸漸清醒過來,見秦軍兵力不多,畏懼之心竟是大減。司馬尚憤然大喊:「秦軍人少!殺回趙國——!」便率剩餘的五六萬趙國士兵全力向東面衝來。魏軍新垣衍與韓軍申差見趙軍向東衝殺,頓時恍然猛醒,各自大喊一聲,便合力向東方衝殺過來!如此一來情勢竟是大變,原先是秦軍鐵騎追著團團亂轉的三晉軍兵猛烈砍殺,並無固定方向,如今十多萬大軍一股洪流般洶湧捲向東方,秦軍所餘四萬多鐵騎縱然依仗快馬速度超前擋在正面,可要堵住這瘋狂的奪路大軍,卻是萬萬不能。

  嬴豹王陵急紅了眼,兩員大將幾乎同時大吼:「兩翼追上!拚死堵住!」長劍一揮,便從兩翼風馳電掣般包了上去,搶佔了前面的一道山口,展開了四個萬騎大陣,便要整體衝鋒拚死一戰。司馬尚率領趙軍衝到陣前,便是一聲大吼:「最後一關!奪路回趙!殺——!」竟是一馬當先衝殺過來。後隊大軍也全部展開,怒吼著衝向山口,秦軍四個鐵騎方陣頃刻便陷入了殺不退的人山人海。

  千鈞一髮之際,西部原野驟然響起了隆隆沉雷,無邊的喊殺聲與無邊的火把便鋪天蓋地的壓了過來,正是白起蒙驁的八萬主力鐵騎殺到了。白起對蒙驁高聲道:「你來號令大軍!我來衝陣!」不由分說便將中軍大旗與一班司馬、斥候交給了蒙驁,一聲喊殺,便親自率領鋒銳無匹的鐵鷹劍士百騎隊殺入紅色人海!

  白起做卒長時就是聞名軍中的猛士,入伍一年便獲得鐵鷹劍士稱號,一口十五斤重劍悍猛絕倫,每戰必是一馬當先所向披靡。無論白起做卒長、什長、百夫長、千夫長、萬騎將還是前軍主將,都無一例外的是全軍尖刀。此刻白起看準了三晉殘軍要做困獸之鬥,若不強力衝殺一舉摧毀其鬥志,便會耽延時間,天亮後假若新鄭的韓魏援軍趕到,便不能全殲這股殘軍。而全殲三晉加入合縱攻秦的二十四萬大軍,一開始便是白起的中心目標——唯痛擊三晉,才能徹底摧毀合縱根基!為了這一點,白起明知齊軍主力秘密撤退而放棄追殺,便是要集中大軍主力吃光三晉一大坨。按照作戰傳統,白起已經違背了「圍師必闕」的兵法格言,強迫敵軍做困獸之鬥,萬一被敵死戰膠著而與援軍內外夾擊,這便將是一場備受譴責的大戰。可白起相信秦軍戰力,更要著意開創殲滅戰法,所以竟是前所未有的全面夾擊,不給逃敵一分退路。

  白起百騎隊殺入人海,威力竟是勢如破竹!這一百名鐵鷹劍士都是重劍重甲,戰馬也是身披鐵甲頭戴面具,當真是銅人鐵馬。這種重劍都是將近四尺長,連同劍格,比尋常的長劍還長了七八寸,馬上揮舞起來直是巨浪排空無可阻擋。一時間,敵軍步兵的盾牌、長矛、短劍紛紛脫手飛出,軍卒甚至來不及慘叫一聲便已經血濺三尺。小山頭由蒙驁執掌的中軍大纛旗則掛著一串小風燈不斷擺動,敵軍逃向那裡,大旗便指向那裡,秦軍也便呼嘯追殺到那裡。堵在山口的秦軍也是精神大振,竟銅牆鐵壁般堵在山口,三晉殘兵竟是不能越雷池半步。眼看身邊軍馬越來越少,渾身浴血的司馬尚嘶聲大吼:「東南!殺向東南——!」三晉殘餘兵馬便蜂擁向東南方突圍殺來。

  秦軍主力從西來,山口秦軍在正東,東南方正是秦軍兵力最少的薄弱環節。司馬尚三將率領殘兵拚死衝來,迂迴趕先的秦軍鐵騎便顯得太少,眼看三晉殘兵便要落荒四散的逃往無邊黑暗的山原地帶了。

  正在此時,東南方又是殺聲震天而起,恰恰便是王齕的五萬步騎大軍迎面殺到。王齕大吼下令:「兩萬步軍,強弓守住山梁!三萬鐵騎三面展開,兜上去!殺——」便漫山遍野的包抄殺來。王齕與狂奔而來的司馬尚碰個正著,一陣猛烈砍殺,趙軍大旗及僅存的千餘騎兵全數被殺。混戰中司馬尚單騎逃命,那匹陰山戰馬竟是嘶鳴如飛,堪堪便要脫離戰場。王齕胯下戰馬恰是一匹西域汗血寶馬,大吼一聲便風馳電掣般追了上去。片刻之間,汗血馬便飛掠趕上,就在戰馬超前的剎那之間,王齕長劍如閃電般劈下,只聽一聲慘嚎一聲嘶鳴,司馬尚連人帶馬,竟是被劈為兩半!

  「這廝好快!割下首級。」王齕嘶啞著聲音對追上來的護衛騎士吩咐一聲,便又飛馬馳回戰場,四處奔馳大喝:「敵軍不降!全部殺光!一個不留——」

  大廝殺進行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將明的時刻,河外山原終於沉寂了下來。白起下令:「整點軍馬,立即退到函谷關外紮營。」及至大軍開到函谷關外紮好營盤,廣袤的山原在秋日的朝陽下竟是混沌無邊的霧紅,極目望去,伏屍遍野,殘煙裊裊,襤褸的戰旗掛在戰車上兀自獵獵飄飛,負傷的戰馬猶在悲切嘶鳴。站在山頭的白起久久的佇立了望著這遼闊的戰場,心中卻是若有所失——只可惜我手中兵力有限,若再有二十萬大軍,任你孟嘗君狡詐,齊國的主力大軍豈能逃脫?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53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44 PM 編輯

第五節 君臣將士鹹陽宮


  旬日之內,六國悄無聲息,白起方才下令從函谷關外班師回藍田大營。

  戰勝消息早已經不脛而走,秦國朝野一片歡騰。各縣百姓們爭相湧向渭水北岸的大軍道路,竹籃中裝著現蒸的麥飯團或豆飯團,陶壺中或盛著消暑解渴的涼豆湯,或盛著碧綠的藿菜羹,笑臉盈盈爭先恐後的塞到士兵們手裡,總是要眼看著黝黑精壯的後生們揣上兩個飯團,喝上幾口湯羹,方才美孜孜作罷。老孟子說的那種「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古樸場面,竟是在渭水古道淋漓盡致的揮灑出來。短短的四百多里路,白起大軍竟然走了四日,才到藍田大營。

  華陽君兼領藍田將軍羋戎,早在大營外三十里專程迎候,並宣讀秦王詔書:「白起班師之日,大軍屯駐藍田,著華陽君就地犒賞!白起率千夫長以上諸將,並斬首十級以上之有功猛士,直赴鹹陽受賞得封!」白起遵命將大軍交付華陽君,便率領一千餘名有功將士向鹹陽徐徐而來。

  路過櫟陽,丞相魏冉竟專程在櫟陽城外郊亭迎接犒勞。十輛牛車滿蕩蕩全是秦鳳酒,大陶碗大小酒甕竟是一字排開半里路長!白起遙遙一馬飛來,魏冉便是哈哈大笑:「白起啊,大功臣!給老秦長臉了!來,先連乾三碗再說話!」白起二話不說,一氣大飲了三碗,而後打量著魏冉便是肅然一躬:「丞相辛勞若此,白起豈敢居功?我代三軍將士,敬丞相三碗了。」

  魏冉本來就在櫟陽坐鎮,督運大軍糧草輜重,帶著東部縣令馬不停蹄的徵發車輛民伕,督促各縣製作各種醬肉乾餅,寢不解衣食不甘味,一個多月下來,竟是黝黑乾瘦鬍鬚虯結,竟是與出征歸來的將士們一般無二。那日魏冉正在櫟陽城外清點糧草,函谷關斥候快馬飛來,魏冉一讀捷報,竟是一跳上車,喜極大吼:「秦軍大勝了——!滅敵三十餘萬——!」兩聲吼罷,竟是哈哈大笑著一頭栽倒在糧草車下!繃緊的心弦終於鬆緩了——白起戰勝之功對於魏冉實在是不同尋常,非但白起是魏冉力保的大將,更重要的是,有白起為大將,魏冉丞相位置便幾乎是無可動搖!魏冉讚賞白起,白起更是崇敬魏冉這樣毫不拖泥帶水的丞相,隱隱約約的,雙方都引對方為知己。如今白起一句話,將自己的操勞與將士同功,魏冉竟是大為感慨:「將軍一言,老夫感佩也!看著,我便乾了!」一言落點,三大碗便一氣汩汩飲下。

  「請將軍棄馬登車。」痛飲一番,魏冉指著石亭外一輛粲然生光的軺車慨然笑道,「這是太后特意送來的六尺軺車,老夫當為將軍駕車!」

  一急之下,白起的黑臉頓時成了醬色:「太后之賜如君恩,固不敢辭。然則,丞相駕車卻萬不敢當。丞相素知白起——」一時竟是沒有適當說辭,只憋得滿面通紅。

  魏冉大笑一陣:「只是四字無差:白起惡虛!」大手一揮,「小事一樁,隨你揮灑便了。日後凡有此等侷促,老夫與你擋駕便了。來,登車!」丞相駕車親迎白起入鹹陽,自然也是宣太后與秦昭王給白起的特殊褒獎。既是王命,便是不能隨意取消的,然則魏冉卻是敢作敢當,歷來不拘泥成法,非但爽快的答應了白起,而且自承為白起日後擋駕,雖則是細行小節,卻也是尋常大臣難以做到的。

  白起自是清楚,一拱手笑道:「謝過丞相。」心中頓時輕鬆,將戰馬交給護衛,便登上了那輛六尺軺車。白起不是富家名士,又是弱冠入伍,竟是從來沒有獨自駕過如此華貴的軺車。但憑著對比軺車笨重得多的戰車的熟悉,他還是乾淨利落的駕著軺車上了渭水大道,車聲轔轔馬蹄沓沓,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兒。快馬輕車趕上來的魏冉笑道:「白起啊,這次不世大功,可不可多來兩級?」白起搖搖頭高聲道:「這次被齊軍脫手,不算全功,還是一級紮實些個。」魏冉大笑:「好!便聽你的,還是一級一級來,我擋著便是了。」

  輕車快馬,正午時分鹹陽城便遙遙在望。將近十里郊亭,便見亭外車駕煌煌,旌旗儀仗夾道而立,足足有三里路長。魏冉大笑道:「白起啊,秦王率百官相迎,你可是大有風光了。」白起停下軺車侷促低聲道:「丞相,這,這卻如何應對?」魏冉低聲說了幾句,白起回身高聲下令:「諸將下馬,縱橫百十!隨我參見秦王!」說罷便一躍下車,領著全副甲冑十人一排的將士們雄壯威武的進入紅氈鋪地的儀仗甬道,反倒是比駕著軺車自在了許多。魏冉軺車緩緩殿後,竟是分外孤立顯赫。

  年輕的秦昭王早已率領全體大臣隆重等候了半個多時辰,見白起一班將士赳赳而來,便興奮的走出石亭迎了過來。白起一班將士便是整齊拱手轟然一聲:「參見秦王!」秦昭王一陣大笑便扶住了白起,同時向後排將士一揮手:「諸位將士,勞苦功高!」將士們轟然齊聲:「秦王萬歲!」秦昭王便向身後長史一揮手:「賜諸位將士陳年王酒,人各三爵!」白起便是一聲令下:「間隔三尺,散開受賞!」

  只聽唰唰唰幾聲,這個縱百橫十的小陣形便整齊劃一的均勻散開,竟是不多不少恰恰分佈在甬道中心。僅此一個簡單動作,便引來亭下朝臣一片讚歎。班師賜酒本是古老的傳統,繁簡程度則是各國不同。秦國朝野素無虛禮,秦昭王一發令,朝中百餘名大臣便從亭下魚貫進入儀仗甬道,兩百多名捧著銅盤大爵的侍女也隨著大臣隊伍飄然飛出,分兩排川流不息的輪換上酒。秦昭王雙手接過侍女捧來的酒爵,對著白起便是深深一躬:「大秦長城便是將軍,本王代太后、代朝野臣民謝過將軍,將軍請乾此爵!」白起一身軟甲,連忙便是一個深躬:「白起謝過太后,謝過我王。」接過大爵便一飲而盡,如此三爵,竟是片刻未歇。

  秦王對白起賜酒完畢,大臣們便立即開始對散開的將士賜酒。秦軍軍法極嚴,軍營嚴格禁酒,等閒將士只有在戰勝之後痛飲一回,經常是半年幾個月不沾酒,如今大功歸來,國王大臣親賜王酒,誰個不是心旌搖動?一班酒量小的士兵與卒長、什長、百夫長們三爵下肚,便是面紅耳熱,有幾個眼看便搖搖晃晃要栽倒了。

  旁邊魏冉心明眼亮,立即高聲下令:「一班侍女,即刻將眩暈將士扶上緇車!」侍女們愣怔猶疑,目光竟是一齊瞄向秦昭王。魏冉勃然大怒,竟是拔劍大喝:「他們都是殺敵猛士浴血沙場,爾等有何不堪!」秦昭王目光一閃厲聲道:「丞相敬重將士,爾等立即奉命!」侍女們大駭,齊齊一聲:「謹遵丞相令!」便立即兩人一組,將發暈的將士們扶上了亭外一排垂簾的緇車。魏冉哈哈大笑:「這便是了,不敬耕戰之士,豈有秦國天下?」笑罷逕自舉起一爵對整齊肅立的將士們一揮手,「今日誰個醉倒,都是老夫兜著。來,老夫敬後生們一爵!乾!」竟是汩汩飲乾。秦軍將士本來就從鮮香的醬肉、新鮮的軍糧以及源源不斷的兵器衣甲等等細節中,心感了這個丞相對大軍的垂愛,軍中便流傳著各種各樣的「丞相催糧」故事,今日親見魏冉,覺得這個丞相竟大有軍旅粗豪之風,便是本能的敬慕喜歡。如今見丞相敬酒,竟是唰的挺身,高喊一聲:「丞相萬歲!」便一齊飲盡。

  秦昭王撫掌笑道:「好!郊迎禮罷,將士們回王宮大宴。」說罷挽起了白起胳膊,「來!你我同車入城了。」白起見國君一副不由分說的樣子,自覺此時辭謝大是掃興,便無可奈何的被秦昭王牽著手上了寬敞的王車,在夾道國人的歡呼聲中轔轔進入了鹹陽。

  這日晚上,鹹陽宮舉行了盛大的慶功夜宴。眾將士入席,司禮大臣竟將白起領到了秦昭王與宣太后中間的座案前。白起大是惶恐,便向宣太后深深一躬:「率軍殺敵,將軍天職。臣雖有微功,卻不敢與國君太后並席。」宣太后笑道:「白起啊,老秦人沒那麼多講究,說話方便而已了,拘泥個甚來?」旁邊魏冉呵呵笑了:「將軍有所不知,太后最是掛念你了,想與你多說話呢。來,你坐在我這裡,我坐到右手去。」說罷便站起身來將白起拉過來坐在宣太后左下首席,自己卻大步走到秦昭王右下本當是今日白起的坐席上。白起仍是一臉通紅,卻是不好再說什麼,只好入座便了。

  宣太后低聲笑道:「白起啊,秦王想封你大良造爵位、上將軍職位,我看也是好事呢。」

  顯然,這是宣太后事先通氣,怕白起到時再行推辭反為不美。此時,白起只要說一聲「謝過太后」,大良造上將軍便順理成章地做了。可白起卻很是不安,拱手慨然道:「一戰之功居此高位,與軍中不利,懇望太后鑒諒。」宣太后笑道:「好,我知道了。」說罷看著三尺之外的秦昭王一拍手,「開宴了。」秦昭王點點頭,便對司禮大臣下令:「開宴。」

  司禮大臣站在六尺高的王階上高亢宣呼:「慶功王宴開始,鐘鼓樂舞起——」

  秦人禮儀素來簡約,進入戰國以來,大型慶典從來沒有以樂舞開場的。但這次河外大捷是新生代第一次大勝,委實不同尋常,宣太后、魏冉與秦昭王都是激賞之至,於是便有了這次前所未有的鐘鼓樂舞慶典。雖則如此,這鐘鼓卻不是中原宴會樂舞的編鐘小鼓,而是鹹陽宮鐘樓鼓樓的大鐘大鼓。但聽大殿號令一出,「鐘鼓樂舞起」的聲音便在一排長長的傳聲內侍的高亢聲音中直傳鹹陽宮門。殿外廣場的大鐘大鼓頓時遙遙如春雷般滾來,跟著便是鹹陽四門城樓的鐘鼓聲大作,整個鹹陽國人都在吶喊:「河外大捷——!大秦萬歲——!」大殿中雖是一片肅然,但聞這彷彿來自天外的連綿聲浪,卻是人人感奮不已,白起與千餘名將士不禁便是齊齊的一聲吶喊:「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鐘鼓方落,樂聲大起,便有一片麻衣布裙手挽桑籃的少女輕盈的飄進了大殿中央的紅氈之上,悠悠散開,提籃起舞,竟唱起了秦軍人人熟悉如軍歌一般的《無衣》: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王與興師 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 與子同澤

  王與興師 修我矛戟 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 與子同裳

  王與興師 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

  歌聲一起,將士們便是熱淚盈眶。這首歌兒唱得是壯士同心的堅貞友情——不要說沒有衣裳,我與你同穿一件布袍;國家要興兵打仗,便磨礪我的矛戈,與你同仇上戰場!每當戰陣沉寂,每當晚操結束,每當炊煙升起,軍營裡都會響起這慷慨雄壯的歌聲,往往是你對著我唱我對著你唱,這一營對著那一營唱那一營對著這一營唱,歌聲便將整個軍營燃燒起來。將士們之間的些小嫌隙,便在這浴血同心的雄壯歌聲中冰消瓦解了。如今,這首歌兒驟然由女子唱來,竟是激越婉轉堅貞悲愴,生發出一股濃烈的與意中人同生共死的情懷,將士們如何不怦然心動?一時間,殿中將士們便不由自主的跟著哼唱起來,有幾個士兵竟在歌聲中失聲痛哭了。

  歌聲沉寂了,士兵的啜泣之聲卻是收煞不住清晰可聞。宣太后緩緩的站了起來,眼中閃爍著瑩瑩的淚光,走到伏案哭泣的幾個士兵身邊笑道:「後生啊,抬起頭來,你們會有個可心姑娘的。」說著轉身對著黑壓壓一片有功將士招了招手,「你們,都不要擔心。秦王,是不會讓功臣猛士做淒涼孤身漢子的。國府這便下詔:凡從軍丁壯無意中女人者,各縣府務須著意撮合,使青壯將士有妻室家園,老來有桑嘛之樂,人人有大秦之後!哪個縣但有鰥孤將士,縣令當即罷黜問罪!」

  「太后萬歲!」宣太后話音落點,千餘名將士便可著嗓子吼了一聲。

  「你們高興就好。」宣太后驟然收斂笑容,「我只一句話:大秦國不能使將士寒心,誰使將士寒心,我第一個饒他不得!」又是悠然綻開了笑容,「好了,聽秦王對你們的封賞吧。」

  司禮大臣一聲高呼:「宣封賞詔書——!」

  詔書是由長史宣讀的,首封白起少上造爵位並晉陞國尉,蒙驁晉陞五大夫爵領前軍主將,王陵、王齕等一班大將各晉爵兩到三級,千夫長以下的有功將佐與士兵爵位晉陞最多,大體上每斬首三級便是一級爵位,軍中實際職位卻都是只晉陞一級。有幾個千夫長的爵位幾乎比王陵等大將爵位只差了兩級而已。

  商鞅當初頒布的《軍功律》規定:斬首一級,晉爵一級。隨著秦國的強大,軍力的增強以及仗越打越大,這種軍功晉爵令不得不發生變化,雖則依然是有功必賞,但大體卻變成了每斬首三五級賜爵一級。軍中將士自然是人人知道這種變化,但依然是求戰立功心切,根本處便在於:秦法公正,沒有身世歧視,即或是窮困的山鄉子弟,幾次殺敵立功便是顯赫爵位!縱然是權臣王族子弟,沒有軍功,便照樣是老卒一個。如此法令,誰個不是奮勇爭先?

  今日封賞詔書一讀完,將士們卻沒有歡呼,都肅然挺身立在當殿,竟是沒有一個人說話。宣太后目光一閃笑道:「看看,臉都黑著,爵位低麼?有話說出來,我替爾等做主便了。」

  「稟報太后!」心直口快的王齕一拱手,「跟著白起打仗痛快!軍中將士共請白起為上將軍!」話音一落,全體轟然一聲:「我等共請,白起為上將軍!」

  「我說呢,」宣太后笑得分外響亮,「我看這事讓丞相說說,你們可信得他?」

  「信得丞相!」將士們齊齊一聲。

  魏冉哈哈大笑著站了起來:「我來說說,這事秦王、太后可不能背黑鍋!原本擬定的詔書,白起爵封大良造,晉職上將軍。可白起有個老毛病,爾等難道不知?他是頭強牛!偏要一級一級來,要與你等共進退。老夫尋思也有道理,便說服秦王、太后,讓他做了國尉。白起,你再說說了。」

  白起紅著臉站了起來:「諸位將士,不要再說此事了。爵位官職,是我等熱血男兒計較的麼?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忘記了?」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將士們便是一聲齊吼。

  「我還要說一句。」宣太后笑著,「白起雖則是國尉,但卻是常駐軍中的國尉。國尉府那一攤子兵政,由丞相府兼理了。如何啊?」

  「謝過太后!謝過秦王!謝過丞相!」將士們終是高興的道謝三聲,算是一併了結。

  一場盛宴直到三更方才結束。白起正要與將士們一起離開,宣太后卻招招手:「白起,你來。」白起緊走兩步:「請太后吩咐。」宣太后低聲笑道:「哪來忒多吩咐了?你呀,該回去看看老師了。聽說他老人家病了,還不輕呢。」白起頓時心中一沉,愣怔片刻道:「謝過太后,白起連夜便回郿縣。」宣太后關切道:「放心去吧,有大事郿縣令會去找你的。」白起一拱手道:「臣告辭。」便匆匆去了。宣太后看著白起背影,輕聲對旁邊的涇陽君嬴顯道:「你帶幾個人到郿縣去,暗暗保護白起,萬一有喪事,立即回報!」嬴顯「嗨!」的答應一聲,也是大步匆匆的去了。

  對幾員大將匆匆叮囑幾句,三更尾四更頭上,白起一馬飛出了鹹陽西門。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53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46 PM 編輯

第六節 蒼蒼五丈原 師徒夜談兵


  秋夜的下弦月細瘦清冷,渭水岸邊的秦川官道便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朦朧,急驟的馬蹄聲越過了一隊又一隊或走或停的商旅風燈,一路灑向西南。過了斄縣,便是郿縣了,雖然是霜重霧濃,白起卻分明看見了太一山潔白的峰頭,看見了渭水南岸那道蒼翠的山原。太一者,北極大星也。一山而冠「太一」之名,足見此山在周秦兩代的神聖。

  白起生在郿縣一個不尋常的村莊,這個村叫太白村。太白者,西方金星也,因其「晨見東方,昏見西方」,因此它便有了兩個別稱:早晨叫啟明星,黃昏叫太白星。在陰陽家星相家的眼裡,太白星還是與東方青龍相對的白虎,謂為兵戈之星,或寓意名將,或寓意兵災,總之是與兵家武運有關。但是,這個太白村卻不是因了太白星而得名,而因為它是郿縣白氏部族第一大村,時人便呼之為「太白」。商鞅變法時釐定村名確定保甲連坐法令,「太白」便成為這個白氏第一大村樂於接受的正式名諱。

  戰國之世,郿縣號稱「秦國第一縣」,當真是威名赫赫。說到根本,無非是因了郿縣是老秦部族的聚居縣,是秦國最大的兵源地。但更重要的,還是因了郿縣有「孟西白」三大部族。這「孟西白」是秦穆公成就霸業的三個名將: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這三將浴血同心情誼篤厚,秦穆公之後,三族後裔總是比鄰而居,兩百多年下來,竟漸漸佔據了大半個郿縣。三族都是勤耕善戰的大族,歷來是貴族布衣之鄉,秦國騎士的淵藪。商鞅變法之後,廢除隸農井田,舉國民眾皆成「國人」,孟西白三族的騎士特權與優先論功特權一朝消失,便成了與國人同等耕戰的尋常老秦人。這時候,孟族與西乞族卻因不善農耕而漸漸衰落,白氏部族農戰皆精,便漸漸的成了郿縣第一大族。

  但是,白起對白氏部族,對太白村,卻沒有多少記憶。剛一生下來,白起便沒有父母,叔叔也從來不對他說父母的事。在白起五六歲的時候,叔叔白山將他送到了太一山一個隱居名士那裡做了學生。十年後,白起回到了太白村,叔叔已經在秦軍中做了前軍主將,便派人來接他到軍中去。少年白起卻拒絕了,他在村邊搭了個茅草屋,做了村上輸送軍糧的腳力,半年後縣府徵兵,白起立即應徵從軍。接兵較武的時候,白起的體魄與劍器格鬥竟是令接兵千夫長大為驚訝,立即委任白起做了新兵頭目。

  離開太白村的時候,白起沒有絲毫留戀,到了軍中也是從來不說家事身世。要不是白山在巡視軍營中偶然遇到了白起,他可能永遠也不會找這個叔叔。也就是在那個晚上,叔叔白山第一次對他說了父母的故事。

  白起的父親叫白垣,行六,所以村人呼為「白六」。在商君變法剛開始的時候,白六便在繳糧時被少不更事的太子殺死了。白六的新婚妻子生下白起後,也在夫君的墓前撞碑自殺了。老族長與族老們商議,都說這個遺腹子生就異相大有出息,便讓叔叔白山撫養白起,全族共擔白山一家的賦稅勞役。白山尋思自己養而不能教,便一門心思的訪查高明,最後終於是在太一山中找見了那個隱居的武士。白山將自己的家產全部賣給了孟族人,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將一口袋秦半兩悄悄地放在了隱士門外,只給年輕的妻子留下了兩間房屋十畝桑田,便去從軍了。

  除了這個白氏姓氏,白起對郿縣對太白村對白氏對家庭,幾乎都是淡淡漠漠,童年少年唯一銘刻在他心頭的,只有老師,只有那個青梅走馬的少女師妹。白起進太一山的時候,老師還是一個堅實厚重而又灑脫不羈的中年隱者,那種強健與力量,簡直令人不能相信。

  有一年夏天,老師帶白起到太一山主峰習練攀緣術。白起左手一鐵鉤右手一短劍前行攀升,目標便是那終年積雪的插天高峰。老師則是一繩一斧,在後指點護持。正在師徒兩人攀升到山峰半腰時,驟然便是驚雷閃電大雨滂沱。片刻之間,便見匹練般的山洪從蒼翠蔥蘢的山林中隆隆湧出,竟是撲面壓頂而來!老師一聲大吼:「釘住山巖!屏神靜氣——!」白起大力一鉤便挖進一棵樹根,雙腳死死蹬住一塊岩石,聽憑那轟隆隆的山洪從頭頂劈面沖來可著山林如萬馬奔騰般湧下山谷,那情景當真是驚心動魄。偏在此時,突聞隆隆洪水中夾著一股腥臭刺鼻沖來。白起一抖臉上水霧,驟然便見一條鱗光火紅大樹般粗細的蟒蛇乘著水頭昂首撲來,那長長的信子似乎還鉤挑著被水頭激起的蟾蜍山雞。饒是白起天生奇膽,也驚慌嘶啞的大喊一聲:「蟒!大蟒——!」便是眼前一黑,幾乎要鬆手滾進滔滔山洪。

  千鈞一髮之際,便聽身後一聲大喊:「挺牢別動!我來了——!」幾乎就在同時,一道黑影竟是凌空竄上水頭攀住了一棵大樹,白起只朦朧模糊的看見了一縷白光如閃電般在頭頂掠過,那斗大的蛇頭便轟隆隆的翻滾在水頭上跌進了山谷。驚魂稍定的白起大喊一聲:「老師小心——」仰頭一看,黑色身影竟被火紅的蟒身纏箍在那棵大樹上!老師卻是嘶聲大吼:「白起釘牢!山洪要完了——」這便是神秘難測的太一山,風雨無常且來去迅猛,任是神仙也難測出它的驚險奇絕。便在老師喊聲方落,那滔滔山洪便驟然變成了潺潺溪流,只剩下夾著寒氣的山風兀自呼嘯。老師卻是釘在樹上不能動彈了。白起大急,勇氣陡增,幾鉤挖下,便攀緣到那棵合抱粗的大樹下,左手抓住樹枝,右手短劍便喀嚓喀嚓剁向腥臭的蟒身。粗大的蟒身一段一段滾落到山谷,老師卻是臉色蒼白的抱著樹幹閉目喘息。白起仔細一看,老師的雙腳竟硬生生插進了樹身!

  白起接過老師手中大斧,砍開樹幹,才拔出了老師雙足。從另一條小路下山後,白起昂昂問:「老師,雙腳插樹是甚功夫?我要學!」老師哈哈大笑:「那是功夫麼?情急拚命,自來神力而已,否則啊,如何事後便拔不出來?這如何教你了?」白起撲閃著小眼睛問:「老師怕我被蟒蛇吞了,便不怕自己被蟒蛇吞了?你已經被蛇身纏住了呢。」老師疲憊的笑著:「白起啊,這是師道,說不明白。也許啊,你將來收個愛徒,便能知道了。」

  從那以後,白起便認定了老師是自己的父親,老師那個小女兒便是自己的親妹妹。他跟老師長到十六歲,才走出了莽蒼蒼的太一山,出山時,老師只對他說了一句話:「不做上將軍,別回太一山。」硬邦邦一句,便轉身走了。少年白起對著老師的背影深深一躬,長長的喊了一聲:「老師——!我會回來的——!」便也轉身下山了。

  倏忽之間,十三年過去了,白起雖然還沒有做上將軍,但畢竟打了一場令天下刮目相看的大勝仗,此時驚聞老師大病在身,他如何便去拘泥於這個諾言?

  太陽還沒有升起,秋日的霜霧依然籠罩著山川河流。憑著對飄渺河霧的特殊熟悉,白起知道已經到了渭水北岸的灘頭,越過渭水,便是那永遠烙在心頭的五丈原了。正在深秋枯水時節,白起雙腿輕輕一夾,那匹雄駿的戰馬長嘶一聲便衝進了河道,竟是在片刻之間泅渡過水,便沓沓上了碎石沙灘。白起一帶馬韁,便在大霧中向西南而來,走得不到一里,便又是一條小河流。這便是發於太一山北流入渭水的一條支流,因其既毗鄰褒斜古道,也是河道從西南向東北斜向而來,時人便呼之為斜水。

  便在斜水入渭水的谷口,矗立著一片林木蒼茫的小山,老秦人便稱它為「五丈原」。有人說,原高五丈名實相符。也有人說,山在渭水之南斜水之西各五丈,便是五丈原。究其實,竟是誰也說不清楚,卻也都叫了五丈原。從五丈原向南,便是一層層的山原疊嶂而上青天,直到那終年戴著一頂白玉大冠的太一山。這五丈原便是背靠太一山,面臨滔滔渭水,林木茂盛漁獵方便,更兼西北接近陳倉古道,西南緊靠褒斜古道,西出廣漠南下巴蜀都很便捷,便成了既是人跡罕至又恰在流動軸心的要害之地。當初進山,少年白起對這幽靜的山原尚是無甚體察,及至從軍征戰有了兵家閱歷,再來揣摩這五丈原,竟覺得老師忒是了得。

  濃霧漸漸消散,白起下了戰馬,取下馬背上的褡褳,卸下馬具鞍轡,將一袋舂碎的豆瓣兒攤開在一塊大石上,又將韁繩在馬脖子纏好,輕輕拍拍馬頭道:「火霹靂,這裡有草有水有硬料,你便隨意了,好好歇息一番。」一團火焰般的駿馬蹭了蹭白起的胳膊,輕輕嘶鳴一聲,白起便背起褡褳上山了。

  蒼黃的草木中,一條細碎的鵝卵石小道遙遙伸進山原,道邊一方三尺高的石碑,刻著四個大字——白荊古道。白起怔怔的站在石碑前,撫摩著紅漆班駁的大字,心中猛烈的一顫,不禁便跌坐在小道中——一個少女的笑聲在山林飛揚迴盪:「大哥,我揀了許多白石頭,鋪了一條小道,你看!」白起踩了踩路面老氣橫秋道:「鑲嵌勻稱,不墊腳,很好了。」少女咯咯笑道:「磁錘!你說,該叫甚名兒?」白起撓著頭沉吟起來:「這,就叫石子路了。」「磁錘也!」少女笑得更是脆亮,「我起了名字,白荊古道!好不?」白起搖了搖頭:「不好。百年之路,才能叫古道了。」少女打著白起胳膊便是一陣嬌嗔:「真磁錘也!就是好!不作興白荊百年麼?」白起笑了:「好好好,就白荊古道了。」少女又咯咯笑了:「那,你得立個路碑,刻上大字!」白起一拍胸脯赳赳道:「這卻容易,我去開一方大石便是!」

  十三年了,小妹妹回來了麼?白起出山的那一年,老師便將小妹妹送到太一山的「墨家秦院」去了。老師說:「醫不自治,師不自教。這女子任性,得到墨家去磨練。」墨家秦院可是大大有名,墨子大師去世後,墨家分為幾派,一班與秦國有淵源的墨家子弟便離開了神農大山的墨家總院,在太一山建了墨家秦院。秦國自孝公之後,與墨家素來交好,官府便格外照拂墨家,從不將墨家做「以文亂法,以武犯禁」的學派對待。漸漸的,這墨家秦院竟成了與神農山墨家總院相抗衡的墨家根基,在玄奇之後,又出了孟勝、腹脝兩位大師,在天下可是威名赫赫!白起自然知道墨家,當時便對老師說:「白起也想去墨家修習三五年,再回來從軍!」老師卻斷然擺手:「無做此想!你當走兵家正道,不能入墨。墨家之路,終是偏鋒。」

  小道盡頭,便是一片蒼翠松林,出了松林,便是靠著原根掩映在一片竹林中的小院落。青色的石牆爬滿了已經枯黃的籐葉,在風雨沖刷中已經變白的兩扇小門緊緊的關閉著,除了啁啾鳥鳴,竟是沒有白起所熟悉所期盼的那種家園熱氣,蕭瑟幽靜得令人心顫。

  輕輕推開木門,從來都是整潔利落的庭院竟鋪滿了厚厚一層黃葉,那座再熟悉不過的茅亭下竟生出了搖搖荒草。白起怔怔的站在院中,打量著面對的四間石板砌成的正屋與左手的廚屋,任枯黃的樹葉在腳下飛舞盤旋。剎那之間,白起心頭酸熱,一股熱淚竟是奪眶而出,老師?老師還在麼——突然,石板屋中傳來一聲沉重蒼老的咳嗽。

  「老師——」白起嘶聲一喊,一個箭步便衝進了石板屋。

  「白起——是,是你麼?」空曠的大屋中一如既往的簡樸,一張木榻,一頂麻帳,一個嘶啞蒼老的聲音在帳中費力的喘息著。

  「老師!」白起一把撩起麻帳,便撲地跪倒在榻前失聲痛哭,「白起來遲了。」

  木榻上的老人枯瘦如柴白髮如雪,在一床大被下竟單薄得看不出身形。老人打量著榻前這個黑絲斗篷頂盔貫甲的將軍,眼中驟然閃出明亮的光彩:「白起啊,終是,成人了。」

  「老師!」白起哽咽一聲霍然站起,「我即刻揹你下原,去鹹陽,請太醫治病!」

  「不用。我沒病。」老人笑著搖搖手,竟神奇地坐了起來,「白起啊,到院子裡坐坐,好多日子不見太陽了。」「對!」白起高興地笑著,「霧落了,太陽剛出來,正暖和!」便來攙扶老師。老人卻一指牆角:「那支竹杖,我自己試試。」白起答應一聲,連忙到牆角拿過那支看來很少使用的竹杖。老師接過竹杖,杖頭一點,竟是咬牙站了起來,顫巍巍走得兩步便笑了:「白起啊,行!走,太陽下說話。」「是!」白起便高興地扶著老師一隻胳膊,一步一步地來到庭院,坐到了再熟悉不過的茅亭下的石墩上。

  「老師先坐下,我來收拾一番。」白起知道老師素愛整潔,如此荒蕪的庭院,老師心中一定不是滋味兒。他說著話便三兩下脫下斗篷甲冑,只穿一身襯甲短布衣,便利落地拿起廊下那把山野掃帚菜曬乾捆成的掃帚,唰唰的掃了起來。老師卻只看著白起,臉上溢滿了笑意:「荊梅這孩子,回來也不沾家。白起啊,你說她做甚去了?」

  「老師,小妹回來了?」白起驚訝地停下了手中掃帚。

  「三日前回來的,看了我一眼,叫我等她,便不見了。」

  白起思忖片刻眼睛便是一亮:「老師,小妹肯定是進太一山採藥去了。山裡多險,我去找她!」撂下掃帚拿起衣甲長劍便要出門,卻驟然愣怔地站住了。

  小院門口,正站著一個熱汗津津的少女,一身藍中見黑的布衣,頭上一方白絲巾包著烏黑的秀髮,修長的身材幾乎與小門等高,背上一個竹背簍,手上一柄細長的藥鋤,豐滿的胸脯正在劇烈的起伏,本來就是熱汗津津的臉龐黝黑中透著紅亮。白起怔怔地打量著少女,少女的大眼睛也撲閃撲閃地掃著白起。

  「你?荊梅小妹?」

  「大哥——」少女哭著笑著一聲大叫,竟猛然撲過來緊緊抱住了白起。

  「呀!小妹與我一般高了。」白起紅著臉對老師笑著。

  老師樂呵呵笑道:「生得瓜實,只長個子,沒長心眼也。」

  「快!坐著歇息了。」連忙摘下荊梅的背簍拿過她的藥鋤,「我去打水來。」

  「不用。」荊梅一把將白起摁在亭外石墩上,「你只坐下與老爹說話,水呀飯呀有我!」說著一陣風似的飄進廚屋,提來三個陶罐:「涼茶,我走時便煮好的。」說罷便逕自端起一罐咕咚咚喝了個一乾二淨,剛放下陶罐,白起恰便端著另一罐等在她手邊。荊梅一笑,也不說話,端起陶罐又是咕咚咚喝了個一乾二淨。白起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廊下拿過褡褳打開:「來,醬牛肉,舂麵餅,先咥幾個墊補墊補。」「好香也!」荊梅粲然一笑,便毫不推辭的左手肉右手餅大咥起來,不消片刻,便將三個舂麵餅三塊醬牛肉掃了個乾淨。

  一旁白起看得心中直發酸,他久在軍中當然清楚,沒有三日以上的空腹勞作或馳驅奔波,便決然生不出此等飢渴。老師晚年有疾,自己不能盡心侍奉,又累得小妹如此辛苦,卻是與心何忍?老師卻是笑了:「口不藏心,能睡能咥,荊梅只差不是男兒身了。」荊梅咯咯笑著向白起一瞥:「偏是你兒子好,整日多嫌我了?」老人與白起不禁便是哈哈大笑。荊梅卻拿來背簍道:「大哥你看,我採了甚寶貝回來?」說著便從背簍中小心翼翼的捧出了一個圓乎乎還沾著泥土的帶殼硬物。

  「茯苓!」白起驚喜的叫了一聲,「哪裡挖的?」

  「太一山玉冠峰下!那棵老松呀,粗得十幾個人也未必合抱!」荊梅笑得嘴都合不攏,努出一副老成聲音比劃著,「我這藥方啊,要有一枚茯苓入藥,上上之效也。先生說的了!」

  看荊梅高興的模樣,白起與老師都開心的笑了。這茯苓,醫家們說溫補安神益脾去濕,老病尤宜。可藥農、陰陽家與方士,可將這茯苓看作神物一般。說松柏脂油入地千年,才能化為茯苓,茯苓千年化為琥珀。琥珀為丹藥神品,茯苓為草藥神品,人服可以去百病而延年益壽。如老師此等老疾雜症,茯苓不啻為救補奇藥,白起荊梅如何不精神大振?素來不苟言笑的白起竟是連連笑道:「如何煎法?我來煎藥,小妹下廚便了!」荊梅笑著搖手:「你坐了,莫添亂!先生說,等茯苓乾得幾日,他來切分配藥呢,這幾日留得有藥,忙個甚?」白起道:「何方先生?倒是上心。我還說,從鹹陽請太醫來著。」荊梅撲閃著大眼睛道:「這事倒有些蹊蹺呢。自你走後,老爹便南下楚國雲遊去了。我在太一山,腹脝大師忽然告訴我說,老爹回來了,讓我回家探望。我一回來,便遇著郿縣令領來的先生,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開了藥方我便進山找茯苓去了。你說,這郿縣令如何知道老爹病了?是你的關照麼?」

  白起思忖著搖搖頭:「可能是太后,也可能是丞相,一下說不清楚。」

  老師笑道:「還不清楚?這是將將之法,也是君臣之情也。」說著便是喟然一歎,「當年吳起愛兵如子,士兵負傷,親自為傷兵吮吸膿血。傷兵老母都看得哭了,說愛我子者上將軍,殺我子者,亦上將軍也。鄰人不解,老婦哭著說,我子傷癒,必為吳起拚死戰場,豈非殺我子也?君道愛將,豈有他哉?」

  「老師說得是。」白起慨然一歎,「為國效命,將士天職。太后、秦王與丞相,卻是難得的愛將愛兵,秦軍士氣,前所未有的旺盛呢。」說著便將大宴之上宣太后親許將士「每人有妻室」的情形說了一遍。老師竟是由衷地點頭讚歎:「一個太后,有此智計情懷,千古之下,難有比肩者也!」荊梅笑道:「難得老爹了!從來沒有誇讚過女子呢。」白起不禁樂得哈哈大笑。老人也笑了:「君心王道,卻與男女何涉?」荊梅笑道:「我倒是覺著,白起大哥命好,遇上個明主了。」老人卻是一歎:「君心無常。這個卻是難說了。」白起道:「老師放心,白起但以國事為重,不用揣摩君心投其所好。」老人篤地一點竹杖:「這便好!大才名士,都是這般立身。」荊梅插進來笑道:「喲,太陽都偏了!你倆爺子說話,我去廚下了。縣府送來的肉菜麵,一大堆呢。」說罷轉身便去了。

  晚霞將落時分,荊梅將整治好的飯菜一樣樣端了出來,卻是幾個大陶盆:一大盆羊腿拆骨肉,一大盆豆飯藿羹,一大盆秋葵蒸餅,一大盆卵蒜拌苦菜,一大盆粟米飯團,盆盆堆尖,竟是白生生綠瑩瑩黃燦燦熱騰騰香噴噴滿滿擺了一大案,卻都是老秦人最上口的家常飯食。羊腿拆骨肉不消說了,加生薑、山蔥燉得七八成熟,剝離骨頭還帶著些須血絲,旁邊放一盤鹽末兒用來蘸肉,便是秦人名揚天下的主菜之一了。豆飯藿羹,則是在豆瓣粥中加入豆苗嫩葉(藿菜)混煮成碧綠的豆瓣粥。秦人長期有半農半牧傳統,素喜乾食,大凡乾肉乾餅之類皆是其主食。

  這種菜飯混煮成湯糊的吃法,本是韓國山民的家常習俗。張儀曾對韓惠王說:「韓地險惡,民多山居,五穀所生,非麥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飯藿羹。一歲不收,民不厭糟糠。」後來,這種吃法也傳入了秦國山野,常有山民將嫩豆苗摘下陰乾,專門在秋收之後做豆飯藿羹。於是,這豆飯藿羹便也成了秦國山野庶民冬春兩季最家常的碗中物事。那秋葵蒸餅,卻是將落霜後摘下的葵葉撕碎,連同菜汁一起和入舂好的豆麵或麥子麵,成糊狀攤入竹籠蒸出,卻是鮮綠勁軟,上口之極。秋葵蒸餅之要,在於所採葵葉須在落霜落露之後。時人諺云:「觸露不掐葵,日中不剪韭。」便是說得不能在霜霧露水之時採摘秋葵。荊梅午後在園中掐葵,自是正當其所了。那粟米飯團,便是將粟(穀子)舂光成黃米(小米),蒸成的黃米飯團,卻是金光燦燦米香四溢。苦菜卻是田中的一種肥厚野草嫩苗,清苦鮮嫩,開水中一拉,加小蒜山醋拌之,便是爽口涼菜一味。

  白起驚喜得打量著一個個堆尖的大盆,樂得直笑:「嘿嘿嘿,家常飯,美!軍營裡可是沒這份口福。」荊梅又提來兩個酒罈子往石案旁一墩:「太白老酒,盡你喝!」老師便笑道:「荊梅這是秦墨治廚,一做便是大盆大碗。白起啊,都是你昔日所愛,放開咥了。」白起說聲「那是」,便要下箸,荊梅攔住笑道:「老是急著咥!來,先乾一碗洗塵了!」

  白起恍然,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頭:「磁錘!我先敬老師,老師不能飲酒,我乾了!」咕咚咚飲乾一笑,「再敬小妹,來!」荊梅抱著酒罈一邊斟酒一邊笑道:「誰個要你敬了?也沒個說辭,只管猛喝,磁錘!來,為將軍大哥洗塵,乾了!」白起笑道:「小妹墨家沒白進,長文墨了,好!」陶碗當的一碰,兩人便同時咕咚咚飲了一大碗。老師便笑道:「白起三碗便醉的,行了。」荊梅笑道:「特煞怪也,吃飯像頭老虎,飲酒卻是羊羔子,如何便做大將軍了?」老師這次卻沒有笑,叩著石案道:「你懂個甚來?這便是白起為將的天生秉性:任何時候都清醒過人。一日三醉,還能打仗麼?」荊梅咯咯笑道:「誰要一日三醉了?他分明是喝得太少了嘛。」白起搓著手嘿嘿嘿樂了:「老師卻是謬獎了。平日我是不敢喝,摳著自己。今日高興,便喝個痛快!」「好!」荊梅大是高興,利落斟滿一碗,「就是這兩罈,乾完為止,老爹還要與你說話了。」白起慨然笑道:「飲酒不能說話,算個甚來?只可惜老師不能飲酒了。老師,白起替你老人家乾了!」

  明月初升,小庭院灑滿了月光。兩個後生喝得痛快,老人看得淚光閃爍,卻是比自己飲酒還要陶醉一般。荊梅只是不停地斟酒,兩罈太白老酒倒是十有八九被白起一碗碗乾了,不消半個時辰,兩個五斤裝的大酒罈便是空空如也!白起卻是面不改色,兀自興猶未盡:「還有麼?再來!」荊梅咯咯笑道:「磁錘!喝開了就剎不住車,沒了,咥飯!」

  「好!咥飯。」白起像個聽話的孩童,酒碗一撂,便拉過那盆羊腿拆骨肉大咥起來,然後再是秋葵蒸餅,再是粟米飯團,片刻之間便將三大盆最結實的主食一掃而光,衣袖一抹嘴笑道:「咥好了,樣樣給勁!」荊梅一直看著白起猛吃,指著石案咯咯笑道:「磁錘!星點兒沒變!不吃菜,就咥肉!」白起卻認真道:「你不說我是老虎,只咥肉不吃草麼?」荊梅笑得直打跌:「喲!虧你個磁錘當了兵,留在家誰養活得起了?」白起嘿嘿笑道:「雞往前刨,豬往後拱,大肚漢有軍糧,各有各的活法嘛。」這一下連老師也是哈哈大笑:「說得好!天下之大,原是各有各的活法了。」

  酒飯一畢,已是山月當空,秋風便有些寒涼。白起對正在收拾石案的荊梅低聲道:「我來收拾,你先給老師取件棉袍來。」荊梅一怔,看著白起的一雙大眼便驟然溢滿了淚水,卻不待白起察覺,只一點頭便匆匆去了。片刻收拾完畢,白起便在庭院中鋪好兩張草蓆,將石礅搬到草蓆上,看看屋中沒有棉墊兒,便將自己的斗篷折疊起來在石礅上墊了,才將老師扶到草蓆石礅上坐下。此時荊梅也正好將煮茶的諸般物事般了出來,片刻木炭火點起,茶香便在院中瀰漫開來。

  「白起啊,說說,這些年你這仗都是如何打的?」老師終於開始了。

  白起紅著臉道:「我早有念頭,想請老師指點,只是戰績太小,沒臉來見老師,不想老師卻一病如此。」低頭抹了抹眼淚,便振作精神,將這些年打過的仗一一說了一遍。

  「不錯!能打大仗了,終是出息了。」老師輕輕歎息了一聲,「你在太一山十年,老師只教了你練了體魄武功,還有膽魄心志,並沒有教給你兵法戰陣之學,這次打大仗,心中有無吃力了?」

  「有過。」白起坦誠的看著老師,「若是那個齊王田地不偷吞宋國,孟嘗君的三十萬大軍不夤夜撤走,我當真不知能否包得住那六十多萬大軍?或者,山甲那兩萬步兵擋不住春申君的十幾萬聯軍,武關失守,我也真不敢想會是何等結局?」

  「但凡打仗,總有幾分把持不定的風險,這便叫做無險不成兵。」老師笑了笑,「然則,你在事後能做如此想,將這兩處要害看作武運,而沒有看作自己的本事,這便是悟性,便是長進之根基。須知,兵家之大忌,在於心盲。心盲者,將心狂妄而致昏昧不明也。此等人縱然勝得幾次,終是要跌大跤的。」

  白起肅然伏地一叩:「老師教誨,起終生不敢忘記。」

  老師招招手:「荊梅啊,去將那個鐵箱給我搬來。」荊梅「哎」的答應一聲,便快步進屋搬來了一口三尺見方的小鐵箱。老師竹杖點點鐵箱道:「打開吧,給你的。」白起道一聲「是」,見鐵箱雖未上鎖,卻是沒有箱蓋縫隙彷彿渾然一體一般,便知這是那種內縫相扣的暗筘箱,極需手勁方能打開。白起兩掌壓住箱蓋兩邊,靜靜神猛力一壓一放,鐵箱蓋竟是「彭!」的彈開了。老師笑道:「這隻墨家暗箱,沒有五百斤猛擊之力,卻是開不得。你只壓不擊,連環收發,力道竟是大有長進了。」白起笑道:「咥了幾百石軍糧,還不長點兒力道?」旁邊荊梅便笑道:「長幾斤力氣便吹,不羞!」白起便只是嘿嘿嘿笑個不停。老人便道:「別閒話,將裡邊物事拿出來。」

  白起一伸手,竟是一箱竹簡,一捆捆搬出來,月光下封套大字竟是看得分明——《孫子兵法》、《孫臏兵法》、《吳子兵法》三部,整整十六卷!

  「白起啊,這三部兵法,兵家至寶也。」老師長長地喘息了一聲,緩慢的說著,「古往今來,兵書卻是不少,然對當世步騎陣戰做精心揣摩者,唯此三部。這《孫子兵法》雖是春秋之作,然卻是兵家總要,有了實戰閱歷而讀《孫子兵法》,方可嚼透其精華,使你更上層樓。《孫臏兵法》與《吳子兵法》,卻是切實論戰。孫臏側重兵家謀略。吳起側重訓練精銳。孫臏飄逸輕靈,用兵神妙,每每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吳起則厚實凝重,步步為營,無堅不摧,一生與諸侯大戰七十二場,竟是無一敗績。此三家兵法,你若能咬碎嚼透而化與心神,大出天下之日,將不期而至也。」

  荊梅笑道:「既是這樣,老爹何不早早送給大哥?真是!」

  「你卻懂個甚來?」老人悠然一笑,「孔夫子說的,因材施教。白起天性好兵,說是兵癡也不為過。若先有兵書成見,則無實戰好學之心,反倒是兵書成了牢籠。再者,發於卒伍之時,兵書大體也用不上的。可是?」

  白起頓時恍然,想起當日出山時老師囑咐:「定要從卒長一級級做起,毋得貪功貪爵!」深意原是在此,不禁便高聲讚歎一句,「老師大是!」

  「白起啊,兵學淵深如海,實戰更是瞬息萬變哪!」老師喟然一歎,「你有兵家稟賦,然則,天賦之才須得以學問養之,可成大家。學不足以養才,你也就就此止步了。」

  白起性本厚重,聽老師說得肅然,不禁便咚地叩頭,「白起記下了。」

  旁邊荊梅卻是笑了:「老爹直是今日才想起教弟子了。我倒是聽人說,白起打仗又狠又刁,不殺光對方不罷手呢。」

  白起卻昂昂一聲:「浴血打仗,誰個不狠了?都學宋襄公,打個甚仗?」

  「為將者,有道也。」老人悠然一歎,「道之所至,卻是天意了。白起也沒錯,都學宋襄公,何如不打仗?白起啊,你只記住:戰不殺降,便不失將道之本了。」

  「是!」白起慨然應聲:「白起謹記:戰不殺降!」

  明月西沉,霜霧便從渭水斜水的河谷裡漸漸地瀰漫了山原,山風中的寒涼之氣也漸漸地重了。白起揹起老師,荊梅收拾了鐵箱草蓆與茶水,三人轉挪到屋中,又開始了綿綿的家常話,眼看著霜重霧濃,眼看著紅日高昇,老人竟是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爹——!」荊梅嘶啞的喊聲劃破了五丈原的清晨霜霧。

  白起默默地站了起來,對老師深深一躬,良久抽搐,竟是驟然放聲痛哭。正在白起與荊梅傷痛不知所措之際,遙聞火霹靂一聲嘶鳴,白荊古道上竟是馬蹄急驟!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54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47 PM 編輯

第五章 冬戰河內
第一節 流言竟成奇謀 齊國僥倖脫險


  緊急召回白起,是魏冉的主張。他只有一句話:「要打仗,就得白起回來!」

  河外之戰,將山東六國打成了一鍋粥,仇恨交錯,恩怨叢生,相互間頓時火暴起來。兵敗次日,魏趙韓三國立即發難,派出特使飛赴臨淄質問齊湣王:「齊國棄合縱大義於不顧,獨吞宋國,私撤大軍,導致三國二十四萬兵馬全軍覆沒,是否與公然與我三晉為敵?」洶洶之勢,儼然三晉便要合縱清算齊國!齊湣王卻是嘿嘿冷笑:「我取宋國之時,合縱大軍已經兵敗。我不問三晉冒進喪師,以致拖累我軍之罪,爾等竟敢先自發難,當真是豈有此理?」那魏國特使便是死裡逃生的新垣衍,聽得齊湣王狡辯之辭,不禁氣得渾身哆嗦,竟是聲嘶力竭喊道:「孟嘗君!你身為聯軍主宰,你說!齊軍何時撤走?我軍何時被滅?說呀!」孟嘗君卻是鐵青著臉冷冷道:「事已至此,說有何益?你等便說,三晉究竟要如何了結?」新垣衍怒聲吼道:「吐出宋國,四家平分!否則,三晉便是齊國死敵!」趙韓兩使一齊高聲道:「正是如此!不分宋國,三晉不容!」齊湣王拍案大怒:「甲士何在?將三個狂徒亂矛打出去!」殿前甲士轟然一聲,擁上來倒過長矛木桿便是一通亂打,三個堂堂國使竟被打得嗷嗷大叫著抱頭逃竄,齊湣王卻是哈哈大笑:「回去便說:本王在戰場等著三晉了!」

  三晉特使剛走,楚國特使逢候丑便風風火火地趕來了。這逢候丑本是春申君副將,拚死力戰,方與春申君帶著兩萬殘兵逃回了郢都。春申君本來就招世族大臣嫉恨,立即被罷職關押。怒氣沖沖的楚懷王與新貴靳尚及一班世族老臣一聚頭,竟是眾口一詞地要找齊國清算這筆窩囊賬。逢候丑與靳尚多有交誼,又對齊國一腔怨憤,便自告奮勇做了特使。他進了臨淄王宮,便鐵青著臉遞上國書,卻是一句話不說。

  齊湣王冷笑著將國書一撇:「本王懶得看,有話便說。」

  「齊國損盟肥己,欺人太甚!」逢候丑也是硬邦邦一句。

  齊湣王喉頭竟發出粗重的絲絲喘息:「便是欺人太甚,楚國卻待如何?」

  「楚齊分宋,萬事皆休!否則,大楚國立即發兵北上!」

  「嘩啷!」一聲大響,齊湣王一腳揣翻了王案,頓時暴跳如雷地衝到逢候醜面前,那長著黑乎乎長毛的大拳頭幾乎便在逢候丑鼻子下揮舞:「逢候丑!回去對羋槐肥子說:本王大軍六十萬,專取他狗頭!記住了!打出去——!」

  又是一陣亂矛做棍,逢候丑也是嗷嗷大叫著逃了出去。

  旬日之後,便是快馬急報:三晉與楚國聯軍四十萬,要與齊國開戰!

  孟嘗君急了,連忙找蘇代商議。蘇代卻是一腔悲涼:「孟嘗君啊,莫非你還覺察不出麼?齊王已經不需要策士了,也不想斡旋邦交了。他,要一口鯨吞天下了!」說著便是一聲長長地歎息,「看來,甘茂是對的。田兄啊,你我只怕都要學學甘茂了,死在此等君王手裡,實在是不值得也。」孟嘗君思忖片刻,卻是淡淡地笑了:「人說危邦不居。蘇兄要走,我自不攔。然則,田文根基在齊,卻不能撒手。成敗榮辱,卻是計較不得了。」說罷一拱手,竟是頭也不回地去了。

  徑直進宮,孟嘗君竟是破天荒地對齊湣王沉著臉:「我王恕田文直言:齊國已成千夫所指,實在是覆巢之危!眼下是四國攻齊,來年便可能是六國攻齊。齊國縱有六十萬大軍,何當天下連綿大戰?又能支撐幾時?以田文之見:我王當立即改弦更張,化解兵戈。」

  「改弦更張?」齊湣王絲絲冷笑著,「倒是有主意,本王聽聽了。」

  「與山東五國共分宋國,王書悔過,重立齊國盟主威望。」

  齊湣王眼中驟然閃過凌厲的殺氣,卻又驟然化為一絲微笑:「你是說,將宋國六百里共分?還要本王向五國悔過?」

  「惟其如此,可救齊國!」

  「你倒是說說,本王過在何處了?」

  孟嘗君根本不看齊湣王臉色,徑直痛切答道:「其一,借合縱大軍擋住秦國,而我王藉機突襲滅宋,這便是有失大道。其二,秦國本已於宋國結盟,且駐軍陶邑。然則白起在我王攻宋之時,卻突然撤離秦軍,讓我王得手。此中險惡用心不言自明,秦國就是要我王獨吞宋國,而與山東老盟結仇!我王果然中計,被秦國陷於背棄盟邦之不義陷阱,竟至孤立於中原,招來滅果之危。時至今日,親者痛仇者快,我王過失,已是無可遮掩。若能分宋悔過,痛斥秦國險惡,便可彰齊國誠信,可顯我王知錯必改之大義高風,更可重樹齊國盟主大旗!」

  齊湣王極是自負,素來有於臣下較智的癖好,尋常總喜歡對臣子突兀提出極為刁鑽古怪的難題來「考校」奏事臣子的學問,臣子但有不知,便立顯尷尬。有一次與稷下學宮的名士們談論《周易》卦辭,齊湣王便突兀發問:「人云:龍生九子,這九子卻都是甚個名字?」一班稷下名士竟是你看我我看你,竟是張口結舌。時間一長,齊王「天賦高才」的美名竟是遍於朝野,久而久之,連齊湣王自己也信以為真了。

  今日,齊湣王卻是第一次被孟嘗君直面責難,心中早已經不是滋味兒,卻硬是要更高一籌,便壓住火氣冷冷一笑:「孟嘗君指斥本王兩錯,本王卻以為是兩功。其一,天下戰國,弱肉強食,誰不欲滅宋?齊國取之,乃是天意,正合大道!其二,聯軍攻秦,將帥無能,眼看戰敗之時,我方興兵,卻與藉機偷襲何干?其三,秦軍畏懼避戰,不敢與本王精銳對陣,方撤離宋國自保。有甚大謀深意可言?其四,五國要來分宋,本是強詞奪理妒火中燒!孟嘗君不思抗禦外侮,卻與敵國同聲相應,這般做丞相者,當真豈有此理?!」

  孟嘗君聽完這一大篇纏夾不清的王言,心中頓時冰涼,鐵青臉色道:「田文丞相不足道,邦國社稷之安危,才是頭等大事。」

  「邦國社稷之安危?」齊湣王臉上一抽搐,突兀便是暴怒吼叫,「讓他們來!本王正要馬踏六國!一統天下!」

  孟嘗君頓時恍然,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卻也徹底冷靜了下來,一拱手便道:「齊王做如此想,田文不堪大任,請辭去丞相之職。」

  「嘿嘿,孟嘗君果然豪俠膽氣。」齊湣王頓時浮現出一絲獰厲的笑,「來人!立即下詔:革去田文丞相之職,不得預聞國政,刻日離開臨淄!」

  孟嘗君淡淡一笑:「田文告辭,齊王好自為之了。」說罷一拱手竟是頭也不回地去了。

  齊湣王氣得暴跳如雷,兀自對著孟嘗君背影大吼:「田文!待本王滅了六國,便在慶典殺你!」此時正逢御史從與大殿相連的官署快步走來,齊湣王迎面便是一聲高喝:「御史!立即宣召上將軍田軫!」御史顯然是想向國君稟報急務,卻硬是被面目猙獰的齊湣王嚇得一迭連聲地答應著去了。

  片刻之後,田軫大步匆匆地來了。齊湣王不待田軫行禮參見,大袖一揮便急迫開口:「立即下詔國中:再次徵發二十萬丁壯,一個月內成軍!再加田稅兩成、市易稅五成!明日便開始徵收!」

  田軫大是驚訝,且不說這詔令已經使他心驚肉跳,更令他不可思議的是,此等軍政國務歷來都是丞相府辦理,如何今日卻要他這個只管打仗的上將軍來辦?本想勸諫一番,但一看齊湣王的氣色,田軫便只一拱手:「是!臣這便去知會丞相府。」齊湣王冷冷道:「不用了,丞相已經被本王罷黜。」田軫頓時愕然,竟釘在當場不知所措了。齊湣王便突然盯住了田軫,陰聲冷笑道:「如何?莫非上將軍心有旁騖?」田軫素來畏懼這個無常君主,一聽他那絲絲喘息,便大覺驚悚,連忙深深一躬:「田軫不敢。」齊湣王嘴角抽搐,突兀便是聲色俱厲:「誤我一統霸業,九族無赦!」

  「謹遵王命!」田軫竟是突然振作,一聲答應,便赳赳去了。

  回到上將軍府,田軫便讓一班司馬與文吏立即出令:臨淄大市自明日起增稅五成!又派出一隊快馬斥候改做王命特使,飛赴三十餘縣、七十餘城宣佈王命:著即按照數目徵發丁壯、增收田稅!上將軍府頓時便緊張忙碌起來,車馬吏員川流不息,竟是門庭若市。田軫卻將自己關在書房,任誰也不見。暮色時分,一輛四面垂簾的緇車出了上將軍府的後門,一路只走僻靜無人的小街,曲曲折折便向丞相府飛馳而來。

  卻說孟嘗君踽踽回到府中,便立即吩咐掌書歸總典籍交割政務,自己卻駕著一葉小舟在後園湖中飄蕩。及至夕陽西下,孟嘗君才猛然想起一件大事,連忙棄舟上岸,恰遇馮驩對面匆匆走來,便是一聲急迫吩咐:「立即到門客院,我有大事要說!」

  「主君不用去了。」馮驩低聲道:「門客們十有八九都走了。」

  「如何如何?」孟嘗君大是驚愕,「三千門客,十有八九都走了?」

  「還留下二十多個,都是被仇家追殺的大盜,無處可去。」

  孟嘗君一時愣怔,突然哈哈大笑不止!那笑聲,卻是比哭聲還悲涼。馮驩低聲道:「主君須善自珍重,毋得悲傷。請借高車一輛,馮驩試為君一謀,復相位增封地亦未可知。」

  「要走便走!何須借口?」孟嘗君勃然大怒,卻又驟然大笑,「上天罰我濫交,田文何須怨天尤人?」轉身大喝一聲,「家老!高車駿馬,黃金百鎰,送馮驩出門!」

  「謝過主君。」馮驩深深一躬,竟是頭也不回的去了。

  孟嘗君站在湖邊發呆,一顆心竟是秋日湖水般冰涼空曠。自從承襲家族嫡系,多少年來,孟嘗君府邸都是門庭若市聲威赫赫,那三千門客更是令天下權臣垂涎,也更是他田文的驕傲——孟嘗君待士誠信,得門客三千,生死追隨。不想一朝罷相,卻恰恰是這信誓旦旦的三千門客走得最快,半日之間,門客院竟是空空如也。連以忠誠能事而在諸侯之間頗有聲望的馮驩也走了,人心之險惡叵測,世態之炎涼無情,竟是一至於斯。

  「稟報家主:上將軍來見。」那個被馮驩取代而休閒多年的家老,此刻正小心翼翼的匆匆碎步走了過來。

  孟嘗君恍然醒了過來:「田軫麼?讓他到這裡來。」說罷喟然一歎,便坐到湖邊石亭下。

  「家叔,如何一人在此?」身著布衣大袍的田軫大步走來,看著神情落寞的孟嘗君,竟是茫然不知所措了。

  「別管我。有事你便說了。」對這個平庸的族侄,孟嘗君從來都沒放在心上過。

  「我看大事不好。」田軫神色緊張,便坐在對面石墩上一口氣說了今日進宮的經過以及自己的虛應故事,末了道:「事已至此,我該如何應對?家叔準備如何處置?真要與列國開打,我卻是如何打法?他罷黜了家叔丞相,國事誰來坐鎮?噢對了,這個齊王,他如何要罷黜家叔了?」一番話語無倫次,竟是顯然慌亂了。

  孟嘗君冷笑道:「你是上將軍,自己打算如何?老是盯著我何用?」

  田軫雖然一臉難堪,卻是被孟嘗君呵斥慣了,只侷促地紅著臉道:「我自尋思,只有稱病辭朝了。再徵發二十萬新軍,倉促上陣,哪有戰力可言?仗打敗了,還不得先殺了我?」

  「還算你明白。」孟嘗君長歎一聲:「只是卻不能太急。我離開臨淄後,你須得先舉薦一個深得齊王信任的將軍,而後再相機行事。做得急了,只怕更有殺身之禍。記住了?」

  「是!」一有主意,田軫便清楚起來,壓低聲音道,「家叔何不與上卿商議一番?看有無扭轉乾坤的辦法了?」

  「上卿?」孟嘗君冷笑,「只怕此刻此公已經上路了。」

  「如何?上卿也走了?」田軫竟是瞠目結舌,在他的心目中,蘇代與孟嘗君從來都是共進退的,如何能說走便走了?

  「你是王族,根基在齊。你都要走,何況一個身在他國的縱橫策士?」孟嘗君又是一聲長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怕齊國要一朝覆亡了!」

  突然,湖邊竹林裡一陣長笑,便聽一人高聲道:「誰個如此沮喪了?」

  「魯仲連?」孟嘗君又驚又喜,大步出亭高聲道,「來得好!仲連不愧國士無雙也!」

  月色之下,但見一人斗篷飛動長劍在手從竹林中飄然走來:「孟嘗君別來無恙?」孟嘗君笑道:「別客套了,來!坐了說話。」說著便上前拉住魯仲連進了石亭,「這是上將軍田軫。這位是名士魯仲連。二位認識一番了。」魯仲連便與田軫相互一拱,算是見過,便在石墩上坐了下來。孟嘗君這後園湖畔本是經常的會見賓客處,竹林邊便有一個小庭院長住著幾個僕人與侍女,但逢客來,只要孟嘗君一聲呼喚,便即出來侍侯,或茶或酒都是就近取來,極是方便。此時孟嘗君便只啪啪兩掌,便有兩名侍女飄然走來,在石亭廊柱下擺置好了煮茶器具。

  「無須客套。」魯仲連一擺手,「兩件事一說,我便要走了。」

  「何須如此匆忙?」孟嘗君正在煩悶彷徨之時,正要一吐心曲並聽魯仲連謀劃,聽得魯仲連如此急迫,不禁便有些失望。雖則如此,孟嘗君也知道魯仲連不是虛與周旋之人,便擺擺手讓侍女撤走了茶具,一拱手道:「有何見教?說吧。」

  「第一宗,四國攻齊一事,行將瓦解。一時之間,孟嘗君不必擔心。」

  「此事當真麼?」田軫不禁驚訝得脫口而出,「今日午時,斥候還報來四國結兵消息呢!」

  「少安毋躁!」孟嘗君呵斥田軫一句,卻也是顯然的驚訝困惑,「如此突兀,卻是何故?」

  「也許啊,只能說是天意了。」魯仲連一聲歎息,便說出了一段令人瞠目結舌的故事:

  聯軍大敗於河外,趙國最是憤憤不平!武靈王趙雍力行胡服騎射富國強兵已經三年,派出的這八萬新軍精兵,便是第一次試手。慮及聯軍以齊國三十萬大軍為主力,更有孟嘗君春申君主宰,趙武靈王便說:「龍多主旱。派一員戰將便是。」主持軍政的肥義也認為有理,便沒有派出名將廉頗,也沒有召回在陰山巡視的平原君趙勝,而派了新軍將領司馬尚領軍。這司馬尚也是趙國的一名悍將,只要主帥調遣得當,衝鋒陷陣歷來都是無堅不摧。與此同時,趙武靈王已經部署好了兩路大軍:一路攻佔離石要塞,搶佔秦國河西高原;一路趁機吞滅中山國!只要河內大戰一得手,趙國便立即兩面開打,在中原大展雄風。不成想河內大戰竟是如此慘敗,趙魏韓三軍竟是全軍覆滅,不啻給了雄心勃勃的趙國當頭一棒!

  此時,齊國趁機滅宋與齊軍在三晉大戰秦軍時悄然撤出的消息傳來,趙武靈王勃然大怒,立時便派出飛車特使聯絡魏韓楚三國,要與齊國大打一場。四國特使赴齊的同時,四國之間事實上已經議定了出兵盟約。這次是以趙國二十萬大軍為主,趙武靈王竟是親自統帥!

  恰恰便在此時,四國都城流言蜂起,四國商人也紛紛從臨淄送回了種種義報:齊國新徵大軍二十萬,國人賦稅猛增五成,合成八十萬大軍,要一戰蕩平中原。

  消息傳開,韓國第一個心虛了。襄王韓倉與大臣們反覆計議,都以為但與齊國開戰,必是曠日持久的天下大鏊兵,支撐不住的只能是地不過九百里、人眾不過六七百萬的韓國,與其如此,何如早退?然則趙國銳氣正盛,魏楚兩大國也是氣勢洶洶,須得巧妙斡旋不著痕跡的置身事外,方是萬全之策。密商一番,韓襄王便派出了大夫聶伯為特使出使趙國。

  聶伯到了邯鄲,對趙武靈王說:「韓國原本只有不到二十萬兵馬,河外一戰,八萬無存,如今僅餘十萬左右,除卻地方要塞之守軍,能開出者不足六萬。相比於趙國雄師,實在是杯水車薪也。況韓國多山,素來窮弱,倉廩空虛,實在無能為力。」

  趙武靈王冷笑道:「早幾日如何不窮不弱?你便說,要待如何,韓國才出兵?」

  「我王之意:若得出兵助戰,三大國須得預付韓國三年軍糧,共三百萬斛。」

  「啪!」的一聲,趙武靈王拍案而起:「厚顏無恥!韓國與三國同仇共恨,自個雪恥,卻是給誰家助戰?趙國一年軍糧才五十萬斛,你便要一百萬斛?有三百萬斛軍糧,韓國富得流油,再躲在山上看熱鬧麼?韓倉無恥!將這使狗給我打出去!」

  這個聶伯竟被打得遍體鱗傷,狼狽逃回新鄭,一說原由,韓襄王頓時惱羞成怒:「好個趙雍!還沒做霸主,便要恃強凌弱了?幸虧沒跟你趙國!」立時找來幾個心腹一陣密商,便派出兩路密使飛赴大梁、郢都。

  韓國密使對楚懷王說:「趙國已經與齊國訂立了密約:齊分給趙三成宋國土地,再助趙獨滅中山國,趙不與三國結盟攻齊。趙雍大肥,卻要拉三國墊背,無非想成中原霸主而已。韓王不忍楚國一敗再敗,願聖明楚王三思。」

  韓國密使對魏襄王卻是另說:「趙國名為替三晉雪恥,實則要藉機攻佔魏國河內三百里。趙雍之狡詐陰狠,與田地有過之而無不及,時念三晉舊恨。韓魏如何為他趙國流血?」

  楚懷王與魏襄王都是素無主見,頓時大起疑心,立即派出特使飛車趙國,異口同聲表示:「齊趙之間,多有流言。若得楚魏加盟,趙國須得先行與齊國一戰,以示誠信!」

  趙武靈王頓時怒火中燒,一副連鬢絡腮大鬍鬚幾乎立了起來:「齊趙之間,有何流言?說!說不出來,趙雍剁下爾等狗頭!」饒是他暴跳如雷,兩國特使偏是死死沉默,一句話也不說。趙雍本是一心要與齊國決一死戰,一則為五國雪恥,二則想一掃趙國多年的頹勢,如今眼見信誓旦旦的盟約竟在突然之間大翻轉,竟是氣得臉色蒼白渾身顫抖,要不是肥義一把抱住,幾乎要一劍洞穿了兩個特使。

  特使逃跑了,盟約也眼看是瓦解了。趙國君臣倍感窩囊,都疑心是韓國作祟。趙雍便派出得力斥候到三國秘查真相。半月之間,斥候相繼來報,禍首果然是韓國。這一下非但是趙雍怒不可遏,一班大臣也是義憤填膺,一口聲吼叫著要懲罰韓國。趙雍二話不說,當殿便命平原君趙勝率領精兵十萬,對韓國上黨發動猛攻。

  ——

  田軫高興得連連拍掌喊好。孟嘗君卻聽得大皺眉頭:「奇也!這流言大是蹊蹺,如何竟與齊國動靜若干相符?又如何便同時在四國傳播了?」

  魯仲連卻是笑而不答。

  孟嘗君恍然大悟:「噢——是你!魯仲連流言用間?妙,大妙也!」

  魯仲連搖頭笑道:「孟嘗君既然猜中,我卻不便貪功。此計,卻是另有高人。」

  「高人?齊國人?還是蘇代?」孟嘗君驚訝得眼睛都睜大了。

  「田單。一介商賈,與我莫逆之交。」魯仲連神秘地笑著。

  「田單?莫非是王族末支?」田軫也興致勃勃地插了一句。

  魯仲連淡淡一笑:「朋友之交,何須考究出身?凡姓田者,都須是王族麼?」

  孟嘗君瞪了田軫一眼,回頭笑道:「這通流言,看似簡單,實則卻是神出鬼沒!此人智計,卻是莫測高深了。」魯仲連笑道:「田單久在中原經商,大市均有貨棧店舖。河內兵敗,我便料到齊國將有大劫。恰在邯鄲遇到田單,我說了一番情勢,他便想出了這個對策。原本只是想緩衝一番,給齊國緩出一段時日,好讓老百姓逃難。不想卻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四國合縱竟是一朝崩潰,豈非天意也?」

  「說到底,還是四國各懷異心了。」孟嘗君歎息一聲,「多少年來,哪次合縱不是如此?但有風吹草動,便是鳥獸散了,怨得誰來?」

  魯仲連也是一歎:「強大時誰都想做霸主,危難時誰都想別個做犧牲。爭奪是鐵定不變,聯合是瞬息萬變。真正的合縱,永遠都不會有。」

  「不說如此喪氣話了。」孟嘗君笑了,「第二宗呢?」

  魯仲連面色頓時肅然:「齊國真正的仇家醒來了。」

  孟嘗君目光一閃:「你是說燕國?」

  「正是。」魯仲連點點頭,「樂毅在遼東練兵五年,已成精銳大軍二十萬。」

  田軫急忙問道:「先生如何得知?我的斥候營為何沒有消息?」

  魯仲連淡淡一笑,卻沒有接田軫話題,只對孟嘗君道:「我總在疑心:齊王殺了燕國張魁,燕王反倒派使賠罪,如此忍辱,果真便是畏懼齊國麼?與田單分手後,我便去了燕國,又去了遼東,終究是揭開了這個謎。燕國正在磨刀霍霍,齊國真正的危難還在後頭。」

  見魯仲連說得凝重,孟嘗君不禁笑道:「二十萬大軍何懼之有了?根本是有無明君在位?有無名將統兵?燕王原本平庸,這樂毅卻是何人?值得仲連如此看重?」

  「孟嘗君差矣!」魯仲連少見的斷然一句,還連帶著粗重的喘息了一聲,「燕王姬平絕非平庸之輩,依我看,卻是比越王勾踐還強得幾分。要說樂毅,更是天下少見的名將之才,其先祖便是當初魏國名將樂羊。更有上卿劇辛主持國政,也是名士賢才。如此君臣十餘年韜光養晦不露鋒芒,孟嘗君竟不覺得寒氣森森然麼?」

  孟嘗君畢竟不是顢頇之輩,聽得魯仲連一番見地,竟是心中頓時沉甸甸地:「四國與齊國已經交惡,若有燕國死力合縱,齊國豈非大難臨頭?」

  「這便是我今日來的本意。」魯仲連點點頭,「也是那位田單兄的主意。遼東之事,也是田單兄說給我的。」

  「他卻如何知曉?」孟嘗君不禁大奇。

  「簡單得很。」魯仲連笑了,「田單入遼東收購人參虎骨,進山誤入秘密軍營,差點兒回不來了。」

  「果真如此,仲連以為該當如何?」孟嘗君也顧不上細問田單了。

  「齊國危難,內外俱生矣!」魯仲連便是一聲沉重歎息,「外事,我倒是與田單兄謀得一策。可這內事,孟嘗君被罷相,卻是如何著手也?」

  「內事須得如何?你先說說。」

  魯仲連掰著指頭道:「其一,立即廢止增加賦稅的詔令。其二,二十萬新兵也最好不要徵發。其三,派出特使與楚國修好。若能辦到如此三項,大難可減一半。」

  田軫不禁失笑道:「如此三項,便有忒大威力了?」

  魯仲連正色道:「前兩項為內亂之根。若不消除,大戰一起,難保不生民亂。民亂但起,齊國何在?後一項為兵家退路。若無楚國,齊國斷難長期支撐。」

  孟嘗君默然良久,竟是搖頭一歎:「難矣哉!此人瘋勁兒十足,卻是如何扭得回來?」突然卻是眼睛一亮,拍掌便笑了,「有了!左右我是閒居了,去找一個人回來!」

  魯仲連笑道:「有辦法便好。告辭!」

  「留步留步!」孟嘗君急道,「你去哪裡?」

  「秦國。」魯仲連一笑,身影已在石亭之外,「再去楚國。」便不見了蹤跡。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55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48 PM 編輯

第二節 鹹陽宮夤夜決策


  匆匆趕赴秦國,魯仲連卻是要找已經離開臨淄的馮驩。

  卻說馮驩在孟嘗君府領得一輛六尺車蓋的青銅軺車並黃金百鎰,便連夜出了臨淄向西而來,晝夜兼程,不消三五日便到了鹹陽。對於秦國,馮驩並不熟悉,只識得一個當年出使臨淄的樗里疾。尋思一番,馮驩還是覺得應該走樗里疾這條路子。樗里疾雖是閒居養息,畢竟資深望重還掛著個右丞相銜,更兼與孟嘗君私交頗深,請他解困最是合適不過。思謀一定,馮驩卻不住秦國驛館,而是在齊國商社下了榻。安頓妥當,馮驩便一身布衣自駕高車,轔轔來到樗里疾府前。這便是馮驩的細心周到處,他要得便是脫得官身國事之形跡,而只以布衣之士的身份斡旋。戰國之世,布衣名士的遊說往往比特使之身更有效用,尤其是褒貶人事,布衣名士的說辭顯然更見份量。

  樗里疾的府門卻是不同尋常,雖不是門庭若市,卻也出入不斷。馮驩看得片刻,竟是沒有見一個來人被門吏攔住,彷彿誰都可以通行無阻。看得饒有興味,馮驩便將軺車在車馬場停好,徑直走到門前一拱手:「在下臨淄馮軾,請見老丞相。」說罷抬腳便往裡走去。

  老門吏連忙攔住道:「先生莫忙,要見丞相不難,只是要老朽領你進去方可。」馮驩有意作色道:「如何別個長驅直入,我卻便要周折一番?」老門吏笑道:「那些人都是辦瑣碎的,比不得先生要見丞相。」馮驩笑道:「原不知情,卻是錯怪,相煩家老便領我進去了。」「那是該當的。」老門吏說罷回頭喊了一聲:「今日見客止——」正中大門便隆隆關閉了,只剩下南邊一個偏門開著。見正門合攏,老門吏回身嘟噥了一句:「走了。」也不看馮驩便徑直前行去了,看似搖搖晃晃,實則卻是快步如飛。

  「家老且慢行。」馮驩緊走幾步追上,「這袋老齊刀,家老拿著了。」說著便將一個嗆啷做響的牛皮錢袋塞到老門吏手中。馮驩久做孟嘗君門客總管,一則是深知門檻精要,二則也是手面大,三則卻是見這老門吏委實厚道可親,沒有豪門欺客的惡習,便誠心要給他一些好處。這「老齊刀」乃春秋老齊國鑄造的青銅刀幣,形制規整,銅料上佳,兩百餘年後便被天下視做金幣一般,卻是非同小可。

  「這是做甚來?」乾瘦黝黑的老門吏卻是釘子一般站住了,「沒這規矩,拿回去。」說罷一伸手,那錢袋便嗆啷一聲又回到了馮驩懷中。老門吏又是一句嘟噥:「走了。」便又頭也不回的兀自去了。

  馮驩第一次入秦,與這瞬息之間便是感慨良多,卻不及細想,只快步匆匆地趕上了老門吏,片刻之間便過了兩進院落,來到了顯然是公事書房的一座大屋前。老門吏也不說話,只對馮驩一擺手要他在廊下稍等,便輕步走了進去,似乎只是一打轉身,老門吏便走了出來,還是只對馮驩一伸手做了個禮讓,便逕自揚長去了。馮驩看了老門吏背影一眼,覺得這座府邸處處都透著一種莫名其妙,與其說是右丞相府邸,毋寧說是一座不倫不類還帶有幾分胡人野氣的莊園,分明是粗簡實在,卻又瀰漫著一種教人揣摩不透的詭秘。略一思忖,馮驩卻是重重的咳嗽了一聲,肅然便是一拱:「臨淄故人,求見老丞相——」

  「篤篤」兩聲悶響,隨後便是沙啞蒼老的笑聲,「吆喝甚來?端直進來了。」

  馮驩只模糊聽清了「進來」兩個字,便大步走了進去,卻只見滿蕩蕩竹簡的書架中埋著一顆白髮蒼蒼的頭顱,便拱手笑道:「倏忽二十年,樗里子別來無恙?」

  白髮蒼蒼的後腦勺忽然變成了一張黝黑紫紅的臉膛:「嘿嘿,還編出個馮軾騙老夫,我就知道,十有八九啊,是你這彈鋏要魚吃的小子了。」

  「老丞相好記性,倒是多勞上心了。」馮驩知道樗里疾笑罵便是親近的脾性,不禁大是輕鬆。樗里疾卻篤篤點著竹杖走了過來:「來,這廂坐。茶酒現成,你自隨意。」馮驩便坐在了與主案對面的長案前,卻見這長案兩邊竟是左茶爐右酒桶,還瀰漫著一股胡人帳篷的氣息,便不禁笑道:「老丞相不忘根本,還日進馬奶三升麼?」「嘿嘿,」樗里疾笑了,「積習難改也。鹹陽臨水,太得潮濕,馬奶酒驅寒去濕呢。嘗嘗!保你不腥不膻。」馮驩便提起酒桶斟了一大碗咕咚咚飲下,卻覺得酸澀辣一齊竄上鼻腔,竟是連打了幾個噴嚏,頓時狼狽。樗里疾卻是哈哈大笑:「齊人不行!要是趙勝那小子,這桶馬奶酒啊,還不高興得蹦起來?」馮驩拱手笑道:「原是我不善飲酒,要是孟嘗君,只怕也是三兩桶不夠呢。」「嘿嘿,別提這小子!」樗里疾篤篤點著竹杖,「他的大散寒倒是管用,老夫總是能瘸著腿走路了,實想與他暢飲一回,哼哼,卻只是見他不得!一個破丞相就恁個忙?連出使都沒了?嘖嘖嘖!」

  「老丞相啊,」馮驩歎息了一聲,「孟嘗君已經被罷黜了?」

  「你說甚來?」樗里疾目光一閃,竟是笑了,「嘿嘿,這小子也有今日,活該也。」

  馮驩只道樗里疾說得是反話,便笑道:「若孟嘗君來秦,老丞相可是高興?」

  「嘿嘿,倒也是。」樗里疾篤篤點著竹杖,「閒居無事,便可周遊天下。你只回去對他說,來鹹陽,老夫管他吃住便了,最好與老夫結伴,做一回西域遊。」

  馮驩不禁哈哈大笑:「老丞相好主意了!不過,我也有個主意,或許更好。」

  「嘿嘿,老夫就知道你還有主意。說。」

  「齊國之威望誠信,大半繫於孟嘗君一身。若孟嘗君離齊去國,與國便會威望大增,誠信昭彰,而齊國便會威勢大衰。目下,齊王昏聵偏狹,竟不容如此肱骨良臣,秦國若能派特使隆重迎接孟嘗君入秦任相,豈非弱齊而強秦,一石二鳥之妙策乎?」

  樗里疾飛快地眨巴著細長的三角眼,卻是沒有接話,良久嘿嘿笑道:「主意倒是不錯,果然狡兔三窟之首創者也。只是,此事得秦王太后定奪,人情雖大,老夫卻無法買了。」

  「自是如此。」馮驩笑著,「老丞相執掌邦交,稟報上去原是名正言順。」

  「嘿嘿,你倒是門兒精!」樗里疾又是篤篤一點手杖,「你便等著,老夫試試了。」

  馮驩告辭走了。樗里疾卻沒有立即進宮,卻是在書房轉悠了足足兩個時辰,眼見紅日西沉暮靄淹沒了鹹陽,才吩咐一聲「備車」,坐著那輛特製的寬大篷車進了王宮。

  ※※※

  寬大敞亮的書房裡,已經亮起了一個巨大的燎爐,木炭火燒得紅亮亮,因了高大寬敞而倍顯寒涼潮濕的書房竟是暖烘烘一片乾爽。圍著燎爐,宣太后秦昭王正與魏冉白起正在議事,也是熱辣辣一片火氣。

  六國戰敗而生出齷齪,原是秦國君臣意料中事,他們所期盼的也正是藉著這種齷齪換來一段時月,紮實整肅一番內政,繼續擴張實力。作為丞相,魏冉想做的,就是在關中修一條大渠,引出涇水灌溉關中的那些白茫茫的鹽鹼灘。這本是秦孝公與商君的遺願,秦惠王當政十四年,被合縱連橫攪得騰不出手來做這件大事,若能在他做丞相期間做成,對秦國無疑將是萬世不朽的功業。作為新任國尉,白起想得是立即動手再編練二十萬精銳新軍,使秦軍作戰主力達到四十萬大軍,他便有足夠的信心躍馬中原,再也不必對合縱抗秦提心吊膽。宣太后倒是沒有什麼宏圖大略,只想平靜無戰事,她便可以趁此機會到燕國去住上一兩年,與樂毅多多盤桓。她忘不了那個睿智剛毅的將軍。作為秦王,嬴稷只是渴望自己快點兒長到二十一歲加冠親政,在此之前,最好天下無事。

  可是,六國交惡的深徹猛烈,卻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四國攻齊驟然成勢,又驟然崩潰,緊接著便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趙國攻韓,又是齊國大擴軍要蕩平天下,燕國秘密練兵要向齊國復仇,接著又是春申君被罷黜、孟嘗君被罷黜等等等等,快馬接連,消息頻傳,竟是令人目不暇接!每一個消息,都強烈地衝擊著秦國君臣,都迅速地改變著秦國朝野的評判走向。然則無論如何評判,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說著一句話:「山東亂塌火了!秦國總不能乾坐著!」

  魏冉第一個坐不住了,徑直找到宣太后面前:「六國交惡,天賜良機。臣請急召白起回鹹陽,立即商議應對之策,絕不能坐失良機!」宣太后倒是沉吟不定:「白起多年離家,剛剛回去便奪人之情,我是不忍心了。」魏冉卻是昂昂高聲道:「白起國士良將,豈不知國事親情孰輕孰重?太后不忍,我便去了。要打仗,沒有白起不行!」說罷竟是大步出宮,徑直駕車直奔郿縣。

  到了五丈原,恰恰遇上白起與荊梅安葬老師,看著那一座黃土墳塋與粗糙的石碑,魏冉竟是熱淚盈眶,立即擬了一封《請賜荊禺爵位書》,以「先生育將,有大功於國」為名,請以軍功爵封賞並厚葬隱逸名士荊禺。書信擬就,魏冉便派郿縣令飛馬鹹陽呈送宣太后。次日清晨,郿縣令便快馬飛回,以王使之身宣讀詔書:賜封荊禺為少庶長爵位,以上大夫禮隆重安葬,由其女荊梅承襲爵位,著郿縣令全權辦理。白起原不知情,及至詔書一下,竟是連說不妥,說老師一生不求功名,如此做法有違老師心願。荊梅更是噘著嘴巴不高興:「秦法昭彰,廢除世襲,卻要我承襲爵位,惹人恥笑,甚個道理?」魏冉大是不悅,總算勉強接受了荊梅不承襲爵位,卻是正色道:「以正道立功受爵,原是名士立身大道。先生不記功名而為國育才,國府明知其功而不賞,敬賢之道何在?白起,你倒是說說,先生曾經說過不受國家封賞的話麼?」白起思忖片刻搖搖頭:「沒有。」「這便是了。」魏冉大手一揮,「大丈夫有功受爵,當之何愧?郿縣令立即按王命厚葬立碑!」白起想想也在理,便對荊梅道:「丞相所言,邦國大義。老師既是秦國老民,自當含笑泉下。小妹以為如何?」荊梅只低著頭嘟噥了一句:「磁錘。只聽你便是了。」

  大事一了,魏冉便立即對白起說了山東亂象。白起本來打算給老師守陵三月然後與荊梅一起回鹹陽,聽得魏冉一說,心下立即著急起來,只看著荊梅,臉便憋得通紅。荊梅卻是噗的笑了:「磁錘!看我做甚?」又是輕聲一歎,「老爹高年亡故,又在臨終前眼見你成人成事,也算是死而無憾的老喜喪了,何在乎你廝守陵前?」白起吭哧道:「哪你?」荊梅道:「磁錘!還能都走了?我替你守陵,到時候自來找你。」白起便有些猶豫:「這荒原野嶺,我卻有些擔心你呢。」荊梅道:「婆婆媽媽,磁錘,誰用你擔心了?去吧,自個好好保重就是。」魏冉大是高興,對著荊梅便是深深一躬:「姑娘大義高風,不愧墨家本色!三月之後,魏冉陪白起親迎姑娘回鹹陽!」荊梅笑了笑,眼睛裡卻閃著淚花:「只要他好。我沒事。」

  一路快馬,天黑堪堪回到鹹陽,宣太后已經在秦昭王書房裡等候他們了。

  君臣四人一碰頭,便立即開始了。先是年輕的秦昭王將各路快馬斥候與商人義報傳回的各種消息歸總說了一遍,末了激動地叩著書案:「百年以來,山東六國沒有過如此亂象。若錯過這個良機,教人心痛!如何動手,我卻是思謀不出,丞相國尉說了。」宣太后笑道:「自作孽,不可活。這六國也是,神仙難救呢。甭著急,慢慢說,總是要瞅準了下手,叫甚來?謀定而後動。」魏冉性急,更加已經思謀多日,接口便道:「以我看,這是大打出手的好機會。除了齊趙燕三國暫時不能打,魏楚韓三國,就看先咥哪一坨了!」秦昭王道:「齊趙燕為何不能打了?」魏冉道:「齊國趙國正在勢頭,先避避再說。燕國窮、大、遠,勞師遠征也未必獲利,也是先撂下再說。」宣太后接道:「雖說是窮大遠,可這燕國卻不可小視呢。姬平樂毅,那是上天給齊國預備的一個死硬對頭,用不著秦國動手。」秦昭王便笑道:「母后總是說燕國好了。我卻看燕國無甚出息,就一個姬平,一個樂毅,能成多大事了?」魏冉擺擺手道:「先不說燕國將來如何,眼下是不宜動手便了。白起,你說。」

  白起也是一路思忖,大體已經有了成算,只不過他素來慎謀,尋常時只要有人說話,他便總是願意多聽,此刻見丞相動問,便一拱手道:「啟稟我王、太后:白起以為,丞相謀劃頗有道理。目下秦國除邊關守軍不能動,尚有近二十萬大軍可開出山東作戰。在魏楚韓三國之中,韓國也可暫時放過,因了趙國要攻韓,我無須與趙國在此時交戰。以我軍兵力,目下東出作戰,尚不宜頭緒過多,一定要確保一擊戰勝,得地、得人、得財,擴充我國力軍力,為真正的大戰打好根基。」

  「這話在理。」宣太后笑了,「不純粹謀戰,便是良將之才了。白起難得呢。」

  「好!」魏冉也是拍案讚賞,「你便說,如何打?還是那句話:我給你包後!」

  但說正事,白起的臉膛就沒有一絲笑容:「楚魏兩大國,目下都是一攤爛泥,借此良機,三月猛攻魏國河內,而後再立即轉身奪楚江漢,如此兩戰,秦國根基可定。」

  秦昭王卻是目光閃爍:「十多萬大軍不算多,還要連續大戰,兵士受得了麼?」顯然便是不放心了。宣太后笑道:「別急,聽白起說完,這兩仗卻是如何打法?」白起慨然拱手:「我王之疑慮,原是兵家之常情。若十多萬大軍一齊連續作戰,確有不堪疲累之憂。但臣之謀劃,卻是兩路進兵,先後開打,以我軍戰力與目下大勢,絕有八成勝算。」秦昭王掰著指頭沉吟道:「兩路?那就是說,各以七八萬兵力攻擊兩大國?這魏楚兩國,可是老大國,這點兒兵力夠麼?」白起道:「滅國大戰,自然太少。攻城掠地,卻是綽綽有餘。」魏冉便是一拍案道:「我看可行!魏楚兩國,今非昔比,這次狠狠割兩塊肥肉咥了!還是那句話,我包後!」宣太后笑道:「我不曉得打仗,白起說行,我看便行。放開手腳去打,敗了也沒甚要緊。秦王說呢?」秦昭王知道母后在大事上總是要他說話,全他秦王決斷之名義,便也斷然拍案:「那便打了!還是白起打仗,丞相坐鎮後援。」

  正在此時,書房門口傳來一陣嘿嘿嘿的笑聲與竹杖點地的篤篤聲,緊跟著便是老內侍那尖銳的長宣:「右丞相樗里疾晉見——」這也是秦宮法度:重臣進宮,內侍只宣不稟,實際便是許可徑直進入,只是要對國君事先打個招呼罷了。

  隨著內侍宣聲,宣太后已經站起來笑呵呵地迎到了廊下:「老丞相也真是,每次會商都召你不來,今日沒召,你卻倒來了,成心給我難堪不是?」便聽樗里疾嘿嘿笑道:「太后秦王召不召,我管不來。只要走得動,我便要來了。」說著便篤篤篤地搖了進來。書房中君臣三人也一齊站起,秦昭王便笑著上去扶樗里疾入座,魏冉卻是一拱手算是見過,只有白起肅然一躬:「參見老丞相。」樗里疾雪白的頭顱轉了一圈:「嘿嘿,君臣文武,四方齊備了。老夫撐持不住了,只說一件事便走。」

  「既來了,撐不住也得撐住了。」宣太后就近坐在樗里疾身邊笑著,「老眼看遠。你先聽聽他們幾個的謀劃,掂量掂量。」便對白起眼神示意,「白起,你給老丞相說說了。」

  「嗨!」白起如在軍中般挺身應命,便將目下各國大勢與自己分兵攻擊楚魏的謀劃說了一遍,末了慨然拱手:「老丞相文武兼備,當年縱橫捭闔於六國,白起敢請教誨!」

  「嘿嘿,老夫最是煩為人師了。」樗里疾篤篤點著竹杖,「不過嘛,這個謀劃實在是好,大膽出奇,人神難料也。」

  「倒是好在何處了?」宣太后笑問。

  「嘿嘿,江漢河內,魏楚燈下黑。謀劃選地之妙,魏楚斷難預料也。」樗里疾卻又飛快地眨巴了一陣三角眼,「然則,此戰卻有一難——」便打住不說了。

  魏冉先急了:「謀國為上,老丞相何須吞吞吐吐?」

  「這叫甚話?」宣太后便有些不悅,「聽老丞相說了。」

  「嘿嘿,無妨,原是老夫吞吞吐吐了。」樗里疾篤篤點著竹杖,「這一難,便難在為將用兵才智。我軍兵少,又分兩路,原是一場長途奔襲大戰。此等戰法,須得為將者大智機變,多方示偽,用兵如神,方有奇效。否則,便是身陷泥潭不能自拔了。當年司馬錯最擅此等奇兵奔襲,使秦國的十萬兵力直是做成了三四十萬的威力。老夫雖也知兵,卻從來不敢打這等奔襲戰。此中之難,非兵家良將,卻是不足為外人道也。」老樗里疾竟是長長的歎息了一聲,顯然,是對長途奔襲戰有著切膚之痛。

  「你是說,白起不堪大任?」魏冉竟有些不高興了。

  「嘿嘿,非也。」樗里疾瞇著細長的三角眼,「老夫只是說,河外大戰是連陣決戰,白起之才已經是天下皆知了。然則奇兵奔襲,白起卻是沒有閱歷。老夫提醒而已。白起初次奇襲,不收成效不打緊,只要能震懾楚魏,且安然撤兵,白起便是天下名將了。趙國名將廉頗,還不只是善於禦敵於堅城之下,打防守戰而已?甚仗都能出神,那便是吳起再生了。嘿嘿,老夫話多,聒噪了。」

  秦昭王目光一閃突然問:「白起以為如何?」

  白起聽得很是專注,鎖著眉頭道:「八成勝算。白起不敢以國命戲言。」

  「沒有被老丞相嚇退,便是膽氣!」宣太后卻是破例激賞一句,又是微微一笑,「還是那句話,放開手腳去打,敗了也不打緊。哪有個從來不打敗仗的名將了?」

  「嘿嘿,這話卻是在理。」樗里疾篤篤連點,「老夫不跌大跤,安得談襲色變乎?」

  魏冉哈哈大笑:「白起,可知老丞相跌了個甚跤麼?」

  白起卻是紅著臉笑了:「當年奇襲房陵,原是兩路出兵,司馬錯出漢水,老丞相出武關。楚國在武關外本無重兵,楚軍丹陽守將接商人義報,卻故佈疑兵,老丞相便裹足不前。後來田忌率楚兵北上,便正好截住了老丞相後軍,秦軍死傷萬餘。」

  「嘿嘿,那一戰,老夫與張儀都栽進去了。」樗里疾的黑臉竟脹得通紅。

  看著樗里疾的窘態,宣太后、秦昭王與魏冉不禁笑了。白起卻是肅然拱手道:「老丞相虛懷若谷,白起受教。」樗里疾笑道:「嘿嘿,雖是恭維,老夫卻是高興。秦有白起,國家之福氣了。」宣太后恍然笑道:「喲,老丞相來有事,快說了。」樗里疾點點手杖:「事不大,卻難為老夫。孟嘗君被罷相,馮驩來做說客,請秦國厚迎孟嘗君入秦為相。雖說孟嘗君與老夫交厚,嘿嘿,只是馮驩要學蘇代為甘茂遊說的老法子,老夫卻不以為然。」魏冉便道:「孟嘗君罷相,倒是早已得到消息。馮驩此舉,卻是沒有料到。孟嘗君是個天下人物,到秦國做丞相倒也是合適。」樗里疾卻是笑了:「嘿嘿,你這個丞相卻是作態了。迎不迎,那要看邦國利害,卻不是誰的肚量。」魏冉素來明銳快捷厭惡虛妄,此刻竟是大窘,紅著臉拱手道:「老丞相謀國至公,說得正理。」樗里疾竟是喟然一歎:「謀國至公,只有商君當之無愧,老夫卻是汗顏了。」一說及商君,便難免觸及秦惠王,秦昭王不想延續這個話題,便插話道:「老丞相,你說馮驩傚法蘇代,那便是要借秦國之力使孟嘗君復位了?」

  「嘿嘿,清楚得很。」

  「既是這樣,那便好辦。」宣太后笑著,「只說孟嘗君在位對秦國好不好?」

  魏冉道:「目下齊國強大,秦國要在中原得利,便要穩住齊國。齊王田地暴烈無常,叫囂要一統天下,若沒有孟嘗君制約,便有可能野心膨脹,當真與我一爭高下。」

  白起接道:「丞相言之有理,秦國不宜與齊國陷入糾纏。」

  「嘿嘿,留下齊國,有人收拾它了。」

  「我看也是。」秦昭王一拍掌,「讓孟嘗君做齊國丞相,目下對我有利。」

  宣太后笑道:「好啊,人用我,我反用人,就是個將計就計了。」

  魏冉看著樗里疾笑道道:「老丞相,你還能遠遊麼?」

  「嘿嘿,老胳膊老腿等死了。此事啊,派個年輕大臣最好了。」

  魏冉拍案道:「我看,請涇陽君出使齊國!」

  宣太后會心一笑:「好啊,便是涇陽君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56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51 PM 編輯

第三節 商旅孫吳秘定策


  沒有樗里疾消息,馮驩便在商社等得心緒不寧,又擔心臨淄隨時都有出人意料的突變,便匆匆來找商社總事,想聽聽臨淄近日消息。商旅流動不息,消息也連綿匯聚,這便是商社得天獨厚的靈便處,也是許多周遊士子願意下榻本國商社的原因。馮驩來到後園總事房,剛到廊下,卻猛然一驚,屋中傳來清晰話語,一個聲音竟是似曾熟悉。

  齊國商社不大,卻很是富麗幽靜,在鹹陽的六國商社中也算是獨一無二了。商社不是經商場所,也不是某個商家的私產,而是身在異國的商賈們湊份子建成的公產。這種商社,表面上是接待本國商旅的寓所,實際上最要緊的用處,卻是聯絡本國商旅共謀共議,排解本國商旅間的糾紛,避免進貨重複與買賣衝突,對外則盡可能地統一物價,以在秦國大市與他國商人更有力的展開商戰爭奪。除此之外,商社還有一個隱蔽的使命,便是向本國官府稟報所在國的重大謀劃與舉動。各國官府與商旅,都將這種消息來源稱做「義報」。義報永遠都是秘密的,官府不公開賞賜,義報之人也永遠不會公然署名。因了這個緣故,義報便有了一個通例:由商社歸總擬成密書,由順路商旅送回。在戰國之世,這是各國心照不宣的秘密,誰也不會因了這種秘密而限制商旅往來。畢竟,商旅周流財貨,哪個國家也不能拒絕商旅。作為商人,則誰也不會因了這是義報而推委不做。畢竟,國家興亡是天下大義,四海漂泊的商人也是有根的。因了這種種功能,商社便在事實上成了一國商人在他國的號令中心,彷彿一個國家長駐他國的民間「斥候營」。惟其如此,弱國窮國小國建造商社,便往往是國府暗中出一大半錢,商旅們只在名義上分攤一點兒罷了。但是,商旅眾多、實力雄厚的大國商人們,卻往往不願國府染指商社建造,寧肯自己分攤。所為者何來?卻也是說法多多,有人說是爭個商家名節,有人說為了經商更少束縛,有人說為了不受官場爭鬥的牽扯,更有人說,是為了避開那些令商旅們頭疼的義報。雖說是眾說紛紜,但大國商社都是商旅自建,倒也是無一例外。魏國、楚國、齊國、秦國,還有現下的趙國,甚至是衛國與原先的宋國這等國雖弱小卻有商旅傳統的邦國,商社都是商旅們自建的。

  在所有這些有名的商社中,齊國商社最是威名赫赫。

  從春秋開始,齊國便是有經商風習的大國。管仲首創的「官府國營大市」,使齊國人學會了做買賣,從此商旅之風大開,齊國商旅遍佈天下。到了齊威王時期,臨淄齊市已經成了與安邑大梁齊名的赫赫商市。齊宣王后期又經蘇秦變法,更加之齊國遠處東海之濱,蹂躪商旅的大戰幾乎從來沒有在齊國本土發生過,近百年的太平歲月,齊國人的財富幾乎是眼看著蒸蒸日上,齊國商人便漸漸地超越了魏商楚商,成了天下舉足輕重的商旅大國。

  雖則如此,鹹陽的齊國商社卻依舊是不顯山露水,依舊是秦國遷都鹹陽初期建成的那座很不起眼的六進庭院。說它獨一無二,這幾十年不變便是其一。當鹹陽日漸成為最大的商市都會時,其他大國的商社都是翻修改建不斷擴地,惟獨商旅實力最雄厚的齊國商社,卻依然靜靜地蜷縮在這條林蔭覆蓋的小街,不可謂不奇。但是,若僅僅是一成不變,齊國商社便也絕不會威名赫赫。

  齊國商社的口碑,是在商戰中爭來的耀眼光環。

  自春秋開始,華夏商旅便將商事買賣看作兵爭一般,所謂「商家爭利,猶如戰場」,此之謂也。於是,便有了「商戰」一說,便有了將兵器(刀)作為貨幣形制的匪夷所思的創舉!便有了大商家以兵法謀略經商的種種奇謀神話。前如越國的陶朱公范蠡,後如魏國由商入政的白圭,便是以兵法謀略經商而致成功的鼻祖人物。進入戰國中期,各國大商競相湧現,楚國猗頓氏、魏國孔氏白氏、趙國卓氏、齊國田氏、郭氏等。商旅謀略更是汪洋恣肆蔚為大觀,以致商旅子弟爭相拜赫赫大商為師,修習商戰謀略,直如名士學問家招收弟子一般。饒是如此,要將商家謀略學到手,卻是比名士傳授學問還要難。

  白圭曾說:「智不足以通權變,勇不足以臨機決斷,仁不能取予自如,強不能守定心志,雖欲學吾術,終不告之矣!」這便是說,一個出色商家,要比修習學問的士子多出了許多才智品德意志方面的苛求。

  老墨子是個不世出的學問大家,他將士子與商人做了比較,說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話:「今日士子立身用命,尚不若商人用一布(錢)之謹慎。商人用一布,必求良材而買。士子用命,卻多憑意氣而缺乏深思明斷,豈不悖哉!商旅漂泊四方,雖有關梁之難,盜賊之危,必為之!今士子坐而言義,無關梁之難,無盜賊之危,然而不為!則士子言義,不若商人計利之察也。」這個「察」,便是明晰堅定。如此解去,可知商旅之難,更可知成功商人之難。

  秦惠王時期,鹹陽大市便已經成為天下商旅的逐鹿大戰場。秦武王暴死洛陽,鹹陽的山東商人們很是焦慮了一陣子,才釀出了那場六國聯軍壓境時的逃亡風潮。可是,秦昭王即位後,秦國政局日漸穩定,更兼在河外一舉戰勝六國聯軍,秦國眼看是無可撼動的天下第一大市了。不管如何愛國,商人們畢竟是不能放棄買賣生計的。山東六國只剩下了一個齊國大市堪與鹹陽抗衡,可齊湣王喜怒無常,動不動就要加征商人重稅,臨淄的商旅人氣便也漸漸不那麼火旺了。相比之下,秦國法令穩定,稅制四十餘年幾乎沒有變化,又以「柔遠人」(善待遠方商人)為宗旨,多方優待山東商人,一個尚商坊便是天下聞名。於是,鹹陽便成了天下商旅趨之若騖的「熱市」,非但各國大商雲集鹹陽,連小商小販也紛紛湧入鹹陽。恨秦國打敗祖國也好,罵秦國「虎狼」也好,商旅們卻都看準了秦國是個淘金之地,是上佳的商戰大場,誰不佔領鹹陽大市,誰就將失去商界的一席之地。

  於是,各國的商旅精華便在鹹陽展開了不流血的殘酷爭奪。

  開始十幾年,是魏國商人佔上風。魏國有地利之便,大梁距鹹陽不過三日的牛車路程,貨物運輸路途短,便可以大大壓低價錢,加之魏貨器物製作精細,便壓得他國商人喘不過氣來。尤其是最要緊的糧食大市,幾乎便是魏國獨居壟斷之利。其他諸如韓國的鐵、楚國的絲綢珠寶竹器、趙國的馬匹獸皮、齊國的海鹽、燕國的苧麻絲綿,都只是份額很小的一席之地而已。後來,齊國商人便漸漸不行了。齊貨路途遠、貨運難、價錢高,貨物又單一,縱有諸般海鮮,牛車光哩光當走上半個月也變臭了。漸漸的,齊國商人便眼看要被擠出鹹陽大市了。

  正在此時,蘇秦在齊國變法,國府一力支持商旅們周流財貨,將齊國器物運出去換錢,再將齊國缺少的外國器物運回來滿足國用民需。也是風雲際會,便在這齊商萎縮的時候,齊國卻傳出了驚人消息:商賈大家田氏,要將舉家萬金投入鹹陽經商!說不清是誰的舉薦還是商人公推,反正消息傳開不久,一個年輕的田氏商人便到了鹹陽,做了冷冷清清的齊國商社的總事。

  這個年輕的商社總事竟是不同凡響!一上手,他便將留在鹹陽的幾家齊商聚集起來,做了幾筆大生意。先是向鹹陽大運齊國乾貨,舉凡乾菜、乾魚、山珍諸般秦人喜好而又缺乏之物,都絡繹不絕運來,價錢卻是比他國同等貨低了三成!接著便是請准國府,合商社之力,在東海之濱買下大片鹽場曬鹽,而後便將雪白的海鹽大量運往鹹陽。其時秦國的井鹽全賴蜀地,出產很少,海鹽更是沒有,國府最是看重鹽鐵交易。齊國海鹽大量湧入,竟是不用自己賣便被秦國官府高價全收。這個總事便又與秦國官府洽商,將秦國河西高原的皮貨、秦川壯碩的黃牛、太一山與商於山地的藥材等要緊的出關生意,都包攬了過來。運送海鹽的牛車隊返齊,便又滿載著這些齊國缺貨歸來,秦國的齊商竟是兩頭熱銷,蓬勃大發!緊接著,這個總事又瞅準了秦齊交好,便請准兩方官府,准許齊國商社獨家經營雙方進出的鐵料與兵器。如此新招迭出,齊國商人在鹹陽便大大的走紅。五六年之間,齊國商社便是威名赫赫了。

  不長時間,一首商謠便在鹹陽尚商坊流傳開來:

  要得滿錢 須得做田

  大吞大吐 商旅孫吳

  這個總事,便是在商戰風雲中嶄露頭角的「商旅孫吳」——田單。

  馮驩驚訝的是,這個田單的總事房裡如何有魯仲連的談笑聲?魯仲連為何來了秦國?身為布衣名士,魯仲連向來孤傲清高特立獨行,連等閒王公貴胄都不屑一顧,田單縱是「商旅孫吳」,也畢竟是個商人,魯仲連如何竟與他交好?

  「田兄,你卻說說,這秦國會如何動手了?」屋中傳來魯仲連的聲音。

  「這卻難說。」低沉緩慢的語調,分明便是那個總事田單,「就大勢說,秦國可能用兵的方向至少有三四處。然則,有一點卻是明白:秦國不會與齊國開戰。」

  「如此說來,馮驩遊說便是成功了?」魯仲連便是一陣爽朗的笑聲。

  「正是。」田單聲音卻依然低沉,「秦國怕齊王發瘋,便要保孟嘗君。馮驩遊說,正中下懷而已,仲連兄卻不要高興得太早。」

  馮驩聽得心頭一顫,臉便不禁紅了。秦國將計就計,他如何便沒有想到?慚愧!正在暗自內疚,卻聽孟嘗君又道:「田兄莫非以為,秦國有其他用心?」

  一陣沉默,便聽田單一聲重重地歎息:「難說也!齊國如今是架在燎爐上烤了,六火熊熊,誰知道哪股火燒到要害呢?」

  「我看呀,秦國目下正忙中原,還不至於打齊國主意了。」魯仲連的笑聲很是清朗,「只要秦國不抬頭向東海,齊國就有轉圜。」

  「難說也!」田單又是一聲歎息,「齊國已經病入膏肓,卻是藥石難治了,孟嘗君一人有回天之力?」

  馮驩聽得憋氣,忍不住高聲一句:「誰個如此沮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便推開厚重的木門大步進了總事房。

  「馮兄果然在此!」魯仲連起身大笑,「來,這是田單兄,見過麼?」

  田單拱手微微一笑:「這位兄台入住商社時,與我打過一個照面,報名馮軾,對麼?」

  「馮軾?」魯仲連目光一閃恍然笑了,「那是化名了,這位老兄便是馮驩!」

  「啊,孟嘗君總管,久聞大名。」田單似乎毫不驚訝,「請兄台入座。」說著便拿起小燎爐上的陶壺為馮驩斟上滾燙的濃茶,「太一山秦茶,剋食利水,嘗嘗了。」

  馮驩拱手笑道:「方纔在廊下聽得田兄一言,卻是受益匪淺。然則田兄對齊國之評判,馮驩不敢苟同。田齊百年基業,目下又正在顛峰,雖有憂患,卻是柱石猶在,說病入膏肓,田兄卻是有失偏頗了。」

  「也是一說。」田單竟是毫無爭辯之意,只淡淡一笑便不做聲了。

  魯仲連笑著岔開話題:「馮兄啊,我來鹹陽便是要找你了。」

  馮驩一拱手便道:「仲連兄有事,但說便了。」

  「還是孟嘗君了。」魯仲連呷了一口熱茶,「他不知道馮兄入秦,更不知道你是在為他復位謀劃,只道自己閒居無事,便要去楚國找尋甘茂。因了不能預料你入秦能否成功,我當日也無法勸阻。我追你而來,便是想待秦國局勢而定行止。如今大勢已經明朗,孟嘗君復位指日可待。我想還是我去楚國,孟嘗君留在臨淄穩定朝局為上。」

  馮驩接道:「仲連是說,要我既速回臨淄,穩住孟嘗君?」

  「馮兄果然精明。」魯仲連一笑,「貴公子沒受過摔打,一副憂心忡忡失意落寞的模樣,如何做得大事?你早一日回去,他便早一日振作。」

  「孟嘗君若已去了楚國,又當如何?」馮驩倒是著急了。

  「他若入楚,我便敦促他立即回臨淄。」

  「他是找人,你如何能找見他了?」

  魯仲連大笑:「找別人難,找孟嘗君,我卻最有辦法!」

  「既然如此,我這便去樗里疾府辭行,完後星夜便走。」馮驩一拱手便匆匆去了。

  魯仲連喟然歎息一聲:「田兄呵,我也該走了。」

  田單笑了笑:「走,到我那裡,給你餞行。」

  「用得著麼?」魯仲連笑了。

  「走吧。」田單拉著魯仲連出了總事房,打個響指,便有一輛篷車從屋後駛出。田單回身對總事房老僕吩咐道:「將先生馬匹牽到老院後門。」說罷便拉了魯仲連鑽進篷車,放下車簾,篷車便轔轔出了商社。

  走得片刻,篷車便穩穩停了。魯仲連下車,卻見一條僻靜的石板小街,一座厚實簡樸的門廳,紫紅色的木門竟是緊緊關閉著。田單笑道:「走。這是後門。」魯仲連一番打量,恍然笑道:「前大門便是東海鹽肆了?」「沒錯。這裡才是我的基業。」田單說著走到門前「彭彭彭」拍了三下,便見高大的門扇打開了一個小小天窗,一個人頭一晃,厚重的木門便隆隆滑開。跨過一尺多高的青石門檻,便是幽深的門廳,過了門廳,迎面便是一道完全遮擋了視線的寬大影壁。繞過影壁,卻是豁然開朗,一片青松蒼翠池水碧綠的園林便湧入眼前,林中屋頂連綿,除了腳下的碎石甬道與那片不大的水池,竟是沒有一片空地。

  「啊,鹽鐵重地?」魯仲連笑了。

  「從這裡進來的客官,你是第一個。」田單也笑了。

  繞過水池,又是一片松林掩映的石屋,過了松林石屋,又是幾經曲折,才看到一道足有兩人高的弧形石牆,轉過牆彎,卻看見石牆中凹陷出一個大圓形。

  「到了。」田單笑著,啪啪啪可勁兒拍了三掌,凹陷的石牆便隆隆滑開,顯出了一道可可與人等高的石門,「請吧,愣怔甚來?」

  「神秘兮兮。」魯仲連打量一番,「經商便是如此這般了?」

  「人各有法。」田單笑著,「這裡是賬房,也是金庫,自要隱秘些了。」

  「我看呀,你能做將軍打仗了。」

  田單悠然一笑,搖搖頭道:「將軍留給你做吧,我只要做天下第一大商。」

  這座小庭院甚是奇特,三排房子緊密連成了一個「工」字形,一色由山石砌起,竟是只有一人多高。魯仲連道:「一半在地下?」田單點點頭:「果然是將軍眼光了。來,東廂是我的書房。」說著便推開右手突出牆面上的一道木門,踩著石級下到了屋中。魯仲連跟進一看,卻是一間敞亮寬大的廳堂,兩面石板書架堆滿了各式竹簡,北面牆上卻鑲嵌著一副五六尺長兩尺多寬的特大竹製算器,算器格框中的一片片竹算子(籌碼)穿在一根根光滑細亮的竹柱上,竟是清晰可見;南面牆上卻斜掛著一口長劍一支長矛!魯仲連不禁噗的笑了:「如此書房,也是天下獨一份呢。」田單也笑了:「這叫因地而異,沒有你那大書房,卻教我如何清雅了?」魯仲連笑道:「看你這珵亮的長矛,忒大的算器,便知這是商家重地,講究個實用,你倒何曾想要清雅了?」

  田單笑笑,手向門後伸了一下,便聽叮咚一聲銅鈴響,一個清秀的小童便站在了高高的門口。田單吩咐道:「雲子,盡速整治兩案酒食送來。」「俺這就來。」小童脆亮地應了一聲,便不見了身影。片刻之後,小童飛步進來,竟是輕捷得沒有腳步聲一般,兩三個來回,兩張大案上已經是酒食齊備:一陶盆,一銅爵,一木盤,盆中是熱氣蒸騰的燉羊腿,盤中是黃亮亮的舂米飯團。

  田單舉爵笑道:「來!臨淄老酒,乾了!」

  「鹹陽有臨淄酒,難得!乾!」魯仲連大是高興,舉爵向田單一照,便汩地一氣飲乾,「田兄,我從楚國回來時,還來鹹陽找你,帶楚酒來!」

  田單微笑搖頭:「那時啊,我卻不定在鹹陽。」

  「我等你回來。左右這裡是你的命根。」

  「還是聽我的信再定。」田單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歸期難說了。」

  「好,那便等你音信了。」魯仲連一頓,「哎,你要撤出鹹陽?」

  田單默然片刻,搖搖頭:「沒想好,不好說。」

  魯仲連知道田單多謀深思,未斷之事輕易不開口,便也不再多問,只是飲酒談笑,不消一個時辰,兩人便將一桶臨淄老酒掃盡。魯仲連便笑著站起身來:「田兄,我要走了。」田單一笑:「走吧,我送你出門。」上得書房,便見那個小童捧著什麼物事站在門口。田單接過笑道:「仲連,這是一百老齊金幣,打成了一條皮帶,你便繫在腰間,多了你也累贅。」魯仲連大笑:「好一條腰帶!繫上了!」說罷展開,卻是一條打造十分精緻的牛皮寬板帶,兩面全是密匝匝的小袋,一袋塞一個金餅,沉甸甸鼓囊囊,上得腰間竟是平添了幾分威武。

  「好!」田單打量笑道,「蘇秦佩六國相印,便是這般氣象麼?」

  魯仲連大笑一陣:「金不壓身,便學一回蘇秦,走!」出得後門,老僕已經牽著刷洗餵飽的駿馬在等候。魯仲連拱手一聲:「後會有期!」便上馬去了。暮色之中,馬蹄如雨,田單竟是沉重地歎息了一聲。

  回到石屋小院,田單便下到中間大屋。這是一間整潔寬敞而又略顯幽暗的大廳,兩位鬚髮花白氣色矍鑠的老人各坐一張大案,面前攤著竹簡,右手拿筆,左手卻飛快地撥弄著算器中的竹算子。田單輕輕咳嗽了一聲,兩位老人竟是沒有抬頭,細長的手指竟是依然飛快地撥動著算子。田單拱手笑道:「靖郭先生、槐里先生,請先停得片刻,我有話要說。」

  「見過總事。」兩位老人幾乎是一齊抬頭拱手,說話的卻只有那個更顯清瘦的老人。

  「槐里先生不見好轉麼?」田單打量著那個不說話的老人,關切地問了一句。

  「總事的藥,他吃得月餘,已經能聽見高聲說話了。」靖郭先生笑了,「重聽難治呢,好在槐里兄筆快手快,精通《周髀算經》,足以補重聽之失了。」

  田單看著鬚髮雪白的槐里先生,突然高聲道:「兩位先生是田氏功臣!沒有槐里先生之精實算計,便沒有田氏今日基業!我要再延名醫方士,治好槐里先生!」

  「總事過獎了。」槐里老人一笑,抱拳一拱,聲音竟是生澀諳啞得令人心痛。

  靖郭先生笑道:「總事有事,儘管吩咐。老夫與槐里兄揣摩了一套手語,我給他打,方便得很呢。」

  「這法子好!」田單眼睛一亮,踱著步子邊思忖邊說,「大勢可能生變。田氏部族在齊國的大宗田產商舖,須得秘密變賣;在大梁、邯鄲、郢都、薊城的商舖與作坊也要秘密處置,每城只留一座酒肆做招牌;而後,將所有的秦半兩都兌成黃金,山東六國的錢幣,則一律兌換成秦半兩。全部金錢,鹹陽留三成,郢都留五成,臨淄留兩成。鹹陽之錢周流買賣,臨淄之錢應急族人意外。郢都之錢,全部秘密封存,非我下令,不許以任何名目動用。兩位先生,明白沒有?」

  靖郭先生兩隻細白瘦長的手飛快地翻動著,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手語打完,卻是沉重地一聲喘息:「總事啊,目下各方投金都將有大利可獲,驟然削價變賣,實在可惜也!」槐里先生卻是滿臉脹紅,彭彭拍著書案磕磕絆絆道:「總事,至少秦,秦國太平無事,好,好個大利市,三成錢周,周轉得開?楚國,商家死地,五成錢封封存再那裡,不不是商家大忌麼?總事莫莫非不不想經商了?」

  田單一聲歎息:「未雨綢繆,心動也!其中原由,一時說不明白。就是如此了,半年之內,便要辦妥。還是靖郭先生全盤操持,槐里先生抱大賬。」竟是深深一躬,「田氏若得保全實力擺脫危難,兩先生便是不世大功。」說罷便大步匆匆地上去了。

  兩個老人正在相對愣怔,田單卻又匆匆下來了:「靖郭先生,有件事方才忘記了:立即在鹹陽鐵作坊秘密定製一百副車軸套頭,要精鐵打造,外形如矛頭。」

  靖郭先生驚愕得張大了嘴巴,竟是忘記了對槐里先生打手語。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57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52 PM 編輯

第四節 大型兵器盡現藍田大營


  田單萬萬沒有想到,他還沒有來得及變產聚錢,一場大戰竟在立冬這天開打了!

  這場神仙難料的突兀戰火,便是白起與魏冉精心謀劃的攻魏突襲戰。

  鹹陽宮君臣四人商定大計後,白起埋頭三日,擬就了一份《奪魏河內戰事書》,詳盡羅列了關於這場戰事的大關節。他沒有將這份謀劃書直呈宣太后與秦昭王,而是先來找丞相魏冉商議。魏冉正在與幾名相府屬吏商議調集糧草的分路協同,見白起到來,便立即散了會商,請白起到書房密談。白起徑直從大袖中拿出一個羊皮紙卷:「丞相請過目。」

  魏冉展開羊皮紙,條縷分明的大字赫然入目:

  奪魏河內戰事書

  臣白起啟奏:山東大亂,秦國當出,楚魏兩國皆為我兵鋒所指。據實揣摩,首戰當從魏始。魏國乃大秦夙敵,且兩相毗鄰,利於突襲。若能一戰大勝,非但富我府庫,且使我根基伸展於函谷關外,震懾山東,使之在我對楚開戰時不敢馳援!為此,臣擬盡速大舉攻魏,方略如左:

  其一,破天下常規,立冬開戰,以收出其不意之效;

  其二,用兵河內,奪魏國故都安邑等數十城,將魏國一舉壓縮於河外;

  其三,此戰舉兵十萬,步騎各半;

  其四,此戰主旨,突襲拔城,諸般攻城器械所需良多,請撥王室尚坊工匠若干,以增軍營快速修葺之力;

  其五,此戰最遲一月決之,不可曠日持久,暴師他國;

  其六,奪地不守,勞師無功。臣請作速調遣幹練守吏若干,並酌量征發義兵,奪一城守一城,設官建制,化為秦土。班師之日,即是大秦河東郡設置之日!  

  少上造國尉白起頓首

  魏冉「啪!」的一拍書案,霍然站起:「好個白起!大手筆!」竟拿著那張嘩啦做響的羊皮紙在廳中大步疾走了好幾圈才轉過身來,「我看可行!此中細節你我再計較一番,便可呈送秦王太后了。」

  「白起想請丞相連署上書,不知丞相以為如何?」

  「功勞分我一半?」魏冉便有些不悅,「白起啊,老夫縱然強橫,可還有立身之規。」

  「我只是想,如何能使太后秦王更有信心而已。」白起笑了,「丞相若對此戰躊躇,連署自然也就作罷了。」

  魏冉哈哈大笑:「糊塗糊塗!如何連這一層也忘了?」說著便大步走到書案旁,提起大筆一看便又是一陣大笑,「我說呢,你這名字前如何這一大片空白?好!插在前邊。秦王若不贊同,有老夫說話!」

  「丞相有擔待,白起便有信心。」

  「打仗你是行家,老夫能做的,只是替你抱後腰!」魏冉擺擺手,「不說這些廢話,來,再仔細核計一番,縣令、文吏、工匠、義兵、鐵料、木料究竟要得多少?秦王少不更事,太后可是心細如髮呢。」白起一聲答應,便欣然說了自己的諸般估算,兩人直商議了一個多時辰,眼看天將暮色,白起匆匆走了,魏冉便立即命書吏將方纔開列項目數字謄清刻簡,自己趁機草草用了晚飯,便帶著兩份書簡跳上軺車直奔宮中去了。

  三更方過,白起正在書房與國尉府屬吏核計府庫存儲的攻城器械,魏冉卻匆匆趕到,未及入座,便是大手一揮:「行了!著手吧!除了打仗,一切事情老夫給你辦。國尉府這攤子,你還沒我熟呢。」白起精神大振,一拱手道:「好!我便去藍田大營,國尉府便交給丞相了!」說罷竟是立即舉步出廳。魏冉連忙起身趕到廊下,笑道:「急個甚來?你得給老夫個話:荊梅姑娘來了,讓她去找你,還是暫住鹹陽?這是太后特意叮囑,卻不是老夫饒舌。」白起想也沒想便道:「大將入軍,無會家人,這是軍法。她若來了,在這裡住幾日等我便了。」魏冉便道:「知道了。你放心去吧,有人照拂她。」白起一拱手:「告辭。」便大步匆匆出了庭院,片刻之間,便聞前門火霹靂一聲嘶鳴馬蹄如雨,竟是漸漸遠去了。

  魏冉站在廊下,卻是不禁對著茫茫星空深深一躬:「天降良將如斯,大秦庶民之福,社稷之福也!」轉身大步走進書房,「啪!」地將一張大羊皮紙往書案上一拍,「都給我聽了:旬日之內,務必將開列項目調集到所列地點,但有延誤,國法問罪!」

  「嗨!」吏員們竟是如軍營將士般喊了一嗓子。

  卻說白起快馬東去,到得藍田大營,天色堪堪露出魚肚白色。進得中軍大帳,白起便立即風捲殘雲般飽咥了一頓隨時現成的軍食——兩個冰涼的黃米飯團與兩大塊醬牛肉,又咕咚咚灌了一皮袋涼開水,便立即下令:「聚將鼓升帳!」

  片刻之間,便聞帳外馬蹄如疾風驟雨,甲冑鏘鏘腳步通通,二十六員大將便鐵柱般矗在了大帳之中。白起一如既往地站在帥案前,拄著那口十五斤重的鐵鷹劍,神色肅然道:「奉秦王詔命:一月之後,我軍將要打一場大仗!今日我發四道將令:其一,藍田大營四周出入口立即封鎖,著行人商旅繞道三十里之外,不得接近軍營!此令由斥候營擔當。」

  「嗨!」斥候營總領樗里狐高聲領命。

  「其二,藍田大營的衝車、雲梯、弓弩等一應攻城利器,務必於兩旬之內查檢修葺完畢,同時將鹹陽尚坊派來的工匠整編入營,確定每件大型利器至少有五名工匠隨時跟隨!此令由藍田將軍擔當。」

  「嗨!」已經是華陽君爵位的藍田將軍羋戎肅然領命。

  「其三,步軍此次全數出征!一月之內,務必精熟各種攻城利器,每件大型利器至少派定三撥技藝嫻熟之士兵,確保能輪換猛攻!此令由步軍主將擔當。」

  「嗨!」聽說步軍全數出征,鬚髮雪白而又精瘦黝黑的步軍大將山甲亢奮異常,一嗓子竟是分外銳急。

  「其四,此次大戰,出兵在十萬之內,各軍務必於兩旬之內遴選出戰精銳,屆時全軍精選,誰準備最精到,誰便出戰!」

  「嗨——!」全體將領一聲齊吼,大帳中竟是嗡嗡震顫。秦人本來就崇尚軍功,商鞅變法獎勵耕戰之後更是以軍功為立身根本,一聽要遴選參戰,大將們便先自熱血上湧,生怕自己被留在軍營不能參戰。

  聚將之後,藍田大營立即緊張忙碌起來,夜間也是軍燈大亮。騎兵各營先忙著勘驗戰馬,十多名畜醫忙得滿頭大汗,騎士們也是分外緊張,跟在畜醫身邊團團轉,生怕自己的戰馬被畜醫按上一個大大的紅「病」字木印;接著便是勘驗馬具兵器,舉凡馬身鱗片鐵甲、馬頭護甲、鞍轡肚帶馬鐙、弓箭長劍,都要一一被軍營工師驗過,稍有瑕疵暗傷,便立即換下或送到工匠營修補;最後便是遴選騎士,傷病未癒者先一律裁汰留營療傷,二十歲以下與四十歲以上的非將官騎士也被一體留營,餘下的精壯騎士再一一品評遴選,竟是沒有一個騎士願意留營,一片慷慨激昂,搞得騎兵主將嬴豹大皺眉頭。步軍各營則是另一番忙碌景象:從軍械庫拖出各種大型攻城利器,工師講解、士卒與器械重新編伍、反覆操演,竟是沒黑沒明的折騰起來。與此同時,魏冉督導的各路車馬也紛紛趕來,衝車、耬車、弓弩等種種攻城器械絡繹不絕地運到,鹹陽尚坊的三百名高手工師也隨車趕來,整個藍田大營竟是熱氣騰騰,毫無冬日蕭瑟氣象。

  這一次,白起親自坐鎮步軍,一一校驗步軍對各種大型器械是否真正精熟?

  戰國之世,攻城器械已經很是齊備,舉凡被後世視為「無敵利器」的大型器械,大體都已經用於實戰。但是,由於步騎野戰剛剛成熟,其勢正在方興未艾,列國大戰便多以郊野決戰的方式進行,縱然攻城,也往往是一城兩城,且主要是敵方的都城或軍輜重地,真正的以一個區域的數十城為目標的大規模攻城戰,還從來沒有過。正是因了這種狀況,尋常大軍野戰,都不攜帶大型攻城器械。尤其是秦軍,長期以來的大戰,大多是與六國合縱大軍的對陣野戰。當年司馬錯奔襲房陵與巴蜀,打得也不是攻城戰,而是野戰突襲,先滅敵主力,而後迫使其逃走或投降。這種戰事經歷,便使秦軍對大型攻城器械必然有所陌生。

  河外大戰後,白起雄心陡長,敏銳察覺到秦國大舉東出的時機已經到了眼前。就在他被擢升為國尉後的第一時刻,也就是他回郿縣的那個晚上,他便向國尉府發出了第一道命令:三日之內,查清所有府庫的攻城器械!

  及至匆匆回到鹹陽,國尉府長史立即給他送來了一卷清單,赫然開列著:

  秦國軍輜庫五座,攻城器械主存櫟陽,大體完好,良工修葺後可用。

  數目如左:

  衝車共二十二輛:轒轀十二輛 木牛車二十輛

  耬車八輛:巢車四輛 望樓車四輛

  炮車三百座

  飛弋連弩百二十座 蹶張弩五千 臂張弩一萬(三千在軍)

  猛火油八千桶

  正是心中有了底數,白起才精心謀劃了這場一舉奪取河內的攻城大戰。

  對於戰場,白起的精細是驚人的。他從來不以敵方有各種缺失而掉以輕心,寧可以敵方強大為既定事實,周密做好各種準備。目下,他首先要解決的,便是步軍將士全面精熟這些久違了的大型器械。這種大型器械的使用,難處不在技巧,而在協同配合。因為這些器械中除了臂張弩與蹶張弩是單兵操縱,其餘每件都是數十數百人協同發力,但有凌亂,便大失威力。一輛衝車,車上甲士連同推車衝鋒的士卒,至少百人以上;一輛發石炮車,需八十餘人在一瞬間同時猛力拉繩,加上運石與保護,幾乎便是兩個百人隊。如此等等,若無嚴格操演,必定是器為人累,說不定還窩了大軍戰力。

  白起有底的是,秦國新軍自練成以來,無論是商君、車英,還是司馬錯,每一位統兵大將都注重訓練結陣配合的戰法。其根本原因,便在於秦軍兵力始終處於劣勢,必須依靠快速靈動的整體配合,才能戰勝每次都多出數十萬兵力的六國大軍。於是,秦軍便有了整體結陣協同作戰的傳統,無論是騎兵步兵,只要不是單兵,都有一套長期形成的在各種情勢下作戰的大陣法小陣法。正是有了這種傳統,如今在一個月內要使步軍以大型器械為中心,練成一套行之有效的破城戰法,才成為可能。

  雖則如此,白起還是親臨步軍,親自看親自做,仔細品評每一樣利器的威力,與將士們一起商討如何做得更好。白起出身行伍,對步兵騎兵的每一種技藝、戰術、戰法,幾乎都是爐火純青,更兼天賦異稟性格沉穩,每種戰法都能更上層樓,提煉出更加切合實戰且威力顯著提高的戰法。也正是這個原因,白起雖然年輕,但在軍中卻是深得將士敬重與信任。他親自坐鎮,士卒非但不拘謹,反而是士氣更為高漲。

  大校場擺滿了各種大型利器,一色的精鐵打造,當真是赫赫壯觀。

  第一便是這衝車。衝車是古老的攻城器具。西周做殷商諸侯時,周文王攻打崇氏邦國,便是用了衝車,才攻克了那座堅固的石頭城。到了戰國之世,衝車已經變成了以精鐵製造的重型利器。實際上,衝車便是一種變形戰車,轒轀、木驢、木牛車,都是衝車的一種,大體都是鐵鑄車篷,鐵鑄車轅,下裝鐵輪,內藏甲士推動,猛烈衝擊城牆!

  其次便是耬車。耬車是攻城時用的瞭望車,車頂高懸望樓狀如鳥巢,時人便呼之為「巢車」。後世《通典‧攻城戰具篇》記載的巢車形制用途是:「以八輪車上樹高竿,竿上安轆轤,以繩挽板屋上竿首,以窺城中。板屋方四尺,高九尺,有十二孔,四面別布,車可進退,環城而行。」實際上,便是攻城指揮車。這種耬車在春秋時已經普遍使用。晉楚鄢陵之戰,楚共王與太宰伯州犁同登耬車瞭望敵城,便是留下來的一段佳話。最大的巢車可以高達十餘丈,比尋常的城牆還要高出許多,也便被人稱為「雲車」。

  巢車之外,更有望樓車。望樓車稍矮,高約五六丈,可是形制簡便,只在四隻巨大的鐵輪上樹立一根高桿,桿頂部裝上固定的望樓即可。尋常小城堡,此等望樓車足以居高臨下瞭望並隊攻城大軍發佈號令。

  其三便是炮。這「炮」,實際上便是發石機。其形制類似井邊吊水的桔槔,高約三丈的炮柱或埋在地中,或架在炮架上,炮柱頂端是極富彈性的梢料,稱為「炮梢」,少則兩梢,多則十二梢,炮梢越多,發石便越重越遠。《范蠡兵法》云:「飛石,重十二斤,為機發,行二百步。」這便是單梢炮與雙梢炮。在實戰中,單梢炮得數十人,雙梢炮得百餘人,合力猛然拉動繩索,將裝置在長竿炮梢上的大石彈射出去,砸向城牆或守軍。若有幾百座炮密匝匝排在城下,一齊發射十多斤與二十多斤重的大石頭,當真是威不可當!現下白起有三百座炮,已經足以威懾任何城池了。

  其四便是飛弋連弩。弋者,以繩繫矢而射也。尋常時刻,箭射出去是不能收回的,此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袖箭、短箭猶可,若是精工製作的長箭,便有點兒可惜,僅那良木箭桿、精鐵箭簇便大是難得。後來,聰明的軍營工匠們就製作出一種帶繩子的長箭,射出去後如果未中,便能收回這支箭再用。這種帶繩飛箭便叫做「弋」。在殷商時期,弋僅僅是狩獵射鳥的兵器,到了春秋戰國,能工巧匠們便漸漸將「弋」做成了一種機發大箭,發射機架固定在地,數十人推動絞車才能上滿弓弦,可射出一丈長的巨箭,敵軍城樓、鐵甲、樓擼、盾牌、壁壘等,盡可一箭洞穿!更神妙的是,這種費工費料的大箭尾部帶有繩索,一發不中,便有轆轤絞盤曳回再用。善於兵事的墨子將機發大箭叫做「弋射」,軍中則呼之為弩。

  弩是弓箭的革命。弓箭純粹依靠人的膂力張弓射箭,要在強力拉弓的同時瞄準,引弓延時太長,人力便難以支撐。《射經》記載:九斤四兩為一個「力」,十個「力」為一石,最強的神射手可開十石硬弓,射到將近二百步。但是,以人之膂力,開弓後不能長時間的引而不發,瞄準時間很短促,長箭射到五六十步之外,尋常便很難有準頭。實戰之中,這種膂力弓箭便只能近距離的射殺人馬,而不能對城池壁壘鐵甲堅盾等造成殺傷。

  弩卻不同。《吳越春秋》云:「弩生於弓。」其發射道理是相同的。但弩是裝有延時機關的大弓,依靠的是腳、腰、膝的更大力量張弓,機發弩更是集數十人、百人之力以絞車張弓上弦;上弦後便有固定機關先將箭扣於弦上,而後從容瞄準,同時齊射。如此一來,長大銳利的破堅巨箭便應時而生,攻堅戰力大是精進。兵法經典多有記載,強弩大箭威力驚人!強弩但發,「箭如車輻,簇如巨斧,射五百步!」一丈長的巨箭,箭桿便如粗大的車輪輻條,至少粗過尋常人的胳膊,箭簇便如巨大的戰斧!如此比一支勇士長矛還要長大鋒銳的兵器,挾萬鈞之力呼嘯而來,何物不能摧毀?

  大型的機發連弩較為笨重,便有了單兵操作的強弩。輕兵奔襲或埋伏作戰,便多用單兵強弩。當年的齊魏馬陵之戰,孫臏伏兵萬弩齊發射殺龐涓,說得便是這種單兵強弩。單兵強弩又分兩種:一是用手臂開弓,稱為臂張弩;另一種是用腳踩開弓,稱為蹶張弩。臂張弩開弓重量有限,不如蹶張弩威力大,所以單兵強弩便漸漸地變成了以蹶張弩為主。

  戰國中期,韓國的弓弩製作名氣最大,谿子、時力、距來、少府四家弓師製作的強弩射程都在六百步之外。以致蘇秦說:「天下強弓硬弩,皆從韓出也。」但是,隨著韓國衰落,韓國工匠們在秦國激賞移民的法令吸引下,也漸漸地隨著山東商旅流入了秦國。鹹陽的官營作坊打造強弓硬弩的技藝便日新月異的超出了。目下藍田大營排列的萬餘弓弩,便全數為鹹陽作坊打造。

  最後便是這八千桶猛火油。猛火油,便是後人所說的石油。這種可以猛烈燃燒的物事,春秋戰國時名稱頗多,石漆、石液、石脂水、石腦油、猛火油等等,不一而足,有人乾脆叫「可燃之水」。戰國時,秦國河西高原的高奴是天然猛火油滲流最多的地方,所以秦國的猛火油可說是得天獨厚。當時,這種物事還派不上更多的用場,除了當地人盛來燒火煮飯,便是軍營取來裝桶密封,一則在陰雨天行軍紮營時引火野炊,更要緊的,則是用來做火攻之物。但有攻城大戰,拋出萬千滲透猛火油的木棒,射出萬千急燃不滅的火箭,一齊撲向城頭城門吊橋壕溝等要害處,便會燃起漫天大火,實在是抵得上千軍萬馬。

  魏冉辦事如霹靂猛火。白起剛到藍田三日,一隊牛車便星夜運來了囤在鹹陽府庫的八千桶猛火油。對於一次大戰來說,這是最富裕的準備了。

  這些大型利器在秦軍中是第一次集中操演,將士們亢奮異常,惟恐不能熟練操持技巧而被臨陣裁汰,竟是不吃不喝不睡地守在大校場反覆演練。步兵主將山甲更是老而彌辣,火暴暴地來回巡查,旬日之間便嘶啞了聲音紅腫了眼睛。白起大急,嚴令全體將士按照統一號令操演,違令者立即裁汰!這才制止了步軍將士無休止地瘋狂操演。

  十月初大校,竟是人人嫻熟個個精通,無一士卒因器械原因被裁汰。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57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53 PM 編輯

第五節 冬戰河內 狂飆拔城


  隆隆聚將鼓又一次響了起來!

  白起升帳發令:步軍五萬,編為三個大營——衝車營一萬五千、弓弩營一萬,由中軍主將蒙驁統領;攻城營兩萬五千,由步軍主將山甲統領;三大營先期兩日出河西離石要塞,沿大河東岸山地,向魏國故都安邑秘密進發!騎兵五萬,編為四路,第一路一萬五千,由前軍大將王齕率領;第二路一萬五千,由後軍大將王陵率領;第三路一萬五千,由騎兵主將嬴豹率領;都從陝原山地隱蔽過河,王齕鐵騎埋伏於孟津北岸山谷;王陵鐵騎沿大河北岸河灘的無人區秘密進入敖倉渡口北岸的河谷埋伏;嬴豹東進到淇水入河口的山谷埋伏;第四路五千精騎,白起親自率領,出龍門峽谷渡河,直壓汾水入河口的皮氏;五路大軍務必於立冬前一日到達集結地,立冬那日一齊發動猛攻。

  白起嚴厲命令:「步軍先下安邑、蒲阪,再依次攻克河內城池!三路騎兵務必擊潰魏國從北上援軍!我自率五千精騎,掃清河內之零星駐軍,並馳援策應各路大軍!」

  於是,就在立冬這一天,猛烈的攻城大戰在河內突兀開打。

  十月之交,立冬是個節氣大關。從立冬開始,人們便進入了窩冬期。為了祈禱冬日平安,不要遭受饑寒劫難,大河上下便有了一個久遠的習俗:立冬吃暖羹。一到立冬之日,舉凡山鄉城邑,家家都在院中支起一口大鍋煮暖冬羹。羹者,五穀菜粥也。舂得黃亮的小米,光潔滑溜的麥仁,雪白肥胖的杏仁,紫紅帶核的紅山棗兒,還有青青的秋葵與曬乾的藿菜,殷實之家還要加進各種碎肉骨頭,一股腦兒煮將去,一兩個時辰後便是一鍋五彩紛呈粘滑生香的暖冬羹。呼嚕呼嚕渾身冒汗地喝完這頓糊飯熱羹,便是漫長的冬日了。其時山鄉庶民便是省火縮食,盡可能的將儲存的那點兒五穀接續到來年夏收。於是,民間也便有了冬日寒食的習俗。那時侯,除了楚國江南,秦、趙、燕、齊、中山、衛、魏、韓國等整個北方的山野鄉民,都有冬日寒食的風習。雖然有人說,「寒食」是晉文公為了追念抱木自焚的介子推,而將清明前一日定為禁火寒食的「寒食節」而起。但究其實,寒食流布天下窮鄉僻壤而成久遠習俗,實在是生計艱難使然。

  民人生計,暖冬羹之後便是窩冬,農夫歇田,商旅歇腳,百工減勞,大事都要等到來年春回大地再辦理。邦國政務,立冬節氣後也是多謀而少動,列國出使的車馬大是冷落,用兵更是自然停止。本來趙國要大舉攻韓,眼看著冬日迫近,便自然而然的要等到開春後了。這是一種久遠的習俗,卻是比禮法更為廣泛地被天下所認同,竟成了不成文的規矩。不管其中包括了多少原由,總而言之是有了「冬夏無大事」這樣的天下之風,也才有了「春秋紀事」的講究——舉凡大事,都發生在春秋兩季。

  惟其如此,儘管列國間虎視眈眈,即將大戰的傳聞不斷,暖冬羹的煙火還是瀰漫了大河上下。就是打仗,也是開春之後了,窩冬之期想好對策養足精神便了,暖凍羹還是要吃得熱熱火火才是。可誰能想到,就在暖冬羹的炊煙瀰漫之際,大河北岸竟是轟然一聲驚雷,天下頓時瞠目結舌——秦國大軍颶風般捲來,河內六十餘城岌岌可危!

  ※※※

  快馬斥候流星般飛進大梁,魏國君臣一片驚惶。

  年老的魏襄王竟簌簌抖成了一團:「這這這,豈有此理?如何,便便冬日與人開戰?」臣子們也亂成了一片,丞相魏齊只不斷高聲喝問:「丟了幾城?啊!丟了幾城?」眼看無人應答,便高聲吼道:「誰願領兵馳援?封萬戶!」饒是如此,幾個武臣也是臉色鐵青地緊緊閉著嘴巴不吭聲。魏襄王情急,竟拉長了哭聲:「國尉啊,你倒是說說,該誰領兵了?」

  白髮蒼蒼的老國尉叫富無,原是執掌捕盜刑治大權的司寇,卻因與丞相魏齊不和,被調任沒有實權的國尉。見國王親自發問,他皺著眉頭黑著臉道:「自龐涓戰死,魏國便再沒有拜上將軍,幾員領兵大將都在要塞軍營,倉促之間,能有何人?」魏齊見這老頭兒在這個要命關口扯到自己不贊同設上將軍頭上,連忙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高聲插斷道:「臣啟我王:大將新垣衍、公孫喜勇猛善戰,可解河內之危!」老富無便是一陣冷笑:「社稷存亡,丞相竟還是一味任用私人,國將不國也。」魏襄王急迫道:「你倒是舉薦一個了!」老富無鐵青著臉色道:「信陵君!現成大將如何不用?」魏齊脹紅著臉厲聲道:「信陵君打過仗麼?國事不是兒戲!」老富無亢聲道:「名器束之高閣,如何便能放光?!」

  魏襄王黑著臉思忖良久,兀自嘟噥道:「找信陵君謀劃謀劃也可,打仗還是晉鄙新垣衍公孫喜靠實了。」魏齊本來就一心捕捉老國王的顏色,立即高聲道:「我王明斷!掌璽官立即草詔,宣三大將入朝聽候王命!」老富無大急,滿臉通紅地嚷了起來:「河內燃眉之急,縱然用此三人,也得立即派出快馬特使,下令星夜北上!召來大梁,往返便是兩日啊!魏齊!可有你這般丞相?我王明斷啊!」魏齊此時如何能眼看這老倔頭氣焰猛長,便氣狠狠厲聲呵斥道:「軍國大事,社稷存亡,我王要面授機宜,還要頒賜兵符、設宴壯行!富無,你這國尉白做了?王道法度,豈容如此草率?!」

  「忒聒噪。」魏襄王不耐地擺擺手,「好了好了,立即派快馬特使,召三將回大梁。」

  大殿中一片愕然。白髮蒼蒼的老富無一聲長歎,竟是逕自拂袖出殿去了。一班大臣眼見這個耿介老臣尚且碰得鼻青臉腫,便也悄無聲息地各自散去了。

  直到次日午後,河外將軍晉鄙、睢水將軍公孫喜、長垣將軍新垣衍才分別從駐地趕到大梁。這時的魏國沒有上將軍,丞相魏齊獨攬軍政大權。三位將軍風風火火趕到,並不能直接晉見國王領取兵符,而是必須先到丞相府應卯。魏齊便先擺了一場接風宴席,與三位將軍很是說了一番體己話,透漏了朝中大臣的諸般微妙局勢,尤其叮囑了三人千萬不要沾那個晦氣國尉府的邊兒。酒宴結束,已是三更,魏齊反覆念叨著:「社稷存亡,國事當先,老夫便與三位辛苦一趟了。」才備齊車輛,領著三人夤夜進宮。

  魏襄王人老嗜睡,夤夜被老內侍喚醒,便大是不悅,被幾名宮女半擁半抱著扶出來,竟是一片懵懂,不管魏齊說什麼,都只是點頭嗯哼。魏齊看在眼裡,便不再稟報經過,只輕輕說一聲:「請我王頒賜兵符。」

  忒煞奇怪!魏襄王的老眼竟豁然睜開,亮閃閃的打量了三位將軍一陣,竟搖晃著老邁的步子,親自到帷幕後的密室搬出了三隻銅匣,又小心翼翼地從胸前貼肉處摘下一支精緻的銅鑰匙,顫巍巍地打開了兵符匣。

  「每人可調五萬鐵騎。」魏襄王鄭重其事地說了一句。

  「臣啟我王。」老將晉鄙拱手道:「秦軍有備而來,洶洶難當,十五萬兵力不足退敵。臣請三路各十萬,三十萬大軍一舉退敵!」

  「三十萬?」老魏王猛然沉下臉,「秦軍可只有十萬。」

  「我王明鑒!」新垣衍心直口快,「秦軍雖是十萬,但戰力強於我軍。大魏有四十萬大軍,若得三十萬精銳,便可斷敵歸路,聚殲秦軍,為河外戰敗雪恥!」

  一說到調兵,魏襄王便一點兒不像懵懂老人,黑著臉道:「本王清楚,秦軍十萬,步騎各半。大魏鐵騎十五萬,還退不得十萬步騎混師?沒打過仗麼?」

  「我等想打一個大勝仗!為國雪恥!」公孫喜慷慨一句。

  「大勝仗?」魏襄王冷冷一笑。「列國都成了瘋子,齊國趙國楚國,都不防了?你等打仗,他們來偷襲大梁,誰來護衛社稷?」片刻之間,竟是運籌廟堂成算在胸。

  三位將軍頓時默然。魏齊極是老到,適時插上笑道:「我王神明。就是十五萬了。至於聚殲,莫做此想。六國聯軍七八十萬,都沒聚殲二十萬秦軍,你能聚殲得了?只要河內不失,便是大勝!」

  「正是。」魏襄王矜持地笑了,「本王再加一句:河內六十餘城,丟幾座小城邑不打緊。只要保住安邑、蒲阪、左邑、朝歌、野王、修武幾座大城,便許你等大功!」

  「好!我王神明!」魏齊大是興奮,「三位將軍,大功便在眼前!」

  三位將軍卻是愕然相顧,終是誰也沒有開口。

  魏襄王疲憊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好了,安歇去吧,明日午後,本王在長亭為你等壯行。」說罷顫巍巍站起,便被四名侍女左右前後地擁抱著去了。

  「走啊。」魏齊笑了,「大喜事,還愣怔個甚?到我府中再痛飲一番了!」

  次日午後,大梁南門外旌旗招展儀仗鋪排,魏襄王率文武百官到十里長亭為三將隆重壯行,親賜每人一輛鑲嵌著碩大明珠的青銅軺車,隨行大臣無不嘖嘖歎羨。賜酒、賜車、開鼎、賜宴、訓誡、賞歌、拜謝等等,十幾道儀典程序進行完畢,已經是日薄西山了。魏襄王這才一臉莊嚴地下令:「社稷存亡,將軍奮身也!三位將軍星夜回營,率兵北上!」

  終於,在宏大的壯行樂舞中,三位將軍站在璀璨的六尺傘蓋下轔轔上路了。風馳電掣的戰馬,卻被拴在華貴的青銅軺車後面碎步沓沓地走著。臣子不張王賜,那可是大大的有違國法。整整走了一日一夜,三位將軍才回到各自大營。及至魏國三路大軍開赴河內,已經是半月之後了。

  此時,白起大軍已經橫掃了半個河內,拿下了三十二城。

  白起的部署:先行猛攻緊靠大河東岸的安邑、蒲阪,而後向東向北推進,逐一奪取河內城邑。白起很清楚,此戰奪城多少,全在於能否抵擋魏國援軍。基於這一判斷,白起始終堅持讓三路騎兵守住了魏國向河內增援的三處運兵要隘——洛陽西北的孟津渡、敖倉西北岸的廣武渡口、濮陽西岸的白馬津,而只讓步兵全力攻城。

  白起對敵方的預料:魏國縱然拖沓,也當在五六日內大舉北上;魏國有四十萬大軍,除了各處要塞駐軍,至少出動二十五六萬援兵;魏國鐵騎在龐涓死後已經衰落,大軍以步軍精銳——魏武卒聞名天下,援軍很可能以戰力最強的步軍為主;步軍雖然推進慢,但以魏武卒之精銳,秦軍鐵騎縱然埋伏突襲,最多也只能擊潰,全殲幾乎不可能。為此,白起準備了後手援兵,必要時函谷關步兵殺出阻截!只要擋住魏軍精銳步兵一個月,河內攻城戰便告大捷。若魏軍傾四十萬兵力北上,秦軍就只有在奪取數十城並運走府庫財貨後撤退,設置河東郡的目標便只好暫時放棄。

  畢竟,戰場是瞬息萬變的,要想打勝仗,便先要算到各種敗的可能。白起的用兵天賦便在這裡,罕見的勇猛,罕見的靈動,更有罕見的冷靜。

  誰知白起的預料竟然全部落空。斥候營飛騎探馬幾乎是一個時辰一報,可每次都是「未見魏軍動靜!」到了第六日,白起大起狐疑,嚴厲命令斥候營總領樗里狐:「哪有如此顢頇之邦?六個晝夜,爬也爬到了河內!給我將探馬直放河外!若魏軍有詐未能探清,軍法問罪!」白起為將,這是第一次發作。樗里狐大急,竟親自率領十三名精幹斥候化裝成商人,潛入大梁刺探。次日午後,三個斥候便帶了一個活口回來,樗里狐卻仍然留在大梁,繼續監視動靜。

  這個活口是個相府書吏,膽小如鼠,一見白起的森煞氣勢,便嚇得直打哆嗦,竟是不待發問便結結巴巴將大梁情勢說了一遍:魏軍大將剛剛確定,正在調集兵馬,三路共十五萬大軍,預計將在旬日之後抵達河內。白起黑著臉反覆訊問細節,書吏都毫不猶疑的應聲回答,全然沒有作假模樣。饒是如此,白起依然不敢相信,昔日聲威赫赫的魏國如何能這般遲鈍?難道是誘兵之計,要將秦軍陷在河內四面包抄?可是,撒遍周遭三百里的斥候探馬,卻沒有一處發現異常,竟是令素來慎重精細的白起忐忑不安。反覆思忖,白起也是想不出個頭緒,竟狠狠罵了一通:「直娘賊!你做肉頭,我便狠打!等你撞上來再說!鳥!」

  白起立即傳下將令,要三路鐵騎依舊埋伏渡口要隘,卻自率五千精銳騎兵直飛步軍大營督戰,要在魏軍到達前盡可能多的佔領城池。

  蒙驁、山甲的五萬步軍原是集中一路攻城,已經拿下了安邑、蒲阪兩城。白起到達,立即下令將步軍分為三路橫推向東,但見城池便攻,務求速決!蒙驁山甲大是振奮,立即以大型器械為軸心兵分三路,沿著大河隆隆壓向東方。

  戰國之世,楚魏兩國城池最多,楚國將近三百城,魏國兩百城左右。其他大國都在百城以內,齊國七十餘城,秦國八十餘城,趙國六十餘城,韓國六十餘城,燕國五十餘城。楚國城多,是因為吞併了吳越兩個大國、數十個山地邦國與成百個山地水鄉部族。山居部族多有城堡,尋常都舉族居住在各種大小城堡之中,奪取城堡,實際上便是佔據了邦國或部族的中心地帶。幾百年吞地滅國,楚國城池之多便居天下之冠。魏國則是由於崛起最早,逐漸吞併了最富庶的大河兩岸平原。河內河外,本來便是諸侯林立之地。小諸侯但有數十里地面,便有兩三座城邑,人口幾乎全部住在城中。魏國佔領之後,設郡設縣,漸漸化為統一郡縣制,大大小小的城池便做了縣府郡府,或做了貴族封地的領主城邑。

  這種城邑是財富集中地,守軍卻很少,官府只有捕拿盜賊的郡縣守卒與官員護衛兵士,大城也最多不過三五百兵卒而已。貴族大臣的封地,法度不允許有私家兵卒,最多也只是數百戶本族護邑精壯而已,且不能公然成軍,只能有事應急。河內城池大大小小六十餘座,除了安邑曾經是魏國都城而駐有三千兵馬之外,其餘城池幾乎都是少量的非戰兵卒。

  尋常城邑不駐軍,原是天下通例。城皆駐軍,軍兵便會多如牛毛,任你如何富庶的邦國,也是不堪重負。惟其如此,除了關防要塞渡口等兵家必爭之地,一國大軍集中駐防集中作戰,便也是自古通則。哪裡有敵情,大軍便立即趕赴哪裡,這便是兵無常地的道理。若有險情而大軍不能趕到,便意味著遇險地區必定淪陷!畢竟,尋常庶民是根本無法對抗訓練有素且裝備精良的強大軍隊的。

  魏軍遲遲沒有趕到,河內便成了沒有對手的戰場。

  秦軍首攻安邑。幾百座大炮與上萬張強弩,在城下架排得黑壓壓密匝匝一望無邊。衝車雲梯望樓,山一般層疊矗立。兩萬攻城甲士大陣列開,黑色盾牌森森閃光!僅是這一番前所未有的氣勢,便令安邑城頭的三千守軍驚駭失色。及至戰鼓如雷號角長鳴,大石巨矢便如暴風驟雨般傾瀉到女牆箭樓,衝車便隆隆猛撞城門。片刻之間,箭樓轟然倒塌,城門轟然碎裂!竟是不到一個時辰,秦軍便山呼海嘯般湧進了這座河內最大的城堡。

  再攻蒲阪。秦軍的黑色方陣剛剛列成,城頭便掛出了一副巨大的白布,城頭便有一人嘶聲高喊:「我是蒲阪令!秦軍無傷庶民,蒲阪願意降秦——!」高高望樓上的蒙驁大喊一聲:「准你投降!官員軍卒全數出城!秦軍不犯庶民——!」

  如此兩城一下,相臨城邑竟是望風歸降。秦軍步兵竟是晝夜兼程地行軍趕路,只是忙著接收城池。不消旬日,便「奪下」河內西部三十餘城。善後接收的,是魏冉的文官部伍與牛車大隊,進得一城,便立即清點府庫,將存儲財貨連同降官,一同裝車運回鹹陽;然後便是大體清點民戶,立即劃定連坐閭裡,恢復市易等等。如此等等,竟是馬不停蹄也難以跟上大軍攻佔的速度。魏冉又氣又笑,竟是不斷笑罵:「直娘賊!這個老魏嗣也忒他娘豆腐,老夫緊吃都來不及!」

  情急之下,魏冉只有飛書鹹陽告急。宣太后一看,便對秦昭王咯咯笑道:「這白起啊,直是一隻惡狼進了羊群。你看看,得想個法子了。」秦昭王少年心性,高興得拍案便起:「我到河內去,如此一大塊肥肉,不信咥不下去!」宣太后笑道:「也行,去歷練一番也好。只是此事不能讓白起知道,免得他分心呢。」

  秦昭王做事快捷,連夜下令:徵發關中全部牛車,每縣三百輛,限期三日趕到函谷關集結!然後化名公子季,帶著一百名文吏與一個百人鐵騎隊立即快馬東進,秘密趕到河內與魏冉會合。魏冉精神大振,立即將這一百名文武兼通的快馬吏員分派到前軍接收城邑,將後面趕來的幾千輛牛車編隊,星夜運輸各府庫財貨。一時之間,河內大道上牛車絡繹不絕煙塵彌天而起,魏國百餘年在河內積累的不計其數的財富,便隨著滾滾車輪源源不斷地流入了秦國。道邊魏人看得心頭滴血,卻也只有仰天長歎。沒有幾日,便有一首童謠在河內流傳開來:

  三十河東 三十河西

  吳白兩起 天作玄機

  童謠傳到一個隨從文吏耳中,他便唱給了秦昭王。秦昭王卻是天賦聰穎,將童謠念叨幾遍便笑了:「好!魏人將此戰看作報應,便免了大仇大恨,看來這河東郡竟是到手了。」文吏恍然笑道:「啊,明白也!吳起當年奪秦國河西,富了魏國。白起今日奪魏國河東,富了秦國?」秦昭王悠然一笑:「此乃天地玄機,不許洩露,讓他們唱去吧。」

  便在這萬千車輪的煙塵瀰漫中,魏國的三路大軍北上了。

  魏襄王怪異幽閉,在位二十三年,竟一直沒有設上將軍,也是戰國一奇。因了這個緣故,魏國的統兵將領便都直接受命於國王,互不統屬。這次北上救援,也沒有指命主將,而是各自調兵三路馳援。三將之中,晉鄙資歷最老且以忠心耿耿聞名,然才能卻是平平。新垣衍年輕善戰,卻是資歷甚淺,唯一的一次河外大戰還是大敗而歸,若不是深得丞相魏齊賞識,便是死罪難免。公孫喜出身世家大族,與魏齊家族有世交情誼,便做了睢水將軍,卻沒有打過一次大仗。然無論如何,三人臨危受命,還都是極想打好這一仗的。但諸般隆重儀典接踵而來,三將竟是無暇在一起聚商方略,離開大梁之日,草草說得幾句,也只是商定了各自渡口與渡河後的攻擊方向——晉鄙大軍從孟津渡河,公孫喜大軍從修武渡河,新垣衍從白馬津渡河;三軍合力攻向北方,將秦軍逼進上黨山地,至少壓回河西。

  晉鄙所部原本就是五萬大軍,不用增調,回到大營便立即從孟津渡河。這孟津渡口距離西北的安邑、蒲阪兩大城只有兩百餘里,精銳鐵騎兩個時辰便可到達。晉鄙已經接到探報:秦軍主力佔領安邑蒲阪後已經東進,兩城只有秦國一班文吏與搬運財貨的民伕車隊。晉鄙立即下令:先行奪回安邑蒲阪,再向東北推進!果能如此,第一道捷報傳回,大梁便會大為振作,自然也是晉鄙的一份頭功。

  軍令一下,五萬鐵騎立即沿著大河北岸的山原向安邑狂風驟雨般捲來。正到一片山谷腹地,便聽兩邊山頭戰鼓如雷號角大起,黑色鐵騎便從漫山遍野殺來!晉鄙大軍都知道秦軍主力已經東進,這裡已經是秦軍後方,萬萬想不到竟有秦軍的主力鐵騎殺到,一時竟是驚慌大亂。倉促之間,雖有五萬騎兵,卻是無法展開,前擁後堵自相踐踏,便困在了壑壑梁梁之中。

  王齕鐵騎已經窩了半個多月,騎士們眼見步兵攻城略地進展神速,早殷紅得嗷嗷直叫,生怕魏軍不來,自己沒了仗打不能斬首立功。如今魏軍終於出現,秦軍騎士早已憋足了勁兒以逸待勞,猛勇衝鋒,竟是勢不可當!半月之中,王齕已經對伏擊地段做了精心料理,山梁溝壑的枯樹林,棵棵大樹都塗了十數遍猛火油,每個山頭都藏匿了引火手。秦軍鐵騎一個衝鋒將魏軍壓縮進大小溝壑後,引火手立即猛拋火把,頃刻之間,大火便在各個山梁溝壑中猛烈燃燒起來!魏軍鐵騎是牛皮甲冑,騎士在大火中衝突,皮質甲冑便生生成了引火猛料,騎士們渾身大火,紛紛下馬驚慌滾地滅火!如此一來,戰馬便離開主人驚慌奔突,夾相糾纏,竟是再也無法形成衝鋒戰力。秦軍卻只是守在山口要道,截殺逃竄騎士。

  晉鄙老於戰場,一見火起,遍知不妙,立即嘶聲大喊:「回軍向南!殺向河灘!」殘餘亂軍一聲吶喊,便向西南空曠河灘猛衝過來。秦軍卻只是追殺一陣,便撤了回去,只守定通向安邑的要道不動。晉鄙殘兵進入河灘,見秦軍沒有窮追不捨,便爭相滾進泥潭水坑滅火,大半個時辰後,火是滅了,卻是人人一身泥水,狼狽得再也無法廝殺。晉鄙不禁老淚縱橫仰天長歎:「天亡大魏也!老夫奈何?」反覆思忖,只有下令立即回軍,同時飛馬報知大梁,請魏王作速派遣精銳步兵北上。

  中路公孫喜卻是蹣跚難行。因了要調齊五萬鐵騎而耽延了三日,及至風風火火趕到敖倉渡口,又恰逢運兵的十幾艘大船全被敖倉令徵用了,渡口只剩下三十多隻中小船隻。那大兵船是當年吳起做上將軍時,請准魏武侯精工打造的,每船可載五百名士兵渡河,共五十餘艘,分別在集中在孟津、敖倉、白馬津三個大渡口。魏國法度:非出征將軍之令箭,任何官署商旅不得動用兵船。若大兵船在,連同三十多隻中小船隻,五萬鐵騎連人帶馬,大約半日光景也就過河了。如今大兵船沒了,分明是三日三夜也過不完五萬人馬。

  「豬頭!夯貨!」公孫喜大罵先期趕到渡口專司準備船隻的輜重司馬,「你他娘豹子膽,竟敢將兵船脫手,俺滅你滿門!」

  「將軍請看。」輜重司馬卻哭喪著臉遞上一面古銅令牌,「敖倉令說,要向大梁王宮輸送冬令山貨,耽擱不得,每年冬季都是徵用兵船。敖倉令有王命劍先斬後奏,末將不敢違拗。」

  當地一聲大響,公孫喜將那面王命牌砸到了碼頭石上,大吼一聲:「操!渡河!」

  敖倉河段是連結魏國大河南北的主要航道,水流平穩航道寬闊,三十多隻中小船隻一字排開張起白帆,倒也頗為壯觀。只是每隻船連人帶馬只站得十來個,渡了四個時辰才過去了兩千人馬,眼看著冬日的太陽便枕到了山頭。公孫喜鐵青著臉大喊:「點起火把!夜渡!」片刻之間,晚霞落去,連綿火把便將敖倉渡口照得一片通明。饒是如此,等到東方發白,也才堪堪過去了五千多人馬,還在暗夜中翻了五隻小船。公孫喜聲音都喊啞了,卻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磨到午後,大兵船竟意外地回來了六艘,公孫喜大是振作,立即下令人馬上大船橫渡。傍晚時分,眼看著過河人馬已經有三萬多,公孫喜便厲聲下令:「所餘人馬一律夜渡!務必於天亮前全部過河!」說罷將敦促夜渡的將軍令旗交給副將,自己便登船過河整頓大軍去了。

  夜色蒼茫,大船方到河中,突然便見本來幽暗的大河北岸竟是火光暴張殺聲震天!驟然之間,站在船頭的公孫喜便是一陣透骨地冰涼瀰漫了全身,嘶聲大吼:「快!快船!」

  「稟報將軍!」兵船槳手的頭目快步走來,「北岸碼頭有大火!不能靠船!」

  「靠!就是刀山,也給俺靠上去!」公孫喜眼睛幾乎瞪得要出血了。

  「嗨!」頭目一聲尖銳呼喊,「慢船穩舵!靠上碼頭——!」

  公孫喜厲聲大喊:「全體張弓!給俺射出碼頭!」

  就在騎士們張弓搭箭的剎那之間,無邊暗夜中竟是一片連綿尖嘯,強弩大箭帶著呼嘯的火焰,猶如密匝匝的火蛇狂瀉到檣櫓帆布船舷船頭,釘在哪裡便在哪裡竄起猛火!魏軍一輪長箭還沒有射完,船頭人馬便已經倒下了大半,整個大船也燒成了一座通明的火焰山!

  「狼秦!俺拼了你——!」火海中一聲大吼,便有一團火焰從兩丈多高的船頭飛起,撲向了滾滾滔滔的大河。「將軍!」「將軍上岸殺敵了!」「跳!拼了!」船頭火海一片驚叫,便有一團團火焰跟著撲下了大河,幽暗的河面竟頓時明亮起來!

  隨著團團火焰撲入水中,岸上的火箭便也立即跟著飄來,眼見身上帶火的入水士兵慘叫一片,卻突聞岸上幾聲短促的號角,火箭竟是驟然停止!一個粗獷的大嗓子從岸上直飛出來:「公孫喜聽了:本將軍王陵,你的上岸人馬一撥一撥,已經被我全部殺光!念你冒死赴險,老秦人放你上岸收屍,裝上大船運回去——!」

  公孫喜堪堪游到殘破的碼頭,一身泥水搖晃著上岸,卻見平日堆積貨物的偌大貨場上竟是屍骨如山,在燃燒未盡的餘火殘煙中令人心悸,濃烈的屍臭在呼嘯的北風中迎面撲來,令人幾乎要窒息過去。從未見過如此慘烈陣仗的公孫喜,頓時翻腸攪肚地大吐起來!那個粗獷的大嗓子卻又隨風飄了過來,竟是一陣哈哈大笑:「公孫喜,見不得屍體打個甚仗?趕緊回去吧,小心天亮了我變主意!啊哈哈哈哈哈!」

  臉色慘白心悸難忍的公孫喜顫巍巍站了起來,對著笑聲便想怒吼一句,卻終是渾身軟癱得喊不出來,眼見屍骨堆中一口白刃森森矗立,竟踉踉蹌蹌撲了上去,「噗!」的一聲鮮血四濺,公孫喜便軟軟地倒了下去。喊聲沉寂了,火光熄滅了。黑暗中只聽王陵一聲歎息:「小子有種!可惜了!」

  正在此時,一騎快馬飛到碼頭:「國尉將令:王陵將軍守住懷城不動,等候丞相接收,並跟隨護衛丞相。」王陵大急:「不打仗守在這裡做甚?我去增援白馬津!」快馬使者高聲道:「國尉有言:各司其職,不得違令搶戰!」王陵急急道:「好好好,我不搶戰。那你說說,白馬津如何了?」使者說聲:「正在鏖戰!」便飛馬去了。

  白馬津對岸的淇陽川,卻是一場慘烈的血戰!

  新垣衍勇猛善戰,河外大敗後立功心切,一回大營便星夜調兵,駐紮在巨野澤的兩萬騎兵還未趕到,新垣衍便率領三萬鐵騎先行渡過了大河。一過河新垣衍便接到探報:秦軍步卒一萬五千,已經東進到修武一帶,距離淇水只有二百里左右!新垣衍一聽怦然心動,三萬騎兵對萬餘步兵,那可是穩操勝券。其時正是午後時分,新垣衍立即整頓軍馬,沿大河北岸大道向西南兼程疾進。按照鐵騎飛馳的速度,最多兩個時辰便可抵達修武。

  這條大道,中間卻橫著一條由北向南入黃河的淇水,淇水東岸與大河北岸的夾角地帶,便是一片連綿山原,時人呼之為淇陽川。大道衝要處立著一座城堡,便是淇陽。這淇陽城卻建在山原之上,帶澗枕淇,亭亭極峻。白馬津通向河內西部的大道便恰恰從城下經過,淇陽正是居高臨下地扼守在咽喉地帶。嬴豹鐵騎已經早早到達,只是埋伏在淇陽川嚴陣以待。誰知三日之後,竟是不見魏軍動靜。嬴豹機變,便令五千騎士改做步卒,此日深夜一舉突襲,攻進了這座只有幾百名非戰軍士的險要城堡。一佔領淇陽,嬴豹立即飛報白起,並分兵扼守:一萬鐵騎埋伏在大道兩側山原,五千鐵騎隱蔽在城內。焦急等待了半個月,嬴豹卻是絲毫不敢大意,探馬飛騎撒出周圍百里,生怕魏軍不走白馬津大道。新垣衍一動,嬴豹大是振奮,立即親自坐鎮城外伏擊山頭,要一舉殲滅新垣衍三萬鐵騎。

  新垣衍鐵騎風馳電掣,不消半個時辰,便衝進了淇陽川大道,待到大隊飛一般掠過淇陽城下,便恰恰是大軍全部進了谷口。正在此時,便聞兩岸山頭戰鼓如雷號角淒厲,林木蕭疏的原坡上旌旗招展,黑色鐵騎竟是漫山遍野呼嘯著壓頂衝來。幾乎就在同時,淇陽城頭也是戰鼓隆隆,五千黑色鐵騎開關殺出,直接便堵住了谷口。

  新垣衍飛快地向兩面山坡一打量,便是一聲大吼:「秦軍不多!百騎一陣,殺出淇陽川!」一聲吼罷,奪過中軍司馬手中的大旗連連擺動發令:「前軍一萬,向前殺!後軍一萬,回頭殺!中軍一萬,殺向兩面山坡——!」一陣發令完畢,將大旗又往中軍司馬懷中一塞,舉劍高喊:「跟我殺!」便帶領一千名護衛精銳旋風般殺向東面山坡。

  但凡遭遇突然伏擊歸路被斷,大將的膽氣最是要緊。同是魏軍,新垣衍身先士卒奮勇酣戰,三萬魏軍騎士便鬥志大漲,人人懷死戰之心,戰場形勢便立時改觀。此時的秦軍鐵騎,戰力已是天下之冠,更兼養精蓄銳以逸待勞,人人都以為一個衝鋒便可擊潰魏軍。誰想魏軍竟是沒有驚慌大亂,反倒是衝上來要反咥秦軍!雖說戰力有差又是遠道馳驅,但兵力卻多過秦軍一倍,又是死戰突圍之志,一時間竟與秦軍大規模糾纏在一起,殺得難分難解。

  嬴豹是秦軍的騎兵主將,尋常時日,全部十萬鐵騎都歸他帳下,是秦軍威名赫赫的猛士大將。今日伏擊戰,他本在山頭用金鼓旗幟發號施令,指揮全軍截殺方向,為的便是秦軍兵力少,怕包不住魏軍。開戰片刻,他便看出情勢不對,緊皺的眉頭猛然一挑:「司馬掌旗!鐵鷹騎士上馬,隨我下山,直搗新垣衍大旗!」話音落點,人已飛身上馬,長劍只一舉,便帶著兩百最精銳的鐵鷹騎士驚雷閃電般壓下山來!

  秦軍的鐵鷹騎士是重裝騎兵,騎士本人首先須得是鐵鷹劍士,人人一口十五六斤重的長劍,人馬皆是鐵甲裹身,只露出兩隻眼睛,鏗鏘壓來,尋常刀劍箭矢碰到便飛,根本無法湊上去廝殺。如此兩百騎激盪煙塵,卻是沒有任何吶喊,竟是直對著「新」字大旗捲來。戰國軍法通例:大將被俘,領兵五十人以上之官佐全部斬首!護衛與大將同死,有功無罪。惟其如此,大將的護衛親兵都是精銳死士,新垣衍的一千護衛鐵騎自然也是魏軍精銳騎士無疑。眼見這股沒有旗幟的黑色鐵流洶湧壓來,護衛千夫長便是一聲大吼:「百人隊護旗護將!他隊三層列陣!殺!」頃刻間便與黑色鐵流轟然相撞。

  一交手,嬴豹的鐵鷹騎士便大顯威風,也不列秦軍騎士最擅長的三騎錐,只是單兵散開一個扇面,竟是一路砍殺過來。饒是魏軍護衛死戰不退,卻是木片撞到鐵塔一般,搭上去便喀嚓飛迸出去。新垣衍在河外與秦軍曾有過惡戰,冷眼一看,便知不是對手,舉劍一聲大喝:「退下山坡!東向突圍!」此時恰恰有一股魏軍騎兵衝來裹住了黑色鐵流,新垣衍與殘餘的幾百名護衛騎士趁機擺脫廝殺,衝下山便號令魏軍全部回頭向來路衝殺突圍。

  眼見魏軍的紅色騎兵潮水般捲回,谷口的五千秦軍鐵騎迅速退後,擺開了三個方陣輪番截殺。但是,拚死突圍的魏軍卻是死命蜂擁而上,秦軍騎士拚死力戰,傷亡過半也是無法堵住。正在此時,東面喊殺聲驟然大起,漫天火把中卻見大隊黑色鐵騎颶風般殺來,一面「白」字大旗在火光照耀下竟是分外清楚。

  亂軍中的新垣衍立時涼氣罐頂,嘶聲大喊:「白起主力來了!捲旗!快逃——!」魏軍轟然炸開,紛紛向黑暗中奪路逃命,「新」字大旗驟然消失,新垣衍與殘餘護衛也四散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去了。秦軍追殺出三五里,白起便斷然下令回兵。嬴豹已經殺得性起,大叫著要捉回新垣衍祭旗。白起大喝一聲:「軍令如山!收兵!」嬴豹見白起惱怒,才氣咻咻地收兵回營。

  次日清晨清點戰場,魏軍屍體兩萬六千餘;秦軍戰死八千,重傷兩千餘,輕傷三千餘,也就是說,嬴豹的一萬五千鐵騎幾乎非死即傷,竟是前所未有的慘勝。更要緊的是,若非白起的五千精銳鐵騎殺到,很可能傷亡更為慘重。氣得嬴豹咬牙切齒地發誓:「新垣衍!下次不殺你復仇,嬴豹誓不為人!」白起默然半日,卻是長長地一聲歎息:「慘勝若敗,我之錯也!我軍兵少,新垣衍才敢死戰。看來,不能純粹靠戰力,還是要有兵力優勢。」見白起如此自責,嬴豹哈哈大笑:「說甚來?打仗能不死人?他死戰,我才上勁,有咬頭!」白起搖咬頭,卻再沒有說話。

  三日之後,大梁傳來消息:信陵君冒死強諫,請自率二十萬步軍北上,與秦軍決戰河內,卻被魏襄王與丞相魏齊托詞拒絕。秦昭王很是納悶:「這魏嗣當真老了?還有幾十萬大軍,為何就不發兵?怪煞!」魏冉笑道:「這老小子,只要看住自己那張王座,管你丟城失地!信陵君本來就差點兒成了太子,若大軍在握,老小子能放心了?」秦昭王大是感慨,搖頭歎息一聲:「國王做到這般地步,只怕是上天難救也!」魏冉拍案道:「不管他!我看,立即設置河東郡,大跨一步出山東!」秦昭王思忖道:「設郡守土,諸事繁多,王舅都想好了?」魏冉悠然笑道:「當此之時,先要有設郡魄力。河內設郡,大出山東三百里,何等震懾之威?至於諸般細務,我自會與白起商討妥當,稟明太后定奪。你尚年青,回鹹陽讀書便了,操個甚心?」秦昭王目光一閃笑道:「我留在王舅身邊,也是想長長本事,回鹹陽憋悶得慌呢。」魏冉笑道:「只是不要出事,便隨你了。」

  大梁不發兵的消息在河內迅速傳開,河內魏人大失所望,只要秦軍一到,便立即開城投降。不消旬日,秦軍便兵不血刃地接收了剩餘城堡。至此剛好一個月,河內六十三城便全部被秦軍佔領,竟是無一遺漏。

  白起飛馬趕到懷城與魏冉會合。匆匆咥完一頓軍食,魏冉便遞過來一卷竹簡:「看看,你我磋商一番,便報太后定奪施行了。」白起打開竹簡,便是眼前一亮!

  請設河東郡書

  臣啟太后:河內初定,奪城六十三,地四百餘里。河內毗鄰函谷關,與我本土相連,若得設郡而治,化入秦國,則可一舉震懾天下,立大秦東出之根基,誠為不朽之業也。惟其如此,臣等請設河東郡,諸事如左:

  其一,郡治所設於懷城。懷居河內之中樞,有鎮撫之便。

  其二,河東郡設置十三縣,蒲阪、安邑、左邑、皮氏、野王、軹、修武、山陽、河雍、朝歌、淇陽、共、汲。

  其三,郡守縣令本土出,屬員遴選舊吏,數比關中諸縣減半。

  其四,十年之內,不行秦法、不收賦稅、不徵兵役。

  其五,河內駐軍兩萬鐵騎,糧草輜重由秦本土輸送。

  臣魏冉白起頓首

  「好!」白起闔起竹簡,「丞相思慮周全,我無異議。只是,丞相這次拉上我——」魏冉大手一揮打斷笑道:「不是送你功勞,是老夫要借你大將軍威風!」白起不慣笑談,臉色通紅道:「丞相哪裡話來?這一仗打得不乾淨,有甚威風來?」魏冉哈哈大笑:「嗚呼哀哉!一個月拿下六十餘城,還叫不乾淨?」白起喃喃道:「淇陽川太窩心,戰死八千騎士。」魏冉眼睛便是一瞪:「日後不得將此事掛在嘴邊絮叨!天下本無事,絮叨多了便出事。你是嚴於責己,未必人人如此看!明白了?你只記住:只要打勝,莫說死八千人,就是死八萬人,老夫也給你兜了!看誰個敢多嘴?」白起便是一笑:「丞相膽氣,也是為將者之福呢。」魏冉卻是喟然一歎:「官場如戰場,自古皆然也。老夫也只是給做事者摟住後腰了,豈有他哉!」

  白起恍然想起方才一個念頭,指著竹簡笑道:「丞相啊,這郡所何以設在懷城?安邑是魏國舊都,何不設在那裡?」

  「這你卻不明白。」魏冉呵呵笑著,「安邑雖是舊都,城大繁華,然也是魏國老根,許多事只能睜一眼閉一眼。若官府在此,反倒是多有不便。但凡敵方舊都,只能文火細燉,歲月化之。懷卻不同,此地本是殷商古邢國,城名邢丘,周武王伐紂滅之,改邢丘為懷。懷者,安撫追念也。懷城居三河之衝要,又靠近洛陽,本是晉國老周人根基。民有周秦同源之說,料民理事便要順當一些。再說,國尉不以為,懷地乃是兵家咽喉麼?」

  白起點頭笑道:「這倒是了。安邑有事,函谷關大軍半日可達。懷城兩萬鐵騎,可是令趙魏韓寢食難安了。」

  「著!正是這個道理。」魏冉一陣大笑。

  三日後,宣太后書令直達河內,由秦昭王宣讀立行:對白起戰功與魏冉謀劃大加褒獎,當場擢升白起為大良造爵,職封上將軍;魏冉進爵封侯,虛封穰地,是為穰侯;三軍將士並河內吏員,即時論功封賞,盡皆進爵一到三級,一時人人振奮。魏冉立即雷厲風行的在河內設置郡縣、頒布秦國法令,要將這片中原衝要地帶結結實實地化入秦國。

  便在這忙碌時刻,鹹陽接到郢都秦商的快馬義報:魯仲連入楚,正在策動屈原復出恢復合縱,聯兵抗擊秦國!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58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54 PM 編輯

第六章 滔滔江漢
第一節 碧水風雪雲夢澤


  大雪紛飛的冬日,魯仲連接到了田單商隊的快馬急書:河內淪陷!

  這時,春申君正在府中與魯仲連擁爐小酌。一看書信,春申君倏然變色:「噢呀自作孽!魏國四十萬大軍睡大覺了?還有信陵君,都到爪窪國去啦!」魯仲連卻是粗重的喘息著沉默著,猛然一拳砸到案上:「秦國猖狂!欺六國無人乎?」便霍然起身,「春申君,我這便上路。來春清明,你我到汨羅相見!」春申君一連聲嗟呀驚歎:「噢呀呀,說好來春上路了!這大雪塞道,卻是如何走法了?」魯仲連急迫道:「等不得了,不見秦人冬天打仗麼?」說罷轉身便走。到得庭院,竟是一片風雪驟然撲面。春申君大急,跟在後面緊走急說:「噢呀慢點啦!你看這天氣,總得備輛車帶些乾肉乾糧啦。」魯仲連也是邊走邊說:「不用。經常上路,還能餓著了?有風有雪,多乾淨!」春申君便轉聲對跟來的僕人喊道:「噢呀,別跟著亂跑,快去牽馬!」說話間已經到了門庭,僕人已經牽來了魯仲連的駿馬在廊下等候。春申君看見鞍轡齊整的駿馬,恍然銳聲道:「仲連且慢!家老,快去那我那領貂裘來了啦!」

  魯仲連大笑:「風雪見猛士!那勞什子上身,累我身心,不要!」笑罷一拱手,「告辭。」便飛身上馬,兩腿一磕馬鐙,那匹鐵灰色駿馬便是一聲短促的嘶鳴,驟然大展四蹄,便箭一般衝入茫茫風雪之中。只留下春申君怔怔地佇立在風雪地裡,兀自唏噓歎息。

  出得春申君府邸,便是漫天皆白,整個郢都城垣都陷進了茫茫雪霧之中。魯仲連卻有主見,逕自走馬來便向城南而來。郢都臨水近江,雲夢澤伸展出的小江河多在城垣西南,西門南門便修建了直通外水的水門。水門下常有各種船隻停泊,供旅人官員等從水路出城。尋常時日,一見客官過橋進得碼頭,船家便在各自船頭笑臉相迎,沒有人爭相呼喚,只任你挑選上船。不管客官跨上那家船隻,其餘船家都會遙遙招手,操著或急促或溫軟的水鄉口音喊一聲:「客官順風——」離去船家也會對同行笑盈盈喊一聲:「再會——」回頭再笑著一句:「客官,儂坐好了。」小船便悠然蕩出碼頭,飄出水門,融入茫茫水天之中。那份殷殷之情,總是給旅人一片溫馨,令遠足者怦然心動。魯仲連熟悉楚國,更是喜歡水鄉獨有的這一份明亮柔妮,但來江南,能坐船從不乘馬。如今風雪漫天,陸路難行,水路卻不似北方那般冰凍,正好不耽擱行程。

  誰想一過那座石橋,便見水門下一片空寂,竟是大小沒有一隻船。

  「有船麼?可有船家出水——」魯仲連焦急,大袖一抹臉上的雪水,便是一聲高喊,連喊三遍,都是空無應答,不禁重重的歎息一聲,一時竟愣怔在風雪之中。

  「客官,儂有急火事了?」背後碼頭石下突兀冒出一個蒼老的聲音。魯仲連驚訝回頭,卻見一堆雪丘中鑽出了一個白髮蒼蒼的精瘦老人,一身粗布裌衣,青布包頭,雙手攏在袖中,一邊跺著腳一邊上下打量著自己。魯仲連連忙道:「老人家,那些船呢?」老人便是一笑:「客官毋曉得,今冬大雪忒煞猛,有房子的上岸去了,沒房子的投親靠友去了,船也便沒有了。」魯仲連焦急道:「水道又沒冰凍,不做生計,上個甚岸?」老人笑道:「儂毋曉得,水道沒凍,人卻凍了。官府有令,冬船增稅三成。誰想守在這裡吃雪了?」魯仲連又氣又笑道:「冬日客人少,為何還要增稅?」老人呵呵笑道:「儂是這般說。官府卻說,冬船價高了。」魯仲連不禁憤憤道:「豈有此理?當真昏君!」老人連忙緊張地四面張望了一番,才低聲道:「毋高聲了。儂有急火事,老朽便送客官一趟子了,左右在這裡也是凍著了。」魯仲連驚喜道:「老伯有船?卻在何處?」老人向水上那堆雪丘一努嘴:「不大,還算快捷了。」魯仲連恍然笑道:「啊,大雪蓋了船篷!老伯,我還有這匹馬,能載麼?」老人打量了駿馬一眼沉吟道:「客官,儂到哪裡去了?」魯仲連道:「東出雲夢澤,再到震澤吳越之地。」老人搖頭道:「儂是遠行,馬卻不行。我這小船也只過得雲夢,江東卻是沒走過了。要不客官再等等,看有無別個船來?」魯仲連斷然道:「便是老伯了。馬,我託在城門守軍這裡了。」老人驚訝道:「儂一匹好馬,不怕狼兵殺了吃馬肉?」魯仲連笑道:「他要殺馬,我便殺他。老伯,稍等片刻便了。」說罷卸下馬背上的一隻皮口袋,便牽馬去了。

  過得片刻魯仲連回來,老人已經將船上積雪除去,一隻烏篷輕舟便亮在了碼頭之下。老人站在船頭笑著:「船橋雪水滑,客官小心了。」魯仲連說聲不打緊,便已經大步走過了搭在碼頭與船頭之間的一板橋,卻是輕捷穩健的到了船頭:「老伯,走吧,要我幫個手麼?」老人已經操起了長長的櫓槳,搖搖頭笑道:「大雪天不能張帆,慢些個,儂卻毋得急噢。」魯仲連笑道:「只要走,慢也是快。」「客官卻是個明理人。」老人呵呵笑著,小船已經悠然蕩出了碼頭,看看將近城門,老人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大鐵錢,光啷一聲,準準地丟進了三丈開外掛在城門洞口的一個敞口鐵箱。魯仲連驚訝道:「老伯,好準頭!」老人笑道:「三五丈遠,客官見笑了。瞎子阿鵬,十丈開外一扔即中,那才叫準頭了。」魯仲連大奇:「瞎子?瞎子能有如此功夫?」老人還是呵呵笑著:「不多算,每日三錢,幾十年扔下來,能沒個準頭?」魯仲連不禁一聲歎息,卻是說不出話來了。

  出得水門一個時辰,小船便與漫天雪花一起飄進了雲夢澤。極目遠眺,天是無邊的灰,水是斷續的藍。肥大的雪花從天宇深處湧流出來,匆匆地撲向無垠的水面。雲夢澤便騰出靈動濕熱的水霧,緊緊地擁住了冰涼的雪花,悄無聲息地升騰起無邊的白紗。天地朦朧,小船悠悠,直是在虛無的雲天飄蕩。

  「雪擁雲夢兮水天澹澹,孤舟一葉兮我心茫茫——」魯仲連站在船頭,不禁便是高聲吟哦,末了竟是圈起掌筒一聲長呼,「雲夢大澤——,我來了——!」

  「客官好學問!」老船家還是呵呵笑著,「雪天走雲夢,老朽也是頭一遭了。」

  「老伯,大雪碧水雲夢澤,美是不美?」

  老人卻只是呵呵笑著悠悠搖櫓,竟是破天荒地沒有說話。一陣風雪呼嘯吹過,吹起老人單薄布袍下五色補丁的破舊內衣。魯仲連心中一顫,頓時覺得不是滋味兒,蹲身鑽進船艙,走出來將一件翻毛短皮袍披到老人身上。老人一回頭,卻是滿臉通紅:「客官,這可使勿得,船家人不作興受外財,老朽要招人罵了。」魯仲連高聲道:「天寒地凍,老伯病了,我也走不遠!」老人一怔,侷促笑了:「呵呵,也是,那便算了儂的船資,老朽卻是生受了。」說罷停下手中櫓,將皮袍穿好,又找了一條細麻繩在腰間束了一道,頓時搓著手笑了:「棉暖不如皮,老話卻是在理,儂毋曉得多舒坦了。」魯仲連拳頭捶著胸脯高聲道:「老伯,我是後生,有一撥子牛力氣,你教我搖櫓!」老人呵呵笑著連連搖手:「使勿得使勿得,這風雪無向,儂要上手,明日就漂到爪窪國去了。」魯仲連大笑:「那便說好,天晴了教我!」老人已經站在櫓擔前操起了大櫓:「儂毋曉得,這櫓帶舵,沒有三年跑船,不讓上手的了。」魯仲連心中一動便道:「老伯,這船是你自家的麼?」老人又恢復了那慈和的呵呵笑聲:「是了是了。十年前,老朽才打得這條船,船便是家,有船才有家了。」魯仲連默然良久,竟是長長的歎息了一聲。

  老人猛然高聲道:「客官進艙!要起風了!」

  「風便風,不怕!正好沒見識雲夢澤汪洋之風!」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恍若城牆的白茫茫混沌雪霧已經迎面推了過來,隆隆之聲中夾著尖銳呼嘯,竟是勢若千軍萬馬。老人大喝一聲:「客官爬下!頭向船頭!」魯仲連不及思索,一個滑步便倒在船舷抓住了一條固帆麻繩。老人卻挺直著身板,釘在櫓擔前牢牢抓著大櫓紋絲不動,卻將船頭正正地對著白茫茫突兀高聳的雪山風雷。便在這片刻之間,魯仲連眼前驟然一黑,一股巨大的推力竟是生生要將他拋將出去。魯仲連貼在船舷之下,雙腳緊緊蹬住了一道板稜,雙手死死抓住了麻繩,只覺得尖銳的呼嘯掠過,頭皮耳目便像被利刃飛快地刮過,一陣劇烈疼痛,竟是眩暈了過去。

  及至睜開眼睛,景像已是大變。天空湛藍得令人心醉,紅紅的太陽枕在遙遠的水線,碧水長天,竟明亮得扎人眼睛。魯仲連掙扎著扣住船舷站起身來,踉蹌著腳步便是一聲大喊:「噢呵——太陽出來了——」如何沒有人說話?魯仲連驀然回頭,卻是驚呆了!

  船尾櫓擔前,老人身上已經沒有了翻毛皮袍與半長布袍,一身五色補丁的短衣,也只絲絲縷縷地掛扯在稜稜瘦骨上,一條腿緊緊鉤著櫓擔,一條腿彎曲在船板,懷抱大櫓弓著腰身,頭衝著船頭,圓睜著雙眼,臉上滿是鮮血,一頭白髮散亂地披在雙肩,動也不動地扎在那裡,就像一座白石雕像!

  「老伯!」魯仲連一聲嘶喊,一步便衝上去抱住了老人。

  老人已經僵硬了。不管魯仲連將老人抱在懷裡如何努力,老人雙手都鐵鉤一般抓著櫓柄,佝僂前撲著僵硬冰涼的身板。魯仲連大急,三兩下便脫下自己的絲綿長袍裹住老人,又飛快地鑽進船艙從皮袋裡找出了路途常備的急救丹藥,鑽出艙來便撬開老人的牙關,喝一口水竟嘴對嘴給老人灌了下去。過得片刻,眼見著老人慢慢鬆開了雙手伸開了腿腳,眼珠竟輕輕地轉動了一下。

  「老伯!你醒了?」魯仲連驚喜地大叫起來。

  「好後生,儂好命——」老人艱難地綻開了一絲笑意,「放晴了,樹起檣桅,掛上帆,只把住櫓擔,朝東不動,便入了江東。老朽,沒將客官送到,慚愧了——」猛然,粗重短促的一聲喘息,老人雪白的頭顱一歪,便沒有了聲息。

  「老伯!魯仲連害你也!」猛士如魯仲連者,生平竟第一次放聲大哭。

  慘淡的夕陽隱沒了,滿天星斗閃爍在無垠的夜空,一鉤新月斜掛,激盪的濤聲無休止地搖晃著小船隨波逐流。魯仲連靜靜地坐在船尾,端詳著身邊蓋著長袍的老人,雙手只抱著櫓柄,任小船向著東方漂去。他不想起桅張帆,只想守護著這個因他而死的老人。驀然之間,魯仲連眼前一閃,那是何物?烙印!

  魯仲連靜神湊近,只見老人雪白散亂的鬢髮下竟是兩個焦黑中透著肉紅的古字——小臣!淡淡月光之下,肉紅幽幽,竟是驚心動魄。魯仲連不禁一個激靈——老人是逃跑的奴隸?沒錯,方今天下,惟有楚國的貴族封地保留著古老的戰俘奴隸制。「小臣」是最低賤的苦役奴隸,名號「小臣」,是殷商古老部族對低賤奴隸的稱謂。果然如此,這個老人一定是經歷了常人無法想像的苦難,隱藏了常人無法體味的苦澀,又終是淪落船戶,卻永遠的對客人綻開著一副殷殷笑臉。看著老人安詳舒展的面容,魯仲連不禁喃喃:「老伯,你為何不逃到北方去?魏齊韓趙秦,早已經沒有這種烙印古奴了。是了是了,我猜度老伯是離不開水鄉,離不開這雲夢澤也。」

  天終是亮了。太陽雖然又紅又大,風卻冷得刀子一般。魯仲連活動了一番手腳,便開始收拾張帆。老人這隻船雖然不大,卻打造得精巧結實,桅桿底部是一副牢牢固定在船體上的「人」字形木架,大約只有三四尺高。齊國靠海,魯仲連大體還曉得一些船上本事,一番搜尋,便找到了躺在船舷溝槽裡的一段丈餘高的掛帆柱。幸虧是冬雪休船,老人拆了桅桿,否則昨日一定是檣桅摧折帆布碎裂小船傾覆!魯仲連不及感慨,抱起帆柱一番折騰,終是將帆張了起來。一看風向,正是西北風勁吹,直下東南正是順風。魯仲連一陣輕鬆,對老人深深一躬:「老伯,託你佑護了,順風,我們走!」便如老人所說,只站在擼擔前牢牢將櫓柄對著東南方,小船竟是悠悠去了。

  如此漂得一日,紅日西沉時,小船竟順風順水地漂到了一座小島前。

  魯仲連疲累已極,打量一番地勢,將小船拋錨在一處極是避風的岩石之下,便背起老人提著皮袋登上了小島。這是一座孤島,山石嶙峋草木茂密,積雪中依然露出蒼黃青綠。魯仲連站在最高的一塊岩石上將小島打量一番,斷定不會隱藏冬天覓食的猛獸,才放下老人,折來一大堆枯枝斷木,打起火鐮在避風處燃起了一堆篝火。忍著飢渴,魯仲連用一口短劍先在山坡上挖出了一個見方三四尺的土坑,又在坑底鋪滿了鬆軟的茅草,然後將老人輕輕抱了進去,給老人蓋上了自己那件長大的絲綿袍,仔細思忖,又找來一方石板,竟是堪堪地蓋住了土坑。魯仲連兀自喃喃道:「老伯,你且先在這裡歇息一段時日。日後,魯仲連定然將你移回郢都安葬,訪出你的名姓,給你老人家立一坐高大的墓碑。」說著便將翻出的新土堆在石板上,卻恰恰便是一座墳塋。一切妥當,魯仲連便打開皮袋拿出乾肉酒囊,將一方乾肉端端正正地擺在老人墳前:「老伯,旅途之酒無薄厚,來!你先飲了。」便提著酒囊圍著墳塋灑了一圈清酒,才頹然坐在了篝火前喘息起來。明明是飢腸轆轆,魯仲連拿著乾肉卻竟是難以下嚥,一個朦朧,竟是靠著山石軟倒,隨即便是大放鼾聲。

  一覺醒來,卻又是山水明亮。魯仲連自覺精神振作,便是一通大吃大喝,吃喝完畢,在老人墳塋前插了三根高高的青竹,又用劍劃了三個大大的「十」字,便下島上船去了。

  諺云:冬冷在雪後。這一日還是乾冷的西北風,魯仲連卻覺得正是天從人願,雖是一身夾袍渾身冰涼,卻是精神分外抖擻。起錨扯帆,片刻之間便進入了茫茫雲夢,又是一日順風漂流,暮色時分,便見遼闊浩淼的雲夢澤漸漸收窄,水流也在碧藍中泛出青灰,遠遠地青山夾峙,蒼蒼雲夢竟是化做了長川東去。魯仲連大是驚喜,兀自高聲長呼:「噢呵——!大江滔滔,仲連來也——!」

  出得雲夢澤,便是三千里江東地面,也便是吳越兩個已經滅亡了的國度,此時卻叫做東楚。一入江東,便有了盎然春意,兩岸青山村疇,江面白帆依稀,魚船商船間或總能遇到,卻比遼闊清冷的雲夢澤多了一番生機。魯仲連從未來過江東,卻帶有一張墨家繪製的《江東山水圖》,再有不明,遇到船家便問,也還算走得順當。

  過了一日一夜,小船便出江進入了震澤大湖,一出震澤,便是老吳國的都城姑蘇,過了姑蘇,便是魯仲連此行尋覓的越地大山。想想自己不通吳越方言,更兼水陸皆生,魯仲連便在震澤北口的丹徒城停了半日,用春申君令牌請官署派了一名頗有閱歷的老譯吏,又自己僱請了一名年輕力壯的水手,便於夜間進震澤,直下老越國茫茫大山。

  魯仲連火急要找的,卻是一位隱居在會稽山的神秘人物。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58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57 PM 編輯

第二節 隱世後墨再出山


  這會稽山既是大禹聚會聚諸侯之地,也是大禹的葬身之地,更是天下享有赫赫盛名的聖地神山。會稽山東麓有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井水直通東海,越人稱為「禹井」,說是大禹踏勘海水漲落的「眼井」。會稽山上有禹塚,周遭山林鳥雀群落萬千,專司禹塚之耘護,春拔草根,秋啄其穢,若有人妄害此鳥,當地越人部族便是追殺無赦。當魯仲連站在這座被蒼翠松柏緊緊環繞的大塚前時,竟是感慨萬端。那五六丈高的塚丘五色雜陳,彷彿是上天將天下的各色土壤都搬到了這裡。然則更令人驚訝的是,如此一座小山也似的大塚,卻是沒有一根雜草,疏鬆堅挺,毫無千年風雨沖刷的痕跡,五色土斑斕明艷,竟乾淨得如同春日剛剛耕耘過一般。連周遭的松林地面都是了無雜物污穢,山林幽谷清新得令人心醉。

  「官府有僕役護持禹塚?」魯仲連素來求實,不大信那些遙遠的民間傳說。

  譯吏大是搖頭:「沒沒沒。會稽山獵戶都不進,縱有官府僕役,卻是如何謀生?」

  突然,森森無邊的松柏林海中一陣林濤般的異樣聲音瀰漫了過來!魯仲連抬頭之間,驀然便見萬千飛鳥竟貼著地面向禹塚掠來,沒有一聲啁啾鳴叫,卻是起起落落地啣起地面的落葉枯草,盤旋飛舞著從魯仲連身邊掠過,出了山林便直向遙遙大海飛去。

  「噫——!」魯仲連長長地驚歎一聲,竟是盯著鳥群飛去的方向良久愣怔。

  譯吏笑道:「越地荒莽,原是多神異之說,先生見笑了。」

  「禹塚神鳥,信哉斯言!」魯仲連卻是由衷讚歎了一句。

  「先生,過了禹塚山,便是若邪溪,過了若邪溪,才是五洩峰了,須得趕路呢。」

  「好!走了。」魯仲連答應一聲,便跟著譯吏輕輕地走出了這片潔淨的山林。

  大約走得一個多時辰,翻過了兩個山頭,便見眼前一道峽谷,一條山溪掛在半山之上,匹練直下聲若沉雷,赫然一片孤潭便深深地沉在谷底,南山崖上一柱懸空孤石斜斜伸出在潭水之上,竟是奇絕異常!魯仲連長劍指著山溪高聲道:「那定然是若邪溪了!」譯吏笑道:「此水卻有四奇,先生曉得無?」魯仲連便是搖頭:「我卻如何曉得?」譯吏指著遙遙山溪道:「一奇鑄得神劍,山左便有歐冶子鑄劍石洞。二奇浣得輕紗,山右便是西施族人當年的村落。三奇眾山倒影,窺之如畫。先生說,美是不美了?」

  「如何不美?第四奇呢?」魯仲連卻是饒有興味。

  「這末了卻最是令人不解。」譯吏認真地皺起了眉頭,「但有名人在此出奇,此後便是不奇了。」

  「莫名其妙,此話怎說?」

  「歐冶子之後,若邪溪便不能鑄劍。西施之後,若邪溪便不能浣紗。先生且看,這裡早已經是了無人跡,都遷走了。」

  「奇!」魯仲連童心大起,「可有誰個在孤石看過眾山倒影麼?」

  譯吏搖頭:「如此之險,誰個上得去了?眾山倒影只怕是傳聞了,先生莫得涉險。」

  「若是不險,有何看頭?」魯仲連說著話已經大步向山崖走去。

  這道山崖青蒼蒼一道絕壁高聳,半腰凌空伸出一方孤石,孤石之上竟還有一棵亭亭大樹,竟高逾七八丈,此刻一團白雲飄過,恰恰掩住了孤石,那大樹竟彷彿生在雲端的天樹一般,當真是物化神奇!魯仲連高聲問:「那是甚樹?竟能在孤石生長?」譯吏笑道:「這是白櫟,比北地的麻櫟可是高大多了,生在孤石之上,卻是少見。」魯仲連再不說話,端詳一陣,便一手用長劍撥打著齊腰深的茅草,一手揪著雜亂叢生的灌木枝杈,不消片刻便攀上了山崖。譯吏遙遙看去,白櫟樹梢恰恰便在魯仲連腳下。此時只見魯仲連從山崖邊一躍飛起,竟是堪堪地落在了白櫟樹冠,樹冠倏忽一沉,魯仲連已經大鳥一般落到了孤石之上。

  「好!」譯吏不禁大大讚歎了一聲。

  此時白雲剛剛飄過,峽谷明澈如洗。魯仲連乘崖俯視,只見幽幽谷底汪洋著一片碧藍,潭水四周竟是層層疊疊的綠樹作岸,分明便是一個巨大的綠盆中盛著一汪碧水,那碧藍明亮的潭水中竟湧動著一簇簇嵯峨山峰,直是天地間匪夷所思的圖畫!

  「眾山倒影,窺之如畫。若無人到此,此話卻是如何來的?」魯仲連兀自喃喃,竟是如醉如癡,「隱匿此等山水之間,誰還去想世間糾葛?」徘徊半日,竟是感慨中來,拔出長劍便在合抱粗的白櫟樹幹上一陣刻劃,跟著雙掌一振,便見樹皮紛落,赫然顯出四個大字——誤人山水!

  便在此時,卻聞谷風長嘯,一團烏雲驟然撲面而來,孤石大樹頓時陷入一片黑暗!魯仲連直覺一股旋風捲來,竟是要將他拔起一般,大駭之下,連忙俯身貼地緊緊抱住了大樹。倏忽旋風捲過,明澈的峽谷已是一片幽暗,再看那峽谷深潭,卻是漆黑如墨,森沉駭人,哪裡還有窺之如畫的仙境?

  「山雨將來!先生回來——」譯吏驚慌的聲音一絲細線般飄了過來。

  魯仲連抖擻精神,爬上高大的樹冠,飛身一縱,便抓住了山崖上一根粗大的青籐,腳蹬手抓地攀上了山頭,回到譯吏面前,已經是衣衫凌亂滿頭大汗臉色蒼白!譯吏笑道:「先生形跡,卻不像觀畫之人呢。」魯仲連一陣喘息,大喝了半皮囊涼水,這才長吁一聲:「天地神異,盡在越地也。」霍然起身,「走!明日趕到五洩峰。」

  萬山叢中風雨無定,魯仲連兩人在一夜半日的路程之中,竟經歷了七八次風雲變換,次日午後趕到五洩峰,衣服竟還是半乾半濕地緊貼在身上。魯仲連又氣又笑罵道:「鳥!隱居這等地方,當真折騰死人!」譯吏連忙一噓,便小心低聲道:「先生莫得無遮攔,五洩峰有山神耳目呢。」魯仲連哈哈大笑:「好好好!五洩峰好!」看著魯仲連諧謔玩笑,譯吏便笑了:「先生,你只登上前面這座峰頭,便真要說好了。」「是麼?那便走!」魯仲連也是惦記著心中大事,說得一句,便是貓腰大步匆匆地向山上爬去。這面山坡雖然很長,卻不甚陡峭,只小半個時辰便登上了山頂。舉目眺望,魯仲連竟是長長地驚歎了一聲,身子便釘在了山頭一動不動。

  一道青森森的峽谷,對面兩座高山造雲壁立,夾著一條山溪,飛珠濺玉般直洩山谷,望若垂雲,卻是兩百餘丈一道瀑布懸空!一洩之下,兩山又驟然重合,伸出了一個平台,垂雲白練隆隆跌入平台,又是直洩山谷數十丈,如此連環三洩,便跌入最後一道巨大的平台,瀑布竟是宛如白練鼓風,驟然舒展飄開,變成一道十多丈寬廣的白練隆隆墜谷!五道瀑布連環而下,直是青山胸前拖曳了一幅飄飄白紗,當真是天地造化!

  「如此雄山奇水,卻如何叫一個『洩』字?忒煞風景也。」

  譯吏笑道:「越人將瀑布叫做『洩』,土語了。」

  「五洩峰?暴殄天物!」魯仲連竟是耿耿不能釋懷。

  「先生如此上心,不妨取得一個雅名,小吏稟報官府更名如何?」

  魯仲連思忖良久,卻是哈哈大笑:「還是五洩峰了,洩盡天地晦氣!噫?有人唱歌?」

  譯吏驚喜道:「有歌聲,便有高人。先生且聽,這歌卻是非同尋常!」

  青山之中,歌聲清亮悠遠滿山迴盪,竟是不知來自何處?魯仲連仔細聽去,但覺柔情幽幽,卻竟是一個字也聽不出意思來:

  濫兮抃草濫予

  昌互澤予

  昌州州

  葚州焉乎

  秦胥胥

  縵予乎

  昭澹秦踰

  滲惿隨河湖

  魯仲連聽得滿頭霧水,大奇笑道:「這是天歌,人卻是不懂!」

  譯吏笑道:「我便用雅言給你唱一遍,只是大意了。」說罷便悠悠唱了起來:

  今夕何夕兮 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 得遇君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 不訾恥詬

  心幾頑而不絕兮 相知君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說君兮君不知

  魯仲連聽得大是愣怔,不禁喟然一歎:「如此美歌,惜乎竟不入《詩》!」

  譯吏便笑:「《詩》是孔夫子刪的,原本沒收楚吳越了。」

  「這人卻在哪裡了?」魯仲連怔怔地望著餘音裊裊的青山,兀自喃喃著。

  「先生唱得一曲,引她出來了。」

  「非禮!又不是春日踏青,何能唐突高潔?」魯仲連想了想便上到一塊最高的山巖上,兩手嘴邊一圈,便呼喊起來:「何方高人?敢請一見——!」

  一個聲音真切冰冷:「閣下高名上姓?」彷彿便在身邊,卻是不見人影。

  「在下臨淄外墨。」魯仲連心中一動,突然說了一句隱語。

  「法同,則觀其同。」停頓片刻,真切的聲音又飄了過來。

  「法異,則觀其直。」

  「賞,上報下之功也。」

  「同,異而俱於之一也。」

  突然,真切淡漠的聲音變成了一陣動人的笑聲:「果然千里駒,來得好快也。」笑語還在山谷迴盪,一個白色身影便從峽谷倏忽飄了上來,堪堪地落在了魯仲連對面。魯仲連只是留心盯著對面山林,突覺眼底白影一閃,定睛一看,竟大是愣怔——面前竟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白紗裹身長髮披肩,半身隱在花草之中,竟活活一個仙子在前!

  「你?是方才與我對話之人?」魯仲連終於開口了。

  少女一陣笑聲:「空山幽谷,能有何人?」

  魯仲連正色道:「音色有差,分明不是一人。」

  突然便是冰冷真切的聲音:「小技耳耳,豈有他哉!」分明便是面前少女在說話。

  魯仲連再不疑心,一拱手道:「既是如此,魯仲連請見南墨鉅子。」少女一點頭:「這個譯吏,卻是不能入山。」魯仲連躊躇道:「我不諳越語,沒有譯吏豈不誤事?」少女笑道:「誰個與你說越語了?自找累贅罷了。」譯吏在一旁笑道:「無妨無妨,先生自去便了。」魯仲連道:「荒險山地,出了事我卻如何心安?」少女便是冷笑道:「荒險山地?也只你說了。」說罷伸手一指,「左走二十步,山崖下便有一客棧?」

  「客棧?當真?」魯仲連與譯吏皆感大奇,竟是異口同聲地驚訝發問。

  少女也不說話,白影一閃,倏忽便到左手崖下,說聲:「看好了。」腳下一踱,地面齊腰身的草木便隆隆分開,竟赫然顯出一條寬可容車的石板道!石板道盡頭便是一面光潔的巨石,巨石右側卻是一個灰色的凸起,活生生一個大紐扣。少女上前在紐扣上「啪!」地一拍,便聽轟隆一聲,巨石下方竟滑開了一扇大門。少女指點道:「這是客棧,機關最是簡單,就這兩處,客官記下了。客棧內一應物事齊全,你只闔上山門,便是萬無一失。」

  譯吏只驚愕得發愣,猛然醒悟,連連點頭:「開眼開眼!先生便去了,小吏樂得生受一番這山腹奇趣了。」魯仲連也不想耽擱,對少女一拱手道:「如此便好,請帶我入山。」

  少女遙指瀑布:「便在五洩之後,跟上了。」只一轉身,便輕盈飄上了方才魯仲連看瀑布的山頭。魯仲連大是驚愕,世上果真竟有如此飛昇自如的輕身功夫,況且還是個纖纖少女,當真匪夷所思!當下也顧不得多想,憋足一口氣便大步登山,上到山頂,卻見少女咯咯笑道:「還千里駒呢,山龜一般。」魯仲連卻是大喘著氣:「你這輕身功夫,不,不是人了。」少女一撇嘴笑道:「呀,自己笨還罵人了!」魯仲連臉便紅了:「我是說,你雲霧飛昇,仙子一般了。」少女一伸手道:「我來幫幫你,否則呀,日落也到不了。」魯仲連一擺手:「不用。五洩峰不就在峽谷對面麼?」少女一皺眉頭道:「對面?就你這笨走,日落還不定能到呢?來!」說罷將脖頸上搭著的白紗拿下,一伸手便綁在了魯仲連腰間的牛皮板帶上,「記住,你只提氣常步便了,無須使出蠻牛力氣呢。」魯仲連生平第一遭與女子如此接近,更兼好勝心極強卻要被一個少女「提攜」,不覺便有些窘迫,卻又無話可說,便只點頭道:「好了,試試。」

  少女卻道:「第一次,閉上眼了。」魯仲連高聲慷慨道:「不就翻山越澗麼,閉個甚眼?不怕!」少女便是一笑:「人笨脾氣還大,好了,起——!」驟然之間便從山頭飛起,向峽谷中飄來,但遇大樹與山崖伸出的岩石,少女便是落腳一點,起起落落,總在魯仲連覺得身子沉重時便恰倒好處地落在一個樹梢或岩石上,倏忽之間便又飛起,不斷地貼著山崖向那高天瀑布飛去。魯仲連原是文武雙絕的名士,輕身功夫堪稱一流,今日卻也是大開眼界。他竭力想讓腰間白紗不能著力,卻總是不能如願,任他提氣飛躍,那幅白紗總是繃得筆直地趁著他,使他能堪堪借力而不至於落入谷底的森森塵寰。

  大約半個時辰,兩人降落在一處山坳。魯仲連一打量,這個山坳恰恰便在夾著瀑布的東山山腰,回首看去,遙遙的一柱青峰插天矗立,分明便是清晨觀賞瀑布的山峰。如此看去,兩人方才竟是貼著那座大山飛了一個巨大的弧形,抄了個直線捷徑。若要走來,便要順著山嶺翻越,無論如何也得一日路程了。魯仲連不禁由衷讚歎:「姑娘天馬行空,魯仲連佩服!」少女臉上一紅笑道:「沒有你賣力笨走,我也帶不動了。」魯仲連哈哈大笑:「實話實話!魯仲連今日才知道一個笨字,是笨!」少女不禁莞爾一笑:「笨漢天心,好著呢。」魯仲連卻猛然驚呼:「噫!對面五道瀑布,如何只剩兩道了?」少女咯咯笑道:「真笨呢,中三道被上下兩道遮蓋,只在那座高峰看得見了。」一時之間,魯仲連竟大是感慨:「要觀真山,須得登高。信哉斯言也!」少女揶揄道:「說過一回了,還說?」魯仲連大為驚訝:「這卻奇了,姑娘如何知道我說過一回了?」少女卻只一笑:「走吧,莫得我師等煩了。」說罷便向山坳深處走去。

  走到山坳盡頭,又攀上一道山崖,便聞瀑佈雷聲轟鳴如近在咫尺,卻偏偏不見瀑布。少女笑道:「不用打量,瀑布在山前,出去時自然看得見了。」魯仲連便又是一番感慨:「墨家多奇思,這南墨院又是鬼斧神工也!」少女目光便是一閃:「比神農大山總院如何了?」魯仲連笑道:「姑娘沒有去過墨家總院?」少女搖搖頭,魯仲連便也不再問了。

  上得山崖,便是一座寬闊的岩石平台,除了腳下石板道,岩石山體竟是綠樹蔥蘢,將平台遮掩得嚴嚴實實,與周圍山體竟是一般無二。少女道:「你且稍待,我去稟報鉅子了。」說罷一閃身便消失在山崖之中。

  片刻之後,少女出來笑道:「請隨我來。」

  魯仲連跟著少女進了一座幽暗的山洞,曲曲折折大約走了百十來步便豁然明亮。魯仲連一打量,眼前竟是一個巨大的天坑。天坑方圓足有三五畝地,恍若一片寬廣的庭院,錯落有致地佈滿了花草竹林與奇異的高大樹木,四面石壁高逾百丈,卻是青亮光潔寸草不生;仰頭看去,廣袤的天空竟變成了一方碧藍的畫框,幾片白雲悠然地浮動其中,竟是說不出的高遠清奇。饒是魯仲連見多識廣,也為這天成奇觀驚歎不止。

  穿過一片竹林,便見綠草如茵,草地中央一座竹樓懸空而立,竹樓下卻是一座茅亭,依稀竟是墨家總院老墨子的天竹閣。少女將魯仲連領到茅亭下笑道:「有涼茶,你且稍坐,鉅子便來。」說罷竟飄然去了。魯仲連只一點頭,便捧起石幾上的陶壺咕咚咚猛飲了一陣,竟是清涼沁香,一抹嘴便盯住了那座竹樓,等待著那個自立南墨的老人出現。

  天下事忒也奇怪,墨家是以對天下兼愛為本的學派,又是紀律最為嚴明的行動團體,按說最應該傳承有序,最應該凝聚不散。然則,老墨子死後,墨家卻是迅速分解,非但是當初的四大弟子各成一派,連稍有成就的年輕弟子也出了總院自立學派。聲威赫赫的墨家,竟是星散為各種墨派。這南墨,便是墨子四大弟子之一的鄧陵子的墨派。

  鄧陵子原是楚國江東漁人子弟,少時聰穎靈慧,只是家貧難以求學,只有隨父母在漁船上漂泊打魚為生。有一年,墨子帶著幾個弟子南下楚國,在雲夢澤畔恰遇鄧氏漁船,便將這個聰明少年收做了墨家弟子。鄧陵子刻苦勤奮,天分又高,不幾年便成為墨家弟子中的佼佼者。墨家不求入仕,只奔波天下布學除暴,墨子便常常與幾個得力弟子分頭率領一撥人馬行動,久而久之,便磨出了四大弟子——禽滑釐、相里勤、苦獲與鄧陵子。鄧陵子最是年輕,非但學問見識不凡,劍術更是墨家之冠。在老墨子晚年,發生了秦國的商鞅變法,墨家以商鞅變法為暴政,欲暗殺商鞅以拯救庶民苦難,鄧陵子便是反對變法暴政最堅定的大弟子。幾經曲折,墨家與秦國冰釋誤會,與法家一起,變成了支持秦國變法的最大學派。

  老墨子溘然長逝,天下大勢驟變,六國合縱抗秦一時成為潮流。對於歷來以天下安危為己任的墨家,曾經有過的歧見便重新發作了。鄧陵子幾次提出南下,扶持楚國變法,聯合六國抗擊暴秦!相里勤與苦獲卻主張遵從老師決斷,支持秦國統一,在天下推行秦法。資深望重的大弟子禽滑釐卻是猶疑不決,主張「靜觀其變,徐徐圖之,毋得躁動」。如此一來,墨家的分立便成了無可挽回的必然結局。

  便在此時,少年成名的魯仲連進了墨家總院。

  魯仲連是院外弟子,原本不該對墨家決策發生影響。不想,墨家四大弟子卻因爭執不下,便提出了遵從墨子的「尚同」法度,開設論政台,讓全體墨家子弟論戰而後決斷。墨家本來就有濃烈的開放論戰傳統,論政台一開,便是歧見百出,根本無法尚而同之。若是論戰學問,魯仲連自會虛心聆聽,然則一論及天下大勢,他便大有主張,忍不住跳上高台慷慨激昂地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歸總卻是一句話:傚法蘇秦,以合縱為山東六國爭取變法時機,秦法失之於暴,不足傚法!

  如此一個年青的院外弟子,魯仲連的侃侃大論,在墨家激起了強烈反響。鄧陵子當即而起:「院外弟子尚且有如此眼光,我墨家兼愛天下,如何竟要擁戴嚴刑峻法?竟不能為天下大義另謀大道?」接著便是振臂一呼,「扶持楚國變法者,左袒!」

  呼啦一聲,墨家的南國弟子兩百餘人齊齊站起,人人拉下了左臂衣袖。

  至此,墨家的分立便是任誰也無法阻擋了。

  誰知恰恰又是魯仲連挺身而出,站在鄧陵子面前氣昂昂道:「反對秦法,不等於扶持楚國!楚國舊族根基太深,不足為變法表率!」鄧陵子打量一番這個偉岸青年,揶揄地笑了:「我曉得,你是要說,齊國有兩次變法根基,墨家當扶持齊國為抗秦盟主,是麼?」

  「正是!」魯仲連昂昂高聲。

  「後生,再過十年,你要改了主意,還可以來找我。」鄧陵子輕蔑地一笑拂袖去了。

  光陰荏苒,齊湣王即位秉政,魯仲連的拳拳報國之心竟一天天地冷了下去。

  終於,魯仲連開始回味蘇秦對屈原春申君的期望,開始回味鄧陵子對楚國的激賞,也開始尋覓真正將變法當作生命的強毅人物。幾年下來,魯仲連終於認定:山東六國之中,此等人物只有一個,那便是屈原!屈原雖然被放逐南楚,但他的威望卻在楚國與日俱長,只要扶持屈原上台,楚國便可撐持天下與秦國分庭抗禮。魯仲連與春申君謀劃了一個扶持屈原的周密方略,只是需要一股特殊力量來完成。

  魯仲連便想到了墨家,想到了當初力主扶持楚國的墨家大師鄧陵子。鄧陵子創立了南墨,若有他援手,此事便大有成算。然則,魯仲連一直都不明白:鄧陵子南下十餘年,為何扶持楚國變法的大事卻始終是泥牛入海?

  「禹陵茶天下獨有,魯仲連品嚐得出?」一個蒼老舒緩的聲音便從身後飄來。

  魯仲連驀然回首,卻見一個清越矍鑠的白髮老人正站在廊柱之下,頓時恍然,連忙莊敬地深深一躬:「在下魯仲連,拜見南墨鉅子。」老人笑著一伸手:「無須客套,仲連坐了說話。」魯仲連一拱手:「謝坐。」便坐在了石案右手的石墩上。老人卻只走進廊柱下,便悠然踱著步子道:「月前,老夫接到禽滑子的飛鴿信,不想你卻是隨後便到。如此急迫,卻有何大事要南墨襄助?」

  倏忽之間,魯仲連竟是一個激靈!這個當年以凌厲激越著稱的墨家大師,眼下竟是一副出世風骨,魚龍變化,卻是令人實在難解。心念閃動,魯仲連卻仍是肅然拱手道:「啟稟鉅子:仲連與春申君謀劃得一個方略,要扶持屈原重新出山,刷新楚國,領袖天下!」

  「難得也。」老人沒有絲毫的驚訝,捋著長長的白鬚悠然笑道:「十餘年之後,千里駒還是跑回來了。不錯。老夫沒有看錯齊國了?」

  「當年不聞道,原是仲連偏狹。」魯仲連卻是坦然,「今日方悟,仲連願追隨大師,共同扶持楚國,為天下一張非秦大道。」

  老人默然良久,卻是搖頭歎息:「刻舟求劍,晚矣哉!」

  「大師此言,仲連卻是不明。」

  老人沉重地歎息了一聲:「楚王昏庸顢頇,屈原心志已失。今日楚國,已成流水之舟,老夫縱有當年刻痕,然沉舟側畔,如之奈何?」

  「大師差矣!」魯仲連心中一沉,不禁便有些急迫,「屈原雖久經滄桑,多有悲愴激憤,然卻雄心未改,今秋還上書楚王,力主變法!若屈原秉政,春申君輔之,若楚王昏庸,何不能另立新王?還有——」魯仲連驟然壓低了聲音,「以屈原當年暗殺張儀、斷然與秦國開戰之膽略,安知他不會取而代之?」

  老人輕輕地搖搖頭笑了,似輕蔑又似嘲笑:「魯仲連啊,你可曾讀過屈原的《懷沙》篇?」見魯仲連搖頭,老人便是輕聲吟哦:「伯樂既歿兮,驥將安程兮?人生稟命兮,各有所錯兮。知死不可讓兮,願勿愛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將以為類兮!」吟哦得罷,竟是喟然一歎,「如此灰冷頹喪,談何雄心未改了?」魯仲連一陣愣怔,沉吟道:「賦詩作詞,原是傷懷者多,大師似乎太得當真了。」老人大是搖頭:「言為心聲。老夫雖與屈原只一次謀面,然自信看得不差,此人詩情有餘,韌長卻是不足。總歸一句:屈原者,奉王命變法可也,要抗命變法甚或取而代之,便是異想天開了。」

  魯仲連默然良久,站起身一拱手:「大師如此說法,後學不敢苟同,告辭。」

  「且慢。」老人一招手,「老夫並沒說不幫你啊?」

  「大師不出山,卻是如何幫法?」

  「仲連少安毋躁。」老人笑了,「南墨不同總院,弟子大體都在三楚之地散居。老夫派一名得力弟子隨你下山,南墨力量便交你調遣,如何?」

  魯仲連大是驚訝,實在不解這老人心思。就實在說,如此做法魯仲連是十分滿意的,甚至比鄧陵子本人出山更滿意。若是老人出山,行動未必親臨,卻還要事事商討,他要不贊同,你便寸步難行。南墨弟子交魯仲連調遣,便沒有了諸般掣肘,可放手實施謀劃,自然便是上上之策。可是,老人何以如此放心自己呢?要知道,墨家歷來是行不越矩的,將大批弟子交到一個院外士子手裡,當真是非同尋常。心念及此,魯仲連不禁沉吟:「大師究竟何意?不怕魯仲連失手麼?」

  「老夫不願出山,卻不想屈了你等心志。」老人便是一歎,「仲連啊,你但能證明老夫錯料屈原,便是天下大幸了。老夫生平無憾,只是太想犯這個錯了。」

  「大師——」剎那之間,魯仲連竟是猶豫了。

  老人卻已經轉過身去,啪啪啪拍了三掌,一道白影便倏忽飛到了亭外,竟是方纔的少女。老人正色吩咐道:「小越女,你持我令箭隨魯仲連下山,南墨三楚弟子盡聽魯仲連調遣。」少女道:「請老師示下,南院事務交付何人?」老人道:「你不管了,我自安排便了。記得多報消息。」少女興奮地挺胸拱手:「是!弟子明白!」老人轉身又對魯仲連道,「你便帶她去吧。」魯仲連卻大是沉吟:「大師,她,太小了。」老人目光一閃:「太小?只怕你這千里駒走眼呢。去吧,諸事毋憂了。」說罷竟是飄然去了。

  「我叫越燕。」少女咯咯笑了,「笨!還愣怔?走啊!」

  魯仲連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大手一揮,便逕自大步向院外去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6:59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58 PM 編輯

第三節 南國雄傑圖再起


  汩羅水畔的春日是誘人的。霏霏細雨之後,那日頭便和煦柔軟的漂浮出來,碧藍的天空下,綠澄澄的汨羅水在隱隱青山中迴旋而去。水邊谷地便是茫茫綠草夾著亮色閃爍的野花,無邊地鋪將開去,直是沒有盡頭。漸漸的,一輪如血殘陽向山頂緩緩吻去,火紅的霞光將江水草地青山都染成了奇特的金紅,竟是混沌中透著鮮亮!沒有農夫耕耘,沒有漁人飛舟,沒有獵戶行獵,更沒有商旅的轔轔車輪。除了汨羅水的嗚咽,這裡永遠都是一片靜謐。縱是明艷的春日,也瀰漫著一片綠色的荒莽,籠罩著一片孤寂的恐怖。

  驟然之間,一紅一白兩騎快馬從遠山隘口遙遙飛來。一個清亮的聲音咯咯笑道:「如此好山好水,卻做了放逐之地,可惜也!」紅馬騎士揚鞭一指,粗重的聲音便道:「看!茅屋炊煙!」說罷一磕馬鐙,那紅色駿馬便火焰般向山麓飛來。

  草灘盡處的山麓,聳立著一座孤獨的茅屋。茅屋頂上插著一面白幡,幡上有兩個斗大的黑字——流刑!茅屋前有一堆濕木柴燃起的篝火,濃濃的青煙竟是裊裊直上。見遠處快馬飛來,篝火旁一個黃色斗篷者霍然起身,大步迎了上來。

  「春申君——,我來了——!」騎士遙遙招手間便飛身下馬。

  「噢呀仲連兄!」春申君高興得拉住魯仲連,「我已等你三日啦!」

  「明日才是清明,你急個甚來?」

  「噢呀,秦國要攻楚國!我能不急了?」

  「如何?秦國攻楚?誰的消息?在準備還是開始了?」魯仲連著急,竟是一連串發問。

  春申君搖搖手:「稍等再說了。噢呀,這卻是何人?鄧陵子呢?」

  魯仲連恍然笑道:「這位是大師子門弟子,越燕!人呼小越女。這位便是春申君。」

  「見過春申君。」小越女一拱手,卻沒有第二句話。

  「噢呀,」春申君也是一拱手急迫便問,「莫非鄧兄有疾在身?」

  魯仲連搖搖頭:「稍待再說了。哎,餓了,吃喝要緊!」

  春申君一陣大笑:「噢呀糊塗!看,一隻烤肥羊了!」

  三人來到篝火前,鐵架上的那隻肥大的黃羊正在煙火下吱嚕吱嚕的冒油,焦黃得肉香瀰漫。魯仲連眼睛一亮,手中馬韁一撂,三步並作兩步過來便要上手,卻又猛然回身:「哎?春申君,如何你一個人?屈子人呢?」春申君便是一臉苦笑:「噢呀,這位仁兄也是,日每要在水邊轉悠得兩個時辰。今日等你,我便沒有陪他去了。」驟然之間,春申君竟是哽咽一聲,卻又勉力笑著望了望銜山的落日,「等等,也該回來了。」

  魯仲連心下一沉,一臉的興奮竟在倏忽之間連同汗水都一起斂去了,只怔怔地望著遠處的青山綠水,竟是一聲沉重的歎息。

  「是他麼?」小越女指著漫天霞光裡一個小小的黑點兒。

  春申君笑道:「噢呀,一群水鳥飛舞,哪裡便是人了?」

  「水鳥之下,卻有一人。看,便是中間那個黑點。」小越女指點著。

  漸漸的,黑點兒變得清晰了——一個鬚髮灰白衣衫襤褸的老人踽踽獨行,一群不知名的鳥兒跳躍飛旋在他的周圍,呢喃啁啾,竟是不勝依依。將近青山,老人一揮手便是長聲吟哦一般:「小精靈,回去也,汨羅水的月亮在等著你們——!」話音落點,鳥兒們竟是齊齊地呼啦一聲展翅飛去了。

  魯仲連大是驚愕,聲音不禁便有些顫抖:「春申君,先生失心瘋了?」

  小越女咯咯便笑:「與鳥獸通靈,原是個心境,如何便心瘋了?真是——」臉一紅,分明是生生嚥下了那個已到口邊的笨字。

  春申君卻站起身來遙遙高聲道:「噢呀屈原兄,你看誰來也?」

  老人遙遙笑問:「可是千里駒乘著春風來了?」

  魯仲連大步迎上深深一躬:「臨淄魯仲連,拜見大司馬。」

  老人哈哈大笑:「大司馬?哎呀,老夫聽著都耳生了。」說著便拉住魯仲連走來篝火前,便將魯仲連摁到草蓆上,「春寒泛濕,靠火近點兒好。」春申君走過來笑道:「噢呀,這裡還有一個,屈兄老眼昏花麼?」老人一番打量,驟然便是驚歎吟哦:「嗚呼!美細渺兮宜修,趁西風兮桂舟,令汨羅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小越女驚訝道:「老伯伯,水都不流了,我卻是個災星麼?」三人不禁一陣大笑,魯仲連便笑道:「先生誇讚你呢!說你細宜裝扮,輕柔乘風,連汨羅水都被你迷得沒有了波浪呢。笨!」小越女臉色頓時緋紅,卻高興得咯咯直笑:「原本是笨,怕你說麼?」便向老人一躬,「老伯伯,越燕見過,老師問你好!」老人困惑道:「老師?姑娘的老師老夫識得?」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這越燕姑娘是南墨弟子了。」老人恍然大笑:「光陰如白駒過隙兮,故人忘卻!姑娘,你師可好?還那般終日忿忿然麼?」魯仲連接道:「大師修成高人風骨,恬淡得快成莊子了,若有忿忿然,倒是天下之福了。」老人撫著雜亂的長鬚便是點頭歎息:「歲月悠悠,不變難得,變亦難得,盡皆天意也。」

  「噢呀,烤羊好了!邊吃邊說。」春申君從茅屋中提出兩個罈子叫了起來。

  老人笑道:「來,姑娘坐了。春申君拉來了一車酒,仲連痛飲便了。」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一輪尚未飽滿的月亮掛在青山之角,山水一片朦朧。四人圍坐篝火之前,打開酒罈,切下烤羊,便吃喝起來。片刻之間,魯仲連便將半隻烤羊撕擄乾淨,便將兩隻沾滿油膩肉屑的大手在衣襟上一抹,打開那罈專門為他準備的老齊烈酒,一碗一碗地痛飲起來。

  「噢呀,猛士多饕餮,仲連便是個註腳了!」春申君一介貴胄,縱然豪爽,講究吃相雅致也成了習慣,見魯仲連風捲殘雲,不禁便是大笑。

  屈原笑道:「唯大英雄真本色。本色者,天授也。人便想學,也是難呢。」

  魯仲連哈哈大笑:「我聽孟嘗君說,當年的張儀也是狼吞虎嚥,全無拘謹,蘇秦卻是禮儀法度中規中矩。大司馬,你說這兩人秉性如何也是一縱一橫了?」

  屈原臉色便是一沉:「狼子張儀,如何能與蘇秦相提並論?」

  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原兄最是煩那個張儀了,仲連說他何來了?」

  「不是煩,是恨!」屈原臉色陰沉,「國之仇讎,豺狼爪牙,老夫與他不共戴天。」

  「好!」魯仲連啪的一拍掌便是高聲讚歎,「大司馬國恨在心,楚國有望!」

  屈原卻是長歎一聲:「楚國啊楚國,只可惜了大好河山也。」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適時插上道,「我與仲連謀劃日久,要來一番大舉動,若時勢有變,你便出山,卻是不能退卻了。」

  屈原目光便是一閃:「魯仲連為何要為楚國擔當?」

  「大司馬差矣。」魯仲連面色肅然,「仲連不是為楚國擔當,而是為天下擔當。若是蘇秦在世,齊國有望,仲連自然不會捨近求遠。」

  「你且打住。」屈原急迫道,「蘇秦變法之後,齊國正在如日中天,如何便無望了?」

  「大司馬放逐多年,卻不知今日之齊國,再也不是昔日之齊國了。」魯仲連一聲歎息,便將齊宣王之後的齊國變化大體說了一遍,卻對齊王田地的秉性與諸般作為備細敘說,末了道,「國有此等君王,國之棟樑摧折,賢良出走,民怨沸騰,天下視若公敵,齊國卻如何領袖天下?仲連身為縱橫策士,決意承襲蘇秦之志,為天下謀劃一條非秦大道。此事之要,首在一個大國強力推行變法,進而領袖天下,最後誅滅暴秦!」

  「好志氣!」屈原不禁一聲讚歎,「後生如斯,誠可畏也。」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大是激動,「仲連以為:山東六國,唯你視變法強國為生命,視楚國強大為終身追求。他說服了我,激勵了我,才有這番謀劃了。」

  「快說說,何等謀劃?」屈原已經等不及春申君說完了。

  魯仲連痛飲一碗烈酒,嘴一抹便低聲說了起來,一口氣竟說了小半個時辰。三人都很激奮,又商議了諸多細節,不覺便到了月上中天。屈原興奮難耐,便抱來大堆樹枝乾柴又點亮了篝火。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你可有新詩,吟誦一篇了!」

  「老伯伯詩唸得好哩!」小越女高興得笑了起來。

  「也好!」屈原笑道,「常年在山,便做得一篇《山鬼》,我便唱來!」

  「老伯伯唱,我來吹塤,楚歌是麼?」小越女從隨身袋中拿出一隻黝黑的陶塤,輕輕一觸嘴唇,塤音便高亢輕颺地飛了起來,與尋常塤音的嗚咽低沉竟大是不同!

  「好塤!」屈原一聲讚歎,便揮舞著襤褸的大袖,腳下猛然一頓,竟是起舞高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

  余處幽冥兮終不見天

  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

  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

  東風飄兮神靈雨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又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

  思公子兮徒離憂

  石磊磊兮葛蔓蔓

  君思我兮何超遠

  若!春籣兮秋菊

  長無絕兮終古——

  歌聲隨著塤聲飄飄去了,屈原卻是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方纔的激奮竟是蕩然無存。魯仲連與春申君也是良久默然。只小越女唏噓不止,抹著淚笑道:「老伯伯,這山鬼卻是個女鬼,找不見她鍾愛的公子了,對麼?」

  屈原卻驟然大笑,搖搖晃晃地跌倒在了篝火旁。

  ※※※

  春天的郢都,水門內的小船又泊成了誘人的風華。

  連接街市的那道白石橋也是行人如梭,時有商旅行人走來呼喚船隻出城,碼頭便總有一陣熱情溫馨的吳儂軟語蕩漾開來。時近正午,白石橋過來了一隊甲士,匆匆封住了街市一邊的橋頭,緊接著便是一隊挑夫上了石橋,後面卻是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中年人,絲衣華麗腰懸長劍,馬後又是兩名帶劍武士,氣勢與尋常商旅大是不同。這些人馬一出現,碼頭的船家們便頓時騷動起來,相互觀望,幾乎是永遠掛在臉上的笑容竟倏忽消退,非但沒有人上前延攬生意,反而是一片惶惶不安。

  「儂看看,官府又要送貨出城了!」

  「一錢不給,還是遠水,誰個去了?」

  「有誰欠官府勞役了?趁早上去應酬,免他瞎點我等!」

  「弗為弗為!誰欠勞役,還不找死了?」

  正在此時,那個華貴的中年官員走下石橋,傲慢地向碼頭一揮手:「王宮運貨!頂替勞役,誰個願去了?」連問三聲,竟是沒有一人回答。官員臉色驟然脹紅,向後一招手:「來人!給我點出四條大船!誰敢違抗,立殺無赦!」橋上甲士轟然一聲湧來,便要下碼頭強點船隻。

  突然之間,船家最後邊一人高喊:「我等六船願去!弗要點了!」

  官員一陣大笑:「就說嘛,偌大楚國,沒有順民了?」又驟然拉下臉對著船家們吼道,「爾等本是吳越賤民!日後若再不敬重大楚官府,船隻便一體燒了!教爾等凍死餓死,葬身魚腹!聽見了麼?」

  船家們卻是死死一片沉默。官員正要發作,那幾隻劃過來的大船上便有一個黝黑精瘦的漢子在船頭拱手笑道:「上大夫何須與吳越賤民計較了?請上船便了,今日正好順風呢!」官員立刻陰雲消散,變臉笑道:「一個船家,你如何知道本官是上大夫了?」黝黑漢子極是恭順的笑著:「靳尚大夫是大楚棟樑,天下皆知呢。便是山野庶民,也是如雷貫耳呢。」官員極感受用,竟大是感歎:「我靳尚有如此口碑,上天有眼也!來人,賞船家赤金一方了!」

  靳尚身後一個武士喊一聲:「船家看好了!」便「嗖——!」的一聲凌空擲過來一個金餅。黝黑漢子受寵若驚,忙在船頭踉蹌來接,卻不防一步滑倒,噗通一聲竟與方金一起落水,引得周圍船家竟是一片大笑。待黝黑漢子水淋淋爬上船來,靳尚高聲笑道:「不打緊!到了王后別宮再賞你一個!」落湯雞一般的黝黑漢子連忙拱手惶恐道:「小民原是學過幾日功夫,想在大人面前露一手,不想卻是栽了,見笑見笑。」靳尚大笑:「好!不用勘驗,便是你這幾隻船了,你要真有功夫,本官還不用你呢。」笑罷轉身下令:「來人,貨物上船!」

  片刻之間,貨物便裝滿了四隻大船。靳尚指著兩隻空船矜持地下令:「押船甲士一隻船,本官一隻船,上!」二十多名甲士便湧到了最後的船上,靳尚卻與自己的兩名護衛一匹駿馬上了黝黑漢子精緻的烏篷小舟。黝黑漢子惶恐笑道:「大人,船小不吃重,大人寶馬能否——」靳尚一揮手便道:「你兩個下去!上那隻大船。」兩名護衛稍有猶豫,靳尚便是臉色一沉:「下去!你倆合起來還沒這匹馬值錢!牠是王后的寶貝,明白麼?」護衛喏喏連聲,連忙便下了小船擠到大船上去了。

  「開船了——!」黝黑漢子一聲唱喝,滿載甲士的大船便悠然出了碼頭,之後便是四隻貨船,最後才是黝黑漢子的烏篷小舟。奇怪的是,碼頭上所有觀望的船家都沒有那一聲熱切的順風辭,都只是冷冷地看著船隊出了水門,進了水道,始終都沒有一個人說話。

  船隊出了水門,黝黑漢子便是一聲長呼:「官府貨船,扯帆快槳——!」載貨大船的船家與槳手們便是「嗨!」的一聲應答,各船大帆倏忽扯起,槳手們也齊齊的甩開了膀子劃水,船隊便是滿帆快槳,片刻便飄進了雲夢澤北岸。不想一進雲夢澤汪洋水面,吃重貨船便悠悠地慢了下來。黝黑漢子喊了一聲:「槳手們歇歇乏了!上大夫要在前邊漫遊散心,我在前面等了!」說罷竟是大櫓猛然一劃,烏篷小船竟走雲一般掠過船隊悠然去了。大船水手們竟是齊聲高喊:「老大好身手!采——」

  片刻之後,烏篷小船卻又飄然飛了回來,船頭卻赫然站著一個裙裾飄飄的少女。便在大船甲士們驚愕之際,少女一聲常常地呼哨,載滿甲士的大船便驟然傾斜,檣桅嘩啦折斷,竟是硬生生地翻了過去。甲士們驚慌呼喊間便已經全部落水,雖則說楚人善水,怎奈被大船筘在上面,又是鐵甲在身,絕大部分竟是在頃刻之間一命嗚呼。兩名護衛與幾個本領高強的甲士頭目勉強逃脫,卻是剛剛付出水面便被大鐵槳迎頭拍去,鮮血便立刻滲出了一團紅雲,不消片刻,全部甲士便死了個一乾二淨。

  小船少女又是一聲呼哨,便有十多個槳手飛撲水中將十幾具屍體舉到了船上,也是片刻之間,便有十幾個甲士站在了最前邊的大船上。少女一揮手,烏篷小船便飛了出去,幾艘大船便悠悠地跟在了後邊。

  船隊沿著雲夢北岸行得小半個時辰,便見北面山腰一座小小城堡遙遙在望。漸漸靠近,山坳裡便彎出了一個小港灣,一片青石碼頭便橫在了眼前。烏篷小船一靠岸,船頭少女卻倏忽不見,絲衣華貴的靳尚卻赫然登岸。只見靳尚矜持地一揮手,接連靠岸的大船上便有十幾個甲士押下一隊挑夫,挑著各色貨物上了山。

  靳尚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邊,看看將近城堡,城門外的守護甲士竟是肅然躬身。靳尚也不理睬,只隊後面呼喝道:「一幫賤民,都給我小心了!這都是王后的心愛之物,但有差錯,便拿他餵狗了!」押貨的甲士也是氣勢洶洶,不斷地用長矛敲打著挑夫,竟是跟著靳尚長驅直入進了城堡。又是小半個時辰,靳尚帶著甲士押著挑夫們又出了城堡。

  片刻之間,船隊便飛雲般飄走了,城堡卻依舊靜悄悄的矗立著。

  此日清晨,郢都暴出了驚天奇聞:炙手可熱的上大夫靳尚被秦國暗殺,頭顱竟被掛在了王宮車馬場的旗桿上!郢都街市立即大嘩,人們彈冠相慶,酒家竟是大跌到一成價供國人聚酒慶賀。誰知偏偏就在國人歡騰的時刻,又有更加驚人的消息傳來——王后鄭袖被藥殺在別宮密室,兩日之後才被侍女發現!及至這個消息傳開,郢都卻是驟然沉默了。王后鄭袖雖然也是與靳尚昭雎沆瀣一氣,被楚人氣狠狠地呼為「吳女」,然則她畢竟是王后,國人若在歡呼慶賀,豈非連楚王也捲了進來?若楚王都是髒污不堪,那楚國還有指望麼?自古以來,市井山野之庶民雖遠離廟堂,但對朝局國事卻最是明白,誰個是蛀蟲奸佞,誰個是謀國棟樑,遠遠看去,卻是分毫無差。楚國歷經劫難,國人更是心明如鏡,竟在死一般的沉默中釀出了一場令天下瞠目結舌的壯舉。

  就在王后鄭袖被藥殺的消息傳出的當夜,一隻童謠便在郢都巷閭傳唱開來:

  皮已不存 袖也不正

  三閭不出 日口見刀

  天心無語 三楚大劫

  於是,郢都國人便聚相議論,紛紛拆解這只童謠隱寓的天機。不說則已,一說之下,才發現這只童謠竟是直白如畫——「皮」便是革,「革」便是靳尚。「袖」不說也是王后了。「三閭」便是屈原,因為屈原正是在三閭大夫爵位上被放逐的。「日口刀」便是昭。在楚國,「昭」沒有別人,便是昭雎。如此一來,這只童謠便是在明告楚人:奸佞靳尚死了,形跡不正的王后也死了,若是三閭大夫還不出山,昭雎還要「見刀」!但是,中間兩句連起來,卻令人匪夷所思:屈原不出山,為何昭雎就要見刀呢?莫非上天在冥冥之中已經斷定昭雎是阻撓屈原的死敵麼?後兩句更是蹊蹺,天心本就無語,為何「三楚」就要遭逢大劫呢?「三楚」說的是大楚國,楚國本土連同吞併進來的吳越兩國,便是三楚了。那麼,「天心」究是何指呢?

  「噢呀!民心即天心!孟子說的了!」一個儒生突然大喊起來。

  「儂個透亮!天心便是民心!」一個吳地士子立即呼應。

  「采——」眾人大悟,竟是轟然喝采。

  「這便是說,」儒生壓低了聲音,「民心若是不動,楚國便是大難臨頭!」

  「心在肚子裡,便動又能如何了?」一個商人竟是大皺眉頭。

  眾人一片大笑!吳地士子矜持地笑了:「儂毋曉得?民心動,便是動於外,動於外嘛,便是要讓國君知道民心了。」

  「曉得曉得!」商人連連點頭,「就是上萬民書了!」

  「采——」眾人便是一聲呼喝,「上萬民書——」

  ※※※

  次日清晨,王宮車馬場竟是前所未有的變成了人山人海。商人停市,百工停業,船家停運,庶民百姓從四面八方湧向了王宮,擠滿了一切可以插足的方寸之地,連車馬場周邊的大樹上也掛滿了各色人等。高大的王宮廊柱下,卻是一片白髮頭顱打著一幅寬大的麻布,赫然便是八個血淋淋的大字——天心補楚三閭秉政!守護王宮的軍兵甲士也不敢妄動,一員領班大將便飛也似地跑進宮中稟報去了。

  楚懷王正在昏昏大睡。鄭袖靳尚驟然死去,對這個已經年近花甲卻依然精力旺盛的老國王不啻當頭霹靂!多少年來,這個老國王已經完全習慣了昭雎、靳尚、鄭袖給他支撐的全部生活。比他更老卻更健旺的昭雎打理著朝局國事,他只要點頭搖頭便了。正在盛年的靳尚溝通著他與外臣的諸般事務,間或還給他一些甜蜜地玩味。嬌媚豐腴的鄭袖彷彿永遠都那麼年輕誘人,每次都讓他雄風大振。但凡鄭袖帶著王子去別宮小住,他便惶惶不可終日,縱是將幾個絕色侍女百般蹂躪,也是索然無味,非鄭袖回來與他反覆折騰才能一洩如注,輕鬆地睡到日上中天。久而久之,他便頹然靠在了這個三角人架上,萬事都只在這三個人身上解決。楚懷王由衷地感念上天所賜,不能想像,假如有朝一日沒了這個三人架,他將如何度日?

  便在他盡情咀嚼著一個國王的美味時,三人架的兩個致命支撐卻突然摧折了!當楚懷王聽到這個消息時,竟然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便驟然昏了過去。及至醒來,他浮上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上天縱要懲罰他,如何不讓昭雎去死?卻讓兩個最心愛的人死了?他步吃不喝不睡,只在園林中焦躁地轉悠,完全想不起自己該做什麼?一個侍女領班甚是精明,派來了四個在平日做鄭袖替身的柔媚侍女,操著與鄭袖全無二致的吳儂軟語,鶯鶯燕燕地擁著著他漫遊,一夜漫遊將盡,他終於頹然軟倒在四具柔軟勁韌的肉體上昏昏睡去——

  「稟報我王!出大事了——」宮門將領匆匆進來,卻釘子一般愣怔了。

  晨霧之中,綠草地上一頂白紗帳篷,四個侍女與鬚髮灰白的老國王重疊糾纏在一起,粗細鼾聲也混雜在一起,周圍竟是一個人也沒有,寂靜得一片森然!

  「內侍何在?郎中何在?」宮門將軍大喊起來。

  「儂毋聒噪了!」一個裙裾飄飄的侍女頭目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了出來,圓睜杏眼壓低聲音嚷嚷著,「儂毋曉得大王兩日兩夜沒睏覺?儂沒長眼,嚷嚷大王醒來誰個消受了?儂要有事,找令尹去了!在這裡就是大王醒來也沒個用,曉得無?」

  宮門將軍苦笑不得,想發作卻又不敢。這些吳語侍女都是王后鄭袖的從嫁心腹,更是楚王的寢室尤物,尋常時日等閒大臣也得看她們的臉色,此時楚王沒睡過勁兒,沒準兒被吵醒了還真將他一刀問斬,卻是何苦來哉?想到這裡,將軍便是喏喏連聲地走了,一出宮門便立馬派出飛騎向令尹昭雎告急。

  昭雎這幾日正在心驚肉跳,靳尚死訊傳出時,他還很是高興了一陣子——這個弄臣近年來氣焰日盛,竟藉著男風女風一齊得寵,時不時對他這個令尹還帶點兒顏色,指斥他這事沒辦好那事沒辦好,竟大有取而代之的勢頭;此子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死得正在其時!誰知還沒回過味兒來,鄭袖就被藥殺了。這一下,昭雎可是冷汗直流。說到底,鄭袖是他的人,是他對楚王設下的絞龍索。二十多年來,要是沒有鄭袖在王宮撐持,他昭雎當真不知死了幾回?如今竟有人一舉殺了靳尚鄭袖,可見這股勢力絕然是來頭不小!他們能殺這兩個精明得每個毛孔兒都在算計人的人精,可見謀劃之周到細緻。更令昭雎更為不安的是,這股神秘勢力為何要殺靳尚鄭袖?反覆思忖,昭雎認準了只有一個答案:是楚國的新派勢力要改變朝局,挾制楚王變法。果真如此,這股勢力豈能放過他這個新派死敵?可是,他們為何卻要放過他呢?沒有機會得手?絕然不是。只有一個可能:要選另一個時機殺他,以期造成更大的震撼。這個時機,很可能就是他們的變法人物將要出山之前,殺他這個世族魁首為變法祭旗。除此而外,還能做何解釋呢?

  昭雎是隻千年老狐,既有冷靜地評判,又有狡詐的對策。反覆思慮,他選定了以靜治動這個應對晦明亂局的古老準則,抱定了在這個強勁的風頭上蟄伏隱匿的主意,將府中護衛部署得鐵桶也似,卻絕不踏出府門一步。只要不邁過這道門檻,新派又能耐我何?誰能保定那個朝三暮四的楚王就一定會支持新派人物?

  正在此時,侄子子蘭匆匆來到書房,說禁軍司馬飛馬急報:郢都國人宮前血書請願,強請楚王重新起用屈原變法;楚王昏睡,朝臣不出,緊急請命令尹處置。

  「呵呵,棋卻在這裡了。」鬚髮如雪虯結在頭頂盤成了一支白冠,老昭雎兩眼閃爍著細亮的光芒,「先殺宮中對手,再以民謠煽動國人上書,而後改變朝局。算器倒是不錯。子蘭,你也做過一回大將了,想想,改如何處置?」

  「無論如何,不能讓屈原出山!」子蘭咬牙切齒,「否則,昭氏舉族當滅!」

  「我是問,目下之策該當如何?」昭雎對這位曾經做了一回上將軍但卻總是憨直驕橫的侄子,每每總是大皺眉頭。

  「目下楚王朝臣俱不理事,叔父便當做中流砥柱,驅散亂民,穩定郢都,同時也剷除了屈原黃歇之根基!」子蘭大是慷慨。

  「之後呢?」

  「挾制楚王,以亂國罪滅了屈黃兩族,叔父鎮國攝政!」

  「再之後呢?」

  「叔父效伊尹之法,廢黜放逐老楚王,擁立一個童子楚王!」

  「再再之後呢?」

  「昭氏代羋氏!若田齊代姜齊,立他一個新楚國!」

  「好!」老昭雎第一次讚賞了侄子,「你能看得久遠,這件大事便交給你去做。」說罷走進裡間,一陣輕微地響動,便抱著一個銅匣走了出來放到書案上,「打開。」子蘭一端詳,便是眼中放光,熟練地打開銅匣,不禁驚歎一聲:「兵符!」昭雎冷冷一笑:「這是我秘藏之兵符。你用它即刻調一萬精兵,驅散亂民,圍住王宮,不許任何人進出。記住,給府邸留一千鐵甲武士,防備那股勢力得寸進尺。」

  「明白!」子蘭答應一聲,便大步出了書房。

  郢都之內除了王室禁軍八千人,便是城防駐軍六千人。作為一國都城,城內駐軍只能維持在一定數量,不可能多多益善,最重要的防衛力量歷來都駐紮在城外要塞隘口。這是天下通例。其中最根本的原因便是實戰需要——大軍駐紮城外要塞,使敵方根本不能接近都城,這才是真正的防守。大軍兵臨城下,城內孤軍困守,那只是極為特殊的駐兵要塞或偶然的戰場情勢,作為大國都城佈防,歷來都不會將大軍龜縮在城池之內。

  惟其如此,子蘭要調足一萬人馬,便只能出城。都城內的王室禁軍是只聽楚王號令的,就是那六千城防駐軍,也是要有特殊兵符才能接受上柱國之外的調遣的。楚國大族分治的歷來傳統:都城屬王族領地,禁軍與守軍將領均由王族擔當,連兵士都是只從王族領地徵發。楚懷王雖然顢頇,但對都城內兵馬卻也是掌控極嚴,特殊兵符連靳尚也沒有見過。昭雎的兵符是十多年前子蘭做上將軍統帥六國聯軍時,昭雎以令尹調運糧草的權力得到的;六國聯軍戰敗,楚國上下惶惶不安,這隻兵符竟是鬼使神差地被人忘記了。

  楚制:調糧兵符須與調兵兵符同時勘合,大軍才能離營。但是,城外大軍主將卻正好是昭陽,也是昭氏的後進英傑,論輩分還是子蘭的宗親侄子。當此非常之時,這隻兵符便是王權,況且昭雎又是主政令尹,調一萬兵馬入城當是順理成章。

  為防不測,子蘭帶了十名精銳騎士,一色快馬長劍,出得北門便向山谷要塞飛馳而去。這要塞軍營距離郢都六十里之遙,翻過兩道山梁便能望見軍營旌旗,放開快馬小半個時辰便到。剛剛翻過第一道山梁,下坡進入谷地時,突然卻聞轟隆一聲,前邊六騎竟是驟然消失!子蘭戰馬突兀人立而起,嘶鳴後退,竟與後面連環飛馳的四騎結結實實撞在了一起,子蘭頓時跌到馬下,鼻子竟唰地噴出一股鮮血!饒是如此,子蘭也顧不得疼痛,立即拔劍大呼:「有埋伏!你等斷後,我去軍營!」便又飛身上馬要繞過陷坑衝上山梁。

  恰恰便在此時,一道白影快如閃電般飛來,一個大迴旋,便見子蘭頭顱飛去,一股血柱沖天騰起,竟是連一聲慘叫也沒來得及喊出。白影堪堪掠過,一陣箭雨便立即傾瀉到谷地,片刻之間,陷坑六騎與地上四騎便是聲息皆無。

  「兵符!給你了。」叢林中一個清亮的女聲。

  「好!回郢都!」一個渾厚的男聲在叢林迴盪。

  馬蹄如雨,驟然從山林席捲而去,山谷又恢復了一片寧靜。

  ※※※

  日色過午,楚懷王終於呻吟著喊著鄭袖的名字醒來了。

  侍女頭目連忙跪坐在地將他擁在懷裡,一邊撫摩一邊呢喃撫慰:「大王別怕了,王后睏覺了,一忽兒就來,就來,乖乖別怕,先喝一口白玉汁兒了,王后有,我也有呢,儂嘗嘗味道好麼?哎喲,乖乖咬疼了——」自從鄭袖生了王子,楚懷王便有了這個奇特的癖好,每次睡醒來都要鄭袖給他餵奶,說那是上天白玉汁兒最好喝了。鄭袖幾日不在,極少開懷的侍女們又沒有這上天白玉汁兒,便只好任他將胸脯咬得出血。懵懂之時,不想這塞進嘴裡包住臉膛的竟是肥嘟嘟一對可人物事,恍惚之間,老國王竟以為抱住的當真是鄭袖,便哼叫著一頭扎進那雪白豐腴的懷中,狠狠咂得小半個時辰,才睜開眼睛抹著嘴坐了起來:「你,便是王后了!」手卻只是指點著那對肥白的大奶子。

  「謝過大王隆恩——!」侍女頭目驚喜萬狀地猛然將老國王包在了胸前。

  楚懷王雄心大做,便是一番胡亂折騰,片刻之後滿頭大汗氣喘咻咻,才覺得鬱悶稍減,竟是呵呵笑了:「這對兒尤物不輸鄭袖,上天有眼了。」

  「儂曉得無?人家跟王后原本就是姊妹了。」

  楚懷王哈哈大笑:「好好好,姊妹便姊妹啦!」

  正在楚懷王高興的時刻,一個老內侍匆匆碎步跑來:「稟報我王:出事了。宮門湧滿了市井庶人,已經跪了三個時辰,要我王出宮受書了。」

  楚懷王頓時愣怔了,片刻之間卻又恍然笑了:「我說呢,哄哄嗡嗡甚個聲響?原是市井坐宮,要減稅麼?去,找令尹啦,本王管這等瑣碎?」

  「宮門司馬早報令尹了,令尹派出子蘭將軍,可子蘭將軍沒有音信了!」

  楚懷王眼珠打轉,不禁一聲高喊:「靳尚!」卻又驟然打住,長歎一聲,「亂也!走,本王出去看看啦。」剛要邁步,卻回頭高聲下令,「來人,帶新王后去寢宮養息啦。」又對衣衫零亂的侍女頭目笑了笑,這才跟著老內侍走了出去。

  一到宮門廊柱下,楚懷王便驚愕得站住了。生平之中,他只見過屈氏部族的族老們當年為屈原請命,人數也就是幾百個,已經使他手足無措了,何曾見識過這人山人海?片刻之間,楚懷王便覺得頭轟的一聲便懵懂了,臉色發青,兩眼筆直,不禁便哆嗦起來。老內侍連忙靠前扶住低聲道:「老朽之意:不管市井庶民如何請命,我王儘管答應住,管保無事了。」楚懷王頓時清醒,甩開老內侍笑道:「本王早就如此想了,用得你說?下去!」便抖擻精神走到廊下矜持地一聲高喝:「宮門將軍何在?」

  「宮門將軍朱英在!」

  「請庶民三老上前,本王召見了。」

  「嗨!」朱英轉身走下高高石階,來到跪地請命的一片老人前高聲宣諭:「請命人等聽了:楚王有詔,著三老上階晉見。爾等推舉三人,隨我見王。」

  片刻之間,便有三個鬚髮雪白的老人顫巍巍地跟著朱英走上了高高的三十六級台階,場中民眾翹首以待,竟是鴉雀無聲。大約頓飯時光,三個老人顫巍巍下了台階,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便喊了起來:「楚王英明!答應即刻下詔,召屈原大夫還都秉政!」

  「楚王萬歲!」「屈原大夫萬歲!」車馬場頓時一片歡呼。

  「昭雎老狐!如何處置?」有人高聲呼喊起來。

  「且慢了。」一個老人笑了,「楚王說了,即刻下詔,罷黜昭雎令尹之職。」

  「采——!」「楚王英明!」「楚國萬歲!」一片山呼海嘯般的歡呼便掠過了廣場。

  突然,卻聽場外一陣驟雨般馬蹄聲,便有一騎飛到王宮階下一聲高喊:「彝陵軍報!秦軍攻楚——!」一個身影便飛也似飄上了三十六級王階。萬千人眾頓時僵住,不遲不早,秦國恰恰在這個節骨眼上攻來,誰來統兵對陣?大楚國還能保得住麼?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7:26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8:59 PM 編輯

第四節 江峽大戰 水陸破楚


  經過一冬緊張運籌,冰消雪化的三月,秦國的水軍終於成型了。

  河內戰事一結束,白起給魏冉留下一萬鐵騎,便馬不停蹄地班師藍田,自己又星夜趕回了鹹陽。晉見宣太后之後,白起便匆匆與荊梅成婚了。這是宣太后的命令:白起不成婚,哪兒也不許去。白起與荊梅原本都沒有立即成婚的意思,可宣太后卻說得明白:「大將三十無家室,君之罪也。白起若無荊梅這個念想,我能讓他等到今日了?一個才士孤女,一個國家干城,卻都是孤身漂泊,教我如何做這一國太后了?明日便成婚!我看這也是荊老義士生前遺願,我便做主了。」白起對這個青梅竹馬的師妹原是一片深情,但畢竟從來沒有挑明過婚事,老師死得突然,也沒有明白說過此事該當如何,所以就存了個與荊梅相處慢慢再說的心思。荊梅雖是深愛白起,卻也因他戎馬倥傯,總是沒有相處一吐心思的時機,便也暗暗打定了主意,要改扮男裝入軍照拂白起,相機再說。如今讓宣太后快人快語說了個透亮,倆人便紅著臉不說話,也算是默許了。於是,宣太后立即親自操持,只在半日之間便將白起的大良造府收拾得煥然一新。當晚,宣太后帶著陪嫁的十名侍女十名官僕,用一輛結滿紅綾的篷車將荊梅從王宮送到了大良造府,沿途觀者如潮,竟是熱鬧非凡。到得府邸,秦昭王親自司禮主婚,全部在鹹陽的秦國大臣幾乎都來慶賀,可謂天下獨一無二的成婚盛典。

  白起素來對不合自己身份的擢升與賜予都覺得忐忑不安,若是職爵之事,他一定會斷然辭謝。可這是婚典,按照古老的習俗,國君太后出席功勳大臣的相關慶典也是常情,雖說自己只想悄悄辦理,卻實在不好推脫。若是魏冉在鹹陽,一定能體諒自己苦衷,替自己擋得一陣,可偏偏魏冉在河內忙碌,便也只好順勢而下了。荊梅自然知道白起稟性心思,卻只是不斷給他眼色:「忍忍,便過去了。」

  一則是戰事在心,二則是實在不堪連綿不斷的飲宴盛典,大婚此日,白起便一馬飛出鹹陽,直奔藍田大營去了。及至日上三竿,宣太后親乘華車來迎新婚夫婦入宮大宴時,竟只有樸實嫻靜的荊梅一個人了。荊梅只施得一禮,還沒有說話,宣太后便又氣又笑道:「這個白起不像話!扔下一個新娘便走了,是麼?雖說也是國事,可我這個娘家人卻如何過得去了?荊梅,你莫上心,我這便派人將他給追回來,任你處罰,曉得無?」叮噹一串體己話,荊梅竟是噗地笑了:「太后莫生氣,他就那根強牛筋,但有仗打,便甚事也不顧。」宣太后便呵呵笑道:「有這想頭便好。你也別生氣,左右你一個人我一個人,索性跟我進宮住幾日去了。」荊梅笑道:「白起是個粗土人,府中亂得一團糟,容我收拾得兩日再去拜謝太后如何?」宣太后笑了:「新娘子知道當家了,好事也!那有個不行的理論?哎,進宮可不是拜謝我,是你我一起熱鬧些個,記住了?除非白起回來,你想來便來了。」說罷又叫過侍女僕人的頭目叮囑一番,這才上車走了。

  白起進得藍田大營,便立即開始籌劃攻楚大戰。按照預先謀劃,白起第一件事便是派出飛騎特使直下江州,限期在一月之內將打造好的戰船接收下水,並徵發三千名水手等候成軍。第二件事,便是派出蒙驁暫為水軍大將,立即奔赴南鄭,徵發兩萬漢水子弟練成水軍。兩件事部署妥當,白起便讓中軍司馬將搜集來得楚國山水圖與郡縣城相關典籍全部搬到後帳,便埋頭開始揣摩伐楚細節。

  大約從西周時起,中原便稱楚國與江南小邦國為「南國」。《詩‧小雅‧四月》便有「滔滔江漢,南國之紀」的詠唱。後來這南國諸侯們便漸漸地被楚國一一蠶食了,及至吳越被滅,淮水之南便是楚國天下了。廣袤華夏,除了西南巴蜀被秦國佔領,整個江南、東南、嶺南的蒼茫萬里,便都是楚國疆域。雖說楚國對嶺南的實際控制很鬆散,但是各個嶺南部族都以楚國為宗主,卻是任誰都承認的事實。也就是說,整個北部華夏戰國的所有土地加起來,也比一個楚國大不了多少!於是,對大河之北的中原各戰國來說,攻取楚地便成了夢寐以求的遠圖。自春秋以來,中原諸侯以晉、秦、齊為首,不知多少次的與楚國開戰,可是都從來沒有打到過雲夢澤與長江北岸,激烈的大戰從來都只發生在淮水南北區域。到了戰國中期,反倒是楚國向北擴張到了淮水以北,直接與魏國在穎水接壤。若從穎水的陳縣(楚國北部要塞,也是楚國末期最後一個都城)直達嶺南,那可當真是荒莽萬里河山。從幾百年的戰事看,大多數時期,中原戰國的軍力還都是強大於楚國的,可為何偏是奪不來楚國土地,反而卻是楚國步步北上呢?

  攻楚之前,白起想得最多的,便是這個難題。

  自從與老師臨終談兵,讀了老師贈送的兵書,白起打仗的思路便大大開闊起來。白起出身行伍,在戰場造詣上很早就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舉凡步騎戰法、軍營調度、輜重運籌、行兵佈陣、安營紮寨、長途奔襲等等等,他都能從一個士兵所能夠解決的細節上變換創造出種種獨特戰法。甲冑兵器的重量,軍營帳篷的大小,軍食製作的種類,他都能找出最利於作戰且又最方便軍士行動的最好配製。正因為如此,白起在千夫長的位置上就已經屢次能對大軍作戰提出精到見解了。尤其是河外之戰大破六國聯軍、河內之戰奪魏六十餘城,這兩場以他為統帥的大戰之後,白起驟然成熟了。再讀兵法經典,他對往昔戰事便有了深徹回顧。根本之點便在於,他真正悟到了戰之勝負根本卻在疆場之外的道理,也明白了諸如孫武吳起司馬穰苴那樣的兵家聖者為何要用大量篇幅去論說戰場之外的國政、民生乃至人心向背等等的奧秘。也正是在這樣的時刻,白起開始謀劃對楚大戰。為了思慮更為紮實,他專門與魏冉做了一番探究。

  「穰侯以為,中原強兵,何以百年來不能奪楚十城以上?」

  「白起啊,你又瞄上楚國了?」魏冉哈哈大笑,「老夫之見,卻很簡單:楚有江水天險,中原無水軍,陸路無法逾越!可是了?」

  白起卻道:「即或江水難以逾越,淮水總可以強渡,何以淮北之地也在楚國手中?」

  魏冉便是一怔:「也是!這淮北之地打了百餘年,反倒讓楚國佔了大半,你卻說說是何道理了?」

  「白起以為,道理有二:其一,中原戰國戰法單一,百餘年來唯知從淮北與楚國接壤處開打,楚國淮南江南之廣袤本土從未受過威脅,可源源不斷地輸送兵力糧草做長期抗衡,縱有一戰數戰之敗,卻是不傷元氣。是故楚國雖弱,卻能矗立淮北不退,中原戰國雖強,卻不能奪取淮北,更不能逼近江水。此為戰法謀略之誤。」

  「有理!」魏冉拍案而起,「其二呢?」

  「其二,大局評判有誤。中原戰國歷來視楚國為南蠻,一如長期視秦國為西蠻,錯認惟有淮北淮南才是豐腴之地,漢水、江南、江東、嶺南皆是蠻荒莽蒼之地,縱拚力奪來,亦於國無助。與此同時,楚國使節、商旅也在中原反覆張揚江南荒莽貧瘠遠不如中原富庶,楚國要富強,惟有奪取淮北等等,混淆中原視聽,使中原戰國誤以為果然如此。此一失誤,猶如張儀當年對巴蜀評判之誤如出一轍。明銳如張儀者,尚且以為巴蜀蠻荒不毛之地奪之無益,更何況尋常人等?」

  魏冉一陣默然,良久卻是喟然一歎:「洞若觀火,此之謂也!白起啊,老夫老楚人了,也沒想到這戰場之外啊!」說著雙目便是炯炯生光,「你既有此想,便定有長策,說說了。」

  白起走到魏冉書房的那張《九州兆域圖》下,指點著道:「天下之大,唯江南為最後爭奪之地。天賜地利,秦國西南恰於楚國相連,奪得楚國半壁河山,便是秦國更大根基。若得攻楚戰勝,便要另闢蹊徑:避開淮北老戰場,從巴蜀直下江水雲夢澤,奪取楚國江漢根基,一舉使楚國衰頹。」

  魏冉長長地一吁:「如此打法,卻是秦軍之短了,我方水軍可是弱於楚國水師啊!」

  白起指著蜿蜒江水:「楚國水師雖強,然多在吳越之地,雲夢澤舟師只是老楚舊部,且長期無水戰,兵力已經大大減少。我方水軍雖是初建,用途卻主要在於運兵,而不是開入雲夢澤與楚國水師對陣。我軍之要,在於順流東下,奪取江漢之地的城池,站定陸上根基。」

  「好!」魏冉一拍掌,「你便將此謀劃立即上書。這一番比不得中原陸戰,卻是要大動干戈。還是那句老話:老夫給你抱住後腰,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上書太后秦王,穰侯連署如何?」

  魏冉目光一閃,立即恍然笑道:「好!算老夫一個。有老夫這個楚人,朝野心安了。」

  宣太后與秦昭王立即批下了這卷將相上書,並給白起加了一個特職「大良造上將軍兼領巴蜀兩郡」,同時立即派出快馬特使知會巴蜀相陳莊「凡涉軍事,悉聽白起調遣!」接著便是白起的一道火急軍令:「悉數調遣原有戰船聚江舟,並打造新戰船一百艘,限來春三月完工!」

  後帳揣摩三日,白起已經將攻楚方略詳細擬定——以戰船運兵,順流下江登岸,奪取楚國漢中郡殘餘三城、黔中郡東北二十餘城、巫郡江北二十餘城!方略一定,白起立即升帳發令:以王齕為前軍大將,王陵為中軍策應,出動步騎大軍八萬,從武關南下,直插長江北岸的彝陵山地駐紮,等候水軍東下。

  大軍開拔,白起便帶著中軍大帳一班軍吏並一個百人騎士隊,星夜從南山子午谷直插南鄭,要在臘月之前趕到江州。雖然是一路崎嶇難行,但白起一行都是當年隨司馬錯奇襲巴蜀的山地老手,翻過南山又是一片春意,沒有了中原之地的刺骨北風,卻也走得暢快,不待一個月便到了江州,恰恰便是十一月底。

  快馬斥候送來軍報:先行到達南鄭的蒙驁很是快捷,已經在漢水兩岸招募了兩萬熟悉水性的精壯子弟加緊訓練水上戰法,專一等候巴郡戰船東下。白起立即下令蒙驁:水軍訓練兩個月後,立即開赴江北巫山秘密駐紮等候!諸事處置完畢,白起便與陳莊一起來到江邊船場查看戰船。這江州正卡在白水與江水的交匯口上,水面深闊,岩石成岸,竟是上佳的天然船場。兩人登上南岸船場的雲車一望,便見江邊檣桅如林,大小船隻竟是連綿而去一望無際,當真壯觀非常。

  「共有多少戰船?」白起大手向江中一劃,彷彿要將所有戰船都包攬過來。

  「大型戰船兩百艘,小型戰船三百艘,不算吳越,比老楚戰船多出百餘艘。」

  「糧草輜重船能徵發多少?」

  「官府貨船八百餘艘,徵發商船千餘艘,可得兩千艘貨船輸送糧草輜重。」陳莊本是軍中將領,做了文職不打仗便憋悶,此次參與軍旅,雖說不上陣,也很是興奮。

  白起大手一揮:「好!下去看看那些大個頭,水戰靠船,可是不能大意。」

  「嗨!」陳莊竟是將軍一般應了一聲,「上將軍通曉軍旅,若連水軍也通了,便是天下無敵也!」白起便笑道:「如何我便通不得水戰?只要與打仗相關,我都要通了它。」說話間兩人便下得雲車進入船場,開始逐一地登上大型戰船察看。

  先看得是樓船。這樓船是最大的戰船,船上起樓兩層或三層,各層排列女牆、構築戰格、樹立大旗、裝置大型戰炮與拍桿,頂樓便是將帥金鼓號令與強弓硬弩手,船舷甲板可裝載戰車戰馬,槳手數十百人,可載兵士千餘人。樓船非但可遠距離的以戰炮、拍桿攻擊敵船,並可憑借自身重力「犁沉」敵船,威力極是強大!因了樓船是帥船,是戰船之首,所以後來的水軍將領便叫做「樓船將軍」。這種樓船,春秋時期首先在吳國被打造出來,統率者便是那個赫赫大名的伍子胥。那時侯的樓船,只能容納兩百餘士兵槳手。到了戰國中期,這種樓船技術已經普及沿水國家,楚國、齊國、魏國、秦國,都有了打造大型樓船的船場,樓船術更上層樓,便打造得更大了。在秦國,打造樓船之地便主要是這巴郡的江州。

  再便是艨衝。「外狹而長曰艨衝,以衝突敵船也!」這是古人對艨衝的說法。究其竟,這是一種船體狹長而速度快,用於臨陣衝突的戰船。

  這兩種大型戰船之外,便是可容數十名軍士的攻擊戰船,主要是鬥艦、先登、赤馬三種。春秋時期,艦被叫做「檻」或「鑒」,戰國之世才出現了「艦」這個名稱。《釋名》對這種「檻」船的解釋是:「上下重板曰檻。四方施板以禦矢石,其內如牢檻也。」正因了這種艦船有兩層厚板打成的木寨,可以抵禦敵船之飛矢流石,所以便成為水戰衝鋒的主力戰艦。

  先登與赤馬都是更為輕快的戰船。「軍行在前曰先登,登之向敵陣也。」也就是說,先登是一種搶登敵船或搶登灘頭的攻擊船。赤馬則是輕疾快船。「輕疾者曰赤馬舟,其體正赤,疾如戰馬也!」也就是說,這種快船船體輕速度快,船身塗成大紅色,專門做船隊的快速攻擊力量。

  其餘便是特殊用途的船隻。一種是偵察敵情的斥候船。「五百斛以上且有小屋曰斥候,以視敵之進退也。」斛,是春秋戰國的量具,以斛計重量,說得應當是排水量。一斛若以三百斤計,五百斛即是十五萬斤,大體相當後來五六噸的船隻。作為敵情觀測船,往往是統帥需要使用的,而且要相對高大,自然不會是小船。在實戰之中,這種大型斥候船實際是斥候營號令指揮船,實際的偵察船叫做「艇」。艇是排水量二百斛以下的輕便小舟,除了水手可乘一人或兩人。在實戰探敵之外,這種小艇也是臨時上下大戰船的快捷工具。

  察看完船場,白起卻是怦然心動了。在此之前,他將這支水軍的作用主要定在運兵與輸送輜重兩方面,但使步騎大軍能夠避開無休止的翻山越嶺艱難攀登,糧草輸送能夠源源不斷,秦軍便有八九成勝算。而這兩點對於長途奔襲式的山地作戰,恰恰是要命的關鍵環節。只有一支船隊能夠以極大的輸送力量越過崇山峻嶺而直達戰場,這對於精銳如秦軍者,自然是最難得的。能做到這一點,白起已經是滿足了。可如今一看這千餘艘打造極為精良的各式戰船,白起頓時萌生了一個大膽地想法。

  「陳相,江州水手的本領如何?」白起突兀一問。

  「沒說的!」陳莊一指江面,「江州水手天下第一!楚國水面盡在大江下游,水流寬闊平穩,縱然雲夢澤大湖如海,畢竟是險灘急流甚少。這江州水手卻是不同,常年出江東下,一道巫山大峽谷便是幾百里,險灘無數,航道詭秘多變,直如生死鬼門關一般。江州水手但能上船出江,個頂個好把式!」

  「這三千水手都出過江?」

  「但凡操舵老大,都出過江!槳手只有兩三成沒出過,徵召時都一一查過。」

  「好!但有此等水手,秦國水軍便是立馬可待。」白起大是振奮,「立即以上將軍代秦王名義,賜給所有造船工匠、操舵水手造士爵位,其餘水手人賜十金,以彰顯其捨業從軍之功,大戰之後再論功行賞。」

  「上將軍明斷!」陳莊高興得一拍掌,「這些水手多以販運鹽、魚為生,倉促應召原是有些不敢說的話。若人各賞賜,家人水手便大是安心,士氣便大漲了。」

  「那好,便去辦理吧。」

  「嗨!」陳莊挺胸一應便大步去了。

  倏忽之間便是大年,白起與陳莊卻在臘月三十那一日運了十車請酒三百頭豬羊來到了船場,隆重犒勞打造戰船的工匠與駐紮江邊軍營的三千水手。工匠水手們做夢也想不到,威振天下的赫赫上將軍白起竟能在年關之際來犒賞他們這等販夫走卒,一時間便是歡呼聲響徹大江兩岸,許多老工匠老水手們都是熱淚盈眶,反覆念叨著:「過往啥子麼,眼下啥子麼!有爵位,還有上將軍賜酒過年,安逸哩安逸哩!」精壯水手們卻是昂昂振奮,人人喝得滿臉脹紅,嗷嗷叫著要立即打仗。

  「父老兄弟們!」白起站在高高的船台上可著嗓子喊了起來,「歇工三日,好好過年!年節之後,便要出江東下,為國立功了——!」

  「不歇工——」萬千人眾竟是齊齊地一片吼聲,「下水!上船!出江!」

  白起眼中含著淚水,在船台上深深地一躬到底。

  於是,年關的江邊船場變成了燈火喧囂的大工地,也成了江州百姓傾瀉報國熱腸的熱鬧場所。巴蜀兩地歸秦已有三十餘年,然則尋常百姓對於秦國還是生疏淡漠的。這次伐楚大戰,江州第一次成了秦國的中心地帶,上將軍親臨巴郡,百姓們便從實實在在地接觸中知道了秦國的獎勵耕戰究竟是個啥子法度,也實實在在地品咂到了這秦國法度就是比當年巴王的狠巴巴盤剝要好得多。單說這工匠水手賜爵一件事,便令巴人大是感動。祖祖輩輩千百年,何曾有過官府因了庶民「捨業從國」而立加賞賜的?再說籌集軍糧,官府還是只買餘糧,賣餘糧多者也賜爵賞金。這樣的官府,老百姓如何不感恩戴德?

  年關時節本是農閒,船場工匠水手不歇工的消息一傳開,萬千民眾便絡繹不絕地湧到了兩江岸邊,一船一船的送來了不計其數的魚肉、燻肉、飯團與各種山果酒,一隊一隊的樂手晝夜守在兩岸吹打。船場的工匠水手們更是熱氣騰騰,人人撂開了光膀子大汗淋漓的可著勁兒猛幹!不消三五日,年節還沒有過完,全部戰船便順利下水,三千水手們立即上船演練,兩岸民眾吶喊助威,直是如火如荼。

  二月初旬,白起登上了最大的一艘樓船,率領著六百餘艘戰船與兩千餘艘糧草輜重船浩浩蕩蕩地順流直下了。狹窄湍急的江面上檣桅如林,船隊連綿百餘里,當真是前所未有的壯闊。

  船隊行得三日,便到了赤甲山峽谷江段。這赤甲山是巴郡東部要塞關口,山頭一關便是扞關。扞關原是楚國建造的西部要塞,秦國奪得房陵之地後,楚國便放棄了三峽段的長江防守,扞關便成了秦國巴郡的東部要塞。雖則如此,卻由於沒有水軍,秦國對長江大峽谷的控制也是形同虛設,除了北岸盆地的城堡,沿江峽谷的城堡實際上仍然在時不時出沒江峽的楚國水軍控制之下。此次秦國船隊大舉東下,楚國水軍早已退到了彝陵之下,峽谷江段卻也是平靜無事。蒙驁率領三萬水軍已經在這裡駐守了一月,將關下碼頭已經拓寬加深整修齊備。這一日,蒙驁在山頭遙見江中「白」字大旗迎風招展,便立刻命令小艇下水親自迎了上去。

  及至駛近樓船,被水手領著爬上高高的舷梯,在五六丈高的樓頂俯瞰江水滔滔旌旗連綿不斷,蒙驁竟是驚訝得連喊:「了不得!了不得!」白起從號令台走下來笑道:「有甚了不得?旱老虎就不能變蛟龍?」蒙驁連連讚歎:「變得好變得好!有如此船隊,楚國水軍卻是個鳥!」白起破天荒地大笑起來:「好!這次卻是要看你這水軍主將的威風了。」蒙驁便是摩拳擦掌:「你只說如何打?我便讓楚人嘗嘗大秦水軍的厲害!」「你來。」白起拉著蒙驁便進了號令艙,艙中卻釘著一副可牆大的《沿江關塞圖》,一指扞關位置,白起便道:「旬日之內,你在扞關須將三萬水軍編成戰船隊,並須在江面演練兩三日。而後第一仗,便是與彝陵水師對陣,殲滅彝陵水師,待步軍攻克彝陵關城與江峽內兩岸城池之後,你便留兩成水軍封鎖江峽,而後立即率水軍東下,直逼雲夢口威懾郢都。這是我軍第一次水戰,你說說勝算如何?」

  蒙驁也是一員周密持重的大將,此刻卻是斷然點頭:「八成勝算!我已探聽清楚:彝陵水師只有百餘艘中小戰船,水軍八千,關城守軍兩萬,周遭百里沒有後續援軍。我在南鄭徵召的這三萬水軍清一色的漁家子弟,個個在船上如走平地,只要江州水手本事好,演練成軍當是快捷無誤。我用三百艘戰船包他上去,有個不贏的道理?」

  「江州水手、修船工匠,都是天下第一。」白起一句讚歎,便接著將江州故事說了一番,聽得蒙驁竟是連連感慨百般感奮。白起稍事停頓,接著指點大圖道:「從明日開始,這裡便是你的旗艦。我要立即趕赴步騎大營,先期奇襲彝陵關,使彝陵水師失去陸上根基!」

  「我軍糧草基地是否駐紮彝陵?」

  白起點頭:「這件事有輜重營做。你所留下的兩成水軍,便是要確保糧草基地萬無一失。糧草基地紮好後,只留五百艘貨船運糧,其餘千餘艘空船一律運兵東下!」

  「嗨!」蒙驁領命,「我立即回扞關調兵下江!」便赳赳去了。

  片刻之間,樓船大旗飛動號角連綿,一排大戰船便緩緩靠上了扞關碼頭。白起將一應與蒙驁交接的後續軍務都留給了中軍司馬辦理,自己帶著一班軍吏與一個百人隊便乘著一艘鬥艦靠上了碼頭,棄舟登岸,便馬不停蹄地向東北山地飛馳而去。

  三日之後的夜晚,正是春風料峭浮雲遮月的時光,秦軍三萬精銳步兵乘著百餘艘大貨船悄然橫渡峽內長江,匆匆登岸,連夜繞道南岸彝陵關背後。彝陵城堡本是三面靠山一面控江,西鎖江峽,東控雲夢,恰恰扼守在萬里長江的咽喉地帶,號稱「天下第一要塞」。雖則如此,彝陵的防守卻極是鬆懈。根本原因,便在於彝陵是水上要塞,而能在水戰上與楚國水師較量者,似乎還數不上一家。雖然與秦國漢水房陵接壤,但秦國從來沒有水軍,又在中原剛剛打完河內,如何便能橫空殺來彝陵?縱然殺來,也是江中魚鱉,何能與楚國水師抗衡?再加上郢都接連出事,軍中大將都在各自探聽本部族大臣情勢,竟是誰也不曾想到戰事。水軍將領其實早已經接到斥候飛報:秦軍船隊出江東來,也是只說得一句「再探」便一笑了之。

  便在天將拂曉時分,彝陵關的三面高山驟然山火大起,無數滲透猛火油的火箭也疾風驟雨般從三面山頭傾瀉到城中。不到頓飯時光,彝陵便成了一片火海!便在這滿城驚慌逃竄之時,四面殺聲大起,臨江一面的關城之下便是步軍猛攻。伴著密集箭雨,猛烈的巨石戰炮片刻間便將城門砸開,將城牆轟塌了幾處大洞,黑壓壓秦軍頓時如潮水般殺入城內。城內兩萬守軍已經是多年沒有打過仗了,如今正在混亂逃命,建制蕩然無存,將軍士兵互不相識,竟是沒有一陣像樣的抵抗,便在個把時辰內全部崩潰做了降兵。

  白起飛馬入城,立即下令滅火,同時將降兵萬餘人全部集中到城後山地紮營,秦軍也立即開出城外在臨江一面紮營防守。次日一早,楚軍降卒全部遣散回鄉。彝陵本是要塞之地,城中庶民原本只有兩萬餘人,守軍一去,秦軍又不駐城內,城中庶民竟大是安靜。

  彝陵關一丟,江中水師便大為驚慌,全部百餘艘戰船雲集江心便準備隨時東下。可看得一日,秦軍竟是只在岸上紮營大罵,激他們上岸廝殺,江中卻連個水軍船隻的影子也沒有。一班水師將軍們便又驕橫起來,覺得這只是秦軍突襲的小股人馬僥倖得手而已,於是一面飛報郢都令尹府,一面要耗住秦軍,等待援軍到來一戰收復彝陵。可在江中一連等了十日,郢都竟然全無消息。彝陵水師大將昭陽本是昭氏子弟,心思定然是郢都昭氏有了危難,否則老令尹不可能撇下此等大事不管,心念及此,便立即下令水師東下郢都。可就在船隊起錨之際,江峽中竟連綿湧出大隊戰船,檣桅如林旌旗招展號角震動山谷,鬥艦赤馬當先,樓船艨衝居中,竟是直壓彝陵水師而來。

  「升帆快槳——!順流開船——!」大將嘶聲大喊起來。

  彝陵水師原本結成了水上營寨,全部百餘艘戰船在江心拋錨,船頭向外圍成了一個巨大的方形水寨。便是起錨開船,也須按照戰船位置一一開動。就在船隊開動一大半的時候,順流急下的秦國輕型戰船已經從江面兩側包抄了過來。江州水手慣走險灘急流,秦國的鬥艦、先登、赤馬在江邊竟是又快又穩,片刻之間便在下游全部截住了剛剛揚帆的彝陵水師。

  那艘最大的樓船緩緩從江心上游壓了過來,樓頂蒙驁高聲發令:「全體喊話:楚軍投降!秦軍不殺!」於是,樓船與艨衝兩艘最大戰船上的將士們一齊高聲吶喊:「楚軍投降——!秦軍不殺——!」緊接著其餘戰船的兵士們也齊聲吶喊,竟是聲震峽谷。

  昭陽一看大勢明是走脫不了,驟然哈哈大笑:「楚國縱弱,水師卻是戰無不勝了!蒙驁,你可敢讓我擺開陣勢一戰?!」樓船頂上的蒙驁冷冷一笑,立即高聲下令:「船隊後退一箭!待彝陵水師列陣水戰!」頃刻之間,秦國的黑色船隊包圍圈竟是齊齊後撤,空開了江心深水地帶。昭陽大喊一聲:「百船水陣!展開——!」但見彝陵水師的百餘艘戰船徐徐展開,船頭一律向外,在江心排成了一個巨大的圓陣,彷彿一座刀槍叢林的大山緩緩地順流壓下,喊殺聲一起,箭雨便急劇向秦軍船隊潑來。

  蒙驁高聲發令:「號角:鬥艦截殺下游!先登赤馬游擊兩翼!樓船艨衝全力壓下!」

  一陣嗚嗚號角,秦軍船隊各各樹起盾牌快速靠攏江心圓陣。樓船上滲透猛火油的連弩火箭帶著尖銳的呼嘯,直釘黃色船陣的帆布桅桿船艙。甲板的戰炮將巨大的石頭隆隆砸向敵船。與此同時,那艘堅固高大的艨衝也潑著箭雨以泰山壓頂之勢隆隆撞上黃色水陣!彝陵水師都是中小戰船,經此龐然大物撞來,船陣後隊便不由自主地漂開。此時樓船也隆隆壓來,每遇一船,巨大的拍桿便從高處轟隆隆砸下,黃色小船頓時被拍擊得檣桅摧折劇烈搖晃。當此之際,兩面先登、赤馬快船上的水軍甲士便吼叫著跳上了敵船猛烈地廝殺。彝陵水師的一大半便立即陷入了混亂之中。

  在下游迎頭截殺的鬥艦戰法卻是奇特:幾十隻戰船一字在江面橫開,全部拋錨固定,只是將強弩猛火油箭迎面射去!按水戰之法,上游戰船順流而下便具有極大的衝力優勢,在都靠風帆與槳手做動力的戰船上,下游戰船很難抵抗上游戰船的衝殺。可秦軍戰船卻匪夷所思地拋錨固船,分明便是死戰架勢。

  昭陽大吼一聲:「衝開下江——!」前行二十多隻快船便支起盾牌鼓帆快槳全力衝來,要生生撞開封鎖奪路下江。正在此時,鬥艦頭領一聲呼哨,一片赤膊水軍竟如飛魚般躍起入水,倏忽沉入江中。昭陽大喊一聲:「防備鑿船!飛魚下水!」被稱做「飛魚」的應急水手正待下水,對面箭雨卻勁急封住了江面,飛魚們竟是遲遲不得動彈。

  便在這片刻之間,便見江中氣泡翻滾,水流打漩,楚軍驚慌聲四起:「不好了!進水了進水了!」楚軍戰船本來輕便,一旦鑿開進水便是勢不可當。便在片刻之間,前行戰船已經紛紛傾斜入水,楚軍士兵一片驚慌呼喊。兩翼游擊的秦軍戰船趁勢殺上楚國殘存戰船,大約兩三個時辰,彝陵水師便在一片火海廝殺中全軍覆沒了。

  彝陵之戰一結束,秦軍立即封鎖峽江出口,而後兩萬步軍乘坐大船溯江入峽,攻佔峽江兩岸的要塞城池。這峽江兩岸本來是楚國屈氏部族的故鄉,也就是屈原的故鄉。後來屈氏成為楚國大族,便被封在了洞庭郡的豐腴地帶,這裡只留下了很少的屈氏老族人。因了峽江荒險貧瘠,沒有大族願意受封此地,便做了官府「王地」。因是官地,自當由官府派軍防守。但楚國廣袤,類似如此荒險城池頗多,便只在彝陵駐得一軍。除了屈氏老城秭歸,峽江內那些地勢險峻的城堡大沒有駐軍。說是攻佔,秦軍卻幾乎沒有打仗,旬日之間便一一接收了這些城堡,拿下了整個長江上游。

  三月底,便在長江春水浩浩的時節,白起大軍兩千餘艘戰船大舉東下,直逼郢都。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7:37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9:00 PM 編輯

第五節 白起激楚燒彝陵


  郢都已經成了一團亂麻。

  秦軍恰恰在這個節骨眼上殺來,完全打亂了魯仲連與春申君的謀劃——屈原將出未出,昭雎將除未除,楚懷王將醒未醒,朝野惶惶不可終日,朝局國事竟是沒有了主心骨。魯仲連跌腳大罵:「虎狼秦國!壞我好局!魯仲連與你不共戴天!」春申君鐵青著臉色只不做聲,沉默良久斷然道:「噢呀,此時不能再亂,須得舉國同心,挽救危局了。」魯仲連目光一閃:「如何個舉國同心?」春申君便道:「噢呀,請出昭雎,與楚王共商應急啦。」魯仲連憤然作色:「春申君,你如何不說借此推出屈原!莫非白起明日就能打來了?」春申君急迫道:「噢呀仲連,楚國大軍三十餘萬,昭氏封地兵員幾占三成,倉促之間,沒有昭雎出面,且不說大軍是否生亂,單說這糧草輜重便難以為繼!屈原變法,那是遠圖!楚國一旦沒有了,誰給誰去變法?」春申君自覺太過激烈,便是長歎一聲,「再說了,自丹陽戰敗,八萬新軍覆沒,屈氏部族便沒有了根基。我等縱然強扶屈原主政,只能激發楚國舊族叛亂,誰去打仗啊?仲連,這是楚國!沒有老世族支撐,甚事都是寸步難行啦。」

  魯仲連默然,良久冷冷一笑:「我卻忘了,春申君也是老世族呢。」說罷一拱手,「告辭!」竟是頭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春申君連連搖頭,驟然之間便是淚如泉湧,卻也沒有追趕魯仲連,思忖一陣,便一抹淚水跳上軺車直奔王宮。便在當晚,垂頭喪氣的楚懷王特詔昭雎入宮,與春申君共商應急之策。昭雎一接急報,便是精神大振——上蒼有眼,昭氏又一次轉危為安!

  此刻進宮,老昭雎卻板著溝壑縱橫的老臉,任楚懷王唉聲歎氣,春申君焦灼萬分,只是一言不發。楚懷王顫抖著一夜之間變白了的頭顱,哭聲乞求道:「老令尹,你竟是說話也。鄭袖靳尚都死了,你再不為本王謀劃,楚國便要沒有了啊。」昭雎冷冷道:「啟稟我王:非是老臣做大,實是老臣寒心也。若遲得幾日,只怕老臣頭顱也掛在宮門高桿了,屈原那忠臣也回來了。」楚懷王便是連連歎息:「老令尹哪裡話來?誰說屈原要回來了?楚國柱石,捨令尹其誰也?」昭雎依舊冷冰冰道:「我王若能給老臣一道詔書:永不起用屈原,若得起用,世族共討之。如此老臣便得心安了。」春申君咬牙切齒正要發作,楚懷王卻暗地裡猛一扯他的衣襟,又拍案高聲道:「好!本王便立即下詔啦!老令尹只說,如何抗秦?」

  「老臣之意:立即遷都。」昭雎只冷冷一句。

  「遷都?噢呀,遷到何處去了?」春申君顯然急了。

  「壽城。」

  「壽——城?」春申君倒吸了一口涼氣,壽城,那可是昭氏的封地啊!

  楚懷王卻並不驚訝,只是追問:「遷都舉動大,誰來護駕呢?」

  「老臣親率昭氏六萬子弟兵護駕,可保我王萬無一失。」

  「噢呀不妥!」春申君急道,「那這郢都周遭數十城,便拱手送給秦國了?」

  昭雎冷笑:「莫非春申君有奇策了?」

  「噢呀國難當頭,有何奇正?唯舉國一死抗敵了!」

  「也好。」昭雎微笑著,「老臣請我王分兩路部署:春申君率軍迎敵,老臣率昭氏子弟並王族禁軍護駕遷都,正是兩全。」

  「好!」楚懷王竟是拍案而起,「老令尹高明!既全國,又抗敵,秦國能奈我何?」

  春申君長歎一聲,牙關咬得臉色鐵青,卻終是沒有說話。

  次日,郢都便開始了驚人的混亂折騰。遷都的消息一傳出,國人盡皆嘩然,原本熱血沸騰的抗秦激情突然變成了近乎瘋狂的忙亂。商人要搬遷店舖存貨,富人要收拾財貨追隨著王室遷徙,農人操心著水田裡快要成熟的稻穀,私業百工則千方百計地埋藏還沒有賣出去的零碎物事,操持水上生涯的漁人水手則忙亂地收拾船隻,一則隨時準備逃走,二則又忐忑不安的想發一筆國難財,對那些求助於輕舟快船出逃的富戶狠狠要個大價錢。只有那些窮得叮噹的郊野隸農與官奴家人,卻嗷嗷叫著在街頭四處轉悠,痛罵官府軟骨頭,自個要去打秦國。街市國人如此,宮廷更是忙得昏天黑地。要在三兩日內將偌大王宮一切可以搬走的物事裝車裝船打包袱席捲一空,卻是談何容易?沒了鄭袖靳尚的楚懷王,便像被抽掉了筋骨的一堆老肉,只坐在後宮湖邊發呆,但有人來請命搬遷事務,便是一通大吼:「飯袋!酒囊!毋曉得自個想想?本王是管這些瑣碎的啦!」嚇得內侍宮女竟是沒有一個人再敢來請王命。

  鬧哄哄折騰了三日,浩浩蕩蕩地車隊船隊終於開拔了。楚懷王聽說秦國水軍大是厲害,便不敢乘坐原先自認萬無一失的水師戰船,卻是改了陸上車隊。一輛篷車,八千禁軍三千侍女內侍,再加上昭雎家族千餘口與六萬昭氏子弟兵,便在遮天蔽日的滾滾煙塵中驚慌地向東逃竄了。

  只有春申君留在郢都,向屈、景、項、黃四大部族發出了緊急書令,請求各部族盡速聚攏封地軍兵向郢都進發。眼看五六日過去,聚來的軍馬還不到十萬,春申君長歎一聲,只好放棄了西上迎擊秦軍的謀劃,就地固守郢都。畢竟,郢都是老楚國根本,只要郢都在,楚國總歸便有聚攏民心的希望。

  恰在此時,白髮蒼蒼的屈原竟從放逐地奇跡般的趕了回來。雖經長途跋涉,屈原卻是毫無疲憊之相,一臉紅潮滿腔憤激,只對春申君硬邦邦撂下一句話:「國難當頭,屈原只有一腔熱血可灑!」春申君精神大振,立即在郢都城外聚集十萬大軍,請屈原激勵將士。

  老屈原登上了三丈高的將台,蒼老嘶啞的聲音悲憤地迴盪在獵獵旌旗的上空:「三楚將士們:秦軍來了!楚王走了!不要怨恨楚王,有楚王在,楚國便不會滅亡!楚國是生養我等的故土,是三江子民的家園,而今虎狼窺視,三楚男兒豈無熱血?屈原雖是刑徒,也是楚國子民!楚國在,屈原在!楚國滅,屈原亡!屈原的熱血與三楚子民一樣,永遠屬於楚國山河!楚國山河,也永遠的屬於我等楚人——!」

  大軍將士們卻是一片沉默,唯聞旌旗獵獵之聲,雖是人山人海卻如幽深的峽谷一般,沒有屈原與春申君所熟悉所期盼的激昂回應,只有漫無邊際的茫然木然。一陣驚悚驀然掠過屈原心頭,他不相信自己會與軍心民心生出隔膜,慷慨激昂地高呼一聲:「三楚子弟們,屈原說得不對麼?」

  突然,寂靜的峽谷傳來一聲高喊:「楚王棄國!屈原大夫為何還說楚王好了?」

  「楚王棄國!隸農流血!」寂靜的峽谷突然爆發了。

  屈原突然明白過來:這支大軍都是各部族的隸農子弟。大約軍中的貴族與平民子弟都保護著部族上層們逃往江東了,只將這些歷來在軍中做卑賤苦役的隸農子弟們差來送死了。屈原曾經親自訓練新軍,那八萬新軍幾乎八成都是隸農子弟,且不說徹底廢黜隸農制,便是只允許他們同等立功同等受賞,他們都是最勇猛的鬥士。八萬新軍全部戰死丹陽,那驚天地泣鬼神的壯烈,竟是楚國貴族永遠的恥辱!可是,那是屈原新軍制的威力,如今呢?國王逃跑了,貴族們逃跑了,所有攫取國家權力的食肉者們都逃跑了,只留下他們這些飽受摧殘的低賤奴隸來血戰虎狼秦國,卻要為食肉者保住土地財富與王座,天理何在?君道何在?

  驟然之間,屈原憤怒了,一頭白髮在風中竟似根根樹起,像頭憤怒的雄獅嘶吼起來:「隸農子弟們!打完仗,屈原為你們請命!楚國若不廢黜隸制,屈原以死謝罪!」

  「屈原大夫萬歲!」大軍頓時一片山呼。

  然則,卻始終沒有屈原所期盼的殺敵報國血戰秦國一類的激昂呼聲。

  春申君的臉色頓時黯淡下來。他做過幾次大軍統帥,比誰都更明白楚軍的弊端。這些隸農官奴子弟,在軍中沒有立功受賞與擢升軍職的資格,縱然當兵到老,永遠都是老卒一個。而大軍作戰,從伍長、什長、五什長、百夫長、千夫長直到將領,是需要層層統屬如臂使指的,如今這支大軍除了幾個帶兵來的二三流將領,作為行伍核心的各「長」統統沒有,如何能對訓練有素戰力駭人的秦軍作戰?看來,也只有勉力防守了。

  次日清晨,探馬急報:白起大軍已經在紀南要塞登陸,步騎大軍正向郢都壓來!

  春申君原在紀南駐紮了一萬守軍,在紀南與郢都之間的郊野駐紮了六萬步騎混編大軍,郢都城內只有三萬多步軍做最後防守。以兵法眼光看:守大城必戰於野,只有在城外野戰中戰勝敵軍,才能真正保住大城。到了城下血戰之時,這城池十有八九也就快完了。春申君雖然幾乎沒有打過勝仗,但兵法才能還是為許多人所稱道的,這種最基本的佈防謀劃還是沒有錯的。屈原雖然不通曉戰陣,但對大勢卻是清楚,自然也贊同春申君如此部署,只說得一句話:「只要守得一月,楚王援軍必到!」春申君拍案慷慨道:「楚軍雖弱,但不缺糧草,只要堅守不出,深溝高壘,紀南郢都互為犄角之勢,守得一兩個月當不是難事!」

  誰知戰事進展卻大是意外。當日黃昏,便傳來急報:紀南要塞一萬守軍只守得一個時辰便被秦軍戰炮砸開城牆,城內守軍全部降秦!

  「降秦了?」屈原大是驚訝,「秦人沒有殺他們?」

  「沒有。」斥候騎士繪聲繪色,「秦將王陵親自召見降兵,發給每人一金還鄉!凡隸農子弟願入秦軍立功者,立賞造士爵,還立即再發三金安家了!」

  屈原臉色鐵青,猛然頓足:「我去城外督戰!你留城!」便風一般去了。

  暮色時分,秦軍竟是潮水般殺來。火把遍野,殺聲陣陣,隨風不斷傳來楚軍降兵的喊聲:「兄弟們!隸農子弟在秦軍能做騎士!有爵位!立功受賞!過來了!」「不做楚國官奴!不受官府欺壓!做秦人自在舒坦!」「我等已經是造士爵了!耕戰有功,過來都一樣!」便在這連綿喊聲中,楚軍兵士竟紛紛倒戈,成片成片地丟下刀矛站著不動了。秦軍海洋般的火把也漸漸聚成了一個廣闊的圈子,楚軍降卒竟流水般走出了戰場,走出了火把——

  「上天亡楚——!」屈原大叫一聲,便從馬上硬生生栽了下去。

  春申君在城頭看得清楚,自知守城無望,便率領三千黃氏子弟兵連夜出了郢都。在混亂的戰場邊緣找尋多時,竟是不見屈原蹤跡,正要撤回,卻見一化裝成秦軍士兵的斥候火急來報:「屈原大夫被秦軍俘獲!正在治傷!」春申君卻知道秦人素來敬重屈原,落入秦軍之手絕不會有性命之憂,便厲聲下令:「撤出戰場!星夜東進安陸!」

  幾乎是兵不血刃,秦軍在一夜之間便拿下了郢都,這在白起實在是出乎意料。原先還準備著一場雲夢澤水上大戰,不想楚國最強大的雲夢水師卻早已護衛著王室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楚國的西部都找不到一支主力大軍了。

  雖則如此,白起依然沒有大意,一面派出快馬特使急報鹹陽,請求丞相魏冉來郢都設郡安民,一面派出三路大軍逐一接收江漢之間的三十多座城池。這楚國西部正當長江中游地段,本是楚國最為富庶的中心地帶。所謂三楚,有一種說法便是楚國的三大塊富庶之地——楚西本土、江東吳越、淮北淮南。三塊之中,郢都雲夢地帶卻是楚國的本土老根,是楚國王族直領的王畿之地,城池多財貨多人口也多。其他老部族其所以無法撼動楚國王室,根本因由便在於楚國這片廣闊的王畿之地實力最為雄厚。如今,秦軍奪下這塊楚國根基看來不難,難的是如何鞏固地化入秦國?這便是白起謹慎行事的根本原因。與奪取河內盡掠財貨入秦不同,白起嚴令各軍:只要楚人不抵抗,便只接城防,不許擾民絲毫,違令者立斬不赦!秦國法度森嚴,軍令一下,大軍便是秋毫無犯,江漢間三十餘城竟平靜如常,沒有發生一起遺民抗秦事件。

  與此同時,白起做了兩件事,第一件是先行以大良造名義通令楚西:隸農、官奴、私奴諸種奴隸,一律先行恢復自由民之身,關押者立即釋放;由秦軍劃定居住地段,發放稻穀、帳篷、衣物等,而後再由丞相到來後一體推行秦國新法,分地立業。此令一下,亂源頓時平息,隸農們歡呼不斷,竟成了秦軍最得力的擁戴者。

  緊接著,白起立即來到軍醫營探望屈原。老屈原被俘,卻是終日一言不發,拒食拒藥,只閉著眼睛等死,任那個專門看護的老醫官如何勸說也不管用。白起進來,屈原依舊肅然端坐在草蓆上彷彿練氣方士一般。白起一拱手道:「屈原大夫,白起久仰大名,特來拜訪。」屈原猛然睜開眼睛將白起打量片刻,卻是冷冷一笑:「豎子屠夫也!屈原不屑與聞!」白起卻是微微一笑:「天下大爭,先生也曾率軍與秦血戰,何獨白起攻楚便成屠夫?」屈原冷冷道:「要殺便殺!何須聒噪?」白起肅然拱手:「先生志在變法,當是天下英雄猛士。白起雖是秦人,對先生卻是崇敬有加,何能使先生死不瞑目?」屈原怦然心動,臉上卻是生鐵一般閉眼沉默著。白起轉身下令:「來人,篷車送先生回去。」屈原又霍然睜開眼睛:「白起,你卻不要後悔,只要屈原回楚,永遠都是秦國死敵。」白起哈哈大笑:「先生哪裡話來?英雄生無對手,豈不寂寞?白起寧願與先生新軍血戰,也不願一陣風拿下這四十餘城。先生若能在楚國變法成功,再練三十萬新軍,白起第一個為先生慶賀也。」

  屈原沉重地一聲歎息,卻是大袖一甩:「不用將軍車馬相送!」便逕自去了。

  望著屈原背影,白起也是一聲沉重地歎息。

  不消一個月,魏冉便帶著兩百餘名精悍文吏來到郢都,接收城池、清點府庫、料民戶籍、委派官吏等等,又是一個多月的忙碌,才使諸事初具頭緒。五月底,魏冉頒布秦王詔令:設置秦國南郡,以郢城為郡治所,以公子嬴騰為首任郡守,統轄峽江之下江漢四十三城,三年內逐步推行秦法。

  白起大軍駐紮到七月底便要班師了。臨行前幾日的一個晚上,白起獨自來見魏冉,席地長坐,卻是良久無話。魏冉便笑了:「上將軍幾曾學得臭儒生做派了?要乾坐到天亮麼?」白起細亮的三角眼便是一瞪:「我是不好說也。」魏冉敲著書案:「你我甚事不好說?豈有此理?」白起便道:「穰侯可知,彝陵在楚國的重要?」魏冉笑道:「老夫楚人,能毋曉得?一則峽江要塞,二則歷代楚王陵墓。你?想要說甚?」猛然便睜大了眼睛。白起思忖道:「楚國王陵在此,對南郡化入秦國終是不利。」魏冉極是敏捷機警,思忖間便道:「老夫想想——你是說,毀了王陵?斷了楚人懷舊念頭?」白起點頭:「同時激起楚王仇恨,最好傾國與我大戰。若能一舉滅楚,豈非秦得半壁天下?」白起又是一歎:「穰侯楚人,故不好啟齒,白起一吐為快,穰侯自斟酌了。」魏冉輕輕叩著書案沉吟片刻,突然拍案:「可行!楚國太大,追著他打還未必追得上!只有引蛇出洞,一刀斷頭!」末了悠然一笑,「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老夫縱是楚人,卻是秦國丞相,楚王陵墓,關老夫個鳥事了!」白起卻沒有笑:「穰侯莫要忘了,太后與你,都是羋氏王族呢。」魏冉大笑:「你個上將軍,卻專一動此等心思,好沒來由也。太后與羋氏王族,八竿子都挨不上,真正的王族公主,有幾個嫁給他國了?日後再說此等沒力氣話,老夫給你兩拳!」白起哈哈大笑:「與丞相說事,當真快哉!便是挨得兩拳也高興!」

  次日,白起立即下令大將王陵:率領一千鐵騎從陸路兼程趕往彝陵。

  王陵慮事周密,到了彝陵關先令軍馬紮營城外,聯絡留守水軍並準備一千桶猛火油,自己卻帶了幾名軍吏登上彝山仔細踏勘。

  彝陵者,彝山之陵也。早在三皇五帝時期,這裡便是楚人祖先的漁獵區域。在楚人傳說中,其最早祖先是黃帝的孫子高陽氏。高陽氏的重孫叫重離,做了帝嚳的火正。這個重離神通廣大,將用火技巧傳遍各部落邦國,「光融天下」,帝嚳賜號「祝融」——祝,大也;融,明也;祝融,便是大明天下。後世便以祝融為火神,楚人也就成了火神的後裔。到了大約近千年之後的殷商末期,祝融的後裔部族卻做了西部諸侯周文王的臣子,大約被封在了「熊」地,或以獵熊為生,總而言之姓了熊。

  事周四代之後,熊氏部族出了個雄心勃勃的首領叫熊繹。這個熊繹不甘臣服周邦,率領部族向西南的茫茫大山遷徙,一直走到了峽江兩岸的山地,才定居下來艱難謀生。這時候,周已經滅了商,周武王也死了,繼任的周成王便將熊繹「封」做「楚蠻」,子男爵,算做最低等級的諸侯。實際上,僅僅是賜了一個表示極大蔑視的封號而已。這時,不知是何種因由,熊繹的部族卻改姓了「羋」,將部族的城邑建在了長江南岸的丹陽。這個丹陽,就是後來的屈氏故鄉秭歸。

  自熊繹開始,熊氏部族有了「楚」這個後來成為國號的封號,楚人開始以諸侯名義自立於天下。於是,楚人追認熊繹為「先王」,將熊繹陵寢稱為「先王陵」。熊繹便葬在彝山。彝山連綿橫亙在峽江出口與丹陽之間,先後埋葬了熊繹之後的十幾代「先王」。於是,「彝陵」便成了楚人婦孺皆知的名號。後來修建的峽江要塞便自然而然地叫做了彝陵。

  彝陵是彝山陵群,從西向東依著山勢展開。既要陵墓壯觀,又受人力限制,於是楚人便依山為陵,靈柩葬於山腹,將高聳的山頭做了接天的陵頂;而後再圈造陵園,石坊、石俑、石宮殿聳立地面,便成了一座高牆包圍的松柏園林。如此一來,每個山頭便是一座先王陵,綿延逶迤松柏蒼翠,竟是整個彝山都成了茫茫楚王陵。

  「鳥!得老子花一陣功夫整治!」王陵狠狠罵了一句。

  次日,王陵下令:水陸兩軍一萬兵士先向彝山搬運猛火油,再將鐵錘鍬耒等諸般工具運上山頭。忙得一日,諸事就緒,王陵下令每座陵寢守定八百名士兵,先向陵園宮殿關節處澆滿夢火油,而後一聲令下:「舉火!」頓時號角齊鳴,各個山頭同時然起大火,連綿蒼翠的千年古松柏林本來就油脂豐滿,一經火頭,倏忽之間便是汪洋火海,峽江天空竟是煙火蒸騰松油香瀰漫一時蔚為奇觀!

  旬日之間,大火方才漸漸熄滅。王陵帶著一千騎士上山查看,只見所有的地面物事都被燒成了焦黑的炭團,每個陵園山頭都變成了光禿禿的醜陋荒崗,再也沒有了往昔林海呼嘯宮殿聳立的蔥蘢景象,根本無須再度搗毀。

  「好!變成了亂葬墳!」王陵哈哈大笑,立即飛馬急報白起。

  白起接報,一面立即派出快馬特使飛報鹹陽,一面立即下令水陸大軍集結雲夢澤西岸,推遲班師,準備迎擊楚軍!

  焚燬彝陵的消息傳開,非但楚人奔走相告驚慌憤怒,天下各國也無不為之震驚,視為楚國最大恥辱!然則也忒煞奇怪,一個多月過去,楚國大軍竟是毫無動靜。各路斥候日日快報,竟都是一句話:「楚都無異常!」白起又一此焦躁起來,如此奇恥大辱楚國王室竟能無動於衷?他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可偏偏又不能不信。便在此時,鹹陽王使飛馬趕到郢城,宣諭王書:召丞相魏冉速回鹹陽,另有對楚秘策施行;白起大軍留駐南郡鎮撫,來春班師。

  「穰侯啊,這秘策卻是甚來?」白起大是困惑。

  魏冉哈哈大笑:「太后秦王出了奇,老夫如何得知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7:38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9:01 PM 編輯

第六節 楚懷王第一次獨斷國事


  卻說遷都壽邑,楚懷王竟是昏昏睏覺三個月不亦樂乎。

  壽邑,後世稱為壽春,是扼守淮水南岸的一座要塞城堡。城南便是一片大湖,叫做芍陂,雖不若雲夢澤煙波浩淼,卻也是方圓百餘里一望無際。北臨淮水,南擁芍陂,既有農耕灌溉之利,又有商旅舟楫之便,壽邑便成了淮南地帶的大城,與淮北的陳城遙遙相望,成為支撐整個北楚的兩座重鎮。淮水兩岸多戰事,歷來是楚國北上中原逐鹿的大戰場,當年的楚莊王便將壽邑封給了軍力最強的昭氏部族。一百多年下來,昭氏精心經營,壽邑便成了一座頗具規模的六里千戶之城——城方六里,民居千戶。

  雖則如此,楚王的東遷大軍一朝湧到,壽邑便頓時顯得窄小擁擠起來。隨遷百官臣僚連同家族人口足足十五六萬,禁軍三萬,內侍侍女奴僕及尚坊百工三萬餘,王族嫡系人口及各種奴僕隨從也是五六萬,運送王室財貨的牛車一千輛、大船一千艘、全部車伕水手將近三萬,再加上昭雎家族與昭氏子弟兵將近十萬,滿蕩蕩五十萬出頭,捲著漫天煙塵湧來,將一座寧靜的城堡頓時淹沒了!城內官署、客棧與富商大賈的所有空房都被緊急徵用,饒是如此,卻連王室都不夠用。於是,城外紮滿了連綿帳篷,牛車被改成棚車住人,戰船也密密麻麻泊在淮水與芍陂,竟做了臨時倉儲府庫。站在城頭一望,方圓二三十里竟是黃濛濛一望無際,活生生與當年越國遷都琅邪一般無二。

  長途馳驅顛簸,雖然一路上都抱著那個肥白細嫩的新王后做肉墊兒,楚懷王仍然是疲憊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昏睡三日好容易醒來,老國王便想出城走走,誰知剛一出「王宮」,就被滿街擁擠的人潮車流與飛揚漫天的塵土嚇得坐在了門檻上。

  「這這,哪家叛亂了麼?沒,沒了王法了?」楚懷王像在夢中一般。

  「儂毋曉得,城裡城外一般樣呢!還是回去抱儂睏覺了。」新王后也慌得眼珠兒滴溜溜轉。

  「回去回去,睏覺睏覺!」楚懷王終於選擇了最省心的一件事兒。

  亂歸亂,楚國畢竟歷經多次遷都,像昭雎這般年紀的老臣子人人都經過兩三次,只要不打仗,還都挺得住。老昭雎是執政令尹,這裡又是昭氏的根基之地,便也不去與老國王做無謂絮叨,只打起精神全力周旋調配,將周遭的三個小城堡也圈進了「都城」,竟也在兩個月中將亂紛紛的五十多萬人馬大體安頓就緒。好在壽邑原本豐饒,王室財貨在遷徙中也大體是絕大部分都搬了過來,有吃有喝,沒有發生大騷亂,局面便漸漸安定了下來。

  在秋風來臨之際,昭雎第一次進宮,動議楚王舉行新都大典。終是可以出城了,楚懷王高興得連連點頭:「好也好也!老令尹居功至偉了,便按老令尹謀劃了!」於是,出城祭天拜地,向天地通報了楚國「中興大業於新都」的壯志遠圖,又詔告朝野:新都定名為「壽郢」,依楚國祖制對天下仍稱郢都。在城外郊野風光徜徉一日,楚懷王鬱悶大消,臨回宮時對昭雎頗神秘地一笑:「老令尹,『壽郢』這名號好也,長壽之郢,興國運了!」老昭雎呵呵笑道:「我王當真聖明!老臣如何便沒有想到了?」楚懷王大是舒坦,湊近昭雎耳邊低聲道:「本王有先祖宣王留下的國運秘籍,自能暗合天機了!儂毋曉得,今年內楚國便是大轉機,中興之兆也!」老昭雎連連點頭:「大是大是!我王如此說,老臣心下便安了。」

  便在楚懷王喜滋滋等待國運轉機的時候,陳城令飛馬急報:秦國特使涇陽君嬴顯入楚,不日將到壽郢。

  一石激水浪千層!當此楚國新敗正擔心秦國趁勢猛攻之際,秦國特使南來究竟何意?楚國君臣頓時嘩然,紛紛猜測秦使來意,並提出各種各樣的應對之策。此時屈原蜷縮放逐之地,春申君因「丟失郢都,喪師十萬」之罪,被昭雎以楚王名義貶黜為「駐守安陸,戴罪立功」的野臣,楚國的新派人物幾乎已經銷聲匿跡了。在新都的大臣不是昭雎一黨,便是受昭雎一黨挾制,但遇大事,倒是出奇地眾口一詞。然則這次卻有了例外,竟是人各有說,且對策也是千奇百怪!

  「秦軍燒我王陵,人神共憤天下洶洶!秦國必是懾於天下公議,來向我王謝罪修好。我王當嚴詞譴責,許秦國賠償十萬金重修彝陵!」大司馬昭常第一個做出了評判。

  「秦國若不重修彝陵,我便出兵奪回郢都!」新任的上將軍出語驚人。

  「差矣差矣。」上柱國景翠雖是將軍,卻有著一副文人氣度,悠然笑著,「秦軍奪我四十餘城,設得一郡。然此地皆在水鄉,秦人本西陲蠻夷北人,慣於放牧騎乘,卻不服南國水土濕熱,定是無法長駐,成了炭團在手。秦使南來,諸位說他要做甚?」說得口滑,景翠竟學了秦人一句土語,殿堂中竟是轟然大笑。

  「上柱國有理!我看是秦人要還我土地,索我錢財了!」一個大臣立即響應。

  「不對了!秦軍要撤,怕我追殲,便來求和了!」一個將軍昂昂高聲分外氣壯。

  「諸位所說,失之偏頗也。」太史令鄭詹尹搖搖雪白的頭顱,「秦人蠻勇虎狼,豈能吐出果腹之肉也?我王遷壽郢,上應天象,秦國豈能不知?秦使此來,畏懼天道休戰求和而已。我王可順勢應之,而後相機奪回失地,再北上伐秦。此乃長策遠圖,萬勿逞一時之快,與秦使糾纏於一城一地之得失也。」

  一言落點,竟是舉殿肅然,朝臣們都被這個能窺透天機的老人的沉穩深遠折服了。

  「太史令老成謀國,賞百金了!」楚懷王大是振奮,敲著王案驟然高聲,「至於應對,本王自有成算,相機處置了!」

  只有權勢最大的老昭雎卻是始終沉默,只是笑著聽著,一句話也沒說。

  三日之後,秦國特使果然到了。楚懷王已經緩過了勁兒來,也不與昭雎商議,逕下詔書令朝臣大會王宮正殿以震懾秦使。次日清晨,楚懷王破例在寅時離榻,一番梳洗著裝,又飲下了新王后捧來的一盞五石上藥羹,便在卯時點上由四名侍女簇擁著到了正殿。這「五石上藥」是往昔鄭袖以萬金巨價請來一個齊國老方士專門煉製的一種丹藥。楚懷王還記得那個老方士的解說:「《神農經》曰:上藥養命。何謂上藥?五石之練形,六芝之延年也。五石者,丹砂、雄黃、白礬、曾青、慈石也。六芝者,靈芝、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也。五石六芝合,命之所以延,性之所以利,病之所以止也!」從那以後,楚懷王便是每晚一粒五石丹研磨成粉末再煎成藥羹服下,只要此藥下喉,他便雄風大振鄭袖便要咯咯笑著俯首稱臣。今日事大,他便破例在早晨用了,一路走來便覺通身燥熱額頭冒汗勁力賁張,心情竟是特別輕鬆。

  「秦使晉見——」內侍一聲高宣,幽暗的大殿中頓時肅然無聲。

  一個黑衣高冠的中年人大步走進,便是一躬:「秦王特使、涇陽君嬴顯參見楚王。」

  「涇陽君千里入楚,卻是何幹了?」楚懷王矜持地拉長了聲調。

  「外臣啟稟楚王,」嬴顯不卑不亢地一拱手,「秦楚相鄰,多有戰端,我王欲請楚王會盟,兩國議和罷兵,請楚王以天下為重,熄滅戰火。」

  楚懷王一陣驚喜——天機當真玄妙,剛遷壽郢,便有國運轉機。雖則如是想,楚懷王卻是冷冷一笑:「秦國奪我江漢,毀我彝陵,卻是如何了解了?」

  「楚王若能議和罷兵,秦國願退出江漢。」

  「且慢!」上將軍從座案霍然站起戟指嬴顯,「退出江漢?特使好輕鬆!燒我先王陵寢,卻是如何處置?」

  「上將軍以為當如何處置?」嬴顯的黑臉便沉了下來。

  「賠金兩萬、軍糧百萬斛、秦王到彝陵祭拜謝罪!」

  贏顯便是嘿嘿一笑:「六十萬大軍守不住一陵,竟來要戰勝國賠金謝罪,當真豈有此理?本特使只一句話:要和便和,不和秦軍便不退!楚王自己斟酌便了。告辭!」大袖一甩,便要下殿而去。

  「且慢了。」這次卻是楚懷王笑著招手,「特使先說說,便是議和,如何議法了?」

  「楚王北上,秦王南下,武關外三十里會盟議和。」嬴顯回頭兩句,逕自去了。

  「豎子猖狂!」上將軍一聲吼叫,「待我先去手刃此賊,再說議和!」

  「豈有此理?」楚懷王第一次發怒了,「啪!」地拍案而起,「國運在天!豈能孩童一般制氣了?都歸本座,給本王好生揣摩,能否北上議和了?」

  上柱國景翠高聲道:「此等大事,該當請老令尹入朝議決才是。」

  「老令尹年高多病,告休幾日了。」楚懷王此刻很不高興有人提起昭雎,畢竟,這個老權臣的權力是太大了,目下王室又在他地盤上,若不趁著上天護佑之機振興王權,楚國王室當真便要就此淪落了。這個素來優柔寡斷的老國王第一次有了主見,「諸位但說便了,我自會與老令尹商議了。」

  「老臣拙見,」太史令鄭詹尹抖著雪白的頭顱說話了,「秦使所言,坐實了老臣日前評判:天命楚國當興,秦國畏懼修好。若秦國特使一味示弱,答應退回江漢並謝罪彝陵,倒有設謀誘王之嫌。今秦使前恭後踞,驕橫不承彝陵罪責,老臣以為:這恰是秦國誠心媾和之兆!何也?秦乃強國虎狼,楚乃新敗之邦,強與弱媾和,退回失地足矣!安得他求?以天命大運度利害,洗雪彝陵之恨,只能遠圖,不可急功而壞大計——」

  「老太史忒是絮叨。你只說,我王去得去不得便了!」上將軍大是不耐。

  「老臣忖度:天命在身,我王去得。」太史令終於說出了結論。

  雖則被上將軍打斷,太史令這番話卻使一班大臣們大大的有了主見,竟是異口同聲道:「臣等以為,我王可去!」景翠更是高聲大嗓:「兵不血刃而收復失地,不去便是木瓜了!」一言落點,殿中竟是笑聲一片,氣氛頓時鬆快。

  「好!」楚懷王一拍王案,「待本王與老令尹商議而後定奪,散朝!」此時楚懷王突覺一股熱氣升騰於丹田,便想擁住身邊侍女狼吞虎嚥一番,可突然想起一件大事,竟是生生忍住,疾步下殿,將蹣跚最後的老太史令拉到殿角帷幕後低聲道:「老太史,你說老令尹會如何說法了?」白髮蒼蒼的太史令便是悠然一笑:「我王心思,老臣盡知。惟有一言,我王切記: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也。」楚懷王大是頭疼:「此話何意?你倒是明說了!」老太史便湊近楚懷王耳邊低聲幾句,楚懷王哈哈大笑:「儂老太史果然高明!好好好!便是這般了!」

  匆匆走到後宮廊下,老國王已經按捺不住周身颶風般的熱氣,猛然拉過一個侍女便撲在地上折騰起來!另外三個侍女嚇得捂著嘴不敢出聲也不敢離開,竟眼睜睜看著那個侍女被老國王三兩下剝光便是婉轉淒厲的呻吟起來——一個侍女驀然醒悟道:「快!擋住!大王受了風我等誰也別想活!」三人連忙圍住了已經光光翻滾的兩具白肉,便相互拉起裙裾做了屏風。好容易過了大半個時辰,老國王竟翻身跳起:「青果子不過勁!找王后了!」便將大袍往裸身子一裹,大步匆匆地走了。慌得三個侍女顧不得還躺在血糊糊石板上的同伴,便叫著:「大王有風!」邊跑邊脫下長裙趕上來往老國王身上便包。楚懷王便包著一身五顏六色的絲衣,身後跟著三個白光光的侍女,風一般進了後宮,竟嚇得迎面侍女們一片叫嚷紛紛逃避。

  終於在午後時分,楚懷王從新王后身上爬了起來,雖是漂浮眩暈,卻也是一身輕鬆,細嚼慢嚥地吃完了一鼎鹿龜湯肉,這才打著瞌睡登上緇車來到令尹府。老昭雎躺在病榻,竟沒有來迎楚王。老國王一心輕鬆,竟是毫不計較,滿臉流淌著笑意來到昭雎寢室。

  「老令尹啊,秦王邀本王會盟和約,退還江漢,卻是去也不去了?」

  「我王之意呢?」老昭雎有氣無力,聲氣細若游絲。

  「本王麼?尚無定見了。」

  老昭雎艱難地喘息著:「老臣看來,秦國無道,不能輕涉險地——不,不能去了。」

  「好,本王曉得了。」楚懷王目光連連閃爍,「老令尹好生養息,本王擇日再來探望了。」說罷便起身逕自去了。

  三日之後,楚懷王便在八千鐵騎禁軍護衛下,帶著新王后與四名侍女,隨著秦國特使嬴顯北上了。沿著穎水河谷行得兩日,堪堪將近陳城,卻見一支馬隊突然從穎水西岸的叢林中衝出,竟是橫在當道不動。楚懷王正在特製的寬大軺車上心不在焉地眺望,遙遙望見當道軍馬,渾身便是一激靈:「是秦軍當道麼?秦使何在?!」正在此時,車前鐵騎圈外的禁軍大將便是一聲長呼:「春申君晉見我王!」剎那之間旌旗分開兩列,一個身披金色斗篷的熟悉身影便大步匆匆地走到了王車前。

  「春申君,你不在安陸,來此何幹了?」楚懷王對屈原與春申君原是不同,對屈原是怕是煩,一見便頭大如斗,生怕他義正詞嚴地教訓自己;對豁達諧謔的春申君則頗是喜歡,只要不說國事,竟很是喜歡與他盤桓。這次春申君丟失郢都喪師十萬,舉朝問罪,惟獨楚懷王卻是不置可否。此刻見春申君風塵僕僕面容憔悴,竟也不忍去問他罪責,只平平淡淡地說了一句。畢竟,春申君喪師失地,老國王也不能過分嬌縱於他。

  春申君一拱便道:「噢呀,臣請我王移步說話,黃歇有秘情陳說了!」

  老國王皺了一下眉頭:「秘情?又是屈原回朝,秉政變法了?」見春申君咬著牙不說話,老國王便豁達地笑了,「好好好,移步說話。王車進入密林,不許他人跟來。」王車馭手「嗨!」的一聲,那輛青銅駟馬軺車便轔轔駛進了旁邊的樹林。

  軺車剛剛停穩,匆匆跟來的春申君便噗通跪在了車前。雖說君臣大禮跪亦無妨,但畢竟這是極不尋常的。戰國禮節簡約,君臣之大防遠不似後世那般森嚴。君前議事,臣子同樣有座,躬身參拜便是大禮,尋常議事拱手便是禮節。大臣高爵如春申君者,此舉當真非同尋常。

  「起來起來!」楚懷王急迫拉住春申君兩手,「這般可憐,卻是為何?昭雎又為難你了?沒事,本王撐著,他又能如何了?」

  「噢呀我王,此事與昭雎無關了。臣有事相求,王若不應,臣不敢起來了。」

  「好了好了,本王應,你先起來,跪著我卻心酸啦。」

  「謝過我王!」春申君爬起來便是一臉急促,「臣懇請我王,立即還都,不能去武關!臣有秘密斥候報來急訊:武關城內有秦軍埋伏,秦王可能有他圖。屈原大夫也是此意,這是他託臣呈給我王的血書了。」說罷從懷中掏出一方折疊的白絹抖開,十六個暗紅的大字竟是觸目驚心——秦人奸險,武關虎口,王身繫國,毋做楚囚!

  楚懷王瞄得一眼,急速打著圈子口中便是一串嘟噥:「血書血書,老屈原有多少血整日寫書了?要不是本王護著,他能火到今日了?不好好等個機會,有事便亂攪和了,真糊塗老糊塗啦。」嘟噥一陣,卻猛然站定便是呵呵一笑,「春申君啊,你猜猜,昭雎對此事如何了?」

  「噢呀還用猜了?昭雎與秦國張儀時已有勾連,他定然攛掇我王與秦媾和了。」春申君滿臉通紅竟是毫不猶豫。

  「我說呀,你等整日咬來咬去不覺無趣麼?」楚懷王豁達地呵呵笑著,「本王便告你:昭雎力諫本王不去武關。他說,秦國無道,不能輕涉險地了。你說,老令尹不是忠臣麼?他與秦國誰個勾連了?」春申君大是驚愕,竟是結巴起來:「是是是麼?他他如何能說此等話了?臣臣卻是不信了——」

  「春申君,放心回去了,這回呀,你與老屈原卻是杞人憂天了。」楚懷王第一次變得自信又從容,「這一回,本王不受任何人攛掇,偏是要君心獨斷了。本王就是不明白,分明是兵不血刃地收復失地,你等倒是都嘈嘈起來,看本王親自做一件大事就眼紅了?毋曉得甚個道理了?回去回去!」說罷便一揮手,兩個侍女立即飄過來將他扶上了軺車,「走!莫得誤了路程,讓秦王笑我了。」

  金燦燦王車轔轔去了,春申君愣怔地木然地站著,兀自喃喃半日竟突然大笑起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7:39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9:02 PM 編輯

第七節 終以身死問蒼天


  又是一個春天。汨羅江藍了,草灘綠了,大山青了。

  無邊的空曠,無邊的荒莽,無邊的孤寂。只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踽踽獨行,漫無目標地徜徉在青山綠水之間。淌過溪流,爬上高山,老人佇立在高高的峰頂,久久地凝望著北方。漸漸地,太陽吻住了大山,一片金紅籠罩了天地,老人依舊釘子般的佇立在山頭。

  突然,一陣長長的戰馬嘶鳴劃破了久遠的寂靜,連聲呼喊便在山風中蕩漾開來:「屈原兄!你在哪裡——」「屈子,魯仲連來了——!」

  老人一陣震顫,卻是長長吟哦:「駿馬飛車兮,多有悲歌。關山阻隔兮,何得一捷報?」吟哦方罷卻突然回身,竟靈猿一般手腳並用片刻間便爬下高高的孤峰,張開雙臂迎了上來,與飛身下馬的身影緊緊地抱在一起,久久沒有分開。

  「噢呀屈兄,你卻是頭髮全白了——」春申君抹著眼淚上下打量著枯竹一般的老人。

  「我老,不足惜也!」屈原歎息一聲,「你正當不惑,卻是兩鬢如霜,如何了得了?」

  「噢呀,不說這些了。」春申君勉力一笑,「仲連與小越女可是星夜南來了。走,到茅屋前說話了。」

  依舊是那堆篝火,依舊是那幾塊大石幾只陶碗。四人坐定,小越女似乎只顧著給篝火添柴給碗中斟酒,時不時瞟得老屈原一眼便飛快的移開目光。魯仲連與春申君也只撥弄著篝火,一時竟都沒有說話。良久沉默,屈原突然目光炯炯:「仲連,說話了,老夫挺得住。」

  「屈原大夫,」魯仲連驟然抬起頭來,「楚王出事了——」

  「楚王那一日不出事?」屈原嘴角抽搐,「說吧,究竟如何了?」

  「楚王,被秦國囚禁了。」魯仲連說話的同時,小越女便盯住了屈原。

  屈原兩腿一抖幾乎便要軟倒,小越女手疾眼快,幾乎在同時便扶住了屈原。屈原良久沉默,末了一聲粗重的歎息:「枉自大國,卻做楚囚,國恥也!」便又是一陣沉默,卻突然激動地喘息著,「總是一國之君,秦國無非以楚王要挾,攫取我大楚山河而已。為今之計,只有設法救出楚王了。楚王但回,必能洗心革面,楚國便是振興良機也。」

  「噢呀屈原兄,仲連小越女率領南墨兩百壯士,便是救楚王去了。」

  「好!快說!楚王回來了麼?」

  「屈原大夫,」魯仲連一聲哽咽,便從楚懷王進入武關說起,講出了一個離奇的故事:

  ※※※

  楚懷王一到武關城外三十里,便有秦國丞相魏冉隆重出迎,商定楚王人馬在關外紮營,次日兩王在關下楚軍營前會盟立約。楚懷王見武關只有三兩千人馬,斥候也接連飛報周遭百里之內沒有秦軍蹤跡!便認定秦國是真心會盟,不禁大是振奮,便想先將魏冉說得與楚國一心,竟與魏冉痛飲了兩個時辰,給魏冉賞賜了十名細腰侍女、一車楚國香橘。魏冉醺醺大醉,竟是非要用兩車秦王酒犒勞禁軍將領。楚王也是滿臉脹紅,高興得手舞足蹈,立即下令二十員禁軍將領拜受秦王犒賞,便在帳外痛飲。天將暮色時分,楚王醉了,魏冉醉了,大將們也醉了。就在那個晚上,八千禁軍竟神奇地消失了,連營帳旗號也蹤跡皆無!

  楚懷王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剛剛梳洗停當,便聽帳外鼓號齊鳴,秦國特使嬴顯已經到了行轅之外。楚懷王正要出帳,便見嬴顯已經大步匆匆地撞了進來,當頭便是一句喝問:「敢問楚王:大秦丞相何在?!」楚懷王頓時懵懂:「你說魏冉麼?他?對了!他在犒賞大將們飲酒了。對,秦王酒了。」嬴顯怒喝一聲:「哪裡有酒?哪裡有人?」

  楚懷王出帳一看,頓時一個踉蹌便要跌倒——旌旗招展的軍營已經無蹤無影,空蕩蕩的行轅戰車上也沒有了一個兵士,只有嬴顯帶來的一隊鐵騎黑沉沉橫在眼前。老國王大駭,也猛然醒悟,對著嬴顯便嘶聲大喊:「嬴顯!叫秦王出來說話啦!」嬴顯便是冷冷一笑:「還是楚王自對秦王去說的好。來人!護持楚王入關!」

  及至春申君與魯仲連帶著安陸三萬兵馬趕到丹水谷地時,武關下已經是一片寂然空曠,秦軍十萬已經紮在了關外山口嚴陣以待。春申君怒不可遏,便要與秦軍決死一戰,卻被魯仲連死死勸住了。兩人帶兵退入楚界,魯仲連便提出了一個營救楚王的謀劃。春申君便要挑選軍中猛士三百,親自前往。魯仲連正色道:「春申君差矣!此等事軍兵不如俠士,你縱是上將軍,亦不如我。若信得魯仲連,你便帶兵在崤山接應,不日我便有音信也。」春申君深知魯仲連大義高風,毫無異議便是贊同了。

  魯仲連與小越女便帶著隨軍北上的南墨子弟兩百餘人,星夜從崤山潛入秦國腹地去了。

  這一次魯仲連決意背水一戰,連素來不出面的田單在鹹陽的秘密力量也一併拉了起來。旬日之間,便查清了楚王被秘密囚禁在南山河谷。

  那是一道草木蔥蘢的峽谷,一角青色屋簷從山腰飛出綠林之外。城堡的大門關閉著,牆外與羊腸山道上游動著隱約可見的黑衣甲士。城堡內一片寂然,天井般的庭院也只是一片青石鋪成的空場,沒有樹木,沒有亭台水面,沒有任何遮掩人身處。楚懷王孤零零站在院中,仰望藍天,癡呆悲傷,只是不斷地仰天長歎。廊柱下,驟然消瘦的新王后沮喪地坐在石板上,呆呆木木地望著楚懷王。

  終於,南山的藍天上出現了一隻不斷盤旋地灰色的大鷹。漸漸地,灰鷹盤旋於禁宮上空,似乎在追捕一隻小雀兒。楚懷王仰天看著大鷹盤旋,不禁便是一聲淒然長呼:「灰鷹!雙翅給我!本王要飛回去啦!」新王后卻輕蔑地撇了撇嘴,依舊木呆呆地仰臉望著空曠無邊的藍天。突然,灰鷹從高高的藍天俯衝而下,從城堡上空一掠而過,又筆直地衝向藍天。

  一支發光的物事「啪!」地掉在了楚懷王頭上。楚懷王驚恐地叫了一聲,竟頹然跌坐在院中石板上。那發光物事卻「噹啷」一聲,滾到了老國王身邊的石板上。楚懷王回過神來,詫異地撿起發光物事,卻竟是手指長一支細銅管。端祥有傾,他將管頭輕輕一拔,裡邊便露出細細一束白絹。老國王頓時驚喜地大叫起來:「信!快來看啦!」

  那正是魯仲連給楚王的密信,只有六個字——請遊大河桃林!

  又是旬日,楚懷王便在涇陽君嬴顯的一千人馬護送下,北上藍田西出下邽,便去遊覽那天下聞名的桃林勝地了。這桃林原是一片廣袤嵯峨的山地,相傳誇父逐日便渴死在這片山原,誇父的手杖便化做了茫茫三百里桃林。便在桃林山原的一道必經峽谷,魯仲連小越女與田單一起,發動了一場突然夜襲。

  楚懷王的篷車剛一奪回,田單便斷喝一聲:「仲連快走!我來斷後!」魯仲連小越女人馬便護持著楚王篷車向崤山東南疾走,田單的兩百多人便堵在山口與剩餘秦軍搏殺起來。剛剛走得二三十里,便見迎面一隊黑色鐵騎展開在當道,兩翼直伸展到兩邊山腰,一個陰沉的聲音冷冷道:「魯仲連,本將軍乃騎兵主將嬴豹。放下楚車,我便饒了你等,否則一個不留!」

  「交上天決斷吧。」魯仲連平靜回答,便將手中長劍一舉。

  突然,篷車中響起一聲淒厲的呼叫:「大王!你醒醒!別怕呵!」

  車旁白影一閃,小越女便到了篷車,立刻便是一聲驚慌呼喊:「仲連快來!」

  魯仲連飛身一躍,直上篷車,撩開車簾,便見楚懷王肥大的身軀直挺挺橫在車中,隱隱火把之下,眼睛竟瞪得銅鈴一般!驚怔之下,魯仲連伸手一探鼻息,已是氣息皆無。

  那個已經變得黑瘦的王后便是一聲哭喊:「大王嚇死了!大王可憐哪!」

  倏忽之間,魯仲連心頭瀰漫出無邊的冰冷,兩手一插車底便端起了楚懷王屍體下車:「秦國還要他嗎?」聲音竟是冰冷諳啞。

  「火把!」嬴豹一聲命令,便有幾支火把圍了過來。

  嬴豹下馬端詳一陣,向楚懷王屍身一躬,又向魯仲連一拱手:「楚王既死,公等之情亦盡。此去楚國山高水遠,運送王屍實在不便。不若各位與我一同將楚王屍身運回鹹陽,由秦國護送回楚安葬,如何?」魯仲連思忖一番,長歎一聲,便默默地點了頭。

  「屈原兄!」春申君一聲驚叫,便撲將過來抱住了屈原。

  屈原已經昏倒在篝火旁,蒼老而又憤激的臉在火光下竟是慘白青紫。魯仲連大急,一邊來掐屈原的人中穴,一邊輕聲焦急地呼喚著:「屈原大夫!屈原大夫!」小越女輕聲道:「仲連莫急,且將他平放了。對了,就這樣,你倆離開一些。」待魯仲連與春申君放開手退後,小越女便跪坐於屈原身側三尺之外,兩手同時向屈原太陽穴與腳底湧泉穴伸出,驟然之間,便見一紅一綠兩束細微的光芒直注兩穴。

  片刻之間,屈原頭頂一股黑氣衝出,臉色竟漸漸舒展平和。良久,屈原開目,便是一聲粗重的歎息:「上天呵上天,為何將災難都降了楚國?」兩眼淚水竟是奪眶而出。

  魯仲連如釋重負:「屈原大夫,為政重臣,當百折不撓,處變不驚。況乎楚王如此經不得風浪,縱然生還,豈能變法強國?楚國前途,原在掃除奸佞,擁立新君啊。」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急得一頭汗水,「我與仲連已經商定:先將你接到一個萬全之地養息,由我出面聯絡新派,擁立新王,仲連小越女率南墨子弟剷除奸佞,而後便請你還國秉政變法。老王已經死了,你若振作待時,有可能便是楚國轉機也。」

  屈原卻是一臉茫然,良久沉默,便是斷斷續續地一陣喃喃:「春申君,仲連,我,怕是不行了。孔子眼看魯衰而無能為力,他,也是氣悶而死的。我,只怕要和他一樣了——楚王是想變法的,可惜他死了,死了,上天何其晦暝也?」

  小越女卻淡淡笑道:「屈原大夫,天道玄遠,人道至上,何為一昏聵國王耿耿若此?」

  屈原搖搖頭:「不,楚王不是昏聵之君,他是被奸人蒙蔽了。春申君,魯仲連,還有小越女,屈原謝過你等情意了。我,那裡也不去。汨羅水,便是屈原的歸宿。你們走吧——」

  魯仲連愕然。春申君大急:「噢呀屈原兄!這是哪裡話來了?我等如何能丟下你便走?楚國等著你!變法等著你了!昭雎還要殺你!莫非你連我黃歇都信不過了?啊!」

  屈原閉上了眼睛,揮了揮手,便轉身向那座孤獨的茅屋走去了。

  料峭的寒風掠過,那堆明亮的篝火突然熄滅了。春申君對著茅屋長長地喊了一聲:「噢呀屈原兄,過得幾日我再來!等我了——!」喊聲在空曠的山谷迴盪著,被風吹得很遠很遠。

  ※※※

  太陽出來了。汩羅江畔晨霧渺渺,青山綠水都陷在了無邊無際到地迷濛之中。

  屈原從茅屋中出來了,扶著一支青綠的竹杖消失在瀰漫的晨霧裡,登上了那座高高的孤峰。晨霧消散,那個身影便像一座石刻的雕像,久久地佇立著,久久地仰望著湛藍深邃的天空。漸漸地,蒼翠青山吻住了半邊紅日,晚霞彤雲飛金流彩,天空充滿一種深不可測的神秘,一種主宰一切卻又永恆地保持著沉默的威嚴。山下,汩羅江水被霞光照得青綠中透著金紅,漁船正在江中緩行晚靠,隱隱便有問答酬唱的漁歌傳來。

  那位聖哲般的老漁夫,依然肩扛魚叉魚網,結實而又漫不經心地從江畔走來。偶然,他抬頭看了一眼那熟悉的茅屋,眼神閃過一絲驚異。那柱像漁火一樣準時點燃的炊湮沒有了,茅屋上挑著一幅長長的白幡,門前也沒有了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

  老漁夫的目光緩緩地向山頂移動著,木然地站住了。

  白髮飄飄的老人佇立在高高的孤峰頂端,山下便是湍急的汩羅江。

  老人仰起了高傲而執拗的頭顱,凝視著流雲飛動的天空,長長歎息一聲,竟是沉重極了。上天呵上天,你醒著吧?不,你定然睡著了,睡著了。你有雙眼嗎?不,你定然沒有生得雙眼,沒有!沒有!哪你為何要做天?為何要受人的頂禮膜拜?上天呵上天,都說你是太古自生,不是人造,不受人制,洞察奸邪,懲惡揚善。真是這樣嗎?不!你混混沌沌,無邊無際,不識人間是非功過,全然沒有公平、正義與愛心!你,你還是天麼?

  天空神秘而沉默,七彩流雲的漩渦彷彿積澱著久遠的愚昧,平靜、麻木而又詭異。

  突然,老人像火山噴發般高聲吟哦——

  女媧蛇身蛇心,天,你為何要讓她造人?給人布下邪惡的種子?

  鯀無德無能,天,你為何要派他去治水?

  大禹辛勞治水,天,你為何卻要讓他受盡折磨?

  益有大功於世,天,你為什麼卻要讓他被啟殺害?

  羿殘暴放蕩,天,你為何卻成全他奪了相的帝位?

  舜屢次受害,天,你為何卻不懲罰邪惡的兇手?

  夏桀昏暴無行,天,你為何不用雷電轟擊,殺掉這個暴君?

  天呵天,你永遠都在昏睡!你給人間留下了多少不平?

  太甲殺害了尹伊,為何太甲卻反而做了國王?

  殷紂荒淫無道,為何周文王卻不能誅滅他?

  周公旦忠貞勤政,為何卻有四面流言誣陷他?

  周幽王戲弄諸侯,為何還讓他高踞王位?

  齊桓公聖明神武,為何被活活餓死在深宮?

  周政王道蕩蕩,為何伯夷、叔齊卻死不降周?

  楚國多雄傑名士,為何偏是讓楚國沉淪敗亡?

  上天呵上天,你的浩渺寬闊,莫非就是用來容納人間邪惡麼?

  上天呵上天,你的高遠廣袤,莫非就是用來漠視人間冤獄麼?

  如此之天,何堪為天也——

  太陽完全沉沒於山後了,天際陷入了茫茫昏暗。

  老人仰天大笑,笑一陣又大哭一陣,搖著頭,拭著淚,釋然而又迷惘地喃喃著:「上天呵上天,不要責怪屈原罵你問你。你要有靈魂,有雙眼,你可能早早都悲傷死了,憤激死了,對麼?是了,你聽不見屈原的話,你不過一片流雲一汪大氣而已!真想讓你變成威力無邊的神座。你?你答應了?答應了?呵,上天答應屈原了!上天開眼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大笑著,從高高的峰頂躍入了一片幽明的汩羅江。

  「屈原大夫!回來了——!」老漁人悠長的喊聲響徹河谷,「漁哥們,救屈原大夫!屈原大夫投江嘍——!」頃刻間山鳴谷應,便見江面上點點漁火競相而來,漁人們在船上喊成了一片:「屈原大夫!你在哪裡——」

  山間火把也從四面八方湧來。人們邊跑邊喊:「快救屈原大夫!快跳水了——!」

  茫茫江面上,漁人們的喊聲漸漸地變成了無邊無際的哭聲。

  太陽又出來了,漁舟塞滿了汩羅江面,漁人們默默地劃船尋覓著,竟是再也沒有了喊聲。岸上擠滿了四野趕來的民眾,人們沿江而立,向江中拋撒著米粒飯團。一個小女孩跪在地上不斷向江中叩頭,流淚祈求著:「魚兒魚兒我餵你,千萬別吃了屈原老爺爺。」

  魯仲連與春申君聞訊趕來時,已經是三日之後了。汨羅江的春水靜靜地流淌著,空曠的山谷惟有大片的水鳥在那座孤零零的茅屋上空盤旋飛舞,嘶啞悠長的嘎嘎鳴叫,瀰漫出無盡的悲愴。驟然之間,春申君變得枯瘦蒼老,軟癱在茅屋前竟是泣不成聲了。

  「春申君,屈原大夫不足傚法。」魯仲連平靜得有些冰冷。

  「沒有屈原,黃歇何堪!楚國何堪!」春申君猛然跳起,竟對著魯仲連大喊起來。

  「立國不賴一賢。」魯仲連依舊平靜得冷漠,「屈原之心,已經在放逐歲月中衰朽了,縱是秉政變法,也是刻舟求劍了。君自思之。告辭了。」

  春申君大急:「噢呀仲連,你如何能在此時離開我了?」

  「春申君,時也勢也。」魯仲連笑了一下,卻分明是無奈的苦笑,「我接到密報:燕國樂毅正在奔走聯絡,意在滅齊。本想扶楚帶齊,不想楚國卻是衰頹如山倒。仲連總得盡力周旋,保住齊國,給天下抗秦留得一線生路啊。」

  春申君驚愕了,良久沉默,低聲道:「仲連,黃歇縱然無能,也要拚力撐持住楚國了。齊國若有急難,也好有一片根基了。」

  「春申君,仲連便先行謝過了。」魯仲連歎息了一聲,「春申君,臨別一言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你便姑妄聽之:要得撐持楚國,便不能傚法屈原。屈原之失,在於愚忠,以楚懷王之顢頇昏聵,正是楚國衰落根源,屈原卻始終寄予厚望。最終呢?楚王悲慘地死了,屈原也跟著悲慘地死了。仲連以為:謀國良臣,絕非一個忠字所能囊括,忠而無能,照樣誤國害民!撐持危局,更要緊的是膽略,是勇氣,是見識!君若奮力振作,聯結各方,挺身朝堂,擁立新君,疾呼國難而聲討國賊,昭雎們便是陰險奸詐,安知不會剷除?但有此舉,楚國豈能癱倒滅亡?若一味傚法屈原伸頸等死,非但君身敗名裂,楚國又豈能不亡了?」魯仲連戛然打住,對春申君深深一躬,便飛身上馬風馳電掣般去了。

  春申君癡癡地望著魯仲連背影,驟然一個激靈,向著茅屋深深一躬,便猛然飛身上馬,飛出了幽靜空曠的汨羅江。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7:40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9:03 PM 編輯

第七章 興亡縱橫
第一節 燕山氣象 赫然大邦



  魯仲連星夜北上,幾經輾轉,終於在大梁尋著了田單。

  自從營救楚懷王之後,田單便按照原先謀劃撤出了鹹陽,將商旅根基暫時紮在了大梁。魏國連年衰退,生意大是清淡,但田單已經顧不得去思謀商旅振興,只在埋頭籌劃另一件大事。正在這時,魯仲連風風火火地趕到了。一見面坐定,魯仲連急迫便問:「田兄,臨淄如何?快說說!」田單搖搖頭:「不妙。人心惶惶,流言多得不想聽都不行。」魯仲連心中一沉:「孟嘗君呢?如何不見他動靜?」田單歎息一聲:「又被罷黜了,能有甚動靜?這次,連唯王是從的田軫也被拉了下來。仲連啊,我看齊國——」「別說喪氣話!」魯仲連一口打斷,「無論如何,燕國總是還沒動兵。一路想來,你我須得分頭行事:我去燕國,設法化解燕齊恩怨;田兄回臨淄,設法與孟嘗君斡旋朝野,逼齊王改弦更張,先平息天下對齊國的戒懼之心!田兄,家國危難,不能知難而退!」每逢危機關頭,魯仲連的堅定果敢總像一抹鮮亮的眼光,使田單感到振奮。雖然是辭色嚴厲,田單卻覺得心中塌實,立即點頭道:「好!我也正要回臨淄呢。家老說,臨淄的外商已經撤空了,連老世族都在悄悄地尋覓避難之地呢。族人們都等我回去決斷去向。」說到末了,不禁又是一聲沉重地歎息。

  默然良久,魯仲連霍然起身:「田兄,我這便走!」

  「事急也不在一時,你連飯還沒用呢!」

  「誰說不在一時?」魯仲連已經拿起了長劍,「你只給我三日乾糧、一百金、換一匹好馬,我要晝夜兼程!」

  「來人!」田單一揮手,「三日乾肉乾糧袋、兩百金、天保,立即便來!」

  「嗨!」一聲答應,那個精悍的家老便疾步去了。田單恍然笑道:「仲連,小越女呢?」魯仲連也笑了:「回南墨覆命去了,總不成老跟著我了?」「還回來麼?」田單追了一句。魯仲連臉便驟然一紅:「這我卻如何知道?你也忒聒噪了些。」田單大笑:「呀!魯仲連也有急色之時,當真稀罕了!我是說,小越女奇女子,莫得弄丟了也!」此時便聞一聲長長馬鳴,魯仲連便是一笑,「丟不了!走,馬來了。」

  來到廊下,精悍的家老已經在牽馬等候:「稟報總事:全部物事已在馬背皮囊!」

  「仲連,這馬卻是如何?當得天保麼?」田單知道魯仲連酷愛駿馬,胯下那匹鐵灰色胡馬非同尋常,便先問了一句。

  「方纔一聽嘶鳴,便知斷是好馬!」魯仲連說完才瞄了一眼,雙眼頓時一亮。只見這匹駿馬通身黑亮,四踢卻是雪白,肩高足有六尺餘,兔頭狐耳,鷹眼魚脊,當真威風之極。魯仲連所學甚雜,曾經讀過《相馬經》,又與趙國著名相馬師王良的嫡孫交好,對相馬也算略知幾分,聽田單說出「天保」二字,便知定是好馬。天下相馬師將好馬分為三等:良馬、國馬、天下馬;國馬也稱「國保」或「國寶」,天下馬也稱「天下保」或「天下寶」,時人通常也呼為「天保」。及至一端詳,才知這匹駿馬絕然是馬中極品,不禁驚歎:「何至天保,直是神品也!」又恍然醒悟,將馬韁一下塞到田單手中,「你比我事急,天保你自留下。」

  「哪裡話來?」田單又塞回馬韁,「你是孤身奔波,講究個良馬利器。我縱事急,畢竟人多,也可換馬。不要推辭了,走吧。」

  「好!那我便走了。」輕輕一縱,魯仲連便坐上了馬背,一聲「後會有期」,天保便是蕭蕭一鳴,向著大門平穩急走。

  「臨淄再會——!」田單遙遙招手。

  出得大梁北門,魯仲連拍拍馬頭:「天保,走了。」那天保便是短促的一聲嘶鳴,大展四蹄,直是一道黑色閃電般飛了起來!魯仲連本是出色騎手,伏身馬背頭接馬耳,兩腿始終不輕不重地夾著,便覺兩耳忽忽生風兩邊的山巒林木一排排向後倒去,直如騰雲駕霧一般,不禁便是一聲高喊:「天保——!好本事——!」

  那天保果然驚人,非但快如閃電,而且耐力悠長,一氣大飛一個時辰,便小步疾走片刻,換過氣來又是大奔如飛。如此半日一夜,竟只在中途休憩了小半個時辰人馬各自打尖,便又如飛北上。一過易水便是燕國,雖是飛掠而過,魯仲連也覺察到了一種顯然的變化——時當初夏,遍野麥浪翻滾,道邊村疇連綿炊煙裊裊,雞鳴狗吠之聲不絕於耳,顯然是熱氣蒸騰的富庶氣象,與當年魯仲連初來燕國時的蕭疏荒莽直是兩個天地。

  次日午後,青青燕山已經遙遙在望了。

  「天保,慢些了。」魯仲連輕一拍馬頸,天保便倏忽變為碎步走馬。

  事實上魯仲連也不得不慢下來。這條直通薊城的官道,在十多年前還只是一條坑坑窪窪僅容錯車的松土路,兩邊荒草沒膝,與中原的荒野城堡幾乎難分伯仲。商旅諺云:「燕山路,顛鬆骨。鐵車散,木車哭。」說得便是這條燕國直通中原的唯一「大道」。最主要的官道尚且如此,燕國窮弱可見一斑。目下卻是非同尋常!一入燕國,便是三丈多寬的夯土路面,除了兩邊的人道馬道,中間可並行三車。到得薊城之外百里,夯土大道驟然拓寬為六丈,大道兩邊兩層大樹,濃蔭覆蓋路面,夏日竟是涼爽愜意。但最令魯仲連驚訝的,還是道中車馬如流連綿不斷的商旅貨車與時常撞到眼前的特使軺車。方今天下,除了秦國的關中大道,已經沒有第二個國家有如此氣象了。燕國素來荒僻,除了馬商鹽商,中原商旅很少北上。長期以來,燕國的商路實際上只有兩條——齊國、北方匈奴與東胡。如今這大道上卻是商旅如雲輻輳大集,各色貨車連綿不斷,當真令人懷疑走錯了地方。魯仲連不禁便大是感慨,人云水暖鴨先知,這邦國盛衰,卻是商旅先知了。齊國雖是煌煌「東帝」,臨淄商旅卻已經在悄悄外逃了;燕國雖是老窮貧弱,天下商旅卻已經趨之若騖了。見微知著,這流動的商旅財貨,便是國家盛衰之徵兆也。如此大勢,故國君臣卻是醺醺然不知其危在旦夕,故國庶民也是陶陶然不知其大難將至,魯仲連一身之力,奈何如之?

  「商旅停車,騎者下馬,勘驗照身——」連綿長呼遙遙從城下傳來。

  薊城箭樓已在眼前,魯仲連便下馬牽著天保,從人流邊緣向最邊上的小城門洞走來。順便打量,便見城門下守軍整齊列為四隊,中間大城門兩隊,兩邊小門各一隊,盔明甲亮精神抖擻,勘驗照身竟是毫不馬虎。自商鞅變法在秦國實行「照身帖」勘驗行人身份,這「照身」便在天下迅速流傳開來。學不學變法不打緊,這「照身」制可是一定要學的,查罪犯藏匿、查商旅賦稅、掌控國人遷徙動向,都是靈便快捷,何樂而不為?學歸學,這「照身」制一到他國卻便變味兒,成了市吏城吏敲詐路人錢財的獨門利器!田單久走商旅,深知箇中奧秘,曾經對魯仲連苦笑著說:「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照身之謂也!你要扶持屈原變法,便對他說:變法不深徹如商鞅,便萬莫行照身之制,否則,商旅絕路矣!」魯仲連也是奔波天下的人物,如何便不知其中之黑,只不過不如田單那般切膚之痛罷了,聽田單一說,倒也是恍然歎息:「都說商鞅變法好,可要學商鞅變法,卻是談何容易啊!」

  「你,出照身。」

  魯仲連便從披風襯裡的小袋裡拿出了一件物事,手掌般大的一寸多厚的一方竹板,上面刻畫著他的人頭像,寫著他的姓名,更要緊的是烙著一方官印。那是官府特製的一種鐵印,燒得將紅不紅,輕輕往刻好頭像姓名的竹板上一烙,一方火醬色的陽文官印立刻便清晰的凸現出來!發照身帖的都是大國,齊國在蘇秦變法時就推行了照身帖制,用的便是這種質地堅實細密光潔發白的竹板,四周還嵌進了一道細亮的銅線,等閒工匠也難以仿製出來。

  「齊國人。」城門吏一接過這方極是精緻的照身,看都沒看便先說了一句,然後看一眼照身,再看了一眼面前這個偉岸的漢子,「魯,仲,連?」魯仲連淡淡的點頭一笑,便拿出一隻銅刀極其自然地塞到城門吏衣襟的小袋裡。這銅刀卻是百餘年前齊國的一種老式刀幣,流傳至今極是貴重,時人稱為「老齊金刀」。對於一個城門吏,縱然小財不斷,這老齊金刀也是極為稀罕的金貴物事。

  「哎哎!這是何意?」城門吏覺得口袋一沉,立時便沉下臉摸出了銅刀,「齊人有錢,便想壞我官身了?拿回去!還拿黑眼看今日燕國麼?」

  「當真不要?」魯仲連非但沒有尷尬,反倒是呵呵笑了。

  「聒噪!」城門吏很是不耐,「我想要,你倒是借我一顆頭了?」

  「言重了吧。」魯仲連手心掂著銅刀,臉上仍然揶揄地笑著。

  城門吏手掌一掠,便極是利落地從魯仲連掌心拿走了銅刀,「噹啷!」一聲便撂進了旁邊一個陶俑裡。這陶俑與人等高,大張著嘴巴,身上卻寫著大大兩個紅字——官吞金!城門吏笑道:「滿意了吧?還有多少,儘管往這裡丟,十萬八萬我都要!」

  魯仲連哈哈大笑,牽著天保回身便走了,一路走來竟是感慨百出說不清究竟是何種滋味兒,直到齊國商社門前,才收回了飄得很遠的思緒。燕齊兩國是源遠流長的鄰邦,齊商素來是燕國的商旅主流,燕昭王即位後的十幾年裡,齊商更是大舉北上,生意做得大是紅火。薊城的齊國商社,本來是齊國在外商社中最不起眼的一個,不到二十年,竟然發成了隱隱然與鹹陽的齊國商社比肩而立的大社,在王宮西面的一條幽靜小街裡起了一座六進八開間的大院!來時田單曾著意叮囑:薊城齊社的總事曾經是田單的商旅弟子,精明可靠,要魯仲連還是住在商社。也是魯仲連素來不喜歡邦交賓客雲集的驛館,那煩瑣的禮儀以及與使節們頻繁的應酬,實在是機密大事不宜,便欣然接受了田單的動議。

  商社的好處是顯然的。那個總事很少說話,便是對雄姿英發的天保,也只說了兩個字:「好馬!」便將魯仲連安頓在一個僻靜小院落,又特意對僕人吩咐了將天保單槽養息,再留下一句話:「在下本是田氏門人,先生有事,隨時找我便了。」便匆匆去了。待魯仲連沐浴梳洗完畢,一個老僕便送餐進來,吃過飯便再也沒有人來了,大樹上啁啾鳥鳴,更顯得小庭院幽靜異常。正當暮色降臨,燕山晚風掠過院落,實在是涼爽愜意。

  寬袍大袖,散髮披肩,魯仲連便在庭院徜徉漫步。雖然一路馳驅奔波,他卻沒有絲毫的睡意。他要思謀一番,究竟是先見燕王,還是先見樂毅?按照縱橫家遊說傳統,通常都是直接請見國君,成與不成,立竿見影。可在燕國,這個樂毅卻是太要緊了,縱然說通了燕王,樂毅不通還是有可能前功盡棄。倒不是樂毅專權,而是這燕昭王對樂毅十分的倚重,說是言聽計從也不為過。

  以燕昭王姬平之能,理亂招賢而大興燕國,對樂毅卻是如此推重,樂毅豈非奇人也?

  還是在入楚之前,魯仲連曾經對樂毅家世作過一番查勘,雖然始終沒見過這個樂毅,實在卻是歆慕已久了。在春秋時期,樂氏的第一個顯赫人物是宋國的大司馬樂喜。大司馬掌兵,樂喜能征慣戰,在宋國爭霸中功勳卓著,樂氏由此而名聞天下。後來宋國衰落,樂氏族人便遷徙到了晉國,在晉國世家大族魏氏的領地做了「國人」,耕稼謀生。到了戰國初年,樂氏又出了一個奇才,便是後來赫赫大名的兵家名將樂羊。這時的樂氏雖是「國人」,卻是那種僅能溫飽自立的平民農戶,遠非富庶世族,唯一比隸農優越者,便是可以從軍做戰車騎士。這個樂羊聰穎厚重,少時便將家中兩車藏書反覆揣摩,談吐見識竟是每每令族人稱奇!樂羊加冠之年,恰逢魏趙韓三家分晉,魏氏剛剛立國,魏文侯廣招材士,魏國一片蓬勃興旺。樂羊感奮不已,便要從軍立功。族老們大是嘉許,合族之力,為他打造了一輛戰車與一副上好甲冑,又購置了兩匹汾馬,樂羊便做了魏國騎士。那時魏國正在開疆拓土,戰事頻仍,十年之間,樂羊便以赫赫軍功做了魏國上將軍。

  做上將軍之後,樂羊的第一場大戰便是進攻氣焰甚盛的中山國。中山國恰恰卡在魏趙燕秦之間的大河東岸山地,奪得中山國,魏國便是北可直通陰山南可直抵淮水的第一大國了。也正因為如此,對中山之戰便成為當時天下矚目的焦點。中山國惶恐不安,便將在中山經商的樂羊的長子囚禁起來做了人質,派秘使脅迫樂羊退兵。樂羊對來使冷冷道:「父子,私情也。邦國,公器也。為將者,豈能以私情之生死,亂公器之進退?」中山國君本是乖戾暴烈,竟立即將樂羊之子投進碩大的油鍋烹殺!而後立即派特使趕赴魏國軍營,聲言送給樂羊一份最豐厚的中山禮。中軍司馬打開木匣,卻是一隻打造得極為精緻的銅箍木桶,桶身赫然四個大字——樂氏肉羹!樂羊一驚,幾乎便要昏倒,卻硬是以驚人地定力扶住了帥案,平靜地說了一句:「且盛以杯過來。」中山特使原以為國君所料無差,樂羊定會神志昏亂而無法統軍,卻不料樂羊竟是平靜冷漠如常,便大是驚悚,待樂羊坐在案前將一杯羹啜完,特使竟是當場驚裂心膽,瘁死過去了。

  消息傳到安邑,魏文侯大是感慨:「樂羊為國若此,竟食其子之肉矣!」

  站在旁邊的丞相睹師贊卻笑著說了一句:「其子之肉,尚且食之,誰人之肉又能不食?」

  魏文侯目光一閃,竟是默然無語。

  待樂羊一戰滅了中山國班師歸來,魏文侯大封樂羊於靈壽之地,鎮守中山,享萬戶之民。但是,魏文侯從此卻對樂羊有了戒懼之心。樂羊深沉明睿,心知國君對自己有了猜疑,卻是不動聲色,接著便得了一種需要養息的重病,交出兵符並遣散了族中私兵,便請准魏文侯回封地養息去了。族人皆以為樂羊正在功業之時,大是不解,幾位族老便來探詢激勵。樂羊笑道:「凡事成於一,敗於二,況天有二心也?」從此深居簡出,竟是從來不過問國事。後來魏文侯謀劃要奪秦國河西之地,幾次欲請樂羊復出,都終因睹師贊那支冷箭而不能釋懷,竟是一直沒有成行。後來若不是吳起從魯國來投,魏國可能連一代霸業都難以為繼。公忠能三才具備的樂羊,終其一生都未能獲得魏文侯的信任,竟在長期鬱悶中盛年死去,臨終叮囑子孫:「我葬靈壽,莫回安邑。」

  後來,孟嘗君說給魯仲連一個故事:孟嘗君祖上曾經問過魏武侯後期的丞相白圭:「魏文侯名過齊桓公,而功業卻不及五霸,因由何在?」那白圭以商旅奇才做了魏國丞相,見識不凡,悠然答道:「魏文侯以學人子夏為師,以名士田子方為友,敬養賓客段干木,此名之所以過齊桓公也。然則,對此三人僅私情而已,重用於國則疑。以私勝公,敬賢多疑,此文侯之短也。是故,文侯名雖盛而功業不及五霸也。」孟嘗君對魯仲連說,白圭這段話實際上是在說魏文侯與名將樂羊的故事,只不過顧忌耳目而借用子夏等人之名罷了。

  因了這塊說不出的心病,樂羊之後,樂氏族人便從來不在魏國謀求功業了。到得樂毅成了兵家名士,竟也毫不猶豫的投奔了衰弱的燕國,而不願留在儘管不斷衰落但卻遠比燕國強大富庶的魏國。便是這個樂毅,目下正在燕國執掌大軍,與燕王極是相得,先見他還是先見燕王,還當真是各有利弊。當然,最好是一次能同時見這君臣二人,然則這樣也有一樣不利處:一旦碰壁,便再也沒有了迴旋餘地。魯仲連奔走列國,還從來沒有為如此一個細節如此細加揣摩過,畢竟,這是關乎齊國命運的大事,一個不慎出錯便是戰火連綿,魯仲連如何能不格外小心?

  思忖良久,魯仲連終是拿定主意:先見樂毅。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7:41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9:05 PM 編輯

第二節 樂毅算齊見分毫


  在薊城的東南坊,有一座六進庭院的府邸,這便是目下在燕國炙手可熱的亞卿府。

  燕國是周武王滅商後首次分封的最老牌諸侯,始受封者便是赫赫大名的召公奭,周武王的弟弟。使燕人驕傲了幾百年的,便是這最嫡系的王族諸侯。也正是這個原因,燕國的一切都原封不動的保留了周人的習俗與傳統。都城建築也是一樣,薊城的格局幾乎便是一個鎬京翻版,只不過規模氣勢略小罷了。與鎬京一樣,薊城王宮以外的街區都以「坊」劃分,而「坊」的命名則以王宮方位而定。東南坊,便是王宮東南的一片官宅區。這裡緊靠王宮遠離商市,一色的青石板街,街中大樹濃蔭,幾乎沒有尋常行人,但有行走,都是轔轔車馬,整個街坊竟是幽靜得有些空曠。

  令魯仲連驚訝的是,亞卿府門前竟是車馬冷落,與遙遙可見的相鄰府邸的訪客如梭相比,這裡當真是門可羅雀。樂毅的亞卿之位與秦國當年的左庶長極是相似,職爵不是很高,權力卻是很實在——領軍主政文武兼於一身!無論在哪個國家,此等實權大臣都是百僚矚目,更不說目下朝野皆知樂毅與燕昭王的莫逆情誼了,如何府前竟是車馬寥落?

  「臨淄魯仲連拜見亞卿,敢請家老通稟。」儘管心存疑惑,魯仲連還是依禮行事,按照天下慣例,將這些門吏一律呼為「家老」。

  「先生便是魯仲連麼?」一個帶劍門吏從又窄又高的石階上登登登小跑下來,當頭便是一躬,「請隨我來便了。」

  「請問家老,亞卿知曉我要來麼?」魯仲連大是驚奇,儘管他與樂毅有可能相互聞名,但卻素不相識,也沒有通過任何人通連中介,如何這樂毅便知道他要來?

  「亞卿只吩咐:臨淄魯仲連若來,請在府中等我。餘事小吏不知。」

  「亞卿不在府中?進宮了麼?」

  門吏卻只一句「餘事小吏不知」,匆匆將魯仲連領進第三進正廳交給一個年輕的書吏,便匆匆回頭去了。書吏恭敬地一躬:「亞卿吩咐:事急,片刻不能回府,先生若欲等候,便請書房消閒。」言下之意,若只稍坐或不想等候,便在正廳上茶,也可以不上茶便走。魯仲連素來豁達不拘小節,聽罷便是哈哈大笑:「亞卿如此可人,不等卻是如何?」書吏便是一拱手:「如此,先生請隨我來。」便領著魯仲連出了正廳,過了一道門檻影壁,來到第四進小院。

  這是一進極是幽靜的小庭院:北面正屋,兩側廂房,南面一道高大的影壁,便自然構成了一方天井;天井小院中,一片青竹蓬蓬勃勃;通向後進的走廊都從兩邊廂房後繞過,進入後園與跨院、廚屋等處的僕役人等,對這裡完全沒有干擾,卻是幽靜中帶著隱秘。魯仲連素來喜歡獨居小庭院,對孟嘗君那門戶繁複的門客院更是熟悉,恍惚之間,便覺得這座小庭院直是套在千門萬戶之中的一個隱士居所,不禁便是一聲讚歎:「簡、密、靜,好所在也!」及至巡梭再做打量,竟是油然生出敬佩之心來。

  如此一座庭院通稱為「書房」,原本便是奇特。北面三開間正房的門楣之上,卻是一塊長約六尺的白底綠紋玉,赫然鑲嵌著「莫府」兩個大銅字。門前一個紅衣文吏垂手肅立紋絲不動,卻是一尊石俑一般。這「莫府」便是「幕府」的本字,後人解說云「師出無常處,所在張幕居之,以將帥得稱府,古稱莫府。莫與幕同。」樂毅執燕國大軍,莫府卻設在如此不起眼的一間石屋,當真令人感喟。顯然,幕府便是他處置軍務的處所,是這「書房」裡最不能為外人涉足的地方了。

  東西兩側廂房也各有字,卻都是竹牌紅字,東曰「數典」,西曰「操樂」。顯然,這東廂便是真正的書房,以「數典」命名,足見藏有諸多典籍;西廂便顯然是琴室了,但有閒暇,操琴而歌,豈不快哉!魯仲連原是多才多藝之名士,良馬名器詩酒琴劍棋書歌,幾乎無不喜好,如今見樂毅「書房」如此格局,不禁便大是讚歎:「如此將軍,真雅士也!」

  書吏卻是肅然拱手:「原是亞卿知先生風雅之士,恐先生枯坐無趣,是以請先生進得書房消磨。先生但自坐,我來煮茶。」

  聽書吏如此一說,魯仲連大是舒心。久聞樂毅賢名,卻是無以謀面,今日一窺,其人尚未露面,便有一股高潔古風悠悠然飄來,如此之雅士卻竟是秘密操練二十萬大軍欲圖成一國霸業的大軍統帥,書琴伴幕府,虎帳飛長歌,其灑脫倜儻當真令人神往也!恍惚之間,魯仲連怦然心動了——如此高風雅量之士,直是神交知己!一個朦朧,又一個激靈!樂毅兵鋒所指正是齊國,敵意與仇恨正像大山一樣橫在他們中間,一己之清風能吹散那厚重壓城的裹挾著世代仇恨恩怨醞釀著疾風驟雨的沉沉黑雲麼?

  信步走進西廂,魯仲連便是一聲深重的歎息,坐在琴台前大袖一拂,叮咚琴音便是清越飛揚,高亢的齊音長歌竟是破喉而出——

  天保定爾 以莫不興

  如山如阜 如岡如陵

  如川之方至 以莫不增

  民之質矣 日用飲食

  群黎百姓 遍為爾德

  如月之恆 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壽 不騫不崩

  如松柏之茂 無不爾或承——

  「曲高和寡,信哉斯言也!」一聲大笑從庭院朗朗傳來。

  魯仲連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從座中站起來到廊下,赫然便見天井中站著一位氣度不凡的中年將軍:一領大紅斗篷罩著細軟的鱗片鐵甲,一頂青銅矛盔卻夾在腋下,一頭長髮便散披在肩,與胸前長鬚竟是相得益彰,一張黑中泛紅稜角分明的臉膛,一看便是白臉書生的底子,身材雖不高大,卻自有一種偉岸,一身戎裝,卻分明透著幾分瀟灑神韻。

  「《天保》之意,原是盡人皆知,何堪曲高和寡也?」魯仲連便是抱拳一拱。

  「曲高和寡,又豈在唱和相隨?」

  「將軍之意,是說太平歲月無從力行?」

  「高潔者獨行,入俗者合眾。大爭之世,何能例外?」

  「大爭爭太平。從我做起,合眾之力,何愁兵戈不息?」

  將軍大笑:「千里駒果然志向高遠,樂毅佩服!來人,院中設座,我與先生痛飲!」

  「綠竹之圃,正當清酒,將軍果真雅致也!」

  樂毅笑道:「睹物生情。雅與不雅,卻在品嚐者心中生出。此情此景,有高士便雅,無高士便俗。雅也俗也,原在變幻之中。」

  「將軍腹有玄機,卻將這個『雅』字說得透,魯仲連佩服!」

  便在這片刻之間,那名書吏帶著一個僕人已經將宴席安排妥當——兩張木案,兩片草蓆,案上一個陶盆一隻陶碗,中間立著一隻兩尺高的紅木桶,竟是簡潔樸實得沒有一樣多餘的物事。那書吏正在斟酒,樂毅便拱手笑道:「仲連兄入座便了。」待魯仲連坐定,樂毅便舉起了陶碗:「先生遠道而來,一碗燕酒權做洗塵,來,乾了!」魯仲連雙手舉碗:「得遇將軍,幸甚之至也,乾了!」便汩汩飲了下去,悠然哈出一口酒氣:「清寒凜冽,燕酒果然不差!」樂毅笑道:「好說!先生但喜歡,臨走時樂毅便送一車與先生了!」魯仲連大笑搖手:「燕酒便在燕山喝,方才出神!」樂毅卻是喟然一歎:「也是啊,窮國無美酒!老燕酒以燕麥釀之,兌燕山泉水而窖藏,清寒有餘而厚味不足,天下便有了『燕酒出燕淡』之說。如今不同了,此乃五穀純釀,易地而酒質彌堅,先生便試試了?」魯仲連不禁有些歉疚,慨然笑道:「既蒙將軍相贈,魯仲連自當大飲一車!」

  「先生此來,何以教我?」倏忽之間,樂毅臉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魯仲連見樂毅如此鄭重地口吻,不禁肅然拱手道:「仲連不才,想為燕齊修好盡綿薄之力,以使兩鄰庶民有個太平歲月,懇望將軍納我一策,消弭兵戈。」

  「先生何出此言?」樂毅慷慨一笑,「三十多年來,齊國咄咄逼人,燕國吞聲忍氣。齊軍入燕三載,掠財無數,殺人無算;燕國割地而不敢求還,大將被殺反而謝罪,齊民入燕爭漁而燕國反要賠償,如此等等,燕國為的便是給庶民求得一個安寧太平,豈有他哉?先生今有太平長策,燕國敢不接納?先生但說便是了。」

  「將軍才略,令人敬服!」魯仲連由衷讚歎一句,便是微微一笑,「以將軍之明,豈不知今日齊國已非昨日齊國,開罪天下,千夫所指,與六國修好尚且不及,何能再對燕國頤指氣使?而將軍在遼東寒暑十載,練得精兵二十餘萬,正欲連結天下戰國攻齊復仇,眼看便是兵連禍結,將軍卻說『燕國敢不接納』,豈非言不由衷?」先將話說開說透,而後再來商討方略方可實在,這便是魯仲連此刻所想。

  樂毅悠然一笑:「魯仲連果然縱橫名家,所見甚透!」卻忽然口氣一轉,「然則,燕國練兵,所在若何?先生卻是走眼了。」

  「此話怎講?」

  「燕國練兵,所為只有一個:自立於天下,不再重蹈覆轍,不再被齊國吞滅。」雖然語氣並不激烈,樂毅的神色卻是那種無法撼動的氣勢,「齊王稱東帝,吞併天下之心路人皆知,假若先生做燕人,莫非可以不練兵?」

  「罷了!未發之兵,不可測其道。」魯仲連長長的一聲歎息,撂過了這個說不清的話頭,「將軍,聽我目下一策如何?」

  「先生但說。」

  魯仲連一口氣便說了下去:「齊國退還燕國歷年所割十五城,並燕南水面;誅殺張魁事件,齊王向燕王謝罪;當年掠燕財貨,齊國加三成退還並賠償;如此做來,燕國可願罷兵立盟,兩國修好?」

  「這是齊王之意?」樂毅悠然一笑,閃亮的目光便盯住了魯仲連。

  「齊王稟性雖不同尋常,然邦國安危事大,定能擇善而從。」魯仲連自然知道樂毅疑惑所在,雖則對說服齊王並沒有十分把握,但還是堅定明朗。

  「好!」樂毅拍案而起,「先生有此大志,樂毅自當鼎力輔助。我這便進宮稟報燕王,先生便在這裡消磨一時。」

  魯仲連原本只是想說服樂毅不要反對,然後他便可以全力說服燕王。戰場是軍人的功勳所在,自古以來,掌兵大臣十有八九都是強硬主戰派。樂毅十載練兵苦心備戰,而且已經開始了與中原各國的秘密聯絡,縱是賢明之士,如何便能放棄這個長期謀劃的目標?惟其如此,魯仲連實在沒有想到樂毅如此快捷明朗,非但一口贊同齊燕修好,且要立即進宮!一時之間魯仲連倒是困惑起來,意味深長地一笑:「十載功夫,將軍不怕付之東流?」

  「先生差矣!」樂毅哈哈大笑,「好戰必亡,忘戰必危。樂毅固然好兵,然身為國家重臣,豈能以一己之好惡,度國家之利害?燕國但能不動干戈而收復失地,回復尊嚴,樂毅何樂而不為?」說罷一拱手,竟是大步去了。

  魯仲連怔怔地望著樂毅背影,竟是百感交集地長歎了一聲。

  燕昭王正在書房密室端詳那幅可牆大的《齊國山水城池圖》。

  這是樂毅派遣堪輿師數十次潛入齊國,花費十餘年心血精心繪製的一幅秘密地圖,只有兩幅,一幅在這裡,一幅在樂毅幕府。尋常但有空閒,燕昭王都要獨自站在這裡長久地默默地端詳揣摩。他是在燕國內憂外患劇烈交匯的血火中拚殺即位的,加冠於危難之中,崛起於廢墟之上,國仇家恨,點點滴滴都滲透了他的每一個腳印。而在所有的仇恨中,齊國刻在他心頭的傷痕則是永遠都無法泯滅的。

  說起來,燕齊兩國在周武王始封諸侯時都是首封大國,都是帶著鎮撫邊患的重任在荒莽山原披荊斬棘艱難立國的功臣部族。召公奭、太公望,那是多麼輝煌的兩個名字啊!西周三百餘年,魯、晉、燕、齊四大核心諸侯,便是支撐整個華夏的四根擎天大柱。魯晉定中原,燕齊鎮邊陲,忠心事王,共討叛逆,四國之間幾乎從來沒有發生過齷齪。燕齊兩國同在邊陲,一北一東相毗鄰,唇齒相依水乳交融,當真是兄弟之邦。進入春秋動盪之期,齊晉漸漸強大了,魯燕漸漸式微了,不知不覺的,燕國便成了追隨齊國腳步的附庸式盟邦。縱然如此,畢竟老根還在,終姜齊之世,燕國與齊國還是維繫著互相救濟輔助的久遠傳統,邊界也從來沒有駐軍。可是到了春秋後期,田氏取代姜氏公室,齊國便成了「田齊」。一切齷齪,一切仇恨,都是從那時開始的。作為王族諸侯的燕國,始終對田氏「篡國」耿耿不能釋懷,將新齊國始終看作一個異類叛逆,不與齊國通使,還在邊境駐守了兵車八百輛!要不是燕國已經衰弱得自顧不暇,擁有「代王討逆」大權的燕國也許早早就對這個「田齊」興師問罪了。興師不能遂心,燕國便只有變著法兒冷落這個新貴,禁止通商、封鎖關梁、不通使節、不與會盟、邊境駐軍等等等等,燕齊邦交便倏忽降到了冰點。

  田氏新齊國立足未穩,卻是急於與大諸侯們修好會盟,通商互助,自然便要首先結好燕國這個毗鄰的王族大國。反覆試探,齊國竟然都碰了硬邦邦的釘。有一次,兩國漁民因在濟水捕魚而大起械鬥,齊桓公田午便將齊國漁民全部押往燕國,交燕簡公處置。誰也沒有想到,燕簡公竟下令全部殺了齊國漁民!同時對燕國漁民大加褒獎,還破天荒派出特使責令齊國向燕國請罪!燕國的倨傲,終於激怒了這個正在蓬勃成長的新貴,齊國憤憤然開始了與燕國的冰冷對峙。到了戰國初年的齊威王田因齊即位,力行變法,齊國實力大長,倏忽二三十年便成了天下第一流大國。這時的燕國,卻在恪守祖制的懵懂歲月中沉淪為疲弱之邦,除了皇皇貴胄的血統,幾乎是要甚沒甚。於是,蒼老的燕國只有極不情願地跟在齊國後面亦步亦趨,儼然宗主與附庸一般。

  燕文公任用蘇秦,燕國終於有了一個崛起的機會。惜乎天不假年,文公尚未來得及等蘇秦合縱成功便驟然病逝了。燕易王倒是雄心勃勃,偏偏又重用了更加野心勃勃的子之。這個子之凶狠酷烈,毒殺了燕易王,軟禁了燕王噲,最後又逼迫燕王噲將王位禪讓給他,接著又毒殺了燕王噲。子之做了燕王,燕國的大劫難便驟然降臨了。

  當時好容易保住太子之位的姬平被迫離國,流落於王族封地。為了復國,他聯絡王族發動了一場兵變,不想卻被凶悍的子之一舉擊潰。姬平再次流落封地藏身,無奈之下,便秘請齊國發兵靖難。齊宣王本來就一直在等待出兵機會,應姬平之邀,立即大舉發兵燕國,剿滅了子之,將燕國財貨搶掠一空,還大火焚燬了薊城,給姬平留下了一個滿目廢墟遍地瘡痍的爛攤子!國人在痛罵齊國的同時,也惡狠狠地詛咒著那個搬來齊人的子之。姬平很清楚,要不是將搬來齊兵的惡名轉嫁給死無對證的子之,他這個國王還當真要被國人撕碎了祭祖。就這樣,做了燕王的姬平深深地掩藏了這個永遠流血的傷口,開始了艱難的復國。安撫百姓,恢復生計,求賢變法,周旋列國,練兵備戰,終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日。雖然正當不惑之年,他卻已經是兩鬢蒼蒼的老人了。幾十年來,他一日也沒有忘記向齊國復仇,雖說沒有像越王勾踐那樣日喊三次,也是經常在夢中霍然坐起,看著漫天星斗愣怔莫名。

  「稟報我王:亞卿晉見。」御書的聲音從密室門外輕輕傳來。

  「稟報甚來?老規矩,請亞卿到書房便了。」燕昭王一聲吩咐,便已經出了密室。他從來不在書房接見大臣,惟獨對樂毅例外。御書雖然知道這個例外,但見國君獨在密室,仍然不敢大意。況且,樂毅剛剛從這裡離開不到兩個時辰,便又匆匆進宮,也實在令人意外。見國君並無異常,御書才輕步走了出去。

  「君上,魯仲連來了!」樂毅大步匆匆地走進書房,一拱手便是一句消息。

  「魯仲連?啊,想起來了,臨淄千里駒,新一代縱橫策士。」燕昭王竟日思謀天下大勢,對邦交人物極是熟悉,竟是提到便知,「說說,他意欲如何?」

  「魯仲連要斡旋燕齊修好。」樂毅悠然一笑,便將魯仲連在他府中的事體詳細說了一遍,「君上以為如何?」

  燕昭王心中一沉,一時竟是愣怔默然。對齊國開戰,這是他朝思暮想的興邦大計,也是與樂毅幾位重臣長期謀劃的秘密國策,眼看便要推出水面了,卻突然有人要斡旋燕齊言歸於好,而且提出了確實令人怦然心動的修好要件,倒是真令燕昭王一時回不過神來。齊國若退了燕國失地、賠補了昔年財貨,再加上賠罪,再要開戰只怕是天下不容;可要說不打齊國了,心中便頓時空落落的,血淚浸泡長久壓抑的國恨家仇便這般輕飄飄滑過去了?燕國若有六十萬大軍,燕昭王便絕不會接受這種修好之約,齊國不想打他也要打,打出來的物事終是實在!可燕國只有二十萬大軍,兵力只有齊國的三分之一,燕國要復仇,便要合縱天下滅齊;而強大的齊國著意修好,燕國再要滅齊,便失卻了道義,「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無道伐國,他國出兵便大是難題。說到底,接受齊國修好,燕昭王覺得憋氣;拒絕齊國修好,燕國復仇便失去了合縱支撐,更是憋氣!思忖良久,燕昭王竟是長長地一聲歎息。

  「君上毋憂,魯仲連之動議,對我大是有利。」

  「有利?」燕昭王急迫道,「說說,如何有利?」

  樂毅卻是從容反問:「君上以為,齊王田地會贊同魯仲連這個修好動議麼?」

  「你是說,齊王不會接受修好之意?」驟然之間,燕昭王兩眼生光。

  「絕然不會。」樂毅搖頭,「此人稟性乖戾,吞滅六國之野心天下皆知,如何能吐出吃進幾十年的肥肉,向一個弱燕低頭?」

  「有理!」燕昭王一句贊同,又突然猶疑,「魯仲連難道想不到這一點麼?」

  樂毅便是一聲歎息:「知其不可而為之,魯仲連也。保國心切,他只是全力一爭而已。」

  「好!」燕昭王拍案而起,「魯仲連天下名士,你我君臣便將這文章做大。」

  「為我合縱六國鋪路。」樂毅會心地一笑,又是一聲歎息,「只怕魯仲連有不測之危了。」

  「天意如此,人力奈何?」燕昭王笑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7:41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9:07 PM 編輯

第三節 狂狷齊王斷了最後一條生路


  快馬三日,魯仲連終於風塵僕僕地趕回了臨淄。

  燕昭王在王宮正殿朝會,隆重地接見了魯仲連,將魯仲連的斡旋之舉詔告朝野,當殿申明:「本王惟以燕國庶民生計為念,但能收回失地財貨,便決意熄滅兵戈,與齊國永久修好!」幾位世族老臣激烈反對,卻都被樂毅義正詞嚴地駁了回去。燕昭王便當殿下詔:由上大夫劇辛指派一名燕王特使,攜國書盟約與魯仲連共同赴齊會商。魯仲連本在秘密試探,未曾想到燕國竟是欣然接受並鄭重其事地將事情公開化,便有些突兀之感,轉而一想,如此做來可逼怪誕暴戾的齊王認真思慮,也未嘗不是好事,所不利者惟有自己處境也,邦國但安,個人得失何足道也?如此一想,便也欣然接受。

  次日離開薊城,燕昭王親率百官在郊亭為魯仲連與特使餞行,殷殷叮囑:「先生身負邦國安危之重任,功成之日,姬平當封百里千戶以謝先生!」魯仲連只哈哈大笑一陣,便與特使轔轔去了。行出燕界,魯仲連便得到義報:燕國已經將消息飛馬通報了其餘五大戰國,燕國接受魯仲連斡旋的修好願望已經是天下皆知了。雖然隱隱不快,魯仲連也只有長歎一聲,先將特使安頓在臨淄驛館,便飛馳薛邑,連夜來見孟嘗君。

  「仲連啊,想死我了!」一身酒氣的孟嘗君一見魯仲連便開懷大笑,「來來來,先痛飲三爵再說話!」

  「孟嘗君啊,你卻好灑脫。」打量著寬袍大袖散髮披肩肥腰腆肚兩鬢白髮的孟嘗君,魯仲連不禁便是淚光瑩然。眼前的這個肥子活脫脫一個田舍翁,哪裡還有當年孟嘗君的影子?

  「別一副慘兮兮模樣,你一來,我便好!來!乾起!」

  魯仲連二話不說,連乾三爵,便是一抹嘴:「孟嘗君,此時你可清醒?」

  「哪裡話來?」孟嘗君脹紅著臉高聲道,「三罈酒算得甚來?你便說事。」

  魯仲連便將燕齊大勢、燕國秘密備戰的情由以及自己的思謀舉動前後說了一遍。孟嘗君竟聽得瞪大了眼睛,驚訝之情便參合著濃濃的酒意僵在了臉上,畢竟是曾經叱吒風雲縱橫天下,孟嘗君如何掂量不出魯仲連這一番話的份量?默然良久,孟嘗君「啪!」的一拍酒案便霍然起身:「仲連,你是否要田文再陪你拼一次老命?」

  「田兄,惟有你我攜手,冒死強諫,齊國尚有轉圜。」

  「好!」孟嘗君大手一揮,「今夜好生合計一番,也待我這酒氣發散過去,明日便去臨淄。」說罷轉身便是一聲令下,「來人!請總管馮驩立即來見!」

  孟嘗君雖然被第二次罷相,但依照齊國傳統,封君爵位卻依然保留著。也就是說,這時候的孟嘗君只是個高爵貴胄,只能在封地養息,無國君詔書便不能回到臨淄,更不能參與國政。這次要驟然進入臨淄,自然便要周密部署一番。魯仲連稍感舒心的是,孟嘗君一旦振作,畢竟還是霹靂閃電一般,儘管門客大大減少,但要順利見到這個行蹤神秘的齊王,還只有孟嘗君有實力做到!否則,魯仲連縱有長策大計,卻是入不得這重重宮闈,徒歎奈何?

  片刻之間,馮驩匆匆趕到,孟嘗君將事由大致說得一遍,末了一揮大手:「你今夜便帶人趕回臨淄,至遲於明日午時將一切關口打通,我與仲連午後進宮。」

  「邦國興亡,絕不誤事。」馮驩一拱手便大步去了。

  「孟嘗君,臨淄門客們還在?」魯仲連有些驚訝了。

  「總算還有幾百人也。」孟嘗君喟然一歎,轉而笑罵,「鳥!兩次罷相,客去客來客再去,老夫原本也是一腔怒火,要對那些去而復返者唾其面而大辱之。可是啊,馮驩一番話,卻將我這火氣給澆滅了。」

  「噢?」幾年不在臨淄,魯仲連也是饒有興致,「馮驩說了一番甚理,能將孟嘗君這等恩怨霹靂之人的火氣滅了?」

  孟嘗君說,便在他被恢復丞相後,那些煙消雲散的門客們竟又紛紛回來了。他正在氣惱大罵,下令將這些去而復返者一律趕走之時,馮驩卻駕著那輛青銅軺車回來了。孟嘗君已經知道了恢復相位是馮驩奔走遊說於秦齊之間的結果,自然大是感喟,連忙出門迎接。卻不想馮驩當頭便是一拜,孟嘗君大是驚訝,扶住馮驩道:「先生是為那些小人請命麼?」馮驩一臉肅然道:「非為客請,為君之言錯失也。馮驩請君收回成命。」孟嘗君愕然:「你說我錯了?我田文生平好客,遇客從來不敢有失,以致門客三千人滿為患,先生難道不知麼?誰想這些人見我一日被廢,便棄我而去,避之惟恐不及!今日幸賴先生復位,他們有何面目再見田文?誰要見我,田文必唾其面而大辱之!」馮驩卻是不卑不亢:「諺云: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君豈不知?」孟嘗君氣咻咻道:「田文愚不可及,不知道!」馮驩依舊是不卑不亢的一副神色:「君不見趕市之人,清晨上貨之期便爭門而入,日暮市曠便掉頭而去麼?並非趕市者喜歡清晨而厭惡日暮,實在是清晨逐利而來,日暮利盡而去。此人之本性也,非有意之惡行也。所謂物有必至,事有固然也。今君失位,賓客皆去,不能怨士子勢利而徒絕賓客之路。馮驩請君待客如故了。」

  「於是,田兄就又成了俠義好客的孟嘗君!」魯仲連哈哈大笑。

  「人心如海也!」孟嘗君卻是百感交集,「你看,我這第二次罷相,算是跌到底了,卻竟有幾百人留了下來,勸都勸不走。怪矣哉!老夫也糊塗了。」

  默然良久,魯仲連便是一聲歎息:「孟嘗君啊,齊國利市也快到日暮了。」

  「鳥!」孟嘗君一拳砸在案上,「日暮了開夜市!不信大齊就塌架了!」

  魯仲連大笑:「說得好!夜市也是市,只要趕得上也發。」兩人大笑一陣,頓時振奮起來,在孟嘗君書房直商議到四更天方才歇息。

  次日清晨,兩人輕車快馬便出了薛邑城堡,一路飛馳,兩個時辰便到了臨淄郊野。奉馮驩之命,一個得力門客已經在郊亭外守侯,與孟嘗君耳語一番,門客便請魯仲連先行獨自入城在孟嘗君府邸等候,而後便放下孟嘗君車簾,將篷車領入一條小道,繞開車馬如流行人如梭的南門,從較為冷清的西門俏無聲息地進了臨淄。這西門是通向燕國的大門,原本也是熱鬧非凡,自從與燕國齷齪不斷,西門便漸漸冷清了。孟嘗君雖然車馬轔轔,卻竟是一個熟識者也沒有遇上。到得府邸,魯仲連已在廳中等候,馮驩也堪堪趕到。孟嘗君卻是開口便一聲笑罵:「鳥!生平第一次悄悄進臨淄,窩囊窩囊!」馮驩道:「南門守將識得主君,只有走西門,若還未進宮便滿城風雨,大事便要黃了。」孟嘗君一揮手笑道:「曉得曉得,你便說,王宮關節疏通了麼?」馮驩道:「疏通了。三個老門客都做了宮門將軍,他們都鼎力襄助。齊王行蹤也探聽確實:午後在北苑觀兵較武。」

  「北苑?如何偏找了那個地方?」孟嘗君臉色便是一沉。

  魯仲連目光一閃:「北苑不能進麼?」

  孟嘗君沒有說話,只咬著嘴唇在廳中踱步。

  ※※※

  午後的王宮一片靜謐,惟獨宮闕深處這片黑黝黝的松林中卻是人聲鼎沸。

  在齊威王時期,臨淄王宮的北苑原是一片松林環繞的湖泊而已。齊宣王酷好高車駿馬,竟日出城馳騁畢竟多有不便,於是便堆起幾座土山石山,將湖水引出鑿成幾條山溪,這片兩三百畝大的空闊松林便被改成了馳驅車馬的「跑山場」。齊湣王即位又是一變,北苑「跑山場」變成了四個較武場——戰車場、鐵騎場、步兵場、技擊場。原因也只有一個:齊湣王好兵好武,經常是隔三岔五的將各類將士調進王宮觀兵較武。齊湣王曾不無得意地對朝臣們說:「觀兵較武,富國強兵之道,成就霸業之要,激勵將士之法,查究奸宄之必須也!」有了如此之多的緊要處,這北苑也自然是大大的重要起來,四個較武場修建得大小不等各具氣勢特色,較武優勝者便在這裡被賜以「勤勉王事,國之精兵」的名號,立獲重賞;失敗者則被責以「嬉戲兵政,國之蟊賊」,將領立刻放逐,兵士立刻斬首!久而久之,這王宮北苑便成了齊湣王治軍立威的重地,也成了齊軍將士望而生畏的生死險關。

  因了齊湣王將這觀兵較武看做激勵朝野的正經大事,尋常時日也常聚來朝臣觀看評點,縱然沒有下詔,某個大臣偶然進宮撞上,也會被召來陪觀。然而,令朝臣們大大頭疼的是,誰陪觀兵誰就得在最後的賞罰時刻代王擬詔;多有大臣對這種因一場比武便定生殺的做法本來就大不以為然,若恰恰遇上當場斬首出色將領,耿直大臣便要力諫赦免將領,往往便被齊湣王當場貶黜,若遇龍顏大怒之際,立時便是殺身之禍。十幾年下來,在這觀兵較武場殺掉的將領大臣竟有百餘人之眾。時日一長,陪王觀武便成了大臣們最是提心吊膽的差事,等閒大臣誰也不想在北苑晉見齊王。

  孟嘗君之難正在這裡。北苑觀兵,進宮雖是容易了一些,但後邊的麻煩卻是更大。孟嘗君本來就是擅自還都,免不得一番費力折辯,若遇斬殺熟悉將領,究竟是說也不說?堅持力諫,便有可能連大事都攪得沒了;聽之任之吧,一則孟嘗君怕自己忍不住,二則軍中將領大部都是當年兼領上將軍時的老部將,因敢作敢當有擔待而名滿天下的老統帥,如何能在這些老部屬被殺之時無動於衷?縱是忍得,孟嘗君又何以立足於天下?何以當得這「戰國四大公子」之名?然則魯仲連茲事體大,實在是興亡迫在眉睫,又如何能從容等待?思忖良久,孟嘗君一咬牙:「走!龍潭虎穴也闖了!」便與魯仲連按照馮驩的預先謀劃,分頭從議定路徑匆匆進宮了。

  卻說齊湣王帶著一班侍女內侍與御史、掌書等王室臣工,正午時分便到了北苑的劍器場。齊湣王今日很是高興,下令在觀兵亭下擺了一場午宴,還破例的下令王室樂隊奏了一曲《齊風》中的《東方之日》。這《東方之日》被孔夫子收進《詩》中時原是漁人情歌,因了曲調昂揚,齊湣王又有「東海青蛟轉世」之說,變著法兒取悅國君的太師早在多年前便將這首歌重寫了歌詞,變成了專門的齊王之頌。當年一經演奏歌唱,齊湣王便欣然大悅,拍案定為國頌,便是最高規格的廟堂之樂,每有大事或心情舒暢,齊湣王總要下令奏這首國歌。而臣子們一聽到這首歌,便知道齊王氣順欣喜,有事便要爭著說。

  「我王有詔:兩軍劍士進宮——」在昂揚宏大的國歌中結束了午宴,一波波尖亮的聲浪便從間隔站立的內侍們口中迭次翻滾了出去。

  王城南門隆隆打開,等候在王宮之外的一百名劍士們進宮了。雖然兩隊劍士總共也只有一百名,走在頭前的兩隊將軍們卻竟有六十餘人,一個個頂盔貫甲面色肅然,腳步沉重得如同石墩子砸在地上!大約頓飯辰光,目不斜視昂首挺胸的兩隊將士便被一名老內侍領到了劍器場外。

  「劍士下場!將佐分列!」

  一陣隆隆鼓聲,兩隊劍士便分別從兩個石門進場,兩邊的將軍們則大步走到各自一方的看台上整齊地站成一排。

  這劍器場便是除了車騎步三軍外的技擊較武場,因了以較量短兵為主,而短兵又以劍器為主,時人便呼為「劍器場」。劍器場雖然是四個較武場中最小的一個,卻也是建造最講究的一個。別個較武場都是露天大場,且有山原起伏林木水面等地形變換,惟有這劍器場是一個方圓三十丈的室內場子,儼然便是一個碩大無比的廳堂。長大空心的一根根毛竹接成了長長的椽子,體輕質堅的特選木板鉚接成長長的懍條,屋頂鋪上輕軟的三層細茅草,便成了冬暖夏涼的特大廳場。場中東南西三面看台,正北面卻是鳥瞰全場的三丈六尺高的王台。今日沒有撞進來的大臣,三面看台上都是空蕩蕩的,惟有齊湣王的王台上滿蕩蕩一台,近臣內侍侍女護衛,足足二百餘人。

  看看空蕩蕩的觀兵台,齊湣王突然有些後悔,技擊之術為齊軍精華,為何沒有將朝臣們召來一睹我大齊之軍威?

  「稟報我王!」正在此時,北苑將軍飛馬進場高聲急報,「臨淄名士魯仲連,背負羽書求見。」

  「羽書?」齊湣王大皺眉頭,「讓他進來。」

  羽書者,信管外插滿羽毛也。春秋戰國之世,羽書本是特急軍情的標誌。列國連綿征戰的年代,也常有本國在外遊歷的名士或在他國經商的商人,以這種羽書方式向本國國君大臣義報緊急秘情。某人若將插滿羽毛的書簡綁在背上請見國君,那定然是十萬火急,不見卻是實在說不過去。

  片刻之間,一名護衛甲士便將風塵僕僕大汗淋漓的魯仲連帶到了王台之前。魯仲連一躬,便從背上取下那個插滿羽毛的竹筒,高聲急迫道:「臨淄魯仲連帶來薊城齊商羽書義報!」齊湣王皺著眉頭,接過內侍匆匆捧來的羽書便往案上一丟,只拉長聲音問:「何事啊?動輒就是羽書急報。」魯仲連高聲道:「燕國二十萬新軍已經練成,正在秘密聯結五國攻齊!」齊湣王冷冷一笑:「燕國攻齊?哪一日發兵?攻到哪裡了?」魯仲連驟然一愣,卻又立即高聲道:「商旅非軍中斥候,只能報一國大計動向。」「大計動向?」齊湣王哈哈大笑,「燕國恨齊,遼東練兵,天下誰個不知,也值得一驚一炸?」魯仲連第一次面見這個齊王,覺得此人說話路數實在怪誕得匪夷所思,心一橫便道:「齊王差矣!滅宋以來,齊國已是天下側目。燕國一旦聯結五國反齊,齊國便是亡國之禍!齊王不思對策,卻看作笑談,莫非要葬送田齊二百年社稷不成?」齊湣王目光一閃,非但沒有發作,反而似乎來了興致:「魯仲連,今日齊國實力,比秦國卻是如何?」

  「不相上下。」

  「還是了。六國合縱攻秦多少年,秦國倒了麼?」

  「——」

  「合縱攻齊,齊國如何便是亡國之禍?」

  「——」

  「秦為西帝,我為東帝,齊國不如秦國麼?抗不得一次合縱麼?少見多怪。」

  魯仲連愕然,尋思間突然笑了:「齊王是說,六國攻秦,秦國非但沒有滅亡,反而成了西帝。齊國便要傚法秦國,大破合縱而稱霸天下?」

  「呵呵,魯仲連倒還不是一個笨伯。」

  「敢問齊王,可曾聽說過東施效顰的故事?」

  「大膽!」齊湣王拍案怒喝一聲,「來人!亂棍打出去!」

  「稟報我王!」正在此時,北苑將軍又飛馬進場,「孟嘗君帶領三名門客劍士晉見,要與我王劍士較量!」

  「好!」齊湣王大喜過望,「宣孟嘗君進來!」又轉身一指魯仲連,「讓這個狂士也看看我大齊軍威,罷場罰他個心服口服。」

  魯仲連剛剛被「請」到王台右下方的臣案前,便見孟嘗君軺車轔轔進場,車後跟著三騎快馬,顯然便是門客劍士。齊湣王哈哈大笑:「孟嘗君,來得好!你那三個劍士行麼?」這便是齊湣王:只要高興,任何法度恩怨都不管不顧,若是不高興,既往所有的齷齪都會立即提到口邊算總賬!孟嘗君已經罷相,且明令不許擅自還都,齊湣王此時卻將這些都「忘記」得一乾二淨,一心只盤算著那三個劍士。

  「臣之劍士,天下第一!」孟嘗君應得一聲,軺車已經緩緩停穩,人便被先行下車的馭手扶了下來。望著高高階梯之上的王台,孟嘗君蒼老地喊了一聲:「啟稟我王:老臣上不來也!」齊湣王哈哈大笑,他實在想不到英雄豪俠的孟嘗君竟在倏忽之間變得如此老態龍鍾,不禁驚訝好奇又好笑,「來人,將孟嘗君抬將上來!」及至四名內侍用一副軍榻將孟嘗君抬到了面前,齊湣王頓時湧出惻隱之心,大度地笑道:「孟嘗君年邁若此,還不忘來陪本王觀兵,當真忠臣!你安然坐著便是。」說罷轉身對身邊兩個侍女一揮手,「你二人,用心侍奉孟嘗君!」這兩個侍女本是齊湣王的貼身侍女,派給孟嘗君,自然是極大地恩寵。孟嘗君既沒推辭也沒謝恩,卻一拱手道:「我王儘管觀兵,老臣這把老骨頭還經得摔打。」齊湣王笑道:「孟嘗君但說,如何觀兵?先比軍劍,還是先比你的門客?」

  「但憑我王決斷。」孟嘗君呵呵笑著,一副隨和老人的模樣。

  「好!」齊湣王一拍大案,「先看孟嘗君門客,究竟如何個天下第一?」

  「且慢。」孟嘗君呵呵笑著,「我的門客先下場,老臣便有一請。」

  「噢?孟嘗君快說了。」齊湣王尋思老人絮叨,便有些不耐。

  「老臣欲與我王一賭。」孟嘗君依舊呵呵笑著,一雙老眼晶晶生光。

  「賭?」齊湣王生性冷僻怪誕,什麼出格的事兒都做過,逾是出格的事都他便逾發來勁,卻偏偏沒有與人賭過,頓時好奇心大起,「孟嘗君便說!如何賭?賭甚物事?」

  「呵呵,好說。」孟嘗君比劃著,「如同宣王賽馬,我王與老臣各出三個劍士,誰勝得兩陣誰便贏,賭金三千,如何?」

  「賭金?乏味了些。」齊湣王興致勃勃地笑著,「要賭便賭人!如何?」

  「賭人?」孟嘗君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直搖頭,「匪夷所思!如何下注了?」

  「她們兩個,便是本王賭注。」齊湣王笑著一指兩個偎依在孟嘗君身上的侍女。

  孟嘗君卻皺起了眉頭:「垂垂老矣!縱有坐騎,老臣已經沒有駕馭之力了。」

  齊湣王哈哈大笑:「那好!隨你說得一人一事,本王便拿它做了賭注如何?」

  「謝過我王!」孟嘗君一拱手,「只是,老臣卻沒有這等『人注』了。」

  「如何沒有?」齊湣王一指場中,「無論輸贏,本王都要這三個天下劍士了!」

  孟嘗君不禁大笑:「我王賭得有趣,卻是不論輸贏都搶注!莫非老臣也是一般:無論輸贏都須得一人一事了?」

  「這有何難?本王總是不能白佔便宜了。」齊湣王大手一揮,「典武官,開始!」

  典武官令旗當即劈下:「齊軍劍士,出場——」

  一陣悠揚號角,兩隊劍士便赳赳出場。齊湣王規矩:尋常較武,各軍(車騎步水)分做兩方較量;技擊較武,卻是包括了車騎步水四軍在內的混成較量;因了技擊之術是所有軍士的基礎功夫,所以車騎步水四軍都得派員參加,車兵與騎兵組成一隊,步軍與水軍組成一隊,此所謂「短兵聯較」。於是,技擊較武便成了牽連最廣影響最大的綜合較武。當然,技擊較武其所以朝野關注,最要緊的還是齊人技擊之風遍於城鄉,齊軍技擊之術聞名天下!「齊人隆技擊」,「齊閔以技擊強」,便是當時天下的口碑。這個「齊閔」,便是齊湣王。有此口碑,可見當時天下已經公認:齊湣王時齊軍的技擊之術最強。

  所謂技擊,便是兵器格鬥的技巧,尋常分作三大類:長兵、短兵、飛兵。長兵便是矛、戈、蕺、斧、鉞等長大兵器,短兵便是劍器匕首短刀等,飛兵便是輕、重、弩、袖等各種弓箭。尋常技擊較量,都是三兵同場進行,場面大,高台觀看評點也分外熱鬧。今日齊湣王別有所思,典武官早已看得明白,便將劍器格鬥單提了出來。

  齊軍劍士三十人列成了一個小方陣,清一色牛皮軟甲精鐵頭盔闊身長劍,當真威風凜凜!孟嘗君的三個門客劍士卻是布衣大袖長髮披散,唯一的武士痕跡,便是腳下那一雙直達膝蓋的高腰牛皮戰靴,卻是一副灑脫不羈的劍士氣度。

  「軍劍對士劍,三一較量!第一陣——」

  隨著典武官令旗劈下,便有第一排三個齊軍劍士「嗨!」的一聲大吼,鐵錘夯地般通通砸到場子中央!軍劍士劍三對一,這也是天下通行的劍器較量習俗。戰國時但能以「劍士」名號孤身遊歷者,即或不是卓然成家的大師,也是劍術造詣非同尋常的高手,與講究配合殺敵的軍中劍技大是不同,只要不是軍陣搏殺,人們還是公認劍士比軍士高超許多。於是,便有了這「軍劍士劍三對一」的俗成約定。

  甲冑三劍剛剛站定,便見眼前紅光一閃,一個布衣劍士已經微笑著站在六步之外抱劍拱手:「三位請了。」中間軍劍一擺手,三劍便大跨步走成一個扇形,一聲喊殺,三口闊身長劍便帶著勁疾的風聲從三個方向猛烈砍殺過來。布衣劍士手中卻是一口窄長雪亮的東胡刀,眼看三劍展開已經封住了方圓三丈之地,便是一聲嘯叫拔地飛起,雪亮的刀光便陡然閃電般掃到了中劍背後!便在此時,左右兩劍一齊飛到,竟如一把鐵鉗般堪堪夾住了胡刀。幾乎便在同時,中劍倏忽滑步轉身,長劍竟如靈蛇般從劍士胯下直上。劍士大驚失色,情急間一個空中倒轉,方才脫出了劍光。誰知剛剛著地,左右兩劍便如影隨形般指向他的雙腳,大迴旋掠地掃來,活生生戰陣步兵斬馬足的路數。劍士連忙再度縱身飛起,那中劍卻也凌空指向胸前。劍士的東胡刀當胸掠出,便趁勢躍向左右兩劍的背後,刀鋒順勢劃向兩劍腰背。按照尋常軍劍的身手,遠遠不能靈動到瞬間轉身的地步,一刀劃出兩人重傷,劍士無疑便是勝了。卻不想便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左右兩劍竟一齊撲倒在地又連環翻身起身,長劍從躺在地上時便一齊刺出,直到躍起刺來當面,竟是一氣呵成。劍士揮刀一掠之間,中劍恰恰已經飛步背後兜住,長劍一揮,劍士的長衫竟攔腰斷開,下半截驟然翻捲纏住了東胡刀。

  全場轟然大笑,王台上的齊湣王更是手舞足蹈:「賞!重賞我的軍劍,每人一個細腰楚女!」又轉身驟然厲聲喝道,「來人,將那個狗熊劍士扒光,亂棍打爛尻骨!」孟嘗君大急,正要說話,齊湣王便是一揮手:「較武法度,誰也別亂說!」

  那個劍士面色脹紅地愣怔在當場,見幾名武士手持大棍洶洶而來,便向孟嘗君遙遙一躬,將那口雪亮的東胡刀倒轉過來,猛然刺進了腹中,一股鮮血頓時噴射到迎面撲來的武士身上!

  齊湣王哈哈大笑:「好!還算有膽色!御史,也賞他一個細腰楚女!」

  「我王是,是說,賞,賞她?」御史竟緊張得口吃起來。

  「還想賞你麼?」齊湣王陰冷地拉長了聲調。

  御史不禁渾身一抖:「臣不敢貪功。臣,立即處置賞物。」說罷走到那個白髮蒼蒼的內侍總管面前低語一句,老內侍便向那一排瑟瑟發抖的侍女瞄了一眼:「吳女出列了。」一言落點,那名腰身最是窈窕的少女便嚶嚀一聲昏了過去。老內侍一揮手,兩名內侍便走過去將那名昏厥的侍女抬到了場中。一道白綾搭上侍女雪白的脖頸,兩名內侍猛然一絞,只聽一聲尖銳的低聲嗚咽,侍女便軟軟地倒在一身鮮血的劍士身上——全場死一般沉寂。

  「齊王,」孟嘗君的聲音顫抖而諳啞,「你贏了。該老臣說話了。」

  齊湣王哈哈大笑:「說!孟嘗君隨意討賞,本王今日高興了!」

  「老臣只請大王,聽一個人將話說完。」

  「聽人說話有甚打緊?孟嘗君,莫非你擔心本王賞不起你了?」

  「老臣衣食豐足,唯求我王,一定要聽此人將話說完。」

  「好好好,本王洗耳恭聽!」齊湣王雖然還在笑,心中卻大是不耐。

  孟嘗君一招手,魯仲連便大步走了上來,一拱手尚未開口,齊湣王便皺起了眉頭:「你,不是方才義報過了麼?」孟嘗君便鄭重其事地拱手一禮:「臣啟我王:魯仲連天下縱橫名士,我大齊棟樑之才也,若僅是帶來羽書義報,魯仲連何須涉險犯難面見我王?」齊湣王淡淡地一笑:「如此說來,還有大事?說了,誰教本王答應了孟嘗君呢?」說罷便往身後侍女懷中一靠,一雙大腳又塞進身側一名侍女的大腿中,竟是躺臥著瞇起了眼睛。

  魯仲連見過多少國君,可萬萬沒有想到生身祖國的國君竟然如此荒誕不經?士可殺,不可辱。儘管孟嘗君事先反覆叮囑,他還是幾乎要轉身走了。便在這剎那之間,他看見了孟嘗君那雙含淚的眼睛陡然向他冰冷地一瞥!魯仲連一個激靈,粗重地喘息了一聲,回復心神道:「啟稟齊王:魯仲連經樂毅與燕王會商,議定齊燕兩國罷兵修好之草盟,以熄滅齊國劫難。」魯仲連沒有立即說明修好條件,只大體一句,是想先看看齊湣王反應再相機而動,不想齊湣王只是鼻子裡哼了一聲,連眼皮也沒有抬起來。心下一橫,魯仲連便一口氣將約定經過、燕國君臣的願望及齊國要做的退還燕國城池、賠付財貨、王書謝罪等細說了一遍,末了道:「燕王為表誠意,派特使隨魯仲連來齊,懇請齊王以國家社稷生民百姓為重,與燕國修好罷兵。」

  「哼哼!」齊湣王嘴角一陣抽搐,陡然便見兩個侍女慘叫兩聲,重重跌在大石台階的堮坎上滿頭鮮血。魯仲連一個愣怔間,齊湣王已經跳起指著魯仲連吼叫起來:「大膽魯仲連!說!誰教你賣我齊國了?退地賠財謝罪,誰的主意?說!」魯仲連慨然拱手道:「我乃齊國子民,保民安邦乃我天職。齊王要問罪,魯仲連一身承擔便是。」

  「好。」齊湣王狺狺一笑,「來人,將這個賣國賊拉出去餵狗。」

  「且慢!」孟嘗君霍然起身,「魯仲連斡旋燕齊,本是老臣授意。齊王要殺魯仲連,便請先殺田文。」聲音雖然並不激烈,但那一副視死如歸的氣勢卻是從來沒有過的。

  眼看齊湣王便要發作,御史一步搶前道:「臣下建言,聽與不聽在我王,萬莫讓今日喜慶被血腥污了。」說完便向孟嘗君飛快地遞過一個眼神,示意他快走。孟嘗君與魯仲連卻是昂然挺立,根本是誰也不看。便在此時,齊湣王陰冷地盯了孟嘗君一眼,詭秘地一笑,大袖一拂便逕自去了。御史低喝一句「孟嘗君快走!」便也匆匆跟去了。

  「將鍾離燕屍身抬回去!」孟嘗君大步赳赳走下王台,鐵青臉色對門客下令。

  「孟嘗君,危險。」一個王室禁軍將領小心翼翼地上來勸阻。

  「抬!」孟嘗君雷鳴般大吼了一聲。兩個門客劍士再不猶豫,立即將一身淤血的屍身抬上孟嘗君篷車。孟嘗君大手一揮:「回府!當道者死!」便飛身上馬,當先而去。較武場的幾百禁軍竟木樁般挺立著眼睜睜地看著孟嘗君車馬轔轔遠去了。

  回到府中,安放好劍士屍身,孟嘗君竟是爬在屍身放聲大哭:「鍾離呀鍾離,田文害了你啊!」魯仲連看得唏噓不止,卻是無從勸起。這個劍士鍾離燕,原是燕國遼東的劍術名家,當年因追隨燕太子姬平起兵失敗而被子之一黨追殺,便逃入齊國投奔了孟嘗君門下,做了三千門客的劍術總教習。鍾離燕寡言多思深明大義,歷來是孟嘗君與燕國聯絡的秘密使者,對燕齊修好更是上心。孟嘗君說他是風塵策士,他卻淡淡一笑:「一介獵戶子弟,唯願兩國百姓和睦漁獵少流血,安敢有他?」此次孟嘗君慨然襄助魯仲連,召集門客商議,便是這個鐘離燕提出了「劍士介入,使齊王樂與孟嘗君言事」的計策。本來,孟嘗君最大的擔心,便是眼看「戰敗」一方的將領被殺而自己不能出面勸阻。一旦將較武變成門客劍士與軍劍之間的較量,門客劍士便可「輸」給軍劍,一則避免了舊部大將當場被殺,二則可使齊湣王在高興之時容易接受魯仲連的斡旋大計。誰知變起倉促,鍾離燕卻不堪受辱剖腹自殺,就連孟嘗君與魯仲連也幾乎身死當場。

  此情此景,英雄一世的孟嘗君如何不通徹心脾?

  暮色時分,哭啞了聲音的孟嘗君才漸漸平靜下來,忙著進進出出替孟嘗君照應打理的魯仲連也疲憊地走進了書房,兩人默默對座,一時竟是無話可說。

  「孟嘗君,我總覺得哪裡似乎不對勁兒?」魯仲連分明有些不安。

  「咳!由他去了。」孟嘗君閉著眼睛長歎了一聲。

  「不對!」魯仲連突兀一句,已經霍然起身,「我去驛館!」說話間人已快步出門。

  大約三更時分,昏昏入睡的孟嘗君被叫醒了,睜開眼睛,一臉汗水面色蒼白的魯仲連卻站在榻前。孟嘗君從來沒有見過赫赫千里駒如此失態,不禁便跳起來一把拉住魯仲連:「仲連!出事了?」魯仲連咬著牙關一字一頓:「燕國特使,被齊王殺了。」

  孟嘗君一個踉蹌幾乎跌倒:「你,你,再說一遍?」

  「燕國特使,被齊王殺了。」魯仲連扶著孟嘗君坐到榻上,「一副白布包裹屍身,寫了『張魁第二』四個大字,讓侍從將屍體拉回去給燕王看。」

  孟嘗君久久沉默了。

  「田單回來了。」魯仲連低聲道,「他說,齊王已經斷了齊國最後一條生路,勸孟嘗君盡快離開臨淄,回到薛邑去。」

  「仲連,跟我一起走吧。」

  「不。」魯仲連搖搖頭,「我還要到薊城去,給樂毅一個交代。」

  「田單呢?」

  「他要安頓族人,轉移財貨。」

  孟嘗君長歎一聲,淚水奪眶而出:「田齊社稷,生生要被葬送了麼?田文身為王族子孫,愧對列祖列宗哪!」魯仲連無言以對,轉身對守在門外的馮驩低聲道:「收拾車馬吧,天亮前出城。」馮驩一點頭便去了。當臨淄城頭的刁斗打響五更的時分,一隊車馬悄悄地出了南門。在曠野大道的分岔處,一騎飛出車隊,便向東北方向風馳電掣而去。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7:42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9:08 PM 編輯

第四節 樂毅臨機入鹹陽


  當魯仲連風塵僕僕進入薊城時,樂毅卻已經南下了。

  特使的屍身運回薊城,燕國朝野嘩然,連日之間「討伐暴齊!雪我國恥!」的請願民眾潮水般湧向王宮,請戰血書竟一幅幅掛滿了宮門車馬場。燕昭王召來樂毅,指著在秋風中獵獵飛動的血色旌旗,臉上竟綻開了難得一見的笑容:「齊王有大功與我也,亞卿以為如何?」樂毅慨然道:「國人感憤,用兵正當其時!」燕昭王一拍掌道:「好!一個月後發兵!」樂毅搖頭道:「臣請南下秦國,來春發兵。」燕昭王思忖良久,長吁一聲點頭道:「還是亞卿思慮周密。齊為大國,燕國吞不下來也。」

  於是,在朝野請戰的憤怒聲浪中,樂毅卻悄悄地離開了薊城。

  合縱攻齊,這是樂毅的長期謀劃。燕昭王復仇心切,曾經幾次要單獨發兵,都被樂毅婉轉而堅定地勸阻了。樂毅認為:齊國滅宋後已經成了國土堪與楚國匹敵的廣袤大國,論起富庶,更是楚國遠遠不及,更兼有六十萬大軍,燕國絕不能鹵莽從事;春秋戰國以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事比比皆是,以燕國之力,獨對齊國尚且艱難,又何堪背後偷襲?要攻齊,就必須聯絡五強,天下共討之!否則,寧可不動而等待時機。幾經碰撞,燕昭王終是漸漸接受了樂毅的主張,雖然對他國分一杯羹總是耿耿於懷,卻也終究不失清醒,一直在耐心等待。於是便有了燕國的再三退讓,包括滅宋時燕國大將無端被殺而燕昭王反而忍辱請罪,便在這近二十年的等待中,齊國終於成了天下側目的獨夫,燕國也通過各種秘密通道完成了與各大戰國的秘密盟約。攻齊的所有障礙幾乎都掃除了,單等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如今,這個時機也送上門來了。

  可是,這裡缺少一個最要緊的環節——燕國秘密合縱,沒有納入秦國。

  這是樂毅精心安排的有意疏忽。

  秦為天下最強大戰國,按照實力,秦國單獨進攻齊國完全可大獲全勝。可是,秦國卻從來沒有進攻齊國的謀劃。尋常人難以揣摩其中究竟,樂毅卻看得分外清楚。自從蘇秦發動了六國合縱抗秦,張儀創出了連橫應對,齊國一直都是縱橫之爭的中心點。秦國連橫,首先爭取的便是齊國。六國合縱,主要爭取的也是齊國。其所以如此,一則因地,二則因力。因地,是齊國地處東海之濱,與秦國相距最遠,少有兵戎相見。因力,是齊國在摧毀魏國的霸主地位之後,隱隱然便是山東六國之首強,只要齊國稍有游離,不做抗秦陣營之中堅,合縱對秦國的威脅便始終不是根本性的。正是基於這樣一個歷史淵源,齊國對秦國始終沒有中原五國那般滴血之恨。於是,齊國在河外大戰中棄聯軍於不顧而逕自滅宋,又在秦軍潮水般攻勢前丟棄聯軍而保存實力。有此背棄盟約之舉,齊國從此便與中原五國反目,成了天下獨夫。雖則如此,秦國卻沒有趁勢攻齊,而是將兵鋒直指魏楚兩個老對手。更令人乍舌的是,就在齊國為天下所不齒的時刻,秦國與齊國約定了共同稱帝——齊湣王東帝,秦昭王西帝。

  樂毅清楚地記得,當這個消息傳到薊城時,燕昭王驚訝得連呼「咄咄怪事!咄咄怪事!」樂毅卻是淡然一笑:「燕王莫急,此中卻是大有玄機也。」「玄機何在?」燕昭王攤著雙手連連搖頭,「這分明是東西兩強夾擊天下嘛!」樂毅也搖搖頭笑道:「秦國要在燎爐上燒烤齊國,田地卻以為是雪中送炭呢。」燕昭王默然良久,恍然大笑:「好好好!但願田地烤個焦黃了!」可惜的是,這條老謀深算的妙策卻被蘇代與魯仲連破解了,齊湣王田地竟是破天荒地英明了一次,連忙詔告天下取消了「東帝」之號。

  值得玩味的是,齊國一取帝號,秦國便也悄悄地恢復了王號,「西帝」也消失了。

  這起匆匆掠過的兩帝風潮,使樂毅真正看準了齊秦兩大國的微妙所在。在燕國秘密聯結攻齊力量的謀劃中,樂毅始終主張不要急於與秦國說破。燕昭王大是不解:「秦為最強,合與不合,皆當早見分曉,等事到臨頭倉促說秦,秦國若責我怠慢,又豈能與我合兵?」當時因有他人在場,樂毅只是笑道:「燕王毋憂,此事有臣斡旋便了,保得萬無一失。」也是燕昭王深信樂毅,竟是從此不再過問。

  目下,攻齊時機已經到來,秘密聯兵也已經就緒,只要將秦國這隻最大的「黃雀」拉進聯盟,便沒有後顧之憂,屆時爪牙齊舉,自能一舉捕獲齊國這隻大蟬!雖說樂毅滿懷信心,但也有幾分忐忑。畢竟,邦國大計只有落到實處才是真的成功。短短幾年,秦國陡然擴張了兩個大郡,河內郡六十餘城,南郡四十餘城,就實力而言,比齊國吞滅的宋國大兩倍還有餘!更不要說秦國消化新國土的能力比齊國強出了幾倍。當此之時,秦國會不會突然產生獨滅齊國的雄心?若是秦國有此圖謀,燕國的復仇大業便幾乎肯定是付之東流了。

  這是樂毅唯一的擔心。

  由於河內已經成了秦國新郡,一過洹水北岸的寧城要塞,便進入了秦國地界。這寧城本是春秋晉國寧氏封地的北界要塞,叫做寧邑,現下已經被秦國改名為安陽,成為燕趙兩國進入秦國的第一道關口。勘驗過使節關文,已是暮色時分。儘管秦國的這座新安陽整肅異常,樂毅也沒有在安陽歇息,而是馬不停蹄地直奔函谷關。憑著河內郡守發給特使的特急通行大令,樂毅在五鼓時分便進了函谷關。出了長長的函谷又過了華山,便是關中腹地,樂毅下令車馬緩轡,一路徐徐觀察西進。路過櫟陽與藍田,樂毅特意停車道邊,留心遙望了這兩處的山川地勢,良久方去。秋陽銜山之時,便匆匆進了鹹陽。

  在驛館駐紮停當,一番梳洗用飯之後,樂毅立即乘著一輛垂簾緇車向上將軍府而來。

  在秦國君臣之中,樂毅最熟悉的,應當說還是宣太后與秦昭王母子。可是,樂毅卻不願意直接晉見太后與秦王的任何一位,而寧可先見只有一面之交的白起。雖說只有一面之交,但樂毅對白起卻大是激賞。燕昭王曾與臣下議論評點天下名將,感慨吳起之後再無赫赫名將,樂毅卻道:「以臣觀之,不出二十年,秦國白起將成天下戰神也。」那時侯,白起還沒有打河外大戰,軍職也還只是個左更,連上將軍還沒有做,天下還沒有幾個人知道白起這號人物。樂毅的突兀評判,竟使燕國朝堂轟然大笑了好一陣。可樂毅卻堅信自己的眼光,白起每打一仗,樂毅都會通過各種途徑聚攏秘報,精心揣摩白起的打法,從來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然後,樂毅便自己做白起替身,為他謀劃下一場大戰目標與具體打法。十幾年下來,樂毅驚訝地發現:在兵鋒所指的大目標上,他與白起竟是驚人地一致。而在具體打法上,則每每不同。更要緊的是,樂毅對白起的秉性操守做了多方秘查,認定白起是個本色英雄,是個響噹噹的陽謀人物,與白起交往猶如痛飲老秦酒——不粘不纏,清冽醇正,力道灌頂。

  上將軍府邸坐落在王宮之南的正陽街,林蔭夾道,石板鋪路,點點燈火中幽靜異常。雖然也有車馬進入,但絕然說不上門庭若市。樂毅目光敏銳,在打開車簾的窗口已經看得分外清楚,進出府邸方向的幾乎都是各種軍職官員,鮮有高車駿馬的重臣權貴,要在他國,只怕恰恰要來個顛倒。到得府前車馬場,馭手將車停在一片樹影裡,便下車走到廊下一名帶劍軍吏前低聲說了一陣,那名軍吏便匆匆跨進了粗大的門檻。

  片刻之後,軍吏又匆匆出來,領著垂簾緇車輕盈地進了偏門。

  「客來遠方,不亦樂乎?」緇車剛剛拐過影壁,便聽道旁樹影下一聲渾厚的秦音。

  「今我來思,行道遲遲。」樂毅聽得「不亦樂乎」四字似乎有雙關之妙,以為行伍出身的白起也風雅起來,便按照士子唱和之禮,在車上吟哦一句,便下車當頭一躬,「燕國亞卿樂毅,參見上將軍。」但凡風雅之士,莫不講求禮節,樂毅官職爵位比白起低了幾級,更兼身負秘密使命,自然不敢托大。

  白起本是布衣短打興沖沖而來,突兀見樂毅大禮相見,大是驚訝,連忙快捷一扶不禁便失聲笑了:「白起村夫行伍,將軍如此風雅大禮,卻是掃興了。」

  「上將軍引經據典,樂毅安敢怠慢?」

  「鳥!聽人說過,胡謅一句!甚個引經據典?」話音落點,兩人便同聲大笑起來。白起拉起樂毅便道:「走!我有老秦酒,醉翻你老哥哥!」樂毅笑道:「我帶來幾桶燕趙酒,也不差。」說著笑著便過了兩進庭院,來到第三進正廳。

  朦朧月光之下,樂毅卻見這偌大庭院除了北面正廳與西面一排廂房,便只有一片水池,水池岸邊便是一片沉沉松林,池中一座高大的石山嵯峨矗立,竟逼得一池綠水成了蜿蜒繞山的小溪,與松林邊幾張碩大的石案與點點石墩相照應,粗獷簡約中瀰漫出一股陽剛雄渾之風。樂毅不禁高聲讚歎:「凜冽清爽,好個上將軍莫府。」白起卻道:「都是村夫,誰也不會雕琢,便成了這副模樣。」說罷恍然轉身,便是一嗓子高喊,「荊妹快來。」

  話音落點,一個脆亮的聲音便飄了過來:「來了!沒咥飽麼?大呼小叫!」隨著聲音,一道身影便從沉沉松林中倏忽掠到面前。

  「荊妹,這便是樂毅將軍。這是荊梅,我妻。」

  「怪道瘋喊呢。」一頭細汗的荊梅男子般一拱手,「見過將軍,你老掛在白起嘴邊呢。」

  樂毅一打量這個身著黑色勁裝在月光下目光晶亮英風颯爽的荊梅,便知這個女子決然不是尋常人物,拱手之間不禁由衷讚歎:「龍將虎女,當真天作之合也。」荊梅紅著臉便是一笑:「叫我來定是要酒了,我去拿便了。」說罷轉身,竟是倏忽不見人影。樂毅笑道:「好身手!只怕萬馬軍中也難選幾個了。」白起道:「直人急性子,我也拿她沒辦法。走!廳中坐了。」樂毅便道:「明月當頭,松林在側,入廳做甚?」白起大笑:「對勁!沒人時我也好在這裡猛咥。」

  正在兩人大笑之時,便見一個奇怪的身形裊裊娜娜飄了過來。走到近前,卻是荊梅——兩手提著四隻酒桶,頭上頂著一個大盤,兩邊腋下夾著兩隻大皮袋,雙肩上還立著著兩摞大陶碗!樂毅驚訝地呀了一聲,站起來便要接手,卻聽荊梅笑道:「毛手毛腳,誰也別動。」便見酒桶落地皮袋落桶陶碗落袋間,兩手已經端下了頭頂的大盤,利落出手,石案上竟在片刻之間琳琅滿目,端的令人眼花繚亂。

  樂毅一看,石案上是四個大陶盆,兩盆油亮黑紅的醬牛肉塊兩盆乾菜飯團,兩盆蒜拌苦菜,四隻陶碗的酒已經斟得只差了溢將出來,兩碗小蒜兩碗果醋與幾雙長大的竹筷,分明是滿蕩蕩一案軍食。白起一伸手道:「樂兄請入座了。」荊梅笑道:「白起就好這大案軍飯,樂兄便將就些了。來,坐對面。」原來這石案四尺餘寬六尺餘長,全部盆碗都擺成了一邊一份,中間空闊地帶便是蒜醋與一大盆綠菜羹,兩邊案頭各蹲著兩隻紅木酒桶,兩人對坐一案,倒真是比那單案分食別有一番氣象。樂毅原是名將世家,雖然也豪爽灑脫,但在飲食起居禮儀與約定俗成的諸般講究方面卻從來循規蹈矩,在燕國是有口皆碑的風雅「儒將」。今日乍見身為大良造上將軍的白起竟是如此樸實率真,不禁便大是感喟:「唯大英雄真本色,上將軍之謂也。」白起搓著手紅著臉呵呵笑道:「荊妹與我,都不耐繁瑣周章,實在咥飽便是,甚個英雄來了?」

  「樂兄,來!」荊梅笑著捧起了一隻大陶碗,「我與白起敬你一碗,洗塵!」

  「好!乾了!」樂毅與兩碗一碰,便汩汩大口飲盡,包攬不住的酒汁竟順著嘴角流進了脖子,撂下大碗便是一臉緋紅,「快哉快哉!謝過荊梅。」

  荊梅便是一笑:「我便走了,你兩個放開喝,醉了有我。」說罷竟風一般去了。

  「上將軍府中,不用僕役侍女?」樂毅終於忍不住將憋在心中的一句話問了出來。

  「咳,」白起邊斟酒邊說,「太后賜了一大撥僕役侍女,可荊妹只讓人家打理雜務,我與她的所有活計都是自己做,不讓僕役侍女插手,我也拿她沒治。虧了她還利落,我也沒個講究,便是這般了。太后笑我是隨妻而安。樂兄你說,我能不讓她做?」素來不苟言笑的白起,說起荊梅竟是破天荒地一大片家常話。

  「有妻如此,上將軍之福也。」樂毅歎羨一句,實在是怦然心動。

  「樂兄,不要老是上將軍叫我。來!乾了!」兩人乾了一碗,白起便拍著石案道,「我白起,老卒一個,打仗便是咱的活計!上將軍不上將軍,與交友卻是何干?白起與樂兄雖只有一面之交,然對樂兄卻是歆慕已久,樂兄便當不得叫我一聲兄弟麼?」

  樂毅大是感慨:「說得好!罰樂毅一大碗!」便咕咚咚乾了一碗,「兄弟,樂毅癡長幾歲,倒是遠不如兄弟這般真人見識,當真慚愧也。」

  「哪裡話來?」白起慨然拍案,「樂兄多年作為,白起卻也清楚。當今天下,堪稱名將者,非樂兄莫屬也。」

  樂毅哈哈大笑:「一仗未打,竟成名將,兄弟卻是罵我了?」

  「不不不。」白起連連搖頭,「名將之才,首在圖國、料敵、治兵也。《吳子》云:『勇之於將,乃數分之一耳。』樂兄入燕,變法強國,使弱燕崛起;算敵分毫,使仇國步步入殼;治兵以明,倏忽練成精銳新軍二十萬。更不說斡旋之才,縱橫之能。此等大將,已是不戰而屈人之兵,若提兵於戰陣之間,自是游刃有餘無敵於天下,豈有他哉!」

  「兄弟讀兵書了?」樂毅素來聽說白起天賦將才不讀兵書,今見白起引證兵書見識精當,竟大是驚訝,不禁便是一問,卻又不待白起回答便是一笑,「若是別個,倒是不在話下。然若與兄弟將才相比,樂毅實在是慚愧了。」

  「豈有此理了?」這次卻是白起哈哈大笑,「充其量,我只一個戰場之才而已!樂兄出將入相,廟堂運籌決勝萬里之外。我呢?戰場之外便懵,如何能與樂兄之明徹相比?」

  樂毅搖搖頭淡淡一笑:「將便是將,我卻只佩服兄弟一人。」說罷便又大飲一碗,突兀便道,「兄弟,請教一事:燕國是否到了大打一仗的時機?」

  白起目光一閃,臉上笑容倏忽間消失淨盡,默然片刻,竟然也是一問:「要看樂兄如何打法?」

  「合縱五國,利市均沾。」樂毅沒有絲毫猶疑。

  「樂兄此來,便是聯秦出兵?」

  「正是。」

  又是一陣默然,白起點點頭:「該當有這個時機。」

  「兄弟是說,還要看燕國給秦國多少利市了?」

  白起笑道:「樂兄縱橫大才,與太后、秦王、丞相去說吧,我是只管打贏便是了。」

  「公私分明,好兄弟也。」樂毅大笑一陣,「來!再乾一碗!」

  兩人至此海闊天空,直到天交四鼓,雖然都是酒意濃濃,樂毅還是撐持著回到了驛館,白起荊梅竟也沒有執意挽留。若是過得一夜睡得一覺,作為身負秘密使命的特使,與各方周旋便都會無端增添一些微妙處。身為大良造上將軍的白起,與特使酬酢未嘗不可,然則若有過夜之名,便也會平添一些多餘而又必要地解釋。心照不宣之下,便是慨然作別。次日清晨,樂毅便醒了過來。老秦酒雖凜冽無雙,酒性卻極是純正乾淨,雖大醉而不纏頭,梳洗之後便是神清氣爽。用過早膳已是日上三竿,樂毅便登車直向王宮而來。

  秦昭王嬴稷早早便進了書房,這是他自少年即位便堅持下來的習慣。

  不管太后與丞相如何在實際上掌控著權力,嬴稷都從來沒有放縱過自己。不貪遊樂,不事奢華,除了睡覺生病,每日天濛濛亮便進入書房,直到三更過後才離開。讀書、練劍、吃飯,都在這裡外五進門戶重重的書房裡。對於政事,嬴稷是從不主動過問,然則只要太后丞相來書房議政或請他到別處會商,他也絕不推辭;至於那些必須由他出面的朝會禮儀慶典等,他也會盡心盡力地做得出色;若有適當機會,他也會盡可能地以各種身份去歷練自己,譬如河內大戰時秘密前往河內輔助魏冉建郡安民。二十一歲那年加冠之後,他依然如此,既沒有絲毫顯露出要親政的意思,也沒有絲毫的懈怠國事,竟是一如既往地維持著這「太后——丞相——秦王」三架馬車的局面。倏忽之間,嬴稷已經過了而立之年,這個「閒王」也做了近二十年,似乎一切都還要平靜地繼續下去。在大爭之世的戰國,大權分散政出多門從來都是禍亂根源,偏偏的秦國卻很平靜穩當,一點兒亂象也沒有。說到底,這得歸功於他那個極為罕見的母親太后,只要母親在,嬴稷寧願這樣持續下去,可是,母親之後呢——

  「稟報我王:燕國密使樂毅求見。」

  「說甚?誰人求見?」嬴稷從沉思中醒了過來,竟驚訝地離開了書案。

  「燕國秘使樂毅。」老內侍聲音很低,但卻很是清晰。

  默然片刻,嬴稷吩咐道:「立即知會太后:半個時辰後,我帶樂毅晉見。請樂毅進宮,東偏殿。」說罷便匆匆出了書房。到得東偏殿廊下,嬴稷便站住了,驀然之間,他想在殿外迎候樂毅,更想看看這位曾經對他母子有恩的燕國重臣究竟衰老了幾多?他很想從母親的眼光給樂毅一個評判,卻又想不清為何會突兀浮上如此念頭?

  便在這片刻之間,一個熟悉的身影已經跟著宮門將軍進入了嬴稷的視線:除了頭上的帥盔換成了特使的一頂不足六寸的藍玉冠,便還是那一領暗紅色的斗篷,軟甲戰靴,步態勁健瀟灑,噢!鬍鬚留起來了,落腮長鬚,臉上黝黑,比當年更多了幾份威猛,好,更有氣度了。便在這閃念之間,嬴稷已經從廊柱下快步走下六級階梯迎了過來。

  「燕國亞卿、特使樂毅,參見秦王——」

  樂毅尚未躬下之時,嬴稷已經笑著伸手扶住了:「闊別多年,亞卿別來無恙?」一句禮節寒暄,嬴稷懇切一笑,「母后與嬴稷卻是時常念叨將軍,惜乎竟是天各一方也。」

  「握得公器,便是身不由己,尚望秦王鑒諒了。」

  「走,進殿說話。」嬴稷敏銳地意識到樂毅巧妙謙恭地避過了太后話題,心頭竟是一熱,竟情不自禁地拉起了樂毅。多年以來,他國使節入秦,都是先見太后與丞相,樂毅卻是先見自己這個閒王,實在是難得也。樂毅目下已是天下名臣,此舉無論如何總是推重正道也推重自己了。

  進得殿中,秦昭王立即吩咐侍女煮茶。煮茶,意味著至少大半個時辰的敘談。從國君接見使節的禮儀看,即或在「禮崩樂壞」的戰國,這也是極為罕見的。樂毅正需要相機切入正題的時間,便也坦然就座。便在此時,一個白髮老侍女從大木屏後走了出來,對秦昭王低聲耳語了幾句便又去了。

  秦昭王轉身笑道:「今日幸得有暇,便與將軍煮茶消閒了。」樂毅笑道:「正好,我帶來了些許燕山茶,秦王可願品嚐一番?」「燕山茶?」秦昭王驚喜笑道,「卻在哪裡?」樂毅啪啪拍了兩掌,殿外便走進了一個燕國紅衣文吏,將一個長大的紅色木匣放在了樂毅案頭。樂毅將木匣打開,拿出一方精緻的銅匣笑道:「先品品,若秦王覺得還有當年風味,我便教人送一車過來了。」秦昭王打開銅匣,便聳著鼻子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好!便是這味!」轉身便放在煮茶侍女的案頭,「改煮燕山茶。」樂毅又從長大木匣中拿出了一隻晶瑩潤澤的藍色玉盒,雙手捧起道:「這是一套燕山玉珮。當年,太后很是讚賞燕山玉。燕王知曉,便命尚坊玉工特意製作了這套玉珮,請秦王代為敬獻給太后。」

  秦昭王卻笑了:「將軍與太后相識相熟,自己去見,豈不更好?」

  「秦王差矣。」樂毅倏忽收斂了笑容,「當年太后與秦王在燕國落難,生計唯艱,可不拘禮儀處之。此謂『危難不拘禮』。而今,太后為一國母儀,秦王為一國之君,樂毅安敢以坊間交誼褻瀆之?」

  「將軍差矣!」秦昭王照樣一句,便是哈哈大笑,「秦人老話,熟不拘禮,何來忒多講究?情誼不合,雖尋常百姓也當疏遠。情誼但合,雖貴為王侯也可成知己莫逆。否則啊,這太后國君便不是人了。」最後一句竟是聲調拉得長長的。

  「也是一說也。」樂毅卻只是淡淡一笑。

  「人言樂毅儒將,今日始信也!」秦昭王便是喟然一歎。

  此時侍女已經將茶煮好,一片濃釅清香瀰漫殿中,一入口秦昭王便大是感喟:「燕山茶剋食利水,當真妙物也。」樂毅笑道:「秦人成於馬背,多食牛羊肉,燕山茶粗厚味重,正是當得。」秦昭王恍然笑道:「對也!何不將燕山茶種覓來一袋?秦國南山不能種茶麼?」樂毅道:「此事何難?明春我便送到秦王手中。只是水土不同,只怕生出茶來也不是燕山風味呢。」秦昭王便笑了:「也是。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魚龍變化,又能奈何?」

  說得一陣,秦昭王竟絲毫沒有提及樂毅使命的意思。樂毅心念一閃,竟是揣摩不出其中奧妙,不知是因為這個秦王沒有親政而不涉國事,還是刻意迴避另有安排?否則,他這個特使絕不會在這日常議政的東偏殿一坐便是一個多時辰。此種情景,在直率的秦國確實少見,思忖一陣,樂毅便道:「啟稟秦王:樂毅意欲拜訪丞相呈交國書,卻是不能盤桓了。」

  「好!」秦昭王便站了起來,「但凡國事,對丞相說便了。」

  「外臣告辭。」樂毅一躬,卻又被秦昭王扶住,雖然沒有挽留,秦昭王卻堅執將樂毅送到宮門,眼看著軺車去了方才回身。

  一路思忖著回到驛館,樂毅已經恍然大悟,斷定秦國已經決定了加盟合縱攻齊,只剩下丞相魏冉與自己開價了。因了神交情誼,白起自不便與自己「磋商」此等利害國事。因了那段罹難淵源中自己對太后與秦王的恩義,他們母子也不願與自己討價還價。所有的難題都留給了那個鐵面丞相魏冉,哪麼魏冉要的是什麼呢?

  一過午,樂毅便單車直奔丞相府。魏冉果然利落,片言寒暄並看完燕王國書之後便是直截了當:「亞卿便說,秦國有何利市?只說實在的。」樂毅也是不遮不掩:「秦軍若出兵十萬,自帶糧草,可占宋國故地三百里。」

  「少於十萬,不帶糧草,又當如何?」

  「丞相以為呢?」樂毅不答反問。

  「好,不囉嗦了。」魏冉大手一揮,「秦無虛言。燕國與將軍,對秦國有救君之義,立王之恩。秦國出兵五萬,自帶糧草,不求齊國一城一地!亞卿以為如何?」

  樂毅驚訝了,默然片刻,便是悠然一笑:「丞相有求但說,無須反話了。」

  魏冉哈哈大笑,大步走到書案前拿過一張大羊皮紙嘩啦一抖:「亞卿自看便了。」

  樂毅接過羊皮紙,赫然大字便撲入眼簾:

  秦 國 書

  秦入攻齊合縱,出兵五萬,自帶糧草,不分燕齊一城一地。

  大秦王嬴稷二十三年十月立

  下面便是一方鮮紅的朱文大印。

  樂毅將國書放在案上,面色肅然地對著國書便是深深一躬。

  出得丞相府,一陣愧疚之情驟然湧上樂毅心頭。看來,自己顯然錯看秦國君臣了。太后秦王與白起,不是礙於情誼恩義迴避討價還價,而是維護他樂毅的尊嚴,不想擺出施恩於人的架勢而使他難堪。魏冉與自己最是生疏,便由他簡捷交代了事。由此看來,秦國君臣對伐齊之事早已經有了決斷。從大處說,這是捨利而取義,使山東六國生出的「虎狼暴秦」惡名不攻自破。從小處說,滿蕩蕩回報了燕國之情,秦國君臣朝野從此便可坦然面對燕國。利害道義,權衡到如此地步,堪稱天下大器局也。

  當晚,樂毅特意來向白起辭行,白起大是驚訝:「樂兄不見見太后便走?」樂毅便搖了搖頭:「大計既定,便不須煩擾太后了。」白起卻重重地歎了口氣:「樂兄啊,你卻拘泥太甚了!太后氣量勝過男子多矣,白起最是服膺,真不忍看她傷心也。」樂毅默然良久,喃喃唸了一句:「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便不再說話了。白起一揮手:「好,明日清晨,我為樂兄在郊亭餞行。」

  「不須了。」樂毅搖頭一笑,「國事入秦,兄弟未奉王命,卻不宜私動呢。我只問你,攻齊大軍,兄弟可否為帥?」

  白起便是一陣大笑:「放著天下第一名將,白起去添亂麼?」

  「那,秦軍五萬,何人為將?」

  白起慨然拍案:「不管何人為將,秦軍都以樂兄之命是從!」

  「步軍還是騎兵?」樂毅的笑容卻是耐人尋味。

  白起目光一閃:「樂兄想要攻城大器械?」

  「燕國新軍雖成,卻是輕兵鐵騎而已。」

  白起略一思忖便道:「五萬人馬我還是出全數鐵騎,以利長途奔襲。攻城大器械在河內安陽還留得幾套,正好就近,借你便了!」

  「好!戰後加倍奉還!」樂毅大是興奮。

  次日拂曉,還是晨霧濛濛,樂毅給驛丞留下三封辭行書簡,便五騎快馬出了鹹陽。秋高氣爽,一路飛馳,大約午後時分便到了桃林高地。樂毅歸心似箭,不走函谷關大道,卻要直插山道走一條捷徑回燕。

  這桃林高地方圓三百餘里,橫亙在華山(西)、函谷關(東)與崤山(南)、少梁(北)之間的巨大四方地帶。桃林高地的南部峽谷直通函谷關,是千百年唯一的出秦險關大道。說它唯一,是說只有這條如函大峽谷可通行車馬軍旅,也就是說,它是大軍出入秦國的唯一通道,而不是說單人獨馬也唯此一途。在這桃林高地的北部,有一條不大的河流叫潼水,沿著潼水河谷便有崎嶇小道直通大河,過得大河,便是河內的蒲阪,比東出函谷關卻是近了數百里。三百多年後,這條河谷小道成了與函谷關並行的大道,於是便有了東漢的潼關。滄海桑田,潼關便漸漸成了主要通道,函谷關便在歲月中漸漸淡出了。這是後話。

  樂毅要走的,便是這潼水河谷。

  入得潼水,已是斜陽晚照。秋日將蒼莽山原染得金紅燦爛。東南的函谷關已經隱沒在群山之中,惟有隱隱約約斷斷續續的號角在殘陽中漫遊,給這荒莽的山林河谷飄來了一絲邊城氣息。樂毅翻過了一道山梁,眼前一道淙淙山溪,遙遙便見對面山頭上立著一座茅亭,一縷炊煙在茅亭後裊裊飛散,便是揚鞭一指:「有高士隱居在此。走,茅亭打尖,歇息片刻。」便一馬衝下山坡越過山溪,翻上了對面山頭。

  「亞卿且慢!」隨行司馬一馬超前,「亭下山谷似有軍馬!」

  便在此時,一個聲音悠然飄來:「亞卿別來無恙乎?」

  樂毅一個激靈,瞬息之間心頭大跳!凝神片刻,便在馬背遙遙拱手:「彼何人哉?不見其身。」

  「爾還而入,我心易也。還而不入,否難知也。」隨著悠然吟哦,一個修長的身影出現在茅亭之下,黑色長裙散髮飄飛,信步出亭,婀娜豐滿的身姿竟是那般熟悉。

  「太后——」樂毅翻身下馬,卻是愣怔不前。

  「將軍不識羋八子了?」

  「太后,」樂毅勉力一笑,「流水已逝,刻舟不能求劍也。」

  「然則,亡羊固可補牢也。」宣太后平靜地笑著,「來吧,羋八子為君餞行了。」說著便挽起了樂毅胳膊。樂毅面色脹紅地將手背了起來:「太后,我跟著便是了。」宣太后看看窘迫的樂毅,竟咯咯笑了:「我說你個樂毅當真迂腐。你我縱有情誼恩義,總還是沒有藏污納垢了。你這避嫌卻實在笨拙,入秦不知會我,進鹹陽不來見我,離鹹陽也不別我。」宣太后聲音突然顫抖了,「我母子在燕國近十年,將軍不避非議,與我有救難情誼,也曾視我為紅顏知己。此等事天下誰個不知?如何我做了太后,你便拒人於千里之外?好便好了,有甚打緊?如此拘泥禮儀,避嫌自潔,豈非憑空惹出新是非來?」

  「太后大是!」樂毅慨然拱手,「我卻沒省出這層道理,實在慚愧。」

  「你能不叫我太后麼?」

  「——」

  「在燕國,你叫我甚來?」

  「羋大姐。」雖然紅著臉,樂毅還是低聲叫了一句。

  「哎。這便好。」宣太后笑著又挽起了樂毅胳膊,「走,茅亭下一醉!」

  正是落日啣山之時,桃林高地的荒莽山原在漫天霞光中伸展向無垠的天際,蒼蒼茫茫的桃林竟將山巔的太陽托了起來,潼水蜿蜒東去,竟似一匹錦緞飄繞在萬山叢中。

  兩人飲得幾爵,宣太后便向南邊大山一指:「樂毅,可知那是何山?」

  「當是誇父山。」

  「這蒼蒼林海,又是何名?」

  「桃林。亦稱鄧林。」

  「誇父逐日,何等美也?」宣太后站了起來,彷彿在喃喃自語,「誇父山,桃林原,這片山原埋葬了一個多麼壯烈、多麼心酸的靈魂。你說,誇父何以要追逐太陽?」

  「——」樂毅默然了。

  「他是要圓心中那個大夢。飲乾了河渭兩川之水,誇父還是沒有追上太陽,卻活活乾渴死了,空留下那座默默的大山,這片綠綠的桃林。樂毅啊,臨死時看著遠逝的太陽,誇父他後悔麼?」宣太后的聲音中充滿無可挽回的失落與惆悵。

  樂毅慨然歎息:「他不會後悔。他有來生。」

  宣太后笑了,一臉酡紅在晚霞下竟是分外絢爛。

  樂毅怦然心動:「羋大姐,你我也是誇父逐日。你追你的太陽,我追我的太陽。只可惜,我們沒有共同的太陽。」

  「會有的。」宣太后靜靜地看著樂毅,「雖然不是今日就有。」

  樂毅低聲吟誦一句:「與前世而皆然兮,吾何怨乎今生?」

  「楚歌?」宣太后眼睛驟然一亮。

  「屈原的《涉江》。」

  宣太后默然良久,歎息一聲:「生非其國,遇非其君,屈子悲矣哉!」

  樂毅大飲一爵,慨然便道:「天地造化,情誼原本並非一面。我助你脫難,你助我功業,生其國,遇其君,夫復何憾也!」

  「惟餘一縷相思,便待來生聚首了。」宣太后也大飲一爵,噹啷丟下銅爵一笑,「今日桃林一別,難有聚首之期,羋八子為將軍撫琴一曲,以為心中永訣。」

  樂毅粗重地喘息著,想說什麼,卻終是沒有開口。

  宣太后走到廊柱下的石案前,肅然跪坐,十指一拂,古琴便叮咚破空!

  誇父逐日兮 我做河渭

  行影大合兮 今生何期

  誇父做山兮 我做桃林

  相伴守望兮 何在乎一

  「大姐,好!」樂毅爽朗大笑,「行影大合,何在乎一?好啊,樂毅終是透亮也。來,我也為大姐一歌,以作告別。」

  「你也能歌?」宣太后驚訝地笑了。

  樂毅被她一笑一問,豪氣頓發,朗聲答道:「豈不聞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且聽我燕山歌風了。」便倚柱而立,大袖一甩,高亢粗豪的歌聲便響徹山原峽谷——

  誇父逐日 飄風發發

  長鯨飲川 日月之華

  頹然一倒 山林崔嵬

  無草不死 無木不萎

  山水兩望  與天地共長

  樂毅一開聲,宣太后便抓起石案上的短劍敲打著銅爵以為節拍,及至樂毅唱完,宣太后噹啷丟掉劍爵,便緊緊抱住了樂毅。

  「我,該上路了。」樂毅輕輕拍著她的肩背。

  「去吧。」宣太后放開了雙手,「你終是要追趕自己的太陽了。」

  火把點點,馬蹄沓沓,桃林高地的山道上漸漸消逝了高大的騎士身影。茅亭外的那堆篝火卻在久久地燃燒,伴著那個佇立在山頭風口的黑色身影。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7:46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9:09 PM 編輯

第八章 幽燕雷霆
第一節 六百年老諸侯振翼而起



  整個冬天,燕國朝野都處在極其亢奮之中。

  秦國的無償加盟使燕國君臣又驚又喜,忐忑不安的鬱悶之氣一掃而去,陡然之間舉朝振作。燕昭王與樂毅劇辛等幾位股肱大臣一會商,立即下詔各郡縣,將這一大好消息明告朝野。旬日之間,國人一片沸騰,「復我血仇!討伐暴齊!」的明誓便席捲了燕山遼東。

  說起來,也是燕人壓抑得太久了。幾十年來內亂頻仍,眼看強鄰張揚崛起,燕國卻淪落得幾乎連韓國也不願與之比肩了。南邊的趙國朝夕巨變雄心勃勃,燕人惴惴不安。東邊的齊國殺氣騰騰驕橫霸道,燕人更是心驚肉跳。然則,國弱民窮又如何能挺起脊梁骨來?蘇秦發軔合縱時燕國那一束光芒早就流星般消逝了,無可奈何也,只有在天下低眉順眼,但凡大國都得卑微以待。齊國帶頭合縱攻秦,窮弱得連一支鐵騎也沒有的燕國,還得派出步軍追隨。縱然如此,狂暴的齊湣王還殺了燕國帶兵將軍張魁,對燕國極盡羞辱之能事。更有甚者,那支雖然戰力很弱但對燕國卻極其寶貴的步兵,竟被齊軍在逃離戰場之時派為後軍掩護,硬生生全數慘死在六國亂軍敗退的鐵蹄之下。分明是齊國背棄盟約,單獨吞滅宋國而致使聯軍慘敗。戰後,齊國反而再度指責燕國「敷衍合縱」,將燕國做了戰敗替罪羊,強迫燕國割讓濟水北岸僅存的一百餘里富魚水面。燕人心頭滴血,燕昭王還得向齊國告罪,忍氣吞聲地向齊國獻地。齊國漁民獵戶經常越境到燕國山水漁獵,燕國漁民獵戶也只有退避三舍,眼睜睜看著人家呼喝而來揚長而去,竟是連官府也不報了——如此數十年,燕人的窩囊委屈已經沉澱得快要憋悶死了,對齊國的仇恨更是深深地扎根在朝野山鄉。但凡燕人,只要提起齊國,便只「呸!」的一口,竟連二話都不屑說得。

  便在燕人將及麻木之時,卻是驟然一聲驚雷——合縱六國成功,燕國要復仇了!燕國朝野如何不狂喜大悲?如何不亢奮振作?於是,對秦國的感念,對亞卿樂毅的讚頌,便在燕人中不期然瀰漫開來。燕人原本慷慨豪邁,春秋三百年與老姜齊共同構成中原北部屏障的時候,從來都是濃濃的天下情懷,動輒便是「當今天下」如何如何,只可惜倏忽淪落,那慷慨豪邁之氣便也只做了無窮地歎息。如今雲開霧散志氣陡長,燕國人的感慨便如滔滔易水而一發不可收拾了。

  恩怨分明的燕人,最是感念秦國。且不說秦國從來沒有欺凌過燕國,便是在燕國窮弱的時候,秦國也曾與燕國兩次聯姻。當年的合縱抗秦是燕國發動的,老秦國非但沒有記仇,反倒是再三再四地與燕國修好結盟,做了燕易王王后的秦國公主,還鼎力扶持太子姬平剷除了子之亂黨。在燕國百廢待興的時候,秦惠王竟將王子王妃派到燕國做了人質,以示對弱燕的修好願望與強固支撐。幸虧燕國沒有落井下石,在秦國最是艱難的時候放走了王子嬴稷,之後又隆重送回了秦國王妃,才使得窮弱的燕國對秦國有了一份難得的恩義。老秦國真是當得!燕國有求,竟是財貨土地兩不沾,還派出精銳鐵騎十萬並借給燕國攻城大器械。而今天下,哪一大國有如此氣度了?說人家虎狼暴秦,呸!還有沒有個天地良心了?老秦人與老燕人一個樣,恩怨分明,恩仇必報,盟邦就得這個樣!燕國偏與秦國交好!山東六國那班黑心賊,幾時卻將燕國當自家盟友看了?像齊國那條海蛇,呸!掐死它!

  燕國人更是感念樂毅。

  好端端一個名將之後,不在肥碩魏國吃香喝辣,卻千里迢迢跑到被洗劫一空的燕國,人圖個甚來?做官吧,只是個中大夫爵的亞卿。居家生計呢,只有十里封地百來戶子民,連個無所事事的閒居老世族都不如,粗茶淡飯布衣牛車燕國誰個不知?可偏偏就是如此一個人物,先輔助燕王弔死問孤理亂治窮穩定民心,再大刀闊斧地在燕國變法,廢除隸農、削減貴族封地、許民買賣土地、開通私市吸引六國商旅入燕、設立軍功獎勵平民從軍參戰、設立農商爵鼓勵農夫勤耕商旅勤稅等等等等,那件事都是燕人夢中所想。若非這樂毅新政,燕國人能有今天的日子?更有一樣,這個樂毅將新政納入正軌,便交給上大夫劇辛料理,自己便一頭扎進遼東練兵去了。十載寒暑,樂毅只回過薊城兩次,硬是在那白山黑水之間練出了二十萬精銳新軍。說到底,這才是燕國真正的底氣。若非這二十萬大軍,老燕人要復仇,歇著吧你!然則,燕人最為感念者,還是樂毅的人品志節。燕人永遠不會忘記,當初的亞卿子之僅僅憑著五萬遼東勁旅,便將燕國折騰得數十年雞犬不寧奄奄一息。從那以後,燕國朝野便對掌兵大臣心懷忌憚,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側目而視。樂毅練兵之初,也是議論蜂起舉國惴惴。樂毅卻是非同尋常:不領上將軍職爵,不持燕王兵符;自請太子與三位王室元老,到遼東坐營「激勵」;糧草輜重每次只領一月,每三個月請燕王觀兵一次,每半年請燕王遴選二十位德高望重的大族鄉老到遼東「勞軍」。

  如此五六年下來,朝野已經是一片讚頌有口皆碑了。臣民紛紛上書燕王,請授樂毅上卿之位兼掌兵符。可樂毅堅執不受,理由只是一句:「國恥未雪,萬戶之封於心何安?」便是這硬邦邦一句,燕人卻是怦然心動!自那以後,便沒有人再為樂毅請命了,各種微妙的非議也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燕人終於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樂毅大德,天賜燕國之福也!」

  可如今,燕國復仇在即,樂毅竟還是一個亞卿,這卻如何使得?伐齊大戰,若非樂毅領兵,誰個放心得下?若再出一個子之帶兵殺回,還不是庶民遭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眾口紛紛,薊城國人便先動了起來——萬民上書、族老請見、工商雲集王宮之外,說的喊的竟都是同一句話:「請拜樂毅為上將軍,討伐暴齊!」

  「亞卿啊,你說本王如何處置?」燕昭王站在王城箭樓,指著王宮車馬場的萬千人眾笑了。

  「當此之時,臣願領上將軍之職!」樂毅便是慨然一拱。

  「好!」燕昭王哈哈大笑,「這便是樂毅了,不當其時,雖予不取,若當其時,不予亦請!」笑容又忽然斂去,「此戰實是舉國一搏,卿當上將軍丞相一身兼之,方利於舉國調遣。」

  「無須如此。」樂毅搖搖頭,「臣唯領軍職可也。舉國調遣,我王與上大夫劇辛足矣。兼領不專精,反倒誤了聯軍諸般事務。」

  燕昭王思忖一陣斷然道:「也好!上將軍主征伐,上大夫理內政,太子督運糧草輜重,本王坐鎮協理,便是這般了。」

  「我王明斷。」

  燕昭王雷厲風行,齋戒三日,便在燕山南麓舉行了祭天大典,向天地諸神通報了討伐齊國復仇雪恥的意願,祈禱上天祐護燕國大業一舉成功。祭完天地,便立即行拜將大典,拜樂毅為上將軍,賜兵符王劍並上將軍全副儀仗,授生殺大權。拜將完畢燕昭王下詔:上大夫劇辛秉持國政,太子姬樂資督運糧草輜重,百官勤政,舉國協力,復仇雪恥!

  燕國頓時沸騰起來,整整一個冬天便熱氣騰騰地忙亂了過來。

  在拜受上將軍印信的當晚,樂毅便帶著一班軍吏司馬星夜奔赴遼東去了。



第二節 冰天雪地的遼東軍營


  出得薊城往東,有兩條赫赫大水,一名濡水,一名遼水。

  這兩水都是古老的中原諸侯封地。濡水地帶是商代封的一個孤竹國,封邑叫做令支。因了言語錯訛,又叫做冷支、離支、離枝、不令支。殷商被西周滅亡後,孤竹國出了兩個大大的孤忠名士,這便是孤竹國君的兩個兒子伯夷、叔齊。這兩人都想讓對方做國君而先後逃出孤竹,殷商滅亡後,兄弟二人以遺民之身做出了震驚天下的舉動——不食周粟,活活餓死!從此,濡水孤竹國便名揚天下,周武王竟破例將孤竹國仍然封做了諸侯。到了春秋板蕩之期,孤竹國卻被氣勢正盛的齊國吞滅了。那時,齊國是姜齊,君主是齊桓公姜小白,丞相便是赫赫大名的管仲。可是,春秋末期齊國大衰,整個濡水以東的廣袤山水便全部被東胡佔領了。那時侯燕國也是自顧不暇,便只好不斷派出人質到東胡,求得東胡不來侵犯。燕昭王即位,與樂毅同心中興,決意倣傚當年秦穆公擴地西戎,將整個濡水與遼東奪回,為燕國打下一片廣闊的後院。君臣一番密商,便在樂毅練兵的第三年,派出曾經在東胡做過人質的將軍秦開為將,向東胡發動了突襲。半年之間,這支尚未完全練成的五萬新軍,便將東胡驅趕回了遙遠的漠北草原。燕國便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設立了三郡:右北平郡(濡水地帶),遼西郡(遼水之西),遼東郡(遼水以東)。

  從濡水沿東南海邊一直向東北馳騁,越過綿延大山,便是滔滔入海的遼水。遼東郡的治所城堡在遼水之東百餘里,叫做襄平。燕國的新軍大營,便在襄平西南的遼水河谷。這裡山原連綿,谷地開闊而隱秘,林木蒼茫,水草豐茂,確是練兵的上佳之地。然則,將新軍根基紮在這裡,絕不僅僅因為遼東地形之便,要說隱秘便利,燕山腹地的連綿峽谷卻更是上選。

  遼東之可貴,在於山水,更在於人。

  那時的遼東,西起遼水,東至浿水,南至大海,方圓廣袤千餘里,山水蒼莽,冰雪苦寒,人煙稀少。在中原人眼裡,遼東與嶺南便是大寒大熱的兩處荒莽之地。然則,便是這苦寒荒莽之地,中原文明卻早早就結結實實地在這裡紮下了根基。還在殷商時期,這裡便是殷商王族大臣萁子的封地,當時叫做萁子國。萁子國的封地城邑便在浿水西南,叫做樂浪。周滅商,因萁子賢能,大度地保留了萁子國。整個西周數百年,萁子國庶民被中原人喚做「高夷」,也叫做高句麗、高麗、句麗、句驪等等。及至春秋板蕩,萁子國一班老世族便思念故國,自認殷商臣民而與中原疏遠。到了戰國之世,叫做「滿」的萁子國國君便自立稱王,中原戰國便直呼其國為「高句麗」了。秦開平東胡,自然也吞滅了這個「高句麗」,當年的萁子國便成了今日的遼東郡。

  遼東苦寒荒莽,生就了剽悍勤韌的漁獵部族。千百年同化歸流,高麗人與中原人早已經渾然一體。無論男女,都生得精悍結實,吃得大苦耐得大勞,年年歲歲地在山林與猛獸搏鬥,在大海出沒捕魚,民俗極是辛辣猛烈,尚武之風不教自成。當年子之與東胡作戰,靠得便是由遼東漁獵子弟組成的五萬勁旅。然則,春秋戰國以來,遼東的獵戶漁民卻大都是隸農身份,從軍不得做騎士,立功不得受官爵,幾乎永遠都是軍中最為卑微的軍卒,縱是戰死或重傷,也不能得到絲毫撫恤,甚至連屍體也被無情地丟棄在戰場。惟其如此,遼東漁獵奴隸便對從軍避之惟恐不及。當年子之徵發遼東獵戶,藉著「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權力私行新政,以安家、賜荒田、許戰勝之後搶掠的浮財歸己之三法,便湊出了五萬誓死效命的遼東漁獵子弟,在六國聯軍中一舉成為驍勇之師。遼東人之慷慨善戰,可見一斑。

  此等冠絕天下的兵源,便是樂毅在遼東成軍的最重要原因。

  燕國安定之後,樂毅便親自到遼東郡推行新法。他頒布了一道震撼遼東的亞卿令:除了萁子國王族遺民,萁子國的老世族一律遷居遼西,遼東郡可耕田地一律做軍功賞賜用!當時的遼西比遼東肥美,萁子國老世族本是老中原之根,雖則也留戀這白山黑水之地的獨特風韻,最終還是磨磨蹭蹭地走了。老世族一遷走,樂毅立即大刀闊斧地廢除隸農制,將平坦原野的全部荒田,悉數分給願意改業歸農的漁獵新平民;同時頒行《大燕新軍法》,但凡新平民從軍,每人便先賜十畝肥田,但有軍功,論功立賞!按照遼東人的心性,這其中任何一法只要落到實處,便已經是歡呼雀躍了,更何況枷鎖頓開,一下子變成了世代夢想的「國人」!驟然之間,遼東漁獵子弟熱血沸騰爭相從軍,短短三個月便有十萬精壯入軍,後續人群還在絡繹不絕地湧來。樂毅原未料到能如此迅猛成軍,便下令徐徐徵發,邊徵邊練,邊練邊徵,才算剎住了這股從軍狂潮。

  如此遼東,如何不令大將怦然心動?

  酷好兵事的樂毅,終於實實在在看到了一支強兵在自己的大旗下生成,率領如此一支大軍與齊國決戰,何愁不所向披靡。素有「北弱」之名的燕國,如果能擊敗擁有六十萬大軍的強齊,在當今天下不啻一聲驚雷!它將宣告燕國的崛起,將又一次大大改變戰國的大爭格局。如果也能像秦國那樣三代堅持新法,燕國必能成為中原逐鹿的強大力量。最後,也許燕國便是統一華夏的主宰。那時侯,樂毅的名字將永遠鐫刻在巍巍史碑,成為開創燕國大業的第一塊基石。誠能如此,孜孜以求的名將之夢卻是何其渺小也!

  一路兼程馳驅,樂毅的心緒始終都不能平靜。

  旬日之後,樂毅與幕府班底終於抵達遼水河谷大營。

  時當臘月,滴水成冰。雪原的寒風從遙遠的北方呼嘯而來,任你衣甲三重,也是寒徹入骨。一路奔馳顛簸,騎士們的汗水在貼身布衣與外層鐵甲間反反覆覆地結冰融化,早已經變成了鐵鎧冰甲。一進大帳,樂毅便是一聲呼喝:「快!整幾盆燉肉來,還有黍米糰子,越熱乎越好。」留守中軍的大將秦開連忙道:「先卸衣甲,看有無凍傷?」樂毅並一班軍吏連忙便脫衣解甲,一時之間,便見赤條條二十幾條漢子人人一身青紫,腳下戰靴卻是無論如何也扒拉不下。

  秦開掃得一眼,一個箭步便躥到帳口大喊:「醫士!快!」片刻之間,便有一隊軍醫提著醫箱快步趕來。為首一個鬚髮灰白精瘦矍鑠的老醫士邊打量邊高聲吩咐:「撤去燎爐,打起皮簾,走風半個時辰。將軍們能走動便走動,不能走便坐了,只不要出帳,我等一個個操持。」又轉身對秦開道,「請來幾大盆淨雪。」秦開立即大喊發令,少時便有一隊軍士抬進了七八個大木盆,個個白雪皚皚堆頂。老軍醫一揮手,便跪坐在了赤條條的樂毅腳下,後邊的醫助們便一人守定一個傷者,先用鋒利匕首劃開戰靴,再用大團白雪揉搓雙腳,待雙腳變熱發紅便塗上一層清亮的熊油膏。如此這般忙碌了大半個個時辰,方才將一班人的凍傷料理妥當。

  「上將軍,」秦開便是一拱,「請到炊營用飯吧。」

  「涼些個不打緊,搬來便了。」一番折騰,樂毅渾身散了架一般,那飢腸轆轆的感覺竟是沒有了,便想趕緊吃罷飯理事。

  「不行。」秦開固執地一笑,「外涼可治凍傷,內涼可要起病了,還是到炊營好。」

  「好,便去炊營。」樂毅在細瑣事務上倒也從來不固執己見。

  這遼東炊營卻與尋常炊營不同。不在帳下設置,卻是一大片石板砌成的大房子。遠遠看去,這些石板屋還沒有一人高,屋頂粗黑的大煙囪伸手可及,匆匆湧出的炊煙在寒風中倏忽飄散,全然沒有中原軍營那種扶搖直上的韻味兒。原來這遼東酷寒之地,一年倒有小半年冬令天氣,一過十月便是北風呼嘯。但遇大雪嚴寒,兵士出帳撒尿,一不小心兩腿間便是一支長長的冰棍。軍營起炊,大鍋大盆的燉肉,剛剛分到兵士碗中便成了冰坨子。雖說軍營冷食本是家常便飯,然若頓頓如此,兵士多病,體魄也勢必瘦弱。在第一個冬日還沒有過完時,樂毅便下令徵發了一百多名遼東工匠,兵士輪流做小工,建起了近百座大半截埋在地下的炊營,只要不逢戰事,兵士一律開到石板房用飯。在寒天徹骨的遼東,軍士們每日能有三頓熱乎乎的戰飯,當真是談何容易!僅此一舉,兵士們便對樂毅的愛戴崇敬無以復加,樂毅愛兵的名聲也風一般流播天下。

  「兵士今冬可有凍傷者?」樂毅一瘸一拐地問。

  「來!」秦開索性一下子背起了樂毅,邊走邊說,「沒有。皮靴皮襪加皮甲,能凍個甚來?一冬滿營嗷嗷叫,都喊著請戰,騎劫叫得最凶。上將軍這一來啊,我看直要炸營了。」

  「好!」樂毅一拳砸在秦開肩上,「有得仗打,莫擔心。」

  踏著乾雪下了七八級大石台階,粗大木柱撐起的大廳中暖烘烘熱氣夾著肉香飯香撲面而來,樂毅頓時飢腸轆轆,跳下地便道:「走,找個旮旯坐了,趕緊整飯。」原來這地炊大廳一次可容三千軍士就食,十排一眼望不到頭的白木長案,案下便是裁割得極是方正的一塊塊白木板,每排兩面,每面恰是百五十塊木板坐百五十人。大廳每面都有六個寬大出口,但聞號角軍令,三千軍士片刻便可衝上地面。十年練兵,樂毅只要在軍營,每餐必得查看軍食,與士卒們一起坐在白木板子上饕餮大咥。今日卻是不同,樂毅只想趕快回帳部署軍務,不想在這裡耽延,便在旮旯處坐了下來想趕緊吃完便走。剛剛坐定,秦開便帶著一個炊兵匆匆搬來了一大盆紅黑油亮的燉肉、一大盆紅紅的黍米飯糰子、一大碗菜羹、一大碗黍米酒,熱氣蒸騰濃郁噴香。

  「好軍食!」樂毅一聲讚歎便要下箸,卻突然皺起了眉頭,「軍令不得飲酒,拿走。」秦開笑道:「上將軍一路風寒,我特意叮囑拿來的。」樂毅搖搖頭:「軍士日日風寒,都有酒麼?」秦開無可奈何地笑笑:「好,拿走。哎,這熊掌是軍獵之物,你可得吃了。」那個黝黑粗壯的炊兵連忙挺胸赳赳道:「昨日獵回,沒錯!」樂毅肅然道:「軍法有定:熊掌只犒賞當日軍獵有功將士。拿走。換一盆山豬雜碎來。」秦開不笑了:「上將軍,山豬雜碎不經餓,只給違反軍法者吃,至少來一盆山豬肉了。」樂毅喟然便是一歎:「國恥未雪,安然食肉,問心有愧也。」粗壯黝黑的炊兵呼呼大喘道:「稟報上將軍:今日沒有山豬雜碎,只有麃子後白!」秦開哈哈大笑:「你看你看!便是麃子後白,快去拿了!」「嗨!」粗壯黝黑的炊兵便登登飛步去了,片刻之間換得另一盆燉肉出來,卻是肥中纏瘦的一隻麃子後腿,足足有三四斤重。樂毅不禁噗嗤笑道:「好了好了,去吧。」便狼吞虎嚥地大嚼起來。

  後白者,麃子後臀也。這麃子肥臀,卻是天生兩片圓形白毛,遼東獵戶便呼之為「後白」。獵戶常年出入山林冒險,便有了許多莫名其妙的習俗講究。不吃麃子的白色屁股,便是講究之一。遼東大軍十之七八都是獵戶子弟,自然也有這個禁忌。樂毅中原名士,自然不相信這個禁忌,更兼不想暴殄天物,眼看天天扔掉這難得的肥肉,便立了一個奇特的軍法:麃子後臀列為軍中「罰肉」,但有那些無意中違法卻又不得不處罰的軍士,便罰吃麃子後臀!究其實,麃子後臀勁健肥厚,最是熱補。遼東獵戶子弟原本個個明白,尋常卻出於禁忌不能吃,一旦被罰不得不吃,一吃之後便是偷偷地樂。時間一長,此中奧妙人人盡知,這莫名其妙的禁忌便也在軍營淡漠了。

  一隻麃子後臀吞下,樂毅頓時精神大振。看看士兵已經赳赳開進大廳,樂毅便連忙從身邊出口走了。進得中軍大帳,支起碩大的圖板,樂毅便與秦開秘密計議起來,直到軍營刁斗打響三更,大帳中還是燈火通明。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7:47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9:10 PM 編輯

第三節 輕銳勁健的燕國新軍


  次日清晨,濃濃的霧氣還沒有消散,一片牛角號聲便犀利高亢地劃破了遼水河谷。緊接著,四面大鼓便在兩丈高的鼓架上隆隆響起。這是聚將鼓,每隔一刻一鼓。三通鼓罷,大小將領便要從各自軍營趕到幕府大帳。中軍司馬點將完畢,樂毅便站在了長大的帥案前,目光掃過齊刷刷挺身坐在將墩上的二十員大將,大手一揮:「諸位將軍,燕王決意討伐暴齊,燕人復仇之日到了!」

  「討伐暴齊!復仇雪恥!」大將們便是一聲怒吼。

  樂毅拔出令箭:「兩個時辰拔營整裝,午時戰飯,未時開拔!步軍居中,鐵騎兩翼;秦開為步軍主將,騎劫為鐵騎主將;全軍輕銳,兼程疾進;旬日之內,務必開入易城!」大將們人人振奮,一聲呼喝領命便大步匆匆地散去準備了。

  午後,二十萬大軍開出了遼水河谷,在皚皚雪原上像一條火紅色的巨龍浩浩西去。沿途常有獵戶從茫茫林海飛出,向著這支快步疾走的皮甲大軍「噢呵——」長喊,在路邊堆下幾隻獵物,便又帶著獵犬飛進了無邊無際的山林。雖是茫茫雪原寒風呼嘯,這支火紅色大軍卻是健步如飛,速度快得驚人,第三日剛過,便越過了遼西郡。

  樂毅練成的這支新軍,最大特點便是「輕銳勁健」四個字。燕國有燕國情勢,若照著中原戰國那般鋪排,再過十年,燕國也未必能夠訓練新軍。這國情,一是窮,二是寒,三便是缺鐵。尤其這最後一條,是燕國成軍的致命傷。縱是你出得起高價重金吸引商旅,大肆收買鐵料,別國官府也不會讓如此巨額鐵料出境。戰國新軍之所以新,全在一個「鐵」字。全部裝備都是鐵製:鐵兵器、鐵甲冑、鐵馬具、鐵器械。總之,無鐵不成軍。惟其如此,天下才將戰國新軍呼之為「鐵軍」。燕國乏鐵,卻硬是要練成二十萬新鐵軍,自然只能在鐵器之外開闢天地了。帶著一班軍吏,樂毅細緻地盤清了燕國府庫的全部存鐵,充其量也只打造得七八成兵器。一番思慮,樂毅下令:鐵料只打造兵器,甲冑馬具器械等全部另謀出路!另在何處?便在皮革木材之上。這兩樣物事恰恰是燕國出產最豐,用之於軍,竟是奇妙地大獲成功!

  第一便是這銅釘皮甲冑。上古戰神蚩尤,用整塊獸皮裹身包頭,戰陣不怕刀斧,部族倣傚而流布天下,於是便有了甲冑。後來便漸漸演變成銅甲、鐵甲,作為甲冑鼻祖的皮甲反倒是漸漸少了。目下的中原戰國,人人一身鐵甲冑乃是步騎新軍之標誌,否則便不是新軍。

  樂毅的辦法是:大量買入獵戶皮革,獵戶子弟帶大張獸皮從軍者,立即給予賞賜;同時在軍中設立皮坊,工匠們自己製皮,自己裁縫,皮盔甲再釘上銅釘,一身皮甲冑便製成了。一經上身,輕便堅韌,竟是比鐵甲鐵胄利落了許多。那時侯,一身全副鐵甲冑的重量大體都在八十斤左右,重甲更在百斤之上,猛則猛矣,卻實在太過沉重。以致到了後世的宋代,限制鐵甲打造必須在五十斤之內。但燕軍這一身皮甲皮胄加戰靴,最重也不超過三十斤,對於身高力大的遼東子弟,絲毫不顯累贅,彎腰屈背蹲踞起立伸展自如,連「甲冑在身,不能全禮」這句老話也顯得多餘了。甲冑成功,馬具也照例辦理。中原鐵騎,馬身必有鐵包皮披甲。燕國新軍的戰馬披甲,則是兩重皮革外釘銅釘,既厚實頑韌又輕便異常,戰馬負重大大減輕。

  第二便是木製大型器械。軍中大型器械,自來以銅材鐵材為主料。秦國新軍的大型攻城器械,幾乎全數鐵製。如此氣象,燕國自然無法企及。樂毅的彌補之法,便是遴選上好堅實木材,製作大批必備的攻城器械,主要是三種:壕橋、撞車與雲梯。

  壕橋者,越過壕溝之橋也。《六韜‧虎韜‧必出》篇載:「太公曰:大水、廣塹、深坑,敵人所不守,或能守之,其卒必寡。若此者,以飛橋、飛江、轉關與天潢以濟吾師。」這裡的飛橋,說得便是壕橋。商周時壕橋已經出現,及至戰國,壕橋已經發展成為折疊式,下裝兩隻或四隻大輪,寬約一丈五尺,可八具並列,總寬達十二丈,萬千軍士可衝鋒過橋。中原大軍的壕橋,都是鐵輪鐵板,一具壕橋便用鐵千斤之上!如此耗費鐵料,燕國如何消受得起。樂毅便與工匠們會商,像打造牛車車廂一般打造壕橋:橋輪與軸柱用硬如精鐵的青檀木,橋身用清一色的紅松木,板厚一尺六寸。如此木製壕橋更有一樣好處,折疊輕便,行軍利落,四個軍士便可拉走。打造成八具後連排試用,大軍連踩一月,竟是毫髮無損。

  撞車者,撞擊城門之重車也。撞車車架粗大堅固,底部安裝四隻大輪,推進輕便,在車架頂部的橫樑上用繩索懸掛一個巨大的撞桿,撞桿前部安裝巨大的撞頭,後部繩孔可延伸出數十條粗麻繩。衝近城門,車體四角用大木樁固定,數十兵士橫開兩列,拉動撞頭後部麻繩向後盪開,再合力拽繩向前猛進撞擊。若是小城門,往往是十餘次便被撞裂,威力實在令人瞠目。撞車最難製作的核心部件,便是威力巨大的撞頭。中原強國如秦魏齊,撞頭都是鐵製,形如巨大的矛頭,重量大體都在五六百斤左右,安裝在粗大的圓木撞桿上,猛撞猛刺,尋常木料城門委實不堪一擊。燕國缺鐵,便用合抱松木做撞桿,用極為堅硬的岩石打磨成巨大的錘頭形撞頭(岩石太尖容易摧折),重量卻比鐵矛撞頭加大一倍。一經試用,威力驚人。縱然鐵皮包裹厚達一尺餘的堅固城門,兩車並撞,也能在三十撞之內轟然洞開!

  雲梯者,登高爬城之具也。自從有了城堡,便有了爬上城堡的雲梯。《詩‧大雅‧皇矣》篇最早記載了雲梯:

    原詩|大意

  帝謂文王|天帝垂訓文王

  詢爾仇方|誰是你的盟邦

  同爾兄弟|你們要像兄弟一樣

  以爾鉤援|用你們的爬城飛鉤

  與爾臨衝|用你們的臨車衝車

  以伐崇墉|去猛攻崇國都城

  這「鉤援」,便是梯頭帶鉤的長大木梯——鉤住城頭,士兵攀緣飛上。西周兵書《六韜》便叫做飛梯、雲梯。雲梯的原始形制很簡單,就是尋常木梯加長加寬,再帶上能扒穩城磚或城頭的銅鉤鐵鉤而已。這種簡單雲梯一直延續到清朝末期,仍然在軍中使用。但是,到了春秋末期,著名工師公輸般在楚國卻發明了一種大型雲梯——底部安裝四隻大輪,梯身分做兩節折疊,梯身下有隱藏士兵的暗廂,攻城時梯身伸展可達五到八丈。這種雲梯寬大堅固,可供大隊軍兵連續爬城,威力驚人。戰國初期,幾個中原強國都有了這種大型雲梯。

  然則,大型雲梯在諸多關鍵部位都要用鐵料。底輪、大軸、立柱、梯框等,非鐵不足以堅固其身。如此大量用鐵,燕國顯然難以打造,縱然造得一兩部也不會起多大作用。根本原因,在於爬城攻擊的要害是大量雲梯密集靠上城牆,一部兩部甚或十幾部,都不會產生大軍猛攻所必須的密度威力。幾經會商揣摩,樂毅斷然下令:只大批打造簡單的竹製木製飛梯,達到步軍每百人一梯;梯頭的輪子或鉤爪,盡可能地選用堅韌木料或竹料。半年之內,軍營竹木坊便打造出一千多架各種形制的飛梯,十萬步軍精神大振。

  有了如此三種器械,便具備了攻城的三種必須手段:壕橋過壕溝與護城河、撞車衝撞城門、雲梯爬城,新軍才成為戰法較為完備之大軍,否則便不是成型之「全軍」。

  但是,若與齊國大軍的器械相比,燕軍這三種大型器械便遜色多了。從此看去,燕國出兵便顯得有些貿然。然則,大戰之勝敗歷來不僅僅在裝備器械。樂毅心中很是清楚,攻齊大戰之根本,不在一城一地的攻堅爭奪,而在大軍野戰;只要一舉殲滅齊軍野戰主力,幾十座城池便會成為不設防的財貨府庫,即或沒有大型器械,也是唾手可得。

  先野戰而後取城,謂之野戰奪城。這是秦國大將白起開創的最新戰法。此時白起已經出戰九次,每戰必斬敵首十萬以上,必拔城數十座,將野戰奪城之法展示得淋漓盡致。若是老戰法一城一城打去,斷無秋風掃落葉之威。不管別國將軍是否注意到了白起新戰法之精髓,反正樂毅是早早便盯著白起戰法揣摩了。

  白起做得到,樂毅便做不到麼?



第四節 我車既攻 我馬既同


  大軍抵達易水,正是二月初旬。

  雖說還是春寒料峭,但對冰天雪地長大的遼東子弟來說,已經是暖和得不得了的天氣了。軍營中到處嚷嚷著「好野(熱)!好野(熱)!」「到了齊國,不得野(熱)個蒸鴨子!」樂毅便下令全軍休整,半月之後進軍南皮與聯軍會師。這正是樂毅用兵之明澈處:旬日之內兼程進入易水休整,讓將士們逐步習慣中原的「野(熱)春」,保得大軍入齊有充盈戰力。

  倏忽之間,春暖冰消。便在耕牛遍野的時節,四國大軍相繼開到了南皮周圍百里之地。

  趙軍最先開到,步騎兩軍六萬,領兵大將趙莊。大軍駐定,趙莊便帶著趙王特使,飛車來見樂毅。特使宣讀趙王詔書:賜樂毅兼領趙國丞相,合力誅滅暴齊。

  戰國以來,趙國與燕國是兩個摩擦不斷的老對手。其中根本,便是老燕國對這個取代老晉國而爆發立國的南鄰橫豎看不順眼,但有機會,便在後邊抽冷子來一下。加上西面的中山國也經常抽冷子偷襲,趙國便分外頭疼。趙國軍力強大,歷來對燕國中山國不屑一顧,然則要吞滅燕國以絕後患,卻也實在力有不逮。更有一點,趙國從來都是志在中原,實在不想與這兩個老窮鄰糾纏。自蘇秦合縱,燕國君臣總算漸漸明白了,趙國是抵抗中原風暴的南長城,與趙國為敵並非上策。與齊國結仇之後,燕國更是不想與趙國長期齷齪了。趙國也深知,燕國對齊國是山海血仇,支持燕國對抗強齊,既能削弱爭霸對手,又能消弭燕國這隻老黃雀後患。如此一石二鳥,趙國自然是第一個響應燕國合縱攻齊。非但出兵,趙王還要傚法蘇秦合縱之成例,賜樂毅趙國相印,足見此心之誠也。說起來,樂毅在燕國還不是丞相,卻要兼領趙國丞相,這在戰國實在也是第一遭。

  便在樂毅拜領相印之時,趙國特使湊近低聲道:「趙王叮囑:將軍但有不測,趙國便是一窟。」樂毅一怔,旋即接手相印哈哈大笑:「多謝趙王信得樂毅也。」帳中將士自然都以為這是樂毅拜謝相印,誰也不會想到,這片刻之間竟埋下了燕趙無窮糾纏的種子。

  第二路開到的便是魏國,大軍八萬,領兵大將新垣衍。

  要從根子上說,魏國對齊國的仇恨比燕國有過之而無不及。魏國霸主地位的衰落,直接起因於對齊國的兩次大敗——桂陵之戰與馬陵之戰。自魏文侯到魏武侯直至魏惠王前期,魏國積兩代半之長期努力積累的強大戰力,在這兩次大敗中轟然崩潰。其後又在合縱抗秦中被秦國襲擊了敖倉,巨大的糧食財貨儲備,被大火洪水一掃而空。再次追隨齊國抗秦復仇,卻又被齊國狠狠地閃了個嘴啃泥。齊國非但背著盟國聯軍私自吞滅了宋國,而且在秦國大軍潮水般殺來時,丟下聯軍秘密逃出了戰場。凡此等等,魏國朝野無不對齊國咬牙切齒。正欲對齊國復仇,偏偏老對頭秦國又大舉攻佔河內,使魏國又一次遭受重創。在一東一西兩個老冤家的夾擊下,魏國竟由八面威風的中原霸主,變成了敗仗最多、失地最多、衰落最快、目下又最憋氣的夕陽大國。單獨出戰,既不敢對秦,也不敢對齊。窩囊得幾年,襄王魏嗣竟是活活給憋悶死了。太子魏漱即位,這便是魏昭王。漱者,蹙蹙之侷促不安也。這個魏昭王便如同他的名字,即位後整日愁眉苦臉,悶頭思慮如何復仇如何再度恢復霸業。此次燕國合縱攻齊,魏昭王大是振作,與丞相魏齊一商議,立即拍案決斷,派出八萬主力大軍參戰,統帥便是對齊國恨得咬牙切齒的新垣衍。

  樂毅聽新垣衍一報軍力,心中便是一沉。魏王當初只答應出兵五萬,而今卻是八萬,完全打破了魏國合縱出兵不逾六萬的定規,分明便是想在此戰大得利市,以振朝野萎靡之氣。思忖之間樂毅慨然拍案,「魏王如此果決,聯軍定然讓魏國遂心了。」新垣衍頗顯神秘地湊近了帥案:「上將軍本是魏人,若對魏國特加照拂,魏王定當厚報。」

  樂毅哈哈大笑:「魏國是襁褓小兒麼?文侯武侯開國創業,靠誰個照拂了?」

  「也是也是。」新垣衍尷尬的笑笑,「畢竟父母之邦了,總歸上將軍不會吃虧也。」

  樂毅眼睛一亮:「魏王究竟要甚?說明白了。」

  「老宋國。」新垣衍壓低了聲音,「不能教秦國吞了宋國。」

  「稟報上將軍,」正在此時,中軍司馬大步進帳,「秦韓兩軍到!」

  樂毅迎出帳外,只見四員大將赳赳而來,頭前兩將黑色鐵甲一齊拱手:「秦軍主將胡傷、副將斯離,參見上將軍!」後行兩將卻是紅衣紅甲,也是拱手一禮:「韓軍主將韓舉、副將暴鳶,參見上將軍!」答禮完畢,樂毅便請四將進帳匯聚軍情。

  秦國五萬人馬全數鐵騎,主將胡傷與副將斯離都是秦軍的赫赫猛將,樂毅事先心中有底,自是放心不問。韓國雖然大衰,卻也派出了五萬步騎,這卻是樂毅沒有料到的。若按照當年合縱抗秦的慣例,韓國每次都只是兩三萬人馬,這次攻齊卻是五萬,分明也是大有所圖。樂毅心下明白,便也不多說,只吩咐中軍司馬傳來燕軍大將秦開、騎劫,立即與四國將軍會商進軍方略。便在此時,突聞帳外馬蹄聲疾,前軍斥候急報:楚軍十萬北上救援齊國,已經抵達巨野澤南岸!

  「鳥!定是魯仲連攛掇捏合!」新垣衍狠狠罵了一句。

  「何人為將?」樂毅卻是不動聲色。

  「上柱國淖齒!」

  「好,隨探隨報。」樂毅轉身便道,「楚軍北來,我自有處置,目下但會商破齊之策便了。」諸將第一次會聚,自然要先從各軍戰力說起。樂毅深知聯軍之難,便難在「合眾」二字。當年六國合縱抗秦,每次都出人意料地慘敗,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聯軍諸將歧見百出而無法統屬於一。若得不重蹈覆轍,便要敬重這些「部將」。最要緊處,便是耐心聽每個將領說出自己的謀略來,從中仔細揣摩其言外之意,甚至是國君的秘密授命。如此做法,自然是耗時費力。然則樂毅寧肯在此時費力,也不願在戰場掣肘費力。及至議出了大體方略,便已經是日落西山了。於是,一場接風大宴便在中軍大帳擺開,直到刁斗打了三更,將軍們才在一片笑聲中辭別回營去了。

  「備馬。」樂毅望著將軍們遠去的背影,轉身便是一聲命令。

  秦開笑道:「軍營如常,我去巡查便了。」

  「不。我要去楚軍大營,你在中軍等我。」樂毅低聲對秦開耳語了一句。

  「這如何使得?」秦開大驚,「楚軍為敵,上將軍不能涉險!」

  「明日午時我便回來。」一言落點,樂毅已經飛身上馬,帶著三騎風馳電掣般去了。

  遼東調兵之前,樂毅便接到燕國商人秘密義報:魯仲連再下壽郢,聯合春申君說動楚王,楚國答應與齊國結盟。剛到遼東,樂毅又接到臨淄秘密斥候急報:楚國特使淖齒會見齊王田地,提出援助齊國抗衡五國合縱,但卻要在戰後分得舊宋一半土地並琅邪郡南部;齊王大怒,將淖齒亂棒打出。到此為止,齊楚聯盟便該當散伙了,如何楚國突然又發兵北上?更令人不可思議處在於:樂毅當初秘密合縱六國時,答應了舊宋全部歸於楚國,新君羋橫與老令尹昭雎,也都欣然允諾加盟攻齊。後來魯仲連說動楚國與齊國結盟,是舊宋之外再加了琅邪郡大半,丟失舊都並南郡三十餘城而急於有所作為的楚國君臣,在此時背棄與燕國合縱之盟,尚算有個由頭。可是,在齊湣王拒絕楚國條件並粗暴凌辱淖齒後,楚國仍然發兵救援,就悖逆得令人乍舌了。

  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因。一番思慮揣摩,樂毅終是理清了這團亂麻。

  楚齊兩大國,也是一對生死糾纏的老對手。整個春秋三百餘年,楚吳越三國要北上中原稱霸,對手便是兩個,一個晉國,一個齊國。戰國之世,情勢為之一變:楚併吳越而田氏代齊,囊括吳越後的大楚國與新齊國接壤千餘里(原先是吳越兩國與齊國接壤),兩個大國便驟然正面相撞了。秦國崛起之前,楚國與齊國大戰小戰不斷,既有邊界爭奪,又有對薛魯宋鄒等小國的爭奪,數十年之間相互視若仇讎。秦國崛起,六國合縱抗秦,楚齊之間便相對緩和了下來。後來齊國日益強大,楚國卻萎靡不振,既面臨魏國在淮北的壓力,更面臨秦國在江漢地帶的壓力,於是只有與強大的齊國結盟修好以抗衡秦魏。作為齊國,也需要楚國大力牽制秦國魏國,從而削弱自己西進爭霸的阻力。兩廂各有需求,便是一拍即合,楚齊兩國便結成了穩定同盟,雖然還是小齷齪不斷,卻也從來沒有發生過三晉(魏趙韓)之間的那般大血戰。齊國權臣孟嘗君與楚國權臣春申君之間的私人情誼,更是天下皆知。秦國白起大軍攻破郢都後,楚懷王倉皇北遷,便將太子羋橫派到齊國做了人質。顢頇昏聵的楚懷王此時卻是清醒:楚國動盪不寧,權臣虎視眈眈,太子入齊做人質,一則可保護太子在即位前平安無事,二則可保秦國攻楚時齊國出兵救援。

  冥冥之中彷彿有得定數。羋橫剛剛做了人質,楚懷王便在秦國做了階下囚!楚國朝野大為震驚,老令尹昭雎、春申君黃歇皆與太子交好,一致主張立即迎回太子即位。特使到了臨淄,齊湣王卻拿不定主意,便召集朝臣商議。上大夫觸子搶先道:「此乃大好時機也!我王當扣留羋橫,逼迫楚國以淮北沃野三百里交換。」

  「此言大謬也!」孟嘗君大是不悅,「若楚國不受要挾,另立新王,齊國徒然落得一個無用人質。非但兩國反目成仇,齊國也落得背棄盟邦不仁不義之惡名,談何大好時機?」

  觸子深得齊湣王信任,素來不將已經失勢的孟嘗君放在眼裡,便針鋒相對道:「孟嘗君大謬也!若郢都另立新王,齊國便與新王立約:割淮北之地,我便殺了羋橫,消除新王後患。若新王不識大體,我便與秦國結盟,擁戴羋橫回楚即位,驅逐這個新王!」

  「秦國是你手中玩物了?」孟嘗君冷冷一笑,「大邦之盟竟如此兒戲,齊國有何面目立於天下!」便鐵青著臉色不再說話。

  「孟嘗君言之有理。」驕橫狂暴的齊湣王卻破天荒地贊同了孟嘗君,接下來的話卻讓孟嘗君啼笑皆非,「送回羋橫,不戰而控楚,無異得地千萬里也,豈是區區三百里可以比擬?」轉身便下令宣來羋橫,要這個楚國儲君當場立下血盟:終身以齊國為「父邦」,以齊湣王為「王父」,年年納貢,自稱「臣下」。也是事有蹊蹺,剛烈血性的羋橫,聽完後竟二話不說,一劍剁下右手食指,在白絹上寫下了令齊國大臣們瞠目結舌的血誓,雙手恭恭敬敬地呈給了齊湣王。

  「孺子可教也!」齊湣王哈哈大笑,「自今日起,羋橫便是田橫,本王大兒子。」

  羋橫毫無顏色,反倒深深一躬:「兒臣田橫,參見父王。」舉殿大笑,齊呼萬歲不止。孟嘗君卻驟然一身雞皮疙瘩,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這個羋橫,便是當今的楚傾襄王。燕國君臣都說,楚人有奴性,不要楚國加盟也罷。上大夫劇辛更是大笑嘲諷:「惟有如此一個楚王,方做得出此等『忠孝仁義』之舉,當真國奴也!」樂毅雖然沒有與劇辛當殿爭辯,卻始終不相信這個羋橫會甘當齊湣王國奴。合縱之時,樂毅曾經與楚傾襄王密談過整整三個時辰,但說到中興大楚,年輕的羋橫那深沉憂鬱的目光便頓時兩團烈火,每每將嘴唇咬得出血。樂毅一眼便認定:羋橫極有城府,此人可失之於陰騭,卻絕不會失之於奴性。然則,這畢竟是一己之評判,邦交行徑赫然擺在那裡,僅靠昔日評判是不能作為應對根基的,必須真實摸清,楚軍之圖謀究竟何在?

  這便是樂毅星夜來見淖齒的因由所在。

  楚國大軍駐紮在巨野澤南岸,依山傍水連綿展開方圓三十餘里,除了時而飄來的隱隱號角,營地卻是一片整肅寂靜。在兵家眼裡,這分明便是一支勁旅。齊軍未曾出動,楚國便先有十萬精兵駐屯邊境準備救援,實在是蹊蹺不合常理。然則,正是這種不合常理,樂毅的心倒是頓時輕鬆起來。

  「請稟報淖齒將軍:燕山老友求見。」樂毅下馬,從容走近幕府大帳。

  不消片刻,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便在兀自嘟噥中砸出帳門:「荒山野水,哪來的燕山老友?像誰,還非得本將軍出來?」突然之間嘟噥聲頓住了,接著便是一聲長長地驚呼,「噫呀呀呀!大鬍子麼?快快快,快進了!」

  樂毅哈哈大笑:「大鬍子有你大了?吃飯都得用夾子。」

  「不消說得,一對鬍子兄弟。」淖齒的嘎嘎笑聲活像刺耳的老鴰。

  進得大帳,淖齒立即從帥案後邊的大鐵鉤子上拿下一個鼓鼓囊囊的皮袋:「春寒忒個冷,來,先灌它一通了。」樂毅笑道:「你這軍帳倒是灑脫,還能飲酒,好,便灌一通。」說罷接過酒囊便是咕咚咚一陣大飲,放下酒囊便滿臉脹紅。淖齒不禁一陣大笑:「你呀,酒量還是不見長。我這酒將軍是出了名的,楚王特許每日三袋,只是太少些個。」嘖嘖嘖,樂毅便是一聲感歎,「三袋十斤酒還少?當真上蔡酒徒也。」淖齒又是一陣大笑,汩汩飲乾了酒囊剩餘一半,長滿黑毛的大手在嘴邊一抹一甩:「行伍老卒沒虛話,樂兄夜半趕來何事?只實打實說了!」樂毅悠然一笑:「只要討你個實打實,不許打圈子。」

  淖齒啪地一拍長案:「誰個打圈子,出帳便是陷馬坑!」

  「人說淖齒猛火油,卻是沒錯。」樂毅笑過一句,突然壓低了聲音,「楚軍當真要救援齊國?」淖齒嘎嘎大笑:「怪哉怪哉,大軍出動還得有真假,糟蹋糧草麼?」樂毅冷冷一笑:「這便是行伍老卒實打實麼?我只一句:楚若他圖,燕助一臂之力,若真心救齊,樂毅便當即告辭。」說罷便站起身來要走。「你個樂兄,」淖齒一把扯住樂毅,「酒話莫當真。你只說,真救如何?假救又如何?」樂毅轉身一笑:「真救,戰場見。假救麼,你得先說想吞多大一坨,我得點點府庫存貨也。」

  「嘿嘿,痛快!」淖齒晃著酒囊向帳口大喝一聲,「帳外千長,不許任何人進帳!」只聽帳外嗨的一聲,淖齒轉身低聲道,「老宋加琅邪如何?」樂毅思忖片刻道:「老宋卻難,淮北五百里加琅邪,如何?」淖齒兀自嘟噥著:「老宋三百里,淮北五百里,大是大些,卻沒老宋那般富庶。」樂毅揶揄笑道:「虧了你還是上柱國。老宋是富庶,可與你接壤麼?一塊飛地,楚國守得住麼?」淖齒恍然拍掌:「對,是這個理,楚王想來也能受得。」樂毅笑道:「莫擔心,楚王比你我精明。」

  「那是!」淖齒一臉欽佩,「若非楚王勵精圖治,能有這十萬精兵?」樂毅目光炯炯地看著言猶未盡的淖齒,一臉肅然道:「你有無秘密使命?大軍協同,可不得二心掣肘。」

  「哪裡話來?」淖齒又是嘎嘎大笑,「我只一句:楚王之命卻與打仗無關。」

  樂毅笑道:「只要打仗不掣肘,餘事不消問。來,說說這仗如何打法?你要釘在哪裡?」

  就著淖齒帥案的一副羊皮圖,兩人直說了一個時辰。五更時分,大風刮得一片嘯叫。淖齒要樂毅睡兩個時辰再走。樂毅笑道:「顧得睡覺麼,我得走。」淖齒瞄一眼帳外獵獵翻捲的大纛旗道:「好在順風,我便不留你了。」樂毅一聲告辭,大步出帳飛身上馬去了。

  堪堪午時,樂毅趕回了漳水大營,先吩咐中軍司馬派出快馬軍吏,傳令四國大將申時來幕府議事,然後便就著大案,邊吃冷飯邊給匆匆趕來的秦開敘說經過。秦開聽罷興奮得連連拍案:「好好好,去了一大塊心病!目下我守住幕府,無論如何,上將軍得歇息一個時辰。」樂毅道:「夜來再歇不遲。四大將到來之前,要畫好五副進兵圖。」秦開驚訝道:「打仗只憑將令行事,畫圖豈非蛇足?」樂毅搖頭道:「聯軍多將,便要立約立信,免得戰場自行其事,日後也會少了諸多麻煩,少不得。」秦開便道:「你只說路徑,我看著軍務司馬畫。」樂毅又是搖搖頭:「此事關涉甚多,還是我自動手。你只督察大軍備戰便了,那才是頭等大事。」

  「與上將軍打仗,長學問也!」秦開喟然一歎,便匆匆去了。

  秦開一走,樂毅便進了幕府起居間。幕府者,大軍主將營帳也。究其實,便是臨時夯起幾道土牆,用大木隔開成一個大廳與幾個房間,頂部覆蓋牛皮大帳,形同府邸一般。大廳便是大將發號施令的聚將場所,周圍便是軍務司馬們處置日常軍務的房間,視大軍規模可多可少。聚將廳後便是主將的起居室,即通常說的後帳。樂毅的幕府起居室小而簡樸,沒有專門侍奉起居的軍僕或侍女,只有一張軍榻、一隻甲冑木箱、一副劍架、一個三尺深的碩大木盆與兩隻盛滿清水的大桶。進了起居室,樂毅卸去了一身皮甲冑,便提起木桶向自己赤裸裸的身子猛澆了一通。冷水一沖,疲憊之氣頓時消失,擦乾身子換上一身乾爽布衣,樂毅精神大振,立即到隔間軍令室拿出四張大羊皮紙,埋頭畫起圖來。

  出身名將世家,樂毅自幼便熟讀兵書通曉文案。十五歲時,他曾別出心裁地將歷代大戰繪成了一本圖譜,族中老軍旅們無不嘖嘖稱奇。這次聯軍攻齊,是燕國長期籌劃的雪恥大戰,成敗關乎燕國興亡,實在是國命繫於一戰,絲毫大意不得。鑒於戰國以來合縱聯軍從無勝戰的痛心教訓,樂毅給自己定下了十六字規矩——敬將納言,衡平戰利,有分有合,進軍立約。

  敬將納言,是基於以往聯軍統帥的頤指氣使而不孚眾望說的,是諸將同心的重要一環,看似表面文章,在講究實力大小的聯軍中,卻實在是極難做到。衡平戰利,是對本戰可能得到的利市要公平分配,更要盡可能的立即兌現,這是聯軍要害所在。有分有合,則是聯軍戰法準則:各軍統為一戰(合),但又有各自的進攻路線(分),既可明白顯示各軍戰果,又不至於發生大的混亂與內訌。正是基於這樣一個戰法,才有了最後的「進軍立約」。

  進軍立約,是樂毅統帥聯軍的獨特方略。事先將各軍的進攻路徑畫成圖式,圖下具名蓋印以為憑信。如此一來,各軍從不同路徑獨立攻齊,既可免爭相搶奪肥地富城,又可免失利之時爭相奪路。更要緊者,是戰後對各國朝野能有個明白交代。畢竟,既往的六國合縱,每次戰後都吵得不可開交,使盟邦反目成仇,其中因由之一,便是對戰場與戰果都有自己的一套說法。

  畫好五張進軍圖,四國大將也陸續飛騎趕到了。樂毅沒有使用升帳發令的軍中儀式,而是請諸將入座案前,自己先將此戰方略說了一遍,末了卻只是一句話:「會戰先滅齊軍主力,再五路進兵深入齊地。」魏趙韓三將均無異議,惟獨秦國主將胡傷問道:「楚國十萬大軍進駐巨野澤,聯軍深入之時,楚軍若在側後襲擊,上將軍如何應對?」樂毅笑道:「楚軍之事,諸將毋憂。燕軍方位在南,正好為全軍掩護,諸位全力赴戰便了。」胡傷便是慨然拱手:「白起上將軍有令:但以樂毅上將軍軍令是從!末將再無異議。」

  「好!」樂毅拿出了五張圖,「這是會戰之後的五國進軍路線圖,諸位先看。若有異議,再行商討。若無異議,便各自具名蓋印,以為憑信。」

  「上將軍真信人也!」魏國主將新垣衍一瞄圖線,看自己大軍正指向老宋國,便頓時笑著讚歎了一句。

  「好!便是這般!」趙莊也慨然拍案。會戰之後,趙軍卻是奪取齊國大河西岸的河間地區。此地正與趙國接壤,原本便是趙國長期覬覦的肥美之地,自然沒有二話。

  韓國兵力最弱,便輔助魏國一起奪宋,戰後分給韓國兩縣之地。韓國主將韓舉便也是拍案贊同。秦國原本說好不分地利財貨,會戰後自然班師回秦。胡傷看完圖哈哈大笑一陣,突然黑著臉道:「上將軍公心可鑒,誰個不服,秦軍找他說話!」

  「利害交關,不敢言公。」樂毅搖搖手笑道,「諸位有話但說便了。」

  「並無異議!」四位主將竟是異口同聲。

  「好!」樂毅拍案高聲道,「上筆墨,具名蓋印!」

  四員主將便各自將腰間大帶凸起的一個皮盒打開,摳出一方銅印或玉印,在燕國軍吏捧來的硃砂印泥盤裡一沾,便結結實實摁在了各自的進軍圖上,再提起銅管大筆鄭重地寫下自己名字,便一一交給了樂毅。樂毅對中軍司馬一聲吩咐,上印。中軍司馬便將樂毅的「燕國上將軍樂」的陽文大印一一蓋在進軍圖上。樂毅提筆在已經上印的圖上工整地寫下「樂毅」兩個大字。如此妥當,中軍司馬再將進軍圖一一發到了四位主將手中。正在此時,幕府外馬蹄如雨,隨著一聲「軍情急報——」的宣呼,風塵僕僕的斥候已經大步衝了進來:「稟報上將軍,齊國四十萬大軍已經抵達濟水西岸,聲言滅我聯軍於濟西!」

  「主將何人?」

  「上大夫觸子擢升上將軍,統帥大軍!」

  「觸子,何許人也?」幾位大將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了一句。

  樂毅笑道:「這個觸子,原本是上將軍田軫的中軍司馬,因籌劃王宮較武有功,深得齊王田地寵信,先一舉擢升上大夫,不想這次竟做了上將軍。」

  「鳥!如此宵小之輩,酒囊飯袋無疑。」秦將胡傷輕蔑之極的罵了一句。

  「不可大意。」樂毅正色道,「此人久在軍旅,經歷過幾次聯軍合縱,也單獨打過幾場小仗,原是頗有謀劃,諸位斷不可存輕敵之心。」

  「嗨!」將軍們心下敬服,竟是齊齊一吼。

  樂毅走到帥案前拔出一支令箭肅然道:「五軍一令:今夜整軍,明晨向濟西開進!兩日之後,依照進軍圖,各軍在聊城以東山原紮營待命!」

  次日清晨,四國大軍共四十四萬,便從漳水南岸浩浩蕩蕩地向濟水進發了。一路不疾不徐,井然有序地常行推進。進入齊國境內,卻突然兼程疾進,號角動地煙塵瀰漫,聲勢大是驚人。不消齊軍斥候,便是齊國百姓庶民,也是連聲驚呼著給大軍報信去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1 07:49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1 09:11 PM 編輯

第五節 整我六師 如雷如霆


  齊國西部,有一道滔滔大水做了天險屏障,這便是赫赫大名的濟水。

  春秋以來,天下以獨立入海的河、江、淮、濟為四大名水。四大名水之中,濟水最短,卻有兩源,一出魏國王屋山,一出趙國恆山,東流至河外山地,兩源合為一水,便叫做濟水。濟者,齊也,兩水歸一曰「齊」,因而得名濟水。春秋之世,濟水東西橫貫晉燕齊三國,晉國在上游中游的西岸,燕國在下游的西岸,齊國在中下游的東岸。到了戰國,濟水便成了魏齊兩國之河,而以齊國得濟水之利最多。數十年來,濟水西岸燕趙兩國的土地各有百餘里都被齊國奪取,濟水幾乎便成了齊國的內河。這濟水河道寬闊,水量豐沛湍急,橫貫齊國西部,自然便成了一道天塹屏障。戰國之世,舉凡齊國出兵大戰,戰場十有八九都在濟水西岸。最著名者,便是大敗魏國的桂陵、馬陵兩次大戰。

  五國聯軍大舉開來濟西,齊湣王便是哈哈大笑:「天意也!本王正欲滅燕,爾竟送上門來!」沒有片刻猶疑,立即擢升觸子為上將軍,出動大軍四十萬開赴濟西。觸子請教作戰方略,齊湣王便只大手一揮:「濟西,我大齊百戰百勝之福地也,放開手腳打!只此一戰,大齊便要壓倒秦國!」觸子熟知齊湣王稟性,雖然心中不塌實,卻是慷慨高聲道:「天祐我王!臣定教五國兵馬有來無回!」

  大軍出了臨淄,觸子卻忐忑不安了。

  自從孟嘗君第二次被罷相,上將軍田軫也被視做「孟黨」被罷黜,觸子便成了齊湣王的知兵寵臣。做上將軍自是好事,但要臨陣打仗,觸子卻是一百個不願意。自己做了二十多年中軍司馬,曾跟隨幾任上將軍經過了大小戰場五十餘次,除了沒有領軍上陣搏殺過,對軍旅事務卻是熟得不能再熟。談兵論戰,講說戰場軼聞、列國軍情、兵家掌故,觸子從來都是滔滔不絕如數家珍。正是因了這個尋常人等難以具備的長處,加之機變靈巧善於應對,觸子自然被齊湣王大加讚賞。

  一次,齊湣王問田軫:「河外之戰,白起如何打法,竟能以二十萬人馬勝我五十萬大軍?」田軫素來只知猛打猛衝,做上將軍也只是唯孟嘗君之命是從,從來不揣摩戰法,一時竟是張口結舌。「濫竽一支!」齊湣王勃然大怒,立即便要亂棍打殺田軫。已經做了王宮校軍令的觸子情急大喊:「末將知曉!末將說給我王!」齊湣王喜怒無常,當即哈哈大笑:「好!說好了重賞!要還是濫竽充數,一般打殺!」觸子便振作心神侃侃道來,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將白起的用兵路數以及聯軍應對的諸般缺失,條分縷明的說了個透亮,連當時在座的幾員大將都欽佩不止。齊湣王極是聰敏,一口氣又問了十幾處要害,間不容髮,觸子竟是應對得當無一錯訛。齊湣王當即拍案激賞:「大將才也!觸子擢升上大夫,主理軍政要務。」在齊國,這主理軍政要務的上大夫,便相當於秦國的國尉,一應大軍後勤與邊防要塞之後援,均在上大夫權力之內,是僅次於上將軍的重職。雖則驟然擢升六級,觸子卻做得很是不差。這種邦國軍政事務,無非是擴展了的大軍事務而已,有何難哉!

  然則,做上將軍統率戰事,卻是大大不然。

  當初接到燕軍開赴漳水的斥候急報,齊湣王召來大將會商,觸子還振振有辭地當殿陳述上了一則謀劃,叫做兩路進擊:第一路,四十萬大軍濟西迎戰;第二路,二十萬大軍扼守濟東,截殺逃竄殘軍。末了觸子還慷慨一句:「以齊軍戰力,以我王國運,大齊霸業一戰可成!」那時侯,觸子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做上將軍。要說軍旅善戰將軍,閉著眼也能在齊國數出十多個。要說堪為大將者,田氏王族便有三五個,如何能輪到觸子這個新職上大夫?

  可是,事事突兀出奇的齊湣王,偏偏就在當夜三更突然駕臨觸子府邸,學了一回聖王敬賢,鄭重其事地捧著兵符印信長長一躬,拜他做了上將軍。也是忒煞怪也!從大汗淋漓地接過兵符印信,觸子便懵了,心頭便像深秋的臨淄,一團冰霜雲霧飄飄蕩蕩,竟將每個眼看便要冒出靈光的心竅都堵得嚴絲合縫。那天夜裡,他在書房木呆呆地看著兵符印信兩個黃澄澄的大銅匣,硬是思謀不出一個戰法。及至次日走進中軍幕府,竟連二十六員大將各自轄兵多少都想不起來了。便在那一刻,觸子驚出了一身冷汗。

  也是那一刻,觸子猛然悟到自己根本不是主將之才,最好的歸宿,便是辭去上將軍仍然做上大夫了事。可是能辭麼?以齊湣王暴烈無常的稟性,定然是痛罵他怯敵畏陣,然後將他丟進鯊魚海蛟出沒的成山角海井!

  「但看天意了。」長歎一聲,觸子還是率領四十萬大軍上路了。老巫師都說齊王是「天命神蛟,當興國運」。若真有天意,又豈在誰個本領高下?再說兩軍相當,四十萬對四十四萬,一對一,敗又能敗到哪裡去了?最不濟也能守住濟西僵持半年一年,不使聯軍渡過濟水,到那時再請求換將,至少不會被丟進萬丈海井。如此一路思忖,觸子竟緩過了心神。渡過濟水,觸子心田竟清明起來,往昔在中軍幕府經歷過的軍務處置之法也紛紛清晰地湧上了心頭,竟是將令連發,將大軍順順當當地駐紮了下來。

  紮營方定,幾員騎兵大將便進帳激昂請戰,在幕府聚將廳喊成一片:「上將軍當立即出戰!」「盡滅五國!成齊霸業!」「齊王天命神蛟!我軍一戰大勝!」

  「諸位少安毋躁。」觸子板著臉,「後發制人,敵不動,我不動,此戰只能如此打法。」

  「如此打法,天命神蛟威風何在!」一個做過王宮禁軍尉的將領大是不服。

  「對也!齊王命我等進入濟西立即猛攻,上將軍領了王命的!」

  「濟西是齊軍福地!只管打,包準大勝!」將軍們立即跟著嚷嚷。

  「諸位諸位,」觸子彭彭敲著帥案,「神蛟歸神蛟,打仗歸打仗,要緊的是仗不能打敗。打了敗仗,誰個敢說是齊王要這樣打的?啊!你敢?你敢?都不敢,又嚷嚷個甚來?諸位想清楚,打了敗仗要掉頭!不聽王命而守勝,還有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擋著,至多受罰。要哪個?掉頭還是受罰!」

  一番指點,大將們頓時蔫了下來。畢竟,觸子是齊王寵信之人,還有誰比他更熟悉齊王稟性?連觸子都打定了勝而受罰的主意,大將們立功揚名的心思便在片刻之間煙消雲散了。說到底,齊王的喜怒無常是朝野皆知的,有功未必賞,有過未必罰,賞罰全在喜怒隨心之間,誰願拿自己的身價性命去無端冒險?

  「楚軍已到巨野之南,既然此戰艱難,何不聯絡楚軍兩面夾擊?」沉默之中,一將提出了另一個主意。

  「此言差矣!」觸子一席話震懾了局面,不禁陡然振作,「我王業已拒絕楚國援兵,我等豈能擅自結盟?楚軍北上,無非畏懼我大軍戰勝之後趁勢南下滅楚而已。兩軍大戰,楚軍定是做壁上觀。戰勝之後,那個淖齒便要向大齊稱臣了,諸位以為然否?」

  「上將軍大是!」將軍們終於服了觸子,竟齊齊贊同了一聲。

  於是,齊軍大營安定了下來,只等五國聯軍發動而後出戰了。

  聯軍的幕府大帳卻是空空蕩蕩。樂毅與大將們正在營外的山頭了望齊軍營寨。

  大河與濟水之間橫寬百餘里,並肩向海奔流。兩水之間沒有高山峽谷,也沒有蒼莽林木,數百里地帶只是連綿起伏的丘陵草原與疏疏落落的山林。中間多有小河流過,沖積出許多縱橫交錯的小盆地夾雜其中。粗看之下,似乎一覽無餘。仔細揣摩,卻是平中隱奇,大有可供利用的地利。否則,當年的孫臏也不可能兩次將伏擊戰場選在這裡。眼下看去,齊軍大營紮在對面十多里外的一片山原之下,南北展開二十餘里,後方便是滔滔濟水。聯軍大營便在聊城以東的山原地帶展開,背後三十餘里則是滾滾大河。

  「鳥!齊軍竟敢背水而戰!」韓軍副將暴鳶狠狠罵了一句。

  「我軍不是背水而戰麼?」樂毅笑道,「背水之地,亦死亦生,利害卻是難說。諸位看了這齊軍營地陣勢,說說如何打法了。」

  「齊軍這營地卻是蹊蹺。」秦軍主將胡傷皺著眉頭,「兩大坨分開,中間隔開兩三里,還各有馬步軍,卻是個甚講究了?」

  「還當真如此!」趙軍主將趙莊睜大了眼睛,「你不說我還真沒留意,你等看出了麼?」

  幾位將軍搖搖頭,暴鳶低聲嘟噥了一句:「忒煞怪了!」

  「這是齊國老病根了。」樂毅遙指齊軍營地,「北營有將旗幕府,這是老軍二十萬。南營是新軍二十萬,這是齊王滅宋後新擴充的大軍。說新,是成軍在後,而不是軍制之新。老軍將領多是孟嘗君舊部。新軍將領卻全部是齊王田地的親信。兩軍素有嫌隙,這是第一次共同出戰。觸子幕府本該駐在新軍,卻駐了老軍,這便大有文章。」

  將軍們聽得直點頭,新垣衍便是一拱手:「上將軍如此熟悉齊軍,我等佩服!」

  「要打勝仗才算。」樂毅謙遜地一笑,「說,如何打了?」

  「但聽上將軍調遣!」諸將異口同聲。

  「好!」樂毅手中長劍直指齊軍營地,「齊老軍戰力強,留給燕軍。齊新軍馬快兵器新,便由四位連手攻滅,秦趙兩軍為主力,胡傷將軍總調遣,如何?」

  「秦軍請與上將軍啃硬骨頭!」胡傷慨然拱手,一則是秦軍確實想打硬仗,二則也是胡傷對與三晉攜手總覺得彆扭。

  「不行。」樂毅搖搖手,「此次攻齊乃燕國復仇雪恥之大業,燕軍自當血戰齊軍主力。諸位卻不能搶我這個功勞。」雖是面帶微笑,說得卻是極為認真。

  「嗨!」胡傷赳赳一應,「末將聽憑調遣!」

  「諸位,」樂毅拔劍在地上劃了一個大圈,「我意,你等兵馬可如此打法。」一陣低聲叮囑,末了笑道,「若敵情有變,諸位盡可變通行事。」

  「上將軍謀劃得法,我等沒有異議!」幾員大將竟是異口同聲。

  樂毅大手一揮:「好!各將回營整師,寅時三刻同時發動。」將軍們轟然應命,便各自飛馬回到營地去了。

  三月末正是齊國的「中卯」節令,也就是中原的谷雨時節。濕潤的海風從東方浩浩吹來,間或一陣綿綿細雨,恰恰灑濕了乾燥一冬的地面,染綠了蒼黃的草芽林木,正是不熱不冷不乾不濕沒有泥濘的舒坦季節。尋常時日,這正是耕牛遍野的春耕時光。而今大軍對壘,兩河之間的庶民百姓已經望風出逃,茫茫原野,除了軍營的刁斗馬鳴與兩河的滔滔水聲,便是無邊的空曠寂靜。入夜時分,無邊烏雲漸漸聚攏,綿綿雨絲瀟瀟落下,及至子夜,漫天雨幕便遮蓋了廣袤的山原。兩邊軍營遙遙對望,除了風中搖曳的點點軍燈,便是一片無垠的墨色。

  「天意也!」

  觸子在幕府廊下仰望漆黑的夜空,輕鬆地長吁了一聲。雨天無戰事,這是春秋戰國的老規矩了。真想讓雨下得更大一些,最好是淅瀝泥濘的連綿秋雨一般。聯軍遠來,軍糧必然有限,但能陰雨旬日,敵軍大半便會不戰自退,豈不天遂人願?思忖一陣,觸子大步走回幕府出令室,提筆給齊王寫了一份軍情急報:「大軍開赴濟西與聯軍對峙,臣本欲立即出戰,奈何大雨連綿,唯等放晴之日盡滅五軍,擒獲樂毅以獻闕下!」寫罷泥封,交給中軍司馬,「立即快馬呈報臨淄!」便輕鬆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傳令兩營大將:趁雨善加休整,天放晴後大戰。」將令發完,便對站在寢室門口的少年軍僕一伸手,「來,就寢了。」

  俊秀如少女的少年軍僕輕盈的飄了過來,抱起觸子便進了幕府寢室。

  久做中軍司馬,觸子熟悉所有齊軍大將的享受路數。一做上大夫,觸子便從新軍中給自己精心遴選了一個俊美的少年軍僕侍奉起居。一經試用,大是滿意,便成了隨身軍僕。大將入軍,歷來不許帶眷屬侍女,這少年軍僕便是他別出心裁的享受。踩著厚厚的地氈,少年將觸子輕輕放在特製的寬大軍榻上,輕柔利落的剝去了他的衣甲戰靴,又端來一盆事先架在燎爐上的熱水,仔細地擦拭了他的每個角落,便給他蓋上了一方輕軟乾爽的絲綿大被。收拾完衣物水盆,給燎爐加好了木炭,少年軍僕便吹熄了軍燈,悄然無聲地鑽進了絲綿大被。

  一陣劇烈的喘息躁動,觸子便抱著光滑鮮嫩的肉體發出了沉重地鼾聲。

  沉沉大夢之中,突兀山呼海嘯!少年軍僕一聲尖叫,觸子一個翻身便坐了起來,粗魯地罵了一句:「蠍子鑽襠了!叫!」少年瑟瑟發抖,赤裸裸一指帳外,便軟軟地粘在了觸子身上。瞬息之間,連天殺聲如大海怒潮般捲來,閃爍的紅光映紅了整個幕府大帳。

  懵懂的上將軍頓時一身冷汗,竟情不自禁地尖叫一聲,猛然推開粘在胳膊上的肉體,赤裸裸跳下軍榻:「快!衣服甲冑!鳥!都在哪裡!」及至草草裹上一領大袍,衣甲散亂的中軍司馬正臉色鐵青地衝了進來:「燕軍偷襲!上將軍快走!」

  「走到哪裡去?」觸子摘下劍架上的長劍便是一聲大吼,「出營殺敵!」

  風快地衝出幕府,觸子卻癱在原地不能動彈了。但見漫山遍野的火把衝殺而來,幾乎每座齊軍營帳都燃起了大火,丟盔棄甲的士兵們狼狽竄突,大將竟是一個也不見露面,卻是如何收拾?中軍司馬一聲大喊:「護衛騎隊在幕府後邊!上將軍快走!」不由分說便夾起觸子向幕府後奔來。三千護衛騎隊本來駐紮在幕府左右後三邊,可左右兩營已經捲入亂兵大火,兩名千夫長也不見了蹤跡。後營一千騎士正在無所適從地亂做一團,恰恰中軍司馬夾著觸子趕到:「上將軍在此!上馬列隊!」不由分說便將觸子塞上一匹戰馬,大吼一聲,「東渡濟水!快!」馬隊便背著戰場大火風捲東去。

  堪堪逃到濟水岸邊,正當清晨時分,濛濛細雨之中敗兵紅壓壓從身後瀰漫捲來。敗兵之後,棕色皮甲的遼東騎兵高揚著叢林般的閃亮長劍,正從遠處山原呼嘯壓來。此刻便是登船,也必是被爭相逃命的敗兵拖入河底無疑,棄船泅渡,便分明要被箭雨釘穿在河面。觸子面如死灰,連長歎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愣怔在馬背上打著圈子。便在這片刻之間,又見西南山原無邊敗兵湧來,黑色的秦軍鐵騎與紅色的魏趙鐵騎正潮水般壓在身後追殺。

  「快!逃回去稟報齊王。」觸子對中軍司馬嘟噥了一句,便艱難地滑下戰馬,「我要殉國了。」突然奪過中軍司馬的短劍,猛力插進了腹中。「上將軍!」中軍司馬一聲嘶喊,抱起觸子屍體大吼:「將軍遺屍,護軍死罪!守住渡口,護屍泅渡!」

  然則已經來不及了。遼東鐵騎已經率先殺到,在驚天動地的「殺光齊人!復仇雪恥!」的怒吼中,長劍翻飛箭如疾雨,河岸與水面變成了巨大的屠戮場。隨後燕軍步兵趕到,三萬餘弓弩手對著泅渡齊兵大肆射殺,六萬餘步兵列成方陣堵住河岸,十萬鐵騎便在山原間盡情追殺。追擊齊國新軍的四支聯軍也是如法炮製,四面截殺。到得午後時分,整個濟水西岸便在瀟瀟雨幕中沉寂了。

  伴著軍營的粗大炊煙與瀰漫河谷的歡呼,五國將領聚到了倉促紮起的中軍大帳前。

  望著漫山遍野的屍骨,望著血紅的濟水,樂毅的聲音沉重而又嘶啞:「此次殺盡四十萬齊軍,為的是震懾齊國。此等殺法,下不為例。」

  「豈有此理!」魏國主將新垣衍一臉不悅,「齊軍當年背棄盟約臨陣脫逃,死了多少三晉將士?只有絕殺之戰,方可雪我心頭之恨!如何便下不為例了?」

  「征伐有道,絕殺只可一次。」樂毅絡腮鬍鬚的黝黑大臉第一次顯出了凜冽肅殺,「將軍若不贊同我之戰法,便請轉道奪取老宋國,地利分毫不少魏國。」

  「如何?要我提前轉道?」新垣衍冷笑連聲。

  「是將軍不遵將令。」樂毅也是冰冷如鐵。

  韓將暴鳶便紅了臉:「這這這,這卻如何使得?說好的五國分齊,仗沒打完便要我等回去麼?」因原先議定韓國與魏國一起分宋,暴鳶便生怕魏國提前脫離而單獨取宋,情急之下,便將韓國與魏國綁在了一起說話。

  「將軍莫急,韓軍也可提前脫開聯軍,與魏軍一起取宋。」樂毅平淡之極。

  「上將軍何須動怒。」韓軍主將韓舉心中大石落地,便笑著轉圜,「大戰未了,何能自亂?我等輔助上將軍攻下臨淄,再走不遲了。」

  樂毅正色道:「法度立後可成軍。要打仗,便須統一將令,違令者軍法從事。」

  「窩囊!」新垣衍立時便黑了臉,「這仗打得乏味,告辭!」說罷轉身對著司馬便是一聲大喝,「號角拔營,走!」竟頭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上將軍,這這這,你當請回新將軍的。」韓舉竟急得結巴起來。

  樂毅淡淡一笑:「韓將軍,你也去吧。」

  「快走!還說個甚來?」暴鳶一拉韓舉,兩人便疾步去了。

  「鳥!」胡傷罵了一句,「雖說是絕殺痛快,可也得令行禁止不是。秦軍沒說的,跟上將軍打到臨淄!」

  「我也是!」趙莊慨然拱手,「上將軍領我大趙丞相,燕軍趙軍便是一家!」

  「多謝兩位將軍了。」樂毅拱手一禮,「當年燕齊結怨,便是齊軍入燕殺戮無度之惡果。惡殺復仇,循環往復,天下兵道何在?樂毅無奈為之一,可使燕國朝野惡氣稍伸,以利舉國同心,絕非要在齊國大開屠場。此中苦心,尚望兩位體察一二了。」

  趙莊便有些困惑:「上將軍之言,大道也,方才何不對魏韓兩將說明?」

  樂毅頗為神秘地一笑:「新垣衍有魏王密令:只助燕一戰,便疾取宋地。」

  「啊!他要撇開韓國?」趙莊驚訝得目瞪口呆。

  「鳥!這便是山東六國嘴臉。」胡傷衝口而出,卻頓時面色脹紅。

  「實話實說,無妨無妨。」樂毅哈哈大笑,「此等惡習,原當詛咒了。」

  「上將軍聞過則喜,真大賢也。」胡傷這次是真心敬佩了。

  「將軍如此褒獎,卻是不敢當了。」樂毅又是一陣大笑,「走!痛飲一番遼東山酒,再議下戰。」拉著兩人便大步進帳去了。

  四十萬大軍全軍覆沒的消息傳開,齊國朝野震動了。

  多少年沒打過敗仗了,如何生龍活虎的四十萬大軍一夜之間便被斬盡殺絕了,可能麼?聯軍向來無戰力,莫非一夜之間變成了蚩尤神魔?燕國窮得幾個人穿一條粗布褲,倏忽幾年便有如此厲害的大軍,可能麼?一時之間人心惶惶議論蜂起,大多臨淄國人竟是連連搖頭,一口聲的「俺不信這邪!」嘴上如此說,心裡卻直發毛,逃也不好不逃也不好,市井巷閭之間竟是躁動紛亂得一團亂麻了。

  王宮之中,齊湣王卻是勃然大怒,立即下令誅滅觸子九族!連傳統刑場也沒有,一夜之間,三千餘人便被王室禁軍斬殺在大小府邸,血腥氣息瀰漫在臨淄巷閭,國人無不毛骨悚然。齊湣王卻是餘怒未消,清晨便擢升臨淄守將達子為上將軍,率領剩餘的二十三萬大軍西進祝柯,要據險擊潰聯軍。

  達子原本是齊國新軍的步軍副將,因了訓練士卒技擊術分外紮實,在王宮校武中屢次獲勝,便被齊湣王破格擢升為臨淄大將。做大將以來,達子最主要的軍務還是操持王宮校武,還從來沒有帶兵出臨淄的機會,更沒有單獨率軍打過大仗,此次驟然飆升為上將軍,達子頓時熱血沸騰,決意死戰到底以報王恩。

  兼程疾行三日,大軍堪堪望見祝柯城堡的箭樓,便見漫天煙塵裹著隆隆沉雷從濟水東岸壓來,煙塵中旌旗獵獵號角聲聲,恍惚之間彷彿天地塌陷一般。

  「大軍列陣!」達子拔出長劍嘶聲大喊。

  為了快速截住聯軍,達子的二十三萬大軍不是步騎一體開進,而是騎兵在先步兵隨後,輜重更在步兵之後。如此疾行三日,一路連綿斷續竟拉開了將近二百里。達子的謀劃是:祝柯以東一馬平川,直到臨淄幾乎無險可守,只有將樂毅聯軍堵截在祝柯以西,臨淄才能平安;惟其如此,八萬鐵騎先行進入祝柯要塞憑險堵截,後續步軍輜重晚到半日一日,正好在要塞背後的山原上構築壁壘,形成第二道防線。大軍開拔之前,斥候報來的軍情是:聯軍內訌,魏韓兩軍已經退出,樂毅下令大軍休整旬日再酌情東進。齊湣王哈哈大笑:「烏合之眾也!合縱聯軍幾曾成過氣候?達子,放手狠狠殺!戰勝之日,本王親自勞軍!」達子畢竟行伍出身,對齊湣王的一言一行素來奉為神明,加上此等軍情,達子便是信心陡長。然則萬萬沒有料到,內訌的樂毅聯軍卻如此快速,竟在三日之內便過了濟水壓到了眼前。

  倉促之間,陸續湧到的八萬騎兵,便在尖利的牛角號中隆隆橫展開來。本來就是人困馬乏,更何況全然沒有急戰準備,後隊茫然不知所云,人喊馬嘶中正在亂哄哄列陣,對面藍邊紅底的「燕」字大旗,與兩翼的秦字黑旗趙字紅旗已經山呼海嘯地壓了過來。天幕般的煙塵撲面疾滾,棕色的皮甲雪亮的叢林狂野的殺聲,遼東鐵騎的棕紅色怒潮雷霆萬鈞般瞬息湮沒了紫色的孤島。僅僅一個時辰,怒潮煙塵便平息了。齊軍八萬鐵騎幾乎被包抄全殲,只有小股游騎落荒逃走。剛剛佩起上將軍大印六日的達子,死戰不退,竟被遼東鐵騎砍成了三截。

  樂毅厲聲下令:「步軍拖後掩護!鐵騎悉數疾進,包抄齊國步軍!」

  片刻之間,遼東鐵騎居中,秦趙鐵騎兩翼,在茫茫曠野展開成一個十多里寬闊的巨大扇面,彷彿蒼茫天宇中翼若垂天之雲的鯤鵬展翅,向東面逶迤而來的十多萬齊國步軍壓了過來。

  卻說齊軍步兵正在兼程疾行,突兀便見渾身帶血的騎士亂紛紛迎面撞回。一陣紛亂的叫嚷,前行步軍大將頓時面色蒼白地釘在了當場,軍士們嘩然騷動,只作勢便要回頭。步軍大將愣怔得片刻,便是一聲吼叫:「快!回防臨淄!」話音落點,前軍回頭便跑。「快回臨淄」的驚慌喊聲卻是比軍令傳得快了許多。片刻之間,十五萬步軍便漫無邊際地撒開大步向東逃跑。頓飯辰光,與長蛇陣一般的輜重牛車大隊相遇,不管步軍大將如何呼喝要護衛糧草一起回防,驚恐的亂兵只是絕堤洪水般狂奔而去。

  便在傍晚時分,三國鐵騎披著血紅的霞光終於追了上來。遼東鐵騎居中掩殺,秦趙鐵騎卻從兩翼超前包抄,及至將潰逃的齊軍兜頭截住,號稱「技擊強兵」的齊國步軍竟是紛紛丟下長矛盾牌,高舉著雙手投降了。

  此時,高舉樂毅令箭的中軍騎士飛向了戰場各個角落,一路喊將過去:「齊軍兄弟們,放下兵器,便可回家,聯軍絕不追殺!」喊聲此起彼伏,四面包抄的聯軍鐵騎也讓開了東邊曠野,一隊隊赤手空拳的齊軍步卒絡繹不絕地緩緩湧出了包圍圈,漸漸消失在蒼茫的暮靄裡。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15 AM

第六節 軍前謀國君臣心


  當晚,樂毅在幕府聚將廳為秦趙兩國大將舉行了簡樸的軍宴。

  宴席未開,幕府廊下的軍吏便是一聲高報:「燕王勞軍特使到!」樂毅與秦開迎出幕府,上大夫劇辛正從特使軺車前大袖飄飄而來,看見樂毅便張開雙臂開懷大笑:「快哉快哉!上將軍狂飆兩戰,天下震動,國人彈冠相慶,樂乎哉不亦樂乎!」樂毅也不禁大笑:「正要好酒,便有勞軍特使,正當其時也!」劇辛轉身高喊:「快!搬十罈王酒進來!」便主人一般拉著樂毅大步進了將廳。

  「兩位將軍,這是燕王犒軍特使上大夫劇辛。」樂毅一中介,胡傷、斯離、趙莊便與劇辛相互見禮。劇辛豪放之士,談笑風生地對兩國將士大加褒獎,將廳便頓時熱烈起來。一時開宴,劇辛便宣讀了燕昭王對兩國將士的嘉勉詔書,特賜胡傷趙莊錦緞各二十匹、遼東貂裘一領、黃金百鎰,並特許將兩次大戰之戰利品全數由秦趙均分,將士人人有份。

  自來大將出征,稍有見識者都極是看重戰勝之後對軍卒的賞賜。更有許多名將,將君王對自己的賞賜與將士均分共享。如今,兩次大戰俘獲之財貨全數交由秦趙均分,這可是大大出乎兩軍將士之意料。趙軍回兵有河間之地可得,尚不消說。秦軍卻是事先說定的不分財貨不得寸土,雖說軍法嚴明將士不會異議,但用命他國一無所得,對於浴血疆場的秦軍士卒畢竟是心有不平。如今詔書一讀,胡傷便第一個拍案讚歎:「大哉燕王!真明君也!」須知當時的齊國富甲天下,六十餘萬大軍的財貨輜重集中起來,幾乎抵得一個小諸侯國的全部財富,盟主燕國捨棄不要而饋贈聯軍將士,這在戰國之世的合縱史上還是頭一遭,卻是談何容易?一時之間消息傳出,秦趙兩軍的將士便在幕府外歡呼雀躍,「燕王萬歲!」「大哉燕國!」的喊聲直是瀰漫原野。

  中夜時分,軍宴散去,大軍營地又恢復了井然有序的森嚴與肅靜。

  幕府大廳的軍燈熄了,只有隱秘的軍令室依然亮著燈光。卸去甲冑的樂毅與劇辛正帶著酒後的亢奮,面色脹紅地啜著濃釅的煮茶,興致勃勃地談笑著。當年兩人同時入燕,那時的燕國還是一片戰火後的廢墟。倏忽二十三年,以攻齊大勝為標誌,兩人便都算是功成名就了,如何不感慨萬端。雖則如此,兩人畢竟明睿深沉之士,只是興致勃勃地任意評點著入齊見聞,一句張揚之辭也沒有。說得一時,劇辛突兀低聲問:「燕王散齊軍財貨於秦趙,是否太迂闊了些?」

  樂毅大笑一陣連連搖頭:「原是劇兄把得忒細了些,卻非燕王迂闊也。戰場之利,與偌大齊國卻是幾何?一座臨淄城,便抵得整個燕國,況乎七十餘城之富庶財貨?燕王之志,豈在區區戰場之利市也。」

  「樂兄是說,燕王要奪整個齊國?」劇辛驟然便是一個激靈。

  「劇兄以為呢?」

  「你也如此謀劃麼?」

  「劇兄以為呢?」

  「不可,萬萬不可!」劇辛彭彭敲著座案,「齊國廣袤富庶,民風好武強悍,成軍潛力極是深厚。若孤軍深入,一旦受阻,悔之晚矣!上上之策,便是趁戰勝餘威,奪取與燕國接壤的城堡關隘並漁獵水面,將齊國疆域壓縮到濟水之東,使燕國變成實實在在之天下大國。」

  「劇兄之策,卻非審時度勢了。」樂毅淡淡一笑,「尋常作戰,奪取接壤城池自是正途。然則,今日齊國情勢卻大為異常,非尋常可比。其一,齊國自絕於天下,沒有他國救援。其二,齊王暴虐乖戾,人心盡失。其三,齊國六十餘萬大軍一朝覆滅,舉國震恐人心瀰散。有此者三,若不能見機立進,便是拘泥太甚了。若沿邊地逐一奪城,齊國便有喘息之機。若齊人再擁立一個新王,對齊湣王暴政改弦更張,燕國便會永遠失去一個天賜良機了。」

  劇辛默然一陣,突然壓低聲音:「楚國十萬大軍,可是在我背後?」

  「劇兄,若楚國真心救齊,又何待今日?」樂毅目光炯炯,「戰國之世,一個喪失了抵抗力的大國,能等來的只會是落井下石。所謂唇亡齒寒雪中送炭,必是利害關聯之時,絕非奄奄待斃之際。淖齒引而不發,只能是在等待另外一個時機。」

  「另外時機?」劇辛驚訝了,「樂兄進軍齊國,淖齒會有陰謀?」

  「說不清楚。」樂毅一笑,「只要不與我為敵,且任他如何盤算了。」

  劇辛默然良久,便是喟然一歎:「邦交相爭,原只有赤裸裸利害也!」

  「儘是赤裸裸也好,只怕未必總是赤裸裸也。」樂毅卻是笑了。

  「樂兄,好自為之了。」

  直說到五更刁斗打響,方見朦朧曙光,兩人便頓時一起軟在草蓆上大放鼾聲。待軍務司馬趕來,兩人竟是抵足倒地沉沉酣睡了。

  三日之後,二十萬燕國大軍從祝柯出發了。十萬遼東鐵騎左右兩翼,十萬步軍居中,大型攻城器械全部揭掉了苫蓋篷布,威勢赫赫的排在隊列之中,不疾不徐地向臨淄浩浩推進。濟水之東原是齊國最豐腴富庶之地,官道寬闊村疇密佈,短短二百餘里之間便矗立著三十餘座城堡,竟佔了齊國七十餘城的將近一半。

  時當五月初旬,正是芒種節氣。芒種者,既是有芒的黍谷稷下種之時節,又是有芒的大麥小麥收割的時節。農夫們大忙之時,偏偏也是酷暑炎夏即將來臨的大熱天氣,這便是芒種火燒天。按照齊國的獨特節令,這時節叫做「中郢」。但不管如何叫法,農家忙種忙收卻都是鐵定的。尋常年月,這片遼闊富庶的丘陵平原上,此時正是農人遍野牛車與商旅爭道的繁忙日子,一切擾民的徭役徵發與官府政事都會自行終止,更沒有那個國家會在這與天爭食的要命關頭打仗。

  然則,今年卻是不同。開春以來聯軍攻齊,百姓們還真是沒有太在意。不管齊王如何暴虐失政,齊國的六十多萬大軍卻是實在的,六十多萬打不過四十多萬,這是任何人都不會相信的。及至連續兩次大敗,六十餘萬大軍竟在一個月中灰飛湮滅,庶民百姓頓時懵了。懵懂之中便瀰漫出一種深深地恐懼——往昔的齊國已經不在,強大富庶早已經被這個齊王葬送了!於是,「寬緩闊達,多智好議論」的齊國人驟然緊張了,一邊大罵昏君誤國,一邊惶惶不安地蜂擁出逃了。歷來兩國交兵,尋常百姓一般是不逃的,逃跑的只是富庶大族而已。可這是燕軍殺來,誰敢不逃?當年齊軍入燕,將薊城幾乎屠戮一空,除了遼東,燕國的精壯男子大多被當作俘虜押到齊國做了苦役。更有甚者,燕國本來就窮得叮噹,那點兒可憐的財貨糧食皮張,也都被齊軍用幾千輛牛車光當光當地運到了臨淄大市,賣了充做軍賞。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如今燕國翻了過來,能對齊國人留情麼?窮人雖沒有多少財貨可搶,可被抓做苦役埋骨他鄉,也是誰都害怕的。四十三萬大軍被全部斬殺的消息一傳開,齊國老百姓便認定:燕國遼東大軍要殺光齊人了!恐慌瘟疫般瀰漫了朝野山鄉,便在達子率二十三萬大軍第二次迎戰的時候,居住在田野村疇的農人們已經紛紛逃往大小城堡,稍微富庶者便一律逃往臨淄。畢竟,邦國都城是一國命脈,國府定要全力防守,燕軍再厲害,還能攻下臨淄?

  於是,燕國大軍東進之時,原野便是一片蕭瑟,無垠的麥浪翻滾著金色的長波,空曠的村疇一片沉寂。沒有裊裊炊煙,沒有雞鳴狗吠,六丈多寬的林蔭大道上竟沒有一人一車。只有成群的鳥雀遮天蔽日地掠過原野,撲入麥田唧唧喳喳地肆意蹂躪著。無邊無際的豐沃原野,在空曠冷清中瀰漫出一種緊張恐懼與仇恨交織的怪誕氣氛,竟連這支隆隆推進的大軍也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腳步。

  斥候總領飛馬稟報:「上將軍,齊人幾乎逃光,村疇皆空。」

  「下令全軍,」一直凝視原野的樂毅斷然道,「軍馬不得入田入村,不得揀拾道邊遺棄財貨,違令者立斬不赦!」

  「嗨!」總領一聲答應,便率幾名軍吏飛馬出了大隊。

  秦開馬鞭遙遙一指:「沿途城池頗多,若不拿下,我軍背後隱患也。」

  「毋得理睬。」樂毅長劍一指前方,「改常行為兼程疾進,直壓臨淄!」

  「嗨!」秦開大是振奮,打馬一鞭便向前軍飛去。

  次日黃昏,燕軍隆隆開到臨淄城下,二十萬大軍分做三大營圍住了西北南三面,唯留東門做了缺口。臨淄是天下大都,也是齊國財富聚集之地,只要防守齊軍棄城突圍,樂毅便決意任其而去,不在城下截殺。這便是樂毅用了「圍師必闕」這個老戰法,只三面包圍臨淄的道理。大軍紮定,樂毅與秦開騎劫一起登上了西營的雲車,遙遙望去,但見臨淄城頭遍佈旌旗弓弩,甲士密密麻麻站滿了女牆垛口。秦開便道:「看來有一場惡戰了。」騎劫本是遼東猛士,狠狠罵道:「鳥!惡戰才痛快!不殺光齊人,能叫復仇麼?」

  樂毅向四面郊野凝望良久方才回頭:「齊軍虛張聲勢,臨淄一戰可下。」

  「虛張聲勢?」秦開大是困惑,「都城被困,能不全力抵抗?」

  「臨淄情勢大非尋常,二位覺察不出麼?」樂毅笑著問了一句。

  騎劫瞪圓了一雙大眼:「上將軍但說便是,我只管猛衝猛打!」

  「守城必守野,此乃戰法之要。」樂毅一指西方,「臨淄西部第一道屏障,便是濟水天險。第二道屏障,便是祝柯要塞與周圍山隘。最後一道屏障,便是來時路過的那座于陵要塞。齊國歷來戰事都在濟水之西,為的是使臨淄遠離戰火。若齊國決意死守臨淄,于陵要塞外必有攔截大軍,至少壕溝城河之外的山丘當有外圍營壘。而今四野不守,要塞無防,只這孤城一座,能有幾多兵馬?」

  秦開便是一歎:「齊人如此怯懦,枉稱尚武大國也。」

  「目下齊國情勢,卻與庶民百姓無關。」樂毅凝望著臨淄城頭,「百姓縱想守城,也須得有個主心骨才是。官府潰散,商旅逃亡,士子隱居,誰來收拾這一盤散沙?我軍只要無犯庶民,齊國便將化入大燕無疑。」

  「慢工文火忒是憋氣。」騎劫黑著臉嘟噥了一句。

  「為大將者,不能意氣用事。」樂毅沉著臉道,「傳令全軍:臨淄城破之時,大軍駐紮城外,只許清點府庫之軍吏與輜重營牛車大隊進入。違令者,殺無赦!」

  「嗨!」兩員大將齊齊應了一聲。

  次日清晨,燕國大軍在城下三面列陣。朝陽霞光之下萬千弓弩整齊排開,雲梯撞車壕橋等大型器械列在一個個攻城方陣之前,陣勢分外壯闊,一旦戰鼓雷鳴,便要山呼海嘯般猛攻。卻在此時,一輛與城牆等高的雲車隆隆推進到城下一箭之外,樂毅身披大紅斗篷,站在雲車頂端的望樓上一拱手高聲道:「臨淄將士們:我是燕國上將軍樂毅。你等但能下城降燕,一律贈金還鄉。若執意一戰,便是玉石俱焚身敗名裂!」

  唯聞旌旗獵獵,城頭一排排紫色甲士竟石俑一般了無聲息。

  樂毅略一愣怔,手中令旗終是劈下:「擂鼓攻城!」

  驟然之間,三十六面牛皮戰鼓隆隆大起,直是沉雷動地。幾乎便在同時,城下萬箭齊發殺聲震天,一個個千人方陣推著大型器械隆隆向前。撞車驚雷般猛撞城門,片刻間萬千軍士便洪水般捲上了雄峻城牆。幾乎不到半個時辰,臨淄城便被紅色浪潮淹沒了,三門大開,燕軍呼嘯而入!

  「稟報上將軍,」中軍司馬氣喘吁吁,「臨淄無兵防守,一座空城!」

  樂毅一驚:「快馬傳令:騎劫部撤出城外,秦開部入城。」中軍司馬剛剛離開,樂毅便將城外大軍交給副將掌控,飛身上馬便向臨淄西門而來。

  誰也沒有料到,大都臨淄竟是一座空城。王宮空空如也,軍兵沒有了,商人與富戶也沒有了,沒有逃走的老弱病殘也都是關門閉戶,清風過巷無人跡,滿城一片蕭疏悲涼。樂毅帶著兩個百人隊進了王宮,清理查勘了所有宮殿,詢問了幾個躲藏在假山中的老病內侍,才知道齊湣王君臣已經在三日之前就逃走了。樂毅立即下令大軍撤出臨淄在城外駐紮,只留輜重大將率領一萬步軍留城,守護王宮與幾處府庫。

  暮色時分,樂毅出城回到幕府,立即急書捷報飛騎直送薊城。次日清晨,樂毅在幕府大廳聚集眾將,發下五道將令,將全部燕軍分做五路,向齊國腹地全面追擊殘軍奪取城池:

  第一路秦開所部四萬,渡膠水直取膠東諸城。

  第二路騎劫所部四萬,循泰山東進,直取沂水諸城與琅邪郡。

  第三路右軍三萬,直進齊國西北,奪濟水兩岸城池。

  第四路左軍三萬,沿北海東進,奪取北部沿海城池。

  第五路中軍六萬,樂毅親自率領,從臨淄居中東進,直抵東海。

  就在各路大軍陸續出發之時,薊城王使飛車趕到傳下詔令:燕王要親入齊地犒賞大軍!樂毅思忖一陣,便命其餘四路大軍立即進發,自領中軍在臨淄等候燕王。就在等候期間,樂毅親自督導,將臨淄的九座王室府庫打開,除了部分糧食布匹分發救濟城中齊人,其餘財貨全數運回燕國。臨淄城內的遺留車輛與燕軍原有牛車共數千輛,浩浩蕩蕩地向穿梭運送財貨糧食並各種珍寶,尤其是鹽鐵兩項,點滴也沒有留下。

  大體就緒之日,燕昭王車駕堪堪到來。樂毅迎出三十里,在拱衛臨淄的于陵要塞外終於看見了飛馳而來的王車儀仗。打馬一鞭,樂毅便在林蔭大道間迎了上去。

  「上將軍——」王車上遙遙傳來燕昭王熟悉的聲音。

  「臣,樂毅參見我王!」

  車隊儀仗轔轔停住,燕昭王利落下車,大笑著快步過來扶住了躬身參拜的樂毅:「半年不見,上將軍想煞我也!看,黑了瘦了,大鬍子更長了。」

  「臣亦思念我王。」樂毅笑著,「黑瘦不打緊,鐵打一般呢。」打量一眼燕昭王,心中不禁便是一沉,「我王太得疲累,竟是兩鬢白髮了。」

  「不打緊不打緊。」燕昭王連連擺手,「燕國有此等氣象,便是一頭白髮又有何妨?走,同車說話。」說罷拉著樂毅便登上了寬大的王車。

  到得臨淄外大營,燕昭王立即頒賜王酒大宴將士,當場下詔:封樂毅為昌國君,賜薊城封地百里,兼領昌國城萬戶!其餘有功將士,盡皆層層封賞,並飛馬傳詔已經東進的四路大軍知曉。一時間全軍振奮遍野歡呼,「燕王萬歲」的聲浪淹沒了臨淄郊野。

  大宴之後,樂毅便親駕王車載著燕昭王進入臨淄巡視。看著雄偉壯闊的臨淄王宮直是蕭疏冷落了無人跡,燕昭王不禁感慨中來:「暴殄天物也!這般煌煌基業,竟能付之東流,當真非桀紂莫屬了。」樂毅心中一動便道:「我王當讓太子來鎮守臨淄,也好省察這前車之鑒。」燕昭王卻皺起了眉頭:「太子執意要去遼東,我本不贊同。可想想讓他歷練一番也好,便沒有再攔阻。」樂毅不禁一怔卻又立即笑了:「遼東正需鞏固新政,有太子督導,自是事半功倍。」燕昭王卻是連連搖手:「新政?他只想練兵,要給你做滅齊援手。」樂毅笑道:「大爭之世,太子好兵也不為過。」燕昭王卻歎息一聲道:「田地好兵,卻是甚個結果?一國之君不以庶民生計為大道,何來強兵?」

  樂毅默然了。他熟悉太子,更熟悉燕昭王。太子的剛愎勇烈舉朝皆知,燕昭王只要想到了這一層,就一定會多方督導太子的。身為大臣,樂毅卻不想在太子話題上多說。太子本來就對他這個「儒將」頗有微詞,多次與一班老臣議論,指他對齊人太寬。若燕昭王以他的話去教訓太子,豈不平添嫌隙?對於太子的指責,樂毅也從來沒有對燕昭王提起過,他願意用真正征服齊國的事實來改變太子,而不願在成敗未定之時做無謂的論爭。

  「上將軍,」燕昭王突兀問道,「這田地能逃到何處去?誰敢收留他?」

  樂毅笑道:「田地可不做如此想也。」卻突然壓低了聲音,「我王稍待,樂毅料定:不出旬日便有田地消息。」

  「好!」燕昭王笑了,「我倒要看看,這東海青蛟做何下場?」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16 AM

第七節 酷刑萬刃 瓦釜雷鳴


  第二次全軍覆沒的急報傳來,齊湣王頓時慌亂了。

  殿中鴉雀無聲的大臣們,目光齊齊地聚向了王座。齊湣王卻是一句話不說,猛然起身便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原本已經六神無主的大臣們驚愕萬分,有人便不由自主跟著齊湣王開跑。聽得身後腳步雜沓,齊湣王回身便是一聲大喝:「爾等何用,滾回去!」幾個大臣一個愣怔止住了腳步,便眼看著齊湣王向王宮園林惶惶去了。

  「噢——,我王找國師去也!」一個大臣驚喜地喊了一聲。

  「禳災避禍有望矣!」

  「快回去!大殿等候天音!」

  幾位臣子匆忙回到正殿一說消息,大臣們立時精神便是一振,肅然兩列,一邊默默祈禱上天祐護,一邊靜候國師的禳災大法。

  卻說齊湣王匆匆來到王宮園林,跳上一隻小舟便漂進了大湖,到得湖心島飛舟登岸,崎嶇險峻移步換景的仙山竟杳無人跡,雖是夏日燠熱,卻蕭疏寂靜得滲出一片冰涼。齊湣王心下一緊,不禁便是一聲大喊:「國師可在!」

  「小仙恭候我王。」風中遙遙飄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齊湣王長出一氣,連忙疾步向山後竹林走來。這座山被齊國君臣視為仙山,取名之罘,國師的洞府便在這裡。尋常時日,齊湣王總要隔三間五地悄悄來到國師仙山,一則讓國師為自己固本還陽,二則請國師望氣問天以斷國運走向。十六年來,齊國每件大事,都是齊湣王在這裡預聞了天意國運而後決斷的。一如合縱攻秦,一如獨吞宋國,一如大肆擴軍。這預聞國運吉凶,本來是太廟大巫師的職責所在。但齊湣王卻最煩一臉古板的巫師史官,動輒便是「上天示警,王失君道」的一番訓誡,如何教人消受?不若這位童顏鶴髮的方士國師,總是在望氣察運之後,妥貼地給你一個趨吉避凶的法子。國師更有一樣妙處,便是禳災鎮邪,使鴻運康寧永遠托著你成就大業。兩廂比較,那死板陰沉的龜甲紋路,如何比得這通天徹地祥和無邊的國師大法?如今兵敗如山倒,上天究竟有何幽微,齊湣王自然要立即定個出路了。

  將到竹林,風中蒼老的聲音又悠然飄來:「我王止步。王乃東海神蛟,天霸之氣豐沛逼人。老夫卑微小仙,只可與神蛟竹林傳音。」清風徐來,齊湣王精神陡然一振,便站定身子高聲道:「敢問國師,天霸既盈,何以喪師失地?」

  「天地之氣,無縮不盈,盈之在縮,縮之在盈,乃得大縮,方可大盈。」

  「若得大盈,本王當向何處?」

  「巨野之西,宋衛之間,王氣勃然。但入此地,兵災消弭。」

  「本王遵從上天。」齊湣王遙遙拱手,「險地不居。國師當隨本王離開臨淄,隨時贊襄天霸大業。」

  「惜乎!」蒼老的聲音輕輕一歎,「小仙正為我王煉製一爐神壽丹,旬日之後方可開爐。屆時小仙自會攜神丹來見,以保我王神壽無疆。」

  「好!本王便在行營等候國師。」齊湣王一拱手便下山去了。

  回到大殿,齊湣王又變回了那個威風凜凜的東海神蛟,當即宣佈:秉承天命,臨淄王氣盡失,宋衛之間王氣沛然,王駕移居,再造天霸大業!臣子們一片歡呼,立即開始了忙碌緊張的移駕準備,偌大王城竟亂成了一片。

  公元前二八四年七月二十三的四更時分,大隊車馬悄悄開出了臨淄大都。

  這支人馬繞開了西路燕軍的進擊方向,從東南繞道,沿淄水河谷便向西南的巨野澤而來。因國師指點了天意,齊國君臣誰也沒有認做這是逃亡,浩浩蕩蕩五萬多人馬,幾乎是整個王城都搬了出來。內侍、侍女、僕役、官奴並尚坊各式工匠一萬多人,嬪妃並長住王宮的王族子弟三千餘人,隨行大臣、各種文吏並眷屬家人近兩萬人,王室護衛鐵騎一萬六千。人多馬多車更多,亂哄哄鋪排開來,陣勢足足三十里長。時當夏日,午間要找樹林消暑歇息,暮色要靠水邊起炊造飯,每日竟只能行得三十餘里。

  無論齊湣王一班君臣如何將逃亡認做移駕,職司護衛的禁軍大將卻是最明白不過的。如此行軍,燕軍若趕上來追殺,豈不活活一個屠場?然則車馬隊中冠蓋如雲,無論禁軍大將如何緊張督促,也抵不得齊湣王時不時便要歇息的王命。禁軍大將急得一身冷汗,徑直到王車前請令輕裝疾行。齊湣王卻立時沉下了臉:「天祐本王,燕軍何敢追殺?逍遙走去便是!」

  三日之後,一班沒有車輛的王族子弟與嬪妃女眷侍女等,便累得無論如何走不動了。齊湣王見狀,立即下了一道詔令:「三千騎士改作步軍,馬匹讓於王族騎乘!」護軍大將驚訝莫名,飛馬從前軍趕來力爭:「臣啟我王:緊急之時,騎士如何能沒有戰馬?疲弱不堪者,可就近駐紮一座小城堡便是。」

  「一派胡言!」齊湣王頓時大怒,「天霸大業,豈能沒有王室血脈?區區幾千兵卒,死何足惜!」大將鐵青著臉色默默走了,戰馬也讓出來了,可護衛將士們卻像霜打了一般蔫了下去,再也沒有了生龍活虎的禁軍氣象。

  又走得三日,燕軍竟一直沒有追來,長長的隊伍便輕鬆起來。於是,王族子弟與大臣們便開始紛紛讚頌了。「齊王稟承天命,果然天霸之相!」「我王天威猶在,當真曠古第一王!」諸如此類的種種頌詞隨著亢奮的口舌瀰漫開來。齊湣王便聽得哈哈大笑:「乃得大縮,方可大盈。天意奧秘,豈是姬平樂毅所能窺視也!」

  正在遍野頌揚之時,斥候飛馬車前:「稟報我王:已到衛國地界!」

  齊湣王霍然站起四面觀望,見茫茫巨野澤已在身後,濮陽城箭樓已經遙遙在望,不禁長吁一氣,精神頓時抖擻:「傳詔衛君:迎接王駕,讓出宮殿。本王要在衛國整頓兵馬,殺回齊國!」王車旁的御書一臉惶恐道:「我大軍戰敗,大王應折節屈身,方可在衛國立足反攻。如此恐壞大事,願我王三思。」

  「豈有此理!」齊湣王頓時不悅,傲慢矜持地一揮手,「小小衛國五等君爵,豈可與本王同日而語?毋得多言,作速傳詔!」

  此時禁軍大將飛馬趕到:「稟報我王:衛君率領臣下出城迎來。」

  齊湣王大笑:「衛嗣君尚知臣道,備好千鎰黃金賞賜!」

  片刻之間,齊衛人馬便在濮陽郊野相遇。兩鬢白髮的衛君騎著一匹老馬,帶著一個百人騎隊、幾輛牛車與十多名臣子逶迤前來,老遠便住馬守侯在道邊。見齊國人馬紅壓壓湧來,衛君竟只是盯著齊湣王上下打量,絲毫沒有上前參拜之意。齊湣王臉色頓時便沉了下來,王車轔轔前出冷冷道:「衛嗣!不曉得附庸臣禮麼?」

  衛嗣遙遙拱手道:「齊王過境,衛嗣以邦交古禮犒勞可也。窮弱小邦,唯能請齊王略解飢渴之苦,尚請鑒諒。」竟是不卑不亢,更沒有下馬。

  「衛嗣大膽!」齊湣王暴怒大喝,「兩車水酒搪塞,本王乞丐麼?」

  衛嗣淡淡一笑:「失國逃亡尚妄自尊大,齊國不亡,豈有天理?」

  「好個衛嗣。」齊湣王獰厲地一笑,「來人!拿下衛嗣,濮陽做我西都!」

  護軍大將正在愣怔,便聞衛嗣連聲冷笑:「衛國縱小,也有三五萬人馬,對付你這區區萬餘敗兵,也還是舉手之勞。起號!」話音方落,便見身後百人騎隊號角嗚嗚吹動,濮陽城外的山丘中便湧出了隊隊戰車,雖然老舊,卻也是旌旗飄搖聲威赫赫。

  齊湣王臉色鐵青,咬牙切齒罵道:「衛嗣!且留你狗頭幾日!」轉身大喝一聲,「回軍東南,去楚國!」

  衛嗣揚鞭大笑:「快哉快哉!老夫也戰勝一回了!田地,走好——」

  齊湣王又羞又腦,氣急敗壞間竟是一口熱血哇地噴了出來。禁軍將領大驚,連忙高聲下令:「太醫救治,全軍疾進,脫開衛軍!」已經是驚慌失措的紛亂大軍,便轟轟隆隆的捲著煙塵向東南去了。

  行得半日,暮色時分又回到了巨野澤畔。此去楚國郢都尚有千里之遙,散架一般的人馬早已經沒有了張揚談笑,個個臉色灰白神色疲憊。習慣了鐘鳴鼎食富貴豪闊的公子嬪妃們,原本是滿懷喜悅的要進濮陽一掃逃亡晦氣,人人都盤算著如何在濮陽沐浴一番痛飲一番,再大睡三日,何曾想到自己是逃亡之旅?濮陽城外的突然變故不啻一聲驚雷,這些慣常頤指氣使的食肉者們才如夢方醒——齊國王族的顯赫光環已經沒有了,已經變成了連衛國這等小邦都可以蔑視嘲弄的喪家之犬!齊湣王的突然吐血,更是給這支逃亡亂軍雪上加霜,惶惶不安的目光對王車開始側目而視了,狂熱的讚頌也漸漸變成了夾雜著沮喪的怨恨,曾經令人迷醉的天霸神話,頃刻間便被冰冷地淹沒了。及至在湖畔亂紛紛紮下營盤,各色人等便像洩了氣的皮囊,一片片的癱軟在茅草叢中,竟無一人前去做朝王禮拜。

  好容易升起了幾縷炊煙,大軍卻轟然騷動起來:「楚軍來了!楚軍來了!」

  齊湣王本來在車中昏昏欲睡,聞言竟霍然起身,遙遙望去,但見殘陽暮色中大隊軍馬鼓塵而來,黃色大旗上的「楚」字已經清晰可見。「天意也!」齊湣王長吁一聲,這才猛然想起楚國救援而被自己拒絕的一番事來。

  護軍大將飛馬而來:「稟報我王:楚將淖齒率大隊兵馬救援!」

  「傳詔淖齒拜見。」齊湣王轉身下令,「王車前出,儀仗成列,臣工兩班!」片刻之間,這支奄奄沮喪的亂軍又神奇地活了起來,旌旗儀仗獵獵飛舞,大臣嬪妃諸王子肅然成列,儼然王帳轅門的氣象。這時楚軍已經在一箭之地扎住陣腳,一員大將飛來在王車前下馬躬身:「楚將淖齒,拜見齊王。」

  齊湣王矜持地笑了:「淖齒勤王,實堪嘉勉。今本王欲以莒城為天霸大業根基,將軍可率本部兵馬助我,本王封你為齊國丞相。」

  「謝過齊王。」淖齒一拱手,「何時兵發莒城?」

  「大軍休整一晚,明晨進入莒城。」

  「臣留兩萬兵馬護衛。臣請先入莒城,為我王安頓宮室。」

  「淖齒果然忠心!」齊湣王一揮手,「你便先去,本王明日即到。」

  淖齒轉身飛馬去了。御書卻湊近王車低聲道:「臣聞莒城郊野多有逃亡庶民,魚龍混雜,我王還是轉往他城為上。」「杞人憂天。」齊湣王冷笑一聲,「本王神蛟,怕甚魚龍混雜!傳詔齊楚大軍:飽餐戰飯,養精蓄銳,明朝進入莒城!」王車四周轟然一應,號角四起,炊煙遍野,王族們又歡呼雀躍起來了。

  次日天剛亮,這支奇特的大軍便熙熙攘攘上路了。楚軍鐵騎兩翼行進,將這支混雜紛亂的車馬人流夾持在中間一里多寬的草地上,竟彷彿押著戰俘一般。王車旁的兩百儀仗鐵騎,總算還保持著旌旗如林的王室威儀,簇擁著齊湣王的大型王車,轔轔隆隆地碾壓著一兩尺深的茫茫葦草向東北開路。整整走得一日,暮色時分方才渡過了沂水,距離莒城尚有三十餘里。御書便請命齊湣王是否紮營歇息一夜,明晨整肅威儀再進莒城?齊湣王卻是亢奮異常:「本王竟日顛簸,尚且不累,誰個便累了?立即進發!一鼓作氣入莒城!」

  進入莒城的諸般美夢畢竟是誘人的,疲憊不堪的逃亡大軍粘著濕淋淋的過河衣衫,又打起精神趕路了。一個多時辰之後,翻過了一座小山包,驟然便見河谷裡火把遍野人聲鼎沸,彷彿臨淄夜市一般。便有王子高喊:「快看也,莒城箭樓!」紛亂人群便是一片叫嚷:「莒城到了!快走啊!」齊湣王卻是一聲大喝:「站下!莒城乃大齊地面,當有王者威儀。列隊,等候淖齒丞相迎接本王!」

  「啟稟齊王,」一員楚軍大將走馬車前,「將軍有令:齊王自行入城。」

  「如何?」齊湣王一聲冷笑,「淖齒反了不成?」

  楚將卻驟然變臉:「鐵騎列陣!護持王車下山!」

  齊湣王傲慢地一笑:「莒城有大齊萬千子民,本王便與淖齒見個真章。下山!」

  在楚軍兩萬鐵騎威逼下,齊湣王怒氣沖沖地帶著亂紛紛的逃亡人馬湧下了山頭。一進河谷,便見兩岸全是密密麻麻的各色帳篷,片片火把的暗影中到處躺臥著呻吟呼喚的老弱病殘與衣衫襤褸的人群。王車亂軍開過河谷,便有一聲聲嘶啞的吶喊此起彼伏:「逃國齊王來了!快來看啊——」倏忽之間,遍野人群如亂雲聚合,漫無邊際的火把便向莒城下捲來。御書膽顫心驚地提醒齊湣王忍耐一時,齊湣王卻勃然大怒:「本王稟承天命,何懼之有!」

  方到城下,卻見大片火把下整肅排列著一個巨大的楚軍方陣,中央大纛旗下一方土台,拄著一口長劍的淖齒正硬挺挺佇立在土台上,頂盔貫甲金色斗篷,連鬢大鬍鬚虯結的黝黑臉膛上卻是一副獰厲的微笑。

  「淖齒,你敢逆天行事麼?」齊湣王長劍一指便搶先發難。

  淖齒一陣粗礪嘶啞地大笑:「上天也姓田麼?當真蠢豬也!」

  齊湣王怒不可遏:「本王乃楚國王父!淖齒叛逆,滅你九族!」

  「鳥!」淖齒狠狠罵了一句,「天下獨夫,喪家之犬,竟還記得欺凌楚國。來人!拿下這條海蛇!」話音落點,便聽轟雷般嗨的一聲,兩隊甲士手持長矛從淖齒身後開出,轟轟地向齊湣王座車逼了過來,一片長矛唰地直指車身。齊國騎士呆若木雞般愣怔著,王車馭手被逼到喉下的長矛嚇得慘叫一聲,竟癱在了寬大的車轅上。四名楚軍甲士一躍上車,夾起齊湣王便凌空拋了下來。車下一片長矛鏗鏘交織,齊湣王恰恰落到一片冰冷的矛桿之上。長矛架一個忽悠,齊湣王又被丟上了土台。

  「田地,」淖齒輕蔑地冷笑著,「你不是稟承天命麼?今日本將軍讓你領教一番,天命究竟何物?莒城外有齊國十萬逃民,你自對他們說,配不配做一國之君?過得這天命關,本將軍便放了你。」

  「此話當真?」驟然之間,齊湣王兩眼放光。

  淖齒哈哈大笑:「齊國庶民若認你田地,淖齒卻是奈何?」轉身高聲道,「父老兄弟們,尋常時日,等閒庶民誰能見到國君?今日齊王便在當場,父老兄弟姐妹們盡可一吐為快,與這個鳥王算一番老賬!」

  燕軍入齊,萬千民眾恐慌逃亡,主要卻是兩個方向:向東聚向即墨,尋找海島藏匿珍寶再圖謀生;向南聚向莒城,在楚齊邊界的沼澤地帶刀耕火種狩獵捕魚謀生。東去者以富戶商旅居多,南來者卻是窮人居多。逃得數日,見燕軍並沒有尾隨追殺,人群便漸漸匯聚在了莒城郊野。莒城令貂勃愛民,便將府庫中的帳篷糧食悉數分發給逃亡難民應急。難民們大為感激,便聚在了莒城郊野,要擁立貂勃抗燕。正在亂紛紛沒有決斷的時候,淖齒帶著楚國大軍到了。一聽說齊王要來,貂勃頓時默然,只對淖齒一句話:「百姓離亂洶洶,只怕在下做不得主。」淖齒卻只一笑:「莒城令毋憂,我只聽民心便了。」

  消息傳開,莒城外的逃亡難民紛紛聚攏,人人都要看看這個將齊國推入血火災難的東海神蛟何等模樣?此時見齊湣王非但沒有絲毫自責慚愧,反是一副愚頑氣焰,火把下的萬千民眾頓時人潮洶洶了。

  一個蒼老的聲音喊道:「老夫要問齊王,六十萬大軍何能一朝覆亡?」

  「說!」火把搖動,一片吶喊。

  齊湣王冷笑,「大將無能,與本王何干?」

  轟然一聲,人山人海便炸了開來,亂紛紛的聲音便吼成了一片。

  「橫徵暴斂!誰之無能?」

  「殘害忠正,誰之無能!」

  一個精壯赤裸的的後生手持火把猛然衝到了土台前:「齊東數百里雨血沾衣,莊稼枯死!你是國王,知道麼?」

  「不知道!」

  「齊南兩郡地裂湧泉,死傷萬千,你這個國王知道麼?」

  「不知道!」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嫗手牽一個總角小童,拄著枴杖顫巍巍指著土台:「我三個兒子都戰死了,我等庶民請命於宮外以求善政,哭求三天三夜,你這國王知道麼?」

  「不知道!」

  「你你你,該千刀萬剮!」老嫗枴杖怒指,一頭披散的白髮竟驟然立了起來,倏忽之間,卻又軟軟地癱倒在了地上。

  「老奶死了!」小童尖利的哭聲覆蓋了人群,「還俺老奶也!還俺老奶——」

  人山人海驟然沉寂了。一片粗重的唏噓喘息像呼嘯的寒風掠過山野,人山人海頓時爆發!「殺!」「為老奶報仇!」「活剮昏君!」隨著怒潮般的吶喊,一把把雪亮的短劍匕首便紛紛從難民們的皮靴中腰帶中拔了出來。

  齊湣王跳腳大喊:「淖齒!本王天命東帝,你——」

  淖齒哈哈大笑:「瓦釜雷鳴也,我卻奈何!」

  便在這頃刻之間,難民已經洶湧圍了上來。便聽有人大吼一聲:「一人一刀!千刀萬剮!」隨著這憤怒地喊聲,難民們手中的長劍短劍匕首菜刀一齊亮出,火把下雜亂不一地翻飛閃爍著寒光,齊湣王長長的慘嚎著,片刻之後便沒有了動靜。

  次日清晨,一具森森白骨白亮亮飄搖在河谷山頭的樹梢,乾淨得沒有一絲附肉。成群的鷹鷲飛旋著盤桓著,卻沒有一隻飛來啄食。正在這白骨飄搖之時,卻見天空烏雲四合電光爍爍,暴雨如注間一聲炸雷,山頭火光驟然衝起,一團白霧飄過,森森白骨便在頃刻間化做了粉齏。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17 AM

本帖最後由 smallmen 於 2010-4-24 10:33 AM 編輯

第九章 孤城血卜  第一節 古老鐵籠保全了田氏部族


  齊王被殺的消息迅速傳開,三千里齊國頓時崩潰了!

  臨淄陷落,國人已經深為震撼。然則,國王帶著一班大臣與嫡系王族畢竟已經安然出逃,活著的邦國權力依然完整,庶民精壯也還只在國內逃亡,尚沒有大量流散他邦,國王只要惕厲奮發立定抗燕大旗,萬千齊人便會潮水般匯聚而來,安知不會一反危局?儘管齊人對自己的這個國王積怨甚深,但在這國破家亡的危難時刻,對燕軍的恐懼與仇恨已經迅速沖淡了往昔的怨恨。畢竟,舉國離亂之時,國王的存在就是邦國的希望。可如今,國王竟然被殺了,無人可以取代的大纛旗轟然倒地了,齊人如何不震驚萬分?更有甚者,齊王還是被齊國人在齊國的土地上千刀萬剮的!別說春秋戰國沒有過,就是三皇五帝到如今,這也是頭一遭。縱然暴虐無道如桀紂,也只是個亡國身死而已。但為君王,哪個被自己的子民一刀一刀碎割了?這亙古未聞的消息,震動了天下君王,更震坍了齊人的心神。人們茫然無措了。齊王不該殺麼?該殺!齊王該殺麼?不該殺!該殺不該殺都殺了,都城沒有了,家園沒有了,國王沒有了,大臣與王族星散了,所有的城池都不設防了,這還有齊國麼?懵懂得已經麻木的國人們便開始了大遷徙一般的舉國逃亡,逃往邊境,逃往他國,逃往一切沒有被燕軍佔領的城堡山鄉。無論逃向何方,總是不能落在為復仇而來的燕軍手裡。

  田單聽到這個消息時,已經在東去的路途了。

  燕軍一進濟西還沒開戰,田單已經與魯仲連分手回到了臨淄。一進府家老便來稟報:已經督促執事、僕人將全部財貨裝載妥當,族人們也已經聚在了府中園林等候,單等他一回來便立即星夜離開臨淄前往大梁。可田單卻一句話也沒說,便匆匆進了書房,竟是良久不見動靜。看看暮色將至,族人們不禁便著急了。田氏舉族久為商旅,除了合族公產的外國店舖,家家都是殷實富戶,走遍天下不愁生計,只要離開這即將滅頂的戰亂之地,興旺便將依然伴隨著田氏。惟其如此,田氏離齊是舉族公決的既定之策,承襲族長的田單從大梁回齊,為的也是帶領族人安然轉移。

  「總事,」家老輕步走了進來,「族人們都等著呢。」

  「家老,你也是老齊人了。」田單回過身來,「當此之時,田氏該走麼?」「——」白髮蒼蒼的家老卻是愕然無語。

  「擊鼓聚族!」田單斷然揮手,「我有話說。」

  齊人尚武,大族聚集便有軍旅法度。石亭下的大鼓一響,散亂在府中的族人便迅速趕來,只在片刻之間,合族近千人便在後園池邊的竹林草地間聚齊了。田單踏上池邊那座假山時,族人們卻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素來一身大袖長衣的田單,此刻卻是一身棕色皮製軟甲,手中一口長劍,腳下一雙戰靴,只差一領斗篷一頂銅盔,便活生生一個威嚴將軍。

  「凡我族人,聽我一言,而後舉族公決。」便在族人們驚訝疑惑之時,田單一拄長劍開口了,「田氏雖則商旅之家,卻也是王族支脈,齊國望族。當此邦國危難之際,田氏若離開臨淄,縱然商旅興旺舉族平安,卻是於心何安?」「族長之意,卻是如何?」一個族老嘶啞著聲音問。

  「田單之意,」田單慷慨激昂道,「我族興亡,當等待國運而定。若齊軍戰勝,邦國無憂,田氏便可離齊。若齊軍戰敗,田氏便當與邦國共存亡,與國人共患難!」

  暮色蒼茫之中,族人們沉默了。對於早早已經做好遷徙準備的族人們來說,這實在是一個出乎意料的突兀決斷。百年以來,自從這一支田氏從官場朝局游離出來走上商旅之路,田氏一族就對國事保持著久遠的淡漠,六代相傳,竟從來沒有過一個人做齊國官吏。時間長了,「在商言商,國事與我無涉」便成了田氏族人的傳統規矩。心無旁騖且不乏根基,精明的田氏商旅便蓬蓬勃勃地發達了起來。齊威王以來,齊國總是巧妙地躲閃著中原戰國之間的恩怨糾葛,沒有在本土打過一次慘烈的大仗,國勢便是蒸蒸日上。及至這個齊王即位吞併宋國,齊國竟是一時極盛,齊王還做了與秦王對等的東帝。如此一個強勢大邦,自然根本無須奔波商旅的田氏去關照,田氏的商旅大業也恰恰在這時達到了極盛之期。也許當真應了那句老話,盈縮之期不可測。

  倏忽之間,齊國莫名其妙地亂了,事情也多了。田氏這個年輕的族長也似乎在悄悄改變著田氏傳統,變成了一個秘密與聞天下興亡的人物。然則,儘管田單與魯仲連及孟嘗君的過從在族中人人皆知,但族人們卻只將這些事看作年輕族長的名士做派,誰也沒有仔細想過會對族人族業如何如何。可今日這一突兀決斷,卻頓時使族人們對眼前這個撲朔迷離的族長清晰起來——田單不是正宗的恪守祖制的田氏商人,他要將田氏的商旅命運綁縛在邦國興亡之上!這是商旅家族的正道麼?

  雖則有些不舒坦,可田單的一番話卻也是正氣凜然無可辯駁。雖然是久在商旅,可田氏家族在商人中總保持著一種驕傲的王族老國人的驕傲,與異國同行但說齊國,便離不開一句開場白「自田氏代齊以來如何如何」。如今國難當頭,族長的話當真不合我心?突然,一個年輕的聲音從人群中飛了出來:「族叔說得對,田氏與邦國共存亡!」立即便有一片後生應和:「好!留下打仗,見見戰場!」人群便哄哄嗡嗡地相互議論起來。

  此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府中風燈早已經收拾了起來,族人們便點起了原本準備走夜路的火把,竟將池邊照得一片通明。坐在最前面石墩上的幾個族老連忙聚到一起低聲合計,說得一陣,便見幾個老人一齊站起,一齊將手中竹杖抱在了胸前。「肅靜,聽族老說話。」田單高聲一句便對著老人一拱手,「族大父請。」老人卻是壯碩健旺,竹杖篤的一點便跨上了池邊一方大石:「老夫等幾人商議了一番,以為田單所言極是!田氏雖則久為商旅,畢竟王族國人。大軍壓境,國難當頭,豈能在此時一走了之?國勝則走,國敗則留,方顯田氏本色也!」「族老議決,族人以為如何?」田單高聲問了一句。

  族人們火把齊舉,便是一片高喊:「國勝則走!國敗則留!」

  「好!」田單一舉長劍,「自今日起,田氏舉族以軍法定行止。這座府邸便是合族營地,各家自成軍帳駐紮,做好起行之準備,隨時聽從號令行事!」

  「嗨!」池邊近千人竟是一聲整齊的吶喊。

  片刻之間,田單府邸便成了一座奇特的軍營,池邊草地林木假山廳堂院落,到處都紮滿了帳篷。商旅生涯原本便是四海遊走的生計,旅途結帳野居更是家常便飯,一時各家分頭動手,各色帳篷便在火把下迅速立了起來。田單下令,原本裝好的兵器車輛全數打開,長劍分發精壯,短劍分發少年與女眷,一百副機發硬弩分發給曾經修習過強弩術的技擊之士。兵器分派完畢,田單便將尋常護送商旅的三百名騎士與族人中持有長劍弓弩者混合,編成了一支六百人的「族兵」,分做六個百人隊,每隊五十名騎士、四十名長劍步卒、十名機弩手,便是一個精悍完整的戰場小單元。另外四十名機弩手也配備了戰馬,與商社百騎則編成一支「飛騎策應隊」,由田單親自率領。

  這商社百騎與護商三百騎,都是從鹹陽與大梁的齊國商社專程趕回臨淄護送遷徙的,騎士卻沒有一人是田氏族人,而全部是田單在商旅中收留的難民精壯訓練而成,騎術精湛武技高超,曾被魯仲連多次「借用」,實在便是一支職業騎兵。從燕軍大舉攻齊的消息傳開,田單估量情勢,便要以重金遣散這些騎士。可騎士們卻是慷慨激昂,立誓「與總事共安危!」田單反覆思忖,縱是遣散,騎士們也是無家可歸,倉促間卻到何處立身?便與騎士們商議將他們暫時編成田氏家兵,但有機會,便將他們送入齊軍建功立業。騎士們大是興奮,異口同聲一句:「刀兵來臨,我等只跟定總事便是!」正是有了這四百名勁健騎士,田單才舉一反三,將族人精壯與騎士混編成軍,一支輕銳家兵便立時成就。成軍事定,田單立刻聚集族老並各家家長,一番細密商討,將全族分成了六支車行部伍:財貨糧食與老幼女眷全部上車,五十歲以下男子則全部充當馭手,每部一個百人兩翼夾持護衛。方略商定,族老與家長們立即行動,一個時辰方過,各隊人口便編排就緒。三更之後,田單一聲令下:「所有車輛,全部安裝鐵籠!」

  田氏商旅大族,合族各色載貨車輛兩千餘。此刻集中到貨倉車馬場的,卻只是六百多輛異常堅固寬大車身車輪全被鐵皮包裹的牛車,其餘輕巧車輛全數被裁汰。尋常時日,這種車輛專一的運送鐵料鹽包,由兩頭肥壯的黃牛駕拉,最是吃重且耐得顛簸馳驅。饒是如此,田單還是早早便給這種牛車打造了一件物事——鐵籠。

  鐵籠者,籠住車軸之鐵器也。外有一尺鐵矛狀籠頭,根部卻是一個厚有三寸帶有十個釘孔的圓形鐵殼,卡在車軸頂端,用十個大鐵釘牢固地釘在車軸上,便與整個車軸結為一個整體。尋常商旅車隊互不相撞,鐵籠自然無用。然則若是千軍萬馬的戰車戰場,這鐵籠便是大顯威風,敵方戰車是無論如何也不敢並行搶先或撞上來翻車的。究其竟,鐵籠本是春秋車戰時期的特殊「兵器」,隨著戰車的淡出也早已經成為罕見物事。田單經管商事日久,便有了一種凡事不忽視細節的習慣,在仔細謀劃有可能遇到的險境時,不期然想到了「臨淄商旅淵藪,萬商爭遷,車流搶道」的危險,於是便早早打造了幾百副這種早已經被人遺忘的鐵籠。

  風燈火把之下,數十名工匠半個時辰便將鐵籠叮叮噹噹裝好,黑黝黝大鐵矛成排列開,襯著鐵皮包裹的車身車轅,一片鐵色青光,竟是觸目驚心!

  田單一揮手:「二百輛車載人,立即分派各部伍。四百輛車裝貨:一百輛鹽鐵,兩百輛糧食乾肉,十輛藥材,其餘九十輛裝載財貨。」「總事,」家老低聲道,「財貨原本裝了三百輛,九十輛,只怕少了些。」「財貨精簡!」田單毫不猶豫,「珠玉絲綢珍寶類全部堅壁,只帶生計必須之物。」「曉得也!」家老一聲答應,便匆匆去了。

  整整一夜,田氏部族終於收拾妥當。便在午後時分,驚人的消息傳來:觸子的四十三萬大軍在濟西全軍覆沒!便在當夜,臨淄城商人開始了秘密大逃亡。惟有田氏部族巋然守定府邸,耐性等待著齊軍最後一戰。三日之後,達子戰死,二十萬大軍作鳥獸散了。然則,更令都城國人震驚的是:齊王連同王族並一班大臣,竟連夜悄悄逃出了臨淄!就在那天夜裡,臨淄終於爆發了逃亡大潮,到天亮時分,臨淄城已經是十室九空了。也就在這天夜裡,田單痛心疾首的斷然下令:全族起程,東去即墨!

  即墨,與田氏部族有著久遠的淵源。作為王族支脈,田氏代齊之初,田單祖先便被分封在即墨。那時侯,即墨是齊國東部最大的城堡,也是齊國的東部屏障。說是屏障,主要是預防東夷侵擾。然則到了春秋末期,東夷經過齊桓公發端的幾百年「尊王攘夷」,大體上已經被齊國化成了農耕漁獵的齊國民戶,作為舉族為兵掠奪襲擾平原農耕的東夷,事實上已經星散解體了。正因為如此,齊國東部便也沒有了經常性威脅,即墨的要塞屏障地位也便漸漸淡化了。領即墨封地之初,田氏部族也是舉族為兵,全力追剿殘餘的東夷部落。及至大局平息,田氏便利用即墨近海之便,漸漸拓出了一種獨門生計——利用海路做海鹽生意。

      即墨出海,北面可達遼東與高句麗,南面可達越國琅邪,東面則可達更遠的東瀛。齊國的海鹽有兩處產地,一處是臨淄北部的近海區域,另一處便是這齊東近海區域。而齊東海鹽恰恰便是以即墨為集散地,時當田齊立國之初,對各個田氏部族的控制很是鬆散,正所謂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利,即墨田氏的海鹽生意便蓬蓬勃勃的發了起來。先是田氏商船向從海路冒險向外輸送海鹽,換回遼東獸皮越國劍器等各種稀缺物事,後來便是遼東、高麗、越國、東瀛的漁船捎帶從即墨販運,再後來便是諸多海船冒險前來,載著大量珍奇之物換取海鹽。趁著商旅生計的旺勢,田氏鑄造了一種自己的刀幣,上刻「節墨」兩個大字,專一用於海鹽交易結算,被商旅稱為「即墨刀」。有了即墨刀,鹽鐵生意便如虎添翼,倏忽二十年之間,田氏便發成了最殷實的王族封地。然則好景不長,精於經營的田氏卻沒有料到,正是這即墨刀給舉族帶來了厄運。

      即墨刀一出,「即墨田氏囤積鹽鐵,私鑄刀幣,圖謀不軌」的風聲便吹到了臨淄。不久,即墨田氏的在國族長便被齊桓公田午召了去。桓公皺著眉頭只說了一句話:「即墨田氏擅長商旅,便去做商,土地官爵麼,便讓給別個了。」於是,田氏族長立即被削爵罷官,即墨封地自然也沒有了。便是從那時侯起,即墨田氏便永遠離開了即墨,帶著失意的寥落踏上了商旅之路。後來,田氏王室對王族支脈的控制越來越嚴,即墨田氏便離王室王族與齊國官場越來越遠了。但是,老根總是老根,無論朝野,人們只要提起田單一族,便總是呼為「即墨田氏」,連田單部族的族老們數落起舊事,也是一口一個「俺即墨田氏如何如何」。

  小城即墨,是這支田氏的族徽,也是這支田氏的聖土,回到久遠的故鄉,也許還會為這支田氏殺出一條新路來。出得臨淄,便是一片車馬汪洋。臨淄向東去海的官道素稱「天下大道」,六丈餘寬,路面夯土修築,道邊三層參天綠樹,道邊排水的壕溝抵得小諸侯國的灌溉小渠。任是何國商旅,只要走得一趟臨淄大道,莫不由衷讚歎:「齊國通海大道,冠絕天下也!」尋常時日,縱是鹽鐵生意最旺的時節,這條通海大道也從來沒有過車馬擁擠。如今卻是迥然不同,遍野火把,編野車馬,暗夜之中遠遠望去,根本不曉得大道在哪裡?東逃者大多是商旅大族與國人富戶,動輒便是大車數百馬匹上千,驟然間從臨淄及齊國西部的所有城堡湧來,直是車馬如潮人流如海,密匝匝遍佈原野,卻去何初找路?縱然找到那條通海大道,又如何擠得上路面?

  「總事,這卻如何是好?」久有商旅閱歷的家老也束手無策了。

  田單長劍一揮:「族人聽了:百騎開道,我自斷後!避開大道,直向曠野!」發令方畢,田單身邊的六支螺號便嗚嗚長吹,六隊車馬甲兵頃刻間便排好了次序,又一陣螺號,田氏車馬隊便轔轔啟動,兩側甲兵護衛,硬是在車馬汪洋中緩緩移向曠野。堪堪將出車馬海洋,西北方向卻突然大片車馬湧來奪道!外圍家兵連聲呼喝:「這裡不是官道!閃開!」

  「燕軍來了!快跑啊!」遍野車馬呼喊狂奔,不顧一切的壓了過來。

  喀喇喇轟隆隆!兩片車馬無可避免的山一般相撞了。驟然之間,便聞一片人喊馬嘶,橫衝直撞壓過來的車馬大片翻倒,田氏車隊隊形大亂,卻沒有一輛翻車,只驚得牛車隊的黃牛們哞哞哞一片長吼。田單已經從後隊飛馬趕來,搖動火把大聲呼喊:「燕軍尚遠,莫得驚慌,各自分路,擁擠只能自傷!」左右家兵族人也跟著齊聲呼喊,潮水般的混亂車馬才漸漸平息下來。對方一個首領模樣的老者舉著火把查看了一番雙方車輛,竟是連連驚歎:「噫呀!鐵籠現世了!娘的,老夫俺如何便沒想到這一層?」說著便是一拱手,「敢問貴方族主高名上姓?」一個族人不無驕傲地高聲道:「即墨田氏!不要問了,快收拾車馬了!」老人喟然一聲長歎:「望族也!能出此奇策,即墨田氏氣運也!」說罷轉身高聲呼喝,「族人聽了:整頓車馬,跟定即墨田氏走了!」

  田單遠遠聽得明白,便低聲吩咐家老:「都是逃戰,要跟者莫得阻攔。」「車馬太多,目標便大,燕軍追來如何是好?」家老立即急了起來。

  「田氏與國人共患難,顧不了許多,走!」田單一揮手,螺號又嗚嗚響了起來。如此三日,田氏車隊後竟跟上了浩浩蕩蕩的幾千輛牛車馬車,雖則走得慢,卻也不再遍野搶道亂闖。這一日橫渡濰水,正逢夏日大水之季,其餘部族裝載財貨的牛車馬車便大部分軸斷輪折沉陷河水,財貨也大部被大水沖走,小部分過河車輛也大都是車身損壞難以行走,一時間兩岸便是哭喊連天。

  田單卻是鎮靜,下令給全部車軸鐵籠各綁縛二十條粗大麻繩,青壯族人與家兵全部下水,在牛車兩邊拽住繩索,藉著大水浮力將車輛半托在水面緩緩行進。雖則是慢了一些,卻是一人一車未折,全數到達濰水東岸,引得兩岸狼狽不堪的人群歆羨不已一片讚歎敬佩。再過膠水,其餘部族的車輛便幾乎損毀淨盡,惟獨田氏車隊如法炮製,竟是完好無損。兩道大河一過,田單的名字便是人人皆知了。過得膠水又走得兩日,距離即墨還有三五十里,便看見了越來越密實的帳篷營地竟是一望無邊!田單登上一個山頭瞭望,各色帳篷營地竟一直延伸到即墨東南的沽水河谷。粗略估算,少說也有二三十萬人。狼狽的難民們在一邊忙著野炊,一邊高聲嚷嚷著各自的話題,人聲鼎沸哄哄嗡嗡,卻是甚也聽不清楚。雖然東逃者大多是富戶商旅,可眼下卻都是衣衫襤褸灰頭土臉,全然沒有了任何禮儀講究。顯然,這是最早出逃的國人,除了些須糧食,大約所有的財貨都被幾道大水留下了。

  田單看得直皺眉頭,這即墨令如何不放難民入城?如此遍地炊煙,簡直是在指引燕軍的追殺方向!思忖片刻,田單喚過家老低聲叮囑幾句,便帶著兩名劍術精熟的騎士從帳篷營地間尋路直奔即墨。

  即墨城正在一片驚慌混亂之中。

  此時的即墨令軫子,原本是齊軍的一個車戰大將,年逾六旬,卻是剛猛健壯不減當年。由於即墨為東方屏障,這裡便始終有三五萬守軍,即或在齊湣王聚集大軍的時日,即墨的兵馬也沒有被西調。正因為如此,聞得齊國西部城池守將紛紛棄城逃亡,軫子氣得咬牙切齒,發誓要在即墨與燕軍決一死戰!

      然則正在厲兵秣馬之時,難民潮卻鋪天蓋地湧來,軫子頓時慌了手腳。放難民入城吧,五六萬人口的即墨小城如何容納得這源源不斷的洶洶人潮?縱然是富戶逃亡自帶糧草,可這飲水、柴薪、房屋、食鹽等等等等又如何解決呢?全城只有幾十口水井,只這一個難題不解決,幾十萬人便得乾渴而死。可不放難民進城,作為齊國最後時刻的唯一一座軍備完整的要塞城池,又如何向國人說話?若城外變成了燕軍屠場,身為齊國大將,有何顏面立於人世?

      思忖無計,軫子便每日派出四個千人隊,護送牛車給遠離河谷的難民營地送水,給斷糧的難民發放糧食藥材等應急之物。如此不到旬日,城內軍民又是大起恐慌!大戰未至,軍糧便如此大量流失,若燕軍殺來如何守得住城池?牛車藥材等本是徵發城內庶民的,百姓們便也慌亂起來,不是心疼物事,只是成群結隊湧到官府門前,一口聲追問即墨究竟能否守住?守不住,趕緊放百姓逃生,耗在這裡還不是等死?天天向城外運糧,那有個頭麼?到頭來還不是內外一起餓死?亂紛紛終日叫嚷,軫子急得團團亂轉,卻是拿不出個妥善謀劃,一急之下竟是突然中暑昏厥,醒來後卻是連日高燒昏迷不省人事了。

      「稟報將軍:即墨田氏的族長來了!」中軍司馬幾乎是趴在軫子耳邊喊著。頭上捂著濕淋淋布巾,榻邊還擺著一個大冰盆,軫子卻依舊滿面紅潮喘息艱難。突聞「即墨田氏」,雪白的雙眉卻是猛然一動,燒得赤紅的雙眼也豁然睜開。

  「臨淄田單,拜見即墨令。」田單卻不能自稱即墨田氏,而只是以居所地自稱。「田單?」老將軍諳啞地叫了一聲,卻突然神奇地霍然坐了起來,「老夫聽魯仲連說起過,快!先生為即墨一謀。」堪堪拉住田單的手,便又軟在了榻邊。

  「即墨令,此乃生死存亡之際,我便直言了。」田單見軍醫已經扶著老將軍躺好,便一拱手高聲道,「解困之策:讓老弱婦幼進城,十六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子全部編為民軍,駐紮城外,做臨淄郊野防守。先解人潮之困,否則便是亂局也。」「好!」老將軍眼睛一亮,又霍然起身,「老夫如何便想不到這兩全之策?」喘息一陣,卻又躊躇,「城外難民,多為商旅富戶,他們願意風餐露宿做兵麼?」

  「田單願助即墨令一臂之力,說服逃難人眾。」

  「好!」軫子精神大振,「中軍司馬,授先生副將之職,編成民軍!」

  「不必。」田單一擺手,「同在危難,同為商旅,正好說話,官身反倒不便了。」軫子略一思忖,「既然如此,便聽先生。老夫這便準備城內,先生出城便了。」片刻之後,田單飛馬出城,回到沽水河谷,立即派出十多名原在商社做執事的精幹幕僚飛騎到各個難民營地邀集族長聚會。午後時分,各個帳篷營地的族長族老們或騎馬或徒步便絡繹不絕而來,竟有近二百人之多。田單先吩咐家老給每個族長一陶碗清酒,族長族老們便紛紛大坐在草地上品嚐這此刻已經成為稀罕之物的涼甜美酒,唏噓感慨之中,便有幾名執事逐一詢問記錄了各家族部族的逃難人數。及至報來一歸總,田單便是一驚——即墨城外竟聚集了三十二萬難民!思忖一陣,田單便登上了一道土梁向眾人一拱手開了口:「諸位族長同人,我乃臨淄田單。我等避戰東逃,後有燕軍追殺,前有大海攔路,財貨糧食大多失落路途,已經陷入危困之境。若不自救,則玉石俱焚也。當此之時,田單斗膽直言,為我等三十萬之眾試謀生路,不知諸位意下如何?」「先生只管說,俺聽著了!」

  「先生做齊國商社總事,大有韜略,俺們曉得!」

  「田單鐵籠,即墨田氏得全,我等願聽先生謀劃!」

  「謝過諸位嘉許了!」田單又是一圈拱手,「方纔田單入城,與即墨令共商,擬將老弱病婦幼進城養息,全部精壯男子編成民軍駐守城外,助軫子老將軍與燕軍決一死戰!目下齊國已破,國王棄國逃亡被殺,齊西四十餘城已經陷落!然則,齊國並沒有滅亡!莒城令貂勃,業已與南下逃亡庶民結成民軍,堅守齊南!邦國興亡,匹夫尚且不惜血戰,我等盡皆昔日國人,曾經獨享騎士榮耀,難道沒有背海一戰護國謀生之心麼?」

  「說得好!」一個老族長霍然站起,「為國為家都得拼!打了!」

  「對!俺老齊人誰沒個血性?就是沒人出頭謀劃罷了!」

  「逃也死,戰也死!莫如痛快打了!」

  「學個莒城,打!」

  「沒說的,打——」眾人竟一口聲大喊起來。

  「好!」田單一擺手,「請各族長將成軍人數、兵器數目並各種有用物事,報給我這執事,我拿給即墨令。成軍務必要精壯男子,病弱者一律不算!」

  一片叫好聲中,族長們便與隨帶前來的族老族書紛紛核計數目,大約半個時辰,各種數字便報了上來,執事一歸總便拿給田單,卻見羊皮大紙上赫然列著一排數字:

  成軍精壯 六萬八千三百餘

  兵器合計 劍器五萬口 弓弩三萬張 箭十萬餘支 長矛五千餘

  帳篷合計 三萬六千餘頂

  車輛合計 八百三十餘輛

  甲冑合計 三萬餘套

  田單看得一眼,心中頓時塌實,便舉著羊皮紙高聲道:「諸位請先回去整頓族人,向即墨靠攏,我這便去見老將軍。」說罷便又匆忙入城。軫子正在督促吏員清點城中庶民空屋與一切可以住人的地方,聽田單將城外情勢一說再將羊皮紙一看,雙掌便是一拍:「好!這兵器居然還多了!成軍幾乎無須裝備,只少些甲冑!」田單道:「兵器原本人人都有,老弱婦幼的也都登上了。甲冑不是大事,殺敵奪來便是。」軫子大是讚歎:「先生之言,壯人膽氣也!」立即回身下令,「中軍司馬,一個時辰後開城迎接老弱婦幼。老夫自帶五千步卒出城,助先生整肅民軍。」田單連忙搖手道:「老將軍還是城內坐鎮好,只須派一員副將便了。」軫子便道:「也好,老夫將城內安置妥當便來。」

    日落時分,即墨西門兩門大開,老弱婦幼二十餘萬人從原野河谷匆匆湧來,雖則腳步匆匆,卻是井然有序毫一片沉默。要留在城外的精壯男子們舉著大片火把夾道相送與親人揮別,竟是分外悲壯。直到三更,二十餘萬人馬才陸續進城。田單便與出城副將立即著手整編民軍,一直忙碌到天亮,左中右三軍方才編好:左軍一萬五千駐守即墨西南,右軍一萬五千駐守即墨西北,中軍三萬正面紮營防守通海大道。

    太陽剛剛升起,軫子正要出城查看撫慰民軍,方到西門箭樓下馬道,便聽城頭了望斥候一聲高喊:「燕軍來了!三路!」接著便是低沉淒厲的螺號。軫子扯過馬韁便衝上了城頭,舉目遙望,但見中央通海大道與西南西北三路煙塵遮天蔽日而來,直是天邊陡然樹起了一道灰黑色影壁!

    作為車戰將領,軫子雖然二十多年沒有打仗,此刻卻是雄心陡起,舉劍大喝:「步軍守城!鐵騎兩萬全數出城,與民軍聯手迎敵!」中軍司馬急傳將令,便聞調兵號角大起,片刻間西門隆隆打開,白髮老將軫子便率領兩萬騎兵衝了出來。田單正是民軍中路大將,也已經在整頓步兵方陣,見軫子鐵騎到來,連忙大步迎上高聲道:「老將軍,我步軍方陣居中,鐵騎兩翼衝殺如何?」軫子哈哈大笑:「倏忽之間,先生竟成大將也。好!便是這般!」手中那支車戰長矛一舉,「鐵騎兩翼展開——」兩萬鐵騎與田單民軍堪堪列好了陣勢,燕軍已經雷霆般壓了過來,當先便見一面「騎」字大旗獵獵飛舞,卻正是遼東鐵騎主將騎劫大軍到了。

    大約一箭之地,遍野遼東鐵騎收隊成陣,騎劫馬鞭一指便是一陣大笑:「軫子老匹夫,你這車戰老卒也想與我遼東鐵騎較量麼?早早獻城受縛,昌國君不定會免你一死也。」軫子鬚髮戟張長矛直指:「騎劫!老夫齊國大臣,便是戰死,也不會做降燕賊子!」騎劫大笑:「好!有骨氣!一路殺來,齊人都是爛泥軟蛋,本將軍真正憋氣也。今日放馬一搏,放開整了!」笑罷長劍高舉,「遼東騎士!殺——」戰鼓隆隆動地,兩軍鐵騎便如兩團紅雲,驟然便裹纏在了一起。燕軍原是三路而來,騎劫鐵騎發動時,西南路大軍也堪堪趕到,迎住西南民軍便廝殺起來。恰在此時,秦開大軍也從中央殺到,便與田單中路民軍轟然相撞,整個即墨原野便響徹了震天動地的殺聲。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18 AM

第二節 塵封的兵器庫隆隆打開


  午後時分,戰場終於沉寂了。

  六萬民軍原本便沒有任何結陣而戰的訓練,雖說人人都有些許技擊之術並有長短不一的各色劍器,但在歷經長期嚴酷訓練的遼東大軍面前,卻是毫無章法,更有一個致命缺陷,手中沒有盾牌。對於結陣大戰的步卒,盾牌非但是個人搏殺的必備防護,更是結陣對抗鐵騎的堅實屏障。步卒無盾,便只能有攻無守。饒是這些商旅子弟們拚命搏殺,也沒有過得一個時辰便幾乎全軍覆沒!田單部族的近八百名家兵尚算得訓練有素,也戰死了大半,唯餘三百騎士結陣不散,死死保著三處劍傷的田單且戰且退殺回了即墨西門。顧不上包紮傷口,田單便跌跌撞撞的衝上箭樓了望戰場。此刻他只有一個心願,便是親眼看著老將軍全身回城。可放眼望去,遍野都是燕軍的藍邊紅色戰旗,即墨鐵騎竟是蹤跡皆無!正在田單愣怔之時,便見大隊燕軍鐵騎颶風般捲到城下驟然勒馬,激揚的塵柱竟直衝城上女牆,嗆得田單與士卒不禁一陣猛烈的咳嗽。

  「城上軍民聽了!」威猛剽悍的騎劫在馬上高喊著,「即墨鐵騎全軍覆沒!軫子老匹夫也被我殺了!且看這是何物?」一個騎士用長矛挑著一顆白髮蒼蒼的頭顱,燕軍騎士一片高喊:「軫子首級在此!齊人開城降燕——」騎劫哈哈大笑,帶血的長劍直指城頭:「齊人狗熊一窩,若不拱手降燕,便將爾等頭顱一齊掛上高桿!」燕軍立即一片吶喊:「抗我大燕者,立殺不赦!」素來沉靜的田單此刻也是怒火中燒,戟指城下嘶聲大吼:「燕人休得猖狂!即墨要為老將軍復仇!要即墨降燕,休想!」城頭原本已經湧滿驚恐無措的守軍,此刻卻是萬眾一心,齊聲吶喊:「為老將軍復仇!」「即墨不降!死戰到底!」「豎子猖獗也!」城下騎劫便是一聲怒喝,「步軍列陣!壕橋雲梯攻城!」正在此時,燕軍陣前一馬飛來,遙遙高喊:「昌國君將令,毋得攻城,後退十里紮營!違令者斬——」騎劫臉色頓時鐵青,狠狠罵了一聲:「鳥令!」又向城頭吼叫一聲,「爾等狗頭,多長兩日!」再轉身又是一聲大吼,「愣著釘樁?退後十里紮營!」暮色斜陽之中,燕軍緩緩後退了。晚霞將即墨城樓染得血紅,與城外郊野無邊無際的紅衣屍體溶成了一片血的海洋,天邊飛來大群大群的烏鴉禿鷲,嘎嘎啾啾的起落飛旋,濃濃的血腥味兒瀰漫了即墨原野。

  「田氏騎士何在?」田單嘶啞著聲音大喊了一聲。

  城樓上「嗨!」的一吼,擠在田單兩邊的騎士便肅然成列。

  「隨我出城,找回老將軍遺體!」

  茫茫暮色之中,一隊鐵騎飛馬出城,消散在騎兵廝殺過的廣闊戰場。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星星點點的火把依然在曠野搖曳閃爍,直到三更,火把馬隊才漸漸聚攏飛進了即墨。

  待馬隊將軫子老將軍的無頭遺體抬到即墨令府邸時,眼前的景象卻使田單愕然了。萬千火把層層圍在了府邸車馬場前,正門廊下卻是一片白髮蒼蒼的老人,層層疊疊的人山人海,卻竟然毫無聲息的肅立著。見田單馬隊到來,人們無聲地閃開了一條甬道,眼看著那具渾身浴血的無頭屍體停在了廊下一張窄小的軍榻上,人們木然地瞪著雙眼,只有粗重的喘息飄蕩著,如同冬夜的寒風掠過茫茫林海。「父老兄弟姐妹們,」田單一身血污疲憊的一拱手,「老將軍屍體回來了。」話音未落,便有一個老人深深一躬:「合城軍民,擁立先生主事。」

  「田單主事!田單主事!」人山人海猛然爆發出出震天撼地的吼聲。

  又一個老人顫巍巍跺著竹杖:「先生以鐵籠保全部族,定能出奇策守住即墨。」「先生韜略,正當報國,萬勿推辭!」族老們竟是異口同聲。

  幾位將軍與士卒們也是一片呼喊:「先生謀勇兼備,我等願聽將令!」

  望著殷殷人海,田單驟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心下不禁便是猛然一沉,四面拱手高聲道:「父老兄弟姐妹們,燕軍暴虐,我等須得死守即墨方有生路!然則,田單雖有些許商旅應變之才,卻從來沒有戰陣閱歷。懇請那位將軍主事,田單定然鼎力襄助!」「田單主事!死守即墨!」巨大的聲浪立即淹沒了田單的聲音。聲浪方息,一位將軍慷慨激昂道:「先生雖非戰將,然卻韜略過人!鐵籠得全部族,分流得全難民與即墨。大兵壓境,先生身先士卒。大戰方過,先生夤夜帶傷於燕軍營外尋回老將軍屍身。此等奇謀勇略與大義節操,俺等即墨老民人人傳誦。先生主事,俺等軍民方有戰心!否則,俺等便棄城出逃各奔東西!父老兄弟們說,是也不是?」咬字極重的膠東口音竟是聲震屋宇。

  「是——」「田單不主事,俺等便跑!」頓時一陣雷鳴般聲浪滾過。

  略一思忖,田單慨然拱手:「方今之時,我大齊國脈唯存膠東。國人如此推重於我,田單當為則為!縱有千難萬險,田單九死無悔!」「田單萬歲!」「即墨萬歲!」「新令萬歲!」人群頓時狂熱地歡呼起來。「諸位父老兄弟姐妹們,」待聲浪平息,田單高聲道,「大軍圍城,即墨時時都有城破之危!要堅守即墨,便自目下開始!軍民人等立即回歸營地整頓兵器,青壯男丁即刻到這位將軍處登錄整編,老民族長、閭長與難民族長、族老及千長以上將軍,請留下商討大事。」轟然一聲,人山人海便像淙淙小溪般向街巷分流而去。田單一邊下令即墨令府邸的幾名書吏確切登錄各族人口數目,一邊與族長族老將軍們一一商討要立即辦理的幾件大事。

  第一件,城內老民連同難民的所有房屋、財貨、糧食並諸般衣食起居器用,一律歸公統一調配;自今日始,即墨全城都是軍營,百物無一私!田單沉重地說:「即墨無後援,已是兵家絕地,若不一體大公,只恐怕當不得數月便會不戰自潰。田單苦心,上天可鑒!」說罷轉身,立即下令家老報出田氏目下財貨。田單部族的六百車物資本來便沒有損失,家老一宗宗報來,糧食、衣物、甲冑、鹽鐵、藥材、乾肉等等等等,非但數量大,且都是應急實用之物,若一族逃難,足以支撐田氏族人遠走他鄉。眾人本來對著亙古未聞的「舉城大公」尚有躊躇,如今見田單兜底交出舉族財貨,便諸般疑慮頓消,竟是一口聲贊同。

  「我還得補上一條,」田單一臉肅然,「理亂用重典。所有財貨器用分之於民,憑諸位公推十名族老秉公立法,依法度配物。用之於軍,則由後軍司馬奉我將令配給。無論軍民,俱可舉發不公,但有徇私舞弊者,一律剮刑處死!」「采也!」眾人本是四海聚來,對此嚴刑峻法卻是異口同聲地大肆喝采。這個最大的難關一過,餘下的軍民混編、推舉將領、加固城堡、清點府庫、建立兵器作坊等等諸般事宜便是人人獻策異常順當。雄雞報曉的時分,諸般大計已經商定就緒,立即分頭行事去了。

  在此期間,一班吏員已經在即墨令府邸為田單安好了中軍幕府,並交由田單的家老與幾名心腹執事照料。族長將軍們散去,家老便用大盤捧上來一整隻臨淄烤雞,敦促田單趁熱快用,便一邊忙著去請家醫來為田單療傷。田單卻擺擺手叫住了家老,便是喟然一歎:「族叔呵,田單有負於你老了。」說罷便是深深一躬。白髮如雪的家老愣怔了:「總事——你,你要老朽離開麼?」田單不禁便是一眶熱淚:「族叔呵,舉城大公,人人皆兵,田單既受萬千生民之託,如何能在身邊再任私人?你老與執事們——」老人默然片刻長吁了一聲:「大公者無私,老朽曉得。總事療完傷,老朽便去老丁營。」一抹眼淚,老人轉身便去了。片刻之間,那名隨田單奔波列國的家醫便提著藥褳跟在家老身後匆匆來了。眼看著田單清洗包紮完三處刀劍傷,家醫說了不打緊,老人便深深一躬默默轉身走了。聽著那熟悉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田單竟是久久不敢抬頭。老人跟了田氏三代總事,在田單父親時便是掌事總管了,數十年忠心耿耿為田氏部族立下了汗馬功勞,而今垂暮之年,卻要去老丁營住通榻大鋪做雜役粗活,卻教人如何忍心?長歎一聲抹去淚水,田單一把推開烤雞便匆匆出府了。太陽已經到了城頭,巡查防務之外,若無大戰,今日一定要清點完兵器庫。這是目下頭等大事。

  即墨是齊國東部的一座大城,名副其實的兵家重鎮,其根基正是即墨田氏奠定的。田單作為繼任族長,對族藏典籍十分熟悉,清楚的記得《田氏營國制》中的記載:「即墨為要塞之城。城下闊於高倍,上闊與下倍;城高五丈,底闊二丈六尺,上闊一丈三尺六寸,高下闊狹以此為準。城外壕溝闊二丈,深一丈,底闊一丈。城牆夯土為體,岩石為表,東西長三里,南北闊二里。」按照如此規模,即墨幾乎便是戰國兵家所謂的「千丈之城,萬戶之邑」。事實上,在田氏鎮守即墨的年月裡,即墨也確曾是除了臨淄之外的齊國第二大城。巡視一周,田單發現即墨城雄峻依舊,只是多年太平打仗也都在西部便居安不思危,女牆箭樓已經多有破損,城外壕溝已經變成了一道淺淺的乾溝渠,城牆外層石條也脫落了許多,裸露出的夯土已經疏鬆得唰唰掉落了。

  田單思忖一陣立即下令:「著後將軍即刻帶領三千兵卒,並發七千男丁,一日之內立即加深西門外壕溝!旬日之內,四面壕溝一律加深至建城本制。作坊土木工匠一律上城日夜修葺,旬日之內務使城防完好如初!」中軍司馬一聲領命,立即飛步去了。查勘完城防,田單便帶著幾名軍吏來到兵器庫。即墨兵器庫佔地十畝餘,六十餘間三丈多高的巨型石板屋分東西中三列層疊矗立,三列之間便是兩條六丈寬的夯土大道,可並行四列大車運送兵器,規模堪稱齊國要塞第一!而今卻是滿目蕭疏,庫房塵封鐵門銹蝕,大道中竟是荒草搖搖。田單不禁皺眉:「即墨守軍不換修兵器麼?」旁邊軍器司馬便紅著臉惶恐道:「此間兵器庫盡皆防守器械,即墨數十年無戰,也只換修劍矛弓箭甲冑馬具盾牌等,這裡——」便吭哧著說不下去了。

  「全部打開,全數清點。」

  「嗨!」軍器司馬一揮手,看守府庫的軍吏領著一隊老卒連忙快步跑來,一座一座的隆隆打開了庫房。「這右列是飛兵械庫。」軍器司馬指著右邊大鐵門頂端的「飛兵」兩個大字。田單點點頭:「那便是鐵蒺藜檑具等一般兵器了?」

  「正是!」

  「立即調來一千健旺老者,清掃庫房,清點兵器,修葺道路,務必使兵器搬運暢通!」田單說罷便大步進了飛兵庫,逐一查看了大量囤積的銹蝕器械,不禁便是長長一歎。

  這二十間石板庫房囤積最多的便是鐵蒺藜、鐵菱角。這是拋灑在進軍要道專門扎傷馬腳截殺騎兵的小兵器。蒺藜者,帶刺之野生灌木也,遍生大江南北,卻是再尋常不過的野生草木。遠古時期,人們常常將山野之間的蒺藜大量採下拋灑路面,以遲滯敵方人馬。然則臨時採摘畢竟不便,於是春秋時期便有了碎木塊製作的木蒺藜。《六韜‧虎韜‧軍用》載:「木蒺藜,去地二尺五寸,(佈)百二十具——狹路微徑,張鐵蒺藜,其高四寸、廣八寸、長六尺以上,(路段佈)千二百具。敗步騎。」這鐵蒺藜,卻是在戰國之世有了鐵器後的兵家發明——用鐵片打造蒺藜狀的尖刺物。墨家長於守城,《墨子‧備穴》便有了在地道進出口與城門外、河道大量設置鐵蒺藜的戰法記載。

  其次便是各種檑具。檑者,拋擲殺敵之器具也。檑起源於周代,本音乃是一個「掄」字,即揮開胳膊扔出去,久而轉音便成了「檑」,因其拋擲之後隆隆若雷聲滾動,便漸漸正式寫成了「檑」或「雷」。《周禮‧秋官‧職金疏》云:「雷,守城桿禦之具。」作為兵器,檑具只是一個居高臨下投擲殺傷之兵器的種類名稱,依據用途實際上卻分為多種名目。最常用者為五種:

  其一,木檑。也稱滾木,以整段粗大圓木打造,長四至六尺,直徑至少四寸,粗則不限;木上鑲嵌鐵釘鐵刺,從城牆連續推下,摧毀攻城雲梯並殺傷士兵。

  其二,泥檑。以黏土調泥,每千斤泥加入豬鬃毛與馬尾毛三十斤,搗熟趕成,每檑長二三尺,直徑至少五寸。泥檑乾透之後堅硬如銅鐵沉重如巨石柔韌如皮質,從高空砸下縱經城牆碰撞仍然完好無損。

  其三,磚檑。磚窯燒製,整段實心,長三四尺,直徑六寸餘,用於城頭拋擲。

  其四,車腳檑。實際便是一個巨大的獨輪,以質地堅實的硬木打造,輪中心立一帶繩孔的木柱,以粗大繩索繫之,用城頭固定的絞車放下城牆橫滾,專門殺傷蟻附在雲梯上的攻城士兵。可用絞車收回反覆使用。

  其五,夜叉檑。還有一個很是雅致的名稱,叫做「留客住」。此檑卻是用一丈多長直徑一尺餘的頑韌濕榆木為體,榆木周身裝五寸長的鐵製倒刺或尖刀,兩端各裝直徑二尺的腳輪。兩輪帶粗大繩索,用絞車沿城牆滾下,可將雲梯之敵碾壓鉤割盡留屍身!也可絞車收回反覆使用。因了威力驚人,所以在士卒中便有了厲鬼之名。

  田氏據守即墨之時,東夷之患尚未根除,便打造囤積了大量檑具,雖多年無用,然除了木輪朽蝕,卻也大體完好。田單稍感心安,便立即調來工匠日夜修復。

  看完右列,軍器司馬道:「中列二十間是大器械,清理之後將軍再看如何?」「不。目下便看。」田單一抬腳便走進了灰塵鐵腥撲面而來的石板庫。

  第一座庫房卻是城頭擊打器械狼牙拍。這狼牙拍也是頑韌榆木板為體,長五尺,寬四尺五寸,厚三四寸;板上密匝匝嵌滿狼牙釘數百個,每釘長五寸重六兩,釘頭出木三寸;四面各嵌一道利刀,刀身入木寸半;前後各有兩個鐵環,貫以粗大繩索,用絞車吊於城上,但有大型雲梯登城,高高絞起猛然擊打雲梯。

  與狼牙拍配合使用的器械是飛鉤,用鐵鏈連接四個粗大的鉤爪,狼牙拍拍下時飛鉤同時擲向雲梯將其鉤翻或拉起懸空。

  第二座庫房便是拒馬。拒馬者,阻攔戰馬之障礙物也。夏商周三代便有了早期拒馬,即將木柱交叉固定成架子,架子上鑲嵌帶刃帶刺之尖銳物事(銅刀或石刀)。戰國墨家將拒馬叫做「銳鑱」,《墨子》中專門有一篇《備蛾傅》論「銳鑱」戰法:蛾傅者,敵軍士兵飛蛾螞蟻般湧來也,當此時,沿途佈銳鑱五行,行間距三尺,根部埋三尺,尖錐長尺五,可阻敵前進。戰國中期,拒馬發展為鐵矛為頭(後世稱為拒馬槍),以堅實木料為固定支架,架上再固定六到十支鐵矛,遍佈敵來路使其騎兵不能馳騁。曠野大戰,這種拒馬數量畢竟有限,便很少使用,倒是城池設防,拒馬大有用處。

  第三座庫房卻是真正的大型器械——塞門刀車。「塞門」為用途,「刀車」為器械。究其實,便是打造一種極為堅固的兩輪車,車體與城門幾乎等寬,尋常總在三四丈之間;車前有木架三四層,各層固定尖刀若干口,車體有長轅;敵但攻破城門,數十成百兵士便猛推刀車塞住城門!《墨子‧備穴》篇便記載了這種塞門刀車的用途。對於堅守城池的長期惡戰,城門難保一次不失,這塞門刀車便是最為有用的救急兵器。

  「塞門刀車有多少輛?」田單問。

  「三座大庫,大約二百餘輛。」

  「好!看左列。」田單覺得心中塌實了一些。

  左列卻是各種滅火器具與火攻器具。軍器司馬說,這列庫房除了三千多桶猛火油是當年從秦國買來的之外,其餘都是即墨田氏當年打造的,可惜一直都閒置著。田單心中便是一陣感慨,他曉得,這個軍器司馬不會知道他便是當今之即墨田氏,便淡淡道:「不管何人打造,只要有用便好。」軍器司馬道:「滅火器具也許用得,火攻器具便難說了。」田單道:「看了再說。」便又一頭進了灰塵鐵腥的大石庫房。戰國攻防,火攻已經成為主要戰法之一,防備火攻自然也便成為兵家常法。《六韜‧文韜》云:「熒熒不救,炎炎奈何?」說得便是撲滅攻方大火的急迫。《孫子兵法》有《火攻》篇專門論述五種火攻戰法,並總而論之:「以火佐攻者明(威勢顯赫),以水佐攻者強。」《墨子‧備城門》也特別記載了城門防守中的以火禦敵之法,以及撲滅敵方縱火的多種方法。在城池攻防戰中,火攻與反火攻更是基本戰法。大庫中的滅火器具主要有四種:其一,水袋。以不去毛的馬皮牛皮縫製成「人」形大袋,注水三四擔,袋口連接一丈多長的竹管,多置城門及要害處,若有大火,三五士卒抬起水袋猛力擠壓,竹管便急噴水柱滅火。

  其二,水囊。以豬牛尿胞盛水,紮緊囊口置於城頭備用,若敵軍在城下堆積柴薪放火,便將大量水囊從城頭急拋砸下,囊破水出,便可滅火。其三,唧筒,截長竹管為體,竹管頂端開孔,而後用木桿纏滿棉絮塞入竹管做可拉動的活塞,旁置大水甕,若遇大火,拉動活塞汲水然後積壓活塞,水柱可遠射疾噴滅火。此物流播民間,便成為後世孩童的玩耍「水槍」,這卻是後話。其四,麻搭。以八尺或一丈長桿,桿頭綁縛散麻絲兩斤,旁置水甕,輒遇大火,便用麻搭蘸水撲打。

  第二座石庫便是守城用的火攻器具。守城既要滅火,也要以火助守,實際便是一種特殊的火攻,借火攻以殺傷來犯之敵。這種火攻器具也是四種:

  其一,燕尾炬。以半乾葦草紮束成燕尾形,飽滲脂油以備,城下敵軍但以衝車等大型器械攻來,便將點燃的燕尾炬大量拋下,燒燬攻城器械。

  其二,飛炬。城頭設桔槔,將巨大的燕尾炬吊在桔槔桿頭,但有敵軍雲梯爬城螞蟻般攻上,立即點燃燕尾炬猛力拉動桔槔,燃燒的燕尾炬砸向搭在城牆的雲梯,便可燒壞雲梯及蟻附士兵。

  其三,鐵火床。用韌熟鐵打造長五六尺、闊四尺的鐵格「床架」,下裝四隻鐵頁包裹的木輪,後端引出兩根鐵索,後以長鐵鏈繫牢,「床架」綁縛草火牛(用茅草紮束灌注脂油的牛形胖大引火物)二十四束。但遇敵方攻城,便點燃草火牛從城頭用桔槔或絞車放下,熊熊大火非但可大面積殺敵,且可照亮城下戰場。

  其四,遊火鐵箱。以熟鐵打造成吊籃形物事,長鐵索繫之,內盛硬木柴火與捆紮成束的艾蒿火。但遇敵軍在城下挖掘地道或從地道攻來,便將鐵箱縋下至地道口,可燒灼煙薰穴中敵軍。

  「有行爐麼?」田單一路看來,猛然想起了田氏典籍上的一則記載。

  「行爐?」軍器司馬愣怔了,「末將不知,且容我查問。」說罷紅著臉快步走到幾名正在清點庫房的老軍吏面前,說得幾句,便領過來一個老軍吏。

  「行爐有三具,只不知能否修復。」老軍吏很是惶恐。

  「看看再說。」田單卻沒有任何指責。

  隨著老軍吏來到最後一座石庫,銹蝕的鐵門被隆隆推開,便見牆角處大布苫蓋了一片物事。老軍吏揭去足足有三寸灰塵的大布,連連咳嗽著:「這,這便是,三具,行爐。」

  「煉鐵爐?」田單驚訝了,「這便是行爐麼?」

  「行爐者,能推動行走之熔爐也。」老軍吏指點著,「但在城頭熔鐵,若敵軍勢猛,便以大槓抬起行爐,將鐵汁沿城牆澆下,可保敵軍立退。」

  田單端詳敲打一陣,斷然下令:「命鐵工立即修復!有此等神兵利器助力,方可與樂毅殊死一搏也。」「嗨!」軍器司馬終於擺脫了方纔的尷尬,精神抖擻地大步去了。

  「這是聽甕了?」田單指著靠牆擺開的一溜巨大的陶甕。

  「正是,七石陶甕。」老軍吏連忙點頭,「將軍如此諳熟諸般器具,即墨之福也。」「不。」田單搖搖頭,「我只是從《墨子》中讀到過『地聽』一法,其餘便一抹黑了。」老軍吏說,這七石陶甕是專門聽城外敵軍動靜方向的,百姓叫做「埋缸聽聲」。在內城牆跟每間隔兩丈左右挖井一口,地勢高處井深一丈五六尺,低處至水下三尺,井底埋七石大甕,派耳靈之人伏在甕中諦聽,根據相鄰大甕的聲音強弱差別,斷定城外挖掘地道者的方向;也可在一個深坑內同時埋兩個間距一丈餘的大甕,讓兩人同時諦聽,根據音差定方向,軍士叫做「雙耳聽」,用之於戰,百試不爽。「甕在水下,能聽得確實?」田單疑惑了。

  「將軍有所不知。」老軍吏笑了,「土地出水,傳聲更佳,比沒水清晰許多了。」「好!」田單笑道,「我看老人家便領住地聽這一攤了!」

  「遵命!」老軍吏竟是分外興奮,「多年不打仗,也忒憋悶了!」

  午後離開時,兵器庫已經是一片緊張忙碌了。軍器司馬被田單當場任命為兼領庫令,坐鎮兵器庫與原先的老庫令並幾名老軍吏督促修葺。所有的鐵工木工陶工皮工等諸般工匠都被調遣到了兵器庫,已經清除完荒草的庫間大道搭起了一棚棚臨時作坊,爐火熊熊錘聲叮噹,竟是分外令人感奮。

  回到住處,田單立即下令中軍幕府搬出即墨令官邸,在靠近西門處選一片空地搭建幕府。中軍司馬不禁有些躊躇:「老官邸正在城中位,利於四面策應,將軍何以要搬?」田單道:「目下非常之時,死戰多在西門,此地太遠。」中軍司馬便道:「這老官邸空閒下來,卻是可惜。」田單道:「即墨已是人滿為患,如何能空閒房屋?立即將老官邸闢為療傷之地,城中醫家全數集中此地,再選幾百名精幹女子運送傷兵襄助療傷。即墨只能死戰,這裡療傷只怕還小了。」中軍司馬不禁肅然起敬:「幕府靠近戰場,卻將上好官邸留給傷兵,將軍此等胸襟,末將敬佩之至!」說完便立即大步走去忙碌部署了。

  經過一番踏勘,田單的中軍幕府搭建在西門內,距城牆只有十餘丈,幾乎便是一條大道之隔。這裡原本是民間魚市,如今四門封閉漁民不能出海下河,自然也就成了空地,只是那被養魚水長期浸泡過的地皮始終瀰漫著風吹不散的濃濃的魚腥味兒,令人常常噴嚏不止。田單便是一陣大笑:「好好好!大戰無魚,上天卻給我魚味,得其所哉也!」一班軍吏原本正大粥眉頭,生怕田單不能忍受,如今見田單如此豁達,便也跟著笑了起來。

  天黑之時,幕府已經用土坯碎磚木料加三頂牛皮大帳搭建完畢,雖然急就章且簡陋潮濕,卻也是裡外三進,聚將廳、軍務廳、出令廳並起居寢室一應俱全。幕府落成,中軍司馬便與一般軍吏立即進入軍務廳各就各位開始處置軍務,田單則進了出令廳。這出令廳便是主將書房,田單進入書房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在那張幾乎可牆大的《即墨城製圖》前仔細揣摩。方才看得片刻,便聞帳外馬蹄聲疾,隨著便是軍吏一聲稟報:「城外斥候到——!」

  田單一回身,一個風塵僕僕滿臉汗水的「難民」已經站在面前:「稟報將軍:燕軍按兵不動,各軍營卻都在厲兵秣馬!」「樂毅呢?有何動靜?」

  「樂毅去了畫邑!」

  「畫邑?」田單心中一動,「好,繼續探聽,隨時回報。」

  斥候一走,田單便大步走到對面的《齊邦兆域圖》前,盯住了臨淄西北的濟水入海處。畫邑只是一座小小的城堡,幾乎沒有任何兵家價值,唯一讓齊國人知道畫邑的,便是大名士王蠋住在那裡。樂毅素稱儒將,去畫邑莫非找王蠋請教學問?不,不會!烽煙連天,滅國在即,目下正是燕軍為山九仞的要緊時刻,睿智如樂毅者,豈有此等閒情逸致?如此說來,樂毅究竟有何圖謀呢?為何暫停了對即墨的猛攻呢?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18 AM

本帖最後由 smallmen 於 2010-4-24 10:41 AM 編輯

第三節 化齊方略陡起波瀾


  濟水東岸近海處,一座城堡矗立在綠色的山頭,一片莊園醉臥在綠色的山谷。時當夏日,從臨淄直到大海,田野綠茅草綠層層疊疊樹林綠,直是一片無垠的綠海。寬闊的官道出沒在這綠海之中,宛如一條纖細的白線,縱是車馬轔轔旌旗連綿,也在這蒼茫綠海之中渺小成蠕動的黑點。官道通向茫茫蒼蒼的綠浪盡頭,卻是碧波無垠的藍色大海,天地之壯闊便濃墨重彩地揮灑開來。

  便在這綠海藍海相接處的山頭,一座城堡拔地而起,有幾份險峻,又有幾分突兀。這座城堡是齊國都城臨淄的西北門戶。西周滅商,齊國初立,始封國君太公望為了防守遼東胡人海路偷襲騷擾,便修建了這座開始並沒有名稱的城堡。建城之初,這裡駐守戰車二百輛(每戰車一百卒,合步軍兩萬),隸農三千戶。進入戰國,海路威脅已經不在,齊國也日見強盛,這座城堡的駐軍便越來越少,到齊宣王時期終究是全部撤除了。只有當年為守軍做糧草後援的三千戶隸農在這裡繁衍生息下來,世代以漁獵為生。齊威王在齊國第一次變法時,便將這些世代守護臨淄有功的隸農後裔全部除去了隸籍。從此,這些漁獵戶變成了有自己土地,還可以讀書做騎士做官的國人,這片城堡土地便也有了一個美麗的名字——畫邑。

  畫邑者,景色如畫之地也。也有人說,這裡有一條澅水,以水之音便叫了畫邑。感恩於國王大德,畫邑的新國人們便全部以「王」為姓氏,宣示自己忠於王室的赤心。從此,齊國便有了「畫邑王氏」這個新部族。倏忽幾代,畫邑王氏以漁獵之民特有苦做奮發,竟是蓬蓬勃勃地發了起來。便在齊宣王後期,畫邑王氏竟有十多個才俊子弟進入稷下學宮,被齊人譽為「北海名士」。便是這茬名士之中,出了一個在齊國大大有名的賢才,叫做王蠋。王蠋天賦過人,博聞強記,年輕時周遊列國博覽百家之書,論戰學問不拘一法,便有了「稷下雜家王」之稱。若僅僅是才名出眾,王蠋尚不足以在朝野被推崇為大賢。大賢之譽,起於王蠋做太史時的錚錚硬骨與驚人之舉。太史爵位不高,最實際的職權便是掌修國史,同時也是掌管國中文事的清要中樞。舉凡太廟、占卜、巫師、博士及典籍府庫,都以太史為統管。但為一國太史,便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道」的飽學大師,國君很難動輒任免,幾乎便是鐵定的世襲官爵。然則,齊湣王即位,厭煩老太史的鯁直孤傲,竟硬生生將老太史罷黜,力主王蠋做了新太史。齊湣王的本意,是看中了王蠋的機變博學,要讓他為「東海神蛟」「天霸帝業」揣摩出一套正名之論。

  王蠋到任的第三日,一個老方士便來到太史府,說奉了齊王之命來與他商討諸般密事。王蠋卻大是惱怒,直斥方士:「爾等以妖邪之說蠱惑人心,竟敢厚顏侈談國事?來人!給我打出去!」趕走方士,王蠋立即上書齊湣王,說「齊國方士之害流布天下,是為國恥!」請求頒布詔令,盡數強制隱匿於齊國海島的方士桑麻自耕,不入世自力者,一律罰做官府苦役,以絕其害。齊湣王大是羞惱,立即下詔:罷黜王蠋,齊國永不設太史一職。

  消息傳出,朝野大嘩!稷下學宮數千名士憤然上書,為三日太史王蠋請命!畫邑王氏更是全族出動,聯結臨淄國人聚集王宮血書請命,橫幅大布直書「請復王蠋!請誅方士!」更令國人意外的是,原先被罷黜的老太史也捧著血書到宮門請命,大呼:「方士無術,戕害少童,毀我文華根基!王蠋大節昭昭,當為太史!」

  齊湣王暴怒了,立即派三千甲士遣散稷下學宮,三千甲士驅趕王宮國人,畫邑王氏一律罰苦役三月,老太史流刑東海荒島,王蠋罰苦役三年!一場風暴過去,令齊國人驕傲的稷下學宮封閉了,素有「寬緩闊達,多智好議論」之名的齊國人緘口了,齊國風華盡失,民心直是冷冰冰一片荒蕪。

  王蠋苦役完畢,已經成了骨瘦如柴的老人,回歸故里,畫邑人卻以迎接聖賢般的隆重鄉禮,接納了這位既給族人帶來榮耀也給族人帶來災難的才士。從此,王蠋便隱居畫邑,教習族中弟子修學讀書。消息傳開,諸多國人竟都將弟子送來畫邑求學,王蠋感念國人對自己的崇敬,便也一律收留。久而久之,幽靜的畫邑莊園便成了書聲朗朗的山莊學堂。臨淄國人便悄悄地將畫邑叫做了「小稷下」,將王蠋叫做了「大賢王」。口碑流布,王蠋便成了齊國庶民的文華寄托,畫邑便成了國人心目中的一片聖土。

      樂毅千里奔波,從即墨大營星夜西來畫邑,便是要請這個赫赫大名的王蠋出山。五路進軍勢如破竹,燕軍在一月之內便全數拿下齊國七十餘稱,唯餘南部莒城與東部即墨兩城未下。按照戰國之世的軍爭傳統,齊國便算是滅亡了。如此秋風掃落葉般的赫赫威勢,卻也使燕國朝野與燕國大軍內部生出了微妙的變化。太子姬樂資與一班強硬老世族陡然振作,輕蔑地嘲笑齊人是「大言呱呱之海蛙,一擊破囊,便肚腹朝天」,接連向燕昭王上書,主張「當嚴令樂毅一鼓再下兩城,並齊全境入燕,大燕便當立稱北帝,再南下一鼓滅趙,與強秦中原逐鹿!」燕昭王不置可否,只是將全部上書原封不動地發往樂毅軍前。大將騎劫聞訊,也帶著一班遼東將領嗷嗷請戰,力主強攻即墨莒城,屠城震懾齊人,為大燕立威。

  朝野軍營聲浪洶洶,樂毅卻絲毫不為所動。多年留心齊國情勢,他已經敏銳的覺察到即墨莒城絕非兩座尋常的要塞城堡。即墨聚集了齊國商旅與士族的精華,莒城則匯聚了臨淄南逃國人的精華。即墨能在倉促之中結成六萬餘民軍應戰,其中若無非常人物則絕不可能。莒城難民能萬眾怒殺齊湣王,又聚在莒城令貂勃旗下做孤城死守,硬是不接納楚軍淖齒駐紮「援助」,堪稱是眾志成城!貂勃無能,豈能如此深得人心?如此兩城,豈能是簡單的一鼓拿下?

    依遼東大軍之戰力乘戰勝之威,樂毅相信能攻克兩城。然則以齊人之剽悍,絕地必然死戰,縱然拿下,也必是一場浴血大戰;燕軍本為復仇而來,城破之日,他如何能禁止殺得眼紅的燕軍大肆屠城?而慘烈屠城一旦發生,燕軍「仁義之師」的美名必將蕩然無存,那時節,安知三千里齊人六百萬之眾不會遍地揭竿而起?中原各國則必然會趁火打劫,發兵討伐燕國暴行,燕軍又必然陷於天下洶洶之汪洋,一切功業都將化為烏有,樂毅與燕昭王也必將成為天下笑柄。

    戰國之世,列強紛爭,奪地滅國便如同踩在蹺板之上,衡平不得法,便會重重地跌個仰面朝天!齊湣王背棄盟約強滅宋國,結果卻弄得天下側目,若非齊國自絕於天下,燕國又豈能合縱攻齊?如今燕國大功將成,又豈能逞一時之快而誤大謀也?樂毅懇切地向燕昭王三次上書,備細論說了自己的思慮。然薊城卻保持著長長的沉默,兩個月竟沒有隻字回書。反覆思忖,樂毅讓騎劫對即墨進行了一次猛烈進攻,六萬大軍並加上了全部大型器械,猛攻兩日兩夜,燕軍死傷近萬,竟硬是沒有拿下即墨。經此一戰,軍營大將雖則咬牙切齒,卻也實實在在的贊同了樂毅的攻心謀略,嗷嗷吼叫的請戰聲浪總算平息了下去。大約過得半月,燕昭王的回覆詔書終於到了即墨大營。樂毅記得很清楚,詔書只有寥寥數語:

  昌國君我卿:化齊入燕,但憑昌國君謀劃調遣,國中但有異議,本王一力當之。軍中但有躁動,聽憑昌國君處置。

  顯然,朝臣們依舊有異議,燕昭王也顯然有早日拿下齊國全境的弦外之音。然則,只要國君首肯,樂毅還是決意按照自己的既定謀劃行事。他相信,只要在一兩年內妥善平定齊國,所有的異議都會銷聲匿跡。

  樂毅的第一步棋,便是說動王蠋出山做官安民,借重王蠋賢名吸引諸多齊國名士出來做官推行燕國新法,一步步將齊人齊地化入燕國。王蠋深受齊湣王暴虐之害,對安定齊國斷然沒有回絕之理,況且,樂毅早已經在佔領臨淄時便發佈了嚴厲軍令:燕國兵馬不得進入畫邑三十里之內!王蠋身為名士,當能領悟燕國安定齊人的一片苦心。

  「昌國君,前面便是王蠋莊園。」看護畫邑的年輕將軍揚鞭遙遙一指。

  腳下一條淙淙清流,眼前兩座巍巍青山,山勢雖然低緩,卻是遍山松柏林林蔚蔚瀰漫出一片淡淡的松香。便在兩山之中的谷地裡,橫臥著一道蜿蜒的竹籬,散落著幾片低矮的木屋,聳立著一座高高的茅亭,裊裊炊煙,琅琅書聲,恍惚間便是世外仙山一般。

      「清雅高潔,好個所在也。」樂毅由衷地讚歎一句,便下馬吩咐道,「車馬便停留在這裡,只兩位將軍與抬禮士卒隨我徒步進莊。」

      「昌國君,王蠋一介寒士,何須恭謹如此?還是過了這道山溪,直抵莊前了。」看護將軍顯然覺得赫赫上將軍做得過分了。

      樂毅沒有說話,只板著臉看了年輕將軍一眼,便逕自大步上了溪邊小石橋。看護將軍連忙一揮手:「快!跟上了!」便帶著士卒們抬起三隻木箱趕了上來。

      過得石橋便是莊園,卻見那道紮在森森松柏間的竹籬並沒有門,一條小徑懶散的通向了松林深處。看護將軍搖頭嘟噥道:「竹籬沒門,整個甚來?真道怪也。」樂毅卻是肅然一躬高聲報號:「燕國樂毅拜訪先生,煩請通稟。」如此三聲,林間小道便跑出一個捧著一卷竹簡的布衣少年:「是你說話麼?我方才打盹了,將軍鑒諒。」樂毅笑道:「無妨。煩請小哥通稟先生,便說燕國樂毅拜訪。」少年晶亮的目光一閃卻又立即笑道:「呵,你便是樂毅了?隨我來便是,無論誰見先生,都無須通稟的,未名莊人人可入。」樂毅笑道:「未名莊?好!可見先生襟懷也。」布衣少年道:「實在是沒有名字,卻與襟懷何干了?」樂毅便是一陣哈哈大笑。

      說話間穿過了一片松林又穿過了一片草地,便見一座小山包下幾座木屋散落在眼前,依然是一圈沒有門的竹籬圈出了一片庭院,三三兩兩的少年弟子們在庭院中漫步徜徉著高聲吟哦著,時而相互高聲論爭一陣,一片生機勃勃。樂毅不禁湧起一種由衷的欣慰,作為佔領軍的統帥,他自然最高興看到被征服的齊國庶民平靜安樂如常了。然則,便在樂毅想走上去與這些讀書少年們說話時,偌大的庭院卻驟然沉寂了。少年們木然地看著突兀而來的將軍兵士,一種奇特的光芒在眼中閃爍著,終於,他們默默地四散走開了。

      樂毅輕輕歎息了一聲,便向正中一座大木屋肅然一躬:「燕國樂毅,特來拜望先生。」

      「不敢當也。」木屋中傳來一聲蒼老的回音。

  「樂毅可否入內拜謁?」

  「上將軍入得關山國門,遑論老夫這無門之莊?」

  「大爭之世,情非得已。縱入國門,樂毅亦當遵循大道。」

  「上將軍明睿也。恕老夫不能盡迎門之禮了。」

  「謝過先生。」樂毅一拱手便進了木屋,卻見正中書案前肅然端坐著一個鬚髮雪白形容枯蒿的老人,便是肅然躬下:「樂毅拜見先生。」「亡國之民,不酬敵國之賓。上將軍有事便說了。」老人依舊肅然端坐著。樂毅拱手做禮道:「齊王田地,暴政失國。燕國行討伐之道,願以新法仁政安定齊民。樂毅奉燕王之命,恭請先生出山,任大燕安國君之職,治理齊國舊地,以使庶民安居樂業。先生幸勿推辭為是。」

  「上將軍何其大謬也?」老人粗重地長吁了一聲,「國既破亡,老夫縱無伯夷叔齊之節,又何能沐猴而冠,做燕國臣子而面對齊國父老?」「先生差矣。」樂毅坦然道,「天下興亡,唯有道者居之。誅滅暴政,弔民伐罪,更是湯文周武之大道。伯夷叔齊死守遺民之節,全然無視庶民生計,何堪當今名士之楷模?先生身遭昏聵暴政之慘虐,如何為一王室印記而拘泥若此?燕國體恤生民艱難,欲在齊國為生民造福,先生領燕國之職,何愧之有?」

  「上將軍真名士也!」老人喟然一歎,「然卻失之又一偏頗。豈不聞天下為公?王室失政,不當齊人失國也。齊國者,萬千庶民之邦國也,非田氏王室一己之邦國也。老夫忠於齊國,卻與田氏王室無關也。」

  「大道非辯辭而立。樂毅尚望先生三思。」

  老人搖搖頭:「道不同不相為謀。言盡於此,上將軍請吧。」

  樂毅正要說話,卻聽門外一陣大喊:「王蠋老兒休得聒噪!若不從上將軍之命,盡殺畫邑王氏!」驟然之間,老人哈哈大笑:「豎子雖則凶蠻,倒算得燕人本色,強如樂毅多矣!」樂毅默然片刻,向老人慨然拱手道:「先生莫以此等狂躁之言為忤,樂毅自有軍法處置。先生既不願為官,便請安然教習弟子,燕軍斷然不會無端攪擾。告辭。」說罷便大步去了。

  看護將軍見樂毅沉著臉出來,便搶步上前憤憤請命:「上將軍,請准末將殺了這個迂闊老士!」樂毅厲聲一喝:「大膽!回營軍法論處!」便逕自大步出莊。過得草地將及松林,便聞身後驟然哭聲大起,少年們一片哭喊便隨風傳來:「老師!你不能走啊——」樂毅猛然一陣愣怔便轉身飛步跑向木屋。

  老人已經懸在了正中的屋樑上,枯瘦的身子糾結著雪白的鬚髮裹在大布衣衫中飄蕩著。少年弟子們驚慌失措的跳腳哭著喊著亂成了一片。樂毅大急,飛身一縱左臂便圈住老人雙腿托起,與此同時右手長劍已經揮斷了樑上麻繩,及至將老人在竹榻上放平一探鼻息,卻已經氣息皆無了。樂毅對著蒼老的屍身深深一躬,卻木然得找不出一句妥當的詞句來,良久,他沉重地歎息了一聲看著一圈少年弟子:「請許樂毅厚葬先生。」「不許燕人動我師!」少年弟子們竟是齊齊的一聲怒喝。

  在少年們冰冷的目光中,樂毅沉重地離開了畫邑。思忖一番,他下令解除了畫邑外圍的駐軍。一路想來,樂毅決意加緊「仁政化齊」方略的推行,沖淡王蠋之死有可能引發的對抗民變。回到臨淄,樂毅立即以昌國君名義頒下五道法令:

  第一道,廢除齊湣王時期的一切暴政,寬減齊人賦稅徭役。非但將齊湣王時期增加的五成重稅廢除,而且還在原有賦稅上再減三成,一舉使齊人成為天下賦稅最輕的庶民。

  第二道,敬賢求才。招募齊國在野的賢才名士,授予官爵;不願為官者賜虛爵,奉為鄉賢,年俸千斛。

  第三道,為老齊國正名。隆重祭祀春秋姜齊之霸主齊桓公。

  第四道,以安國君大禮厚葬王蠋,賜畫邑為王蠋封地。

  第五道,已經出山做官的一百餘名齊國士人,分別賜封三十里至一百里之采邑,其中二十餘位名士,請准燕王在燕國賜封采邑。

  五道法令連下,局面果然很快發生了變化。先便是庶民百姓驚慌之情大減一片讚頌之聲,原先逃戰者紛紛回到家園開始耕種。緊接著便有士子陸續前來投效,一口聲認可燕國的義兵仁政,表示願意為庶民謀一方安定。樂毅大是振奮,立即將這些士子們護送到各城分別就任守令。諸事安排妥當,齊國中西部大體安定,便已經是秋風蕭瑟了。

  便在此時,即墨大營傳來驚人消息:騎劫領一班遼東大將猛攻即墨三次未克,與奉樂毅將令主張堅兵圍城的秦開一班將領大起摩擦,幾於火併!

  樂毅心中頓時一沉,立即飛騎星夜東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19 AM

第四節 孤城一片有縱橫


  田單第一次嘗到了打仗的艱難。

  一次城外大戰,四次守城大戰,經過這前後五次慘烈大戰,即墨人口銳減一半,從二十餘萬驟然變成了十萬出頭!原先人滿為患,巷閭間到處都是密匝匝的帳篷。幾次大戰下來,這些露天帳篷營地便全部沒有了,隨著蕭瑟寒涼的秋風,所有人丁都搬進了瀰漫著血腥味的房屋,即墨城又恢復了當年的寬闊空曠。原先的幾萬步軍本是守城主力,可在四次大戰中竟生生折去了大半,只留下了六千多傷兵。城中六十歲以下的全部男丁全部成軍,也只有五萬左右。即墨城中的庶民,實際上只剩下幾千老人與幾萬女人孩童了。田單本族人口也從剛入城的三千餘人銳減到七八百人了。

  大戰一起,便是全城沸騰,雖則是慘烈無比,卻也是簡單痛快甚也不想。戰事一結束,萬千事端便沉甸甸一齊壓來,直是比打仗還棘手。僅堆滿城頭散落街巷的纍纍屍體如何處置,便成了目下即墨的第一大難題。雖然海風漸冷,但這幾萬具屍體每日散發出瀰漫全城的腥臭,若不及早掩埋而使瘟疫流布,可當真是大難在即!

  在城頭望著夕陽,田單竟是一籌莫展。小小即墨,縱是掘地三丈,又如何埋得這如山屍骨?火燒吧,哪裡卻來如此多的柴薪?用猛火油吧,一處不慎引發全城大火便是玉石俱焚,更何況猛火油只剩下千餘桶,一旦告罄,城防威力便大大削減,豈不是事與願違?「稟報將軍!」身後響起急促沉重的腳步聲,斥候營總領已經氣喘吁吁地上了城頭,「樂毅回營,燕軍後撤二十里!」「後撤二十里?」田單不禁驚訝了,「因由知道麼?」

  「秦開與騎劫兩員大將自相衝突,詳情尚且不知。」

  田單正在思忖之間,卻見暮色之中飛來一騎快馬,瞬間便衝到西門之外高聲喊道:「田單將軍聽了,我上將軍有書一封——!」話音落點,便見來騎張弓搭箭,斥候總領方喊一聲「將軍閃開!」一支粗大的白色物事已經帶著凌厲的風聲飛到眼前!田單手疾眼快,一把便在空中抄住。注目一看,卻是一方白布裹著箭桿,箭桿上卻綁縛著一支竹管。

  「將軍小心,白布有字!」斥候總領一聲驚叫。

  「少安毋躁,樂毅豈能用此等手段?」田單淡淡一笑,便展開了白布,赫然兩排大字頓時湧入眼簾——血屍累積,瘟病之危!我軍後撤三日,將軍可掩埋屍體。

  田單一陣驚喜,高聲喊道:「謝過上將軍!三日後再戰——!」

  城下鐵騎「嗨!」的一聲便閃電般消失了。

  田單立即下令:全城軍民人等立即全部出動,分四路處置屍體——三千軍士城頭安置絞車繩梯,將城頭屍體直縋下城外;兩千軍士搜尋城中散落屍體搬運出城;兩萬軍士出城於三里之外挖掘深坑,兩萬軍士搬運掩埋。沉沉暮靄之中,即墨城頭與原野亮起了萬千火把,亙古未見的群葬開始了。齊人素來重喪禮,然在這國破家亡之時卻要將親人們囫圇成堆的塞進一個個大坑,無論是平民窮漢還是名門富人,無不是通徹心脾。城門一打開,那慘痛的哭聲便瀰漫向秋風蕭瑟的原野。城頭的幾十架絞車一支起,軍士們便抱起一具屍體哭喊一聲熟悉的名字,隨著一具具屍體縋城,城頭士兵們的嗓子竟全都哭啞了。

  絞車繩梯,原本是被敵包圍時斥候們出城或接應城下信使用的,不意在這非常之時竟被用來縋放屍體,連工匠們也是倍感傷懷大放悲聲。晝夜兩輪,全部屍體便掩埋妥當。田單立即下令軍醫配置殺毒藥方,然後用殺毒草藥煮成沸水反覆沖刷屍體留下的斑痕。如此兩日,在一片濃郁的草藥氣息中,這座孤城才恢復了疲憊的平靜。

  田單恍然想起,那封綁縛在箭桿上的書信竟然還沒有開啟。匆忙回到西門內幕府,走進出令室打開竹管抽出一卷羊皮紙,便見一片勁健字跡赫然撲來:

  樂毅頓首:田單將軍困守孤城,五戰而不下,足見將軍之稟賦過人也。雖與將軍素昧平生,卻是敬佩有加!邦國危亡,將士用命,樂毅無可非議也。然則,齊王失政,庶民倒懸,將軍獨率一旅,豈能挽狂瀾於既倒?豈能還善政於庶民?竟日持久,徒然浮屍城頭,流血於野,豈有他哉?況將軍原本商旅之才,終非戰陣之將,守得片時可也,若孤城久困,糧草不濟,我縱不攻,將軍奈何?《陰符》云:賢者守時,不肖者守命。如今齊地民眾已樂從燕國新政,為將軍計,為即墨子民計,將軍若得率眾歸燕,百姓可免塗炭之難,將軍則可封君共主齊地,亦可得十萬金做天下第一大商!平生功業,便在朝夕之間,願將軍三思決之。

  還有一頁羊皮紙,卻是樂毅在臨淄頒發的五道法令。田單素來仔細沉靜,將這五道法令細細地揣摩了一番,竟是良久默然。他相信樂毅的誠意,也佩服樂毅在齊西推行的仁政化齊方略。無論如何,樂毅總是沒有以齊軍當年入燕的方式殺戮齊人,復仇而來的一支大軍能這般節制,雖聖賢亦不過如此,夫復何求?

  然則,對於樂毅的勸降,田單卻實在是難以決斷。

  久為商旅,走遍天下,田單對齊國的忠誠絕不至於陷入迂腐的愚忠。在齊國沒有滅亡的時候,他全力支撐魯仲連多方斡旋挽救齊國,所付出的代價遠非一個遠離朝局的尋常商人所能夠承受。認真理論起來,齊王田地確實是亡國之君,當國十七年,齊國朝野糜爛,其恣意橫行也實在是引火燒身。如此邦國,如此王室,如此朝局,不滅才沒有天理了。事實上,逃出臨淄的那一日,他已經在內心為齊國送葬了。那時唯一的想法,便是從即墨逃向海島,再轉逃吳越做個雲遊商旅。沒奈何諸般危難湊巧,他竟成了即墨民軍將領,且竟孤城奮戰了半年之久。想起來,田單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正是這孤城血戰半載,使他對齊國命運有了新的感悟。一個最大的變化,便是仗愈打愈塌實,自己的兵家才能竟神奇地揮灑出來,只要有糧草輜重的後援支撐,即墨完全可以支撐下去,再相機聯絡莒城,恢復齊國並不是沒有可能的!然則,恰恰是後援的虛幻構成了實實在在的威脅。降不降燕,不在於即墨人對齊國忠不忠,而在於目下的糧草輜重所能支撐的時間。基於商旅傳統,田單對城中的存糧存貨早已經進行了徹底地盤查,私糧私財全部充公統一調度。縱然如此,全部存糧也只有兩萬餘斛,最多再支撐到明年春天;打造維修兵器的鐵料銅料也耗去大半,兵器庫中的擂具已經用去十之七八。更急迫的是,眼看天氣轉寒,所有絲綿苧棉存貨全部搜尋出來,連同甲冑庫貯存之棉甲,也湊不夠五萬套棉甲。挺過冬日便是春荒,無糧軍自亂,這是千古鐵則,到那時還不得降燕才有生路?

  「上天亡齊也!即墨奈何?」久久佇立在寒涼的夜風之中,望著滿天星斗,田單不禁長長地歎息了一聲。突然,城頭一陣急促地呼喝騷動,卻又立即平息下來。幕府大帳本來便在城牆之下三五丈處,城上但有動靜,幕府便能立即覺察。此刻田單正在帳外,猛然便是一怔——莫非有士兵縋城投敵?正欲派中軍司馬前去查問,便見幾個衣衫襤褸的兵士押著兩個頭套布袋的人走了過來。「稟報將軍:此兩人從城下密道冒出,被我拿獲,只說要見將軍才開口!」「竟能進出密道,卻是何方神聖?」田單冷冷一笑,「拿開頭套!」

  那偌大的布袋剛一扯去,田單便突然一個激靈!大步上前一打量,雖是月色朦朧,那高大的身形熟悉的臉龐卻是分外清晰,不禁便是一聲驚呼:「仲連?!」

  「田兄!」高大的身影一步搶前,兩人便緊緊地抱在了一起,竟是良久無語。「快!進去說話!」田單拉起魯仲連便進了破爛不堪的幕府大帳。

  一進大帳,魯仲連便拉過跟在身後的一個英武青年道:「田兄,先來認識一番,這位便是莊辛,目下已經是楚國左尹了!」「啊,莊辛兄!」田單恍然拱手笑道,「稷下名士,卻是久仰也!」

  莊辛肅然拱手:「田單兄中流砥柱,實堪天下救亡楷模,莊辛敬佩之至!」「來來來,」田單顧不得再答謝應酬,「快坐下說說,你兩人如何到得即墨?上茶!對了,再找個燎爐來,還有乾衣裳!」田單突然發現了兩人一身泥水污漬,分明是涉險而來。

  「莊兄先換衣衫,我來給田兄說事。」魯仲連扒下腳上咕唧咕唧的泥水長靴,便光腳大坐在草蓆上咕咚咚猛灌了一大碗涼茶,長吁了一聲,便侃侃說了起來。

  與田單分手,魯仲連在薛邑滯留了將近一月。原來,突聞五國發兵攻齊,孟嘗君竟驚怒交加驟然病倒,癱在榻上熱昏不醒,只是連連呼喊:「田地昏暴!亡我田齊也!」及至聯軍兩戰大勝,齊國的六十萬大軍一朝覆亡,孟嘗君病勢便更加沉重了。當時,樂毅已經派軍使送來文書:只要孟嘗君作壁上觀,不鼓動齊人反燕,燕軍便不入薛邑。然則孟嘗君若突然一死,薛邑三百里肯定將落入燕軍之手;薛邑一失,齊人復國的根基將不復存在!情急之下,魯仲連孤身出海,在蓬萊島請出了一位老方士。匆匆回到薛邑,孟嘗君已經是奄奄一息了。老方士卻也神奇,硬是以「馭氣之術」加自己煉製的丹藥,使孟嘗君脫離了險境。魯仲連立即與馮驩在孟嘗君榻前議定了保全薛邑的方略:薛邑宣示自立,不助齊,不歸附於任何大國,實際上為齊國抗燕軍民提供一個秘密後援基地。方略商定,魯仲連便帶著孟嘗君的兩封親筆書簡星夜南下楚國。楚國正在一片慌亂之中。

  雖說楚王羋橫對當年遭受齊湣王之凌辱深為痛恨,密詔淖齒鼓動齊國難民剮殺了齊湣王,但眼看著燕國五路進軍步步得手,齊國竟是當真要滅亡了,楚國君臣便大為恐慌起來。被中原呼為「南蠻」的楚國,歷來最蔑視的便是這個老牌貴族的燕國,燕國也是天子貴胄最老諸侯的做派,歷來不與楚國南蠻來往。戰國以來,即便是蘇秦合縱時期,楚燕之間也沒有諸如相互聯姻、互派人質、互相救援等等實質性邦交往來,當真是形同陌路。兩國朝野都以為,除非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齊魏趙三大戰國滅亡,否則遠隔萬里的楚燕兩國幾乎永遠都是風馬牛不相及。孰料世事多變,燕國一個合縱攻齊,強大得與秦國並稱「東帝」的齊國竟匪夷所思的一朝瓦解!楚國君臣頓時驚訝得瞪起了眼睛。當初,楚國不願加入合縱攻齊,並非真正效忠齊國,而是認為合縱攻齊根本就是兒戲!當年,楚國魏國齊國分別出頭合縱攻秦,哪一次不是大敗而歸?如今一個弱燕出頭,堪堪四十萬兵馬,能滅得了擁有六十萬精兵的煌煌齊國?

  楚人認為絕不可能發生的事,卻偏偏雷霆萬鈞般逼近到了眼前。

  若燕國迅速滅齊,最危險的便是沒有加入合縱的楚國。燕國遼東鐵騎的威力已經令天下刮目相看,楚國的半老大軍如何抵得這些生猛的遼東虎狼?吞併了齊國的燕國南下攻楚,簡直便捷極了。楚國的新都壽郢已經在淮水南岸了,燕軍若從琅邪、薛邑兩路南進,不消三五日便可進逼楚都,如之奈何?

  便在這惶惶之時,魯仲連到了壽郢。

  魯仲連第一個說服了春申君黃歇,便與春申君共同晉見楚頃襄王。這位深沉寡言的楚王只一句話:「但能安楚,吾必舉國從之也!」魯仲連也只一句話:「楚做後援,支撐齊國抗燕軍民,拖住燕軍不能南下,天下必當再變,楚國自安!」「齊國抗燕?」楚王大是驚訝,「七十餘城盡失,齊人何從抗燕?」

  「楚王所知,但其一也。」魯仲連悠然一笑,「雖失七十餘城,然有三地,足可撐持。東有即墨,聚集了齊國商旅精華二十餘萬;南有莒城,聚集了齊國庶民三十餘萬;西有孟嘗君薛邑,財富根基尚在。若楚國施以援手,齊人必能復國!」楚王哈哈大笑:「如此說來,齊國命運握在我大楚之手了?」

  「唇齒相依也。」魯仲連卻是淡淡漠漠,「楚國命運亦在齊人之手。若無齊人浴血抗燕,今日之齊,便是明日之楚也。」「魯仲連所言大是!」年輕的左尹莊辛霍然站起,「楚國未入燕國合縱,已在五國孤立,若不救援齊國民軍,燕國吞滅齊國之日,楚國便是形影相弔坐以待斃了!」

  楚王一陣思忖,終於拍案而起:「好!本王從魯仲連之策,後援齊國。」便在那日,楚王當殿命左尹莊辛為援齊特使,與春申君、魯仲連共同籌劃援齊事宜。事關楚國存亡,昭氏等一班老世族竟破天荒地沒有出面作對。

  田單眼睛一亮:「如此說來,你必是海路來了?」

  「田兄果然商旅孫吳。」莊辛笑道,「大海船三艘,便在之罘島,所需物事盡有,只是要一個運貨謀劃。」「好!」田單拍案而起,「天不滅齊!樂毅卻能奈何?」大手一揮便道,「中軍司馬,立即集中三萬精壯軍士並城中全部車輛,一律做商旅便裝待命。」

  「嗨!」中軍司馬立即疾步出帳。

  魯仲連沉吟道:「田兄,幾萬人上路,城中豈不空虛?」

  「也是天意了。」田單拿過那卷羊皮紙,「樂毅正在勸降,至少三幾日不會攻城。」魯仲連將書信瀏覽一遍便是哈哈大笑:「樂毅小視齊人也!我代田兄回了他。」「好!」田單霍然起身,「你在這裡回信,我與莊辛兄去之罘。」

  「這卻不行。」魯仲連也站了起來,「頭等大事,頭一遭都得去,明日你便回來坐鎮。」一時三人全換了全副甲冑,便上馬急馳東門。城內兵士車輛已經集結完畢,田單傳下將令:牛帶籠嘴馬銜枚,車軸塗油,熄滅火把,黑夜疾行!片刻間收拾妥當,東門緩緩打開,三萬人馬便俏無聲息地湧出了城門。這之罘卻在即墨東北方向百餘里的大海邊。海邊有座小小的要塞城堡——腄城,腄北三十餘里便是茫茫大海。大地在海邊突然昂起了頭顱,便有了一座陡峭的小山,之罘島與峻峭的山巖遙遙相望,彷彿便是一對喁喁私語的姊妹。於是,這海邊小山便也叫了之罘山。之罘山與之罘島之間,便是一道深深的海灣,歷來海盜商賈的私鹽大船都在這道隱秘的海灣停泊。魯仲連雖非商旅,卻早聽田單備細敘說過即墨田氏當年做鹽鐵生意的這個隱秘出海口。此次海船從楚國琅邪北上,本來距嶗山海灣最近,可因了嶗山灣是人人皆知的商船登岸處,魯仲連便堅持繞道北上停泊之罘,雖然路途遠了許多,可只要隱秘安全也只好如此。為此莊辛大費了一番周折,尋覓到楚國大商猗頓家族,才找到了熟悉這條販私海路的一撥水手。半月海上顛簸,終是將三艘大海船穩穩地停泊在了之罘海灣。田單久為商旅,與海船私貨也免不了常有來往,對此地自然是輕車熟路根本不用鄉導。三萬人馬一夜疾行,太陽躍出海面時便到了海邊。看著海灣中的船桅白帆,田單精神頓時抖擻,立即下令:軍士歇息兩個時辰飽餐戰飯,而後一鼓作氣將海船物資全部搬運到已經是空城的腄城囤積!

  天將暮色時分,三隻大海船的糧食與諸般物事終於全部搬運完畢,海船留下了一隻小快船接應魯仲連與莊辛,便趁著夜色悄然南下了。田單立即下令:三千精銳步兵秘密駐紮在腄城內留守;兩千騎兵前行肅清道路,遇有可疑人等立即捕獲;其餘人馬休整兩個時辰,夜半運送糧貨上路。

  次日夜半,這支糧草輜重大軍終於安全秘密地抵達即墨,卸下的糧食物資竟堆滿了即墨的三座大庫。即墨軍民士氣頓時大漲,寒衣在身,甲冑鮮明,歡呼聲響徹全城。便在太陽升起的時分,一騎飛出即墨西門,直向燕軍大營而去。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20 AM

第五節 戰地風雪 大將之心


  樂毅沒有想到,王蠋之死在齊國引發的暗潮竟是如此之大。

  五道安齊法令頒布的初期,大勢確實很是緩和了一段,留在臨淄的中小官員與散落各地的士子們已經有百餘人出山做燕官了,縱然不出山者,也對「樂毅五法」頗為贊同。庶民百姓更是一片讚頌,相遇議論,皆說「田地當殺!田齊當滅!」依照傳統,興亡巨變的非常之時,總會有神秘的童謠或讖語在民間流布,可這次竟然沒有一則童謠讖語流傳。對於素來有議論之風的齊人而言,這無疑表明了他們對樂毅的安齊法令是服膺的,至少是沒有怨言的。

  可是,隨著「王蠋死節」消息的秘密流傳,情勢竟發生了莫名其妙的變化。燕官們說,那些沒有出山的舊齊臣子與遺老遺少們最是騷動,紛紛聚相議論:「王蠋一介布衣,尚有如此大義,不北面於燕,況我等在位食祿者乎!」緊接著,對出山燕官的詛咒便在坊間巷閭流布開來。燕官們在書房,在寢室,甚或在軺車上,動輒便有箭書或匕首書飛來,突然釘在書案上榻帳上軺車傘蓋上,大體只一句話:「若不回首,共誅齊奸!」這些士子官吏原本便是試著做做再說,許多人連燕國封地都沒有領受,如今陡遭國人側目,便如芒刺在背,竟是紛紛遞來辭官書。樂毅反覆思忖,若強留這些人做燕官,仁政化齊的方略便會流於無形,於是但有辭官書便一律允准,且以燕王名義贈金百鎰以為生計。如此一來,燕國寬仁厚德的美譽倒是流傳開來了,但騷動鼓噪者們卻也更加有了聲勢,齊西一時暗潮洶湧。

  不久,便有驚人消息從莒城傳來:貂勃率齊人擁立王子田法章為新齊王了!原來,莒城令貂勃頗有謀略,尋思要長期支撐下去便要打出王室旗號感召齊人。沒有王便沒有國,這是天下公理。一旦立王,便意味著齊國沒有滅亡,國人便會多方來投,他國不願燕國強大不定也會設法後援,局面與孤城困守便大不一般。圍困莒城的燕軍卻是秦開部將,忠實奉行樂毅的化齊方略,長困緩攻,莒城之戰事便遠非即墨那般慘烈。貂勃便利用燕軍許些許商旅出入莒城之機,派出精幹斥候扮做商旅出城,四處尋覓王子下落。

  齊湣王被殺,活下來的田氏王族早已經星散逃亡了,眼見國人洶洶,誰還敢說自己是王族子孫?貂勃自然清楚王子難覓,可他只有一個要求:只要是個王子,嫡系或旁支均可;非常之時,但立王族子孫足矣,何須定要嫡系?可即便如此,秘密斥候尋訪半年,竟還是一無所獲。情急之下,貂勃派出心腹幹員秘密潛入薛邑,請求孟嘗君遴選出一個兒子進入莒城立為齊王。病體支離的孟嘗君卻是搖頭歎息:「天意也!吾雖有子十三,卻盡皆庸碌,若竊為救亡之君而實則誤國,田文有何面目立於天下?」竟是斷然拒絕了。便在貂勃心灰意冷的時節,斥候總領卻報來一個意外消息:太史嬓府中有個不明來路的灌園少年,相貌與齊湣王有幾分相像!貂勃精神大振,立即派了一個心腹幹員以抄錄國史天象記載為由,進入太史府探察少年底細。這個太史嬓,便是被齊湣王用王蠋換了的那個老太史。無端被罷黜,白髮蒼蒼的太史嬓便回歸莒城故里做了個田舍翁。四進庭院之中,只有那間堆滿竹簡典籍的書房與那片兩三畝大的園林是老人最留戀的所在,整日價輪換徜徉,卻是樂此不疲。當莒城陷入難民大海時,貂勃前來問計,太史嬓只有一句話:「民為國本,便是丟了莒城,也不能丟棄國人!」老太史為莒城老名士,人望極高,貂勃素來敬佩,便勸老人遷到孟嘗君的薛邑去避開戰亂。太史嬓卻點著竹杖大是慷慨:「邦國危亡,名士死節!老夫縱不能戰,亦決不能做望風逃竄之鼠輩乎也!」貂勃有感於老太史垂暮志節,便通令軍吏:不得對太史府做任何徵發,不許任何人騷擾太史府,違令者立斬!如此太史府便在非常之時竟是一片寧靜。便在齊湣王被殺之後的一個夜裡,老太史的小女兒史緹卻突然跑進書房,說後園狗吠,有個飄來飄去的長髮身影。太史嬓篤信天道,卻從來不信鬼神,便立即拿起竹杖與舉著火把的小女兒進了後園。將到竹林,果見一個長髮身影在山石茅亭間飄忽游動。那只因怕傷了難民而被鐵鏈鎖在石屋中的猛犬,正不斷發出低沉的怒吼。

  「你是何人?不用躲藏,過來說話了。」

  太史嬓平靜蒼老的聲音彷彿有著一種磁鐵吸力,那個飄忽的身影站住了,慢慢地走了過來。火把之下,卻是一個蓬頭垢面長髮披肩的少年,雖然是一身襤褸布衣,雙眼閃爍著驚慌恐懼,卻依然透出一股不尋常的氣息。「稟報老伯,」少年開口了,「我隨家人逃戰,父母都死了。」

  「上天!齊人何其多難也!」太史嬓長長地歎息一聲,「你便留下吧,仗打完了,老夫再設法送你還鄉頂門立戶便了。」「哇!」的一聲,少年便是號啕大哭,撲倒在地連連叩頭。

  老太史跺了跺竹杖:「後生莫哭,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啊。緹兒,帶他去換身衣裳,吃頓飽飯了。」從此,這個少年便在太史府做了灌園僕人,經管後園這片園林。既得溫飽安定,萎縮的布衣流浪兒便神奇地變成了一個英挺俊秀的少年公子。秘密斥候無意中聽得傳聞,便以軍中借用太史府猛犬為名,專門到園中察看了這個少年。三日之後,貂勃的心腹幹員從太史府歸來,稟報了探察結果——少年的相貌步態確實與死去的齊王一般無二。貂勃驚喜非常,立即夤夜秘密拜見太史嬓,備細敘說了事情的前後經過,請求太史嬓支持立王。一聽之下,太史嬓恍然醒悟,連連點杖感歎:「天意天意!若得立王,齊國有望也!」

  貂勃一走,太史嬓立即喚來少僕詢問,誰知少年卻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一家商旅之後,不知王室為何物。太史嬓思忖一番,便將小女兒找來說了齊國大勢與目下立王之急迫,吩咐小女兒設法盤問清楚少年的底細。小女兒卻是聰慧美麗,沒過多久便將少年帶到了老父親面前。少年終於承認了自己是齊湣王田地的兒子,叫田法章,末了卻只一句話:「王族多難。法章願永遠為太史園僕,不願為王。」一旦證實王子之身,太史嬓也不著急,只每日給少年法章講述田氏齊國的歷史,反覆申明:王者只要恪守君道,勤謹治國,民眾自然擁戴,便不會落到父王田地那般下場。太史嬓又將貂勃秘密請進府中,對少年法章講述目下齊國民意與抗燕大勢。田法章少年聰穎,終於默默點頭了,卻期期艾艾地說了一句:「法章但,得為君,須,須立史緹姐姐,為后。否則,法章不王!」

  太史嬓頓時驚訝了,一雙老眼對小女兒射出凌厲的光芒。

  「稟報父親,女兒已經與法章做了夫妻。」十六歲的女兒竟是一臉坦然。「罷了罷了!」太史嬓點著竹杖滿臉脹紅,「女不娶媒而自嫁,非我之女也!徒然令人汗顏!你便去吧,老夫終身不再見你也。」少女史緹卻沒有說話,只對老父深深一躬,便拉著田法章去了。貂勃卻是哈哈大笑:「老太史何其迂闊也!王得一賢后,國得一賢丈,豈非大幸也?豈有汗顏之理?立王之日,末將再來專程恭賀!」便車馬轔轔地擁著一對少年去了。一月之後,貂勃率莒城軍民簡樸而隆重地擁立田法章為齊王,這便是齊襄王。消息傳開,齊人精神大振,臨淄的舊臣子與一般遺老遺少便悄悄地以各種名目出城逃往莒城,投奔新齊王去了。

  然則,樂毅卻並沒有驚慌失措。戰國之世,王權號召力已經遠遠不如春秋之世那般神聖,說到底,已經能在各國自由遷徙的庶民百姓還是注重實實在在的生計。哪一國穩定康寧,便往哪一國遷徙。秦國變法之後,將三晉窮苦百姓吸過去了三百餘萬,便是明證。秦國大軍奪取魏國河內郡,奪取楚國南郡,魏人楚人都沒有反抗,因由何在?還不是秦國新法的威力?還不是與民土地徹底廢除隸農制的威力?燕國法令雖不如秦國那般徹底,可比齊湣王的苛虐暴政卻是寬厚得人多了,若持久行之,如何不能化齊入燕?莒城雖王,然貂勃卻並非力挽狂瀾之大才,並沒有一套收復齊國人心的法令頒布,而只是忙著備戰守城。以此觀之,莒城不足慮也,新齊王不足慮也。莒城貂勃一班人預料,立王之後燕軍必然猛攻!樂毅卻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對立王視而不見,對莒城依舊圍而不攻。他堅信,齊國這班糜爛老貴族一到莒城,莒城便會陷入爭權奪利的齷齪之中,原本職爵低微的貂勃未必能穩定局面,若混亂加劇,貂勃被陷害亦未可知;若燕軍攻城,反倒是給了貂勃一個收拾局面的機會,何如寬緩圍困,且待他自亂陣腳。即墨,只有這個即墨,才是真正的威脅。這是樂毅的直覺,也是血戰的警覺。一支倉促拼湊的民軍,能與遼東精銳血戰五次仍然矗立不倒,田單之才可見一斑。更重要的是,一個個接踵而來的戰時危局竟都被田單一一化解。從初期的潮湧難民,到難民成軍,到兵器甲冑,到守城之法,到城中管制,到堆積如山的屍骨與可能引發的瘟疫等等等等。樂毅善兵,深知這其中任何一個難題,都不是尋常將領所能妥善解決的,解決這些難題,非但需要兵家才能,更需要理民才幹與非凡的冷靜、膽識與謀略。所有這些,看來在這個田單身上都神奇地匯聚到了一起。

  即墨之可畏,正在於有如此一個突兀湧現的柱石人物。

  目下冬天到了,這對戰時大軍又是一個嚴酷考驗。即墨孤城,僅僅是寒衣不足已經夠難了,再加上糧草不濟,田單還能有何神奇呢?那封勸降書簡能否打動這個非同尋常的無名人物呢?但為名士能才,總是要審時度勢而為之,以田單之能,莫非當真做那種明知不可而為之的愚忠烈士?不,不會。

  「稟報上將軍,即墨特使到。」中軍司馬大步跨進幕府。

  樂毅恍然轉身:「快!請進來。」

  一個身材偉岸的軍吏隨著中軍司馬大步走了進來,從懷中皮袋內抽出一支粗大的銅管雙手捧起:「末將連仲,奉田單將軍之命送來回書。」樂毅接過銅管,啟去泥封,打開管蓋,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便見一篇勁健字跡赫然入目:

  田單頓首:上將軍之書洞察時勢,令人感佩!齊王昏聵暴虐,上將軍合縱攻齊,以復當年齊軍入燕之大恨,田單亦無可非議也。然則,燕軍已下齊國七十餘城,滅大軍六十餘萬,擄掠財貨如山海之巨,致使齊國府庫皆空,齊人死傷無算。當此之時,上將軍已是功業彪炳,卻不思進退,意欲徹底化齊入燕,單竊以為失之錯謀也。田齊乃百餘年大國,歷經桓公威王宣王三次變法,國本業已穩固,雖有田地昏暴失政,然終究只十七年,國人念齊之心尚存。王蠋死節、莒城立王、燕官辭爵,上將軍寧不思之所以然乎?即墨雖孤城困守,終是國人救亡圖存之心,縱然艱危備至,田單何敢棄國人之志,而圖一己之私榮?誠如上將軍言,田單原本商旅之才,不期而做救亡之將,卻非有兵家之能。然自忖上合天道,下承民心,受命危難之中,若上將軍能應時退兵歸燕,全齊國而成大義,田單自當解甲歸商,永不言兵。然則,若上將軍堅執滅齊化齊,田單縱無兵家之能,亦當與上將軍一力周旋,而義無返顧也!耿耿此心,尚望將軍體察。

  樂毅良久默然,盯著軍吏突兀笑道:「足下不是魯仲連麼?」

  自稱「連仲」的信使目光一閃,隨即抱拳一拱:「在下正是魯仲連也。」「千里駒志節高潔,深為敬佩!」樂毅拱手還禮,謙和的笑容卻迅速斂去,「足下通曉天下大勢,果真以為齊國民心還有根基麼?」「民心若流水,動勢也。」魯仲連一臉肅然,「上將軍之目光所及,自是齊人怨聲載道歆慕燕國寬厚新法。然則如田單魯仲連者目光所及,卻是民心根基尚在,齊國固不當滅。其間根本,便是人群之差異也。上將軍注目者,不堪賦稅勞役之山鄉庶民百姓也。田單魯仲連之注目者,官吏士子商旅百工國人也。以時勢論,士商百工乃當今邦國之本,若此等人群奮起救亡,擁立新王,推出新法大政寬減庶民重負,安知庶民之心不會回流入齊?」

  「孤城一片,如何推行新法大政?」

  「假以時日,孤城自會通連。」

  「你是說,以即墨莒城之力,可以戰勝燕國大軍?」

  「強弱互變,強可弱,弱可強。」魯仲連一句撂過了對於精通兵法的樂毅而言根本無須多說的這個道理,轉而懇切道,「上將軍內心自明,燕國朝野對仁政化齊之方略,早已多有非議。縱是燕軍大將之中,對寬圍緩攻之法亦多有憤懣。上將軍縱然遠見卓識,身陷平庸昏聵之泥沼,徒歎奈何?若一朝老燕王病故,燕國朝局逆轉,上將軍何以處之?仲連為上將軍計:不若迫使新齊王割濟西十三城而退軍,既全齊國,又成君之大業,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也?」

  「千里駒果然不凡,居然反客為主也。」樂毅哈哈大笑,「由此看來,田單回書當是魯仲連手筆了。請先生轉告田單:公既不降,勝負便看天意了。即墨城破之日,公毋悔也。」

  「謹遵台命!」魯仲連一拱手,「告辭。」方得轉身卻又突然轉身,「田單復國之日,上將軍毋悔也。」說罷便大步去了。望著魯仲連上馬馳去,樂毅不禁陷入了深深沉思。魯仲連的一番說辭,使樂毅內心深為震驚。魯仲連對燕國太熟悉了,僅是熟悉還則罷了,更能洞察幽微剖陳利害。有此等人物,齊人抗燕便有了遠見,加上田單貂勃之善於處置兵事政務,以這兩座孤城為根基的抗燕力量便會成為真正的勁敵。然則,真正令樂毅擔心的,倒還真不是對手的實力陡增,毋寧說,有了真正勢均力敵的對手,他倒有幾分欣慰。長驅齊國三千里如入無人之境,對於一個酷好兵家戰陣的統帥來說,也真是索然無味。真正令樂毅擔心的,恰恰是魯仲連點破的燕國朝野走勢。魯仲連身在齊國,都看破了燕國朝局潛藏的憂患,各大戰國豈能懵懂無知?

  攻齊以來,燕國已經成為天下注目的焦點,各國特使雲集之地。各大國無不關注薊城與齊國戰場的一舉一動,對燕國的未來圖謀,更是備細揣摩。根本原因只有一個,燕國若能安然吞下齊國,便會陡然成為天下最大最強的戰國,一舉與秦國分庭抗禮,一舉改變戰國格局!如此大勢,那個大國能無動於衷?對列國威脅最大的野心勃勃的齊湣王田地已經死了,齊國的府庫財貨也被瓜分了,齊國縱然復國,也再不會是那個殷實富強的「東帝」了。當此之時,樂毅自己為五國謀,便必然是千方百計地扶助齊國,避免齊國真正被燕國成功吞滅。

  「上將軍,下雪了!」幕府外傳來中軍司馬興奮的喊聲。

  樂毅恍然抬頭,幕府大帳的氣窗正紛紛飄過碩大的雪花,噢,冬天到了。漫步走出令房,走過聚將廳,走出了暖烘烘的幕府轅門,樂毅看見中軍司馬正與幾個軍吏興奮地指著漫天飛揚的大雪談笑議論著。

  「沒見過大雪?如此高興?」樂毅木然地板著臉低聲嘟噥了一句。

  「上將軍,」中軍司馬笑道,「冬雪來得早,即墨莒城就要撐持不住了!又冷又餓,如何打仗?他們一降,這大戰便要完勝了!」「想遼東家園了?」

  中軍司馬嘿嘿笑了:「打仗麼,都盼個早日凱旋了。」

  正在這時,突聞雪幕中馬蹄急驟,便見一騎如火焰般飛來。顯然,這是唯一能在軍營馳馬的斥候飛騎到了。瞬息之間飛騎已到面前,斥候翻身下馬急促拱手:「稟報上將軍:即墨民軍全部換裝皮棉甲冑,城中肉香瀰漫,糧草充足。來路尚不清楚!」樂毅似乎並沒有驚訝,思忖片刻雙眼便是一亮:「派出一隊飛騎探察海岸,若有秘密後援立即來報。」「嗨!」斥候一躍上馬便箭一般去了。

  冰涼的雪花打著面頰,極目望去,竟是雪霧茫茫。看來,這場入冬大雪絕非三兩日停得下來了。齊國的冬天很討厭,又濕又冷,任你是皮棉在身,只要到得曠野,便會被海風吹成涼冰冰濕漉漉的水棒子。遼東的雪天是可人的,飄飄飛雪苫蓋山川,雖然寒冷卻自有一種乾爽。這齊國的雪卻是怪異,鼓著海風肆意張揚沉甸甸濕漉漉海鹽一般撲粘在身上,挨身便化,分明是大雪紛飛,落在身上卻是一片片水漬。大雪已經下了一個時辰,漫天雪花飛揚著交織著重疊著延續著飄落大地,轅門外的馬道卻只是濕漉漉的竟沒有積雪。這個齊國啊,天氣也像人一般難以琢磨也。都說齊人「貪粗好勇,寬緩闊達」,可當你越過那寬緩的平原而真實抵近齊人時,卻會發現一座座突兀奇絕的山峰橫亙眼前。不是麼?突然之間,即墨糧草充足了,寒衣上身了。這只有一個可能,即墨有了秘密後援!哪一國?不好說。然則無論是何方秘密出手,都意味著各國作壁上觀的局面已經開始了微妙地變化,開始有動靜了。因由呢?莫非他們都看到了燕國朝局之微妙,齊國抗燕之根基,而揣測樂毅未必能安然化齊入燕?更有甚者,亦或他們根本就以為燕國消受不下齊國這個大邦?果然如此,為何秦國卻不動聲色?按照天下格局,秦國是最應該有動靜的,而秦國但動,便絕非僅僅是秘密後援。

  戰國以來之傳統:但凡實力大國,在列國衝突中總要多方斡旋折衝,使戰事結局最終能為既定各大國所接受。沒有各方實力大國的協商密謀分割利市,一國要吞滅另一國幾乎是不可能的。私滅小國尚且不能,何況吞滅齊國這樣的龐然大物?齊湣王背棄五國而私吞宋國,結局便是千夫所指五國共討。燕國卻正是秘密合縱利市分割,才促成了合縱攻齊。滅齊大戰,惟獨最強大的秦國沒有分得任何利市,眼看齊國就要沒有了,秦國竟依然不動聲色,確實令人費解。

  儘管薊城有傳聞,說當初燕國對秦王母子有恩,尤其是宣太后對樂毅「有情」,才使秦國不爭利市而援助燕國攻齊。樂毅卻嗤之以鼻。作為謀國之重臣,他從來蔑視這種以秘聞軼事解說邦國利害的荒唐說法。以秦國法令之嚴明君臣之雄心,如何能在如此重大的邦交利市分割中以王者一己恩怨定方略?即便當初出兵之決斷有一抹情誼的痕跡,目下這不動聲色,也絕不意味著秦國依然「癡守情誼」而放手讓燕國滅齊。倘若果真如此,秦國還是秦國麼?這裡只有一個可能,秦國很清楚燕國朝局,很清楚齊地的抗燕大勢,更清楚他樂毅的方略與軍中大將的磨擦,從而斷定燕軍不能最終征服齊國。

  若秦國斷定齊人抗燕不成氣候,便必然有兩個方略:其一,派遣戰無不勝的白起親率精銳大軍「襄助」攻滅齊人最後根基,那時即便秦國不言,燕國能夠不分地與秦麼?其二,聯結五國,強迫燕國撤軍,保存弱齊,那時燕軍不撤行麼?如今不動聲色作壁上觀,便是吃準了兩點:燕國朝局動盪,樂毅未必能撐持到底;齊國抗燕有望,燕軍未必能力克兩城。惟其如此,才會有這種不動聲色的方略——既維護與燕國的盟友之情,又給將來與已經喪失了爭霸實力的弱齊修好留下了餘地。

  想是想得清楚了,樂毅的心卻如那灰色的天空佈滿了厚厚的烏雲。

  他將如何應對呢?撇開朝局不說,單就對齊方略說話,似乎也只能沿著「長圍久困,仁政化齊」的方略堅持下去。如果放棄這一方略轉而猛攻,以遼東大軍目下的戰力及他的精當運籌,他自信能夠完全攻克兩座孤城。可後果呢?五國眼看齊國將滅,必然聯軍干預,要麼平分齊國,要麼保存弱齊,二者必居其一!對於已經為山九仞的燕國而言,無論哪種結果都意味著屈辱與失敗。唯一能走的一條路,便是長圍久困,先化其餘齊地入燕,兩座孤城則只有徐徐圖之。如此方略,可使大局始終模糊不清,各大戰國對一場結局不清的戰事,便沒有了迅速達成盟約干預的因由。縱有一兩個戰國圖謀干預,燕國也能慷慨回絕:「我軍仁政安齊,解民倒懸,橫加干預便是與大燕為敵!」遼闊的軍營已經是白茫茫一片,大雪卻依然鼓著海風無休止地從天際湧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21 AM

第六節 兵不血刃 戰在人心


  倏忽之間,五年過去了。

  過了「地氣發」的正月,便進入了第六個年頭,田單已經被這不倫不類的戰爭拖得精疲力竭了。五年以來,燕軍只在離城五里之遙圍而不攻。每日太陽出山之時,便有燕軍一個千人隊開到城下散開反覆大喊:「即墨父老兄弟們,出城耕田了——」「田地荒蕪,農人痛心!」「河魚肥美,正是張網之時!」「燕軍絕不追殺田獵庶民——」如此等等喊得兩個時辰,便城下埋鍋造飯,吃完了再喊,直到日暮西山方才撤去。日復一日,即墨的農夫們便先吵吵著要出城一試,城頭防守的兵士也漸漸鬆懈了。田單明知這是樂毅的化堅之計,卻又無可奈何,誰能對一個年年月月每日向你表示寬厚友善的強大敵人始終如一地視若仇讎呢?庶民百姓心旌搖動,田單若反其道而行之,以嚴酷軍法禁止出城,豈非正中樂毅下懷?無奈之下,便在第三年的清明,田單允許了百姓們祭奠祖先墳墓。齊國的清明在二月中旬,比中原各國的清明早了近一個月,尚是春寒料峭的時節。田單分外謹慎,下令一萬精銳軍士夜裡便進入城外壕溝埋伏,城門內更是伏兵器械齊備。從心底裡說,田單倒是希望燕軍乘機截殺庶民,甚或希望燕軍乘機猛攻,果真如此,便再也不用擔心樂毅的化堅之計了。畢竟,打仗最怕的便是人心渙散。然而,當即墨人三三兩兩小心翼翼地出城後,卻發現本應早早就掩埋在荒草之中的祖先墳塋,卻整肅乾淨地矗立在各個陵園,四野細雨飛雪,非但沒有燕軍兵士馬隊,連燕軍大營都後退了二十里。齊人最是崇敬祖先神靈,驟然鬆弛之下,即墨百姓竟是成群結隊湧出城來,在祖先陵前放聲大哭。

  便在那時,田單突然心中一動,帶著一萬精銳兵士出城,隆重修建了死難即墨之戰的二十餘萬烈士的大陵;陵前樹立了一座三丈六尺高的青石大碑,碑上大刻八個大字——與爾同仇,烈士大成!此時的即墨人,實際上已經是逃亡難民居多了,他們的族人大部死在了即墨城下,如今得以祭奠,如何不痛徹心脾?便在大陵公祭之時,竟是萬眾痛哭失聲,「血仇血戰,報我祖先」的復仇誓言大海怒濤一般滾過原野。從此,本來是要守城打仗的田單,只好與樂毅展開了無休無止的心戰攻防。春耕之時,燕軍遠遠守望,時不時還會有農家出身的士兵跑過來幫即墨農人拉犁撒種,田野裡竟洋溢出一片難得的和氣。每每在這時,即墨城便會湧出一個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嘶啞著聲音長長地呼喚:「三兒,春耕於野,你卻到哪裡去了——」「我兒歸來兮,魂魄依依!」耕田的農人們驟然之間便面如寒霜,冷冷推開幫忙的燕軍士兵,赳赳硬氣地走了。五月收割,燕軍便在田邊「丟棄」了許多牛車。一班農人便高興地喊起來:「燕人真好!幫我牛車也!」便用牛車拉運割下的麥子忙碌得不亦樂乎。當此之時,便恰恰有族中巫師祭拜穀神而來,一路仰天大呼:「燕人掠齊,千車萬車!回我空車,天道不容!」農人們恍然羞慚,便紛紛大罵著燕人賊子無恥強盜,憤憤將燕軍牛車掀翻在水溝裡。

  幸虧了有奔波後援的魯仲連襄助謀劃,五年之中,田單總算一步一險地走了過來,維持得即墨人心沒有被樂毅顛散顛亂。然則,田單卻是深感智窮力竭了,本當三十餘歲盛年之期,不知不覺間竟是兩鬢如霜了。每遇魯仲連秘密歸來,田單便是喟然長歎:「千古一奇,即墨之戰也!若再得三年,田單縱然不降,庶民百姓也要出逃了。」已經是黝黑乾瘦的魯仲連卻總是生氣勃勃地笑著:「田兄與當世名將相持五年,交兵則惡戰,鬥法則窮智,以孤城對十餘萬大軍而屹立不倒,正在建不世之功業,何其英雄氣短也?」田單卻是疲憊地一笑:「仲連兄,我本商旅,奔波後援正當其才。你本名士,治軍理民原是正道。你我還是換換,讓我透透氣如何?」魯仲連不禁哈哈大笑:「田兄差矣!挽狂瀾於既倒,原非一個才字所能囊括,頑也韌也,心也志也,時也勢也,天意也!」田單便只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正在這春寒艱危之時,秘密斥候報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燕昭王封了樂毅做齊王!驚愕之餘,田單頓時心灰意冷了。用間之計再奇,遇上如燕昭王這般君主,卻是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竟砸了自己的腳。樂毅若果真稱王治齊,即墨莒城如何能撐持得下去?看來,上天當真是要田齊滅亡了。

  原來,田單與魯仲連在一年前謀劃了一個反間計:通過莊辛,重金收買了一個燕國中大夫,讓這個中大夫秘密上書燕王,說樂毅按兵不動,是借燕國軍威籠絡齊人,圖謀齊人擁戴樂毅自己為齊王;目下之所以尚未動手,唯顧忌家室仍在薊城也。身在病榻的燕昭王看罷上書,竟是良久沉默。守在病榻旁的太子卻是一臉緊張:「父王,樂毅既有謀逆之心,便當立即罷黜,事不宜遲也。」「豎子無謀,妄斷大事也。」燕昭王冷冷地盯了太子一眼,「立即下詔,明日朝會。」此日舉朝臣子齊聚王宮正殿,一臉病容滿頭白髮的燕昭王竟拄著一口長劍做了手杖,艱難地走進了王座,卻一臉肅殺的挺身站著,一揮手,御書便捧著一摞羊皮紙走到了王座下,請每個大臣拿了一張。

  「奇文共賞。」燕昭王冷冷地開了口,「中大夫將丌上報秘事,諸位且看了。」大臣們飛快瀏覽一遍,竟是舉座驚愕默然,誰也不敢開口。

  「將丌,你可有話說?」燕昭王嘴角抽搐出一絲難得的笑容。

  一個敦厚肥矮的黝黑中年人從後排座中站起,拱手高聲道:「臣之上書,字字真實,天日可鑒,我王明察!」「天日可鑒?」燕昭王冷笑一聲,「諸位皆是大臣,以為如何?」

  「我王明鑒!」所有大臣竟是不約而同地喊出了這句不置可否的萬能說辭。「王心不明,臣心惴惴?」燕昭王沉重地歎息了一聲,陡然提高了聲音,「此為邦國大計,本王也不用你等費力揣測,今日便明察一番:我大燕自子之亂國以來,齊國乘虛而入,大掠大殺,毀我宗廟,燒我國都,致使數百年燕國空虛凋敝,舉目皆成廢墟!此情此景,至今猶歷歷在目也。」

  聽得燕昭王蒼老嘶啞的唏噓之聲,臣子們不禁驚愕了。老國王傷痛若此實在罕見,是恨樂毅不為燕國復仇麼?正在忐忑不安之時,又聽燕昭王肅然開口,「當此之時,正是樂毅十年遼東練兵,十年堅韌變法,冒險犯難成合縱,一舉大破齊國,復我大仇,雪我國恥!樂毅之功,何人能及?縱然本王讓位於樂毅,亦不為過,況乎一個本來就不是燕國疆土的齊國也!昌國君樂毅但為齊王,正是燕國永久屏障,亦是燕國之福,本王之願!如此安邦定國之舉,區區一個將丌,竟敢惡意挑撥,實為不赦之罪也。來人!立斬將丌,懸首國門昭示國人!」殿口甲士轟然一聲進殿,便將面如土色的將丌架了出去。

  「臣等請我王重賞上將軍,以安國人之心!」殿中又是不約而同的主張。「立即下詔,」燕昭王高聲道,「封樂毅為齊王。以王后王子全副儀仗並一百輛戰車,護送樂毅家室到齊國軍前,樂毅立即在臨淄即位稱王!」

  護送儀仗尚在半途,飛車特使已經抵達臨淄。樂毅接到王命詔書,一時驚詫萬分。反覆思忖,樂毅上書燕昭王,派飛騎專使星夜送往薊城。燕昭王在病榻上打開飛騎羽書,卻只有寥寥兩行大字:「臣明我王之心,然卻萬難從命。若有奸徒陷樂毅於不忠不義而王不能明察,樂毅唯一死報國耳!」燕昭王長吁一聲,立即下詔撤消前番詔書,只堅持將樂毅家室送往齊國,同時明令朝野:再有中傷昌國君樂毅者,殺無赦!一場神秘難測震驚燕齊兩國的風浪,便這樣平息了。燕國朝臣與老世族們終於長長出了一口氣,再也沒有人議論樂毅了,連太子姬樂資都沉默了。齊國百姓則還沒來得及品咂其中滋味兒,樂毅稱王的風聲便煙消雲散了。說到底,對這個突然變故感觸最深的,還是田單與魯仲連。魯仲連對邦交斡旋素來被人稱為算無遺策,田單在與樂毅的長期「心戰」中也堪稱老謀深算了,這次兩人合謀反間計,卻碰得灰頭土臉,如何不感慨百出?魯仲連苦笑不得地只是搖頭:「忒煞怪了!這老姬平將死之人了,竟還這般清醒,倒是教人無話可說也。」田單卻是一聲歎息:「天意也!你我奈何?只是如此一來,樂毅穩如泰山,即墨卻危如累卵了。」「田兄,即墨還能撐持多久?」

  「多則三年,少則年餘了。」

  魯仲連咬牙切齒地揮著黝黑枯瘦的大拳頭:「撐!一定要撐持到最後時刻!」「我不想撐持麼?」田單不禁笑了,「一得有辦法,二得有前景,少此兩條,誰卻信你了?」「前景是有!」魯仲連一拳砸在破舊的木案上,「姬平病入膏肓,我就不信姬樂資也如他老父一般神明!」「辦法呢?」

  魯仲連目光閃爍,突然神秘地一笑,壓低聲音在田單耳邊咕噥了一陣,「如何?」田單不禁莞爾:「病絕亂求醫也。只怕我不善此道,漏了馬腳。」

  魯仲連一臉肅然,「有尿沒尿,都得撐住尿!」

  噗的一聲,田單將一口茶噴在了對面魯仲連身上,便是哈哈大笑,「好個千里駒也!這也叫謀略?有尿沒尿,撐住尿?」次日清晨,即墨竟聚來大片飛鳥,成群盤旋飛舞在城門箭樓,時而又箭一般俯衝到城內巷閭,竟是久久不散。一連三日如此,即墨城中便傳開了一個神秘見聞:日出之時,每見田單將軍站上將台,天上飛鳥便大群飛來!將軍走下將台,飛鳥也就散了!於是,驚奇的人們便紛紛向西門箭樓的士兵打問,將軍每日清晨上將台做甚?一個士兵便悄悄說了自己的親身所見:日出之前,將軍上台求教上天指點即墨,此時,天上便有一個模糊的聲音與將軍說話。說話之時,便有大群飛鳥盤旋飛來,完全掩蓋了說話聲。說話完畢,鳥群便倏忽消失了。便在舉城驚訝的時刻,田單在校場聚集軍民鄭重宣示:「爾等軍民聽了:天音告知田單,再有三年,即墨苦戰便將結束,齊人大勝復國!上天會給即墨降下一個仙師,指點我等如何行事。自今日始,即墨便要遵天意行事,違拗天意,城毀人亡!」「將軍萬歲!」「遵從天意!」舉城軍民的聲浪直衝雲霄。

  便在田單帶著幾名軍吏走回幕府的路上,一個稚嫩的嗓音突然響徹街巷:「田單!吾乃仙師也——!」隨著喊聲,便有一個總角小童赤腳從對面屋頂飄了下來,竟正正地落在了街心。田單念誦了一聲「天意也!」便肅然拜倒在地:「仙師在上,弟子田單叩見。」總角小兒道:「田單聽了,吾只每日一句,毋得攪擾也。」說罷便是木呆呆一副小兒憨頑之象,與方才神采竟判若兩人。田單以隆重大禮將小兒接到了幕府,派了兩名使女侍奉起居,又請來一名老巫師護持神道。每日雞鳴之時,田單便隻身進入仙師後帳請教天意,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仙師。即墨軍民精神大振,原本準備悄悄逃亡的百姓們頓時穩住了。畢竟,即墨已經守了五年,既然天意還有三年,便再守三年何妨?此時出逃,三年後豈不禍及子孫?

  清明一過,便是春水化冰農田啟耕的三月。三月初九這天,即墨人正在陸續出城下田,燕軍大營卻突然開進五里進逼城下,殺氣騰騰地將出城農夫趕回城內,封鎖了即墨!按照樂毅慣例,此等重大變故必先有安民告示,至少也當陣前通令。這次卻是突然變臉不宣而圍,年年三月被燕軍大為鼓勵的戰時春耕,便莫名其妙地終止了。田單心知異常,立即派出斥候縋城而出秘密探察,得到的回報是:樂毅被緊急召回薊城,大將騎劫代行將令!不到一日,又接到秘報:燕軍在大將秦開率領下,重新圍困莒城!田單心中一動,便立即下令全城戒備,迎戰燕軍猛攻。便在這天夜裡,魯仲連又一次秘密潛進了即墨,將兩隻後援海船的事匆匆交代給中軍司馬,便將田單拉到隱秘處壓低了聲音:「田兄,老燕王壽終正寢了!」

  田單雙目陡然生光,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竟軟軟地靠在了土牆上。

  魯仲連將田單扶到木案前,便也順勢坐在了那片破爛的草蓆上:「田兄,時機也!」「你說,我且先聽聽。」田單疲憊的喘息著。

  「我意,還是反間計!」

  「千里駒也?黔之驢也?」田單不禁揶揄地一笑,「故伎重演,還想碰壁麼?」「兵不厭詐!」魯仲連卻是認真非常,「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姬樂資可不比老姬平。從做太子時,這安樂王子便對樂毅多有不滿,每次潑髒水,背後都少不了這小子!」

  「照此說,我等也要給樂毅潑一次髒水了?」

  「嘿嘿,不是一次,兩次。」魯仲連也笑了。

  「天意也!」田單一聲歎息,「皎皎者易污,樂毅兄,田單對不住你了。」三日之後,十名精幹文吏便隨魯仲連秘密出海了。便在新王即位朝局微妙的時節,薊城巷閭酒肆之間傳開了一股風聲:「臨淄燕官說了,即墨田單最怕的是猛將騎劫,根本不懼樂毅。」「齊人還說了,樂毅賣燕,做齊王之心沒死呢!」「那還有假!齊軍當年殺了多少燕人?樂毅呢,不報仇反倒籠絡齊人,分明不對味兒嘛!」隨著種種口舌流言,更有一首童謠迅速傳唱開來:

  四口不滅 白木棄繩

  六載逢馬 黑土自平

  不消說得,一班想在新朝大展鴻圖者,立即便將童謠與紛紜傳聞秘密報進了王宮。二十六歲的姬樂資在老父王病勢沉重的兩年裡,早已經與一班新銳密謀好了新君功業對策:一旦即位,半年之內,力下全齊;三年之內,吞滅趙國稱北帝;十年之內,南下滅秦統一華夏;最多十五年,姬樂資便是天下混一的華夏大帝!長策謀定,年輕太子的心每日都在熊熊燃燒,孜孜以求地等待著昏聵無斷的老父王早日歸天。在姬樂資看來,當年擁有六十三萬大軍的齊國是天下第一強,而燕國二十萬之旅能在一月之間颶風般掃掠齊國七十餘城,燕軍自然便是天下第一雄師。若不是樂毅莫名其妙地停止進攻,最後兩城豈能數年不下?自三皇五帝春秋戰國以來,何曾有圍城五六年而不進攻的打法?分明是樂毅在糊弄父王,寬厚的老父王卻竟信以為真,當真不可思議。一日,上大夫劇辛正在元英殿給幾個前往齊國勞軍的臣子講述戰場之艱難,恰恰被氣宇軒昂的姬樂資撞上了,便揶揄笑道:「敢問上大夫,齊國戰場,難在何處也?」

  「難在民心歸燕。」劇辛竟是一口回了過來。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地若歸燕,民心安得不歸?」

  「堅實化齊,便須水到渠成,此乃上將軍苦心也。」劇辛神色肅然。

  姬樂資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如此說來,湯文周武之先滅國而後收民心,卻是大錯了?當今天下,竟是有了超邁聖王之道乎?」劇辛面色脹紅,急切間竟是無言以對。姬樂資又是一陣哈哈大笑,便揚長而去了。便在姬樂資與一班昔日太子黨密議如何邁出功業第一步時,童謠巷議的秘報恰恰也送了進來。姬樂資抖著那方羊皮紙便是微微一笑:「天意也!諸位請看了。」

  「四口不滅,白木棄繩。這不是說田不能滅,乃是『白木』無縛賊之法麼?」有燕山名士之稱的亞卿粟腹第一個點了出來。「白木為何物?」有人尚在懵懂之中。

  「白木兩繩,不是一個『樂』字麼?有誰?」立即有聰明者拆解。

  「那便好說!六載逢馬,便是六年之後當馬人為將!」

  「黑土便是『墨』,何須說得,齊國平了!」

  粟腹霍然站起:「臣請我王順應天意,用騎劫為將,力下全齊!」

  「臣等贊同!」新銳大臣們異口同聲。

  「上下同欲者勝。」新王姬樂資信口吟誦了一句《孫子兵法》,「君臣朝野同心,何事不成?立即下詔:罷黜樂毅上將軍之職,留昌國君虛爵。改任騎劫為滅齊上將軍,限期一月,平定齊國!」

  「我王萬歲!」舉殿一聲歡呼。

  粟腹卻走近王座低聲道:「此番特使,上大夫劇辛最是相宜。」

  姬樂資矜持地笑了:「也好,一石二鳥,免了諸多聒噪。」

  一切不可思議的事情都輕而易舉的發生了。當秉持國事的老劇辛接到這不可思議的詔書與不可思議的特使差遣時,驚愕得當場便昏厥了過去。悠悠醒轉,反覆思忖,竟沒有進宮力陳,卻是喚來家老秘密計議半個時辰,次日清晨便輕車直下東南去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21 AM

第七節 齊燕皆黯淡 名將兩茫茫


  樂毅剛剛回到軍中尚不到半月,老劇辛便到了。

  開春之時,燕昭王春來病發自感時日無多,一道詔書急召樂毅返國主政。可沒有等到樂毅回到薊城,燕昭王便撒手去了。葬禮之後便是新王即位大典,姬樂資王冠加頂,便當殿擢升了二十多名新銳大臣!樂毅劇辛兩位鼎足權臣事先竟毫不知情,當殿大是尷尬。思忖一番,樂毅便留下一封《辭國書》囑吏員送往宮中,自己便星夜奔赴軍前了。樂毅明澈冷靜,眼見新王剛愎淺薄,縱然進言力陳,也只能自取其辱,便打定一個主意:迅速安齊,而後解甲辭官。按照他在燕國的根基,至少一兩年內新王尚不至於無端將他罷黜,而以目下大勢看來,至多只要一年,齊國便會全境安然劃入燕國。那時侯,平生心願已了,縱然新王挽留,樂毅也是要去了。老劇辛只黑著臉一句話:「大軍在手,樂兄但說回戈安燕,老夫便做馬前先鋒!」「天下事,幾曾盡如人願也。」樂毅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劇兄啊,子之之亂,已使燕國生民塗炭。齊軍入侵,燕國更是一片廢墟。你我懷策入燕,襄助先王振興燕國於奄奄一息,歷經艱難燕人始安。耿耿此心,安得再加兵災於燕國?」「姬樂資乖戾悖逆,豈非是燕國更大災難?」

  「邦國興亡,原非一二人所能扭轉也。」樂毅淡淡地笑著,「此時回戈,只能使姬樂資一班新貴結成死黨對抗,國必大亂,齊國若再乘機捲土重來,聯手五國分燕,你我奈何?」

  劇辛默然良久,唏噓長歎一聲:「天意若此,夫復何言?」站起來一拱手,「樂兄珍重,劇辛去了。」「劇兄且慢。」樂毅一把拉住,「非常之時,我派馬隊送你出齊歸趙。」劇辛一聲哽咽:「樂兄!去趙國吧,趙雍之英明,不下老燕王也。」

  「也好。」樂毅笑了,「劇兄便將我妻兒家室帶走,樂毅隨後便到。」

  「終究還是不愚。」劇辛終於笑了,拉住樂毅使勁兒一搖,「我等你。走!接嫂夫人世侄去。」便拉起樂毅大步出了幕府。一時忙碌,三更時分便有一支偃旗息鼓的馬隊悄悄出了大營,直向西方官道去了。

  此日清晨卯時,幕府聚將鼓隆隆擂起,即墨大軍的二十三位將軍腳步匆匆地聚來,臉上顯然帶著一種莫名其妙地緊張。圍困即墨的是騎劫所部,以遼東鐵騎為主力,向來是燕軍中的復仇派。幾乎便在劇辛抵達的同時,薊城另一路秘使也到了騎劫大營,對騎劫並一班大將秘密下了一道詔書:三日之內,若樂毅不交出兵符印信,著即拿下解往薊城!騎劫原本勇猛率直,此刻卻沉吟了一陣才開口:「秦開所部唯樂毅是從。移交兵權,必是大將齊聚,秦開從莒城趕來,也得一兩日。三日拿人,卻有些說不過去。特使能否寬限到旬日之期?」「不行!至多五日,此乃王命!」秘使竟是毫無退讓之餘地。

  騎劫一咬牙:「好!便是五日!諸將各自戒備,不得妄動。」

  驟聞聚將鼓,一夜忐忑不安的秘使立即驚得跳下軍榻,鑽進商旅篷車帶著幾名便裝騎士逃出了軍營。騎劫正趕著秘使車馬的背影前來問計,不禁憤憤然罵道:「鳥!燕王用得此等鼠輩,成個鳥事!」

  及至眾將急促聚來,聚將廳的帥案前兵符印信赫然在目,卻是只肅然站著一個中軍司馬,竟不見素來整肅守時的上將軍。軍法:大將不就座發令,諸將不得將墩就座。這案前無帥,卻該怎處?正在一班將領茫然無所適從的時節,聚將廳的大帷幕後悠然走出了一個兩鬢斑白的布衣老人,寬袍散髮,面帶悠然微笑,不是樂毅卻是何人?

  「諸位將軍,」樂毅站在帥案一側淡淡笑著,「樂毅疏於戰事,六載不能下齊,奉詔歸國頤養。王命:騎劫為滅齊上將軍。詔書便在帥案。中軍司馬,即刻向上將軍交接兵符印信。」

  「昌國君,」騎劫一時竟大是難堪,「莒城諸將未到,半軍交接——」

  「騎劫將軍,你想他們來麼?」樂毅依舊淡淡地笑著,「但有兵符印信,便是大將職權,將軍以為如何?」「謝過昌國君。」騎劫深深一躬,「末將行伍老卒,原本不敢為帥。」

  「將軍何須多說。」樂毅擺了擺手,「我只一句叮囑:猛攻即墨可也,毋得濫殺庶民,否則後患無窮。」「嗨!」騎劫不禁習慣性地肅然領命。

  「諸位,軍中無閒人,樂毅去了。」布衣老人環拱一禮,便悠然從旁邊甬道出了幕府。「恭送昌國君!」二十多員大將愣怔片刻,竟是一聲齊喊。秘使本來當眾發佈了命令的,樂毅交出兵權之後,必須由兩千騎士「護送」回燕。此時此刻,眼看著統率他們十三年帶領他們打了無數勝仗的上將軍一身布衣兩鬢白髮踽踽獨行而去,這些一腔熱血的遼東壯士們當真是酸楚難耐,誰還記得逃跑秘使的命令?

  幕府外軺車轔轔,待騎劫趕出幕府,布衣老人的軺車已經悠然上路了。從即墨出發去趙國,幾乎便要貫穿齊國東西全境千餘里。偏是樂毅竟不帶一兵一卒,只軺車上一馭手,軺車後一個同樣兩鬢如霜的乘馬老僕人,便一車三馬上路了。「昌國君,」老僕走馬車側輕聲道,「還是走海路入楚再北上,來得保險些。」「捨近求遠,卻是為何?」樂毅笑了。

  「元戎解兵,單車橫貫敵國千餘里,老朽實在不安。齊人粗猛——」老僕硬生生打住,將「連自家國王都殺了」一句吞了回去。樂毅卻是一陣大笑:「生死有命,人豈能料之也?若齊人聚眾殺我,化齊方略根本就是大謬,樂毅自當以身殉之!何須怨天尤人?若齊人不殺我,化齊便是天下大道!大將立政,卻不敢以身試之,豈不貽笑天下也?」「昌國君有此襟懷,老朽汗顏了。」老僕在馬上肅然一拱,「能與主君共死生,老朽之大幸也。」樂毅淡淡一笑,對馭手吩咐道:「從容常行之速,一日五六十里,無須急趕了。」馭手「嗨!」地答應一聲,軺車便在寬闊的官道上轔轔走馬西去。日暮時分,已將到膠水東岸,樂毅便吩咐在官道旁邊的一片樹林中紮起了帳篷。此地已經離開即墨六十餘里,熟悉的即墨城樓已經隱沒在暮春初夏的霞光之中了。正在帳篷前的篝火燃起老僕埋鍋造飯馭手刷馬餵馬之時,突聞東邊曠野裡馬蹄聲急驟而來!樂毅久經戰陣,凝神一聽,便知是不到十騎的一支精悍馬隊。馭手一聲大喊:「昌國君上馬先走!末將斷後!」樂毅微微一笑,卻安然坐在了篝火旁的一塊大石上:「慌個甚來?沒聽見我方纔的話麼?」馭手一陣臉紅,兀自嘟噥道:「便是死,也左右不能讓齊人欺凌了。」便將長劍往篝火旁一插,挽起一副強弩便躲在了軺車後面。

  便在此時,馬隊颶風般捲到,為首騎士驟然勒馬,盯著大石上被篝火映照得通紅的布衣老人,竟良久沒有說話。樂毅也打量著丈許之遙的馬上騎士,一身破舊不堪的紅衣軟甲,一領褪色發白且摞著補丁的「紅」斗篷,束髮絲帶顯然已經顛簸抖去,灰白的長髮披散在肩頭,襯得一張黝黑的臉膛分外粗糙。

  「敢問,來者可是田單將軍?」樂毅淡淡地笑了。

  「足下,可是樂毅上將軍?」騎士也是淡淡一笑。

  「老夫正是樂毅。」布衣老人站了起來,一聲沉重地歎息,「將軍殫精竭慮,孤城六載而巋然屹立,樂毅佩服也。為敵六載,將軍若欲取樂毅之頭,原是正理,然卻與齊人無干了。」

  「昌國君差矣,」騎士一拱手,「田單聞訊趕來,是為一代名將送別。」說罷一躍下馬,向後一擺手,「拿酒來!」樂毅爽朗大笑:「好個田單,果然英雄襟懷。老夫卻是錯料了。樂老爹,擺大碗!」老僕卻是利落,眨眼便在大青石上擺好了六隻大陶碗。田單接過身後騎士手中的酒囊,一拉繩結便依次將六隻大碗斟滿,雙手捧起一碗遞給樂毅,自己又端起一碗,慨然便道:「昌國君,此乃齊酒。田單代即墨父老敬將軍第一碗:戰場明大義,滅國全庶民。田單先乾!」便汩汩豪飲而盡。

  「庶民為天下根基,將軍若得再度入燕,亦望以此為念。」樂毅也舉碗飲盡。「田單敬將軍第二碗:用兵攻心為上,幾將三千里齊國安然化燕!」

  樂毅微微一笑:「為山九仞,卻是愧對此酒也。」

  田單肅然道:「將軍開滅國之大道,雖萬世而不移,何愧之有?」

  「好!便飲了這碗,願滅國者皆為義兵也。」

  「最後一碗,卻是向將軍賠罪。」田單喟然一歎,「天意不期,田單一介商旅卻做了將軍對手,才力不逮,便多有小伎損及昌國君聲望,田單慚愧也。」說罷便是深深一躬。

  樂毅哈哈大笑,眼中卻閃爍著晶瑩的淚光:「兵者,詭道也。將軍用反間之計,何愧之有?同是一計,先王一舉破之,新王卻懵懂中之。慚愧者,當燕國君臣也。」唏噓哽咽間,樂毅舉起大碗便一飲而盡,卻是良久無話。「昌國君,」田單驟然熱淚盈眶,「齊人聞將軍解職,百感俱生,大約都聚在前方,簞食壺漿聚相恭送將軍,田單便不遠送了,願昌國君珍重也。」

  樂毅長歎一聲:「但得人心,化齊便是大道,樂毅此生足矣!」

  「田單告辭。」

  「將軍且慢。」樂毅淡淡地笑著,「老夫一言,將軍姑妄聽之:齊若復國,燕齊便成兩弱。」

  田單默然良久,深深一躬:「田單謹受教。告辭。」說罷飛身上馬,便在夜色中向東去了。樂毅凝望著漸漸遠去的馬隊,不禁便是悵然一歎:「燕有樂毅,齊有田單,當真天意也。」思忖片刻,回身吩咐道,「樂老爹,明日改走海路,由楚入趙。」老僕搖著頭便是一聲感慨:「咳!君主偏是找難,出齊無險了,倒是不走了。」

  樂毅笑道:「逢道口便飲酒,豈非醉死人了?」談笑間主僕三人便圍著篝火吃飯,歇息到天交五更,便上路直下琅邪海灣了。卻說田單從城外秘道回到即墨,立即開始了緊張籌劃。燕軍換將,定然要對即墨大肆猛攻,田單的第一件事便是嚴厲督促全城軍民連夜出動,將大批防守器械安置就位,又反覆重申了軍士輪換上城的次序,直到天亮時分方才大體就緒。多年來,由於樂毅的「寬圍」,始終處於戰時的即墨事實上卻極少打仗,人們便多多少少地鬆弛了下來。儘管在樂毅被罷黜的消息傳開之後,即墨軍民已經覺察到了不妙,但還是很難驟然進入第一年那種血脈賁張的死戰狀態。田單清楚地記得,在最艱難的第一年,只要軍令一下達,全城就會雷厲風行,從來沒有過需要他親自督導反覆申明的事兒,可今日卻出現了。以戰國軍旅的目光看,六年之兵無論如何都是老兵了,將軍如何下令士兵們便能立即做到,表面上似乎都很順當。然則看在田單眼裡,他卻總覺得不放心,總覺得少了什麼最要緊的東西。天亮回到幕府,田單立即派出秘密斥候從秘道出城,緊急追回將要出海的魯仲連。「田兄,何事如此緊急?」匆匆歸來的魯仲連有些意外。

  「人心懈怠。」田單沉著臉,「不設法解決,根本經不起燕軍連續猛攻。」「也是。」魯仲連畢竟多有閱歷,立即便明白了此中危機,「我方才出得秘道,鴞叫三陣,城上才放下繩筐。頭年,可是只一聲便了。」「今日備兵,民人都不出來了,只有軍士。」田單的聲音沙啞,顯然是喊叫了一夜。魯仲連皺著眉頭思忖一陣道:「久屯不戰,燕軍也必有鬆懈,又兼樂毅驟然離軍,燕軍要猛攻,也得恢復幾日,還來得及。」「有辦法?」田單目光驟然一亮。

  「或許可行。」魯仲連詭秘地一笑,便湊近田單咕噥了一陣。

  田單卻是一陣沉吟:「只是,太損了些。」

  「非常之時,無所不用其極也。」魯仲連慨然拍案,「此事我來做,你只謀劃破敵之法便了。」「好!」田單也頓時振作,「破敵之法已有成算,我便立即著手。」

  此時的燕軍大帳也是一片緊張忙碌。

  樂毅驟然離去,所有的全局部署與諸般軍務都留給了中軍司馬向騎劫交代。粗豪的騎劫幾曾想過做全軍統帥,看著樂毅平日裡灑脫消閒,便也以為上將軍無非就是升帳發令而已,所有軍務都有一班司馬,主將只管打仗便了,有何難哉!不想一接手,中軍司馬便報來一摞需要立即處置的緊急文書,當先一封急報便是莒城大將秦開的「請命處置莒城降燕者書」。下來便是各營急務:糧草將軍請命軍糧如何徵發,輜重將軍請命軍器打造數量,斥候營請命如何安置秘密降燕者家室,各軍大將請命病殘傷兵統一歸燕的日期,莒城官員示好燕軍的秘密軍情羽書等等等等,足足二十多件。

  騎劫頓時惱火:「我要猛攻即墨!忒多聒噪!」

  「上將軍,」中軍司馬低聲道,「昌國君對這些急務,歷來是當即處置的。」「那就先依成法處置,打完仗報我。」

  「上將軍,」中軍司馬為難了,「昌國君是寬化,如今王命力克,若依成法,便是背道而馳,上將軍須得有個決斷才是。」「鳥!」騎劫罵得一聲,便急得在出令廳轉起來,「一窩亂豬鬃,處處都得變,這可咋整?」又猛然轉身,「你便說個法子,咋整?」一口遼東話竟是又響又急。

  「興亡大計,末將但奉命行事。」中軍司馬卻只是低頭一句話。

  「酒囊!飯袋!」騎劫大為惱怒,「傳我將令:瑣事一概不理!只管猛攻即墨莒城!旬日之內不破城,提頭來見!」「嗨!」中軍司馬如釋重負,連忙疾步出廳傳令去了。

  於是,燕軍丟下各種急待處置的軍務不顧,立即在此日猛攻即墨。田單魯仲連大出意料,連忙親自上城守定西門要害,生怕稍有閃失。及至攻防兩個回合,燕軍戰力竟是大不如前,各種攻城大型器械的威力也是大減。壕橋紛紛踩翻,雲梯也經不住幾塊擂石便卡嚓折斷,攻得一陣,便在城下拋下了千餘具屍體。魯仲連哈哈大笑:「田兄,騎劫這小子沒睡醒!高估他也!」田單拭著額頭汗水長吁一聲:「如此敵手,天意也。」

  騎劫猛攻不下,便升帳聚將,要立斬三員大將。二十多個將軍無不大急,竟是眾口一聲:「枉殺無辜!我等不服!」這些將軍原本都是騎劫舊部,今日眾口一詞,騎劫不禁怒火上衝,高聲喝道:「攻城不力,大滅燕軍威風!不殺咋整!」便有鐵騎大將道:「上將軍明察,昌國君主軍之日,可曾如此打仗?末將之見,歇兵旬日,整頓軍馬器械並諸般軍務,而後再戰。」話音落點,眾將便轟然贊同。騎劫無可奈何,只好氣咻咻下令歇兵休戰。

  便在這天晚上,斥候營總領來報:一個商人出城來降。騎劫立即下令帶進幕府大帳。「如何此時降燕?」騎劫黑臉粗聲,目光凌厲地盯住了布衣商人。

  商人卻是從容:「在下有一策獻上,可使燕軍破城。然則,也有一事相求。」

  「說!何事?」

  「危邦不居。在下唯求千金一車,遠走他鄉經商。」

  「准你!便說破城之策。」

  「齊人最是尊崇祖先敬重鬼神,樂毅當年以清明許祭,買得齊人敵意大減。將軍若反其道而行之,全數開掘郊野墳塋,暴屍揚骨,齊人必心志潰亂,即墨一鼓可下也。」

  「見利忘義,商人本色也。」騎劫哈哈大笑,轉身下令,「賜千金,雙馬快車一輛,立即護送先生出齊。」次日清晨,燕軍出動三萬步兵,全部掘開了即墨城外的陵園墳塋,將全部慘白的屍骨堆成了一座小山。即墨庶民軍士早已經聞訊聚滿城頭,一片哭聲震動四野。正午時分,燕軍給白骨小山澆上了五百多桶猛火油,一支火把丟進,頓時濃煙滾滾火光熊熊,濃烈的腥臭氣息在沖天煙火中瀰漫了整個即墨城頭。

  「老根沒了!即墨降燕了!」城下燕軍一片嬉笑高喊。

  大火一起,即墨城頭便炸開了鍋!人們捶胸頓足嚎啕大哭,老人們竟是當場便昏死過去三十餘人,軍民人等無不血脈賁張鬚髮直豎,亂紛紛吼成一片:「開城出戰!殺光燕人!」「血洗燕國!」「剮殺騎劫!復我血仇!」幸虧田單親自守住了城門,魯仲連在城頭哭喊勸阻,即墨軍民才沒有衝出城廝殺。即墨人的仇恨怒火終於最徹底地燃燒起來了。連日之間,城頭成了祭奠祖先的神台,萬千白布血書掛滿了城頭女牆,絡繹不絕的請戰庶民竟日圍在幕府外哭喊請戰,連女子孩童都自發編成了死戰千人隊,尖利地呼喊著要殺光燕人。田單立即快速行動,第一道命令便是徵發全城耕牛。一聲令下,一個時辰間在校軍場竟齊刷刷聚集了兩千多頭耕牛。經過遴選,留下了一千二百多頭壯猛健牛,其餘弱牛全部宰殺燉肉。田單下令:三日之內,每個軍士務必吞下二十斤牛肉,不許哭喊,養足精神出戰!即墨工匠全部出動,給每頭健牛用皮帶紮束兩支長大的鐵矛,牛身綁縛一大片怪誕的黑紅大布,牛角綁縛兩把鋒利的尖刀,牛尾紮一束細密的破衣剪成的布條。屆時布條滲滿猛火油點燃,健牛便成了兇猛無匹的踹營大軍。與此同時,兩萬精壯軍士編成了長矛軍與厚背大刀長劍軍,五千騎兵編成了掩殺軍;其餘五萬多庶民無分男女老幼,全部按照家族編成了三支復仇軍,屆時分別從地道殺出。三日之後,正是月黑風高的四月二十八。即墨軍民在萬千火把下雲集校軍場,田單一身鐵甲手持長劍走上了將台:「即墨軍民父老們聽了:燕人滅我邦國,掠我財富,掘我祖陵,大火焚燒我祖先屍骨,此仇不共戴天!今日便是復仇雪恥之戰,我要以火牛陣大破燕軍,讓燕人葬身火海,報我祖先——」

  「殺光燕人!報我祖先!」震天動地的吼聲響徹全城。

  田單下令:「火牛陣與兩萬步軍我自統領,出西門!五千鐵騎由魯仲連統率,出北門!其餘民軍由公推之族長統領,出地道!戰鼓之前全軍肅靜禁聲,依次就位,秘密開城!」

  便在這月黑風高的子夜,即墨的城門與地道口都悄悄地打開了,黑壓壓的大軍悄無聲息地瀰漫出來,從壕溝外逼近到燕軍大營里許之外,列成了叢林般的陣勢。遼闊的燕軍大營依舊是軍燈閃爍,一片安然。

  突然之間,戰鼓隆隆而起,即墨大軍驚雷般炸開!千餘隻健牛猛甩著燃燒的尾巴,哞哞吼叫著排山倒海般衝進了燕軍大營,沖跨了鹿砦扯翻了軍帳踩過了酣睡的軍兵,牛頭長矛尖刀肆意挑穿了奔突逃竄的任何物事,連綿大火立即在遼闊的軍營蔓延成一片火海!火牛身後便是潮水般怒吼呼嘯的即墨壯士,大營兩側的原野上則是奔突截殺的即墨鐵騎,再後便是即墨民軍無邊無際的火把海洋。大駭之下,騎劫的十萬大軍竟在驟然之間土崩瓦解了。

  天亮時分,燕軍餘部已經倉皇西逃。清理戰場,燕軍屍體竟有六萬餘具。騎劫也在亂軍中被殺,屍體竟在燕軍幕府外三丈之遙,肚腹大開膛的晾著,雙眼圓睜大嘴張開,一副無比驚懼的猙獰面容!分明是剛剛出帳尚未廝殺,便被火牛尖刀開膛破腹了。魯仲連哈哈大笑:「田兄,一鼓作氣,收復齊國!」

  「便是這般!」田單一揮手,「傳令三軍城外造飯,飯後立即追殺!」

  樂毅離軍,齊人之心大傷,正在擔心燕軍反覆,便有即墨大捷的消息驟然傳開,一時歡聲雷動,紛紛捲入田單的追擊大軍。月餘之間,齊國七十餘城便全部收復。圍困莒城的秦開大軍明知大勢已去,早在田單開始追殺的時候便撤軍歸燕了。兩個月後,田單率大軍隆重迎接齊王田法章進入臨淄復國。田法章感慨唏噓,大朝當日便封田單為安平君開府丞相、貂勃為上卿,共同主持齊國復興大政。歷經六載亡國戰亂,齊國終於神奇地復活了。

  消息傳開,列國卻是一片微妙地冷漠。月餘之間,只有後援齊國的楚國派出了上大夫莊辛來賀,沒有占齊國一寸土地沒有掠齊國一車財貨的秦國,派來了華陽君為特使祝賀。貂勃倍感屈辱,憤憤來找田單:「五國攻齊,魏韓分了宋國,也便忍了。只這趙國奪取的河間卻是我大齊本土,竟是裝聾作啞不出聲!以我之見,立即派出特使,向趙國索回河間!」「此一時彼一時。趙國目下今非昔比,以新齊之弱,上門也是自取其辱也。」田單卻是淡淡笑了。「豈有此理?哪便忍了?」

  「六載抗燕,貂勃兄竟還是如此火暴?」田單笑道,「目下趙國雄心勃勃,一如當年燕國。齊國只能等待,等他自己生變。」「你是說,趙國也會像燕國那般變化?」

  「假若不能,便是天意了。一如秦國,內部不生變,誰卻奈何?」

  貂勃長吁一聲:「齊燕兩弱,便只有秦趙爭雄了?」

  田單一笑:「貂勃兄縱不甘心,也得作壁上觀了。」

  正在此時,書吏匆匆急報:趙國發兵十萬進攻中山,秦國起兵攻趙!

  「如何?秦國救中山?匪夷所思也!」貂勃哈哈大笑。

  「天下強國,總歸是不甘寂寞了。」田單依舊一笑,「等吧,也許齊國還有機會。」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2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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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胡服風暴    第一節 白起方略 第一次被放棄


  當中山國特使星夜趕到鹹陽時,秦國君臣正在章台秘密會商。

  中山國是大河東岸太行山東麓的一個山國,都邑靈壽,疆域盈縮無定,強盛時方圓曾達千里之廣,戰國中期卻已經只是個五六百里地的小邦了。地雖不大,但卻恰恰卡在秦趙魏韓四強之間:西面是秦國的河東根基離石、晉陽兩大要塞,南面是韓國飛地上黨山地,東南是趙國巨鹿與邯鄲地帶,西南面便是魏國的河內地帶。便彷彿四方生鐵之間的一方棉墊兒,一旦抽掉,四方生鐵便會硬碰硬轟然相撞。在秦國崛起之前,中山國主要是魏趙韓三國爭奪的焦點。戰國中期形勢大變,秦國先收復了河西高原,再奪取河東離石與晉陽,便成了直面中山的最強大勢力。及至秦軍奪取魏國河內地帶並設置河內郡後,魏國萎縮於大河之南,便等於在爭奪中山的格局中退出了。也由於河內歸秦,韓國原在魏國河內的狹窄通道也被秦國一體化入,韓之上黨便成了一塊飛地。雖然也是直面中山,但由於國勢大衰,韓國也早已經沒有了爭奪中山國的雄心。恰在這二十多年間,趙國驟然強大,於是中山國事實上便主要成為秦趙兩大強國之間的緩衝地帶。

      若依地緣大勢,中山國對於趙國有著比秦國更為根本的利害關聯。秦國崛起之後,擴張之勢一步大過一步:收河西進河東,吞併巴蜀,奪取魏國河內,再奪楚國南郡,竟是無可阻擋地強大起來。而趙國卻在進入戰國的百年期間,除了對三胡(東胡、林胡、樓煩)作戰略有收穫,便始終沒有大的擴張。惟其如此,奪取中山便對強大之後的趙國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吞滅中山,非但根除了一個肘腋大患,且對奪取韓國上黨立即便形成了壓頂之勢;中山上黨一旦歸趙,既可使河東的廣闊山地成為對抗秦國的堅實屏障,也可使通向中原的大道暢通無阻。正因了如此大勢,趙武靈王後期便第一次滅了中山國,然則後來趙國內亂,中山國又死灰復燃重新立國。如今趙國重新強大,便決意根除中山,這次出動十萬大軍,顯然便是要一舉吞滅中山國。

  一接到緊急密報,魏冉覺察到事非尋常,立即渡過渭水到了章台宮。

  入得夏日,年事已高的宣太后便常常多嫌鹹陽宮燠熱難耐。秦昭王便命長史將章台收拾清理得潔淨整肅,自己與太后一起搬到了章台消暑,一應重大國事便也趕到了章台會商。魏冉來到時,恰是正午時分,宣太后正在午間小憩,獨秦昭王在書房盯著牆上那幅新繪製的大秦兆域圖凝神沉思。已經四十多歲的秦昭王雖然依舊沒有多少國事,但卻毫不懈怠,但有國事撞到面前,或太后丞相請與會商,總是一如既往地立即前往,而且有話便說絕不瞻前顧後。時間一長,竟不期然地隱隱形成了太后、丞相、秦王三足鼎立主持國政決策的局面。魏冉雖然依舊是軍政大權在握,卻也不再像原先那樣徑直與太后商議了事,只要秦昭王在,也便與秦王先說,而後再與太后共同議決。「出大事了。」魏冉熟悉章台,一步跨進書房便先急促說了一句。

  秦昭王一轉身便道:「趙雍發兵中山國?」

  「我王如何曉得?」魏冉心中便是一沉,若是秦王先得秘報,這朝局就大為蹊蹺了。「我是私下忖度,趙國該當有此舉動。」秦昭王悠然一笑,「趙雍要退位做主父,不滅中山,卻與心何安?」「也是一理。」雖然心下稍安,但魏冉卻被秦昭王的「先知」猛然觸動了。這個消息對他這個身在中樞的秉政權臣是如此突兀,整日閒暇的秦昭王卻是在「忖度」中料到了先機,魏冉,你當真老了麼?心下雖則閃念,面上卻是淡淡一句撂過,「等太后醒來,立即便要商定個對策。」「太后的午覺是越來越長了。」秦昭王思忖間道,「以我之見,先行宣召白起、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來章台,未時之後正好合議。王舅以為如何?」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秦昭王不再呼魏冉為丞相或穰侯,而喚做了王舅。「白起正在南郡巡視軍務,擴充彝陵水道,一時間趕不回來。」魏冉皺著花白的眉頭,「宣召華陽君三人前來便了。」「大戰沒有白起,可是不好說呢。」

  「十萬兵馬也算大仗?」魏冉輕蔑地笑了,「國策但定,任一大將足以對付也。」「好,便先宣來三君商議。」秦昭王轉身便高聲道,「知會長史:急召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立即趕赴章台議事。」「是。」書房廊下的老內侍答應一聲便匆匆去了。

  「我到前署等著了。」魏冉說罷,便來到章台宮第二進庭院。這第二進有九間冬暖夏涼的石屋,是宣太后特意下令設置的相署。每年冬夏,只要宣太后或秦昭王來章台,魏冉便也會時不時趕來會商國事,為了方便就近處置緊急國務,丞相府的六名精幹屬員便長駐在這裡上承下達,確實是快捷了許多。突然之間,魏冉覺得他需要冷一冷心境,便來到相署自己的書房。「啟稟穰侯:武安君有羽書方到。」魏冉剛踏進書房,書吏便匆匆來到。「快打開。」

  書吏利落抽出腰間皮袋裡的一支專門開啟信件的細長匕首,嫻熟地挑開銅管泥封擰開管蓋抽出一卷羊皮紙捧了過來。魏冉嘩啦展開,白起那粗大的字跡便赫然入目:

  穰侯台鑒:白起已接軍報,趙國發兵中山。起以為趙國目下氣勢正盛,吞滅中山難以阻擋,過早與之爭鋒,反給魏楚等可逞之機。對趙之策,當以先取上黨為根基,成壓迫之勢,而後相機決戰。趙國業已成強,與我大戰必在早晚,宜聚舉國之力,不戰則已,戰則雷霆一擊,縱不能滅趙,亦使其根本衰弱。白起多方忖度,夜不能寐。穰侯掌軍國大政,定能明察善斷。

  魏冉看罷不禁大皺眉頭。他與白起的將相合璧幾乎是有口皆碑,從與白起相識共事開始,他從來都毫無保留地支持白起。白起也對他極為敬重,雖說白起目下之爵位職權都與他這個丞相不相上下,但白起從來都視穰侯為軍政第一重臣,凡遇大事必先與他會商,從不單獨向太后或秦王進言。目下這封如此緊要的羽書,白起完全可以直呈宣太后,然而白起還是徑直送入丞相府,從抬頭語氣看,顯然只是給他一個人的。這是白起與他多年的慣例了,魏冉倒是絲毫沒覺得有何不妥,時間一長也就習以為常,覺得該當如此。畢竟,當初是他一力將白起托出水面的,況且,他與白起從來都是坦蕩謀國做事為先,只要做事快捷,些小方式誰卻去細加揣摩了?目下魏冉的皺眉,卻是覺得白起的想法有些不對味兒,對,是謹慎過分。以白起之沉毅冷靜果敢與用兵之精到,面對十萬兵馬竟如此謹慎小心,魏冉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了。

    細想起來,白起在第一次河外大破合縱聯軍後,似乎就漸漸深沉了。宣太后幾次笑著說:「白起大有長進呢,多讀兵書,說事有學問了。」魏冉當時倒是沒在意,目下想起來,白起的變化似乎還就是從那時侯開始的。以魏冉的粗礪秉性,他倒是更喜歡原先的白起,只就戰場說話,其餘一概不想,打仗雷霆萬鈞,國事悉聽上命決斷。可如今,白起想得多了,已經想到了戰場之外的天下大勢,於是,便也變得謹慎了,這是好事麼?目下這封羽書,分明便是秦國對趙國的長策大謀,面對十萬兵馬,竟說趙國「吞滅中山難以阻擋」,那種面對六十餘萬大軍而勇往直前的氣概哪裡去了?白起啊白起,莫非你也想做樂毅那般儒將,為求一仁而六載不下一城,最終功虧一簣?「稟報丞相:太后宣召。」書吏輕輕到了廊下。

  魏冉順手將羊皮紙揣進胸前襯裡的衣袋,便匆匆向最後一進的竹園走來。章台後園只是山麓下一片略加修葺的天然草場,一道清石條砌起的高牆,一方茂密的竹林,一池天然的山潭碧水。潭邊草地上有一座茅屋庭院,那是當年秦孝公在章台的居所,號曰玄思苑,是孝公為懷念墨家女弟子玄奇而命名的。孝公四十五歲積勞死去,玄思苑便成了一個頗具神聖氣息的舊居。秦惠王、秦武王每有大事入章台,必要到玄思苑對著孝公靈位稟報祈禱。秦昭王加冠之後,便在玄思苑立了一座孝公石像,又令宮中老內侍畫了孝公像交蜀中絲工精心刺繡成一幅與真人等高的繡像,張掛在玄思苑正廳靈位後。從此,這章台玄思苑便成了追念孝公的肅穆所在,被一班大臣稱為「小太廟」。魏冉每次進入章台,都要到玄思苑小祭孝公。此時雖有急務,他還是停下腳步對著玄思苑肅然地深深三躬,才匆匆向竹林中走去。

  竹林深處便是雲鳳樓。這雲鳳樓是秦昭王專門為宣太后修建的,名號卻是宣太后自己取的。究其實,雲鳳樓只是一座架在粗大木樁上的兩層竹樓。這種竹樓是雲夢澤楚人的山居習俗,楚人呼之為「干欄」。暮年的宣太后頗有鄉情,常常對秦昭王念叨:「要說舒坦,還是雲夢澤好啊。干欄多豁亮,四面來風,比這高房大屋自在多了!」秦昭王便說給了白起,其時正逢奪取南郡大軍班師歸來,白起感念宣太后對平日對自己的關切,便從南郡緊急徵發了十多名建造「干欄」的能工巧匠,一個月便在章台竹林建成了這座「干欄」竹樓。一切就緒,秦昭王便在盛夏之時請母親到章台消暑。宣太后一見茂密竹林中的干欄樓,便呵呵直笑:「好啊好啊,羋八子便老在這干欄裡了!」「母后,干欄該當有個名號。」秦昭王高興地指點著。

  「我想想了。」宣太后略一沉吟便道,「楚人雲夢,秦人喜鳳,就叫雲鳳干欄了!」秦昭王笑了:「母后,還是『雲鳳樓』雅些個。」

  「如何?干欄土了麼?」宣太后跺著竹杖笑了,「畢竟在章台,就依你,雲鳳樓!」於是,雲鳳樓便成了宣太后的經常寢宮,一年倒有大半時間消磨在這裡。魏冉對這雲鳳樓卻頗不以為然,總覺得這位老姐大可不必如此張致,讓老秦人覺得礙眼。粗豪的魏冉少年離楚便是入鄉隨俗,衣食住行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秦人,更兼身材高大黝黑威猛步態赳赳,若非偶然流露的楚音,直是一個地道的老秦人。然則,魏冉也是精細的,絕不會在這種無關大局的小事上對老太后聒噪,況且他也明白,即或說了也是無抵於事。這位老姐姐的無所顧忌與她不讓鬚眉的英風一樣,是天下聞名的。當年堅執要陪同兒子入燕做人質,便令秦惠王大是頭疼,最終竟然不得不讓她去了。便做了人質也照樣我行我素,竟公然與亞卿樂毅生出了情愛,回到鹹陽還是念念不忘。記得在樂毅行將入秦之前,魏冉很是認真地勸阻了一回姐姐,請她斷了與樂毅的念頭,萬勿引來天下嘲笑。誰知老姐姐卻撇著嘴輕蔑地一笑:「樂毅鰥夫,羋八子寡婦,男女人倫天經地義,怕誰個嘲笑了?」更令天下乍舌的,還是這位老姐姐在外邦特使面前的驚人言論。

  楚國猛攻韓國雍氏時,韓使尚靳入秦求救,魏冉與老姐姐並秦王共同接見韓使。說了半日,尚靳言不盡意,總是唇亡齒寒之類的道義之詞而不涉實際。宣太后便突兀開口插斷了尚靳:「我侍奉先王之時,先王將大腿搭在我身上,我便覺沉重難支。可先王完全壓在身上,我反倒不覺其重了。因由呢?全身壓我,給我歡喜,與我有利,自不沉重了。秦國救韓,原不在出兵多少,而在我能否得利?尚子明白了?」一席話畢,師從儒家的尚靳大為難堪,脹紅著臉竟是瞠目結舌。宣太后卻是一陣咯咯長笑:「言不及義,虛妄之士也!你等說吧,我去了。」竟甩著大袖逕自去了。魏冉記得很清楚,那次只有秦昭王坦然自若,連他也覺得難堪了,只有約定尚靳夜來再議。自從那次之後,這位老姐姐的無所顧忌便令天下側目,一時毀譽紛紛。各國特使入秦,但逢宣太后便如芒刺在背,連每次必在場的魏冉都總是提著心氣,生怕她口無遮攔。如此一個老姐姐,你能管得她住何等樣的房子了?

  上得四尺寬的結實木梯,沿著寬寬的外廊拐過兩個轉角,便到了雲鳳樓臨水的一面,谷風習習撲面,魏冉頓覺清爽起來。聽屋內聲音,便知華陽君三人已經到了。

  「都坐了。」已經是兩鬢白髮的宣太后午覺初起,顯得分外精神,「秦王已經將事由說了,丞相也來了,都說,甚個計較?」尋常重臣議事,也就是這幾個人再加白起。所不同的是,但凡沒有白起在場,宣太后都分外莊重,幾乎從來沒有笑臉。在座五人,秦王是兒子,丞相是同母異父弟,華陽君則是同父異母弟,高陵君與涇陽君是自己未嫁秦惠王時的兩個兒子,全是至親家族大臣。雖說秦人從老祖宗開始就已與西部各部族邦國雜處共生,只要是能才,歷來不計較異族異邦之士執掌大權。然則,除了一個武安君白起,舉朝重臣皆出外邦,畢竟是秦國第一遭。朝野之間已經將魏冉與三君呼為「四貴」了,顯見老秦人是頗有微詞。若不按規矩來,誤得幾件大事,便會生出諸多事端,甚或導致入秦之羋氏家族一舉傾覆。宣太后明銳異常,自是掂得輕重,對每個人說話都是官稱,竟是時時在提醒著這幾個非同尋常的顯貴——都得明白自己的權力身份,不要以私情誤國!

  「我看,不能讓趙國滅了中山!」華陽君羋戎原本是藍田將軍,性情寬厚,先慷慨一句,接著卻歉然低聲道,「只是如何阻擋趙國,我尚無成算。」

  「家事無定見,國事無成算,夫人當家便沒了自個兒麼?」宣太后冷冷一句,華陽君便是滿臉通紅。這華陽君雖是大將出身,偏偏卻對那個不生兒子的夫人寵愛有加,尋常時節幾乎事事都是華陽夫人做主,竟在秦國大臣中成為一奇。這是在座誰都曉得的事,宣太后已經直面斥責,他人便也不好再說。

  「趙國若滅中山,我河東根基離石、晉陽便成孤島。」高陵君嬴顯打破了沉默。他目下執掌黑冰台,對各國情勢瞭如指掌,顯得極為自信,「當年趙雍非同尋常,其勃勃雄心堪與齊湣王比肩,其過人才幹與英雄氣度,卻又遠非齊湣王所能及。趙雍給趙國留下了一支精銳大軍,並且平定了東胡、林胡、樓煩,三次蠶食中山。目下趙何分明是要從吞滅中山開始,踏出南下爭霸之第一步。若不能在這第一步還以顏色,趙國便會立即奪取上黨,直接壓迫河內,成為心腹大患。」

  「高陵君言之有理。」兼領鹹陽城防的涇陽君立即跟上,「趙攻中山,我便攻他邯鄲!此乃孫臏圍魏救趙之計。若得定策,我率十萬大軍攻趙!」

  「你?」宣太后嘴角淡淡一撇,看著魏冉,「白起呢?沒個話來?」

  「有。這是白起的快馬羽書。」魏冉本不想將白起的羽書拿出來,然在閃念之間卻又立即拿了出來。這位老姐姐知人之明殺伐決斷之利落,魏冉從來都畏懼三分,她但發問,便是料定白起不會在如此兵家大事上聽憑朝議,但有隱瞞,立時便會難堪。「丞相之意如何?」宣太后瞇著眼睛將羽書看了一遍,順手遞給秦昭王,便又看著魏冉。「啟稟太后,臣以為武安君白起失之謹慎。」在宣太后面前,魏冉從來不會像在秦昭王面前那般無官稱說話,言必合乎法度,「若是大勢繁難糾結,敵國軍力數倍與我,自當謹慎從事。然則,目下山東五國皆弱,無一國堪與大秦正面爭雄。唯餘趙國稍有起色,便視若空前強敵,似有不妥。據實而論,趙國三十餘萬大軍,我則有四十萬大軍,趙之國力、軍之戰力,更是遠弱於我。再說部署:趙軍精銳十餘萬長駐陰山草原,十萬大軍攻中山,所餘兵力充其量十二三萬,除去要塞與邯鄲城防,能出動者僅在八萬上下而已。當此時勢,若聽任趙國吞滅中山,將大大助長山東六國氣焰,合縱死灰復燃亦未可知。」魏冉本來沒有想對如此一件顯而易見的小戰大費唇舌,若在尋常時日,以他之專斷快捷,三言兩語便告了斷。可白起一有歧見,事情便大為複雜,至少白起在宣太后心目中的份量魏冉是清楚的,若不條分縷明,老姐姐一句話便將你撂在了一邊。

  「也是一理。」宣太后點了點頭,對秦昭王道,「大主意秦王拿,你說。」這宣太后卻是奇特,分明是自己決斷國事,可每次都要在最要緊時刻將兒子推在正位,似乎總是反反覆覆地強調著一句潛台詞:除了我,誰也不能無視秦王。秦昭王卻皺起了眉頭:「看了白起羽書,我以為白起之謀劃深遠,可做長策。然則,方才丞相一番論說,我也認為有理。兵家謹慎,原本不錯,然若謹慎過分,也會貽誤戰機。就實說,目下委實難以決斷。」

  「喲,沒主意了。」宣太后破例地笑了,「你等三個呢?如何說?」

  「打!」華陽君竟第一個開口,「丞相大是在理,區區八九萬大軍,不打顏面何存?」「武安君思慮深遠,然卻失之不著邊際。」高陵君顯得成算在胸,「戰場爭雄,便是實力較量。我只出奇兵一支攻趙心腹,使他滅國不成,未必與他舉國大戰,實在無須多慮。」涇陽君立即跟上:「我亦贊同丞相之見!大戰要武安君親自出馬,如此小戰,武安君不在,亦當定策,無須遲疑。」

  「如此說來,都是這個主意了。」宣太后輕輕點著竹杖,「話說到頭,要論打仗,還是白起實在。縱有一謀之失,兵事還得靠白起。」三言兩語便將仍然倚重白起說得明明白白,說罷便扶著竹杖站了起來,「秦王難斷,我便拿個主意:秦王丞相到藍田大營聚集大將,他們都是戰場泡大的,自有個掂量;若有良將請命出戰,大體便是打得了。」

  「臣等贊同!」魏冉四人異口同聲。

  「好主意!」秦昭王拍案起身,「丞相,何時去藍田?」

  「飯後便走,初更便到。」魏冉說罷便回身出廳,「一個時辰後,章台渡口。」話音落點時,樓梯已經傳來了沉重急促的腳步聲。三日之後,中山國特使被緊急召往丞相府。一個時辰後,特使匆匆出得丞相府,連驛館也沒有回去,便直然出了鹹陽星夜北上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23 AM

第二節 趙奢豪言 險狹斗穴勇者勝


  秦軍快速東出的消息傳到邯鄲,趙國君臣雖然大出意料,卻也沒有慌亂。在趙國君臣心目中,很是清楚吞滅中山國的利害關聯,所以多年來只是不斷蠶食中山而不做滅國大戰。迄今為止,中山國已經只剩下不到十座城池不到五百里地面,趙國才決意一舉滅之。發兵之前,惠文王趙何曾有秦國發兵之憂慮,誰知幾位重臣竟是眾口一詞,秦國南郡未安,白起遠在彝陵,決然不會發兵攻趙。趙何思忖一番也覺在理,趙國吞滅中山只在一個月間,縱然白起聞訊星夜北上,待得率領大軍上路,只怕中山國也沒有了,那時秦國奈何?可令趙國君臣驚訝的是:秦國根本就沒有動用白起,也沒有動用舉國大軍,竟然是一個叫做胡傷的大將率八萬鐵騎直逼閼與。

  閼與位於漳水上游山地,南壓韓國上黨,西對秦國離石,距東南之邯鄲三百餘里,是趙國西部的第一道險關。過了閼與沿漳水河谷而下百餘里,便是邯鄲西大門——武安要塞。武安一過,距邯鄲便只有不到百里,鐵騎馳騁,一個時辰便到城下。惟其如此,這閼與雖則不大,卻是絕不能放棄的咽喉要地,即或在兵力最吃緊的時刻,閼與也常駐著兩萬長於山地廝殺的精銳步軍。而今秦軍直逼閼與,顯然便是要破除趙國屏障而威脅邯鄲。

  便在緊急軍報傳入邯鄲後的半個時辰,惠文王特使便四路出宮了:第一路直赴中山軍前,向統兵大將樂閒通報軍情變故,囑其相機處置;第二路飛赴武安,急召老將廉頗來邯鄲;第三路出邯鄲東北直奔觀津,急召大將樂乘;第四路北上巨鹿府庫,急召田部令趙奢回邯鄲籌劃糧草。趙何相信,這幾路特使必有一路能解閼與之危。

  趙何其所以信心十足,根本原由,便在於這時的趙國非但有胡服新軍三十餘萬,且多有良將。對諸侯作戰,非但有勇邁絕倫的老將廉頗,更有閒居觀津號為望諸君的天下名將樂毅,及其同是兵家名士的兩個兒子——樂閒、樂乘,老而彌辣的平原君趙勝,久在軍旅而如今職掌國尉的肥義,若再加上趙成、趙文、趙造、趙俊、趙固、趙袑等一班王族新老猛將,趙國簡直就是名將淵藪。其中堪稱帥才而能獨當一面者,至少有樂毅、廉頗、趙勝、肥義、樂閒、樂乘、趙成幾人。然則除非有亡國之險,樂毅這般名動天下的大帥是不宜輕動的,而趙勝、趙成、肥義這三位也都是年過六旬的老將,也是不能隨意上陣的。能立應突發危機者,自然便是常在軍中的這班大將。幾將之中,樂閒率軍進攻中山,其餘兩人便成了迎擊秦軍的自然人選。

  暮色降臨時,最近的廉頗率先趕回邯鄲。

  這廉頗卻是天下軍旅之一奇,奇便奇在越老越見戰陣之才。四十多歲時,廉頗便以勇邁聞與諸侯,而今雖然已是六十五歲高齡,卻是壯猛依舊心志非凡,一副雪白的連鬢絡腮大鬍鬚掛在黝黑紅亮的臉膛上,步態赳赳聲若洪鐘,但在軍前立馬,便是河嶽泰岱而無可撼動。然則若僅僅是勇猛,尚不足以成為天下名將。廉頗之奇,便在於衝鋒陷陣之勇猛與統率大軍之穩健奇妙地糅合在了一起。一身而享天下第一武勇與天下第一穩健之赫赫大名,戰國之世竟是唯此一人耳。

  當沉重急促的腳步聲遠遠傳來時,惠文王便先自笑了。廉頗的腳步聲永遠都像戰鼓,任你萎靡困頓之人,一聽這咚咚鼓點都會陡然振作。趙何也是一樣,順手撂下案頭的《閼與關山圖》,便大步迎了出來。

  「老卒廉頗,參見我王!」還在九級石階之下,黃鐘大呂便轟然瀰散開來。不稱老夫,也不稱老朽,卻硬邦邦自稱老卒,這也是廉頗一奇。趙何哈哈大笑:「老將軍,本王正在虛席以待,請了。」

  「我王請!」廉頗肅然一拱,便跟在趙何身後大步進了幽靜的偏殿。

  「老將軍請看,這是閼與急報。」一到殿中趙何便拿起案頭羽書遞給了廉頗。「老卒駐防武安,軍情盡知,我王何斷?」

  趙何笑道:「戰事問將。老將軍以為閼與可救麼?」

  默然片刻,廉頗終於開口:「閼與道遠險狹,急切間難救。」

  趙何一驚,心下便是一沉:「閼與丟給秦軍,邯鄲豈不大險?」

  「邯鄲無險,我王毋憂。」

  「何以見得?」

  「老卒鎮守武安,秦軍難越雷池半步!」

  趙何不說話了。廉頗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如此勇邁老將之目光,尚且認為閼與難救,那顯然便真是難救了。趙何不是父王趙雍那般戰陣君王,沒打過仗,戰事決斷歷來是以大將主張為憑據。廉頗本是行伍擢升,久經戰陣,他能說「道遠險狹」,那必是大軍無法兼程行進的崎嶇山地羊腸道,趕去也是遲了。驟然之間,趙何想起廉頗當初的建言:在閼與當屯兵五萬!可是,其餘大將都以為兩萬足以支撐,屯兵過多,且不說閼與不能展開,糧草輸送、兵力凝固難以迅速調遣等等都是不利之處。目下看來,廉頗竟是沉穩老謀了。廉頗匆匆趕回武安備兵去了。趙何鬱鬱沉思,竟連最是講究的晚餐都免了,一直在殿中轉悠著守侯著。「稟報我王,樂乘將軍到。」

  「快,請進來了。」

  樂乘是樂毅的次子,三十餘歲,自幼便熟讀兵書,與長兄樂閒一般沉靜,儒雅之風卻頗似乃父。當初樂毅棄燕入趙,騎劫大軍竟被田單火牛陣一舉擊潰,落葉遇秋風般丟了齊國,其山倒之勢竟是比當年樂毅攻齊還要快捷。燕惠王姬樂資大悔不迭,更怕樂毅記恨於燕國而率趙軍攻燕,於是便派出秘使致書樂毅,將當初之過推於「左右誤本王」,宣示自己的本意是「為將軍久暴露於外,故召將軍歇息議事」,末了指責樂毅「將軍過聽,以與本王生隙,遂棄燕歸趙。將軍自以為計可也,卻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恩義也?」先期隨後母在劇辛護送下秘密抵趙的樂乘見書大是不齒,冷笑道:「君王多厚顏,如此言語,竟能啟齒也!」樂毅卻是淡淡一笑:「亡羊尚知補牢,縱有文過飾非,也是用心良苦也。」

  樂乘記得,父親書房的燈光當夜一直亮著,天亮時,父親將他喚進書房,拿出滿蕩蕩字跡的三張羊皮紙說,這是給燕王的回書,你便做我信使了。為明父親本意,樂乘仔細讀完了那封少有的長書。父親開篇便直言不諱:「樂毅非佞臣。當初不能奉承王命以順左右之心,恐傷先王之明也,故遁逃走趙。今足下使人數之以罪,臣惟恐足下之左右不察先王信臣之理,又不白臣之用心也,故敢以書對。」寥寥數語,卻潛藏著諸多意味,樂乘不禁便大是讚歎。接著,父親便細緻論說了燕昭王的惕厲奮發、敬賢拔士與任用樂毅滅齊的經過以及給燕國帶來的巨大利市,顯然便是要給燕惠王立一面君道人道的大銅鏡。末了那段話猶是感人,樂乘至今尚能一字不差的背誦下來:

  臣聞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吳王闔閭聽伍子胥而成大業。夫差卻賜藥以殺伍子胥,而拋屍於江。吳王夫差不悟才士可以立功,故殺子胥而竟不悔!子胥不明吳王之歧見,故屍身入江猶有恨意。臣立功免身,以明先王之跡,臣之上計也。既臨不測之罪,自以倖免為利。今雖身托外邦,而大義不敢逾越也。

  臣聞: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潔其名。臣雖不才,數受教於高士君子,自當恪守大道。臣恐王唯聽左右之說,而不察賢才之疏遠,故敢獻書以聞,願王留意也。

  便是這封回書,燕惠王無言以對,只好三番五次地向趙國示好,請趙王准許樂毅回故國探訪。趙何卻是心明如鏡,也三番五次地不予理睬,直到樂毅默認了,才「王命特許望諸君訪燕」。這便是明白警告燕國:樂毅是趙臣,燕國若有加害之心,便是於趙國為敵!後來,樂毅隻身回燕,燕王多方說服樂毅回燕重掌兵權,都被樂毅婉言辭謝了。眼見樂毅不歸,燕惠王便提出讓樂毅長子樂閒回燕承襲昌國君爵位,不想樂毅卻道:「樂氏既在趙國,便當為趙國之將,何能再做逃趙之事?」燕惠王不禁驚慌道:「樂氏為趙將,忍心攻燕乎?」樂毅笑道:「樂氏不攻燕,此乃樂毅與趙王明白約定,燕王毋憂。」從燕國歸來,趙何便請樂毅出山掌趙國上將軍大印,樂毅也是悠然一笑:「樂毅年邁力衰,已喪掌兵雄心,愧對趙王了。若得軍情緊急,臣之兩子或可盡力。趙國良將輩出,何須一老朽之力也。」從那以後,樂毅便以客卿之身在趙閒居觀津。

  「將軍但坐。」樂乘一進來,惠文王趙何先禮節一句,煮茶侍女尚未就位,便急迫坐到樂乘對面席位:「將軍且說,閼與如何援救?」樂乘頗為機敏,來路上已經謀劃妥當,便從容答道:「趙王明察:閼與為兵家險地,一道大嶔山便是崎嶇難行,大軍無法疾進,難救也。」「如此說來,閼與便是丟了?」惠文王倒吸了一口涼氣。

  「卻也未必。」樂乘似乎成算在胸,「閼與兩萬精銳,或可守得一段時日。目下,我可一軍出武安迂迴上黨,斷秦軍歸路;待樂閒中山之戰了結後,出兵南下夾擊,閼與必能失而復得。」

  惠文王頓時默然。樂乘之策雖則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卻是大費周折,樂閒滅中山縱然順利,至少也是三兩個月。趙軍借道上黨,還得與韓國仔細交涉,韓國若借此開出高價,一時便是進退兩難。南北兩頭但有一邊卡住,收復閼與便是遙遙無期。以秦軍奪取河內與南郡的實例比照,秦人奪地化地之快捷令人驚訝,但有三兩個月,閼與便可能永遠也收復不回了。果真丟了閼與要塞,秦軍便驟然釘子般楔進了趙國,直接威脅邯鄲!但成如此局勢,對於國力軍力都在蒸蒸日上的趙國便是莫大恥辱,雖奪取中山也無法抵消!樂乘謀劃,只計兵家之可行,卻不解大勢之需求,未免迂闊。然則,惠文王卻無法對樂乘以大勢所需相要求,兵事戰陣,若將軍無成算,君王縱然強求,十有八九也都是敗筆,更不消說樂毅父子最不屑的便是君王亂命了。

  「啟稟我王:田部令趙奢到。」御史快步走了進來。

  「趙奢?」惠文王一時恍然想起還急召了這個田部令回來籌劃糧草,可如今無人領兵,籌劃糧草卻有何用?心下一鬆,趙何淡淡笑道,「讓他進來了。」

  這個趙奢,卻是趙國一個赫赫大名的能事之臣。田部,在趙國是職掌田土與農耕賦稅的官署,與魏國的司土(後稱司徒)官署相當。田部令,便是執掌田部的首席大臣。趙奢祖上原本是趙氏王族遠支,後來便成為邯鄲的農耕國人。在武靈王趙雍胡服騎射徵發新軍時,年輕的趙奢便入了軍旅,在塞外征戰十餘年,因戰功逐步擢升為輜重營將軍。這輜重營是大軍命脈所在,除了運輸、囤積、防守糧草大營,同時還有兵器甲冑馬具的打造修葺,諸般軍用財貨的保管分發等職司。一軍之輜重將軍,非但要有實戰才能足以率兵鎮守大營不失,而且要有料理政務商旅的才能。否則,官署調撥、長途輸送、立營保管、定期分發等諸多煩瑣事務便會立時亂套。時年三十歲出頭的趙奢,輜重營大將卻做得有條不紊,從沒出過一件差錯。三年之後,武靈王對趙奢的軍政才能大是讚賞,竟破例將趙奢從軍中左遷為朝官,任為田部吏,雖不是「令」,卻是專門執掌田土賦稅徵收的實權臣工。

  戰國時代,賦稅徵收是天下第一大政,也是天下第一難題。大戰連綿,大軍的財貨消耗驚人,沒有源源不斷的物資實力,大軍便立時不能立足!偏偏戰國之世還不能靠加重賦稅養軍,蓋因其時天下大爭,各國競相吸引人口,若是賦稅加重而民不堪累,民眾便會大量逃亡甚或動亂。一旦動亂,還不能輕易用兵剿滅,你若用兵強壓,他國便會乘機出兵「弔民伐罪」滅其國而分其地。齊湣王倍加賦稅不到十年,便一戰山崩而被亂民千刀萬剮,任你天下君王大權在握,也是心驚肉跳!惟其如此大勢,賦稅便只有適度,而適度便必然時有財貨掣肘。明智國策,便只有依靠及時徵收來彌補,除此還得嚴防偷漏逃賦稅,否則財貨便立時吃緊。所以,這徵收賦稅的田部吏,便非能事強悍者不能任事。否則,以武靈王趙雍之重視軍爭,如何能將一個極富將才的年輕將領遷職為文官?

  趙奢一上任,便遇上了一件棘手的難事。

  盤查賦稅大帳,國轄四郡(上黨郡、雁門郡、雲中郡、代郡)六十餘縣,賦稅分毫不差,可佔地三十餘縣的二十餘家世族封地,賦稅卻僅僅收繳兩成不到。封地最大的平原君趙勝、安平君趙成、平陽君趙豹、代安君趙章四家十六縣,竟是三年未繳國府當得之賦稅。趙奢問起情由,田部主書只嘟噥一句,四君撐趙,他不繳誰卻敢收?

  趙奢大皺眉頭,思忖半日,斷然下令聚集田部的催徵千騎隊,並備齊三千輛牛車隨後,立即開赴平原君封地。在趙奢看來,平原君有「戰國四大公子」之名,又是王族嫡系,素來都是國家棟樑,斷無拒繳賦稅之理。要清繳封地賦稅,只有從平原君開始。此時之趙國雖行新法,然卻不像秦國變法那般徹底。其間最大的不同,便是趙國相對完整的保留了世族封地制。所謂相對完整,主要在於兩個傳統沒有改變:其一,封地世襲,不以承襲者無功而奪封地;其二,封地治權仍然在世族,國府只能與世族分享賦稅,世族佔大頭而國府佔小頭。而秦國則將封地制大大虛化為一種象徵,非功臣不能封地,子孫不得世襲;封地治權在國府,受封之功臣只是「虛領」封地,由國府從封地賦稅中分出小部分給予虛領之功臣。究其實,秦國的封地制已經變成了一種名義上的最高封賞,實際所得僅僅是一部分來自封地的純粹財貨;而趙國封地制則保留著「諸侯自治」的底色,擁有一方封地便意味著擁有巨大的治民與建立私家武裝的權力。往遠一點兒說,這是諸侯制以私家世族為國家根基的老傳統。往近處說,這卻是武靈王趙雍變法時的實際考量,後面自有交代。平原君封地跨越大河東西兩岸,有地五縣六百里幾乎都是平坦沃野,東去兩百里便是齊國的濟水,封地城邑便叫平原。時當暮色,馬隊牛車浩浩蕩蕩來到平原城外,趙奢下令牛車大隊與九百騎士在護城河外紮營,只帶一個百人騎士隊立即入城來到平原令官署。按法度說,這平原令本是國府官員,其爵位也是以趙王詔書頒賜。然就實而論,卻是由封主定名舉薦與國,趙王一律下詔任官賜爵罷了,實際上便是封主的家臣,以國府官員的名義為封主治民理財。趙奢人馬一動,平原令便得到了快馬急報。及至趙奢入城,平原令已經擺好了盛大宴席,親自恭候在官署大門外了。

  「田部一路風塵,小令特設小宴為田部洗塵。田部請!」平原令親切隨和地笑著,雖然不失恭謹,然卻絲毫沒有國府官員面臨國事時特有的莊重認真。事實上,練達的平原令也委實沒有將趙奢放在心上。一個田部吏,爵位比他還低,盛宴待他,只因他是國府實權官員而已,豈有他哉。

  「酒宴不敢叨擾。」趙奢目光炯炯地盯著平原令,臉上卻是淡淡地笑意,「趙奢為國事而來,平原令若能即刻理清三年賦稅,趙奢做東設宴。」

  「敢問田部,可是奉王命特徵賦稅?」由於常稅難收,趙武靈王有時便借大戰之名突然徵發緊急賦稅,違命者當即治罪!此為王命特徵,等閒封主不敢違抗,故而平原令有此一問。

  「常稅未繳,無須特徵。」趙奢黝黑臉膛上的笑容沒有了,「本官職司田部賦稅,便是王命國事。平原令請勘驗本官照身印信。」一揮手,身後文吏便捧過來一個銅匣,趙奢也從貼身衣袋中摸出竹板照身抬手亮在平原令眼前。「田部焉得有假也?」平原令呵呵笑著,「只是這有封地者二十餘家,大體都有拖欠,田部何獨鍾情於平原君乎?」「平原令差矣。法行如山,雖王子不能例外,遑論二十餘家封主?」趙奢面色肅然,「自古以來,徵收賦稅皆先遠後近,平原君封地最大最遠,自當首徵。平原令老於吏治,不知國家法度乎?」

  平原令臉色便頓時難堪,卻強顏笑道:「封主在邯鄲,小令卻如何做主?若得繳納,還須請田部到邯鄲請命平原君才是。」「好托詞也。」趙奢微微冷笑,「平原令若能拿出平原君抗稅手令,本官自會找平原君理論,否則,足下身受王爵治民,便是知法犯法。」「田部當真可人也。」平原令突然哈哈大笑,「在下雖是王爵,卻是平原君家老,明白麼?足下但有平原君手令,本家老自當遵從。否則,田部如何來者,便請如何回去,本家老恕不奉陪!」冷冷撂下一句,便逕自揚長而去。趙奢雙眉突地一挑:「給我拿下!」

  兩名鐵甲騎士「嗨!」地一聲,便大步上前將已經搖擺到門廳廊下的平原令猛然扭了回來。廊下門吏與一聲大喝,兩排原先做迎賓儀仗的長矛兵士頓時圍了上來,隨平原令出迎的官署吏員也亂紛紛吵嚷著圍住了趙奢。「爾等當真要抗稅亂法?」趙奢卻是黑著臉巋然不動。

  一個鬚髮灰白的老吏嘶聲大喊:「老夫便是賦稅吏,小小田部,卻奈我何?!」「我等皆是!」幾名文吏輕蔑地喊著笑著,「小田部想立功陞官,卻是個聾瞽塞聽!啊哈哈哈哈哈!」趙奢大手一揮,身後百人騎士隊嘩的散開長劍齊出,頓時將一班文吏兵士圍在了中心。趙奢冷冷一笑:「平原令官署有八名稅吏,全數在此了。」陡然便是聲色俱厲,「爾等知法犯法,公然抗拒國稅,罪在不赦!趙法:抗拒國稅一料者斬!如今爾等竟敢抗拒國稅三年六料,法度何在?督稅甲士:平原令與八名稅吏,立即一體斬決!」

  「嗨!」田部督稅甲士雖慣於此道,卻從來沒有在世族封地威風過,如今竟是精神大振,轟然一應,十八名甲士便立即將九人拿住押成一排。「趙奢!你小小一個田部吏,竟敢擅殺國府命官!」平原令掙扎大喊。

  「既是國府命官,更該依法服刑。開斬!」

  一片劍光閃過,九顆頭顱竟是「咚!」地一聲悶響,整齊一致地砸在了地上!事情來得實在突然,大駭之下,驚慌奔來的府吏與被圍的軍卒竟是一片泥偶般大張著嘴巴粗重地喘息著。一個田部吏片刻之間立殺赫赫平原君九位家臣,任誰也是匪夷所思,可這九顆血淋淋的人頭便在腳下,你卻又如何不信?陡然之間,一個府吏嘶聲大喊:「田部吏殺人了!快報君主了——」撒腿便跑,夢魘般的吏員兵卒也如夢初醒轟然四散逃開。

  「出城紮營,等候平原君。」趙奢卻是淡淡一笑翻身上馬,帶著百人騎士隊出城去了。此日午時,西方原野上煙塵大起馬蹄如雷,依趙奢之戰陣閱歷,一眼就看出這是平原君趙勝的門客騎士隊,較之尋常精銳鐵騎更勝一籌。平原君封地在平原,勢力根基卻在邯鄲府邸。平原封地只有平原令官署與分駐各城池的兩三千私兵,尋常時日只是督促收繳賦稅並向邯鄲的平原君府押運而已。但有重大事件,都是邯鄲平原君府邸派出精幹門客做特使回來處置。看今日氣勢,兩千門客騎士全部出馬,分明便是平原君親自趕來了。眼見如此陣勢,田部吏員騎士便有些驚慌。趙奢卻是坦然平靜,目光掃過吏員騎士,只淡淡一句:「依法度行事,何懼之有?」便轉身下令,「整頓牛車,騎士列隊,書吏備整賦稅賬冊!」說罷竟是走進道邊茅亭。便在這倏忽之間,馬隊已經颶風般捲到。當先騎士一領火焰般斗篷罩著緊身棕色皮甲,灰白的長鬚飄拂胸前,一箭之外便是一聲怒喝:「田部吏何在?」便在這聲怒喝的同時,門客騎士已經遙遙展開成一個巨大的雁翼陣,兜住了田部騎士與全部牛車。「田部吏趙奢,見過平原君。」趙奢出得茅亭,不卑不亢地拱手一禮。

  「好個田部吏,給我拿下!」

  平原君身後的護衛百騎隊早已下馬,轟然一應,立時便將趙奢一繩捆定押到馬前。「田部吏,可知豎子身在何地?」平原君圈轉著那匹暴烈剽悍的雄駿胡馬,打量著馬前這個紋絲不動的壯漢,一身棕色皮甲冑汪著黝黑的臉膛,便如兩頭一般粗的一截石柱戳在道口,分明一個只知戰陣廝殺的行伍粗漢。「平原邑,平原君封地。」趙奢竟是平淡冰冷。

  「既知本君封地,何敢殺人越貨?」

  「平原君差矣!」趙奢憤激高聲,「君於趙國,貴為公子,卻放縱家臣,不奉公不守法!君為天下風雲之士,豈不明法度削弱則邦國削弱,邦國削弱則諸侯加兵,諸侯加兵,安得有趙?若無趙,安得有君封地之富?以君之尊貴,奉公守法則上下平,上下平則國富強,國富強則趙國穩固。君為王族貴戚,輕國家而重私利,安得久遠乎!」聲隨風走四野瀰散,門客兵士無不聽得清清楚楚。平原君良久默然,翻身下馬,竟是深深一躬,親自解開了趙奢身上的繩索,喚來一個家臣吩咐幾句,便上馬去了。家臣過來向趙奢恭敬一禮:「平原君有令:即刻向田部吏清結三年賦稅。」從那天日暮開始,趙奢的牛車大隊絡繹不絕地整整忙碌了一個月,才將平原君的全部賦稅分別送進各類府庫。趙奢聲名大振,平原君又盡力舉薦,武靈王退位時便擢升趙奢為田部左令,專司囊括了商旅市易與百工作坊的舉國賦稅。趙何即位,又擢升趙奢田部令,成為職司趙國土地農耕賦稅的要害重臣。近二十年來,趙國府庫殷實而民無不平,一大半便是這趙奢的功勞。如此一個治國能臣,惠文王自是器重有加,然則趙奢畢竟不是領兵大將,卻如何解得目下燃眉之急?當趙奢大踏步進來時,惠文王竟兀自陷在方纔的思緒之中,粗重地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閼與無救也!」

  「啟稟我王:趙奢奉詔還都。」

  「卿且坐了。」惠文王回頭招手示意,「本是急務,目下卻是緩了。」

  「我王所指,莫非閼與戰事?」

  「你知軍情了?」惠文王猛然回頭,「說說,閼與可救麼?」

  「可救。」趙奢篤定一句,「閼與之對我軍雖則道遠險狹,然則對秦軍亦同樣不利。兩軍相遇,便如兩鼠鬥於穴中,將勇者勝。」惠文王目光驟然一亮!是啊,道遠險狹對秦軍同樣不利,當此之時勇者勝也,有道理!再看沉雄厚重的趙奢,惠文王驀然想起這個片刻誅殺平原君九名家臣的凜然之氣,便如眼前矗立起一柱無可撼動的山嶽,竟是霍然站起:「本王詔命:趙奢兼領邯鄲將軍,率十萬大軍馳援閼與!」「臣啟我王:六萬鐵騎足矣。」

  席地穩坐的樂乘一直都在微笑,此刻卻驚訝得嘴角猛然一陣抽搐。惠文王目光一閃:「秦軍可是八萬,卿不可恃勇輕敵。」趙奢肅然道:「非臣恃勇,閼與山險地狹,大軍無法展開,唯輕銳勁健之師可充分施展。」惠文王雙掌一擊:「好!本王立頒兵符,將軍回府歇息一晚,明晨發兵。」趙奢莊重挺身:「大將受命之時,便是肩負邦國安危之日,何能捨軍就家?臣請立赴軍前,四更發兵!」驟然之間,年輕的惠文王雙眼潮濕了,不禁便對著趙奢深深一躬:「卿之為將,國有泰岱也!」趙奢扶住了惠文王:「臣有一請。」「卿但直說。」

  「許臣選擇戰機,請王毋得干預。」

  惠文王拉過趙奢的手「啪!」的一擊:「趙何立誓:無端涉軍者暴死!」樂乘的嘴角又是猛然一陣抽搐。趙奢肅然向惠文王深深一躬,便大踏步去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23 AM

本帖最後由 smallmen 於 2010-4-24 10:58 AM 編輯

第三節 秦軍首敗 天下變色


  胡傷沒有想到閼與趙軍的抵抗竟是如此堅韌。

  胡傷本是秦軍前軍副將,由於率軍參與攻齊有功,擢升為左將軍,也就是左軍主將。秦之左右兩軍均是鐵騎大軍,因之胡傷也就成了騎兵將領。秦昭王與丞相魏冉親赴藍田大營,胡傷第一個慨然請戰,說率所部五萬鐵騎定然一舉拿下武安,進逼邯鄲城下,迫使趙軍主力從中山回援。蒙驁、王齕、王陵、桓齕等一班大將倒都是主張可打,但都說非十萬大軍不可,且一定要以精銳步軍為主。反覆權衡,魏冉基於此戰之要在於快速奔襲的思慮,便主張採納胡傷謀劃,秦昭王自然是贊同了。為確保戰勝,魏冉將右軍鐵騎調出三萬,將胡傷兵力增至八萬,且當場指令涇陽君專司糧草督運。比照司馬錯當年以兩萬兵力奔襲房陵,這八萬鐵騎長途奔襲趙國,應當是實力非常雄厚了,胡傷自是志在必得。

      這閼與當真算得兵家險地。西手一座大嶔山連綿橫亙,東手一道清漳水滾滾滔滔,清漳水東岸依舊高山橫亙,一條僅可容車的小道從西岸山腰通過,幾乎便是棧道一般。閼與城堡便卡在兩山之間,懸空一道堅實的木橋挽起兩座高聳的石條箭樓,那條堪稱天下最窄的官道便如銀線般從西岸箭樓下穿過,遙遙看去煞是奇險壯觀。

  由於是鐵騎奔襲,也由於閼與山水的險峻,秦軍不可能攜帶重型攻城器械。更重要的在於,秦軍斥候已經事先探察明白:閼與守軍只有兩萬輕裝步兵,除了強弩,根本沒有重型防守器械。騎兵對步兵本來就是優勢,更何況是兩萬步兵對八萬騎兵?若再攜帶重型攻堅器械,秦軍顏面何存?胡傷的大謀劃是:先下閼與,再克武安,威逼邯鄲一月!果能如此,便是這支奔襲精兵的最大勝利。

      關前三里,鐵騎紮營,胡傷便登上了大嶔山最高處,瞭望良久,竟是找不到一條直接攻關的路徑。一個時辰後,胡傷終於打定了主意,回到大營立即聚將發令:前軍一萬騎士改做步兵攻城,力爭誘敵出關,三萬鐵騎埋伏於兩山峽谷,一萬鐵騎埋伏於下游山谷包抄;其餘三萬鐵騎全力在大嶔山探索路徑,若急切不能攻下閼與,便以部分軍馬翻越大嶔山,從背後包抄閼與的同時直逼武安。

      一夜動作,秦軍已經各自就緒,此日清晨便分兩路開始了猛烈攻城——西路五千步卒以狹窄的山道為根基,猛攻關門;東路五千步卒卻是沿著叢林岩石間的三條羊腸小道攀緣而上,要從山頭逼近箭樓。奇怪的是,秦軍在隆隆戰鼓中爬山攀城,閼與城頭竟是沒有絲毫動靜,直到秦軍的密集步卒距城頭半箭之地,尖利的牛角號突然劃破山谷,城頭及相連山頭便是萬箭夾著密集的尖角岩石暴風驟雨般撲下。秦軍本是試探進攻,心下也確實蔑視趙軍,冷不防便大是狼狽,竟硬生生被壓下山頭城牆,只一陣便丟下了一千多具屍體。

      胡傷見狀,立即下令停止攻關,親自到城下驗看屍體。一看之下,胡傷竟是大為驚訝。雖說這滾石不是特製的大型擂具,卻是硬如精鐵鋒稜閃閃的岩石,竟是比擂具殺傷力更強!再看箭蔟,竟然都是上好的精鐵穿甲兵矢,一千多具屍體除了被鋒利岩石擊中,凡中箭者竟是個個都被正正地釘在咽喉。只此一端,便見趙軍射技之精熟。

  胡傷正在思忖,幾員大將已經聞訓圍了過來憤憤大嚷,鳥!老秦人便是打硬仗的,怕甚來?打!不信拿不下這鳥關!大秦新軍所向披靡!再攻!直娘賊!破關殺光趙人!退下來的騎士們也是一片激昂大喊請戰再攻。胡傷略一思忖,斷然下令:撤回埋伏,整軍再攻!這次秦軍將士抖擻精神,分做四路攻關:關下兩路,山上兩路;關下兩路正面猛攻吸引趙軍全力防守,東西兩山各有五千騎士步卒在高山密林中攀緣而上,做奇兵襲擊。撤回的伏兵全數在漳水兩岸依山勢列成高低錯落的強弩陣,戰鼓一起,萬箭齊發,暴風驟雨般封住了兩座閼與城樓與中間木橋。

      箭雨齊發的同時,秦軍每個百人隊抬一架輕便雲梯,一聲吶喊,便衝向城下陡峭的山坡。爬城步卒也分為三路協作:三十人以輕便弓箭瞄準城頭隨時射殺露頭趙軍;二十人手持隨身攜帶的輕便鐵鏟,專門在山坡挖坑夯台護持雲梯靠上城牆;其餘五十卒身背鐵爪飛鉤,左手輕便皮盾,右手一支長劍,便是鼓勇功城。如此半個時辰,箭樓女牆橋欄後的趙軍竟是不能露頭,但有趙軍身影,遠處的強弩與城下的輕弓便同時密集射殺。

  眼見秦軍爬城,情急之下的趙軍便埋頭拋出密集岩石,弓箭手也只有匆匆轉移到與箭樓相連的山頭樹林中隱身遠射。如此一來,趙軍反擊之力便大大減弱,秦軍之騎士步卒已有五六百人率先攻上了城牆。攻城法度:軍士上城,攻方弩箭即行終止,以免誤傷。便在這城下箭雨倏忽終止之時,防守趙軍潮水般湧出,城頭便驟然爆發出山搖地動般的殺聲!秦軍士卒雖是源源不斷地爬城而上,畢竟與一體突然殺出的趙軍相比還是兵力太弱,一時間城上便是刀叢劍樹密集拚殺,秦軍士卒竟是不斷被飛擲出來,撞在城牆或山石上粉身碎骨。「強弩齊射——」胡傷怒不可遏,一嗓子喊出竟是血星飛濺。

  城下秦軍看得驚心動魄,實在料想不到趙軍戰力如此強韌。胡傷一聲將令,整個河谷竟是萬眾齊吼,不管是否在弓弩陣內,也顧不得自己的弓箭是否硬弩,都一齊奮力疾射。秦軍騎士膂力之強射技之高,本是天下一流,片刻之間,便將暴露城頭的黑紅兩方軍士全部釘死!驟然之間,山谷一片寂靜。

  胡傷雙眼血紅,嘶聲大喊:「強弩就位!再次猛攻!殺光趙人!」

  「殺光趙人!」河谷之中一片怒吼。便在此時,突聞兩邊山頭殺聲大起,從山林攀緣的兩路秦軍卻在箭樓外山頂與趙軍展開了激烈拚殺。胡傷精神大振,一聲令下,城下秦軍立即再度猛攻。一個時辰後,趙軍首尾不能相顧,秦軍終於佔領了閼與險關。查點傷亡,秦軍戰死八千,重傷三千,輕傷六千;趙軍戰死萬餘,重傷兩千餘,突圍而去者千餘人。

  如此傷亡相當之激戰,自當年司馬錯率大軍在丹水與屈原新軍交戰之後,對秦國新軍當真是聞所未聞。尤其是白起領軍以來,秦軍每戰都是所向披靡,拔城最少十座,斬首最少十餘萬,幾曾有過一命換一命的戰績?在秦軍將士看來,縱然奪得閼與,此等傷亡也是奇恥大辱!一時全軍咬牙切齒,發誓攻克武安,至少以斬首十萬的戰績班師。

  胡傷更是激憤難耐,立即下令兼程疾進攻克武安直逼邯鄲,大戰復仇。

  卻說趙奢率六萬鐵騎出得邯鄲,卻不走通向武安的大道,而是向西北方向開去,行得五十餘里,便在前出武安十餘里的一道隱秘山谷紮營。大營紮定,趙奢立下兩道軍令:其一,全體將士不得進諫軍事,違令者斬!其二,立即修築壕溝鹿砦,堅壁軍營。大軍剛剛駐紮三日,便接斥候急報:秦軍鐵騎已經越過涉城,進逼武安城下,戰鼓之聲已經震動武安城內屋瓦!便在斥候急報之時,隱隱如雷的戰鼓聲在趙奢大營竟是清晰如在耳邊,將士們竟是大起驚慌。畢竟,秦軍聲威震懾天下,趙軍第一次正面迎擊秦軍,任誰也是忐忑不安。趙奢卻是不動聲色,只讓斥候再探再報,便逕自埋首幕府沉思了。便在此時,幕府大帳外一陣鼓噪,一員大將赳赳闖了進來,激昂高聲:「武安為邯鄲咽喉,秦軍猛攻,將軍屯兵不救,軍心難平!」

  「軍令在先,爾竟違令談兵,推出斬首!」趙奢冷若冰霜,回身再補一句,「首級掛於高桿,以戒傚尤。」當這位勇猛將領的頭顱在三丈高桿上飄搖的時候,將士們當真驚愕了。這個趙奢究竟要如何打仗?明是屯兵於秦軍側後要害,若出兵猛攻,與武安廉頗守軍內外夾擊,縱不能全殲秦軍而大勝,亦當驅逐小勝,能打而不打,意欲何為?若是別將領兵,將士們也許早就鼓噪請戰了。然則這趙奢卻是以膽略聲震朝野的重臣,絕非膽怯懦弱之輩,又是受命於危難之時深得趙王器重,能乃他何?畢竟,將軍不畏死,便是個打法權宜,將士自然要聽命於統帥,不會強求主帥。但如軍旅,誰都懂得這個道理。趙軍將士儘管心中困惑,軍營中還是漸漸平息了下來。

      正在城外準備猛攻武安的胡傷,突聞斥候急報,說側後西北山谷裡駐紮了一支趙軍。胡傷大是驚訝,若這支趙軍殺出內外夾攻,還當真棘手!思忖一番,便下令先行探察側後趙軍動向,而後再定是否猛攻武安?攻不下武安事小,若被趙軍斷了後路孤軍死戰,那便是國之罪人了。胡傷縱然不是赫赫名將,畢竟也是勇略非凡,豈能權衡不來此中輕重?

  次日日暮,化裝成林胡馬商的斥候匆匆歸來,報說趙軍營地很是鬆懈,只準備防守;主將趙奢還以軍宴待他,定了六百匹林胡戰馬;談及戰事吃緊戰馬難以立即送到,趙奢竟是哈哈大笑說,我只深溝高壘,足保秦軍不克武安也,一月之後,便可送馬了。驚喜之餘,胡傷哈哈大笑:「遇此庸才,天意也!出都三五十里便屯兵山谷,還要深溝高壘,閼與武安,便是秦國的了。」

      次日清晨,秦軍便開始大肆猛攻。誰知這武安要塞卻是老將廉頗率三萬步軍鎮守,糧草充足器械精良,更兼防守得法,猛攻一日竟是毫無進展。胡傷便改變戰法,下令一支兵馬燒燬涉城糧倉,引誘趙軍來救,於山野間以精銳鐵騎殲滅趙軍。誰知這老廉頗卻是穩如泰山,任你百般挑釁,總是不出城決戰。如此旬日,竟是相持不下。胡傷本當退兵,可一想到閼與慘勝便怒火難平,與幾員大將一商議,便決意攻陷周邊小城威逼武安,吸引趙軍從中山回援,至少大戰一場斬首十萬以報閼與之仇。

  倏忽之間,胡傷大軍便在武安城下耗過了二十八天。

  便在此時,側後趙軍突然出動了。這日暮色,趙奢下令全軍偃旗息鼓戰馬銜枚兼程疾進直抵閼與,憑險切斷秦軍歸路。近月休整不戰,趙軍自是體力充盈,在狹窄山道牽馬急行竟無一人落伍,沿途只歇息兩次冷餐乾肉,次日黃昏時分便生生趕到閼與關背後的谷口當道紮營,立即緊急修築壁壘壕溝。

  趙奢大軍一出動,胡傷便接到了急報,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立即派出特急飛騎,下令前出三十里的涉城八千鐵騎尾追趙軍,城下主力大軍隨後回軍,全力吞滅趙奢六萬人馬。秦軍果然勇猛神速,雖然在軍令之後立即拔營啟動,已經比趙軍慢了兩個時辰,及至一夜一日之後,竟已是銜尾追來。趙軍壁壘剛剛就緒,谷口已經是戰鼓隆隆,秦軍騎士全部下馬結陣,黑壓壓向卡在谷口的趙軍壓來!

      便在秦軍前鋒將要到達時,一名年輕軍吏疾步趕到了主將大旗下,高聲自報姓名許歷,請求稟報自己的軍事謀劃。趙奢沉著臉一招手,「說吧」,便將他領進了臨時軍帳。許歷急促道,「秦軍驚怒而來,其勢正盛,我軍急需厚陣而敵,否則必敗!」趙奢正色點頭,「正當如此」。立即緊急下令:全軍變為三道防線!許歷一拱手,「我犯軍令,請受斧鉞。」趙奢卻微微一笑,「這卻要等趙王下令了。」許歷慨然振作又是一拱手:「將軍留意:北山制高,先占北山者勝,後攻者敗!」趙奢一瞄對面黑黝黝山勢,立即高聲下令:「前軍一萬,急赴北山堅壁設防。」

      趙奢大軍堪堪就緒,胡傷大軍恰恰黑雲般從北邊山谷壓來。一看情勢,胡傷便知卡在身後的這座山頭是要害所在,佔據此山便進退裕如,不佔此山便被趙軍前堵後截進退失據。火把之下,胡傷一聲大喊:「左軍兩萬,攻下北山!」此次北上之秦軍,都是久經戰陣的精銳騎士,無論兵將,一看大勢便知是面臨危局的絕地之戰,頓時山呼海嘯般一陣吶喊,潮水般兩面攻來:胡傷親自率領中軍主力猛攻正面趙軍,左軍兩萬同時猛攻北山趙軍。

  山谷中火把成海,戰鼓如雷,殺聲震天。戰國之世兩支最為強悍的大軍第一次正面碰撞,在狹小的山谷展開了勢均力敵的浴血搏殺!三個時辰過去,秦軍竟被漸漸壓縮到南谷北山之間不足三里寬的山谷之中。這時,兩軍都是筋疲力盡死傷慘重屍體纍纍了。按照戰場傳統,這仗無論如何也要到天亮後再打了。胡傷渾身鮮血,心下卻是清楚,嘶啞著聲音下令:「趙軍戰力已疲。休整半個時辰,鼓勇血戰!一舉突圍!」

      誰知便在秦軍草草包紮傷口整頓馬具準備做最後的血戰的時刻,山谷間卻是天崩地裂般一陣雷鳴戰鼓混著嘶啞的吶喊,趙軍竟從谷口與山頭猛烈地壓了下來,紅色衣甲紅色火把渾身醬紅的鮮血,恍如連天徹地的血色河海兜底翻了過來!如此氣勢,有天下「銳士」名號的秦國新軍也是大為震驚了。

      本來,秦軍的半個時辰休整便接著發動突圍血戰,已經是匪夷所思的連續勇猛廝殺了,趙軍卻竟是一刻不停地連續猛攻撲來。普天之下,何曾見過如此血戰三個時辰猶能雷霆猛攻的大軍?倉促之間,不待胡傷將令,秦軍殘餘三萬餘人便是驚雷般炸開,轟然迎擊了上去。曙光冒出東方山巔時,閼與山谷終於平息了下來。

  斥候飛報邯鄲,趙惠文王大喜若狂,立即頒下詔書:舉國大酺三日!接著便派出平原君為犒軍特使奔赴閼與,一則犒賞將士,二則與趙奢一起重新部署閼與防守。旬日之後,平原君差飛騎回報:趙奢所部班師東來,平原君親率五千步騎留守閼與,請趙王作速調遣兩萬兵馬前來閼與接防。惠文王不禁大為困惑,五千人馬是平原君帶去的,意在補足閼與兵力,如何便只有這五千人馬留守而趙奢竟不能增兵?且還須平原君親自涉險做留守大將?閼與守軍加趙奢所部便是八萬,縱有傷亡,何至不能留守一兵一卒?惑則惑之,惠文王還是立即向鎮守武安的廉頗下詔:作速派出兩萬精銳開赴閼與接防,替回平原君。

  次日清晨,惠文王親自率領一班大臣出西門三十里隆重迎接趙奢大軍,不想直等到日暮時分,官道上還不見人馬蹤跡。便有大臣建言,王體為國命之本,不妨先回邯鄲,留下幾名大臣郊迎便了。年輕的惠文王卻是執拗,將士用命,本王便受一宿風寒又能如何?竟當即下令紮營過夜。次日又等得大半日不見蹤跡,大臣們便心下疑惑:不對也,閼與班師原本只兩日路程,如今已是平原君飛書到達之第四日,趙奢班師之第六日,縱是遲緩亦當有個斥候信使,這茫茫石沉大海一般,便不禁令人心驚肉跳起來。正在大臣們要群諫趙王回邯鄲時,遙見官道上一匹快馬背負夕陽飛來,顯然便是趙王派出的飛騎斥候,遙遙便是一聲高喊:「到了!閼與將士到武安了——」惠文王立即飛身登車:「起快車!武安!」

  四馬青銅軺車隆隆飛出,身後大臣馬隊便風一般跟上。一路飛馳,眼見武安城樓遙遙在望,才看見官道中一片蠕動的黑點。軺車旁斥候揚鞭一指,趙王,那便是趙奢將軍!惠文王不禁愣怔了,尋常班師都是旌旗飛揚金鼓大作,如何目下卻是如此景象?心下一緊腳下一跺,輕便王車便嘩啷啷風馳電掣般飛了出去。

  暮色蒼茫之中,絡繹不絕而又散亂不整的片片紅點兒,艱難而又緩慢地蠕動在血色的黃昏裡。千奇百怪的枴杖,淤滿醬色的甲冑,襤褸飛揚的破衣,在額頭淤血大布中散亂飄飛的長髮,拖在地上的木架上的重傷號。奇怪的是,便是如此一支隊伍,卻沒有一聲些許的呻吟,人人臉上竟都溢滿著疲憊的笑容。儘管腳步是那樣的緩慢那樣的遲滯,然則那緩慢從容的步態,卻使任何人都相信他們不會在中途頹然倒下。

      青銅王車緩緩地停在了道中,年輕的惠文王一陣愣怔,趙奢呢?如何沒有他的身影?心中猛然一沉,惠文王便逕自跳下軺車大步匆匆地走了過去高聲問道,趙奢將軍何在?為首一排肩背繩索的血人緩緩散開,雖然艱難卻也算整齊地拱手肅立,一個吊著胳膊的將領一指拖在地上的木架,便是一聲哽咽。惠文王大步驅前,卻見一個渾身帶血面目不清的人躺在木架上,兩條腿被布帶牢牢綁縛在鏤空的木架上,竟是聲息皆無。

      「稟報我王,將軍雙腿劍傷六處,胸前三處,右眼中一箭,昏迷三日。」驟然之間,惠文王雙眼模糊,不禁便跪地抬起木架一頭顫聲道:「上王車!」木架上得王車,鋪墊好厚厚的毛皮,惠文王便跳上車轅高聲下令:「大臣軍兵全體下馬步行看護,車馬讓於傷兵,本王先行送將軍還都!」說罷一抖馬韁,竟是親自駕車轔轔疾去。

      次日清晨,趙奢餘部一萬餘人終於回到了西門。邯鄲萬人空巷夾道肅立,看著傷痕纍纍渾身浴血的將士們緩緩走過,竟是靜得唯聞喘息之聲。

      直到將士們進入王宮車馬場接受封賞犒勞,山海般人群才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趙軍萬歲!」「萬歲趙奢!」

      便在這一日,惠文王趙何親自宣讀詔書:田部令趙奢秉承先王胡服騎射之神勇戰力,為天下首次大敗秦軍,功勳如河嶽泰岱,封趙奢為馬服君,封地百二十里。軍吏許由臨危襄贊有功,破例擢升國尉之職。其餘將士,戰死者加爵三級,生還者晉爵兩級,其家口一律免賦三年。一時趙國朝野歡騰,竟是比滅了中山還高興十倍。

  閼與之戰的結局消息飛快地傳開,天下頓時驚愕嘩然。

  大國小國,誰都知道趙國在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有了另一番氣象,然則這番氣象究竟意味著何等實力,卻始終是一團迷霧莫測高深。雖然有北驅三胡西滅中山,但人們對趙國的實力依舊是不以為然,大都以為目下之趙國,充其量堪堪與魏國匹敵罷了。閼與血戰之前,要說趙國堪與秦國對抗,任誰都會哈哈大笑一通了事。畢竟,這種吞併蠻夷的戰功連燕國也曾經有過,並不意味著真正具備了與中原強國對抗的實力。然則,閼與血戰的消息傳開,各國卻頓時為之變色!

      如今大爭之世,一個秦國已經令天下吃盡了苦頭,再來一個比秦國還要生猛狠勇的趙國,大國小國如何不若芒刺在背?自從秦國商鞅變法以來近百年,秦國新軍幾層有過如此敗績?更要緊的是,目下秦軍之戰力正在顛峰,各國無不畏之如虎,奪魏國河內三百里、楚國南郡六百里,天下無敢攘臂而出者何也?還不是畏懼秦軍之鋒銳無匹,畏懼白起之大戰威力?可恰恰便在秦國風頭最勁的當口,趙軍竟是泰山石敢當,硬是以勇猛拚殺全殲秦軍精銳鐵騎八萬,聽著都讓人心驚肉跳!

      惶惶之餘,山東大國便紛紛開始了新一輪縱橫奔波:燕國是趙國老冤家,生怕趙國趁燕國新敗之機北上了結老賬,便匆忙到鹹陽秘密結盟,畢竟,能抗住趙國的還只有秦國;齊國雖則新勝,卻是元氣大傷,對趙國的咄咄逼人更是怨之甚身,便也派出特使趕赴鹹陽結盟,以備趙國萬一攻齊,便只有依靠秦國為援手;魏韓與趙同屬三晉,相互間雖是恩怨糾葛,利害人事世族間卻更是盤根錯節。更重要的是,三晉之「鄙秦」最甚,但有合縱抗秦,三晉都是事實上的主力。如今趙國強大起來,魏韓兩國立即與趙結盟,魏國要借趙之力奪回河內,韓國要借趙之力抗秦蠶食;唯餘一個楚國舉棋不定,單獨抗秦抗不住,聯結昔日「弱趙」又覺大邦尊嚴有失,竟是躊躇再三而不能決,幾乎是半年搖擺,最後還是對秦仇恨難消,終於北上於趙國秘密結盟了。

  至此,天下戰國格局便又是一變:兩大同盟隱然形成,一邊以秦國為中心,一邊以趙國為中心,開始了較之早期合縱連橫更為酷烈的爭戰。以閼與如此一場小戰,竟引起天下如此動盪,而使戰國重新生出組合,這卻是任誰也始料不及的。

  便在這奔波動盪的時刻,秦國卻是夢魘般的沉默。

  當河內快馬軍使報來胡傷大軍全軍覆沒閼與的消息時,第一個接到軍報的丞相魏冉頓時手腳冰涼,竟癱在了書案前動彈不得。默然半個時辰,魏冉畢竟定力過人,撐持著不時瑟瑟發顫的兩腿登車出府了。秦昭王便在鹹陽宮,他卻不想將消息先告這位外甥秦王,若見秦王,他便是總攝國政的權臣之身,必得有個說法,那種請罪式的難堪對於魏冉是無法忍受的;而在太后面前,他卻是奉策者,事實上攻趙之策也是宣太后最終拍案定策的;更要緊的,當然是太后最有主見,只有太后定了大主意,他才能擺佈得開。

      雖則如此,到了章台,魏冉還是遲遲不敢踏進那片青綠的竹林。驟然之間,他覺得自己老了,那種風火雷霆般的氣勢竟在此刻不知不覺間悄悄瀰散了。驀然想起白起的特急羽書,他竟是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悔之晚矣!良久佇立,他終於鼓足勇氣走進了竹林,踏上了干欄上的木梯。

      「丞相來了,坐。」午覺方起的宣太后點著竹杖,竟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魏冉默默就座,卻不知如何開口。「甚時學得老到坐功?」宣太后笑了,「想與老姐說私己話麼?由得你了。」只要不是正式議事,太后對魏冉從來都很是寬和。

  「太后,」魏冉一咬牙道,「胡傷敗了。」

  「如何個敗法?」一道陰影倏忽掠過宣太后富態紅潤的臉膛,「胡傷回來了?」魏冉粗重地歎息一聲,黑臉脹得通紅:「胡傷戰死,八萬鐵騎全軍覆沒——」「你?你說甚?再說一遍!」尖銳一聲,宣太后竟驟然站了起來。

  「老姐姐,魏冉有罪!」魏冉一頭砸在大青磚地上。

  「噹啷!」一聲,竹杖砸在藍田白玉長案上,宣太后軟軟地倒在竹蓆上,臉色蒼白得與頭上的白髮融成了一片。「太后!快!太醫何在?」魏冉大急,吼得山鳴谷應。

  太陽落山時,宣太后才悠悠醒了過來。秦昭王也匆匆趕來了。一看那陰沉的臉色,魏冉便知道這位國王肯定也得到了緊急軍報。然則,看著躺臥在竹榻驟然蒼老疲憊得風燭殘年一般的宣太后,兩人卻誰也沒有說話。良久默然,宣太后夢囈般嘟噥一句,白起,白起回來了麼?秦昭王連忙躬身道,羽書已到,白起正在星夜趕回!

  宣太后的眼角緩緩滲出了一絲細亮的淚水,明日都來章台,我有話說,都忙去了,不用人陪我。秦昭王看一眼魏冉,一句話沒說便走了。魏冉一直木然地跪坐著,此刻要起,卻覺得兩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強咬牙關猛然起身,竟是轟隆光啷地跌倒在玉案上。宣太后嘴角一抽搐,老了,你也挺不住羋氏了。聲音雖小,卻是地道的楚音,魏冉竟聽得分外清楚。驟然之間,魏冉心中一抖,竟一挺身神奇地站了起來,但有魏冉,便撐持得羋氏!一句說罷,竟赳赳大步地走了出去,沉重急促的腳步聲竟將一座干欄震得簌簌索索。

      宣太后起來了,扶著那支青綠的竹杖,緩慢地搖下了干欄,搖出了竹林,搖到了與火紅晚霞融成一片蒼茫暮色的松林草地中。這胡傷如何便能敗了呢?八萬精銳鐵騎啊!秦軍只有三十多萬,騎兵只有十餘萬,一戰淨折八萬,強秦八十餘年可當真是聞所未聞也。秦國軍法:無端敗軍者斬刑不赦!何謂無端?廟堂之策無誤而大將戰法有失也。攻趙之戰全軍覆沒,可謂秦軍大恥。算不算得胡傷「無端」戰敗呢?尋常看來,當是胡傷之罪了。趙欲滅中山,秦欲奇襲而迫使趙國回兵,以保秦國河東屏障。如此定策,難道有錯?沒有啊,確實沒有。那麼,胡傷八萬將士有錯?能攻下閼與險關而直逼武安城下,便說明一個道理:只要此仗打得,任誰只能這樣打。最終全軍戰死,非將之過也。如此猛勇慘烈,縱然天地鬼神亦當為之變色。

      身為一國攝政太后,何忍將髒水潑向八萬忠勇將士的墓碑?何忍玷污他們身死異鄉含恨遊蕩的魂靈?哪麼,究竟錯在何處呢?宣太后搖搖雪白的頭嘟噥了一句楚語,毋曉得山鬼招魂了?荊楚人多敬山鬼,連大詩人屈原都專門寫了《山鬼》長歌。楚人都說,但進大山迷路,便是山鬼迷了你的魂靈,分明你走得沒錯,腳下卻偏偏走錯,由不得你也!如此說來,閼與之慘敗便是天意了?上天要是存心讓你出錯,縱然聖賢又能如何?呸!宣太后慘淡地笑了,如此山野怪談方士之說,你卻信了?你縱然信得,老秦人難道也信了?天下戰國難道也信了?掩耳盜鈴,羋八子何其蠢也。

  仔細想來,眾皆昏昏我獨醒,還得說白起了得,兵家大勢拎得清!若無白起羽書,這閼與之敗豈非便要冤屈了八萬秦軍銳士?豈非要湮沒了我等一干君臣的昏庸錯斷?秦之強,在於法行如山,閼與之慘敗若對朝野沒個交代,這老秦人喪子之悲憤豈能平息?一班老秦大臣又豈能不聞不問?話說到頭,若得秦國不離心離德,便得在她羋八子與秦王魏冉三人之中出得一人承擔罪責。秦王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正在盛年之期,又不親自主政,他縱然願擔罪責,又何能服人之心?丞相魏冉是自己的嫡親弟弟,撐持國政三十年,功勳卓著,然則其性也暴烈其行也霸道,若由他承擔罪責必定是大快人心,然則,豈非也意味著要將他置於酷刑死地?魏冉一死不打緊,入秦的羋氏三千餘口,卻有何人護持得渾全?面對著血紅色的沉沉落日,宣太后猛然打了個冷顫。

  次日午後,秦昭王與魏冉白起分別同時到了章台干欄雲鳳樓。令三人驚訝的是,大廳竹榻前第一次掛起了一道黑紗,兩邊站著兩個目光炯炯的侍女,三張長案卻離黑紗近在咫尺,完全不是尋常時日的擺置。三人一陣愣怔,便是同聲拱手:「參見太后。」黑紗後傳來宣太后蒼老的聲音:「都坐了。只聽我說,任誰無須多言。」

  「遵太后命!」三人竟都覺得有些不安起來。

  「第一件事,閼與慘敗,罪在羋八子錯斷大勢。」宣太后的聲音竟是清晰異常,冰冷得令人心跳,「秦王未涉國政,丞相亦未力主,羋八子利令智昏,是為國恥也。秦法昭昭,不究大敗之罪,不足以養朝野正氣,是故即頒《攝政太后罪己書》,以明戰敗之罪責。」「母后!」秦昭王一聲哽咽,目光卻飛快地瞄過了魏冉。

  魏冉緊緊咬著牙關,唇間一縷鮮血竟哧的噴出,卻硬生生沒有說話。

  「秦王少安毋躁。」宣太后的話語第一次乾淨得沒有絲毫的家常氣息,「第二件,武安君白起,國難不避艱危,強勢獨能恆常,沉毅雄武,國之干城也。終白起之世,秦王若有負於武安君,人神共憤之,朝野共討之。」「娘啊!」秦昭王一聲哭喊,便是號啕大哭,「娘親正當盛年,何得出此大凶之言!」呼地起身便撲向竹榻。兩個侍女卻同時一個箭步便架住了秦昭王,太后有令,任誰不得觸動黑紗!秦昭王更感不妙,掙扎著嘶聲哭喊:「娘啊,你我母子共為人質,情如高天厚土,娘何能捨嬴稷而獨去了!」

  「嬴稷!」卻聽宣太后冷冷叱責,「你已經年屆不惑之期,如此狂躁,成得何事?你只說,方才正事,可曾聽得進去?」「娘!」秦昭王一聲哽咽,卻又立即正色道,「嬴稷但有人心君道,何敢自毀干城?」「便是這個道理。」宣太后平靜冷漠地聲音又緩緩傳來,「第三件,八萬鐵騎為大秦烈士,當設法全數運回屍身,務使忠勇烈士魂歸故里。」「太后,」白起第一次哽咽了,「此事白起一力為之,太后寬心便是。」宣太后長長地歎息一聲:「最後一件:對趙戰事,悉聽武安君白起決之,秦王與丞相唯秉政治國,毋得,攪擾——」猛然,黑紗後傳來沉重的一聲喉結咕嚕,動靜大是異常!

  三人覺得大是不妙。白起一個長身便甩開了兩名侍女,幾乎便在同時,也一手扯開了黑紗。便在這驟然之間,三人面色蒼白,踉蹌著竟是一齊跪倒——素淨的竹榻上,跪坐著一身楚人裝束的宣太后,鵝黃明艷的長裙,雪白的九寸髮髻,胸前掛著兩條晶瑩圓潤的紅色玉珮,雙手肅然握在肚腹前,一口雪亮的短劍插在腹中,鮮血瀰漫滲透了竹榻下的白色絲綿大氈,竹榻邊搭著一方白絹,赫然便是鮮紅的四個大字「自刑謝國」!

  「咚!」的一聲,秦昭王撞倒在案前昏了過去。

  夜幕降臨了,無邊的林海濤聲淹沒了整個山原。章台的所有燈火都點亮了,小山一般的乾松柴圍住了秀美的干欄雲鳳樓。午夜時分,魏冉舉起了一支粗大的火把,丟進了松油津津的柴山,轟然一聲大火沖天而起,整個山原竟是驚心動魄的血紅。三月之後,宣太后的隆重葬禮在老秦人的萬般感慨唏噓中結束了,秦國朝野終究是平靜了下來,對趙國的仇恨也由舉國喊殺化成了一團濃濃的疑雲——如何在驟然之間趙國便強大得足以硬碰硬地打敗秦國?強敵便在鄰里,秦國卻渾然不覺,毛病究竟出在了何處?目下趙國實力究竟有何等強大?趙軍戰力若都像趙奢之軍一般悍猛無匹,老秦人又當如何?

  月餘之間,鹹陽宮便連續舉行了十幾次朝會,秦昭王定下音準:「只議內事,不涉邦交。」竟是將朝野疑雲一囫圇掩埋起來。丞相魏冉重新振作,每次朝會後都要頒行幾道丞相令,隨後便立即派出幹員督察推行,兩三個月下來,國政民治便是井然有序熱氣騰騰。老秦人彷彿又回到了孝公商君變法時期,鱉足了一股勁勤耕奮兵,嘴上卻甚也不說。

  然則,細心的朝臣吏員卻都覺察到了一個異象:自宣太后葬禮之後,在國人心目中最有份量的武安君白起竟是一次也沒有露過面。熟悉白起秉性者的將士國人都說,白起但沉,必有大舉,等著吧,大秦國不會爬下的。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24 AM

第四節 茫茫邊草 雲胡不憂


  秋風蕭瑟的時節,一支商旅車隊轔轔駛進了河內郡東北端的安陽要塞。

  安陽原本是魏國城邑,叫做新中。白起奪取河內郡,秦國便將這座要塞改名為安陽。這安陽正在洹水南岸,北出洹水百餘里便是邯鄲,歷來都是魏趙秦韓通商之樞紐,自然也是兵家垂涎之關梁。這支商旅進了安陽便安下了大本營,專門做起了販馬生意。戰國之世,河東汾水地帶的駿馬很是有名,被天下呼之為「趙馬」。趙馬雖則不如陰山胡馬那般雄駿高大,卻是個頭適中奔馳耐久,很得中原各國的青睞。不出戰馬的江南吳越楚三國,更是以大量買趙馬為急務。這支商旅人楚語楚衣,顯然便是楚國馬商。旬日之後,這支商旅便分做三路進入了趙國:西北路河東,東北路邯鄲,北上一路竟直奔雲中九原。進入趙地,這三路商旅便星散流雲般化開,滲到趙國的角角落落去了。過得不久,便有絡繹不絕的駿馬從趙國進入安陽。奇怪的是,馬商但入安陽,卻從來不住楚國商社,而總是住進靠近官府驛館的一家小客棧。每到夜晚,這些馬商便必到驛館,而驛館的燈火也便常常通夜長明。住得三兩日,馬商們便又北上了,一旦回來,又是如此。倏忽之間,這支商旅便在安陽駐紮了兩個春秋。

  兩年之後的中秋,秦昭王會同丞相魏冉並一班重臣在章台舉行了秘密朝會,議題竟是只有一個:聽上將軍白起通說趙國詳情,議定對趙長策。秘密會商整整進行了三日,末了秦昭王竟是慨然一歎:「若非趙雍心血來潮,大秦國便真正難過也!」終於,趙國二十餘年強大的面紗被揭開了。

  趙國的強大,還得從趙雍即位說起。

  這趙雍,便是後來威名震動天下的趙武靈王。趙雍即位時,正是秦惠王十三年,也就是秦國稱王的那一年。趙雍之勇略,原本便為列國所知,惟其如此,他的即位便為天下矚目,各國都忐忑不安的注視著趙國。然則,一年一年的過去了,趙雍卻絲毫沒有動靜,一直到了第十九年,趙國依舊在沉沉大睡。其時燕昭王任用樂毅的變法強燕已經開始,秦昭王也已經從燕國回秦即位,齊國已經成為不可一世的超強戰國。當此之時,秦國主少國疑似乎已經黯淡,楚國懷王昏聵已無伸展之力,魏國萎靡不振,韓國堪堪自保,唯餘燕齊趙三國大有變數。然則,趙雍十九年沒有響動,誰還能將趙國再放在心上?要說春秋楚莊王初期沉淪,也不過十年不鳴,而後便是一鳴驚人。趙雍果真勇略,何至十九年不鳴?要將一個十九年默默無聞的戰國君主看作深謀遠略,任誰都會不可思議的。大戰連綿,爭端迭起,十九年踏不進中原一步,指望天下正眼看你?於是,列國便漸漸有了公議:趙雍庸才,原是天下人走眼也。公議瀰漫,眾口鑠金,戰國目光便齊齊的聚向了齊燕兩國,對趙國竟是不屑一顧了。

  然則,恰恰便在這第二十個年頭,趙雍竟使天下轟然炸開!

  哈哈,趙雍智窮才竭,竟要沐猴而冠穿胡人衣裳了。還要學胡人輕兵騎射?甘心做胡人子孫算了,當真華夏恥辱也!一片嘲諷戲謔嬉笑怒罵,列國君臣竟連正經評議一番的心思都懶得去花,誰卻要去循戰國之例派出特使探察了?於是,一場後來使天下戰國目瞪口呆的巨變,竟是在任誰也不在意的情勢下悄悄發生了。

  事實上,趙雍從一即位便開始了異乎尋常的謀國奔波。

  趙肅侯留下的趙國,是一個內憂外患交相迫的危邦。先說這外患。全局看戰國之世,可以說沒有任何一個大國沒有外患。然則基於地緣存在的獨特性,外患的嚴重程度卻是有巨大差別的。譬如秦國,秦惠王之後,西部北部的戎胡之患便大為減輕。在秦昭王奪得魏國河內郡與楚國南郡,又大力反擊北地、上郡的匈奴胡人部族之後,秦國的外患幾乎全部消除,所有的對外大戰都是基於大爭天下而發。南部楚國在吞滅吳越之後,外患便只有西北的強秦與東北的齊國。濱海之齊國,西有宋國魯國薛國衛國等小邦隔開中原大國,也只有與北燕南楚互為外患而已。中原腹心的魏韓也只有秦楚齊三大國構成外患,卻沒有北地胡患。縱是燕國,在燕昭王平定遼東之後,東胡之患也全部流竄轉移到了趙國頭頂,燕國的外患也只有齊趙兩個夙敵了。

  惟有趙國卻是特異,非但有中原戰國的大爭外患,亦有中原各國已經消除或大為減輕的胡患,當真可說是外患層疊!具體說,這時的趙國北有三胡(東胡、林胡、樓煩),西有中山與強秦,東北有老冤家燕國,東有咄咄逼人的強大齊國,南有同根相煎百餘年的魏韓兩國,實在是強敵環伺危機四伏。而在所有的外患中,北地胡患對趙國威脅最大,以天下棋語說,便是「急所在胡」。其所以如此,在於秦國強大之後,將西部戎狄的「不臣」部族與北地、上郡的遊牧匈奴以及林胡樓煩已經全數驅趕出境,這些戎狄匈奴胡人部族便聚集於陰山草原及其東北部大漠,佔據了包括九原、雲中在內的廣闊地帶,直接壓在了趙國雁門要塞的頭頂。與此同時,東胡部族在丟失遼東根基之後,也遷徙到西北草原大漠,壓在了趙國正北的代地。然則,更急迫的還是趙國的兩大胡族夙敵——林胡與樓煩。林胡也叫做澹林,是長期遊牧於雁門關北部山地草原的強悍部族。樓煩則是長期遊牧於秦國上郡與雁門南部山地的強悍部族,丟失秦國上郡根基,便舉族北遷到趙國代地雁門之間,與林胡一起構成了趙國的肘腋大患。其所以是肘腋大患,便在於這林胡樓煩有一個共同處,便是精於騎射動如颶風,經常出其不意地攻陷城堡掠奪財貨人口牛羊馬匹,偏偏卻是極難捕捉,即使費盡心力咬住了也無法給予重創,更不用說聚而殲之了。趙國其所以始終在北邊駐守十萬大軍,且始終無法將這十萬大軍投入中原爭霸,根本因由便在於強大的胡患始終不能稍減。趙國其所以民窮財竭,極大的原因便是三胡部族經常的閃電式的掠奪。就大勢而言,這時的趙國邊患實際上便是整個華夏的邊患。換句話說,就是西北兩方之遊牧部族,自春秋以來對整個華夏的威脅,此時都聚集到了趙國頭上。

  單有外患還則罷了,凝聚朝野全力反擊便是。偏偏趙肅侯之後的趙國又是世族分治山頭林立,凝聚國力卻是分外艱難。更有特異處,趙氏部族在春秋晉國時期便是天下赫赫大名的領軍部族,幾乎是代有名將精兵,更在長期抗禦胡患中形成了世族獨自成軍的傳統;三家分晉之後,趙國朝局的變動便瀰漫出一種強悍的國風——以各方軍力強弱定權力格局,政變殺戮之頻仍居列國之首,國君稍弱便有傾覆之危!歷經趙成侯、趙肅侯兩代,雖則稍有好轉,但依然發生了幾次大的軍爭式政變,最慘烈者便是趙雍親自發動的剿滅叔父奉陽君而還政於父親趙肅侯的政變。政變但起,便難禁殺戮。那次殺了叔父奉陽君合族三千餘口,留下的朝局創傷猶在。未及理順,父親趙肅侯便撒手歸天,國政裂痕直是烏雲壓頂,趙雍如何不憂?當次之時,又何敢輕動?

  如此這般,便是年輕的趙雍所要面對的嚴酷格局。

  即位後的次日夜裡,趙雍獨自駕著一輛四面垂簾的緇車來到將軍肥義的府邸後門。肥義是趙肅侯的能臣幹員,年逾五十,官職卻只是一個五大夫爵位的邯鄲將軍。趙雍做太子時便以肥義在邊地的軍中實力為根基,發動了對奉陽君的滅門奪政之變。按理說,肥義功勳顯赫當大為擢升,可趙肅侯卻偏偏一直沒有晉陞這個實力派老臣,肥義竟也絲毫沒有怨憤之情,依舊忠於國君,不黨附任何世族山頭。對新君趙雍的夤夜密訪,肥義也沒有任何驚訝,只淡淡一笑,便將趙雍領進了書房密室。

  「邦國危難,請將軍教我。」趙雍便是深深一躬。

  「君侯在上,安敢言教。」肥義扶住了趙雍坐入案前,自己卻依舊站著,「肥義姑妄言之,君侯姑妄聽之。趙有三難:朝局不安,中原虎視,胡患壓頂。臣以三策對之:柔韌安內,示弱中原,力除胡患。如此做去,若得大局安定,再圖一展抱負。是否可行,君自定奪也。」雖則謀劃如故,卻隱隱然透著一種局外人的淡漠。

  趙雍雙眼炯炯發亮:「將軍為國之長劍,可否為趙雍制衡朝局?」

  「但在其位,必謀其政。」肥義神情肅然。

  趙雍哈哈大笑:「國之利器,自當高懸於廟堂之上也!」

  次日朝會,趙雍立即當殿下詔四道:其一,將軍肥義著即爵加上卿,擢升左司過兼領柱國將軍,職司糾察整肅國政,右司過兩臣著肥義舉薦定任;其二,中府丞周紹擢升太子傅,輔佐太子趙章修習國事;其三,趙禹、趙燕、趙文為博聞師,訾議國政;其四,朝中凡八十歲以上之老臣,皆受「國老」名號,每月由國府致禮撫慰,可隨時進言督察國政。

  四道詔書一下,大臣們竟是百味俱生莫知其所。這設立司過大臣並命肥義領職一事,世族大臣們便是惴惴不安。且不說這肥義本來就是個唯國君馬首是瞻的硬骨頭,僅做了個柱國將軍就敢突襲攻滅手握重兵的權臣奉陽君,世族大臣們已經是如芒刺在背了;如今肥義竟驟然爵加上卿,頭頂上再有兩級(侯、君)便到人臣之極!加爵還則罷了,肥義畢竟也是赫赫名臣,趙肅侯未加重用本來就是留給趙雍的,大臣們誰個看不出此中奧秘?可新設如此一個「司過」大臣,還要兼領邯鄲軍政手握三萬精銳步騎,這分明便是國君要以睜得硬眼的肥義震懾朝局了。雖說各據實力的世族大臣們也未必人人都有叵測之心,但對新君這上手便嚴加防範畢竟是老大不舒坦。然則又能如何?整肅朝政不是該當的麼?趙國多內爭,誰都嚷嚷要凝聚朝野消弭邊患,當此之時,設立司過大臣以糾察內政,又能以何等理由反對呢?還有,這太子傅歷來都是世族重臣領銜,外加一個飽學之士。如今卻擢升一個執掌王室典籍的中府丞周紹獨領。周紹雖不若肥義那般令人如芒刺在背,卻也同樣是個只認法度死理的老倔頭。此前大臣們就聽說,趙雍親訪周紹試探,這老倔頭便耿耿地噘著山羊鬍鬚說,立傅之道六,君若守之,老夫當為也。趙雍問六者何也?這老倔頭說,知慮不躁達於變,身行寬惠達於禮,威嚴不足以易於位,重利不足以變其心,恭於教而不放縱,和於臣而不偽言,此六者,傅之道也。王若不守,臣之恥也,何敢為之也?沒想到,趙雍竟是坦然允准,當真讓這老倔頭做了太子傅。大臣們都明白,這「六道」分明便是這老倔頭的開價,尤其那三四兩道——威嚴不足以易於位,重利不足以變其心!分明便是告誡趙雍,他只認太子傅職責法度,不認國君威權。如此一個油鹽不浸的老倔頭做未來國君的老師,誰個心裡卻舒坦了?然則又能如何?為太子延聘老師,歷來是半私半公之事,周紹又是名節赫赫,能反對麼?

  若說前兩道詔書讓世族大臣們不快,後兩道便是頗得人望了。

  博聞師也是新設,趙禹、趙燕、趙文三人都是年過六七旬的卸職元老,能訾議國政,自然強如閉門閒居。而年過八旬的十二位元老也都成了「國老」,也都能進言督察國政,可謂殊榮加身。每一老身後都是一大族,舒暢者又豈止一人也?更要緊的是,世族大臣幾乎都在中年之上,人皆有老,眼見博聞師與國老便是老之所歸,誰又不暗自慶幸?在強悍實在的趙國,歷來是老臣受冷落,但不能馳騁沙場,在國便是失爵失位,縱有子孫承襲,老臣自己卻未免淒涼。而今竟有一抹亮色照拂暮年之期,能獲高爵而安享晚境,不亦樂乎?安定了朝局,趙雍正欲北上視邊,卻有魏王特使飛車邯鄲,一力邀趙雍加盟「五國相王」大典。這「五國相王」是魏惠王為主盟的邦交大典,邀韓、宋、趙、燕、中山五國,在魏國主持下一起稱王並相互承認對方為「王國」。魏國本來早已經稱王,此舉完全是老魏惠王想操持天下大局重振魏國聲望的別出心裁之舉。

  「趙為弱邦,無其實,不敢處其名也。」趙雍對特使分外恭謹,回書也只是如此一句。魏國特使大為驚訝,回報大梁,說趙雍已經下詔朝野:國人稱他為「君」,比「侯」還退了一步,不可思議!魏惠王卻是哈哈大笑:「少見多怪也!趙國本弱,趙雍知其弱,有何不可思議了?」從此,中原列國便瀰漫出一股「弱趙四等」的口風,譏諷趙國竟在王、公、侯三等邦國之後自甘稱「君」,隱隱然便覺得趙國只怕是當真不行了。否則,在強勢洶洶的戰國之世,向來咄咄逼人強悍張揚的趙國如何肯滅了自己威風?風聲傳來,趙雍卻是輕蔑地一笑,便到國中巡視去了。

  這一去竟是兩年,趙雍踏遍了趙國的每個角落,對趙國山川形勝與生民之艱難終究算是瞭如指掌了。第三年趙雍回到邯鄲,立即與肥義等一班重臣商討在趙國變法,謀劃半年之後,趙國的變法終於開始了。趙雍給變法定的大要是十六個字,「不觸封地,整肅吏治,廢黜隸農,行新田制」。也就是說,在不根本觸動世族封地制的情勢下,大力整肅國政,廢除奴隸制,推行已經成為戰國主潮流的自由買賣土地制,激發國人勤耕奮戰。因了不觸動封地,所以變法便得到了世族大臣的一致擁戴,而庶民與隸農官奴則更是歡呼雀躍,朝野同心之下,趙國的變法竟是水波不興,幾乎沒有引起列國的多少關注,便平穩地在七八年間完成了新法之變。從戰國大勢看,趙國的變法除了不能與秦國的商鞅變法相比外,力度與廣度均超過了其餘五國。當此之時,變法已經是天下大潮,魏、楚、韓、秦、齊五大戰國均已先後變法,除了魏楚韓三國沒有二次變法之外,秦齊兩國都是在大變法之後不斷小變,法令之新領先天下。及至趙雍即位,北方最古老的燕國也開始了燕昭王與樂毅的變法。如此一來,趙國便成了戰國最後變法的一個。也正因了如此,便使趙雍對列國變法看得特別清楚,如何在不使朝野發生大動盪的穩定情勢下推行變法?也就成為趙雍反覆思慮的頭等大事。別國變法,都要在外患消弭或大大減弱的大局下進行,根本原因便在於變法必然會帶來動盪,若外敵與內部動盪同時發作,其國必毀!惟其如此,外患未消便不能變法,幾乎便成為天下認同的鐵則。若恪守這一鐵則,趙國便陷入了一個永遠不能變法的怪誕圈子!趙國勁而不強,邊患又是天下之最,實際是不變法便無力靖邊,而鐵則卻是外患不除不能變法。豈非一個只能永遠原地打轉的怪圈?

  兩年巡視,趙雍已經想透了這件大事,決意以不觸動封地的無震盪變法來走出這個怪圈,而後再相機徹底變法。一著手果然順當,竟是在七八年間完成了一次舉國大變!然則對趙雍而言,更高興地卻是列國目光盡被燕國崛起所吸引,趙國竟悄悄地隱身在昔日夙敵的光影中跨出了一大步。

  國勢大定的第二年,趙雍便帶著一個鐵騎百人隊徑直北上了。這一次,趙雍要尋求靖邊之法,為徹底肅清三胡匈奴邊患下一番工夫。這時候,趙國的北疆還遠未伸展,自西向東還被三胡與匈奴壓縮在九原、雲中、雁門、平城、于延水一線之南。若認真說起來,縱是這一線之南二三百里,也經常被胡人飛騎突破大掠。而九原雲中以南的廣袤高原,秦國則在河西地帶修建了與大河並行南下的千里長城,使胡人無法肆意侵擾。加之雁門平城恰恰又將中山國隔擋在南部太行山地帶,胡人飛騎便只能對趙國燕國肆虐了。偏此時的燕國已經派大將秦開一舉拿下了遼東平定了東胡,亞卿樂毅又順勢北上,一舉將諸胡部族從漁陽、上谷驅逐到于延水之西。如此一來,諸胡與匈奴便全部壓在了趙國北部地區。自趙氏立為諸侯,趙國在北邊始終駐有重兵,到趙成侯趙肅侯兩代,長駐十萬鐵騎已經成了定制。應當說,那時侯的十萬鐵騎雖不足以掃滅諸胡匈奴,但保得趙國北部平定還是游刃有餘的。然則此時情勢大變,趙國的十萬鐵騎分別駐紮在雁門、平城兩地,面對兵勢猛增且又日見頻繁的胡族襲擊,趙軍在廣闊的戰線上已經呈現出力有不逮的弱勢。

  趙雍馬隊越過治水,便直奔雁門塞而來。

  此時的北疆,正是夏末秋初水草豐茂牛羊肥壯的黃金季節。一過治水,便見藍天之下重巒疊嶂,霞舉雲高,連山隱隱,旌旗獵獵。遙遙望去,卻有兩山夾峙,恍若雲天之門,時有雁陣長鳴,從門中掠過悠悠南下,竟令人生出無限感慨。便是如此滄桑奇觀,這片險峻連綿的高山便叫了雁門塞。雁門兩山之中,一座關城突兀矗立,這便是赫赫大名的雁門關。抗胡大將樓緩的幕府便駐紮在雁門要塞。趙雍一進關便直入將軍幕府,不想幕府內外冷冷清清,一問之下,領軍大將樓緩竟是不在駐地。趙雍原本便是秘密北上,有意不事先飛詔而要真實驗看邊軍狀況,聽說主將樓緩不在,便微微皺起了眉頭:「樓緩不在幕府備軍,卻到何處去了?「「稟報特使,」一個留守司馬從幕府後廳大步匆匆走出,「胡人秋掠將至,將軍趕到岱海踏勘地勢去了!」秋掠?趙雍恍然大悟,每年秋季都是諸胡部族大舉南下的時節,其時中原農田收穫方過,草原大漠寒冬將至,正好大掠糧食財貨以備冬藏休牧。樓緩在此時趕赴岱海,必有不同尋常的謀劃。趙雍略一思忖,馬鞭「啪!」的打到戰靴上,走,岱海!雁門關以北五十餘里,有一道東西蜿蜒數百里的夯土長城,這便是趙國修築的抗胡屏障。出得長城便是廣袤起伏的山地草原,馳騁百餘里,正北方向便是一片大湖,茫茫蒼蒼方圓五百餘里煙波浩淼,周圍青山蒼翠草原無垠起伏,竟是倍顯天地之壯闊。然則奇異的是,如此一片大湖,如此連綿起伏的廣闊草原,湖邊卻沒有長駐放牧的帳篷群落,縱有放牧牛羊的胡人,也是在遠遠地灑落星散在大湖周圍的小河旁。趙雍也曾在邊軍磨練過幾年,知道這岱海是一片鹽湖,其水之鹹,竟是比海水尚有過之。惟其如此,諸胡部族才不在此地扎根,而只是在水草豐茂的季節騎馬趕著牛羊馬群轟隆隆而來,大半日之後便又轟隆隆而去。

  「來者那位將軍——」湖邊山丘後飛出一騎遙遙高喊而來。

  百騎隊風馳電掣般捲到面前,護衛將軍亮出一支碩大的青銅令箭高聲答道:「國君特使到!你是何人?樓緩將軍何在?」「末將中軍司馬。既是特使,請隨我來!」騎士一圈馬便翻身飛馳而去。翻過一個山頭又一道山谷,遙遙便見前方山腰有影影綽綽的紅色身影,及至到得山下,卻是一道極為隱秘的山谷:面向大湖,背靠群山,除了南面谷口,竟是別無進出途徑。中軍司馬在山下勒馬拱手道:「騎隊在山谷避風處暫歇,請特使大人隨末將登山。」騎隊將軍便冷冷道:「該當樓緩將軍下山才是。」趙雍一擺手:「休得多言,只兩人隨我上山,馬隊紮營造飯便了。」騎隊將軍向百夫長低聲叮囑幾句,便與另名騎士丟下馬韁大步跟在趙雍身後上山。

  將及山頂,便見一片密林橫搭在山腰,走進密林,竟是一處極為隱秘的山坳,一頂半舊的棕色牛皮大帳篷便紮在突兀的山崖下,帳外釘子般挺立著六名長劍甲士。一看便明白,樓緩肯定要在這裡謀事。趙雍正要舉步進帳,身旁中軍司馬卻是一聲高報:「國君特使到——!」話音落點,便聞一人腳步急促出帳,卻又驟然停頓在帳口。

  「君上?」帳口大將愣怔間便是深深一躬,「雁門將軍樓緩,參見君上!」趙雍哈哈大笑:「樓緩將軍,未告便來,卻是唐突了。」

  「君上巡邊,豈有唐突之理?君上請!」一臉糙黑兩鬢灰白的樓緩肅然側身拱手,將趙雍請進了大帳。趙雍剛繞過帳口木屏,便聽轟然一聲:「參見君上!」一看之下,卻是四員大將與四名軍吏正肅站在帳廳。趙雍笑著擺擺手:「軍中無全禮,坐了坐了。」指點著便道,「你是趙莊,你是韓向,你是胡笳,你是李鳶,對麼?」四員大將見在邊地只有三年軍旅的國君竟還記得他們,自是分外興奮,齊齊應了一聲:「謝過君上!」

  便在此時,樓緩已經吩咐軍務司馬上來了酒囊乾肉。趙雍接過酒囊便咕咚咚大飲了半袋,卻嘖嘖笑道:「如何有三分胡人馬奶滋味兒?」「君上,」樓緩便笑了,「草原寒冷,兵士缺酒不過勁。趙酒太烈,肚腹無食便不能痛飲,吃飽了更不能多飲。軍士們便馬奶摻酒,既難得醉人,又當得飢渴。時日長了,軍中酒便都成了馬奶加趙酒。君上若要趙酒,我便差軍務司馬回雁門關拿來。」「不不不。」趙雍搖著手又咂咂嘴,沉吟間不禁突然拍案,「使得使得!大是使得!」「君上飲得就好。」樓緩輕鬆地笑了。

  趙雍卻自顧一口氣道:「草原之上,馬奶多多,何不就地釀造馬奶酒?既省趙酒迢迢運送,又增軍士體力戰力,豈非一舉兩得?遠途馳驅,但有兩三袋馬奶酒幾塊醬乾牛肉,何愁飢渴?強如這趙酒摻馬奶,既費事勞神,又不足供給?」「君上大是明察!」幾員大將竟是搶先呼應。

  「君上,」樓緩目光閃爍著思忖著,「馬奶酒本是胡人之風,少許入軍或可,若做常用,且不說國中如何,只怕中原列國要譏諷趙人化入蠻夷了。」

  「鳥!」趙雍粗豪地哈哈大笑,「你等但說,馬奶酒合用不合用了?」

  「合用!」四員大將異口同聲。黝黑粗壯的李鳶昂昂道:「真正的馬奶酒給勁兒!胡人便叫馬奶子,酸甜濃稠後勁足!健胃活血滋補強身,兩三大碗下肚,任甚不吃也撐他兩天兩夜!誰個敢說不合用了?」趙莊跟上道:「馬奶酒比中原酒好做多了,根本不用釀製窖藏,只將馬奶收入皮囊攪拌幾日,但出酸味便是馬奶子了。若再摻得幾兩趙酒攪拌,馬奶子便生出些許酒香酒辣,更是帶勁了!」韓向搓著手興奮接道:「當真大做馬奶子,連軍糧都省去一半了!」「雁門關老弱婦幼也都有得事做了!皮囊也不空了!」胡笳高聲追了一句,帳中便是轟然大笑。「方便合用,好處多多,還怕個甚來?鳥!」趙雍看著樓緩笑了。

  樓緩見趙雍依然不改軍旅粗豪,頓時心生感奮慨然拱手:「君上如此膽魄,樓緩何能裹足不前?明日臣便分派下去,大做馬奶酒!」「便是這般!」趙雍雙掌一拍,「近日我常思忖:胡人無根,卻能生生不息地與我糾纏,其中必有為華夏所不齒而實在卻恰恰是強勢所在之處!別個不說,這馬奶子便是中原所不及,緊要時連埋鍋造飯也省了。你等說,若沒有這馬奶子,胡人能不帶輜重餓著肚皮千里馳騁奔襲大掠麼?而我軍但動,便是糧草先行,飛騎追過三日便沒了接濟,這茫茫草原,卻如何咬得住胡人了?」「君上大是!」瞬息之間,樓緩並幾員大將頓時目光炯炯。國君雖然年輕,洞察大勢卻分明是目光如炬,便是馬奶子這件在軍旅將士看來只不過順應自然的尋常事體,國君卻能說出如此一番根本道理,委實教人信服。「此等事日後再說。」趙雍一揮手,「樓緩將軍,看來你是要給胡人謀事了?」「稟報君上,」樓緩正色拱手,「每年八月,三胡都要南下大掠,岱海之東西兩側便是必經之道。我與諸將計議:擬在岱海兩側山谷埋伏鐵騎八萬,一舉重創胡人。」

  「這番要打狠!」趙莊咬牙切齒地補了一句。

  趙雍點頭笑道:「好!算我有幸趕上了。此戰若能大勝,趙國便能鬆活三五年。」方略議定,日已暮色,君臣馬隊便在月升岱海之時隱秘出谷,到得草原便是放馬奔馳,不消一個時辰便進了趙長城回到了雁門關。次日開始,樓緩便開始了調遣兵馬,雁門關軍民也同時開始了大做馬奶子,在滿城新鮮好奇地笑鬧喧嚷中,濃郁的馬奶子味兒便沿著長城瀰漫開去了。趁此時機,趙雍卻率百騎隊星夜奔赴東北方向的平城,在平城巡視三日,又南下沿著治水河谷東進二百餘里直達于延水。進入于延水河谷,趙雍馬隊隱蔽歇息一夜,次日清晨出谷,竟變做了一色的騎士便裝,儼然一支地道的馬商騎隊。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24 AM

第五節 林胡騎術震驚了趙雍


  于延水發源於大漠草原深處的柔玄山地。依目下趙雍馬隊的所在,一出于延水與治水交匯口的涿鹿山,便是林胡的勢力範圍。雖然胡人逐水草而居,沒有確切的疆界,更沒有固定的駐軍,但趙國大軍控制不了此地卻是事實。涿鹿山曾經是黃帝大戰蚩尤的名山,樓緩在這裡雖然駐紮了六千鐵騎,但也只能起到搶佔咽喉要地的作用,而遠遠不能阻擋漫天烏雲般壓過來的胡人騎兵。往前說,于延水河谷本來是馬商通道,尤其是燕趙兩國與胡人通商的大道,然則由於趙軍已經抵禦不了胡人大掠,十幾年來這條商道便漸漸蕭疏了。馬隊在荒草搖曳的商旅古道風馳北上,三日之後,便進入了柔玄草原。

  從東南進入柔玄草原,遙遙便見無垠綠色中一道青山蜿蜒橫亙,翻過這道渾圓起伏的山嶺,便是一片茫茫淡水大湖,四周星散著無數的沼澤小湖,水草連天,卻是一片絕佳的遊牧形勝之地。大湖東岸,于延水從北方山谷淙淙流來,在山陵中劈開了一條長長的河道向東南而去,林胡人便稱之為長川。長川山嶺的東麓,便是林胡部族的騎兵營地,自然也是林胡單于的大本營。遙遙望去,草原上牛羊馬群星散四野帳篷連綿人喊馬嘶,竟是一片生機勃勃。

  「君上,我便在此紮營,胡人看見便會來。」與趙雍並馬的護衛將軍低聲提醒道,「萬一有險,東南去路寬闊。」「此番北上,便是要入虎穴,怕個甚來?」趙雍斷然一揮手,「直入長川大本營。記住,我是趙國馬商烏斯丹。走!」一抖馬韁,當先便向山麓連綿帳篷飛去。護衛將軍大急,一騎飛出超過趙雍馬頭,便是揚聲高喊:「趙國馬商到,求見林胡單于——」長川山麓下的牛皮大帳中,林胡單于正與十幾位部族頭人商議南下秋掠的路徑,突聞帳外馬蹄急驟人聲隱隱,便見護帳騎將飛步走進:「報我單于,趙國馬商求見!」林胡單于便是一個愣怔,趙國馬商敢來林胡?雙眼一瞪:「讓他進來。」林胡騎將大步轉身間一聲長喝:「趙國馬商進帳!」趙雍應聲而入,便是一個躬身甩手的胡禮:「趙國馬商烏斯丹,見過林胡單于!」「烏斯丹?當真趙國馬商?」林胡單于飛快地眨動著細長的眼睛。

  「烏斯丹原本東胡商賈,因經年為趙國販馬,三十年前舉族遷入趙國。」林胡單于哈哈大笑道:「這便是了!趙人早變溝渠鼠兔了,能飛出如此一隻雄鷹來?說,要多少馬?給哪個買主啊?」「三千匹。還是給趙國。」

  「給趙國?」一個部族頭人傲慢地揉著鼻頭拉著長長的聲調,「笨熊一樣的,趙人會騎馬麼?」「趙人不會騎馬麼?」烏斯丹兩手一攤連連聳肩,「雁門平城有十萬鐵騎,不是趙國的麼?他們每年都要更換許多戰馬也。」「十萬鐵騎?鳥!」一個黃髮頭人咯咯笑道,「今秋一過,便剝他十萬張人皮,做我林胡女人的尿囊了!」話音落點,帳中便是轟然一陣大笑。

  「烏斯丹啊,」林胡單于咯咯笑著,「念你也是胡人,勸你將馬賣給燕國算了,燕國大軍正在重金買馬呢。趙國嘛,一兩年也就沒有了,連趙錢都要沒用了。」

  「不!」烏斯丹臉色驟然脹紅,「燕國滅我東胡根基,烏斯丹豈能賣馬與他?」「噢?」林胡單于目光閃爍著,「林胡人不要趙錢,你卻如何買馬喲?」「烏斯丹只用絲綢麻布佩玉金幣,不用趙錢。」

  黃髮頭人哈哈大笑,「單于,賣給趙人好啊!三個月後還是我林胡駿馬了!」「好!便賣給趙國!」頭人們竟是齊聲笑叫。

  「烏斯丹兄弟要這樣,便這樣了。」林胡單于灰白的鬚髮抖動著,「你帶了多少圈馬師?趕得三千駿馬上路麼?」「圈馬師一百,人圈三十,這是販馬成例。」

  「不不不!」黃髮頭人連連搖手,「趙人馬師一人能圈趕得三十匹駿馬?太陽西海出來了!烏斯丹,你只能用金幣雇我林胡人圈馬。」「不不不。」烏斯丹驚訝地瞪起了眼睛,「我的圈馬師,都是趙軍大將樓緩遴選的能手,他說萬無一失的了!」「啊!樓緩?」在頭人們輕蔑地大笑中,黃髮頭人呸地啐了一口,「敗將一個,肉頭狗熊,還敢老鴰般呱呱大話?烏斯丹,拿茅草做棒槌!啊哈哈哈哈哈!」

  「林胡圈馬師當真厲害?一人圈趕得幾多?」烏斯丹一雙大眼瞪得溜園。林胡單于冷冷一笑:「岱赫巴楞,你族給烏斯丹兄弟開開眼界了。」

  黃髮頭人忽地起身走到烏斯丹身邊:「兄弟,出帳。」說罷便大步出了牛皮大帳,對帳外一個腰帶彎刀的壯漢一揮手,「黃旗族號角!」彎刀壯漢嘿的一聲便摘下掛在腰間的皮帶牛角號,剎那之間,尖利渾厚的嗚嗚號聲便悠揚響起,倏忽停頓,便聞四野號聲遙遙呼應響徹草原。只在烏斯丹與黃髮頭人岱赫巴楞走到趙國馬隊前的工夫,便見長川後烏雲般萬千馬群在隆隆雷聲中捲來,其勢當真如江海怒潮漫過蒼茫原野。只見岱赫巴楞又一揮手,壯漢牛角號立即短促尖利的響了三聲,汪洋恣肆的馬海便在一箭之地外隆隆凝固。烏斯丹遙遙打量,方圓兩三里湧動嘶鳴的龐大馬群,竟然只有馬群外圍游動的十來個騎士,還都騎在沒有馬具的光脊梁馬背上!來不及一聲驚歎,東南北三面原野上便又是隆隆濤聲,萬千馬群頃刻間便壓滿了廣闊的草原。隨著連續響起的短促號聲,三面馬海便從各自方向聚攏在一箭之外,中間恰恰成了一個巨大的空草場。

  便在此時,林胡單于與其他頭人也出了大帳,赳赳登上了帳外那座立有一面大纛旗的土台,遙遙笑道:「岱赫巴楞,不要太較真啊。」「單于放心,虎豹對瘦鹿,用得著較真麼?」岱赫巴楞一甩覆蓋肩背的黃髮,轉身便是傲慢地笑容,「烏斯丹兄弟,我族駿馬六萬,白日間放牧騎士不過百人。你便說,每人圈趕得多少馬了?」「人人都是如此麼?」烏斯丹一副驚訝而不可思議的模樣。岱赫巴楞哈哈大笑:「好啊!烏斯丹兄弟說我族人並非個個如此了?老夫只說一句,我只召來族中少年女人,你便任意選來比試。趙人大笨熊,值得我這些猛士上陣?」說罷一揮手,身邊壯漢便是三聲悠長的號聲。號聲還在草原山谷迴盪,便見長川嶺谷口絡繹飄出大片大片白雲,雖不如馬群聲勢,卻也是悠悠如風鼓雲帆,片刻間便聞連天徹地的咩咩鳴叫,白雲外便是斑斕星散的少年與女人。「好!」烏斯丹雙掌猛然一拍,「岱赫族長便點出三個少年來了。」

  「烏斯丹兄弟,」岱赫巴楞便有不悅之色,「一言既出,如何要老夫代勞了?」「也好,便是那個藍的,那個白的,還有那個黑的。」烏斯丹向湧動參插在馬群中的羊群隨意指點了幾下,又回頭對趙國馬隊高聲道,「趙國馬師們,出來三個高手與林胡少年比試圈馬,要是沒本事,我烏斯丹便雇林胡兄弟了!」「嗨!」馬隊轟然一聲,竟似炸雷一般。趙國騎士們早已經個個臉色鐵青,若非身負重任,這些精銳武士可能早就炸開了。但看著趙雍渾若無事的樣子,也只有強壓怒火了。如今國君一聲令下,誰個不激昂萬分?將軍本想親自出馬,慮及林胡都是少年,便強自忍耐,一擺手低聲叫了三個名字,便有三個年輕騎士走馬前出,只一抬手便從戰馬腹側摘下套馬長竿飛馬馳出。便在此時,三名林胡少年也從羊群外飛馬而來,卻是窄袖短衣,緊身長褲被一雙高腰皮靴緊緊裹住,與趙國騎士大袖布衣的飄灑相比,卻是另一番風采。岱赫巴楞一揮手:「出散馬六坨,每坨六十!」

  壯漢號角立時響起,頃刻間便聞馬群外圍的林胡騎士打起了六聲尖銳悠長的呼哨,便見汪洋湧動的馬海中先後飛出六片奔馬,竟是順著六個方向狂奔草原深處。

  「馬師起——!」岱赫一聲大喝,藍白黑三名林胡少年幾乎同時箭射飛出,趙國的紅色騎士也是同時發動,六匹駿馬便分成六個方向奔六片散馬而去。

  究其實,圈趕馬群之較量,第一位的便是騎術較量。騎術不精,休說圈攏馬群,只怕連接近四散奔馳的馬群都是勉為其難。尋常而論,騎術是否能十分的揮灑出來,根基便是馬具,一匹沒有鞍轡馬鐙的光脊梁駿馬,對於中原騎士而言肯定是極大的難事。目下趙國三騎士便是馬具齊全的雄駿戰馬,放馬奔馳自然是風馳電掣般逼近馬群,似乎還隱隱領先於林胡少年。只這一飛,趙國騎士便齊齊地大喊了一聲好!三名林胡少年卻都是僅有一根馬韁的光脊梁駿馬。對騎士而言,沒有馬具便意味著只能用兩腿夾緊馬腹來保持身形穩定,而即便是最出色的駿馬,也不能完全沒有顛簸,高速奔馳之下雙腿稍一乏力,便會跌落馬下。更何況少年身矮腿短,良馬又都是腹大背寬,要達到超越馬群之速度並不斷隨馬群急驟轉折,少年控馬之難度便大大超越成人騎士。饒是如此,三名林胡少年卻是縱馬飛馳輕鬆自如,竟在倏忽之間與趙國騎士齊頭並進地逼近了馬群!趙雍也是少入抗胡軍旅,多有草原馳騁之閱歷,自然深知少年騎士之難,竟是看得嘖嘖稱奇,不禁大喝一聲:「好!」岱赫巴楞卻是連連搖頭哈哈大笑:「光會飛不是林胡駿馬,還得馬上做事了!」便在這片刻之間,只見三名林胡少年已經分別追上了狂奔的頭馬,兩三個迴旋急轉,長長的套馬竿便閃電般飛出套住了頭馬脖頸,頭馬驟然人立一陣嘶鳴,便隨著少年騎士奔馳開去,身後馬群也相繼隆隆跟來。便在駿馬聚攏成群之時,林胡少年放開了頭馬套桿,一聲響亮悠長的呼哨,頭馬便是一聲嘶鳴率領馬群奔了回來。林胡少年則縱馬飛馳,時而馬群之前時而馬群之後,口中呼哨連連呼喝不斷,馬群竟是井然有序地徐徐奔馳絕無四散飛竄之亂象。通前至後,竟不過頓飯時光。

  再看三名趙國騎士,卻是大為狼狽。這三名騎士本是真正的圈馬師從軍,騎術之精戰馬之良在趙軍中都是出類拔萃,尋常間圈趕四五十匹的馬群毫不費力,比馬商之馬師的三十匹通例自是高出了許多。今日六十匹馬群雖說稍許見多,但草原之上利於奔馳,依坐下戰馬之良騎士騎術之精,斷不至於輸給林胡少年。然則除了開始飛馳稍許領先之後,趙軍騎士便不斷遇到難堪。先是當先騎士猛追頭馬,頭馬不斷急驟轉彎兜圈子,連續五六個大迴環,騎士的套馬竿竟是無法伸出。與此同時,另一個騎士便在堪堪伸出套馬竿的時分,馬竿後端卻被隨風捲動的寬大衣襟裹住,騎士馬竿一抖便想甩開衣襟,不料卻又被一尺多寬的衣袖兜了進去,情急間回頭,套馬竿不偏不倚卻套進了坐騎脖頸,戰馬驟然受驚嘶鳴人立,騎士竟被仰面摔下了馬背!饒是如此,馬竿把兒卻仍然糾結在衣袖衣襟中致使套在坐騎脖頸上的套子無法鬆開,戰馬不明所以竟是拖著騎士狂亂飛奔,直竄萬千馬海之中!

  「笨熊要死!馬群要瘋!」岱赫巴楞一聲大吼,便飛身躍上身邊一匹光脊梁馬閃電般飛馳草原。趙國馬隊的將軍大驚,一揮手便有三騎挺著套馬竿飛出趕上。趙雍也是心下疑惑,這岱赫縱然本領高強,赤手空拳卻如何進得汪洋湧動的馬海?如何降伏得驚瘋烈馬?便在瞬息之間,岱赫已經飛近汪洋馬海,但聞一聲淒厲奇絕的嘯叫,馬群竟是轟然散開躲開了瘋狂的驚馬。岱赫尖聲呼喝著衝入馬群,左衝右突竟是死死尾隨那匹瘋狂烈馬,突然之間,只見他胳膊一抖一揚一聲大喝,一條繩套箭一般直射出去,竟正正地套在了驚馬脖頸之上!驚馬驟然人立長鳴一陣,便打著響鼻迴旋幾圈終於安定下來。此時外圍也有一名林胡馬師進入馬群,飛身下馬一撈,便將那個被拖得一身鮮血的騎士夾在了腋下飛出馬群。三名後來的趙國騎士恰恰趕到,接過同伴便飛馳會隊。「趙人笨熊一樣的!要驚瘋了馬群,我便剝了他皮!」岱赫飛馬回來猶自怒氣沖沖,「烏斯丹,趙人也叫騎士了?只配叫狗熊!」烏斯丹嘴角猛然抽搐幾下卻呵呵笑了:「岱赫頭人,你這繩套也能圈馬?」「啊哈哈哈哈哈!」岱赫一陣大笑,「真正的林胡騎士,都得用繩套!套竿,是娃娃們做耍子練手的。烏斯丹,你說趙國馬師連我這些娃娃手也過不去,還嚷嚷驅逐三胡,娘老子真是好笑!」

  烏斯丹緊緊咬著牙關,默然良久笑道:「岱赫頭人,烏斯丹原出三百匹良馬之價,買你三個上等馬師如何?」「好說!」岱赫巴楞啪地打了個響指,「烏斯丹服我林胡,便沒有高價我也送你了!」說罷向遠處一招手,便有三個年輕精壯的漢子大步走了過來,恭順地垂手肅立著。岱赫巴楞指點著道,「他們三個都是我的奴隸,看看,這裡便是烙印。」大手一把扯開一個年輕人的衣領,便見一隻黑色鷹頭人身赫然附在一大片肉紅底色之上!岱赫在年輕人背上啪地拍了一掌,「你等三個的女人留下,做我的母狗了!從目下起,你們的主人便是烏斯丹,明白?」三人低著頭齊齊地嗨了一聲,又齊齊地俯身爬在烏斯丹腳下嗨地一聲。「這叫主人認身。」岱赫笑道,「踩他們每個一腳,要狠!」

  「他們都是上等馬師?」烏斯丹嘴角又一抽搐。

  「不信老岱赫麼?」驟然之間,岱赫的臉便黑了。

  「自然信了。我認!」烏斯丹猛然抬腳踩出,三個奴隸竟是高聲齊喊:「謝過主人!」兩日之後,烏斯丹馬隊便趕著六百匹馬南下了。有三個奴隸馬師圈趕馬群,竟根本不用趙國騎士動手。一路之上,烏斯丹卻是一句話不說,只是竟日低頭沉思。進得平城,馬群留下,烏斯丹立即下令:三個奴隸馬師一律賜姓趙,封武士爵,分別以龍虎豹命名,充做貼身護衛。三名奴隸此時方知這是趙國君主,竟大是興奮,嗨嗨連聲地表示效忠主人,不要官爵。趙雍卻黑著臉硬邦邦一句:「趙國沒有奴隸。從今日開始,你三人便是趙軍馬術教習。但有軍功,便有重賞,若得誤事,立斬不赦!」三人一陣驚愕,竟驟然歡呼跳躍,又一齊匍匐在趙雍腳下大哭起來。護衛將軍一臉愣怔,本想說此三人尚需考察,看看趙雍臉色卻硬是沒有敢進言勸諫。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25 AM

第六節 我衣胡服 我挽強弓


  九月底,當趙雍馬隊回到雁門長城時,趙軍截擊胡人的大戰已經結束了。不出趙雍所料,果然只是堪堪打了個平手。樓緩稟報說,依照事先謀劃與備兵之精細,本當大勝一場,給胡人一次重創的,可結局竟是損兵三萬餘殺敵三萬餘,喪失了這次好容易捕捉到的戰機,當真不可思議。近百年以來,中原各國與匈奴胡人交戰的最大困難,便是難以在適當季節適當戰場捕捉到胡人主力並與之決戰;往往是屯兵兩三年,也截不住胡兵一支超過萬人的部族大軍;你要狠命猛追,他便無影無蹤,你要回軍駐屯,他便疾風般殺來,若不預先埋伏,你便是尾追而去也是無法堵截得住。惟其如此,一次能截住三胡六萬大軍的戰機,當真是可貴之極。樓緩精心籌劃兩年,出動了全部十萬大軍埋伏,分明是將三胡大軍分割在了岱海西部峽谷,可最後竟讓三胡在大軍重圍之下強行突圍而去,實際便是白白喪失了這次數十年不遇的良機。樓緩痛心自責,敵入重圍而去,大將無能之罪也,請君上治樓緩以正法度!趙雍卻是默然良久,突兀問道:「此戰之後,胡人至少三五年不敢大舉進入長城,可是?」「該當如此。」樓緩謹慎道,「林胡舉族不過六十餘萬人口,成軍精壯不過十餘萬,一舉喪師三萬,當是前所未有之重創,幾年內斷不敢進入長城深掠。」

  「如此說來,還可做得一件大事。」

  「君上何意?」突然,樓緩覺得國君想得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樓緩,馬奶子工效如何?」趙雍莫測高深地一笑。

  「大好!」樓緩頓時來了精神,「軍糧省了一半,牝馬也有了用途,連雁門關民眾都有了事做。兵士出長城根本不用再帶軍鍋刁斗,只兩袋馬奶子三塊醬牛肉,便是三日軍食,當真利落也!」

  「如此說來,胡人尚有堪學處了?」

  「上天造物,原是互補而成世事。華夏有所短,胡人有所長,並非怪異也。」「好!」趙雍雙掌猛然一拍,「好一個『華夏有所短,胡人有所長』!但有這番見識,樓緩堪當大任也!」「君上,」樓緩困惑地笑了,「這是你的話啊?」

  「噢?我的話麼?」趙雍哈哈大笑,「我看還是你的話好!便是你說的了!」「君上之意,莫非要舉國都喝馬奶子?」

  「如何?舉國都喝馬奶子?」趙雍更是笑不可遏,「樓緩啊,你想到爪窪國去了也。舉國都喝馬奶子,你卻從哪裡生出千百萬牝馬來了?」「倒也是。」樓緩依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君上總是有所謀了?」

  「知我者,樓緩也。」趙雍慨然一歎,突然卻神秘地湊近樓緩耳邊,「我想在趙國行胡服,興騎射,你道如何了?」「行胡服?興騎射?容我想想!」樓緩思忖一陣,「君上是要在軍中推行胡服騎射,還是要舉國胡服騎射?」「你說呢?」

  「軍中易為,舉國難行。」樓緩思謀道,「軍行為制令,國行為禮俗。衣食住行,衣為文華禮法之首,只恐非朝夕所能做到也。」「樓緩,且不說難易與否。」趙雍面色肅然,「你只說,趙國何以不能強兵?岱海之戰,何以林胡能以六萬兵力突破趙軍十萬之重圍?趙氏軍爭起家,卻何以百餘年不能以軍爭震懾天下?趙國朝野尚武,卻何以今日四面邊患壓頂而來?趙國騎士號為華夏猛士,卻如何連林胡少年也贏他不得?」一伸手,趙雍在帳鉤上拿下馬奶子皮囊便是一通猛灌,一陣粗聲喘息,趙雍才漸漸平息下來,將這次林胡之行對樓緩細細說了一遍,末了道,「諺云,有高世之名,必有遺俗之累。若一味固守華夏文華禮法,何來因世之變?變則強,不變則亡啊!」樓緩本是士子入軍,文武兼備,雖然算不得天下名將,卻也是頗為難得的兼通之才。趙雍一席話與林胡一番故事,聽得他恍然大悟,頓時明白了國君這番謀劃的來龍去脈,思忖之下,竟是大為感奮,慨然拱手道:「君上目光高遠,洞察時弊,臣以為大是!」「好!」趙雍慨然拍案,「我等思謀一番,便回邯鄲。」

  「大軍交於何人?」

  「廉頗。」趙雍沒有絲毫猶豫,「此人老成勇邁,攻雖不足,守卻有餘。當得胡人三五年,便是大功一件。」「廉頗所部正是趙軍主力,君上此斷甚明。臣這便去部署。」樓緩轉身大步去了。這一夜,樓緩的將軍幕府徹夜燈火。五更時分,便有一支馬隊飛出雁門關,在霜晨殘月中兼程南下了。回到邯鄲,趙雍第一件事便是下詔擢升樓緩為國尉兼領官帥將,加爵上卿。樓緩自覺岱海之戰有失,回邯鄲本想自請貶黜而後輔助國君處置實際軍務,不想突然擢升國尉且加爵上卿竟一時成為重臣,不禁便有些不安,連忙進宮惶恐辭謝。趙雍卻是微微一笑:「樓緩第一個贊襄胡服騎射,豈非大功?岱海武戰有失,邯鄲文戰補過。趙雍所望,豈有他哉!」樓緩頓時恍然,明白這是國君要他在這場胡服變俗之戰中將功補過,心中雖是沉甸甸地卻也是感奮異常,立時慨然拱手道:「樓緩原是邊將,對胡服之變體察猶甚,願為君上折衝周旋,雖斧鉞加身而無悔!」趙雍目光頓時閃亮,卻又喟然一歎:「胡服之變,非為趙雍一己之利,實是邦國安危之大計。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覆巢之下,又豈有完卵了?」樓緩不禁面色一紅:「君上有此公心,臣深為愧疚也。」趙雍便是一笑:「你只說,此事當如何發端?」樓緩略一思忖便道:「胡服之變,難在廟堂宗室貴胄。臣以為:當從明銳重臣發端。」

  「第一人?」

  「肥義。」

  「如何入手?」

  「肥義忠直,君上當直言不諱。」

  「好!」趙雍一拍手,「所見略同,我便有底了。」

  次日清晨,肥義奉詔匆匆進宮。自從任上卿爵位的左司過以來,他已經是可以無須稟報而徑直入宮的幾名重臣之一了。他知道國君的軍旅習性,穿過前殿便直向湖邊的高飛林而來。趙國人鍾愛白楊,卻將白楊叫做「高飛」,又叫做「獨搖」。無論是田野村疇還是宮廷園囿,但有樹林處,十有八九都是挺拔的嘩啦啦白楊。依趙人說法:白楊勁直,堪為屋材,折則折矣,終不屈撓。邯鄲宮中,除了後宮一片僅有的松柏林,便到處都是這嘩嘩白楊林。目下已是十月之交林木蕭疏,黃葉落地的白楊林便如一片叢林般的長劍刺向天空,淡淡的秋霜晨霧之中,便見林中閃動著幾個靈動矯健的紅色身影,恍如一團朦朧的火焰。憑著多年的戎馬生涯,肥義一眼便看出這幾個身影正在練胡人搏擊術,而其中一個身影便是國君趙雍。胡趙夙敵,趙軍中原本便有胡人教習胡術,以使趙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國君好武,練習胡人搏擊術也是事屬尋常。然則漸行漸近,肥義卻有些驚訝了——趙雍竟是一身短衣窄袖的胡服,與三個不時嗚哇幾聲的胡人武士在徒手搏擊。胡人武士以三敵一,雖則稍佔上風,卻也總是無法擊倒堪堪自保的趙雍。肥義本是邊軍老將,徒手功夫也是頗有名望,一看便知三個胡人武士非但功夫真實且絕不是陪練做耍,而是真正的使出全身技藝要制服趙雍。當此情景,縱是趙軍之猛士,也只堪堪抵得一個胡人武士罷了,便是肥義自己也決然當不得三個胡人武士如此夾擊,而趙雍竟能自保不倒,當真不可思議!國君絕非以武技見長之人,如何驟然間便是如此了得?思忖之間,肥義咳嗽一聲便走進了白楊林。

  「好!今日到此為止。」趙雍一步跳出圈子,將臉上的汗珠子一抹一甩,便笑著說了一句,「我還是落敗了,來日再練。」「不!」一個精瘦黝黑的胡人武士紅著臉高聲道,「主君才學了二十天,便抗住了三隻林胡獵豹,不是敗了,是勝了!」「打不贏便是敗了,管他一隻三隻了?」趙雍在衣襟上一抹汗又一拍手,「只穿這身胡服,我便省卻了多少絆扯?知道麼?中原武技,至少有三成身法是為那寬袍大袖練得。」那三名胡人武士尚在愣怔,趙雍卻已經拿起了掛在白楊枯枝上的斗篷:「肥義,走了。」肥義一路走一路思忖趙雍方纔的話,縱覺得趙雍似有言外之意。中原武技,至少有三成身法是為寬袍大袖練得!此話雖則並非恰如其分,然也不能說是誇大其辭。那騰挪展轉,那輕身功夫,那騎射必先整衣的程式,若非自來是寬袍大袖,便實在可以大大縮小幅度甚或可以不做。否則,胡人匈奴戎狄等等一班異族,搏擊武技未嘗不精,為何偏偏都沒有如此一套規矩法則?其中原委,能以「蠻夷」二字了結麼?那麼,國君是不滿寬袍大袖了?不滿又當如何?今日身穿胡服是一時興起麼?不對——「我的上卿,你愣怔個何來?茶涼了。」趙雍叩著書案笑了。

  「啊,一時走神,君上鑒諒。」肥義連忙一拱,便席地坐在了對面案前。「肥義啊,這茶卻如何?」趙雍竟笑得有些叵測。

  「好茶好茶!」肥義連忙啜得一口,卻頓時驚怔,「這是甚茶?馬奶子了!」趙雍哈哈大笑:「老邊將了,馬奶子又不是沒喝過,叫個甚來?」

  肥義兀自喃喃笑道:「胡服,馬奶子,胡人武士,老臣卻是雲山霧罩了。」「肥義有鍛金火眼之號,能雲山霧罩了?」趙雍笑著向後一招手,「樓緩國尉,你便出來了。」隨著話音,樓緩便從高大的木屏後走了出來,向肥義一拱手,便坐在了趙雍右手的側案。趙雍輕輕叩著書案,「樓緩,你便對肥義說說我這番巡邊的狼狽了。」轉身又對內侍吩咐一句,「守在廊下,今日不見任何臣子。」

  樓緩便從馬奶子說起,備細敘說了國君以馬商之身冒險進入林胡大本營的種種事由,又說了岱海之戰的過程、結局與自己思謀的失誤處,末了卻只一句「上卿久在邊地,當有明察」便告結束。看著肥義灰白鬚髮下一張嚴峻的黑臉,趙雍便是喟然一歎:「上卿啊,趙國以十萬精銳大軍,且是長久謀劃之伏擊戰,竟不能痛殲林胡六萬游騎。趙軍最出色之騎士,騎術尚不及林胡少年,委實令人痛心也!如此軍備,莫說簡襄功業,便是安保肅侯之地,也是力所不能矣!」

  「邦國危難,君上思變,臣心盡知。」肥義目光炯炯,「然則如何變法,敢請明示。」「胡服騎射,舉國強兵!」趙雍拍案一聲。

  「然則茲事體大,只恐廟堂非議朝野動盪。」樓緩立即補了一句,將擔心猶疑攬了過來。肥義眼角一掃樓緩,卻向趙雍肅然拱手道:「君上所謀,強兵正道也。縱有非議,何懼之有?自古以來,疑事無功,疑行無名。君上既定變俗強國之長策,何須顧及天下之洶洶也!大道不和於俗,大功不謀於眾。當行便行,何須旁顧也!」肥義素來果敢沉雄極有擔待,幾句話竟是斬釘截鐵,較樓緩之圓柔卻全然另一番氣象。

  「果然肥義也,字字擲地,金石之聲!」趙雍拍案而起,「走!到我書房去說。」一日一夜,趙雍的書房門竟然始終沒有打開。直到此日邯鄲箭樓的刁斗打了五更,書房裡才傳出一陣哈哈大笑,君臣三人才走出書房,消失在了濃濃的秋霜晨霧中。從這一日起,肥義便在邯鄲消失了,樓緩卻在世族大臣間開始了頻繁的奔走。樓緩走進的第一座府邸,是公子成的「相」府。公子成便是趙成,公子者,春秋戰國之世對國君部族的嫡系貴胄之尊稱也。趙成乃趙成侯最小的兒子,趙肅侯最小的弟弟,趙雍的叔父,自然便是十足的嫡系公子。此時的公子成已經年近花甲,因多有戰功,堪稱趙國王室最為資深望重的宗室大臣。趙雍即位變法時,便將這位威名赫赫的叔父從邊地調回邯鄲,做了相。這個相不是丞相,而是趙國執掌封地政令的大臣。從邦國大政來看,相並非實權重臣,然則卻歷來都由宗室重臣擔任。其中原因,便在於這相是代替國君管轄封地的職事,除了監管賦稅、協調各封地之間的種種衝突等日常政務,更要緊的便是監控權臣封地不得坐大謀逆。惟其如此,這個相職便須得是國君特別信任的宗室大臣。公子成強悍固執,做了十八年相,趙國封地世族竟無一滋事,得使趙國變法平穩推進,趙雍自然深知這位叔父的份量。若得胡服之變如當年變法一般平穩,首要之計,便是要聲威權臣一體擁戴。目下情勢,軍政權臣有肥義樓緩鼎力支撐,足可迴旋。當此之時,宗室世族便成了主要阻力。趙國之特殊,恰恰在於趙氏世族的力量異乎尋常地強大,且趙氏大臣多為有封地根基的軍旅世家,將軍輩出桀驁不馴,若世族層執意作梗,甚事也是寸步難行。

  趙雍與肥義樓緩之謀劃:化解世族,首要便在公子成。

  樓緩頗有章法,約請王紲共同拜訪公子成,且以王紲為主訪賓客。王紲也是老臣,職任中府丞,執掌國君內府事務,與公子成之相職時有交叉,兩人甚是相投。而樓緩則已是國尉之身,職司軍政糧草,與封地賦稅也是多有關聯,兩人聯袂而來,便不顯突兀。軺車轔轔駛到相府門前,門吏卻說公子成染病在榻,不見客。王紲頓時遲疑,樓緩卻不悅道:「本尉陪中府丞前來,正是奉國君之命探國叔病體,豈做尋常賓客?還不作速通報了。」門吏驚訝不迭,便連忙去了,不消片刻便跑來將兩人領了進去。「王紲兄、國尉,趙成失禮了。」侍女將寢室帷幕掛起,卻見趙成躺在榻上,一聲招呼便要起身。王紲連忙上去扶住笑道:「公子病體,儘管臥榻說話便了。」「豈有此理?」趙成勉力一笑,便走到了座案前,「只是不能官服待客,慚愧了。」樓緩接道:「國君聞得國叔有恙,特派我等前來探視撫慰,國叔但安心養息便了。」

  「如何?國君知我有恙?」趙成便有些驚訝。

  「國君有言:國叔近日或可有恙歇息。」樓緩將「或可」二字咬得分外清晰。「如此說來,國君竟是未卜先知了?」趙成竟是微微冷笑。

  「公子哪裡話來?國君何能未卜先知了?」王紲深知趙成秉性,蒼老的聲音直剛剛道,「原是國君欲行胡服,也望公子應之以胡服。國君只恐公子聞流言而稱病,故有或可有恙之說。此間本意,卻是期盼公子做變俗強國之砥柱了,豈有他哉!」樓緩就勢拱手笑道:「在下唐突,公子鑒諒了。」

  公子成卻是默然良久,末了歎息一聲道:「趙成愚笨,此事容我思謀兩日再說了。」三日之後,趙成便有一卷書簡擺在了趙雍案頭。趙雍看著看著便皺起了眉頭:

  諫阻胡服書

  臣趙成頓首:胡服之事,臣固風聞,得兩使專告,始信為真。臣聞中國者,文明風華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聖賢大道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能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四方蠻夷之所師也。今國君捨中國文華而襲胡人之服,變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遠離中國,將何以面對華夏諸族?臣願國君三思而圖之也。

  趙成本是老軍旅,縱然不擁戴胡服之變,卻何來此等訴諸中原文明之迂闊議論?必是與人聚會商議,請得幾個老儒代筆!趙雍一陣思忖,便召來樓緩密議。樓緩看完書簡道:「公子成既以書對,君上不妨以書回之。書簡必在世族間流傳,可正迂闊之議,便等同將胡服之變先行朝議一般,或可收出人意料之效也。」趙雍連連道好,我來說說大意,你便執筆如何?樓緩慨然應命,援筆在手,思謀著趙雍之意,半個時辰間便擬成了一封《答諫阻胡服書》。趙雍看過一遍,拍案叫聲好,便命主書立即謄抄刻簡,立送公子成府。

  趙成原本無病,本欲以病為由躲過這場胡服之變。不想趙雍卻派特使找上門來,便也不好裝聾作啞。思忖之下,便請來趙文、趙燕、趙造一班趙氏元老商議,還特意邀來了有飽學公忠之名的太子傅周紹訾議。誰想這班元老卻要趙成先拿主意。趙成只黑著臉說了一句,怪誕無倫,難以啟齒也!元老們便是異口同聲地贊同,紛紛慷慨激昂地訴說對胡人胡服的憎惡蔑視,竟是一致堅稱,胡服沐猴而冠,決然不服!周紹卻是大搖白頭,諸公之斷雖明,諸公之理卻不堪上案也!驚訝之下,元老們紛紛詢問原由。周紹便說了一番道理:憎恨胡人,國君亦同;國君胡服,便是欲以敵之道治敵之身;縱然蔑視憎惡,國君能以邦國安危為本大度剋之,諸公便能以一己之好惡對抗麼?元老們恍然,竟是紛紛討教。周紹只說了十個字:文明為本,正本必能清源!趙成畢竟老到,思忖一陣,便肅然恭請周紹代筆做書,於是便有了那封訴諸中國文明的《諫阻胡服書》。

  這日,元老們與周紹又來趙成府邸探聽音信,正在猜測議論國君將如何處置,便有書吏匆匆來報:國君特使送來回書一卷!元老們便是一陣哄嗡議論,以趙雍之風,素來與臣下直面議事,甚時也學得書來書往了?當真蹊蹺!及至書簡打開,便請周紹誦讀,隨著周紹的琅琅誦讀,元老們竟是鴉雀無聲:

  答諫阻胡服書

  國叔思之:胡服之變,國叔以擯棄中國文華對之,雍大以為非也。嘗聞:服者,所以便用也;禮者,所以便事也。因時而制服,因事而制禮,古今大道也,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國也。越人剪髮文身,吳人黑齒刺額,服飾風習不同,以便事為本則同一也。風習各異,事異而禮變。聖賢之道,唯利其國,不一其用也。若為便事,風習可變也。是故禮俗之變,雖智者不能一,遠近之服,雖聖賢不能同。窮鄉多異俗,邪學多詭辯。不知之事不疑,異於己者不非,此謂公焉!今國叔所言者俗也,我所言者治俗也。今我趙國,北有三胡仇燕,西有強秦中山,南有列國虎視,四面邊患,邦國危難,卻無強兵騎射之備,豈不危乎?

  趙有九水,卻無舟師以守水域。趙有三胡,卻無強兵以靖邊地,長此以往,國之將亡,豈有他哉!當此之時,國叔身為宗室砥柱,不思圖變強兵,卻拾人餘唾做迂闊大論,與國何益?與民何益?秦無商鞅變俗,何有今日強秦?秦之變俗,又何失於中國文明?何趙雍胡服,便成天下不啻之大逆也?國難在前,趙氏宗室或溺於喋喋不休之爭議而徒致社稷淪亡,或擯棄空言惕厲奮發一舉強兵,捨此之外,豈有他途?何去何從,國叔自當三思也。

  及至讀完,周紹抖擻得竹簡嘩嘩做響,臉色脹紅卻只說不出話來。元老們也大是難堪,一片唏噓歎息,卻也是無言以對。趙成面色卻是漸漸陰沉氣息也漸漸粗重,默默從座案起身,一揮大袖便逕自去了。周紹自覺難堪過甚,對著元老們便是一拱:「老夫多事也,慚愧!」便急急走了。元老們相互看看,便也默默散了。

  旬日之間,這篇《答諫阻胡服書》便在大臣中流傳開來,書中撲面而來的沛然正氣,直面國難的深重憂患,以及雄辯犀利的說辭,竟使讀者無不悚然動容!便有熱心之士將書刻簡傳抄,流布坊間國人,一時間胡服之變竟成為邯鄲街談巷議的話題。尋常國人皆有操業勞作奔波生計之苦,衣衫本不可能有如貴胄們那般華麗講究。縱是士子百工一班家境富裕者,也不過有兩三件袖寬尺許袍長五尺的禮服而已,但有勞作奔波,便必是能夠利落做事的窄衣短袖,雖則不如胡服那般輕捷緊身,也絕然不是貴胄官員那般寬袍大袖大拖曳之氣象。惟其如此,尋常國人對穿不穿胡服倒是的確沒有多少切膚之痛。聽人一讀傳書,反倒是立即為國君憂國憂民之氣概感奮,既然胡服可以強兵,便穿胡服得了!穿一身胡服便不是中國子民了?便丟棄華夏文華了?當真危言聳聽了!

  「叫我說,國君還真是說對了,緊身胡服就是利落也!」

  「你看那林胡兵將,一頂皮帽子一身皮短甲,一口長刀一匹馬就得!趙軍?哼!」「軍兵好變,畢竟是要打仗,誰個不想利落輕便?」

  「對!難的是大官們。這麼高的玉冠,三尺寬的大袖,丈餘長的絲綢大袍,拖在地上還有兩三尺,天神般好不威風!都緊身胡服跟老百姓一樣,跟誰威風去了?」

  「人家那叫峨冠博帶!正是貴胄威儀,懂個鳥來!」

  「峨冠博帶?貴胄威儀?狗屎!別說上戰場,田間走走看,兩步仨觔斗!」如此這般,國人議論便漸漸成風,竟是對廟堂貴胄們大有非議了。戰國之世,邯鄲趙人雖不如大梁魏人、臨淄齊人那般好議國事,然則也是粗豪直率成風遇事從不噤聲的風習,不期然便是蔚然成風任誰也得思謀一番的國議口碑了。正在國人紛紛的當口,邯鄲又傳出一個驚人消息:邯鄲城外開來兩萬鐵騎,全部胡服,由柱國將軍肥義率領!於是萬眾嘩然,爭相出城觀看胡服趙軍,軍營外竟是人山人海一般。奇怪的是,這座軍營非但營門大開任庶民進出觀看,且不斷在校場公然舉行騎術射技的大演練。邯鄲國人多有從軍閱歷,眼見趙軍騎士人人胡服皮甲,比原先身著七八十斤重的鐵甲輕捷利落得不可同日而語;戰馬鞍後綁縛三個皮囊,馬奶子與乾肉便是三日軍糧;說聲開拔,便能一日七八百里的連續三日追擊不停;如此騎士,胡人在大草原便是插翅也難逃!且不說這還僅僅只是胡服馬奶子上身,還沒有按照胡人騎士的標尺進行騎射訓練。若練得兩三年,趙軍之剽悍戰力誰個當得?紛紛議論之中,國人竟是一口聲地不斷喊好不斷喝采!

  「萬歲趙軍!萬歲胡服!」

  「胡服騎射馬奶子!好——!」

  「我衣胡服!我殺胡人!」

  「不衣胡服,非我趙人!」

  連天徹地的喊聲震撼了邯鄲的所有大臣貴胄,世族元老們沉默了。誰都知道,這個凶狠的肥義從邊軍調來兩萬鐵騎,絕不僅僅是為了給國人做耍子看胡服騎射的熱鬧;屯兵城郊,便意味著國君下了最強硬的決心——若有敢於死硬阻擋胡服之變者,實力說話!在素有兵變傳統的趙國,國君先將這手棋下到了明處,誰還能折騰個甚來?沉默得三五日,世族元老們終於有了動靜。第一個便是公子成進宮請罪,痛切自責:「老臣愚昧,不達強國之道,妄議文華習俗也。國君強兵以張先祖功業,老臣該當欣然從命,率先胡服!」趙雍長長出了一口氣,倒是著實將這位叔父撫慰了一番,並與公子成當場議定:立即頒行胡服令,旬日之後大朝會,君臣人等皆須一體胡服!

  公子成剛走,趙文、趙燕、趙造、趙俊四位元老便先後進宮,請國君解惑決疑。趙雍心中明白,這是幾位元老重臣找台階下,自然須當顧及他們的體面。於是,四位元老一個接一個提出不明所以處,請國君明示。

  「衣冠有常,禮之制也。若從胡而變,致使趙人流於胡地,君何以處之?」趙文如是說。「服奇者志淫,俗僻者民亂。是以治國不倡奇異之服,理民務禁生僻之俗。若得胡服,趙人風習敗落禮法大亂,致使國法不能齊俗聚人,奈何?」趙造憂心忡忡。

  「衣冠風習之變,當徐徐圖之。國君驟令朝會之期一體胡服,豈非強人所難也?」趙燕老臉通紅,分明一肚子彆扭。「利不百者不變俗,功不十者不易器。胡服之效,崩潰朝野文華根基,若生出不期之亂,豈非得不償失也?」趙俊卻是振振有辭。趙雍雖則心中有底,無須一一折辯,然四人畢竟元老重臣,縱是尋找台階所問也是咄咄逼人,自不能流於過場而落下「無理而強行胡服」之口實。待四人一體道罷,趙雍已經成算在胸,便在殿中轉悠著侃侃道出了一番道理:「四老所疑,其理同一:古法成俗不可變,變之危害不可測。然則,五帝不同俗,何謂古法?三王不同禮,何禮之循?從古至今,但凡大道治國,法度制令皆順其時,衣服器械各便其用,何來萬世不移之習俗禮法?禮也不必一道,俗也不必一道。反古未必可非,循禮未必有成!」趙雍猛然盯住了趙造,「造叔之言:服奇者志淫。鄒、魯兩國好長纓綴衣,天下呼為『奇服』。然則鄒魯多奇士,孔子、孟子、墨子、吳起皆出鄒魯,更不說儒家三千弟子大半鄒魯之士,此卻何解?又道俗僻者民亂。吳越兩國僻處大澤山海,文身斷髮,黑齒刺額,天下叱為『不通大化』。然則吳王闔閭越王勾踐范蠡文仲出,凝聚國人而天下變色,此何解也?」見白髮蒼蒼的趙造難堪的低下了頭,趙雍轉過了話題,「究其竟,利身謂之服,便事謂之禮。進退之節,衣服之制,所以利身便事也,而非論賢愚也。何者謂明?齊民變俗,順勢應時也!趙人老話:以書駕車,良馬翻溝。今諸老欲以古治今,豈非照著書本駕車麼?」趙雍竟是哈哈大笑起來。

  四位元老默然無對,相互顧盼間竟也跟著笑了起來,老朽便是胡服了。

  四老一出宮,便無人再來折辯胡服之事,元老重臣中只一個周紹手足無措,既無顏進宮與趙雍坦誠辯駁,又不甘自請胡服,竟是僵持得下不了台,只有稱病不出了。趙雍自然明白這個骨鯁老儒的心思,便親自登門「探病」,談笑間便讓內侍將一套胡服擺在了周紹面前。老周紹雖然面色脹紅,卻是甚也沒說便褪下峨冠博帶,就著暖烘烘的燎爐穿起了胡人的短皮衣褲,腰間紮上一條板帶,頭上戴起一頂輕軟的翻毛皮帽子。銅鏡前一番打量,周紹竟是呵呵笑了,奇也哉!老夫竟成老獵戶了!

  趙雍哈哈大笑:「難得老獵戶也!狐皮一張,其價幾何?」

  開春之後,趙國便大興胡服,大練騎射,舉國熱氣騰騰。樓緩的國尉府頓時大忙,非但要將全部二十萬大軍逐次換裝,還要新徵發十萬青壯北上練成新騎兵,同時還要整頓軍制,將原先各要塞步兵為主的守軍改編成一色的輕裝騎兵。胡服騎射之本意便在於強軍,在於使趙國大軍脫胎換骨,成軍整軍練兵自然便是重中之重。趙雍權衡局勢,便將肥義調出主持徵發十萬新軍之事,樓緩則兼程北上改編雁門關與平城兩支大軍。四月初旬,樓緩緊急軍報:平城大將牛贊等不贊同改步為騎,堅請面君定奪,請命如何處置?趙雍深知,邊軍將領與大臣之歧見若不及時消除便會愈演愈烈,立即將邯鄲國政交肥義輔助太子趙章處置,便連夜兼程北上了。一路思忖,趙雍竟是不明所以:論部屬,樓緩原是邊軍主帥,牛贊只是駐守平城的將軍,屬樓緩轄制,兩人歷來是同心協力從無齷齪,如何以樓緩之能便連牛贊也不能說服了?莫非是廉頗接手邊軍將印後生出過事端?這廉頗、牛贊都是發於卒伍的猛將,為人都是一等一的持重沉穩,絕不會因一事之歧見便生出異心。果然如此,卻是何等因由呢?

  三日後趕到平城,趙雍卻沒有先到樓緩的國尉官署,而是徑直到了牛贊的將軍幕府。誰知幕府卻是一座空帳,留守的軍務司馬說將軍去了長矛營。趙雍二話沒說,當即來到平城以北長城腳下的兵營。

  雁門、平城同為趙國北部的兩大咽喉要塞,然則地利不同,兵力配屬也大是不同。雁門關出得長城,便是胡人南下的經常大道——岱海草原。一旦突破雁門長城及雁門關防線,胡人便會迅速進入中山國與樓煩部族區域,再沿滹池河谷東南進入趙國腹地大掠。惟其如此,雁門關地帶便是趙軍最要緊的防禦地帶,除一萬步兵堅守長城與雁門關城防外,全部六萬鐵騎分做聚散自如的六部駐紮在長城之外,不設固定營寨而經常游動於長城至岱海間的草原,以搜尋胡人騎兵並在草原決戰為防守,力求胡人不能靠近長城。而平城卻有不同,山險地狹不利騎兵展開,身後二十里又是一道滾滾滔滔東西橫貫的治水,胡人便很少選擇從這裡以騎兵大舉突破,而只有在胡人特別強盛且合兵全線南犯之時,平城才有大危機。然則這裡一旦被突破,南邊便是趙國代郡,越過代郡便進入了趙國腹地,路徑卻是比雁門關入趙便捷得多。有鑒於此,長期以來,趙軍在這裡便只駐守三萬餘步兵,不求進擊,但求堅守而萬無一失。北出平城三十餘里,便是趙國的夯土長城,長城之外便是蒼茫大草原。兵家常規:守城必在外。平城的三萬守軍便有兩萬餘駐守在長城內外的固定營寨,身後三十里便是平城的守備縱深。尋常時日,僅有的三千鐵騎便在長城外二十里的草原駐紮,形成重在探察敵情並只做試探性廝殺的第一道防線;萬餘步兵便在長城牆外以長城為依托,構築壕溝鹿砦,與長城城牆上的數千守軍一起構成第二道防線;長城之內十里,便是東西橫寬十餘里恰恰連接兩山的一道深溝高壘,常年駐守一萬精銳步兵,形成平城的最後一道防線。趙雍飛騎未出長城,遙遙便聞長城外喊殺連天,不禁便是一驚,然見長城垛口的兵士竟是興奮呼喝,便知可能是軍中演練,便雙腿一夾戰馬徑直出了長城。趙雍也想看看此時的牛贊卻是如何操持大軍演練,便不帶衛士,一馬飛上了西北角一座土山。遙遙向「戰場」望去,卻是騎步攻防的操演,大約三千多騎兵進攻,正面阻擊的步兵陣形大約也是三四千的模樣。然則看得一陣,趙雍卻是大為蹊蹺。衝殺的騎兵是一色的胡服,由樓緩率隊;防守阻擊的步兵卻是一色的趙軍原本甲冑,由牛贊率隊;中央地帶卻是帶著一班軍吏手執一面令旗的老將廉頗,分明便是居中裁決了。如此還則罷了,要緊的是不合法度。軍中演練法度:步騎人數對等演練,步兵便要依托壕溝或相應地利,步兵人數超過騎兵一倍,方才演練平地攻防廝殺。今日兩軍對等,步兵卻沒有任何依托,便在草原對等拚殺,究是何故了?眼看半個時辰過去,步軍似乎並無崩潰之象,騎兵倒似乎「傷亡」不少,士氣似乎也並不高漲。又僵持得片刻,便見老廉頗令旗一劈:「步軍勝!」

  長城上的步軍兵卒頓時高聲吶喊起來:「步軍勝了!萬歲——!」

  「這陣不算!再來一陣!」身著兩三處泥巴傷口的樓緩便是嘶聲大喊。

  汗濕重甲的牛贊哈哈大笑,只一揮手:「國尉啊,回去為我步軍慶功了!」回身便是一聲高喊,「兵娃子們,每人兩碗趙酒,不喝馬奶子!」正在此時,西北方向一騎飛來遙遙高喊:「國君駕到——!」

  隨著喊聲,便見馬隊疾風般捲來,卻正是趙雍的百騎黑衣馬隊。黑衣,是趙國君主的衛士的專用名號。黑衣之名號,初起於酷好搜羅劍士的趙烈侯,其衛士盡皆身著黑衣的劍士。後來,「黑衣」便成了國君衛士的官稱,其實卻未必真是黑衣。目下趙雍這黑衣百騎,便是一式軍中胡服——棕色皮甲紅皮帽胄,護衛將軍帽胄上還插著一根黑色雞翎子,人人一口彎刀,背負強弓長箭,幾與胡人騎兵一般無二。馬隊風馳電掣般捲到較武中心,驟然間便是齊唰唰一排人立,戰馬竟也是齊聲嘶鳴同時陡然止步,前蹄落地處便釘成了一個嚴整的十十方陣,竟是絲毫沒有馬蹄沓沓地擺隊聲!

  四面將士看得清楚,為首的國君趙雍也是同式胡服,唯一的不同,便是頭上的一支五色翎毛鮮艷奪目,直是胡人單于之氣象。令將士們驚訝得是,同是胡服騎士,國君的百騎馬隊較之樓緩率領的胡服騎士便大見英氣勃勃。與真正的胡族騎兵相比,顯然沒有了那種散亂張揚,卻分明瀰漫出胡人騎兵所沒有的整肅威武。同是胡服,氣象竟能如此不同?驟然之間,無論是樓緩的騎兵還是牛贊的步兵,將士們盡皆肅然無聲。「樓緩無能,自甘領罪!」

  趙雍擺擺手,卻對著大步赳赳走來的牛贊高聲道:「牛老將軍,選三個最強武卒出來。」「君上何意?」牛贊一邊躬身行禮,一邊連忙便問。

  趙雍馬鞭指點著道:「步騎對演之法:兩步對一騎。我今出一個胡服騎士,對你三個武卒。武卒若勝,隨你所請。」「君上大是!」牛贊頓時精神大振,轉身大喝,「頭前三個百夫長,出陣!」只聽「嗨!」的一聲,便有三個精壯威猛的百夫長大步鏗鏘地走到了中央空地,人各一身四十斤鐵盔鐵甲,右手一支精鐵長矛,左手一張白楊木包鐵盾牌,腰間還有一口備用短劍。趙軍武卒本是沿襲當年吳起在魏國訓練魏武卒之成法而來,雖然甲冑重量已經比魏武卒大大減輕三十餘斤,但與胡服兵士相比卻依舊是龐然大物,三人三角陣一扎,便見威勢不同凡響。更兼百夫長歷來是戰陣中堅,非猛勇壯士不能任職,三個百夫長對一名騎士,無論如何都是勝算無疑了。

  「黑衣趙虎,出列。」趙雍馬鞭一指百騎隊,話音方才落點,便有一騎沓沓沓三步便恰好立在趙雍戰馬身側。趙雍四面環視高聲道:「趙虎是真正的胡人騎士,也是黑衣百騎的馬術教習。胡服騎射之術究竟有無戰力,將士們自己看了。廉頗老將軍,還是你來執法了。」「遵命!」鬚髮灰白的廉頗應聲出馬,便在三步卒側前半箭之地立馬站定,舉起令旗高喊:「騎士後退三里!」黃髮碧眼的趙虎卻是一拱手:「三里不用的,一里足夠了。」

  一里足夠?四周將士便是一陣嘩然。依步騎演練常法,接戰前騎士後退三里再衝鋒,為的便是真實倣傚戰場,最大發揮騎兵的衝鋒威力。三里之內,尋常戰馬往往跑不出最高速度,用騎士話說便是馬還沒瘋起來,人馬之靈動和諧也還來不及充分溶為一體,衝擊力自然要大為遜色。這胡人騎士自請一里,未免也忒是狂妄也。然則普天之下法度皆有常理:限低不限高,舉凡能超越低限,在任何時候都是勇士作為。狂妄歸狂妄,誰又能不允准了?

  「好!騎士後退一里,聞鼓而進!」廉頗令旗劈了下去。

  便見趙虎雙腿只輕輕一夾,那匹烏黑油亮的雄駿戰馬便箭一般飛了出去,轉瞬即到一里之旗,陡然一個迴環轉身,趙虎一聲大吼,戰馬便烏雲閃電般飛了過來。三個百夫長列成前二後一的三角陣,便是趙軍部卒對騎兵的最有效戰法:前面兩支長矛兩側夾擊,後面一人便做好夾擊不成立即猛攻的準備。三卒蓄勢之時,胡騎堪堪飛到一箭之地,也不見趙虎有任何停頓間歇,便有三支長箭嗖嗖嗖飛來,竟帶著些許尖利呼嘯,分明是強弓疾射。三卒堪堪往盾牌下一蹲身,三箭便擦著盾牌上沿呼嘯飛過。若是站立,這便恰是脖頸咽喉所在。便在三卒迅速長身之間,戰馬已經如黑色閃電般飛來;兩支長矛正在馬前尚未並舉齊刺,便被一根靈蛇般的長鞭捲住猛力帶起;兩名百夫長猛力拖拽長矛之間,長鞭卻又驟然鬆動,兩人一個趔趄後仰尚未倒地,後一個百夫長正舉盾迎擊高處的凌厲彎刀時,戰馬卻已從頭頂飛躍過去,便聽彭彭彭三聲悶響,三人背後便各自一團墨跡!

  電光石火,間不容髮,快得令人頭暈目眩!幾乎便在呼吸之間,黃髮碧眼的趙虎已經回到了百騎隊中。而三個還沒有來得及真正搏殺的百夫長竟懵懂愣怔地木在了那裡,人呢馬呢?這?這便完了?長城外的趙軍將士竟是靜得久久沒有一個人出聲。「廉頗老將軍,」依然騎在馬上的趙雍終於開口了,「你職司裁決,沒有話說麼?」廉頗肅然拱手,雖則是對著趙雍說話,蒼邁渾厚的聲音卻蕩得很遠:「胡騎之勝在於四:其一,騎術精湛,人馬合一收發自如,遠超趙軍騎士;其二,射技非凡,風馳電掣間三箭連發且正中咽喉,我軍縱有神射手,論馬上射技卻是無法與之比肩;其三,鞭技神異,若無一支三丈長鞭,斷不能贏得如此利落;然則最根本之點,老臣卻以為全在一個『快』字。人快馬快身手快,出手連鎖,快如疾風。若無這個快字,威力便會大減。」

  「老將軍說得對麼?」趙雍向四面將士遙遙招手。

  「對——」四野一聲,沒有半點兒勉強。

  「牛贊老將軍以為對麼?」趙雍看著緊皺眉頭大紅臉的牛贊淡淡一笑。

  「對。」牛贊聲音雖則不高,但顯然認同廉頗的評判。

  「既然如此,胡騎何以快捷如風?趙軍何以卻不及反應?老將軍如何說法了?」「——」牛贊大是難堪,一時竟是語塞無對。

  「樓緩國尉,」趙雍轉過身來,「同是胡服騎士,敗於同等人數之步卒,你有何說?」「君上明察,」樓緩竟是坦然高聲,「胡服初行,人馬驟輕,軍士尚在不適之時,更兼騎術射技均未苦練,倉促間反而不如原本戰力。此為事之常理,非胡服之過也。若得兩年時光,樓緩定然還君上一支草原飛騎大軍!」趙雍猛然高聲發問:「將士們,樓緩說得對不對?」

  「大對——」樓緩身後的胡服騎兵立即同聲大喊。

  牛贊的大隊步兵卻是哄哄嗡嗡一片,參差不齊地喊著「也對!」「那得看!」「不知道!」「兩年後再比!」等等,牛贊索性低著頭不再說話。

  趙雍卻下馬走了過來,「老將軍,走,回去說。」

  回到平城已經是暮色降臨,用罷簡單的軍膳,趙雍便在簡樸的行轅召來了樓緩、牛贊與廉頗三人連夜聚商。趙雍熟知軍營將士的秉性,上來便是直截了當:「牛贊老將軍先說,平城邊軍改新騎兵,如何不妥了?」牛贊憋悶了大半日,此刻便是激昂直率道:「老臣嘗聞:國有常法,兵有常經,棄法亂國,失經弱兵。今君上初行胡服,便欲將老步軍全數改為新騎兵,老臣以為,這便是棄法失經。將士之能蔑敵敢戰,在於熟悉固有兵器,熟悉固有軍制!當此軍兵通順成法之時,君上卻一朝變易,由捻熟而陌生,邊軍戰力必然大弱!今日國尉之胡服騎士敗於平城步軍,便是明證!若強而行之,破卒散兵以奉胡服騎射,老臣只怕所得不如所失,而終致損君亂國也!」戛然打住,猶是一聲粗重地喘息。行轅一時默然。樓緩原本已經與牛贊多方折辯且又報與國君,自知不宜先說。老將廉頗卻是向來寡言,國君召見更是不問不答,此刻便只是聽。趙雍原是一路思忖疑惑,此刻原因大白,心下本已輕鬆,然則牛贊最後的一句話卻使他悚然一驚。「終致損君亂國也!」若這只是牛贊的一時憤言倒也罷了,若是邯鄲有人欲借邊將之口發出脅迫,便須認真對待了。畢竟,趙國兵變歷來都是以邊軍將領為實際力量的。思忖片刻,趙雍依舊是直截了當:「老將軍,所得不如所失,而終致損君亂國,這是你的話?還是別個帶給我的話?」「老臣的話自是老臣自己的話,如何要給誰個帶話?」牛贊黝黑粗糙的臉膛脹得通紅,幾乎便是高聲嚷叫起來,「君上信臣臣便說,不信臣便殺了臣,何故無端疑臣也!」

  趙雍哈哈大笑,走過去對著牛贊坐席便是一躬:「老將軍忠心謀國,趙雍卻是失言了。大變在即,朝野多議,尚請老將軍鑒諒。」驟然之間,牛贊老淚縱橫,霍然起身便是深深一躬:「君上也是明打明說話,老臣如何能心存芥蒂?胡服軍制之變,老臣唯君上馬首是瞻!」「好!」趙雍又是一陣大笑,「老將軍肝膽照人,趙雍何能吞吐不定?來,入座說話。」將牛贊扶入坐席,趙雍便轉悠著道,「國事雖是趙雍決斷,然則也須斷之有道。老將軍所言將士捻熟於老軍製器械,變之惟恐削弱戰力。這個道理卻是難以立足。亙古至今,萬物之取捨皆決與用。有用則用,無用則棄。若得一熟便不能棄不能變,青銅何以代木石?精鐵何以代青銅?鐵騎何以代兵車?布帛何以代獸皮?兵不當用,何兵之不可易?制不便事,何俗之不可變?胡服節省布帛且可使身手輕捷,何須固守華夏之峨冠博帶?胡人精騎射且遠超我軍已是事實,何須固守華夏之堅兵重甲?宋襄公墨守成規,不鼓不成列,不擊半渡之兵,早已是天下笑柄,我等卻要在百餘年後重蹈覆轍,豈非更是愚不可及?」趙雍幾乎是一口氣滔滔不絕,稍做喘息,目光炯炯地看著牛贊,「依老將軍之法恪守趙軍舊制,縱能守得雁門平城不失,可長此以往,趙國必不斷萎縮,胡人必不斷南下,終有一日,邯鄲必成周室之灃鎬!為今之計,趙國必須奮起強兵,練成二十萬輕銳飛騎,一舉掃滅三胡安定北邊!縱是事之初千難萬險,趙雍亦死而無怨。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這是老秦人的話。想我趙人,百年軍爭慷慨赴死,在這草原大漠流了多少鮮血留了多少屍骨?到頭來卻是越打越小,越打越故步自封——兩位老將軍,你等已經邊地征戰三十餘載,如今已是兩鬢霜雪,面對關山白骨,此情何堪!」

  小小行轅,靜得連喘息之聲也沒有了。嘴角一直在抽搐的牛贊再也忍不住了,嚎啕一聲,竟是大哭起來:「君上!牛贊該死!胡服!輕兵!改制!老牛贊不要這顆白頭,也要掃滅三胡!」

  碧空澄澈,一輪明月照得關山朦朧。牛贊的吼聲迴盪在行轅,迴旋在這座險峻的山城。這一夜,行轅的燭光一直亮到東方發白。太陽升起在蒼茫山巒時,尖利的牛角號便響徹了長城內外響徹了遼闊的草原。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26 AM

第十一章 雄傑悲歌
第一節 掃千軍如捲席



  胡服騎射兩年後大見成效,趙國練成了三十萬精銳新軍:十萬勁裝步兵全部駐守趙國南部關隘以應對中原,二十萬胡服飛騎則全部駐守長城一線。第三年,趙雍將邯鄲國務交肥義輔助太子趙章執掌,便北上長城,準備大舉廓清邊患。

  公元前三○五年初夏,趙軍首戰突襲林胡大本營,拉開了廓邊拓地的序幕。

  戰前,趙雍與樓緩、廉頗、牛贊精心籌劃,已經對林胡各部族遊牧地帶與黃旗海大本營之兵力分佈瞭如指掌,突襲路徑反覆探察無誤。更要緊的是,樓緩早早已經派出十餘隊「商旅」深入草原,名為與林胡通商,實為在趙軍沿途籌集囤積大量馬奶子與牛羊熟肉。趙軍的總部署分為三路:樓緩坐鎮雁門關防務,同時集結庶民馬隊牛車為大軍輸送給養;廉頗率領十萬飛騎駐紮雁門長城之外,以防東胡樓煩突然劫掠以及林胡突圍南逃,並隨時準備出動策應;趙雍親率十萬飛騎,以牛贊為前軍大將,直搗黃旗海。

  便在四月末的一個夜晚,趙軍十萬輕騎從雁門關外出發,偃旗息鼓飛向了東北方遼闊的草原。恰恰是一夜一日,趙軍飛騎便抵達了于延水上游的山地河谷。一夜休整歇息,五更時分趙軍出動,恰在天色將亮未亮之時,轟鳴的雷聲驟然在林胡大本營炸開。

  驕橫的林胡部族根本沒有料到趙軍竟敢深入黃旗海,倉促應戰,兩個時辰後便不能抵敵,直向西南方的岱海草原逃去。連續西逃三日,素稱剽悍靈動的林胡騎兵竟是無法擺脫趙軍飛騎的窮追猛打。情急之下,林胡單于召各大部族頭人緊急聚商,認定這是趙雍的孤注一擲,若拚力殺回一舉戰勝,或可長驅南下。於是,林胡部族以岱海山原為依托,聚集全部族人可戰者三十餘萬,要與趙軍做殊死一搏。趙雍見林胡大軍突然死戰不退,立即明白了其中奧秘,在下令牛贊狠狠咬住林胡主力的同時,即刻飛書調來廉頗的十萬飛騎參戰。

  三日之後,兩支大軍共五十餘萬騎兵,在岱海草原展開了曠古未聞的大拚殺。激戰三日,林胡部族死傷二十餘萬,終於倉皇北逃。趙雍下令廉頗率大軍回防,毫不猶豫地親率六萬飛騎向北窮追林胡。連續兩個月追擊,大小接戰三十餘次,林胡每戰必敗,只有望風而逃。在炎炎盛夏到來之時,趙軍已經追到了大漠茫茫的北海,南距長城已是數千里之遙,趙雍這才下令停止了追擊。

  一戰根除林胡大患,趙軍飛騎威震大草原,諸胡匈奴大為震動。

  次年開春,已是強弩之末的東胡部族聯兵西北匈奴諸部,東西兩路大舉南下,要奪回陰山以東的林胡大草原。飛騎軍報傳來,趙雍哈哈大笑,鳥!我正要一鼓作氣,他竟打上門來,天意也!長城下一番計議,趙軍兵分三路迎敵:牛贊率部三萬向東迎擊東胡,樓緩率軍三萬居中前出岱海策應,趙雍自己則親率飛騎大軍十四萬,以猛將廉頗為前軍大將,飛騎出雲中草原截殺匈奴騎兵。

  西北方的戎狄諸部臣服秦國之後,從茫茫西域不斷流竄遷徙到陰山北部的匈奴諸部,便逐漸強大起來,已經隱隱然對秦趙兩國形成了壓頂之勢。但其時秦國軍威正盛,匈奴畏懼於秦軍戰力,尚不敢對九原、雲中以南的秦國上郡大肆騷擾,於是便對趙國北部的大草原垂涎欲滴。然則這時卻有林胡東胡壓在趙國頭頂,佔據著這片水草肥美的遼闊牧場,匈奴也不敢輕易對林胡東胡公然挑釁。所以長期以來,匈奴尚沒有對趙國形成直接威脅。如今,最是剽悍善戰的林胡丟下如山屍骨消遁而去,東胡不足以對抗趙軍,縱是聯結南面的樓煩,也同樣不是趙軍對手。放眼草原大漠,惟有新崛起的匈奴堪與趙軍一戰。於是,東胡首領便派出飛騎特使,約請匈奴諸部起兵,打敗趙國後共分林胡草原。匈奴單于大喜過望,召來諸部小單于一說,竟是人人歡呼雀躍異口同聲,林胡獵豹無能,若遇我匈奴大熊,便將趙雍這隻肥鹿撕成碎片踩成肉泥!

  戰國中期,匈奴的強悍凶狠尚是初顯,並不為中原戰國所重視。除了秦趙燕三國,其餘中原戰國對匈奴可說還是不甚了了。直到戰國末期秦國統一華夏,匈奴之患才日漸成為最大威脅。及至兩漢屢遭匈奴之大害與多次對匈奴大反擊之後,匈奴兩個字便成為中國整個北部邊患的代名詞,便成為中國的朔方噩夢,以致有了「四夷為中國患者,莫如北族」之恐怖心!直到近世西方列強從海上入侵中國,林則徐仍然疾呼「英法諸國皆不足患,終為中國患者,其北方俄羅斯乎!」這是後話。

  究其源流,匈奴是一個源於中原而雜成於陰山漠北地帶,且不斷聚散分合的奇特的遊牧部族邦國。在中國歷史上,匈奴作為遊牧邦國,只存在了五六百年,東漢三國之後便漸漸解體而星散復原為北方諸胡。在春秋之前,匈奴的前身部族散佈於中原腹地及其四周的蠻夷山地草原之中。五帝與夏王朝時,匈奴前身部族叫做葷粥,殷商時叫做獯粥,西周時叫做獫狁,春秋時叫做玁狁。直到戰國中期,才有了匈奴這個名字。後來的兩漢之世對匈奴詳加揣摩考證,認定匈奴是山戎、犬戎、赤狄、白狄、昆夷、畎夷等部族被驅趕出中原後的殘部聚合,匈奴這兩個字音,則是中原人聽胡字多有轉音而最終的念法。兩漢尚未顧及的一點,便是此時的匈奴,還融合了從遙遠的西方向東方茫茫大草原流動遷徙而來的羅馬流亡部族,以及後來被稱為羅剎國、鮮卑國、五胡等等的北方遊牧族群。大要而言,當時諸胡部族尚是中原最大的威脅,所謂匈奴還正在成型,還沒有成為北方大漠草原部族的總稱,直到數百年後匈奴政權大體成型而諸胡殘部也溶入匈奴。此亦後話。

  趙軍久於胡人周旋,對北方部族的動靜自是著意彙集。尤其是趙雍即位,對北方胡人久有圖謀,力行胡服騎射的同時便派出了幾十支商旅深入胡地,對北方所有大部族都做了一番實地探察。商旅斥候們的種種描繪,終使趙雍心頭烙下了一個深重的印記:匈奴凶悍無文,必是趙國勁敵!

  這時的匈奴,總人口不過兩百餘萬,只大體相當於趙國一個郡的人口而已。匈奴有三十餘個大小不等的部族,其自治情勢猶如中原夏商周三代的諸侯。匈奴總首領呼為撐犁孤塗單于,撐犁孤塗者,天之驕子也;單于者,廣大無邊也。此等意思,中原人直到數百年後的西漢才弄得清楚。戰國之世,只是依音直呼其為「單于」罷了,為了與其部族首領的小單于區分,便將匈奴總頭領簡單呼為「大單于」。匈奴是滾雪球般壯大成型的。無論是千百年前來自中原的遊牧族,還是後來從西從北遙遠遷徙來的遊牧族,但凡來族,只要臣服於既定的匈奴部族勢力,便可得到一大片草原湖泊定居,除了打仗時共同出兵,並對大單于有些許年貢,尋常遊牧生計便是各部族完全自治自立。便是最高首領的大單于,也須得首先是某個特定大部族的首領,否則便沒有實力在打仗時統馭諸部。因了這轄制鬆散,流動遷徙的諸多遊牧族便樂于歸附匈奴,終於在戰國中期成了氣候。

  商旅斥候們回報說:匈奴無文字,無文書,凡事但以言語約束。匈奴無成文律法,無固定牢獄,最高「刑罰」也只關押十日,尋常時日全部囚犯不過數人而已,凡事皆以約定俗成之風習處置。匈奴人風習蠻荒,自大單于之下皆食畜肉不食五穀,以各種獸皮為衣,以旃裘為鋪蓋而臥。舉族以老弱為賤民,以壯健為尊貴,年輕青壯食肥美之肉,老弱只能食棄骨野果。縱是首領單于,老去便得交權,否則便要被青壯承襲者無情殺死。父親死,兒子便以母為妻,兄弟死,剩餘兄弟便分其妻為妻,男女雜交無所顧忌。匈奴人有名無姓,粗礪剽悍,以騎射為能,少兒便能騎羊引弓射鳥,長成則畜牧遊走並射獵禽獸為生。匈奴人的兵器只有三樣:控弦、彎刀、鋋。控弦是匈奴對弓箭的叫法,鋋卻是一種三五尺長的鐵柄短矛,遠則射箭,中則擲鋋,近則彎刀拚殺,便是匈奴的主要戰法。匈奴人戰功無封,但以戰俘與掠來財貨歸己而已,勇士但斬敵首,頭領便賞賜一卮酒以為激勵。是故匈奴人唯利是爭,爭奪草原牧場及搶掠殺戮從來不顧死傷,便是尋常時日,也是人不弛弓,馬不解勒,隨時準備廝殺。輒遇奪利則死戰不退,但有逃遁者便視為最大恥辱!若此戰無財貨土地人口之利可奪,縱單于下令,也是鳥獸星散而去。

  凡此等等,都使趙雍得出評判:匈奴騎兵此舉要奪取岱海草原,其利豐厚無算,必是更加凶悍!此戰若是匈奴得手,趙國頭頂便會壓來一股比三胡更為強悍的勢力,趙國將岌岌可危。此前趙軍從來沒有與匈奴交過手,必須自己親率大軍決戰,方可萬無一失。

  四月初夏,趙雍大軍越從秦國頭頂過雲中,正正堵在匈奴西來的必經之地——陰山草原的東口,要在這裡與匈奴大軍做殊死一戰。

  此時大河北岸的雲中、九原雖是秦國北部要塞,但除了城堡,秦軍勢力還遠遠不足控制秦長城以外外遼闊的陰山草原。北起燕然山、狼居胥山的匈奴大本營,南至陰山的數千里草原,都是匈奴諸部的遊牧區域。秦軍正在中原征戰,尚無力北出長城驅逐匈奴,而匈奴也畏懼秦軍,只敢在陰山草原遊牧,而不敢將大本營南遷陰山草原。而如果匈奴此戰成功,奪得陰山草原東部的岱海草原,則勢必將大本營單于庭遷到水草更肥美的陰山草原或岱海草原,對秦趙兩國立成壓頂之勢!

  此等大勢趙雍看得一清二楚。大軍出動之時,前軍大將廉頗建言,西進二百里便當紮營,無須越過雲中,以免在此時與秦國衝突。趙雍大手一揮,進!越過雲中便是最好的戰場。秦國此時要發昏掣肘,趙雍便一併拿下雲中九原,給羋八子母子點顏色看!當趙軍隆隆開過雲中長城外時,秦軍守將嬴豹立即飛騎報入鹹陽,請求出擊趙軍後路。旬日之後,鹹陽特急羽書飛到,非但嚴令雲中九原之秦軍得借道於趙軍,且特附一道宣太后手令:若趙軍不逮,秦軍須立即開出長城助戰,違令者殺無赦!嬴豹本是秦軍鐵騎猛將,得令便立即整頓三萬軍馬,做好了隨時出擊匈奴的準備。如此一來,趙軍便平安無事的越過了雲中長城,西進一百里,在雲中九原之間選擇了兩山遙遙對峙的一片大草原做戰場。

  五日之後,當以逸待勞的趙軍已經隱秘部署就緒之後,斥候飛騎來報:匈奴大軍二十萬已抵達陰山西麓,卻突然紮營休整,不知何故?

  「今日何日?」趙雍突然問。

  廉頗答道:「四月二十九。」

  趙雍哈哈大笑:「天意也!老將軍,我要變個打法了!」

  「大兵壓境,何能倉促變軍?」老成持重的廉頗大是困惑。

  「老將軍忘記了?」趙雍笑道,「匈奴習俗:隨月盛壯而攻戰,月虧則休戰退兵。此次千里南下,卻正趕上月末抵達陰山,必在陰山後紮營休整旬日,待到月圓之時東進攻我,豈有他哉?」

  廉頗卻又皺起了眉頭:「此節原是無差。只是他住得半月,將我軍部署探察明白,卻難收突擊功效了。」

  「豈容他安然半月?」趙雍便是冷冷一笑,「這便是天意,便是我說的變個打法。」

  廉頗思忖一陣恍然驚喜道:「君上是說,夜襲大戰?」

  趙雍拍案而起:「對!夜襲大戰!給匈奴蠻子猛灌一罈趙酒!」

  便在次日入夜,大草原月黑風高,趙軍十萬飛騎銜枚疾進,分為三路翻過陰山直撲匈奴大營。匈奴騎兵是各部族自為軍營駐紮,相互間根本沒有戰場呼應所需要的距離,只是揀水草方便處各自紮營罷了,近者擁擠成片,遠者則二三里不等。說是營區,卻沒有壕溝鹿砦之類必備的防守屏障,更兼為了輕便匈奴人從來都是開春行軍便不帶帳篷,但遇夜宿,便是點起無數篝火堆燒烤牛羊大喝馬奶子,吃飽喝足便裹著氈片兒呼呼大睡,每個營圈外只有星星點點的巡視哨兵,便如大雁宿營一般。及至中夜時分,遍佈陰山西麓大草原的篝火便漸漸熄滅淨盡,無邊的鼾聲夾雜著戰馬時斷時續的噴鼻低鳴,濃濃的燒烤牛羊的腥膻夾著馬奶子的酸甜酒氣,便隨著浩浩春風在草原上瀰散開來,確切無疑地向大草原宣告著——匈奴大軍在此!

  正是子時,陰山西麓突然山崩地裂,隆隆驚雷陣陣颶風從四野壓來捲來,在漫無邊際的匈奴野營地迴旋炸開!匈奴大軍驟然驚醒,人馬四野竄突自相擁擠踐踏,片刻間便是死傷無算。大約半個時辰後,匈奴各部族終於在各色尖利的號角聲中漸漸聚集起來,分頭做拚死廝殺。趙軍原本便是三路突進,每路又都以千騎隊為單元沿所有湖泊河溝間楔入分割,便將二十萬匈奴大軍分割成了數十個碎塊絞殺。方圓數十里的大草原戰場上,兩軍三十餘萬騎兵便整個纏夾在了一起,展開了殊死搏殺!趙軍有備而來,不舉火把,只每個騎士臂纏寬幅白布,戰馬尾巴也綁縛一片大白布以做呼應標記。匈奴軍卻是素有月黑不戰的習俗,原本料定趙軍無論如何不會翻過陰山尋戰,便打算在秦國長城外養精蓄銳半月避過月黑月殘之期,而後一鼓東進。畢竟,這陰山從來都是匈奴部族之遊牧區域,匈奴不尋釁於秦趙已是饒了爾等南蠻,趙國如何敢到這裡了?大熊在林,自然是怡然自得,一心只做如何搶得更多財貨牛羊戰俘的大夢,誰能想到剛到陰山就打仗?

  猛遭趙軍暴風驟雨般的夜襲,匈奴軍大亂之後縱然死戰,卻是驚訝萬分的發現,趙軍之凶悍凌厲竟是絲毫不輸於匈奴的白熊猛士!更令匈奴大單于大驚失色者,這趙軍在黑夜拚殺,卻有如鬼魅附身竟是渾身長眼,但有白熊猛士佔優,便立即有趙軍猛擊白熊猛士身後。慣於單騎劈殺的匈奴猛士,最擅長的兩樣兵器——弓箭短矛在這漆黑夜晚相互纏夾拚殺之時竟是一無用處,只剩下與趙軍刀劍劈殺一條路了。偏是匈奴彎刀是老銅刀與新鐵刀混雜,遠不能與趙軍之清一色的精鐵堅剛彎刀相比,但聞叮噹呼喝之中,匈奴戰刀便時有砍斷砍鈍,匈奴猛士便只有掄起鐵片兒胡亂猛砸過去。

  突然,淒厲的長號劃破夜空,連續三聲,匈奴亂軍便潮水般向北捲去。

  趙雍一聲令下:「大單于要退!鳴金收兵!」

  廉頗前軍剛剛收攏,便聞北方山口喊殺聲大起。廉頗高聲請命:「君上,我四萬截殺大軍已與匈奴接戰!不若從後掩殺,一戰擊潰匈奴!」

  「不!」渾身浴血的趙雍獰厲地一笑,「不要擊潰,我要開膛破腹。」

  「嗨!」廉頗一揮大手高聲下令,「全軍將士!跟我齊喊:匈奴大單于——!敢與趙軍明日決戰——,我便放你整軍——!」漫山遍野的吶喊如陣陣雷聲滾過草原,隨風捲去。片刻之間,便有兩騎舉著火把飛來,遙遙高喊:「趙雍聽了,我大單于令:明日決戰!誰趁夜脫逃,誰不是大白熊!」立馬高崗的趙雍不禁哈哈大笑:「鳥!誰要做你那大白熊了!回你大單于:明日決戰,誰趁夜脫逃,誰便是大黑熊!」

  「錯!誰趁夜脫逃,誰不是大白熊!」

  「鳥!還非得做你大白熊了?」趙雍笑不可遏,「便依你,誰逃誰不是大白熊了。」

  「明日日滿,陰山向陽牧場!」隨著一聲高喊,匈奴飛騎便消失在暗夜了。

  「撤回截殺,後退十里紮營!」趙雍發令完畢回頭高聲道,「老將軍,匈奴還沒怕我趙軍也。匈奴蠻子只認打!打不狠他便記不住!僅是趕走不行,須得一戰殺得他血流成河!」

  「君上大是!」廉頗抖動著雪白血紅的大鬍鬚,「他還怕我趁夜脫逃了?大白熊咬死仗,就給他個殺法看!」

  夤夜收兵,趙雍甲冑未解立即便召將領們密商籌劃。計議一定,趙軍立刻開始了偃旗息鼓的秘密移動,兩個時辰後全部準備就緒,各個營地便立即瀰漫出粗重的鼾聲。及至太陽升起在山頭,所有隱隱瀰漫的鼾聲便一齊終止了。此時,遼闊的陰山草原陽光明媚,中原雖則已經是田野金黃的仲夏,然在這裡卻是春風方渡草木新綠,一片清涼爽和的無邊春意,絲毫沒有燠熱之氣。將近正午,便聞隱隱沉雷自陰山西麓漸漸逼近,山口便有一面紅色大纛旗緩緩地左右大幅度搖擺起來。

  趙軍西向迎敵,大營便遙遙對著西方的陰山谷口,趙雍的中軍行轅紮在大營南側靠近秦長城的一座最高的山丘上。眼見紅旗大擺,趙雍立即下令:「飛騎出營!強弩營列陣!」中軍司馬高聲傳令,行轅三丈多高的雲車望樓上便有一面黑色大纛旗向西三擺,一面白色大纛旗向東三擺,隨即便聞山下響起急促嘹亮長短不一的牛角號聲。號聲之後,趙軍大隊騎兵隆隆開出,在大營壕溝外南北兩翼伸展,由無數十十小方陣列成了縱深五六里的陣形。從山頭行轅遙遙鳥瞰,恍如迎著西方山口的兩柄紅色長劍。兩翼飛騎身後,便是橫寬十里的六道三尺壕溝,每道壕溝間距十步,三萬張強弩全部整肅排列在六道淺壕溝之中。強弩陣兩側,則各有五千飛騎散開,隨時準備截殺突過強弩箭雨與兩翼截殺的匈奴死士。

  趙軍堪堪就緒,驟然便見陰山谷口如大河崩決,匈奴騎兵猶如奔騰出峽的怒潮湧出山口散開在草原翻捲呼嘯著隆隆壓來!片刻之間便在兩箭之地,匈奴潮水卻慢了下來。歷來騎兵接戰都是展開廝殺便是,這趙軍卻兩條線一般守在兩邊不動,中間寬闊的草原卻是一人一騎都沒有,遠處大營赤裸裸露在那裡卻是甚個魔法了?若在昨日之前,匈奴騎兵自不會理會你如何擺置,只潮水般殺去便是,然則昨夜一戰匈奴全軍死傷八萬餘,卻是餘悸在心,一見趙軍似有詭異,便不覺慢了下來。便在這剎那之間,匈奴大單于帶著本部族三萬騎士已從中央突前,彎刀一揮便是嘶聲大吼:「趙軍大營有財貨女人!誰搶得多誰是大白熊!殺——」驟然之間,匈奴潮水又呼嘯翻捲著壓來,遍野馬蹄如雷刀光閃亮,遍野都飛舞著白色的翻毛皮襖與黃色黑色的飄飄長髮,殺聲震動原野,直是山崩地裂一般。

  與此同時,山頂行轅三十面戰鼓如驚雷大作,趙軍兩翼騎兵吶喊大起,便從白色洪流兩邊如兩道紅雲飛掠而過,不衝匈奴群騎,卻是直向兩邊包抄過去。匈奴騎兵也不管你如何跑馬,白色洪流只呼嘯漫捲著向趙軍大營壓來。便在兩箭之地,匈奴騎士馳馬前衝間人人掛刀彎弓長箭上弦,立即便是萬箭齊發,箭雨便密匝匝如漫天飛蝗傾注趙軍大營!齊射方罷,戰馬便前衝到距敵三十步之遙,此時匈奴騎士便是第二波飛兵出手——萬千短矛(鋋)一齊擲出,間不容髮之際便飛馬劈殺長驅直入。這是匈奴騎兵最有效的戰法:一箭之地萬箭齊發,三十步之外短矛齊擲,在這急如驟雨密如飛蝗般的兩波飛兵猛烈擊殺之下,對手驚慌潰散,匈奴騎士的閃亮彎刀已隨著驚雷般吼聲閃電般劈殺過來。此等戰法之威力,天下大軍鮮有抗得三五個衝擊浪潮者。匈奴之崛起於強悍的胡族之林,更在五六百年間一強獨大,並對中原強兵戰國形成巨大威脅,所仗恃者正是這凶悍無倫的衝鋒陷陣之法。此時匈奴白日作戰,一則拚死復仇,二則沒有了月黑纏鬥,弓箭短矛便大顯身手,自然更是凶悍之極。

  然則強中更有強中手,匈奴大軍這次可是失算了。

  便在匈奴大軍隆隆壓到兩箭之地騎士彎弓搭箭的剎那之間,趙軍大營奇特的銅鼓聲轟轟轟三響,便見橫寬十里的六道淺壕溝中驟然立起了六道紅色叢林,隨著一聲整齊轟鳴的吶喊:「放——」便見萬千紅色箭桿在一片尖利的呼哨中密匝匝猛撲了出去,如此一波還則罷了,偏是六道紅色叢林一道射罷立即蹲伏上箭絞弩,後一道便立起射出,六道強弩此起彼伏輪換齊射,竟是箭雨連綿呼嘯,毫無間歇地一氣傾瀉了小半個時辰。匈奴騎士射術固精,也只是援臂彎弓靠膂力射出,百步之外便成飄飛之勢,更兼人力引弓上箭,縱是連射也必有間歇,何況每個騎士箭袋最多只能帶箭二十支(尋常在十支左右),卻能射得幾何?趙軍卻是中原弩機,強大座弩多人操持,可一次上箭十餘支連射,三尺箭桿粗如手握木棍,箭簇長銳如同匕首,有效射程可達三四百步!單兵輕便機弩用腳踏上箭,雖是單發,射程也在二百步之遙。趙軍原本是飛騎輕兵,只帶得座弩兩百架,單兵機弩卻是六萬有餘,皆由力大善射者任之。趙雍與諸將昨夜密議,將四萬騎士臨時改做弓弩營,兩百架座弩居中,三萬單兵弩環繞,決意給匈奴野戰騎兵以迎頭痛擊,而後再一體截殺。

  匈奴騎兵十二萬,此刻全部密集在這十里草原猛衝猛進,突遇這聞所未聞的銳利長箭急風暴雨般連綿撲殺,任你馬頭人身,儘是噗噗洞穿,連人帶馬釘在一起轟然倒地者也盡在眼前,威力直是比匈奴騎士全力擲出的短矛還要駭人!片刻之間,人馬便一片片倒下,任你洶湧而來,也是無法衝過這紅色帷幕般的漫天箭雨。大單于一聲大吼,回馬!驚慌的匈奴大軍便漫山遍野捲了回去。

  便在此時,山頭行轅的「趙」字紅色大纛旗急速揮動,戰鼓隆隆緊響,便見原先兩翼包抄的紅色騎兵頓時在大草原展開,殺聲震天地衝入匈奴騎兵群。與此同時,陰山西口也潮水般湧出大隊紅色飛騎,正正堵在了匈奴正面。趙軍大營兩側的一萬騎兵也同時發動,從匈奴身後掩殺過來。匈奴大單于嘶聲吼叫,殺啊!死光就死光!匈奴騎士也是遍野怪吼,散亂拚殺,卻是毫無退縮之象。

  山頭趙雍看得一陣,臉色越來越是陰沉:「死戰令!」話音落點,便聞中軍司馬一聲大吼:「金鼓號角齊鳴!誓死一戰!」剎那之間,山頭三十面戰鼓三十面大鑼百餘支長號便隆隆鏜鏜嗚嗚地交相轟鳴在遼闊的草原戰場,那面紅色「趙」字大纛旗也在驟然之間豎起了兩支雪亮的旗槍,平展展地懸垂在了湛藍的天空之下。遼闊草原上的紅色騎兵頓時殺聲震天動地,一面「廉」字大旗竟於萬馬軍中如同飛舟劈浪,直衝匈奴大單于的白熊大旗。幾乎便在同時,趙雍親率三千護衛飛騎狂飆般捲下,泰山壓頂般殺向匈奴中央白熊大旗。兩支強悍的騎兵大軍便在陰山腳下展開了真正的殊死拚殺。

  太陽落山之時,大草原終於沉寂了。紅色的騎士,遍野的鮮血,與火紅的霞光溶成了無邊的火焰,遼闊的草原顫抖著燃燒著,似乎連喘息的力氣都沒有了,死一般的沉寂。

  「萬歲!趙軍萬歲!」陡然,長城腳下傳來了遙遠而清晰的歡呼。

  「君上,秦軍在慶賀我軍!」中軍司馬飛騎來報。

  「秦軍?」立馬山頭的趙雍不屑地笑了,「清點戰場,明日回軍。」

  陰山之戰,趙軍斬首十八萬餘,悉數斬殺匈奴大小單于頭領百餘人,匈奴僅餘萬餘人突圍逃走。與此同時,東線也傳來捷報:牛贊大軍大破東胡,斬首八萬,東胡大首領及其部族頭領二十餘人盡皆被生擒。東西趙軍共死傷六萬餘。趙雍回軍雁門長城,休整三月補充兵員並立即論功行賞安置傷兵。秋風方起時,趙雍又親率大軍十萬進入雁門關,直壓中山國與樓煩頭頂,要一鼓作氣根除樓煩中山之患。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27 AM

第二節 戰國之世的最後一頂王冠


  三胡之中,樓煩最弱。邊患之中,中山不強,然卻最是令趙國頭疼。

  樓煩乃北胡部族,大約隨春秋初期的蠻夷大入侵進入中原晉國的北部,立邦國建樓煩城邑。在齊桓公結盟諸侯「尊王攘夷」的中原大驅胡時,樓煩部族大部北逃草原大漠,餘部臣服晉國。後來晉國內爭劇烈,樓煩部族又與中山部族一起返回復國。魏趙韓三家分晉之後,樓煩便與中山國一起成為趙國西鄰。樓煩恰恰卡在雁門關之南,猶如楔在趙國咽喉的一顆釘子。中山國卻恰恰釘在西腰,向南一過井陘關要塞險道便是趙國腹地,猶如插在肋部的一把尖刀。論實力,這兩個部族邦國加起來,也未必堪與趙國一戰。威脅處在於,樓煩中山看準了趙國南有中原強敵、北有林胡東胡邊患,投鼠忌器,不敢對自己做滅國大戰,便依著遊牧習性經年對趙國騷擾掠奪;調集大兵迎戰,遊牧騎兵便流雲般消失在崇山峻嶺之間,堪堪退兵,他又如影隨形般貼將上來;春耕搶牛羊,夏忙搶麥糧,秋收搶谷黍,冬藏搶民戶,任你何時何地,時時處處都可能是樓煩中山的劫掠時光,當真使趙國民眾的心腹大患。但提中山樓煩,趙人莫不咬牙切齒罵一聲:「中山狼!樓煩狽!狼狽為奸,寢皮食肉!」

  論情勢,此時的樓煩猶為可惡,非但盤踞雁門關之南釘在趙國邊軍之後,而且經常繞過雁門關北出趙國長城遊牧,直達岱海黃旗海一帶草原,硬是對趙國視若無物肆意挑釁。趙雍決意自北向南,剔除兩塊心腹大患,打通雁門關平城一線南下趙國的寬闊通道。

  趙軍大兵壓境,樓煩部族早已驚慌失措。匈奴大軍清一色二十萬精騎都一舉被趙軍撕扯成血肉碎片,樓煩舉族不過十萬步騎,豈能當得殺氣正盛的趙軍?更要緊者,樓煩部族陷在長城之南,與草原諸胡相比,搶掠雖是便捷,卻也有一致命傷——但遭趙國主力大軍壓頂斷路,便難得諸胡救援,更何況諸胡匈奴已經望風而逃了。驚慌之下,樓煩部族頭領竟率大部精壯族人西北出山道秘密北逃了。留下的十餘萬老弱病殘女幼,只有舉族降趙。趙雍不戰而屈樓煩,立即設立雁門郡,將雁門孤關變成了轄地近千里的邊郡。順便提及的是,樓煩部族北逃後數十年,被捲土重來的匈奴吞併,被「封」於河套南部的草原,成為匈奴對抗秦帝國大軍的前哨部族。匈奴解體消散之後,樓煩部族也永遠地消失星散了。

  趙雍大軍趁勢南壓,直逼中山國腹地都邑。

  論實力,中山國雖然已經稱王,卻實實在在地一個沐猴而冠的窮邦弱族;舉國人口不過百餘萬,兵員號稱三十萬,實際能戰者則不到不過十萬,且全部是沒有重型器械與精良裝備的輕兵。究其實,快速深入他國搶掠民眾自是氣勢洶洶綽綽有餘,然則與趙國此時的新軍相比,幾乎便是不堪一擊。當此之時,趙國大軍已經是脫胎換骨的新軍了。從根本上說,趙雍發動的胡服騎射僅只是形式而已,實際上卻是以輕銳快速為目標的軍制大變法。兩年之中,趙國上下同心,以驚人的強韌快捷,同時在舊軍改制精編、新兵員徵發訓練、兵器甲冑全面更新、糧草給養便於攜帶諸方面已經是根本改觀,趙軍已經成了與秦軍具有不同特點而又堪與秦軍抗衡的最強大新軍。而此時的遊牧部族根基的中山國,無論在軍制、兵器、國力、兵員數量、士兵戰力諸方面,都已經遠遠不能與趙軍相比了。

  無奈之下,中山王派出特使郊迎趙軍,向趙雍提出願割四城以換取罷兵。

  趙雍哈哈大笑:「罷兵?也行!除中山都邑之外,六城全割於趙!否則,戰場見了!」

  其時中山國只有七城,割去六城,中山國豈不成了趙國汪洋中的一座孤島?特使不敢應承,立即回報中山王,中山王立即召來丞相上將軍一班大臣商議,可偏是誰也不做聲。

  數十年前,中山國跟風,在魏惠王發動的「五國相王」中稱了王。王冠加頂,中山國君臣興奮得手足無措,立即便學著中原戰國變法起來:後宮幾個沒有名稱的妻子立即封了王后嬪妃,各部族頭領也立即做了開府丞相、上將軍、太師、太傅、郡守、縣令等要職;識得幾個中原字的廟堂「名士」,便做了王室長史、太史令、太廟令一班文職大臣;原本只會跳神祈禱的巫師也做了占卜令、王巫師、國巫師等名色不同的人神臣子。熱熱鬧鬧地變法完畢,便開始了舉國訪賢圖謀霸業。都邑十幾個在中原游離過的「飽學之士」,與原本識得字的幾十個沒落布衣,自然便成了國中大賢。中山國將這些大賢們供養起來,每逢節令當口,國王便必親到窮閭隘巷禮賢下士一番。直到目下這些賢士已經白髮蒼蒼,國王也已經是第二代了,禮賢下士的法度與窮閭隘巷的賢士們還是依然如故。誰料變法之後,中山國卻是內爭不斷,遊牧部族原本的拙樸竟是蕩然無存,後宮爭立王后,宗室爭立太子,大臣爭奪權位,數十年廟堂不亦樂乎,民眾不堪忍受窮苦者便逃回了草原,軍士不堪內亂兵變者也逃回了草原。倏忽數十年間,這個新王國竟成了一個人口流失疲弱不堪不倫不類的一個怪物,霸業大夢也便泥牛入海了。

  思忖一番,中山王便是一聲長歎:「同是變法也,如何秦變強,趙變強,我獨變弱乎?天意如此,夫復何言?割去六城也罷,寡人便做個周天子孤守洛陽罷了。」

  「我王神明!」丞相上將軍與諸般大臣竟是齊聲贊同。

  就這樣,中山國獻出了都邑之外的六座城池,倏忽變成了一個轄地百餘里的王號小邦。由於中山原本便是遊牧的赤狄白狄部族,城池遠不如土地對他們來得重要。可在東施效顰的變法之後,中山遊牧人也變做了居住城池的「國人」,只在搶掠收穫之時出城,尋常時日便住在城堡裡消受劫掠來的財貨。如今六座城池割給趙國,按照戰國割地傳統,城池內的中山「國人」及其所管轄的周圍土地,自然便也成了趙人趙地。如此一來,中山國人口土地銳減,便一蹶不振地衰落了下去。雖然後來趙國內亂中山國又反覆了一次,然則終究是夕陽晚景,迅速便又黯淡了下去,終為趙國所滅。

  可是,中山國割地罷戰,趙國將士卻大是不服。廉頗帶一班大將昂昂晉見,請國君趙雍一戰滅中山根除後患。趙雍笑道:「天下事一次做得完麼?趙國猛士滅此等奄奄一息之國,無端召來秦魏韓干預,劃算麼?既得實地,又困中山於孤城無法興風作浪,還無形消弭了三國干涉,一舉三得,不劃算麼?」

  「臣等只是對中山狼恨氣難消!」

  「末將只怕沒了仗打!」

  「老將軍,諸位將軍,少安毋躁。」趙雍從容道,「趙軍新成,還能沒仗打了?也許不要多久,便有一場更大的惡戰。你等要厲兵秣馬,精心練兵,不能有絲毫懈怠!」

  「嗨!」眾將頓時精神抖擻。

  秋風蕭瑟的十月,趙國大軍北上長城駐防,趙雍卻只帶著三千護衛騎士回到了邯鄲。聽太子趙章與輔政肥義稟報完諸般國事,趙雍立即對兩人說了目下自己的謀劃方略:今冬明春,趙國大出!及至一宗宗說完,太子與肥義異口同聲地贊同。君臣三人密議一日,便立即開始了緊鑼密鼓地部署。

  第一件大事,趙國稱王。

  第二件大事,出使六國,釐定與各國邦交根基。

  第三件大事,秘密擴軍二十萬,使趙軍一舉成四十萬大軍。

  即位二十三年來,趙雍抱定「韜晦以示弱天下」的國策,非但拒絕了稱王,且自降兩級國格而稱「君」。戰國之世,邦國規格雖遠不如春秋時期那般嚴格,且大多由自己確定,然則一個國家究竟是何等國格,畢竟還是大有講究的。其時天下國格大體是四等:王國、公國、侯國、君國。若以稱王先後次序論,截止目下,天下王國八:楚國、魏國、齊國、宋國、韓國、中山國、秦國、燕國;公國大多是殘存的老牌諸侯,魯國、衛國、宋國等;侯國雖也是老牌諸侯,卻已經極少,只有薛國與趙國了;君國,則幾乎只剩下一個五十里的安陵君了。只要除卻那些利令智昏而搶王的邦國(宋、中山、韓)外,大國稱王都是極為謹慎的。秦國稱王於六國合縱抗秦之後,燕國稱王於合縱滅齊之前,都是時勢所催之結果。論王國業績,此時六大稱王戰國中除了韓國稱王之後一事無成,都曾經先後威勢赫赫過一段,秦國則是始終威勢不衰。以時勢論,小邦國搶戴王冠,天下皆可哈哈一笑了之,誰也不會當真與其爭長短;大國則不然,一旦稱王便昭示著你要加入逐鹿爭霸了,各大戰國便會競相遏制,或合縱或連橫,總是要這個新王國經受一陣猛烈錘打。果真抗住了,王國便立定了,諸如秦國。若抗不住諸般圍攻遏制,王冠光環便消失了,諸如韓國燕國。

  此等情勢,趙雍看得分外清楚,所以便堅不稱王,而寧可降得與安陵君一般。然則天下事畢竟有公論,趙國稱君,各大戰國與小國卻是誰也不敢小視,至多是認可了趙國沒有野心,事實上誰也不敢當真如對待小小君國一般予取予奪。趙雍自然清楚此中界格,然則他所需要讓天下明白的也正在此處:我沒逐鹿爭霸之野心,你也不要尋釁與我!二十三年來,這一謀劃確實是做到了,趙國已經平安完成了強國大變。當此之時,三胡匈奴中山之諸般邊患已大體廓清,趙國軍威大盛,還用得著韜晦麼?再一味韜晦,天下還信麼?若無韜晦之效而落得「天下大偽」之名,韜晦豈非大大滑稽?與其如此,何如堂堂正正稱王,堂堂正正逐鹿天下?

  時也勢也,英雄之心性也!

  要大出天下,就必然要與六大戰國周旋。二十多年來,趙國除了參與五國滅齊之外,與六大戰國間幾乎沒有邦交往來,雖然以往的恩怨似乎淡薄了一些,但對天下實力碰撞的實在格局畢竟也是生疏了。此次借稱王之機派出六路特使,一舉釐定六方邦交根基,同時一舉奠定趙國重返中原的強勢地位,都是極為要緊的。燕國老仇家要重新廓清恩怨。對弱齊要取強勢才能保住濟西二百里。對魏韓這兩個同根兄弟則要軟硬兼施地拉過來,畢竟,三晉主心骨目下已經是趙國了。對萎靡不振而相距遙遠的楚國,則要盡可能地結為盟邦,只因楚國能從背後掣肘秦國。只有秦國是趙國最主要的敵手,然則秦國如日中天,趙國卻是剛剛浮出水面,目下還必須相安無事。

  最要緊的實際國事便是擴軍。在七大戰國中,秦國大軍已達四十萬精兵,其次齊國三十餘,楚國三十餘萬,魏國三十餘萬,燕國二十餘萬,韓國近二十萬。雖然戰力國力各有強弱,兵力數目並不能說明全部實力,然則若與真正的敵手秦國相比,目下趙國軍力便實在是單薄了許多,秦國四十萬精兵可是沒有贅肉的了。故此,一旦脫去韜晦而大出,兵力便要大大增強,且要盡快練成同樣精銳的胡服新軍!

  冬月來臨之時,邯鄲的六路特使先後上路了:樓緩出使秦國,趙爵出使齊國,富丁出使魏國,仇液出使韓國,趙造出使燕國,王賁出使楚國。與此同時,趙雍下詔:將軍趙固為代郡相(郡守)兼領雁門郡軍政,北上駐平城,以守將牛贊為輔,徵發胡人精壯二十萬,兩年內練成精銳新軍。

  開春之後的三月,趙國舉行了極為隆重地稱王大典。這是戰國之世的最後一頂王冠,也是最為宏大的一次稱王大典。列國特使雲集邯鄲,洛陽王室也照例「賜」趙雍一輛青銅天子軺車、一身古老的王服、一套主受命征伐的斧鉞儀仗。連續一月,趙國都是朝野大黼,國人彈冠相慶。

  從此,趙國成了王國,趙雍做了趙國第一個國王,這便是大名垂後世的趙武靈王。

  便在此時,遙遠的北方大漠傳來了一個令人意外振奮的消息:逃到北海的林胡部族派出王子為特使南下,向趙王獻上三匹最名貴的汗血寶馬,並願臣服趙國!林胡王子特使抵達之日,邯鄲萬人空巷,舉國爭睹昔日令他們膽顫心驚的夙敵朝拜趙王,歡呼雀躍無以抑止,竟是將稱王大典推到了顛峰狂歡。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28 AM

第三節 趙雍探秦國 感喟重劃策


  稱王大典一結束,趙雍又風塵僕僕北上了。一到雁門關,他便召來在平城徵發兵員的代相趙固、平城將軍牛贊、雁門將軍廉頗秘密議事。

  「我欲設立雲中郡,諸位以為如何?」趙雍一如既往地開門見山。

  三位邊地大員頓時睜大了眼睛,卻都是一句話不說,其驚訝愣怔竟將趙雍看得忍不住哈哈大笑,「如何?膽怯了?不敢進駐雲中麼?」

  「臣啟我王,」代相趙固為在座唯一執掌一方的政務大臣,在此等國政大事上自然不能期待兩位將軍先說話,便謹慎開口,「雲中雖為各方拉鋸地帶,然則雲中要塞與長城歷來為秦國北邊重鎮,我若設郡駐軍,分明便與秦國交惡,依目下大勢,似對趙國不利。」

  「趙相差矣!」老牛贊慷慨高聲,「雲中長城屬秦不假,然則長城外陰山草原卻歷來為匈奴盤踞。我趙軍將士浴血大戰匈奴,平息陰山岱海之胡患,如何便設不得雲中郡了?」

  「廉頗以為,雲中郡可設,但治所須在岱海築城。」老成持重的廉頗第一次不待國君發問便開口說話了。

  「怪哉老哥哥!」牛贊驚訝笑道,「岱海築城為治所,那還叫雲中郡麼?」

  「莫不成你目下便奪了雲中過來?」老廉頗黑著臉一絲不苟,「此中尺度,我王掂量了。」

  「好!老將軍知我心也。」趙雍雙掌一拍笑道,「你等思忖了:目下七大戰國全部稱王,燕齊兩衰,魏韓兩弱,楚國更是日見萎靡;放眼天下之國力軍力,唯秦國將成我趙國真正對手!當此之時,試探虛實也罷,未雨綢繆也罷,設立雲中郡都是一手開門棋。趙固言對趙不利,是覺我出手太早。廉頗老將軍之策,兩相兼顧,既占陰山壓秦之頂,又退治所減秦敵意,正得初接強敵之奧妙也。」

  「臣已明白!」趙固頓時恍然,「大軍駐陰山,治所駐岱海,進退自如也!」

  「正是這般。」趙雍笑道,「廉頗老將軍,你便兼領雲中相,立即籌劃岱海築城與設置官署、遷入民戶事宜,先讓雲中郡響動起來。趙固與牛老將軍,徵發胡人成軍,可是史無前例。兩年之中,定然要將此事辦妥。」

  牛贊慨然拍案,「我王莫擔心,林胡東胡已經臣服,胡人精壯入軍本是習俗,比我趙人入軍還踴躍!二十萬大軍,兩年後定然一支精兵也!」

  趙固卻道:「廉頗老將軍兼領雲中相,陰山大軍卻由何人統領?」

  趙雍笑道:「此事我已應對:樓緩出使歸來立即北上,職任雲中相,廉頗老將軍還歸大軍進駐陰山。」

  「我王此番北上,似有他圖?」趙固看趙王笑得神秘,不禁便是疑惑。

  「只你等三人知曉便了。」趙雍一臉肅然,「我要南下鹹陽,探察秦國。」

  「啊!」饒是三位皆膽略過人,也是一聲驚歎,竟比方才乍聞設立雲中郡還要驚訝。趙雍心知三人必要殷殷勸阻,便是斷然一擺手道:「我已有周詳謀劃,三位無須擔心,只做好自己事便了。」「不!我王不能涉險!」牛贊還是不管不顧地霍然站起,「秦為虎狼之國,我王縱然雄傑輕生,也當以趙國大局為重!」「老將軍之言大是!我王不能涉險!」趙固廉頗也是異口同聲。

  趙雍哈哈大笑:「世間萬事,何事無險了?秦孝公當年不孤身赴險,能有變法強秦?秦人能為,我趙人何不能為?因噎廢食,便只有窩在火炕頭了,談何大業?」

  「既然如此,老牛請做我王護衛!」牛贊紅著臉嚷叫起來。

  趙雍笑道:「老將軍笑談了。只怕過不料雲中,秦人便早認出你這邊軍猛將了。」臉色倏然一沉,「諸位無須多言。但看我陰山大戰匈奴,秦國非但不落井下石,且擬援手襄助,便知秦國之天下氣度也。不親自掂量一番秦國,趙雍永遠不會甘心。」

  三位大臣不禁相顧默然了。這位趙王的英雄氣度與超人膽略,二十餘年來已經淋漓盡致的在趙國揮灑出來,別出心裁獨闢蹊徑敢為匪夷所思之舉,更是常常令這些身經百戰的將軍們驚歎不已。十九年隱忍不發,悄然推行變法,公然自貶國格,其柔韌頑強雖越王勾踐亦未必能及;但發則匪夷所思:胡服騎射、大軍改制、林胡赴險、北海窮追、陰山血戰,那一次不是驚心動魄?歷來君王不領軍,趙雍卻是每戰必帥,傷痕纍纍猶衝鋒陷陣,以致成為趙軍真正的天神軍魂,但有趙王領兵,趙軍便是殺氣彌天戰無不勝!凡此種種,趙雍之大智大勇已經令趙國朝野由衷折服,而今趙王決意要南下秦國,也許便是趙國大出天下之天意使然,身為臣工,豈能執意違拗?

  次日清晨,雁門關飛出一支馬隊,在枯黃的草原風馳電掣般馳向雲中方向進入長城,進入秦國上郡。三日後,這支馬隊從北地郡進入了關中,進入了鹹陽。

  這日,秦昭王正在與魏冉、白起商討趙國稱王後的應對之策,長史王稽卻帶著關市匆匆進來稟報:尚商坊有一胡人馬商氣魄驚人,要以三千匹駿馬交換「官市」精鐵三百萬斤,請命定奪。尚商坊本是秦國在鹹陽專設的山東六國商區,「官市」卻是秦國府庫設在尚商坊的最大市易店面,專一收購秦國急需貨物,同時外賣秦國府庫的積壓器物。精鐵是兵器原料,秦國歷來嚴格禁止流出,駿馬卻是騎兵急需,秦國歷來大量購進。今日竟有人以駿馬易精鐵,且數量如此驚人,一時間秦昭王三人竟都愣怔了。

  「怪哉!」丞相魏冉先驚訝了,「一個馬商要三百萬斤精鐵?何方胡人?」

  「其人自稱:林胡馬商烏斯丹。」關市小心翼翼地回答。

  白起皺起了眉頭:「以秦國急需購進之物,換取秦國嚴禁流出之物,此事卻有些蹊蹺。」

  「長史,」秦昭王一揮手,「將這個馬商請進宮來,毋得張揚便是。」

  「臣明白。」王稽答應一聲,便領著關市匆匆去了。

  大半個時辰後,便聽東偏殿外廊傳來堅實清晰的腳步聲,白起的眼睛便是驟然一亮,接著便見王稽疾步走進低聲稟報,林胡馬商已在殿外廊下。秦昭王一點頭,王稽便轉身快步繞過了高大的黑色木屏走出殿口。片刻之間,那堅實清晰的腳步聲便砸了進來,王稽那急促細碎的腳步竟是絲毫不能掩蓋其夯石落地般的力度。秦昭王三人的目光竟不由自主地齊刷刷聚向高大的木屏,驟然之間竟都是一驚!

  大屏後砸出了一個異乎尋常的胡人——雪白的一件翻毛皮短裘,緊身皮褲半截塞在高腰戰靴中,攔腰一條六寸多寬的赭色板帶上左嵌一幅小型銅機弩,右插一口皮鞘鑲珠的彎刀;頭戴一頂火紅色翻毛大皮帽,灰白的長髮披在雙肩,粗糙黝黑的大臉膛上一副虯枝糾結的連鬢大鬍鬚噴射得刺蝟一般,高聳筆挺的鼻頭泛著油亮的紅色,深陷的雙目中竟是兩股幽藍的光芒。身材雖不甚高大,當殿一立,卻是山嶽般巍然無以撼動。

  「林胡馬商烏斯丹,見過秦王。」馬商一揚左手,而後雙手一拱,便是一個地道胡禮。

  秦昭王恍然笑了:「貴商遠來,請入座說話。」轉身高聲吩咐,「來人,三爵秦酒!」

  烏斯丹哈哈大笑:「胡人好酒,三爵只滲得牙縫了!久聞秦酒凜冽,至少一罈過勁。」

  「好個胡人英雄!」秦昭王少時也曾在燕國內亂中與胡人雜處,熟知胡人酒風之烈,驟然間竟是倍感親切,拍案便道,「一罈百年鳳酒!」

  肅立一側的王稽一揮手,兩名小內侍便抬來了一張酒案:中間一隻泥色陶罈,兩邊分別擺著打酒的長柄木勺與三隻酒爵。秦昭王笑著一指酒案:「老秦酒一罈六斤,英雄分爵慢飲了。」烏斯丹又是哈哈大笑,卻沒有說話,只站起來走到酒案前提起已經開封的酒罈便舉到了嘴邊,仰頭之間竟是長鯨飲川一般,不見喉頭咕咚之聲,更沒有滴酒灑出,只聞一陣細亮的吮吸聲息,片刻之間,烏斯丹便將酒罈咚地一聲墩在了案上,「果真好酒!」

  這一下,非但秦昭王大為驚訝,便是粗豪過人的魏冉與天賦奇膽的白起也驚訝了。秦軍中不乏豪飲猛士,可要誰一口氣滴酒不灑地將一罈老秦烈酒飲乾,只怕是比登天還難。當年白起做卒長,卒下孟賁烏獲兩名大力神一次可飲六罈老秦酒,可那是咕咚咚豪飲,酒水順著嘴角激濺出來連襯甲都滲得濕淋淋的,如何與這烏斯丹乾淨利落的飲法相比?

  「烏斯丹,真英雄豪士也!」秦昭王不禁便是拍案高聲讚歎。

  烏斯丹卻連連擺手,「飲得幾罈酒,算甚個英雄了?只你中原人不知胡人罷了,皮囊裝馬奶子,常在戰馬馳驅間大喝,日子久了,皮囊一沾嘴這獨腹便是空空山谷,大嘴巴便是吸風谷口,一氣吞吸,卻有何難?」

  「如此說來,你可一次吸乾一囊馬奶子?」秦昭王更是驚訝了。

  「騎士皮囊,一囊八斤馬奶子,便是兩日軍食,不能一次吸乾。」

  魏冉臉色倏忽陰沉:「這位烏斯丹,你究是馬商?還是林胡將軍?」

  烏斯丹笑道:「是馬商,也是將軍。我胡人沒有官商區分,出來做馬商,回去便是打仗將軍。丞相不知胡人風習麼?」

  「你如何知道我是丞相?」魏冉突然聲色俱厲。

  烏斯丹哈哈大笑:「是老鷹就得在天上飛,是駿馬就得在草原跑,遊蕩的牧人誰個不認得牠們?你是丞相魏冉,他是上將軍白起,我胡人便不當知道麼?」

  「林胡已經被趙國追殺到北海,日前又臣服趙國,要巨萬精鐵做甚?」魏冉撂過話題,一句直逼要害。

  「狼群進入草原,牧人便要為羊群築起結實的圍欄,為狼群打好鋒利的戰刀。」

  秦昭王目光一閃:「如此說來,林胡還有復仇大志?」

  「奪我草原,殺我族人,驅我於寒天凍土,若是中原英雄又當如何?」

  秦昭王思忖間便道:「林胡要單獨復仇?抑或聯結匈奴一併復仇?」

  「戰刀還沒有打造,獵人還沒有進入獵場,怎知道一起狩獵的朋友?」

  秦昭王正色道:「將軍若是林胡單于特使,便請明言:若秦國與你成交,林胡便當如何?」

  烏斯丹黝黑粗糙的臉膛脹得通紅,酒氣噴發之下似乎分外亢奮:「大邦若賣我三百萬精鐵,我林胡十萬勇士便要奪回兩海草原,猛攻趙國背後!秦國若能從南夾擊趙國,林胡與秦國,便分了趙國這隻肥羊!」

  「之後呢?」秦昭王微微一笑。

  「秦國是天上老鷹,趙國是地上狐兔。林胡臣服秦國!」

  「噢,家底兒終究是兜出來了。」秦昭王呵呵笑了。

  「大膽!」魏冉啪地拍案而起,「胡人匈奴,幾百年擄掠中原侵凌華夏,如今竟要借秦國之力捲土重來,狼子野心何其猖狂也!我今明告與你:趙國驅胡,華夏壯舉!秦國豈能落井下石?趙國與匈奴血戰,便有我大秦十萬鐵騎在後!平得胡患,縱然趙國與秦國為敵,也是我華夏邦國之爭,秦趙自當堂堂正正決戰疆場!爾等外敵鼠輩若敢火中取栗,當心秦趙聯手,剝下你二十萬張狼皮!」魏冉本是粗豪凌厲秉性,這番話竟是霹靂閃電一般,震得大殿嗡嗡做響。

  「真一隻老鷹!」那烏斯丹卻是目光炯炯地翹起大拇指高聲讚歎,「胡人雖與中原為敵,卻是敬重英雄朋友。丞相罵得好!」哈哈一笑,卻又對著秦昭王頗為神秘地壓低了聲音,「烏斯丹聽說了,趙國要設雲中郡,可是欺負到秦國頭頂了,秦國當真不恨趙國?」

  秦昭王臉上露著笑容,語氣卻是一板一眼:「林胡秘使烏斯丹謹記了:秦國趙國,同種同根,縱有爭端,自有大爭歸一之道。與你林胡,卻是無涉了。」

  烏斯丹的目光倏忽收斂,良久默然,突然起身道:「秦國不忘同種同根,便是大義之邦。烏斯丹敬重秦國君臣!」說罷對著秦昭王便是深深一躬,挺直身板又是慨然拱手,「生意沒做成,烏斯丹告辭。」轉身便大步通通地砸了出去,驟然之間,洪鐘般的哈哈大笑便在宮殿峽谷中迴盪開來。

  「白起,你以為這個烏斯丹如何?」秦昭王看著一直沒有說話的上將軍。

  白起悠然一笑:「以臣忖度,此人絕非林胡馬商,亦非林胡秘使。」

  「噢?卻是何人?」

  「可能便是新近稱王的趙雍。」

  「啊——!」秦昭王與魏冉不禁都是渾身一震。

  「臣之叔父白山,當年曾幾次護送張儀丞相入趙,見過當年的太子趙雍,後來對我幾次說起趙雍之異像。今日留心,依稀符合。」

  「何不當面揭破?」魏冉急追一句。

  白起笑了:「丞相不覺得,今日結局最好麼?」

  秦昭王恍然一跺腳道:「快說!追不追這個,趙雍!」

  魏冉立即道:「白起說話,你一直思慮,當有成算!」

  「非但不能追,還要隱秘保護趙雍出關。」白起站了起來,「有趙雍在,秦趙至少十年無大戰。臣正要回藍田大營,此事有臣安排便了。」

  「趙雍?匪夷所思也!」秦昭王長長地喘息了一聲,倚在座案前兀自嘟噥,「不可思議!當真不可思議也!」

  白起魏冉剛走,秦昭王便接到雲中將軍密報:趙王喬裝胡地馬商,率一個百人騎士隊秘密進入秦國!秦昭王拿著泥封羽書,竟是半日沒有說話。

  回到邯鄲,已是春暖冰開,趙雍竟是旬日閉門不出。

  秦國之行,對趙雍觸動太大了。他拋開邦交使節的正道而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南下,從根本上說,便是要真正試探出秦國爭霸天下尤其是對抗趙國的手段界限,也就是說,秦國的擴張爭霸是否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具體而言,便是秦國究竟會不會借用諸胡與匈奴的力量夾擊趙國?畢竟,對於扛著天下八成胡患的趙國來說,對手如何對待利用這支力量,對趙國來說幾乎便是頭等重大的事了。往前說,當年在秦孝公變法之前的六國分秦時,趙國就曾經利用與胡人的歷史淵源,將聯結西部戎狄作為夾擊秦國的重要手段。雖則分秦沒有成功,但這個路數秦人是清楚知道的。往近處說,秦惠王初期老世族要復辟舊制,也走得聯結西部戎狄而內外夾擊這條路子。數百年來,戎狄諸胡匈奴等蠻夷部族禍患中原,秦趙兩國受害最深,與邊地遊牧部族斡旋的手段也最多,利用邊族之經驗也最為豐富,秦國若利用三胡匈奴之力牽制趙國,趙雍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奇怪。陰山大戰匈奴,趙雍其所以要將戰場拉到秦軍駐守的雲中長城外的陰山草原,便是要給秦國一個公然警告:你要利用匈奴胡人,趙國不怕!當時若秦軍趁機夾擊趙軍,趙雍心裡反倒會塌實起來,即或陰山不能戰勝,也會重新思謀如何將匈奴禍水引向秦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想秦軍非但沒有偷襲夾擊,反而準備施以援手,趙軍勝利之後,秦軍的歡呼雀躍曾經使趙軍將士何等感慨?

  便是這一次,趙雍反倒是大為奇怪了,秦國這種史無前例的做法,圖謀究竟何在?是真正的視胡人邊患為華夏共同大患麼?秦國當真有此等胸襟氣度?莫怪趙雍疑惑,在鐵血大爭的戰國之間,螳螂捕蟬,確實是沒有任何人放棄過任何一次做黃雀的機會。趙雍是果敢的,然則趙雍更是有深沉謀算的,秦國果真如此,趙國對這個對手便當另謀方略,走先輩的老路顯然不行。可說到底,秦國究竟是否果真如此?

  派出特使公然擺明了說事麼?一是兩國二十年相安無事,此等敏感話題突兀提出,豈非自認要與對方為敵?便是硬著頭皮說開,若對方一席不痛不癢的官話,反倒是雲山霧罩難以揣摩了。反覆思忖,趙雍才有了這奇特的林胡馬商之行。更有幸的是,秦王還將他誤認林胡秘使,竟是實實在在地試探了一回。

  然則,對趙雍觸動最甚者,與其說是秦國君臣的對趙根基,毋寧說是自己三個月在秦國的所見所聞。自從進入秦國,一種無處不在的浪潮便時時衝擊著他拍打著他,使他一刻也不能安寧。及至出得函谷關那日,他竟在關外一家酒肆痛飲了三罈老秦酒,暮色夕陽中對著函谷關虎狼般盡情呼嘯了一陣。

  同為戰國,何獨天下竟有如此之邦?同為君王,趙雍終知天外有天了。

  三個多月中,趙雍馬不停蹄地走遍了秦國。因了秦國與趙國接壤,在趙人心目中,秦國與趙國都是強悍的北方大邦,強又能強到哪裡去呢?自上郡入北地郡,秦國邊塞關隘雖則整肅森嚴,然畢竟與趙國相差無幾,趙雍倒沒有多少新奇之感。然則一進關中,那無盡沃野的殷實富庶便使趙雍眼界大開心中大動。及至進入鹹陽,僅是尚商坊那淌金流玉吞吐天下財富的大氣象便使他深深震撼了。平心而論,僅是鹹陽一城的財富,兩個趙國也難以抵敵。從鹹陽出來,趙雍便又生出了一個念頭:走遍秦國,徹底摸清這個龐然大物。

  說巧不巧,在藍田原下趙雍竟意外地撞上了策馬回營的上將軍白起。兩人由販馬說起,竟是分外投緣。白起請烏斯丹來年秋季前為他提供五千匹胡馬,烏斯丹慨然允諾,說是南下巴蜀買得一批絲綢之後便北上為他籌劃戰馬。白起大是高興,邀他進入藍田大營痛飲,還陪他裡裡外外看完了藍田大營,尤其是備細觀看了秦軍的各種大型攻防器械,笑說秦軍再有戰馬三萬匹,便可力掃陰山諸胡,林胡可要小心了。烏斯丹哈哈大笑,便說打不過便跑,林胡完不了,烏斯丹照樣給你戰馬!那一夜,兩人在白起幕府痛飲談兵,白起竟毫不隱晦的對烏斯丹將軍敘說了秦軍二十多年來拔城二十座以上的六次大戰,尤其是奪取魏國河內與楚國南郡的兩次大戰。烏斯丹聽得全神貫注,末了笑問一句,上將軍以為大戰根基何在?白起也只笑著一句,在國力,國無實力,雖能數勝而終敗也。烏斯丹藉著酒意突兀追問一句,秦之實力,趙之幾何?白起竟哈哈大笑,烏斯丹將軍,秦趙軍力可比,實力不可比也。烏斯丹便大為不服,趙國一敗林胡再敗匈奴,雖秦國不能,如何趙國實力不堪比秦了?

  白起便掰著指頭數了起來:秦之關中隴西抵趙國腹地兩郡,秦之上郡北地兩郡抵趙國雁門、代郡,秦之商於抵趙國新設之雲中郡;除此之外,秦國還有千里巴蜀、六百里南郡、三百里河內,趙國卻拿甚相抵了?烏斯丹還是不服,趙國北部有萬里草原,巴蜀荒山野嶺窮極山鄉如何能比?白起又是哈哈大笑,烏斯丹將軍,巴蜀之豐饒已直追關中,號為天府,你信也不信?不信!烏斯丹硬邦邦一句。好!白起酒氣醺醺地一拍案,烏斯丹將軍也不用山道跋涉,我派一隻戰船,你只從彝陵溯江直上巴蜀如何?

  便是這樣,趙雍竟輕快簡便地直接進入了巴蜀。且不說巴郡那峽谷大江的戰船打造、精鐵冶煉、絲綢藥材已令他大為震撼,當他站在都江堰邊,遙望村疇相連雞命狗吠炊煙裊裊熱氣騰騰的蜀中沃野平川時,關中沃野的景象竟在他眼前驀然閃現出來,幾乎整整一個時辰,他只愣怔地站著望著想著,竟沒有說一句話。那個李冰太神奇了,如何秦國偏偏便有此等匪夷所思之水工?

  東出峽江,再踏南郡,他已經對秦國由衷地生出了敬意。同時戰國爭地,那個大國都曾經有過奪地幾百里的勝利,可能如此快速穩定地將奪地化入一體法度,而立即形成本國有效實力者,誰個做到了?趙國得齊國濟西三百里平原,至今仍是地廣人稀,既留不住原來的齊國人,趙國人也不願遷入,只能做平原君封地而已。魏國曾經佔領秦國河西之地五十餘年,卻始終是治不化民地不養人,魏惠王時反倒成了魏國累贅。齊國滅了宋國,守了十年也沒捂熱,宋人離心離德,最終也成了不得不撒手的一塊火炭團。燕國滅了齊國六年,除了大掠財貨,最終還是兩手空空。楚國更是吞國吳越數千里,可硬是將吳越之地弄得反而不如春秋之吳越那般富庶強盛了。即便是韓國,也曾經滅了鄭國,後來又搶佔了上黨要塞,可吞地之後也是一年不如一年,都城新鄭遠不如鄭國子產時期繁華富庶,上黨山地的民眾更是窮得大量逃亡,連守軍給養都難以為繼了——

  凡此種種,都讓趙雍輾轉反側不能安席。

  你不得不承認,秦國是一個全新的戰國——法令完備,朝野如臂使指;農入秦便得耕耘之安,商家入秦便得財貨之利,百工入秦便得器用之富,精壯入軍便得戰功之賞,士子入秦便得盡才之用;如此之邦,士農工商趨之若騖,如何不蒸蒸日上?天地間卻有何種力量能夠阻擋了?相比之下,趙國還遠遠不夠強大。要在戰國之世立足,趙國便要另闢蹊徑!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28 AM

第四節 雄心錯斷 陡陷危局


  趙雍開始了果斷的行動。這是他歷來的秉性,謀不定不動,一旦謀定,便是無所畏懼地去實施,縱有千難萬險亦絕不回頭。這日暮色降臨之時,他便鑽入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徑直來到肥義府邸。

  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肥義似乎並沒有感到驚訝,只將趙王迎進府邸便肅然就座,聽趙王侃侃說起了一冬一春的種種神奇遊歷,直說了一個多時辰,趙雍方才撂出一句:「要與秦國比肩相抗,便要內修法令,外拓六千里國土!」

  「老臣願聞我王細策,法令如何修?六千里如何去拓?」肥義心知趙王已有成算,便先問得一句。

  「內修法令,便是推行第二次變法,與秦國一般,廢黜封地,凝聚國力!」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肥義嘴角一抽搐:「拓地呢?」

  「北滅燕國,西滅中山,佔據陰山漠北三千里!」趙雍斬釘截鐵。

  「先走哪一步?」

  「修法稍先。」趙雍慨然拍案,「修法但入正道,便由你輔佐太子推行新法。我立即北上擴軍拓地。再有十年,趙國便可與秦國比肩而立,逐鹿中原,決戰高低!」

  肥義卻是良久默然。趙雍大是疑惑,肥義,我之謀劃有錯麼?肥義長噓一聲,驟然便是一聲哽咽撲地拜倒,老臣請罪!趙雍大驚,連忙便扶住了肥義,出事了?慢慢說,來,坐了,別急。肥義入了坐席,便感慨唏噓地向趙雍訴說了一個頗為蹊蹺的朝局變故,趙雍竟是聽得目瞪口呆。

  原來,自從肥義任職左司過以來,糾察百官便成為職責所在。二十多年來,無論肥義兼領何職,對左司過職責都沒有絲毫懈怠。尤其是趙雍經常在外巡邊作戰,肥義便更是加倍留心國中動靜。趙國素來有兵變傳統,便是肥義自己也曾經參與,深知其中奧秘,所以早早就向各個權臣府邸通過各種方式安插了忠實眼線,隨時向他秘密稟報權臣之異常動靜。明知此等做法不甚妥當,肥義便給眼線們訂下了三條法紀:其一,除了他所指定的事項與軍政來往,不許窺探大臣寢室私密;其二,眼線一律為左司過府吏員,領官俸辦國事,但有謀私誣陷者立斬;其三,任何密報只許以他所指定的途徑交他本人,不得對任何人洩露!由於謹慎周密,近二十年來竟是沒有出任何紕漏,權臣間也未見異常,肥義便漸漸塌實了。

  可正在肥義準備撤消此等人員時,卻突然從平城老將軍牛贊府邸傳來一份密報:牛贊書房出現秘密書簡,褒獎牛贊大義有節,將為靖國功臣。三日後又來密報:前書為太子趙章秘密送來,已經做特急羽書發往平城。不久,太子傅周袑府中也傳來密報:連續三月,周袑竟有十六次與太子在書房晤談到四更,內容不詳,卻也絕非講書議政。便在肥義渾身都繃緊了時,太子府密報來了:太子趙章與至少五名邊將有秘密書簡往來,內文不詳。偏此時肥義已經是輔助太子坐鎮邯鄲處置國務的首要大臣,而趙王恰恰又正在窮追林胡的萬里征途,肥義便決意暫時不報趙王。此中根本原因,便是所有的邊軍將領都在征戰之中,而邯鄲守軍又恰恰由肥義兼領;離開邊軍京軍,權臣封地的少量私兵要進入邯鄲,沒有君王特出令箭詔書,則肥義便可立即誅滅。當此情勢,縱然密謀是真,一年半載也不可能動手。

  然則趙雍連續征戰兩年,回到邯鄲處置完急務便又立馬北上直下秦國,這件事便擱置在肥義密室三年之久。便在趙王此次回邯鄲次日,太子府又傳出密報:平城牛贊三將已經回書太子,內容不詳,太子頗是振奮。肥義接報,便以磋商國務為名,立即來到太子府查勘跡象。

  太子趙章很是高興,說定了幾件事務,便興致勃勃道:「敢問相國,父王可是又要北上?」

  「老臣只是輔政,不是相國,太子慎言。」肥義的黑臉沒有絲毫笑意。

  太子喟然一歎:「父王糊塗也!以卿之大功,早該做相國了。偏他年年用兵,無暇理得國政,長此以往,卻如何是好?」

  「太子若有謀國之心,便當向趙王明陳。」肥義神色肅然,「趙王洞察燭照,絕非昏庸之君,定有妥善處置。目下以太子為鎮國,便是將國政交付太子,無異於父子同王也。」

  「父子同王?」太子揶揄地一笑,「趙章無非泥俑一個,任人擺置而已,相國當真不明就裡?抑或敷衍於我?」

  「老臣愚鈍,只知輔助太子處置國務,從未揣摩他事。」肥義眼見太子心跡已明,多說便是越陷越深,便藉故告辭了。

  肥義本當立即晉見趙王告知此事,卻明知趙王閉門不出必在謀劃大事,又不便突兀托出亂趙王心神。按照慣例,趙王有大舉動之前必來找肥義商討,肥義便一直隱忍到今日。說完這一切,肥義末了道:「若非我王說還要北上拓地,老臣也許還要尋覓機會再說。事已至此,老臣斗膽一言:我王多年戎馬倥傯,無暇顧及國政,若有大圖,當先理國也。」

  趙雍臉色陰沉得令人生畏,良久默然,竟是粗重地長吁了一聲,咚地一拳砸在案上,便霍然起身大步砸了出去。肥義分明看見了趙雍眼中的熒熒淚光,不禁心中猛然一抖,以趙雍之剛烈,若不能審慎行事,趙國立即便是亂雲驟起,弄得不好毀於一旦也未可知!心念及此,肥義一骨碌爬起來便趕了出去:「快!備車進宮!」

  進得宮中,肥義也不求見,只釘子般肅然佇立在王宮書房廊下。他抱定一個主意:只要趙王發出兵符,他便要拚死阻擋!不管守候幾多時辰,他都要牢牢釘在這裡,絕不會離開半步。眼見書房窗酃的白布上映出趙雍沉重踱步的身影,時不時便停下來長吁一聲,肥義便不禁老淚縱橫了。沒有趙雍,趙國能有今日?便是趙雍這身膽氣,肥義也決意永遠效忠趙王,絕不許任何亂臣賊子謀逆,也絕不許趙國再生兵變!

  漸漸地,天終於亮了。肥義聽見書房厚重的大門光當開了,熟悉的腳步便咚咚砸了出來。趙雍一句話沒說,拉起肥義便進了書房。一個時辰後,內侍總管匆匆走出書房秘密召來了國史令。直到中飯時辰,肥義與國史令才匆匆走出了王宮書房。

  旬日之後,邯鄲王宮舉行隆重朝會。

  朝會者,所有大臣都奉詔聚集之會議也。一年之中,大朝會也就三兩次,通常都是開春啟耕一次,歲末總事一次,其餘則視情形而定,或大戰征伐或重大國政,總之是無大事不朝會。尋常時日的國務,都由丞相與幾位重臣會商處置而稟報君王,或君王動議交由大臣辦理。戰國乃大爭之世,國政講求同心實效,否則不能凝聚國力而大爭於天下。其時君王、丞相、上將軍三根大柱支撐邦國,各自都有極大權力,遠非後世愈演愈烈的君王集權,處置國務的方式也於後世的君王「每日臨朝決事」有極大差別。總之,是以辦事實效為權力目標,而不是以鞏固王座及權臣各自地位為權力目標,端嚴正大的為政風氣是實實在在的時代精神,權術之風遠未成為瀰漫權力場的魔障。朝會之日,不在都城的郡守縣令與邊軍大將都須得趕回,而但凡朝會,也必有大事議決,極少禮儀慶賀之類的虛會。此次朝會正在趙王離開邯鄲半年歸來之時,幾乎所有的大臣都想到了同一件事——趙國一定要南下中原與秦國一較高下了。

  這天是戊申日,也就是趙武靈王即位第二十七年的五月初一。

  邯鄲王宮不大,一百多張座案在正殿分成東西兩方,每方三大排,便顯得滿蕩蕩的了。看官注意,那時的君臣關係雖則也是禮儀有格,但卻遠非後世那種越來越扭曲的主僕甚至主奴關係。大臣議事,任何時候都有坐席。所謂朝會,既不是密密麻麻站成幾排,也不是動輒便三拜九叩山呼萬歲,而是肅然就座率直言事,只怕比今日之高層會議還要鄭重其事。

  「趙王上殿——!」隨著內侍一聲長宣,堅實的腳步聲便咚咚迴響著砸了進來,舉殿大臣眼前不禁一亮!趙雍今日竟是全副胡服戎裝,一領火紅短斗篷,一身棕色皮甲,一雙高腰戰靴,一頂牛皮頭盔上還插了一支大軍統帥獨有的紅色雉翎,右手持一口騎士戰刀,當真一個行將出征的大將軍。雖說趙國胡服,然則國君朝會也從來不會如此全副戎裝,大臣們不禁便是為之一振!

  「參見趙王!」舉殿大臣一齊拱手,一聲整齊地朝會禮呼。

  「諸位大臣,」趙雍鬚髮灰白的黑臉分外凝重,也不在六級高階上那張寬大的王案前就座,只拄著那口騎士戰刀目光雪亮地掃視著大殿,「今日朝會,既非聚議北進征伐,亦非會商南下逐鹿,卻是要奠定國本根基。」兩句話一完,便是大手一揮,「御史宣詔。」

  王座後側的御史大臣大步跨前幾步,站在了王階邊嘩啦展開一卷竹簡,渾厚的聲音便在殿中迴盪開來:「王命特詔:太子趙章,才具不堪理國,著即廢黜,從軍建功;王子趙何,才兼文武,品性端正,著即立為太子,三月後加冠稱王;本王退位,號主父,十年內執掌六軍大拓疆土,並裁決軍國要務;上卿肥義,才具過人,忠正謀國,著即擢升開府相國,總領國政,襄助新趙王統國。趙王雍二十七年五月戊申日。詔畢——!」

  大殿中靜得唯聞喘息之聲,大臣們連禮儀所在的奉詔呼應也忘記了,人人驚愕,目光齊刷刷瞪著趙王,盡皆一副不可思議的神色!說到底,廢黜太子、另立儲君、國王退位、新任開府相國這幾件事都太大了,大到任何一件都足以震動朝野,況乎還有新太子三月後稱王、老國王自稱主父卻又掌軍決國這兩件匪夷所思的大變?更要緊的是,如此根本改變朝局權力的重大謀劃,朝臣們事先竟是一無所知,此等情勢只有一個可能,便是宮廷中樞必有突然事故發生!否則,以趙雍之雄豪明銳,斷無此等突兀決策。然則無論做何去想,一時間卻是誰也難想明白,懵懂之中,誰卻敢輕易開口?

  趙雍也不說話,只拄著騎士戰刀肅殺凜冽地釘在王座之前。

  「趙王,老臣有話要說!」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嗡嗡做響,卻是太子傅周袑顫巍巍站了起來,雪白的頭顱抖得蒼蒼白髮都散亂在肩了。

  「說。」趙雍只一個字。

  「趙王詔書,大是昏聵也!」老周袑當先一句斷語,接著便是感慨萬端唏噓不止,「太子當國,寬厚持重,百事勤勉。老臣日日在側,唯見其誦書理政,無見其荒疏誤國也。我王縱然明銳神勇,亦當秉公持政,罰其罪有應得。王座儲君,皆邦國公器,雖一國之王不能以私情唐突也!今我王突兀下詔廢黜太子,不明而罪,不教而誅,何堪服朝野之心矣——」一席話憤激難當,老周袑竟突然噴出一口鮮血,軟軟地撲倒在了座案上!

  饒是如此,大殿中也沒有一絲動靜,大臣們依然目瞪口呆地盯著手拄戰刀凜冽肅殺的國王。趙雍只淡淡一句太醫救治,便驟然一聲大喝:「趙章出座!」太子趙章為主政儲君,座案獨設在王階左下,與大臣座區相隔六步,老周袑聲嘶力竭地呼號時,趙章已經是冷汗如雨牙關緊咬,驟聞父王一聲大喝,竟情不自禁地一個激靈站了起來,木然走到了王階下的厚厚紅氈上。

  「趙章,你與多名邊將密書頻繁,可有此事?」

  「有。」倏忽之間,趙章竟是神色坦然。

  「與周袑常徹夜密談,可是學問辯難?」

  「不是。」 

  「可曾以相國之位利誘大臣?」

  「——有。」趙章突然一顫,終究還是穩住心神答了一句。

  「諸位大臣可曾聽見了?」趙雍冷冷一笑,語氣驟然凌厲,「身為儲君,繼位便是指日可待。當此情勢,不思同心謀國,叵測之心竟是匪夷所思!百年以來,趙國內憂外患難以喘息,但有兵變,哪一次不是國亂民亂?說到底,趙雍將這王座看得鳥淡!但能使趙國大出天下逐鹿中原與強秦一決高下,誰入王座趙雍都服,連同諸位大臣在內,都是一樣!燕王噲都能禪讓子之,趙雍便做不得麼?然則,秉國須得正大謀劃,陰謀而致亂,趙雍縱死不能同流!」便在話語落點之時,趙雍的騎士戰刀鏘然出鞘,隨著一道寒光閃亮,九寸厚的王案竟噗地掉了一角!趙雍收回戰刀,長長地喘息了一聲,「三個月後,趙雍便不是趙王了。何以如此?非是趙雍執一己意氣邀天下之名,而是實實在在想將繁瑣國政交與明君正臣,趙雍只做一上將軍,征戰天下,為趙國大業犯難赴險,雖萬死不辭。趙章之行,無端生亂,非當機立斷不能根除後患!趙何雖則年少,然文武皆通,行事端正,早登王座,有爾等正直老臣輔佐,可免趙國再生變亂。這便是今日決斷由來。諸位也無須計議,但盡其職便了。」

  大臣們雖然大大鬆了一口氣,卻還是沒有從這霹靂閃電般地變故中理出自己的頭緒來,依然還是愣怔懵懂著,誰能輕易站出來計議一番?聽得最後一句,便紛紛左顧右盼站起來準備散朝了。便在此時,突然一聲高喊:「趙王不公——!老臣有話!」眾臣驀然回首,竟是平城老將牛贊踉踉蹌蹌地從後排衝了出來。

  「本王不聽!」趙雍大喝一聲,猛然轉身便大步咚咚地砸了出去。

  此時趙武靈王的威權正是極盛之期,舉國奉若神明,更兼尋常時日趙雍也從未有過如此武斷之舉,大臣們震駭之下,只從處置親子其心必苦去體察,誰也不想在此時與趙王較真,此時見趙王憤然離去,便也紛紛出殿去了。空落落的大殿中,只有牛贊幾個邊將木呆呆地站著。「走!回平城!總有我等說話時候!」老牛贊一揮手,與幾員大將便匆匆去了。

  出了大殿,煩躁憤懣的趙雍竟是覺得無處可去。尋常慣例:朝會之後便是書房,立即著手處置朝會議定的急務。今日件件大事,自然更當立即一一處置,不說別的,單廢太子趙章如何安置便是非他親自處置的第一要務。然則,此刻他卻一點兒沒有進書房的心情,竟提著騎士戰刀大步匆匆地走進了王宮深處的白楊林。五月的白楊林是整肅的,筆直挺拔的白色樹幹托著簡潔肥厚的綠色葉子,便是一隊隊威武挺拔的士兵,嘩嘩迎風的樹葉拍打便是軍陣的獵獵戰旗。每每走進這雄峻參天的白楊林,趙雍眼前便會浮現出無邊大草原上的整肅軍陣,狂躁的心緒便會漸漸平靜下來,及至穿過大片白楊林來到波光粼粼的湖邊,他的思緒已經飄飛得很遠了。

  趙雍實在想不到,最令人鄙夷的宮變竟能發生在自己父子身上。

  說起來,趙雍只有一后一妃兩個妻子。說是兩個妻子,是因為前任王后一死,後任妃子便做了王后,且自此以後趙雍再沒有任何嬪妃。在戰國君主中,如趙雍這般不漁色於嬪妃之制者,大約也就是秦孝公堪堪與之比肩了。周禮定制:天子六女(后、夫人、世婦、嬪、妻、妾),公侯爵的諸侯四女(夫人、世婦、妻、妾),大夫一妻二妾。雖有如此定制,婚姻也被古人看做人倫之首,然則恰恰在這件最要緊的事情上,禮法卻從來沒有真正起過作用,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婚姻禮法始終是彈性最大,事實上也始終無法嚴格規範的一件事。說到底,最不能規範的首先便是天子諸侯,戰國之世便是大大小小的國君。老墨子曾憤然指斥,當今之君,大國後宮拘女千餘,小國數百,致使天下之男多無妻,天下之女多無夫,男女失時而人口稀少也!說到底,君王究竟可以佔據多少女子,大多取決於君王個人的秉性節操,而極少受制於禮法。即或在禮法森嚴的西周,天子突破禮制而多置嬪妃也比比皆是。戰國之世,禮崩樂壞,男女之倫常也深深捲入了大爭規則,無分君王庶民,強者多妻弱者鰥寡,幾乎沒有禮法可以制約。當此之時,君王後宮女子更是無法限制,魏惠王、楚懷王、齊湣王,都曾經是後宮拘女過千的國君。

  趙雍卻是個例外。在即位的第五年,他與韓宣惠王會盟於河內,為了結盟三晉給趙國以安定變法,他娶了韓國公主為后。兩年後,這個韓國公主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就是王子趙章。從此後,這位韓國公主就再也沒有開懷了。那時侯,趙雍日夜忙碌著變法理政,食宿大多都在書房,一年裡與這位公主也沒有幾回敦倫之樂。這位公主倒也是端莊賢淑,從來不來擾他心神。偶有清冷夜晚,趙雍竟也枯坐書房,既沒有興致回寢宮盡人倫之道,也沒有興致鼓搗身邊幾個亭亭玉立的侍女。時間長了,趙雍便以為自己是天生「冷器」,便也不再想它,只心無旁騖的日夜忙碌國務了。

  即位第十六年,變法大見成效,趙雍北上長城巡邊。其時正是草長鶯飛的春日,趙雍縱馬長城外草原半日,護衛騎隊紮營野炊,他竟躺在厚厚的草氈上睡去了——朦朧之中,竟有一個美麗的少女攬著一片白雲從湛藍的天空向他悠悠飄來,那動人的歌聲竟是那樣清晰——美人熒熒兮,顏若苕之榮,三生有命兮,曾無我嬴!趙雍霍然翻身坐起,竟是南柯一夢,揉揉眼睛站起身來,那女子的美麗面龐卻彷彿便在眼前,那令人心醉的歌聲竟是那般清晰地烙在了他的心頭!趙雍反覆吟誦著夢中少女的歌詞,不禁兀自喃喃,忒煞怪了!我這冷器也有如此艷夢?莫非天意也?

  「聽!有人唱歌!」護衛騎士們喊起來。

  但見遠處青山隱隱,藍天白雲之下蒼蒼草浪隨風翻滾,牛羊在草流中時隱時現,草浪牛羊間隱隱傳來美麗悠揚的少女歌聲:

  野有蔓草兮美人熒熒

  邂逅相遇兮曾無我嬴

  宛如清揚兮胡非我命

  春草蒼蒼兮與子偕成

  一名紅衣少女在草浪中時隱時現,手中長鞭揮動,四周牛羊點點,歌聲中時而夾著幾聲羊叫牛應,一隻高大的牧羊犬跟在少女身後竟顯得那般柔順逍遙,直是一幅美麗誘人的畫卷。趙雍記得很清楚,那一刻他的心怦然大動了。方才夢境,眼前歌聲,莫非果然便是天意不成?恍惚之間,趙雍竟不由自主地大步走了過去。一隻雪白的小羊忽然從草浪中向他顛了過來,「咩咩」地叫著。紅衣少女從草浪中追出,身姿輕盈,口中柔柔叫著,白靈子,別丟了你呢。趙雍竟俯身抱起了白絨絨的小羊,呵,白靈子,好美的名字!紅衣少女柔美的笑著,白靈子見了英雄才叫呢,她有靈性。少女快樂而純真,語音中帶有濃濃的吳語的圓潤甜美。你的名字呢?姑娘。趙雍問出一句,竟然破天荒地面色脹紅了。少女仰起臉天真爛漫地直面趙雍,我叫孟姚,爹娘鄰人叫我吳娃,你呢?我?趙雍一怔,猛然脫口而出,我叫大鬍子!少女咯咯咯笑得彎下了腰,喲,大鬍子?和我的白靈子一樣,大鬍子還臉紅害羞呢。趙雍笑了,我真是白靈子多好也。少女渾不知事地嫣然一笑,嗯,那我得天天抱你了?猛然,趙雍心中大動,卻哈哈笑道,姑娘,你是胡人趙人?父母名字呢?少女頑皮地笑了,不是胡人,也不是趙人,是趙吳人。啊,趙國吳人!趙雍心中一亮,你父叫吳廣,對麼?大鬍子聰敏也,你識得老爹了?少女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趙雍笑了,一伸手做了個胡人手勢,姑娘,到我的帳篷作客好麼?不,你是胡人大鬍子,殺羊。少女瞪起了眼睛。趙雍連忙搖頭,不不不,我是趙人大鬍子,我不殺羊!那你帶我回平城麼?老爹在平城。趙雍笑了,我正要回平城,姑娘走吧。趙雍拉起少女的小手,小白羊與那隻牧羊犬竟乖乖地跟在少女身後,便走向了帳篷。

  趙雍記得清楚,那天剛進帳篷,他便下令收起了鐵架上的烤整羊,只許護衛騎士埋鍋起炊。吃完飯已是暮色降臨,便聞草原深處隱隱雷聲奔馳,騎隊將領一聲「熄火!」騎士們撲滅篝火便飛身上馬。趙雍用皮裘將少女一裹平穩飛上馬背,便是一聲令下,十騎圈趕牛羊先向平城,其餘跟我引開胡騎!一馬當先,騎隊便狂飆般在黑暗中向南飛馳而去。永遠都不能忘記地是,懷中少女竟柔柔地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大鬍子真好!沒有丟了我的白靈子。

  便是那一刻,趙雍勇氣倍增,驟然間覺得自己將永遠是這個少女的保護神了。

  後來,自然是一切都很順利。吳廣是平城相,小女兒能給國君做妻自是十分高興。更重要的是,趙國臣子都知道趙雍不是一心獵色的君主,能主動鼓勇向臣子提親,本身就已經是不可思議了。一時間,相熟臣子竟是紛紛向吳廣夫婦賀喜,笑問這個小吳娃有何等神奇,竟能將從來不近女色的趙雍俘獲了?吳廣夫婦卻只是笑而不答。

  吳廣夫婦本是吳國水鄉之商人,後來北地草原與胡人做生意,卻不意遭逢中原大戰無法南下,便滯留在了趙國。吳廣為人圓通,頗有才能,便被平城將軍牛贊舉薦為平城相。做平城相的第二年,吳廣生女,取名孟姚。小孟姚聰敏天真,少時便有美名。時天下風習,女美不可方物者,皆呼之為「娃」,即女中「圭」(名玉)也。當年吳國建有「館娃宮」,便是專一搜羅美女之所。風習使然,吏員同僚們便都叫小孟姚做「吳娃」了。小吳娃美麗靈慧,卻又璞玉未雕天真純樸,一口吳儂軟語更是或嬌或嗔皆是可人之極,吳廣夫婦視若珍寶卻不知如何教導,便整日價任其逍遙散漫了。偏這小吳娃不喜女工桑麻,卻酷好一身胡裙整日在草原放牧,不想竟有了如此一番奇遇。消息傳開,平城軍民無不感慨喟歎,便呼為天意了。

  倏忽十餘年,吳娃第一次進宮的情形趙雍還歷歷在目。

  那一日,吳娃在趙雍前後左右輕盈地跳著笑著,驚奇而又天真地打量著高大華美的宮殿,不斷發出驚喜的叫聲,哇!真美!大鬍子,你住這兒麼?趙雍點點頭笑著,你也住這兒,高興麼?我,我怕。吳娃明朗的笑臉上卻驀然有了一片陰影。怕?怕甚?趙雍笑了。沒有山,沒有水,沒有草原,沒有羊群。吳娃天真無邪的臉上有一絲憂鬱。趙雍哈哈大笑,莫怕,山會有水會有,草原羊群也會有!吳娃高興得吊到他脖子上,笑得眼中點點淚花。正在此時,大政事堂前的兩列甲士卻轟然一聲,參見君上!吳娃驚恐地偎在趙雍身上微微發抖,大鬍子,你叫君上麼?趙雍回身揮揮手,日後不要在這裡設置甲士!回身便輕輕撫摩著吳娃秀美的長髮,別怕,便緊緊抱著她大步進去了。一時,兩列甲士竟看得瞠目結舌!

  將吳娃妥善安排在寢室,趙雍便在外邊書房裡繼續忙碌了。夜半時分,趙雍的雙眼卻突然被一雙冰涼細膩的小手摀住了。好冰涼!趙雍回身抱住吳娃,如何身上也冰涼如斯?吳娃頑皮的笑了,老爹說,吳娃在草原上凍過三天三夜。趙雍輕輕撫摸著她的脖頸、肩頭。她便像樹葉般微微發抖。小吳娃,知道麼?三年後你長到十六歲,大鬍子便將你的涼氣全趕跑。不,今晚便趕。吳娃嬌癡地笑著,大鬍子像個火炭團。趙雍笑了,好,便是今夜。說罷便撂下書案事務,抱著吳娃進了寢室,光著身子擁著冰涼的少女竟一陣睡到日上三竿。

  就這樣,趙雍竟天天夜晚如此,一直抱著吳娃赤裸裸睡了三年。

  直到吳娃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十六歲少女,才真正做了他的新娘。

  自從吳娃做了新娘,自以為「冷器」的趙雍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竟是如此勇猛如此飢渴無度!吳娃生子之前的一年多,即或是北上巡邊,趙雍也必須帶著這位靈慧可人的小妻子,根本無視隨行大臣將士們如何去想。肥義曾經旁敲側擊地勸他不要帶國妃出巡,以免風餐露宿染病。趙雍粗豪地哈哈大笑,卿何多言?好容易嘗著好女人滋味兒,是你便放得下麼?肥義竟紅著臉沒了話說。

  隨著趙國朝野立馬彎弓的胡服騎射,吳娃在第二年便生下了一個兒子,趙雍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竟信口給兒子取名趙何。也就是在那一年,那位韓國公主竟是偶受風寒便死去了。趙雍立即立剛剛十八歲的吳娃為后,只要在邯鄲,便總是與她們母子廝守在在一起。愛屋及烏,趙雍對這個小兒子疼愛得常常舉止失措,抱著兒子胡亂揉搓大胡茬亂戳,小趙何便老是哇哇大哭,見了他撒腿便跑,逗得吳娃咯咯笑個不停。說也奇怪,趙雍總想多生幾個兒子,可吳娃偏偏與韓女一樣,生了一個兒子便永遠地不再開懷了。於是,趙雍只有兩個妻子,也只有兩個兒子。

  從有了吳娃開始,趙雍才相信了世間果真有讓英雄猛士足以拚命的好女人,有足以讓君王荒疏誤國的好女人。趙雍若非國君,也許會為美人拚命。然則趙雍已經是國君,卻相信自己永遠不會因美人而荒疏誤國。

  如今,廢黜趙章而立趙何,算不算因美人嬌妻而錯斷呢?長子趙章果真不肖麼?次子趙何果真幹才麼?立八歲的趙何為太子,且三個月後便是新趙王,平心而論,當真沒有激愛吳娃的幾分癡情在內裹挾麼?沒有!當真沒有!趙章對不軌行跡已經供認不諱,豈能再做太子掌國?且慢!果真坐實趙章之罪,你卻為何執意不聽牛贊老將軍辯駁?當殿失態發作,你趙雍果真沒有害怕萬一洗清趙章之罪的擔心麼?趙雍啊趙雍,詔命已發,朝會已行,朝野盡知了你還如此纏夾不清做甚?不聞「王言如絲,其出如綸」麼?君王一言,但出便是威權號令,豈能楚人餵猴子般朝三暮四了?

  「父王——」

  趙雍恍然猛醒,一回頭間,一個胡服少年正哇哇哭叫著飛一般跑來。

  「何兒,哭個甚來?沒出息!」

  「父王!我娘!不行了——」少年又是哇哇大哭。

  「走!」趙雍二話沒說,抱起小兒子便大步如飛地趕向寢宮。這幾年來,他幾乎一直在邊地征戰廝殺,與吳娃在一起的日子竟是少而又少了。每次匆匆回到邯鄲住得幾日,也只顧得暴風驟雨般折騰發洩,間隙還要處置那些千頭萬緒的軍政急務,完了便又急匆匆趕回戰場,實在與吳娃再也沒有了優遊消閒地遊樂談笑。記得有次小兒子嚷嚷說,娘晚上總喊肚子疼!吳娃卻笑著打了兒子的頭,去!拎勿清。回身卻貼在趙雍耳邊紅著臉笑說,那是大鬍子蹂躪得來,就想疼!趙雍哈哈大笑,向兒子只一揮手,出去!便不由分說抱起吳娃進了帳幔,又是半個時辰的猛烈折騰,大汗淋漓地出得帳來,卻見小兒子鼓著小嘴巴氣昂昂站在門廳指著他,壞大鬍子!便騰騰跑了。吳娃才二十八歲,趙雍從來沒有想到過如此如花似玉般一個鮮活女娃,如何竟能「不行」了?兒子說不行,那一定是病得重了,可昨夜吳娃還是吳娃啊,如何驟然間便不行了?

  思緒紛亂的趙雍衝進寢室便撩開了帳幔,面色蒼白地吳娃正癡癡盯著他,臉上竟依然瀰漫著嬌憨的笑意。趙雍猛然將吳娃大攬在懷,陡然一陣冰涼便滲了過來!趙雍心下一驚,回身便是一聲高叫,太醫!快!吳娃卻軟軟地笑了,大鬍子拎勿清,太醫沒用的,放下我,聽我說。趙雍看她氣息急促,連忙便將她平展展放在臥榻,一雙大手便不斷在冰涼的肚腹上婆娑撫摩著。大鬍子,孟姚沒事,孟姚還會等你回來的。尋常間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朦朧了,一眶淚水盈盈汪汪,蒼白的臉上卻依舊笑著。大鬍子,孟姚拎得清,你不是孟姚一個人的,你是趙國人的,是,是天下人的,你是忙不完的,你,你去忙了,孟姚等你回來——

  不!哪裡也不去!趙雍偏是你一個人的!趙雍吼叫一聲,勉力平息下來,輕輕拍了拍吳娃的臉,聽我說,我已經立何兒為太子了,三個月後他便是趙王了。三個月,你能等到的,是麼?吳娃笑了,大鬍子又拎勿清了,何兒才幾歲,他能做國王了?能!趙雍斬釘截鐵,我讓肥義全力輔佐,肥義與我盟誓了,史官已經寫入了國史,不會有差池了。孟姚拎勿清國事了。吳娃一隻手輕輕揪著趙雍的絡腮大鬍鬚,大鬍子,我等你,等你——雙眼一撲閃,驟然便聲息皆無了。

  「吳娃——」趙雍一聲大嚎,將那冰涼的身軀攬將過來緊緊抱在了懷中。

  整整三日,趙雍始終抱著那冰涼的身軀,期待著上蒼對他的憐憫。當他確信吳娃再也暖和不過來而走出寢宮時,內侍大臣們都驚呆了——生龍活虎般的趙王衰老了,一頭白髮一臉白鬚散亂虯結地披在肩頭,征戰風霜打磨出的黝黑臉膛驟然變成了刀劈斧剁般的稜稜瘦骨,步履搖搖,雙眼濛濛,哪裡卻是昔日雄豪不可一世的趙雍了?

  三月之後,趙國同時舉行了新王即位大典與王后國葬大禮。

  趙雍沒有臨朝為新王加冠,而是護送著吳娃的靈柩去了。

  吳娃的陵園選在了邯鄲以北五十餘里的大湖東岸。這片大湖叫做大陸澤,大湖東南有坐沙山,時人喚做沙丘平台。說是沙丘,實際上卻是雪白沙灘上莽蒼蒼無邊的白楊林,白楊林邊那座白玉般的沙山上,卻是青蒼蒼一片松林覆蓋,當真是蔚為奇觀!趙雍斷然拒絕了堪輿大師選擇風水寶地,親自踏勘選定了這片墓地,便是要他最心愛的吳娃頭枕雪白的沙山,腳踩碧波粼粼的大湖,青松為她撐起一片藍天,白楊軍陣守護她永遠平安,雪白沙灘便是她守望大鬍子的思鄉台。他的吳娃將安靜地長眠在這裡等候他的歸來。

  整整一年,趙雍一直守侯在沙丘陵園。直到來年夏日在這裡修好了一座他可隨時前來居住守陵的沙丘行宮,他才離開沙丘,帶著百人馬隊直接北上平城了。

  邯鄲朝局,趙雍還是把握得定的。只要大軍在握,邯鄲便不會有主少國疑之動盪,縱然有叵測者興風作浪,趙雍也篤定不怕。他之所以不回邯鄲,便是要看看是否會有人趁他退位且不在都城之時生出事端,再者,也得看看肥義這個相國是否能獨立撐持?長居沙丘守陵一年,又再上平城巡邊,趙雍都是謀定而後動的,儘管這一切也都是情勢使然。而北上平城,只因為廢太子趙章臨時被貶黜在這裡,他必須來此做最終處置。

  一到平城,趙雍便立即召集邊軍將領,頒布了大舉擴邊的第一道主父令:半年調集大軍並籌備糧草整頓軍械,來春兵分四路擴邊——西路猛攻陰山草原之匈奴餘部,北路進擊漠北林胡殘餘,東路進攻燕國漁陽郡,南路一舉滅中山!特地從雲中郡趕來的老將廉頗與平城大將牛贊等一班將領都很是振奮,各自領命便立即開始了緊鑼密鼓地諸般準備。趙雍見軍中沒有任何異象,心中大是輕鬆,次日便飛馬南下安陽。

  這個安陽,時人呼之為東安陽,以與河內安陽相區別。東安陽在平城東南大約二百多里,北臨治水,東南距代郡治所代城只有五十里之遙,城池不大,卻是佔據水草豐茂的河谷之地,算得平城防區內一片富庶之地了。廢太子趙章便被臨時安置這裡。

  抵達安陽城外,正是日暮之時。趙雍也不進城,只將行營紮在城北一座小山下,便下令護衛將軍進城密召安陽相來營。片刻之後,安陽相忐忑不安地跟著護衛將軍來了,趙雍便屏退左右衛士,開始細緻盤問趙章在平城情形。安陽相說,王子很是守法,在平城一年有餘,只是深居簡出讀書;官僕稟報,王子除了在每月末的互市大集上轉悠一次,從不與任何官身人士來往;連他這個地方官,也只在王子到達的第一天見過一面,此後便再也沒有見過王子了。趙雍默然良久,便吩咐安陽相立即回城護送趙章前來行營。

  刁斗打響三更,行營大帳外便傳來了趙雍熟悉的腳步聲。

  明亮的巨燭下,一個黝黑的胡服短衣漢子默默站在帳廳裡,瘦得連緊身胡服都顯得那般寬大,那與趙雍如出一轍的連鬢絡腮大鬍鬚,竟然夾雜著清晰可見的縷縷白色,沉鬱的目光顯得有些呆滯,往昔的虎虎生氣竟是蕩然無存了。這是那個正當三十歲如日中天之期的大兒子趙章麼?父子兩人靜靜地打量著對方,都愣怔著沒有話說,兒子蒼老了,父王更是蒼老了,剎那之間,大帳中竟只有兩個人粗重的喘息聲。

  「入座吧。」趙雍終於揮手淡淡地說了一句。

  「待罪之身,主父前不敢有座。」趙章低聲答了一句,依舊肅然站立。

  「早知今日,何須當初。」趙雍長歎一聲,「咎由自取,雖上天不能救也。」

  「不,兒臣當初並無罪責。」

  「如何?當初你並無過錯?再說一遍!」倏忽之間,趙雍便是一臉肅殺之氣。

  「主父明察,這是兒臣當年與幾位大臣邊將的來回書簡,兒臣須臾不敢離身。」趙章從身邊提起一個木匣,恭敬地捧到了帳廳中央的大案上,又恭敬地打開了匣蓋。

  趙雍目光一閃,大步走到案前,呼啦倒出匣中竹簡,拿起一卷便一掃而過,片刻之間,便瀏覽完了十多卷竹簡,一時竟愣怔得沒有話說了。這些竹簡全是來回書信,與周袑幾名文臣者,去書都是求教《尚書》之精意,回書都是簡言做答;與牛贊幾名邊將者,去書都是求教練兵之法以正《吳子兵法》,回書都是如實照答,全無絲毫涉及國事朝政之語!

  「如何可證不是你後來偽造?」趙雍語氣冰冷淡漠。

  「太子府有史官屬員日日當值。周袑老師一絲不苟,執意依照法度將儲君全部書簡刻本交於史官,存於國府典籍庫。主父但查便知,兒臣何能偽造?」

  「既然如此,當初為何不做申辯?」

  「父王正在盛怒之時,兒臣若強行辯解,大臣邊將便會立分兩邊,父王則必得立下決斷,嚴厲處置一班大臣邊將。人頭落地,大錯便難以挽回。兒臣惟恐有亂國之危,便不敢以清白全身之私念攪亂朝局,無得有他。」

  「今日再說,不覺太遲麼?」

  「與兒臣雖遲,與邦國卻利。」

  趙雍目光炯炯地盯住兒子:「然則,你卻終究不能復位了,服氣麼?」

  「但使主父對大臣邊將釋疑,上下同心擴邊,兒臣足矣,夫復何求?」

  「天意也!夫復何言?」趙雍怦然心動,便是一聲喟歎,轉身良久默然。

  「主父,兒臣告辭。」

  「且慢!」趙雍驟然回身,「身為王子,你從未入軍歷練。明日便隨我入軍,征戰擴邊,為國建功。」

  「兒臣謝過主父!」

  趙章走了。趙雍卻是久久不能安枕,輾轉反側直到五更雞鳴。

  第一次,趙雍覺得自己老了。分明是須得查勘清楚才能定策的大事,如何自己當初竟是一意孤行了?那時,肥義也很驚訝,再三勸阻自己查勘一番再做定論。可自己卻狠狠罵了肥義一通,說他是謀而無斷不堪大任,還逼著他立誓輔佐趙何,而且莫名其妙地堅執將肥義誓言錄入國史。如今看來,這一切都太草率了。趙何尚不到十歲,顯然是太嫩了。趙章顯然要成熟得多,且有如此難能可貴的忍辱負重與全局胸懷,有此氣度再加軍旅磨練,眼看便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君王了。然則覆地之水難收,已成定局的國事如何再能無端折騰?趙雍啊趙雍,你當初忍耐十九年而不發的韌勁兒卻到哪裡去了?就不能等到趙何長大看看比比再說了?這種種變化,究竟是甚個根由了?是吳娃麼?不是?那卻是甚個原由了?趙雍實在不忍心將自己的錯謀推到一個清純嬌憨得甚至不知國王與頭人哪個更大的美麗女子身上,可是,這一切又分明都是在有了吳娃之後才有的啊。不!自己錯就自己錯,賴一個女子何來?吳娃入宮十年,前些年如何你趙雍不發癲狂?偏偏便在後來發癲狂了?吳娃,大鬍子對不住你也!趙雍第一次羞愧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29 AM

第五節 一錯再錯 雄傑悲歌


  兩年征戰,趙雍大軍又一次令天下震驚了。

  西路大軍由老將廉頗統帥,再次激戰匈奴,將匈奴部族一舉驅趕出陰山以北千餘里,雲中郡徹底穩固,秦國也默認了壓在雲中秦長城外的趙國雲中郡。這便是令天下震驚的最大原因——強悍的秦國第一次在趙國的胡服大軍面前保持了守勢,趙軍之強卻是何人堪敵了?北路大軍由老將牛贊統帥,半年之中,一舉將林胡東胡以及樓煩北逃之殘餘勢力驅趕到北海外的茫茫叢林。趙國代郡驟然擴地三千里,將陰山草原與東部岱海草原連成了一體,趙國的胡族人口大增,兵員充足,人強馬壯!東路大軍則是趙雍親自統帥,三個月便攻下了燕國漁陽郡的二十三座城堡,沽水之北悉數成為趙地。南路大軍六萬,由王子趙章為將,國尉樓緩副之,一舉攻滅殘存之中山國,趙國西部廓清,直接與秦國晉陽接界。班師之日,趙國已有大軍六十三萬,疆土六千餘里,人口千萬之眾,成為僅僅稍次於秦國的超強戰國。

  班師邯鄲論功行賞,主父下了一道特詔:王子趙章,爵封安陽君;擢升右司過田不禮為安陽君封地相,領封地民政。

  詔書一下,舉朝大臣便騷動起來。

  肥義此時已經是開府丞相,見主父突然加顯赫爵位與趙章,心下便是憂慮重重。這日正在書房思忖,要否正式上書剖陳利害以防老主父再有心血來潮之舉,相府主書李兌卻輕步走了進來。主書者,統領丞相府文書典籍事務,由國君任命之首席文官也。李兌正在中年,頗是精明強幹,進得書房便是一躬:「相國憂思,莫非為安陽君乎?」

  「子有建言,入座明說便了。」

  「相國明察,」李兌輕步掩上書房厚重的木門,才回身席地坐於案前低聲道,「李兌以為,王子章復出,將有大禍於相國,相國宜早做計議。」

  「大禍?老夫如何沒有覺察了?」肥義悠然一笑。

  「我近聞之:王子章密結邊軍將士,羽翼將成,禍在不測之時也。」李兌先撂下一個秘密消息,接著正色說開去,「王子章外謙和而實則強壯志驕,若無私慾,連結黨羽何來?主父又封田不禮相安陽,安知不是王子章所請?田不禮之為人,機心深沉且殘忍好殺。此兩人結謀,不久必生大亂。相國若不早設避禍之策,誠恐晚矣!」

  「以子之謀,計將安出?」肥義依舊是悠然一笑。

  「稱病辭朝,舉薦他人為相。」

  「舉薦何人?」

  「公子成素有根基,可保相國無事。」

  肥義黑臉一沉,雙目驟然射出凌厲的光芒,卻又倏忽收斂,正色長歎一聲:「李兌啊李兌,老夫雖不知你在為何人遊說,卻要請你傳回話去:肥義已經對天盟誓,且已載入煌煌國史,豈能貪圖自保而貽誤國家?諺云:死者復生,生者無愧。危難見忠節,國亂明赤心。彼雖有謀,肥義卻不敢捨大義而苟且偷生也!」

  李兌驚訝地看看肥義,竟是驟然哽咽起來:「諾,相國好自為之了。我見你,也只此一年也!」說罷便扶案站了起來拭著眼淚出去了。肥義聽著這莫名其妙地讖語,看著這作勢涕泣的滑稽模樣,不禁便是哈哈大笑:「怪亦哉!老夫萬莫想到,主書竟有巫師大才也!」

  沒過得幾日,便有府吏密報:主書李兌頻繁出入公子成府邸,公子成封地已經開始隱秘招募私兵了!一聞李兌與公子成連結,肥義便大體清楚了其中奧秘。這公子成便是王族最有根基的老派大將趙成,便是趙雍胡服騎射時的那個第一道門檻。也不知是當日太子趙章防範趙成,還是趙成蔑視太子趙章,反正這趙成與趙章間素來是冷淡之極。當初罷黜太子,趙氏王族大臣沒有一個人出來說話,十有八九便是趙成的根由。如今李兌為趙成做說客,要肥義讓出相國於趙成而遭拒絕,趙成李兌還欲做何圖謀呢?肥義素來機警縝密,立即覺察到了某種隱隱約約的危險在迫近!凡出此等謀劃之人,必是私慾極盛,絕非為人謀劃,只能為己圖權圖利,縱然他等公然打出護衛新趙王的旗號,也不能與他等聯手,須得立即有自己的籌劃。

  說動便動,肥義立即進宮找到執掌王室事務與國王行止的御史信期,將近日諸般異常以及自己思慮備細說了一遍,末了吩咐道:「目下要務,在於保王。自今日起,無論何人要召新王出宮晤面,須得老夫先知而後可行!」

  這信期原本與肥義同根,都是已經消散解體了的草原「肥」族人。肥義家族赤裸裸以族為姓,信期祖上卻是改了中原姓氏,從軍立功得爵入朝。十年前,信期做了肥義府邸職掌機密的司過主書。肥義做了攝政相國後,便將信期舉薦給新王趙何做掌宮大臣。信期機警幹練,極是聰敏能事,一聽便知就裡,竟是由衷讚歎一句,相國大義高風也!信期敢不從命?

  便在肥義謀劃應變之時,趙國朝局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了。趙成一方再沒有任何動靜,安陽君趙章也回了封地,主父趙雍依舊帶著那支精悍的馬隊巡邊去了。如此一年有餘,肥義便漸漸淡漠了緊張的心緒。

  次年春四月,卻是趙國盛會,臣服趙國的草原部族,被遷到雁門郡大山的中山、樓煩的王族後裔,都一齊來到邯鄲朝貢。在趙國近兩百年的歷史上,這是第一次以戰勝大國的地位接受臣服部族邦國的禮儀朝拜,自然是朝野歡騰。還在三月,主父便發來羽書詔令:屆時他將趕回邯鄲,趙王當舉行大朝禮接受朝貢。大朝禮,本來是夏商周三代天子接受諸侯歲貢的最盛大典禮。其時諸侯自治,天子王室與京畿之地也主要依靠王畿之地的賦稅供養,諸侯的朝貢不做定數,但以本邦特產獻來便算。雖則朝貢不是賦稅,沒有定數,但朝貢大禮卻是每年必須進行的。因為這是臣服天子的最主要形式。只有諸侯國與所有臣服邦國歲歲來朝,這才意味著天子威權的穩固存在。若不行朝貢,便被天下視為「不臣」之邦,天子便可行征伐之權,直到你重新恢復稱臣朝貢。這種古老的朝貢制是諸侯制的最主要紐帶,它隱藏了華夏人的一個古老傳統:輕財貨經濟之利,重權力從屬名分;富則多貢,窮則少貢,但不能不貢。到了戰國之世,各大國均是舉國一體治理的郡縣制,集權程度雖有差別,封地制也還沒有徹底消失,但無論如何,這種朝貢制早已經是蕩然無存了。但是,在中原大國與周邊遊牧部族的關係上,朝貢制還是依稀存在著遠古的影子。秦國與楚國,都曾經用朝貢制維繫著因戰敗而臣服但又不能徹底化入本土的遊牧部族、山地部族。

  趙國擴邊,除去奪取燕國漁陽郡的一部分,征服的全數都是胡邦——中山、樓煩、匈奴、林胡、東胡等。趙武靈王對所有這些征服領土,分做三種處置:燕國土地化入本土;留在已征服草原上的遊牧部族,則行朝貢制而不納賦稅;對中山樓煩這兩個半農半牧之國,則滅其國而全其王室,將兩國王室部族遷入趙軍可牢牢控制的山地,同時行朝貢制。趙雍打完仗的兩三年來,便是在孜孜不倦地周旋這件「化邦」大計。惟其如此,才有了這戰後第一次朝貢大典。

  這時,正好是趙雍做主父的第四年初夏。

  那日大朝破例地在王宮廣場舉行。暖風吹拂,晴空艷陽,少年趙王高高坐在十六級白玉階之上的王座上,接受著魚貫而過的臣服首領、各國特使、趙國封君大臣的朝拜,司禮大臣高聲念誦著貢品禮冊,樂師吹奏著宏大悠揚的頌曲,兩廂朝臣四面甲士以及廣場外人頭攢動的萬千國人不斷呼喊著「趙王萬歲!」,使這個少年國王當真如天子一般無上尊榮。

  趙雍沒有露面,他隱身在距王台外圍三丈高的一架雲車上,卻是興奮得比自己坐在王座上還要沉醉。是他開創了如此宏大的基業,又是他眼看著兒子登上了王位,趙國後繼有人,趙國將更加強大。人生若此,夫復何求?便在這沉醉之時,他的心卻猛然顫抖了!

  最後是趙國封君的朝貢禮。安陽君趙章是王族嫡出封君,自然要走在第一位。曾經是何等豐采爍爍的太子趙章,今日卻一身布衣一頂竹冠,索索顫抖著躬身匍匐在地,對著王座上的少年弟弟叩頭禮拜,其寒瘦萎靡竟是那般可憐——頃刻之間,便如一盆冷水潑上火紅的炭團,趙雍的牙關絲絲做響,頹然一靠,雲車圍欄竟是喀啦一聲大響!

  當晚,主父的篷車便在馬隊護衛下轔轔駛入相國府邸。

  「肥卿,我有最後大計,需你全力襄助。」進得書房,趙雍便是當頭一句。

  「老臣願聞其詳。」

  「趙章初罪,原是錯斷。趙章領軍,又建滅國大功。老夫之意,立趙章為北趙王,專心拓邊,使趙國更為強大。」但見肥義,趙雍便是粗豪不羈全然沒有絲毫矜持作勢。

  「——」肥義驚訝地瞪大了一雙老眼,彷彿不認識面前這個鬚髮同樣花白的壯猛老國王了,「主父之意,是要毀滅趙國了?」

  「哪裡話來?」也許是心下不塌實,趙雍竟是呵呵笑了,「雖是兩王,並不分治,如何危言聳聽也?」

  「老臣縱死,不敢從命。」肥義面色鐵青,「自古以來,天無二日,國無二君。既是兩王,如何能不分國分治?趙國兩分,必起戰端,兩百年趙國便毀於一旦也!主父血火歷練之主,何得出此荒誕不經之策?老臣委實無以揣摩。」

  趙雍頓時默然,良久喟然一歎:「嗚呼哀哉!趙雍之心,何人可解矣?」

  「主父之苦心,老臣心知肚明。」肥義卻是毫無遮掩,「當日之錯,在於肥義未能堅執查勘而後定,卻受我王威逼,立下盟誓死保新王穩定趙國,且已載入國史。若說當日有錯,老臣為司過大臣,難辭其咎也!我王縱然錯斷,與老臣也是二分而已。」肥義慷慨激昂,老眼中竟是淚光熒熒,長歎一聲又道,「主父明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國事紛紜,朝局晦暝,內憂外患交相聚,縱為明君賢臣濟濟一堂,何能保無一人做犧牲?若主父為一己抱愧之心而推倒前斷,國家法度如同兒戲,國勢穩定從何談起?我王英明一世,縱不能如秦孝公之遠慮定國,亦不當有齊桓公晚年之昏聵無斷。何獨功業顛峰之期,我王卻獨斷獨行連出大錯?」

  「一派胡言!老夫如何連出大錯了?」

  面對驟然一臉肅殺的主父,肥義卻是毫無懼色,昂昂數落道:「錯斷趙章,此其一。盛年退位,無端引發王位之爭,此其二。少年太子方立三月,便扶其稱王,此其三。蓄意讓白身趙章為將,建滅國之功而封安陽君,此其四。目下兩王分趙國,此其五也。既生一錯,又出再錯,名為糾錯,實則大錯連鑄!老臣所言,可曾有虛?」

  「肥義!」趙雍憤然一聲,卻是張口結舌。

  肥義粗重地喘息著,抹了抹眼角老淚:「私情害國,千古無出其外也。我王為一女子攪亂心神,處置國事首鼠兩端,委實令老臣汗顏也!」

  「肥義!老夫殺了你!!」嘩啷一聲,趙雍的騎士戰刀已閃電般架到肥義脖頸。

  肥義淡淡一笑:「死,何其輕鬆也?老臣便給你那趙王殉葬了。」

  「——」趙雍拿開戰刀,「你老東西莫打謎,說!趙何有險?」

  「主父英明神武,老臣如何能知了?」

  「說吧,如何處置趙章?」倏忽之間,趙雍平靜得判若兩人。

  肥義一拱手:「老臣之見:趙章果賢,便當為國屈己,安做封君,為將為相,何職不能報效邦國?若趙章不肖,主父縱然不動,趙章一黨必不能久忍也。若趙章兵變奪位,便明證其陰鷙品性,主父何愧之有?」

  「你是說,趙章仍有覬覦之圖謀?」趙雍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肥義淡淡一笑,「主父何不稍待一兩年,權且當做試賢如何?」

  「——」趙雍的心猛然一沉,「肥義,是否國中還有他情?」

  「老臣無可奉告。」

  趙雍臉色陰沉地走了。不管肥義如何對他怒目嚴詞相向,他都不會放在心上。即或肥義譏刺了他不願被任何人非議隻言片語的吳娃,他也不會當真計較。如此骨鯁強臣,危難時便是廣廈棟樑,趙雍一生風浪,如何不明此種輕重。他的不快,在於肥義的言辭語態使他生出了一種隱隱警覺——趙國必然還隱藏著某種隱秘勢力!否則,以肥義之強悍凌厲,早就先發制人了。肥義既不能動手,又不能明說,所疑者必非尋常之權臣?何方神聖如此猖獗,竟敢在他趙雍在世之時生出事端?鳥!老夫倒要睜大眼睛看看了。

  整整一個夏天,卻是沒有任何異象,主父趙雍便又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相信,只要他趙雍在,趙國便無人敢於作亂。秋風方起時,他便帶著六千精銳騎士南下了。尋常間他無論出行何地,都只帶百人馬隊而已。可這次趙雍卻提前下詔,命安陽君趙章率領六千鐵騎護送他南下沙丘宮。依趙雍之判斷,趙國若有內亂之險,趙章必是根源之一。雖然始終沒有發現趙章有何異動,然則為防萬一,趙雍還是將他安排在了自己眼前。

  但是主父萬萬沒有料到,趙章恰恰便是要利用這個機會兵變!

  說起來,趙章並非野心勃勃的強勢人物。有趙雍這般強勢君父,國勢連續二十多年安定無內亂,趙章自幼便在相對平靜的宮廷長大,既無軍旅歷練,又無權力風浪的摔打,膽識才具很是平庸。更有一個原因,便是趙武靈王當時只有這一個兒子,朝野皆視做國脈所繫,武靈王便從來沒有讓兒子像自己當年那般少年入軍南征北戰,而只讓這個兒子在強臣輔佐下鎮國理政。趙章十八歲加冠立為太子,在胡服騎射前後的幾年裡,始終都是兢兢業業的襄助國務,倒也是沉穩有致。及至武靈王納吳娃入宮,生母抑鬱死去,趙章便對這個父王生出了些許怨氣。後來又有王子趙何生出,武靈王寵愛之情毫不掩飾,國中便有了種種頗為神秘的議論。趙章便不期然有了心事,利用理國之便刻意交結能臣幹員為自己謀劃。首先進入趙章視野的,便是右司過田不禮。其時田不禮三十六歲,機警幹練,正是肥義監察國事權臣的得力臂膀。但凡究劾官員不軌行跡,尋常都是田不禮與各方周旋。武靈王長期征戰在外,處置官員便必須報太子定奪,田不禮自然便成了太子府常客。幾經來往,趙章對田不禮信任日重,田不禮對太子也厚望日深,兩人便漸漸成了君臣莫逆之交,而肥義卻是毫無覺察。以田不禮為紐帶,趙章後來又與邊將們有了公事國務之外的私人酬答,儘管都是談兵論戰而不涉他事,情誼卻是漸漸厚了起來。

  這一切,趙章都瞞著自己的老師——太子傅周袑。只因田不禮說過,迂腐老儒最是誤國害人,太子欲得有成,第一個便要善處這個老倔頭。何謂善處?趙章頗是困惑。善處者有二。田不禮清醒地說了兩個主意,趙章不禁愕然,卻又不得不佩服田不禮的智計過人。如法行事,趙章便找出了一些難解經典,孜孜不倦地求教老周袑,老周袑大是感喟太子好學,便連續通宵達旦地侃侃開講,直是樂此不疲。趙章又將所有與邊將來往談論兵法的書簡交老周袑記入國史,存入典籍庫。老周袑感奮有加,非但悉心整理編撰,還親自逐條做了註釋。後來,這兩件事果然被司過府密員密報,而老周袑恰恰便是大大不服,趙章也才有了後來的東山再起之機。若無田不禮這「三窟存身」之策,趙章如何經得起那雷霆一般的廢黜變故?

  待到趙章入軍為將之時,田不禮已經斷定事必大成。果然,主父命樓緩襄助,趙章便有了滅國之功,非但重封安陽君,而且名正言順地使田不禮成了安陽相!如此一番驚心動魄地死而復生,趙章對田不禮自然是奉若神明言聽計從了。四月大朝,趙章依田不禮謀劃,布衣竹冠做酸楚狀,果然引得主父大動肝腸,當夜便將他召入寢宮唏噓密談,說要將他封為北趙王領軍拓邊,問他能否與趙何同心興趙?趙章痛哭流涕,只慷慨一句,兒臣但擴邊興趙,卻不做趙王!主父大為振奮,竟少見地大大獎掖了他一番。

  這一次,田不禮早早便開始了謀劃。他探聽得主父北上之後心緒不寧,便斷定兩分趙國在肥義處被強力阻擊,主父鬱悶,必然要在秋季南下沙丘宮消遣,且必然要趙章同行,此時便是最好時機!趙章卻是心亂如麻,主父威權之下,我能如何?田不禮斷然道,殺趙何,逼主父退政,這是唯一機會!趙章大驚失色,趙何有肥義在側,如何殺得?主父神明武勇,如何能受脅迫?不行!此計荒誕過甚!田不禮卻是幽幽一笑,足下若只想做幾年安陽君,主父之後便慘死趙何刀下,此計自是荒誕了。趙章急急分辨,非是我不聽足下之謀,實在是此計難行也。田不禮立即正色肅然,歷來兵變,皆行奇險,君但拋卻迂腐之心,我自能行。趙章還是茫然,如何能行?田不禮便詳盡說了一遍謀劃。趙章細細思忖一番,險雖險,卻實在是險中見巧,大有可行之道,便斷然拍案,好!便是這一錘子了!

  八月中旬,六千鐵騎護衛著主父車駕浩浩蕩蕩地南下了。

  一入沙丘山水,趙雍便是滿目淒傷。清清湖水,雪白沙灘,蒼蒼白楊,幽幽陵園,山水依舊如詩如畫,美人卻永遠地長眠了。想起與吳娃在一起的純真無羈,趙雍便是一陣陣心疼。吳娃死了,他也驟然衰老了,天下的一切對他都失去了吸引力,只疲憊得隨時都想呼呼大睡。進入沙丘宮,他便發下命令:趙章率軍駐守宮外及前宮,百人騎隊駐守陵宮外門,他自己下榻最後靠山的吳娃寢宮,無大事無須擾他!

  沙丘宮原是特殊,既是惠后陵園(吳娃封號為惠后),又是主父行宮;沙丘松林山下是陵園,建有與吳娃生前寢宮一模一樣的吳娃宮,出得高大石坊便是主父行宮,卻是趙雍處置國務會見朝臣的處所。趙雍雖是退位,卻沒有交出兵權與人權,一則是他要親自統帥大軍為趙國開拓,二則是趙何正在少年,他要在趙何長大後的合適時機讓他親政。然則也要錘煉趙何盡快成熟,於是趙雍當初便謀劃好了:除了征戰,他便長駐沙丘,只掌控國中大事,放手讓趙何肥義處置國務。此等謀劃之下,便有了這沙丘行宮。但是,此刻的趙雍卻是心緒頹喪,無心住在處置國務的陵外行宮,卻住在了陵園吳娃宮做夢魂纏綿。

  當與不當,雖上天猶難斷也。

  然則無論當與不當,驚人的兵變都恰恰在此時發生了!

  這一日,邯鄲王宮突然接到了主父的羽書詔令:趙王立即前往沙丘宮晉見主父。國王趙何少年心性,便高興地嚷嚷起來,信期備車,我要去見主父了!信期卻是機警,一接詔書便立即派幹員飛報相國府,此時便打著哈哈多方忙碌起來。便在片刻之間,肥義已經匆匆趕到,一看詔書印鑒竹簡等均沒有破綻,便認定這是主父詔書無疑。看官須知:戰國時文字古奧,此時剛剛進入戰國後期,雖有行書端倪出現,但卻只能在民間商事等需要爭取時間的特殊事情上使用,但凡正式文告詔書,都須得是正經篆書。這篆書(還不是後來簡化了的小篆)幾類圖畫,正經寫來,很難體現書者個人特徵,加之書寫工具簡單粗硬(其時毛筆尚未發明),幾乎不存在筆跡辨認一事;不若後來的行書,各人各寫,字跡大是不同。所以辨認文書,便只是印鑒、用材以及本身傳送的諸種特殊形式。

  卻說肥義思忖一番,便立即部署:信期率領百名精銳黑衣,左右不離趙王;趙王立即更換貼身軟甲,外罩冠冕王服,暗藏王室特有的神兵短劍;肥義帶王室儀仗前行,但發警號,王車立即回程。這一番部署卻將少年趙何驚得目瞪口呆,老相國,我時去見主父,不是上戰場了!肥義肅然正色,我王目下身繫邦國安危,但聽老臣便是。這肥義歷來強悍凌厲,此刻黑臉白鬚肅殺凜冽,趙何便不由自主有三分忌憚,兀自嘟噥幾句便整好衣甲登上了王車。

  太陽西斜時分,王車馬隊轔轔抵達沙丘行宮。

  行宮外車馬場外駐紮著一片軍營,車馬場到行宮門廊也只有兩排儀仗甲士,一切都很平常鬆弛,全然沒有異象。然則肥義畢竟老於此道,事先已經得知主父此行是趙章領軍護衛,竟是絲毫沒有鬆懈心神。到得車馬場,肥義下馬對駕馭王車的信期下令,老夫先入宮,主父若在殿中,老夫便出來接王,老夫不出,王車不動。信期嗨的一聲,肥義已經大步去了。

  「肥義參見主父——!」進得第二重門,蒼老渾厚的嗓音便在大殿迴盪起來。

  王座高高在上,大殿卻空蕩蕩了無人跡。肥義心感蹊蹺,正要回身,卻聞身後一陣軋軋聲響,大門已經轟隆關閉。便在此時,便聞一聲冷笑,王座木屏後轉出一個全副戎裝的人影,肥義,主父命你伏罪自裁,交上人頭了。肥義哈哈大笑,田不禮,果然是你!老夫卻信你鬼話麼?信不信由得你了?田不禮一揮手笑道,給我割下老相國首級,看有幾多重了?說話間便有幾隊甲士挺著長矛從四面包了過來。肥義大叫一聲,主父!你看見了麼?趙國舊病復發了!便是一聲怒喝,徒手與甲士搏殺起來。肥義雖老邁英雄,然畢竟是以身試險手無寸鐵,幾個回合便是渾身洞穿,轟然倒在血泊之中!

  卻說殿外車馬場,信期也是異常警覺,隱約聽得肥義憤怒呼喝便知大事不好,回頭低喝一聲,黑衣開道!一抖馬韁,青銅王車便嘩啷一個迴旋,飛車衝向來路。便在此時,兩隊儀仗甲士齊聲發喊,便齊刷刷包抄過來。少年趙何臉色蒼白,卻是憤激之極,拔出短劍便是一聲尖叫,賊臣作亂!給我殺——!正要飛身跳下王車,信期卻回身一把攬住,我王但坐!有黑衣護衛!這一百名黑衣劍士大是不同尋常,領隊大將一聲呼哨,便撒開在王車四周布成了一個圓陣,一邊奮力廝殺,一邊向前滾動,兩隊甲士急切間竟是無法靠近。

  驟然之間,卻聞軍營方向馬蹄聲隆隆大做,兩隊鐵騎飛一般從雪白的沙灘包抄過來,一眼望旗,便知是兩個千騎隊。信期大驚,原野之上,步戰劍士無論如何抵不得鐵騎猛衝,情急便是一聲大喝,殺向湖邊!下水!恰在鐵騎堪堪飛到一箭之地,陡然間便聽四面白楊林中戰鼓如雷殺聲大起,兩支紅色騎兵潮水般殺出,當先一面戰旗大書一個「趙」字,旗下一員白髮老將遙遙高喊,我王莫慌,趙成來也!

  「大父——!」趙何高興地跳著叫了起來。信期卻是一聲高喊,兵變無常,我王伏身!揚鞭打馬大喝一聲,黑衣開道,衝向大湖!此時,兩支鐵騎在沙灘原野正轟然相撞拚殺。黑衣衛隊便團團護著王車,趁勢一鼓作氣殺開甲士包圍,嘩啦啦衝到了湖邊白楊林中。

  說起趙成人馬,卻是來得一點兒也不突然。

  李兌說肥義失敗,便辭去了相國府主書之職,做了趙成的門客總管,專一為趙成謀劃機密。其所以打動了趙成,在於李兌對趙國大局的評判:如今主父昏聵,兩王爭國,必有內亂在即,能挽趙國於危局者,唯有實力也;而有此實力者,唯相國肥義與我公子兩人耳!肥義雖則強悍凌厲且老於兵變,然則與主父依附淵源太深,凡事必得顧全主父尊嚴,舉動便投鼠忌器,最終難以對趙章放手行事,至多保得少年趙王無性命之憂而已;主父昏聵,肥義掣肘,吳娃已死,趙何年少,何人何力可阻趙章稱王?若趙章當國,主父則必抱當初錯廢之愧而認可。如此大局一旦鑄成,公子必是趙章之眼中釘也!當此之時,唯公子以實力做泰山之石,方可使趙國安平,使公子掌國也。

  「掌國之要?」

  「誅殺趙章,迫退主父,剪除肥義。」

  「如何行事?」

  「但有四邑之兵,時機便在一年之間。」

  趙成斷然拍案:「好!兵事有老夫,先生但尋覓時機可也!」

  大計確定,公子成立即開始了極為隱秘的連結行動。當初,由於趙成在胡服騎射時最終支持了趙武靈王,使趙國的軍制變革得以迅速穩定地推行,武靈王自然視這位叔父為有功之臣,特詔增加了趙成封地六十里。如此一來,趙成雖然已經不再掌軍,但在趙國大軍中的根基卻沒有因軍制改變而受到絲毫削弱。也就是說,趙成當年的部屬將領並未在軍制變革中被剔除。如今,他們都是掌握數萬軍馬的實權大將了。若在算上與趙成素有淵源的同期老將廉頗、牛贊等方面統帥,趙成在趙國大軍的影響力算得上舉足輕重了。能壓倒趙成影響力者,大約也就趙武靈王一人而已。惟其如此,只要趙雍在位,趙成便從來不做別想。如今趙雍連步踏錯,顯然已經是老來昏聵無斷了。肥義雖則也是軍旅根基,但多年執掌政務,加之軍權又是趙雍長期獨掌,肥義在大軍中的影響力已經大大淡化了。

  如此造成的局勢便是:國君掌軍的權力事實上(不是法度上)已經四分,主父趙雍名義上依然全掌大軍,實際上號令已經鬆弛;新王趙何與相國肥義掌控邯鄲駐軍,方面大將廉頗、牛贊、樓緩等統帥邊軍,王族將領則執掌邯鄲周圍的要塞駐軍。依照法度:在無戰事的情勢下,邊軍歷來不問國政;邯鄲守軍與四周要塞駐軍,則不奉王命兵符不得擅動。在國勢穩定號令統一的大局下,法度自然是有用的。然則,在趙國這個素有兵變傳統歷來靠實力說話的強悍國家,大權歸屬但有不明,握兵將領對朝局的「關注」便立即顯示出來。只要權臣在軍中有根,便沒有不能調遣之說。

  此等大勢下,趙成出山已經沒有了顧忌,他的力量便是四邑之兵。所謂四邑,便是邯鄲周圍的四座要塞:武安、少陽、列人、巨橋。武安為邯鄲之西大門,歷來駐軍兩到五萬。少陽在邯鄲以南臨近漳水,為趙國南部門戶,加之這裡有大名赫赫的叢台(後人呼為趙王台)行宮,歷來也是駐軍三萬防守。列人在邯鄲東部、漳水西岸,尋常駐軍一萬。巨橋在邯鄲以北巨鹿以南,距邯鄲不到百里之遙。巨鹿也是兵家重地,但與巨橋要塞卻不是一體駐軍。這巨橋原是巨鹿水上的一座大石橋,其所以成為要塞,非是因橋之險要,而是因為這裡有趙國最大的糧倉——巨橋倉。巨橋建大型糧倉,起於殷商時期。史載周武王伐紂,便曾打開巨橋倉賑濟殷商饑民。相沿下來,巨橋便成了趙國最大的糧倉,雖不如魏國敖倉那般有名,也算得天下名倉之一了。因了這座糧倉,巨橋便建成了巨鹿之外的另一座城堡,自然便也成了單獨駐軍防守的要塞。由於這四處要塞都是要緊所在,歷來駐軍大都以王族將領統軍,而趙成便恰恰是目下王族中的老軍頭。

  沒過多少時日,趙成的隱秘連結便告完成,單等李兌選定的動手時機了。

  李兌自然沒有閒著,早已派出多路秘密斥候,並重金買通了主父身邊的兩個內侍,趙武靈王與趙王、肥義三方但有舉動,消息便立即傳到了李兌設在邯鄲北郊的秘密營地。主父南下沙丘並以趙章率軍護衛,使李兌大喜過望,立即趕回邯鄲與公子成秘密計議一宿,將一切都部署妥當了。及至肥義與少年趙王向沙丘宮進發,趙成的四邑之兵早已經在大陸澤東岸的茫茫白楊林中埋伏妥當了。一見沙丘宮外兩座軍營的騎兵衝殺趙王車駕,趙成便立即揮軍掩殺出來。

  趙章原本在行宮外一座山頭發號施令,接到宮內飛報說肥義已經被殺,頓時高興的哈哈大笑,立即下令兩營飛騎出動截殺趙何!不想騎兵堪堪展開,便見湖畔森林潮水般殺出大隊騎兵。趙章心下陡然一沉,便知大事不妙,然事已至此已經沒有了迴旋餘地,便立即飛身上馬衝下山來,親自率兵截殺趙何。然則事情卻遠非趙章所料,迎面殺來的鐵騎竟是連綿不斷,至少也是三五萬,只兩個迴旋衝鋒,邊軍六千騎兵便四面潰散了。趙章本非戰場大將,如何敢再去奮力截殺趙何,想也沒想便飛馬逃回了沙丘行宮,立即下令關閉行宮城門。

  片刻之間,公子成與追殺將軍們都愣怔了——行宮內有主父趙雍,卻該如何?

  正在此時,李兌飛馬從後隊趕來,便是一聲高喊:「趙章謀逆,弒君殺相,包圍行宮,請主父明正國法!」

  公子成恍然猛醒,舉劍大喝:「擂起戰鼓,包圍行宮!」

  驟然之間戰鼓大作,五萬鐵騎狂風般展開,將沙丘行宮四面圍得水洩不通。

  卻說趙雍進了松柏山林下的陵園寢宮,漫步徘徊便到了吳娃陵前,情不自禁間便是一陣茫然淒傷,兀自嘟噥一時,只覺得疲累不堪,躺臥在石亭外的草地上竟是鼾聲大作了——朦朦朧朧之間,戰鼓喊殺聲突然大作,是夢麼?不是!趙雍突然便翻身躍起,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在地,鳥!當真有人以為趙雍老了?罵得一句,趙雍便飛步直奔前宮。正在此時,百騎將軍迎面疾步而來:「稟報主父:行宮外兩軍廝殺!情由不明!」趙雍一揮手:「賊臣作亂,趙章應敵,走!」

  將出陵園,卻見一人渾身血跡飛奔而來,遙遙便是一聲嘶喊:「主父救我!」

  「章兒?」趙雍一臉怒色,「究竟何事?!」

  「公子成協同趙何作亂,起兵包圍行宮!」

  「老匹夫!」趙雍輕蔑地冷笑一聲,「隨我來!」

  「主父不可涉險!爾等險惡,便是要主父性命也!」趙章竟是聲淚俱下。

  「滾!」驟然之間,趙雍鬚髮戟張,一腳踹開趙章,雄獅般咆哮起來,「老夫橫掃千軍,血流成河,何懼幾個蟊賊亂臣!如此萎縮,你這狗才何以定國!」戰刀一掄,趙雍便石夯般砸了出去。

  行宮城堡的石門隆隆打開,百人鐵騎隊颶風般刮了出來釘成兩列,白髮蒼蒼的趙雍一領火紅的斗篷,一支六尺長的統帥五色翎,手持那口不知砍下過多少敵酋頭顱的精鐵騎士戰刀,雕像般沓沓走馬而出,萬千軍兵便是一片肅然。

  「公子成何在?」趙雍威嚴嘶啞的聲音如同在幽谷迴盪。

  同樣是白髮蒼蒼的趙成在大旗下淡淡一笑:「老臣在此。」

  「趙成,你身為王叔,藉機作亂,有何面目見我趙氏列祖列宗?」趙雍戰刀鏘然出鞘,「我雖只有百騎,卻要領教你公子成這叛軍之陣——」

  「主父且慢!」趙成冷冷截斷,「老臣既非作亂,又何須與你廝殺?」

  「大兵包圍行宮,尚敢強詞奪理!」

  趙成哈哈大笑:「趙雍啊趙雍,你當真老邁昏聵也!」驟然又是一臉寒霜,「你的好兒子趙章,才是真正的亂臣賊子!騎士閃開,讓老主父看個明白!」

  車馬場騎士沓沓閃開一條甬道,便見信期駕著青銅王車隆隆衝了進來,六尺傘蓋下趙何的哭喊聲已經撲了過來:「父王!相國被他們殺了!兒臣也被他們追殺——」哭喊聲中,王車已經轔轔衝到趙雍馬前半箭之地。卻見趙成一揮手便帶著幾員大將風馳電掣般插上,長劍驟然將王車擋住:「臣啟趙王:主父已無明斷之能,只當在此說話,切莫近前!」趙雍打量一番,卻驟然出奇地冷靜下來:「何兒,便在那裡說話無妨。你方才說甚?相國如何了?」

  「父王!」趙何被公子成驟然一插一擋,嚇得面色蒼白,一開口便哇地哭了。

  「趙何!」趙雍一聲怒喝,「你是趙王!何事堪哭?說話!」

  「是了。」趙何一抹眼淚,「主父今晨下詔召我,相國前行。我到行宮之外,相國先入。片刻之後,便聞宮門內隱隱殺聲。信期護我回車,便遭宮外甲士圍攻,兩營鐵騎也隨後追殺,黑衣戰死傷三十餘,幸公子大父趕到——」趙何不禁又是哽咽一聲。

  趙雍戰刀一指:「信期!趙何所言,可是事實?」

  「主父明察,句句屬實!相國入宮未出,可能已遭不測!」信期憤然高聲。

  趙雍心中猛然一沉,正要下令搜尋行宮,卻聞馬隊後一片騷動,便見行宮總管大汗淋漓的跑了過來:「稟報主父:行宮正殿,一具無頭屍身——」話未說完便急轉身揮手,「快!抬過來!」幾個內侍一溜飛跑便到了馬前,竹榻上卻是一具血糊糊的屍體。趙雍飛身下馬便撲到了榻前,嘩啦撕開屍體上衣,灰白的胸毛中赫然現出一片碩大的紅記!

  「肥義——」趙雍悶哼一聲便軟軟地癱倒在血糊糊的屍體上。行宮總管撲上去抱起趙雍,立即便掐住了他的人中穴。倏忽之間趙雍睜開了眼睛,嘴角抽搐著一個挺身便站了起來:「田不禮何在?」行宮總管立即答道:「安陽相在宮內護持安陽君。」趙雍對百騎將淡淡道:「去,給我拿過來。」百騎將一揮手便帶著十騎飛馬捲進了行宮,片刻之間便將兩人帶了出來。趙章面色蒼白得如同遠處的沙灘,腳步拖泥帶水地搖晃著。田不禮卻是鎮靜自若地走在趙章身旁,不時低聲對趙章說得兩句什麼,來到馬隊前便是一躬:「安陽相田不禮參見主父。」

  「田,不,禮,」趙雍冷冷一笑,齒縫的嘶嘶氣息竟使鎮靜自若的田不禮不禁猛然一個冷顫,「肥義可是你殺?」

  「正是。肥義加害安陽君——」

  「奸賊!」趙雍霹靂一聲大喝,那口四尺長的騎士戰刀一道閃電般打下,只聽「啪!」的一聲大響,田不禮的半邊臉便是血肉飛濺!四周騎士看得明白,這是趙雍極少使用的最殘酷刀法——將戰刀當做鐵鞭抽打,不使你一刀便死。瞬息之間,只聽啪啪連響中聲聲慘嚎,田不禮竟成了一具踉蹌旋轉的血肉陀螺!趙雍獅子般狂怒地吼叫著,手中戰刀閃電連抽,不消片刻,血肉陀螺便成了四處飛散的骨肉鮮血的碎片,那個活生生能臣田不禮竟是蕩然無存了!

  當趙雍收回那口毫無血污依然一片寒光的騎士戰刀時,趙章幾乎被嚇得癱在了地上,車馬場的萬千騎士也無不駭然,連趙成這百戰老騎士也胸口突突亂跳,縱然血戰疆場殺人如麻,誰卻見過如此真正血肉橫飛的殺人之法了?

  「肥義一死,主父方寸便亂了。公子不能手軟。」李兌在趙成耳邊低聲說了一句。

  「莫急。」趙成一擺手,「且看他如何發落趙章。」

  趙雍拄著戰刀一陣大喘,方才抬起頭來:「公子成,以國喪之禮厚葬肥義,你可能辦到?」

  「只要主父秉公執法,趙國安定無亂,老臣自當遵命。」

  「你,真心扶保趙何稱王?」

  「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好!」趙雍招手大喝一聲,「四邑將士!聽到沒有?」

  「聽到了——!」車馬場一片轟雷之聲。

  「老夫無憂也!」趙雍哈哈大笑回身,「趙章出來!」

  瑟瑟發抖的趙章被行宮總管扶著走出了百騎馬隊,趙雍大皺眉頭,行宮總管便放開趙章退到了一邊。趙雍長歎一聲:「趙章啊趙章,老夫今日才看清了你也。便要爭奪王位,亦當有英雄志節!少年趙何,尚知臨危拚殺。何獨你多讀詩書,反成如此懦夫?既為陰謀,敗露卻不敢擔待,生子若此,老夫當真汗顏也!」趙雍又是一聲沉重歎息,「你母后早死,為父便饒你家法了。然則,既為封君大臣,弒君殺相,邦國法度卻是公器,為父也是無奈了。」說罷戰刀一指,「公子成,安陽君交由趙王國法處置。」回身一揮手,「押過去!」

  趙成便是冷笑:「趙雍啊趙雍,你至今猶想袒護這個逆子,讓他死灰復燃,當真好笑也。趙王年少良善,能依法處斬亂臣賊子的兄長了?老夫已經讓他回去了。法度處置,自有老夫擔待。」

  「公子成,你——」強雄一生的趙雍竟是張口結舌了。

  「來人!」趙成一聲大喝,「安陽君趙章,實為亂國元兇,弒君殺相,罪不可赦,立即斬首,以戒後來!」馬下甲士轟然一應,趙章一句「主父救我」尚未落音,頭顱便滾出丈許之外。

  趙雍眼前一黑,一口鮮血噴出,便山一般轟隆倒地了。

  行宮總管一聲令下,幾名內侍便將主父抱上竹榻飛快地抬進了行宮。百騎衛隊也立即颶風般捲了回去,沙丘行宮的城門便隆隆關閉了。

  旬日之後,趙雍才漸漸醒了過來。時當暮色,秋風打窗,院中落葉的沙沙聲都聽得一清二楚。這般幽靜?不對,如何還有馬嘶之聲?主父,四邑之兵還圍著沙丘宮呢。一個侍女輕柔的聲音。如何?他們還圍著沙丘?趙雍掙扎著便要坐起,卻被侍女摁住了,太醫說主父血脈虛弱,忌走動。太醫何在?教他前來說話。話音未落眼前便是金星亂飛,倏忽心下一涼,趙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虛弱兩個字的味道。主父,太醫他。侍女竟期期艾艾地說不下去了。太醫如何了?說!老夫不治了麼?趙雍最煩的便是這吞吞吐吐。不。驟然之間,侍女眼圈紅了,太醫已經走了。走了,何處去了?主父,侍女顫顫叫得一聲,便哇地放聲大哭起來。趙雍心念電閃,猛然便翻身坐起,說!究竟何事?

  侍女斷斷續續地訴說如同淅瀝秋雨瀰漫,趙雍的心竟越來越是冰涼了。

  原來,殺了趙章之後,趙成的兵馬便立即四面圍困了沙丘宮,斷絕了進出沙丘宮的一切路口。但是,趙成的兵馬卻從不進入宮內,只是派人不斷在各個宮門路口宣諭:出宮者一律無罪,守宮者舉族連坐!旬日之間,宮中官吏騎士內侍侍女便紛紛走了,連那些老僕也在家人呼喚下走了。侍女看著蒼老的趙雍愣怔的模樣,竟是哭得說不下去了,主父,莫傷心,也是你大病昏迷,否則不會有人走的了。你如何沒走?彷彿想起了什麼,趙雍突然問了一句。美麗豐滿的侍女卻突然臉紅了,我答應過王后,要始終追隨主父的。王后?是吳娃要你跟著我?趙雍驚訝了。侍女點點頭,王后臨走前對小女說的。你是孟姚親戚?趙雍問。不是。侍女搖搖頭。孟姚對你有恩?沒有。侍女又搖搖頭,王后常說主父英雄,小女也跟著說,王后便問我願不願永遠跟在主父身邊?小女便說願意,就這樣。趙雍呵呵笑了,你是胡女?叫甚名字?是。侍女點頭,林胡牧羊女,叫岱雲子。十二歲那年,邦國許胡人入軍做騎士,族人們高興,族長便選了我等三女獻給王宮。果然,岱海胡女也。趙雍輕聲歎息,那兩個姐妹呢?在趙王宮裡。侍女低聲一句,岱雲子是趙王送到主父宮的,她們兩個留在了趙王身邊呢。

  「大草原多美啊!」趙雍由衷地感喟著,「天似穹廬,籠罩四野,蒼蒼茫茫,便野牛羊,處處戰場。就是在那裡,老夫遇上了世間最是美好的女人啊!」

  大草原是好,沒有人說不好呵。侍女也笑了。

  姑娘,不想回大草原麼?

  不。侍女認真地搖搖頭,我答應過王后,不作興反悔的。

  趙雍又呵呵笑了,好憨的姑娘,那也作數了?

  作數的。侍女認真點頭,牧人都這樣,說一句算一句,刻在心裡,不像王室刻在竹片上了。好呵好呵。趙雍喃喃著站了起來,王室貴胄們有竹片兒,怕人說話不作數,便要刻在竹片上。到頭來呢,該忘的照忘。牧人們沒有竹片,便只有刻在心裡了。當忘之時,卻是念念不忘。天下事,忒煞怪也!

  「主父不能亂走,快來躺臥著了。」侍女過來扶住了趙雍。

  趙雍猛然站住了:「姑娘,主父有令:擢升胡女岱雲子為行宮密使,立即出宮,赴雲中郡大將廉頗處傳送密詔!」

  「主父,岱雲子出宮,誰來侍奉你?你一個人不怕麼?」侍女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趙雍呵呵笑了:「老夫殺人太多,鬼神都怕我,我卻怕誰來?」說罷走到外間大書案前,岱雲子連忙過來扶著他席地坐下。趙雍思忖著展開一張羊皮紙,卻又突然轉身,「岱雲子,脫下你貼身衣衫。」岱雲子頓時面色緋紅,低頭一聲是,小女答應過王后,要給主父的。說著便脫下了那件火紅的緊身胡裙,又脫下了貼身的本色苧麻小衣,雪白豐滿的乳峰便突然顫巍巍貼在了趙雍眼前,「主父,這是你的。」

  驟然之間,趙雍老淚縱橫,一把扶起了岱雲子要跪下去的身軀:「姑娘,你,你便是我的女兒!趙國公主!來,坐好了。」說著拿起那件尚留岱雲子馨香體溫的苧麻衫,突然一口咬破中指,在苧麻衫上寫了起來。岱雲子大驚失色,哭聲便道:「主父不要寫,疼也!」趙雍呵呵笑著:「疼?為父一生征戰,三十六處刀傷在身,從來不怕肉疼,只怕心疼!」一聲哽咽,卻戛然打住了。

  怔怔地看著鮮血淋漓的兩行大字,岱雲子突然放聲大哭,緊緊抱住了趙雍,我不走!

  「岱雲子!你識得字?」趙雍驚訝了。

  「王后教的。」岱雲子哭聲點頭,「我不走!不走!」

  「識得字便好。來,坐好了,聽老爹說。」趙雍慈愛地拍著岱雲子肩膀,扶她跪坐在身旁,「有此血詔,岱雲子便是趙國公主了。願做,你就回邯鄲王宮。不願做,你就回大草原。歸總老廉頗會安頓好你的,誰也不敢欺侮你了。知道麼?」趙雍依舊呵呵地笑著,「走是要走的了,你不走,誰來救老爹了?呵,對了,這裡還得蓋一方大印。」

  「血書還蓋印?」

  「憨。」趙雍笑了,「血書可假,這調兵王印可無人能假。你看。」說著便在腰間大板帶上一摁,一方黃澄澄的大銅印便赫然在手,「打開那隻銅匣。」岱雲子連忙搬過書案邊一隻扁平的銅匣打開,趙雍大印在匣中一拍拿出,便狠狠地摁在了苧麻衫血書的左下方空白處,「好了!一個時辰後穿上它。」岱雲子撲閃著大眼:「血跡滲汗,麻衫要隔層衣裳才好,是麼?」

  「不。」趙雍輕輕搖手,「定要貼身,萬無一失。血跡乾過時辰,些許汗水豈能滲開?老夫浴血一生,憨姑娘知道甚來?」

  「爹。」岱雲子輕輕一聲,卻是淚如泉湧。

  趙雍卻笑了:「乖女兒,弄點兒吃的,有些餓了。」

  夜半時分岱雲子走了。岱雲子說,舊人都是夜半出宮的。臨走時岱雲子又哭了,說她查勘過府庫,只有一點兒糧肉,吃不到兩個月,她不放心。趙雍笑了,但有兩個月,廉頗邊軍也就到了,放心去吧。岱雲子爬在地上哭聲喊爹接連叩頭,終是被趙雍呵斥走了。

  夜色沉沉,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蕭蕭馬鳴與呼嘯林濤裹著刁斗聲傳來,趙雍聽得分外清晰。可惜也,這蕭蕭馬鳴陣陣刁斗竟不是他的靖邊大軍,卻是勒在自己脖頸上的絞索。細想起來,少年入軍便為猛士,十六歲做太子,二十九歲上做了國君,為王二十七年,做主父四年,三十一年的君王生涯中,後十二年幾乎全部在馬背上征戰廝殺,統率大軍馳騁疆場。迄至今日,趙雍整整六十歲一個甲子,在大軍中幾乎浸泡了一生,對軍營之聲太是熟悉了。他將夜晚軍營的茫茫混聲叫做營濤,每每是大軍紮定,他總要在深夜登上營外山頭了望傾聽。遼闊軍營的燈火與隱隱混雜的馬鳴聲帳鼾聲巡邏聲口令聲旗幟聲刁斗聲隨風瀰漫四野,總是蕩起他一腔豪情,令他沉醉其中,久而久之,但聽營濤之聲,他便能對這支大軍做出諸多評判了。目下,這行宮外的營濤聲雖然與瀰漫天地的林濤聲交會鼓蕩,趙雍還是聽得出這四邑之兵的大致狀況:東南兩面平川沙灘,是鐵騎營,西北兩面山地松林,是步軍營。武安鐵騎是趙國精銳之一,那雄駿戰馬的長夜一鳴穿雲破霧閃電般飛來,任是天地混沌也令人為之振奮。巨橋倉步軍卻是趙國武士的驕傲,那巡營甲士整齊有力的腳步聲便如同石條夯地,卻是夜晚軍營的獨特節拍,行家伏地,一聽便知其軍戰力。可見,趙成調集的四邑之兵都是主力,而非久守一地的郡縣散兵。沙丘行宮只有一個百騎隊,便加上趙章的六千鐵騎,也不當調集如此數萬精銳大軍應對啊。兵變之要,在於機密快捷。如此大張聲勢且久圍不入,顯然便是要困死他了。然則,趙成便不怕夜長夢多邊軍南下?這趙成究竟想做甚?

  一道巨大的流星劃過夜空,空曠漆黑的陵園竟是倏忽一亮!

  趙雍呵呵笑了,公子成穩操勝券,偏是要在這圍困沙丘行宮中一舉穩定掌握趙國。看似險棋,實則老到之極。根本之處,公子成有實力,不是尋常宮變,不怕拖。再則,公子成擁立趙王正統,趙國王族便不會有反對勢力出現。當然,更根本之點,是趙雍連錯趙章陰謀作亂,給了公子成一黨以絕好的「定國平亂」口實。最痛心的是,可力挽狂瀾堪稱泰山石敢當的肥義死了,肥義若在,公子成安得猖獗!如此情勢,公子成便要明火執仗地昭示趙國朝野:主父昏聵,促成變亂,不堪當國,誰家不服便到沙丘宮理論!尷尬的是,連自己身邊的衛士吏員僕從都逃了個精光,連肥義也慘死在自己的錯失之中,雄豪一世的趙雍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此情此景,誰人能說你趙雍還有德望足以當國了?

  這便是戰國了:君王果是英明,舉國便死心追隨。君王若是昏聵,朝野國人但有機會便棄之如履,絕不會因你曾經有過的功勳而生憐憫寬容之心。齊湣王田地被齊人千刀萬剮,燕王噲被子之逼迫「禪讓」而朝野聽之任之,當初都曾經讓趙雍心驚肉跳,曾幾何時,自己竟要落得比那些昏聵君王更要狼狽的境地了?當真匪夷所思也!

  不。趙雍英雄一世,何能輕易屈從於脅迫之力?趙雍不戀棧貪位,早早就讓出了王位。趙雍所想,只是為了趙國強大,只要率領大軍開疆拓土,豈有他哉!趙雍縱有錯失,何當一幫機謀老朽如此作踐了?老夫偏要活,不能死,等廉頗邊軍到來,老夫廓清朝局,縱死便也瞑目了。

  空曠得幽谷般的陵園行宮,趙雍開始了艱難的謀生。

  岱雲子說有兩個月的糧食乾肉,趙雍卻一個月便吃得精光,還是極為儉省的一日只一頓。岱雲子沒打過仗,沒跟隨過趙雍,原是依尋常肚腹忖度的。誰知趙雍卻是不世出的猛士英雄,食量驚人,尋常間一頓便是半隻烤羊一袋馬奶子。若遇連日馳騁拚殺,三日不食也是使得,然則一旦紮營開吃,便是六成熟一隻整羊大吞下肚,活生生虎豹一般!趙國大軍之中,唯老將廉頗之食量堪與趙雍匹敵,軍中呼為「一龍一虎」。今日趙雍雖已六旬,猶是虎虎生風之猛,一日只有兩鼎舂米乾飯,如何能夠果腹?一個多月下來,白髮蒼蒼的趙雍便是形削骨立,直是那寒瘦凜然的白楊一般,縱是一身緊身胡服,此刻也是空蕩蕩架在肩頭,任寒風吹打得啪啪作響。

  沙丘的冬日是寒冷的,行宮裡的一切有用物事都在趙雍昏迷時被搬運一空了,那些許糧米大約也是有意留下而已。沒有鐐爐,沒有木炭,高大空曠的行宮便是冰窟冷窖一般。夜裡,趙雍便撕扯下幾片能搜尋到的帳幔,用火鐮擊打出火苗焚燒取暖。白日,趙雍便縮在山根下枯黃的茅草裡曬暖和,手腳活泛了,便在行宮府庫裡搜索大大小小的糧囤鼎斛,但能搜得幾把灰土夾雜的糙米,便是呵呵長笑,狂亂地生生塞進嘴巴大嚼,滿嘴白沫猶自津津有味。正午日暖了,趙雍便猴子般爬上高高的白楊,在鳥窩裡掏出剛剛從蛋殼裡伸出頭還不會喳喳鳴叫的雛鳥,連鳥蛋一起塞進嘴裡,嚼得血水從嘴角汩汩流淌,卻是哈哈大笑。日每如此,不到一個月,陵園行宮白楊林中的鳥窩便被洗劫一空了。但見白髮白鬚的「老猴子」出來曬太陽,成群的烏鴉鳥雀便繞著他憤怒地聒噪飛旋,老猴子猛然狂笑竄起,鴉雀們便驚恐高飛,盤旋在湛藍的雲空,猶自不依不饒地嘶聲叫著。

  大雪紛紛揚揚的鋪天蓋地,沙丘成了冰雪的世界。府庫被搜尋得一乾二淨,連能找到的鼠洞也被全部挖過了。鳥窩被掏光了,雛鳥被吃淨了。連唯一可吃的幾棵老榆樹皮也被扒得樹幹白亮,在呼嘯寒風中枯萎了下去。縱是草根,也被大雪掩埋了。

  茫茫天地,惟有無盡飛揚的雪花在飄舞,惟有飛簷下的鐵馬在丁冬。

  三個月過去了,沙丘行宮外依然沒有熟悉的號角。

  沒有等來他所向披靡的精銳大軍,趙雍終於在冰天雪地中頹然倒下了。

  這是公元前二百九十五年冬天的故事。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30 AM

第十二章 士相崢嶸
第一節 秦國第一次力不從心了



  當趙國的崛起奧秘全部被揭開,秦國君臣在章台的秘密會商竟莫衷一是了。

  以丞相魏冉的主張:趙國在武靈王之後已經休整二十餘年,惠文王趙何的王權已經穩固,趙軍兵力已接近六十萬,實力顯然已經超過了武靈王後期;當此之時,秦國不宜與趙國展開大戰,當先行周旋山東列國,陷趙國與孤立,而後徐徐圖之。然則如此一來,立即便有一個難題擺在了面前:閼與之敗如何對朝野交代?喪師八萬,秦軍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恥辱,朝野伐趙聲浪正在洶洶之時,天下戰國也在睜大眼睛看秦國如何舉動,若就此隱忍不發,且不說對滅殺秦人公戰士氣,便是追隨秦國的山東諸侯也會倒向趙國了。這種局面,卻是任誰也不願看到的。如此一番折辯,大權在握的魏冉也不能固執己見了,只拍案一句:「王前但有定策,老夫鼎力實施便了!」竟板著臉不再說話。

  末了,還是一直默默思忖的白起開口了:「從大勢權衡,目下還得給趙國一個顏色,否則內外難安。只是此戰只宜快速戰勝,不宜僵持大打。戰勝之後,我王可會趙王,壓其處於下風,使天下皆知大秦並無示弱趙國之意,以了閼與之結。而後,便當以丞相之策行事。」雖然不甚解氣,然則重臣們反覆掂量,目下還似乎只有如此方可暫做了局。一時無話,便算是默認了白起的謀劃。

  「會王之事好說。」秦昭王皺著眉頭,「要緊處是,這一仗必須勝得利落。」

  白起慨然拱手:「此戰臣當親自統兵,定給我王打出會盟威風。」

  一言落點,魏冉便當先拍案喊好,幾位重臣也是盡皆讚歎,連秦昭王也似乎綻開眉頭鬆了一口氣。白起的厚重寡言人人皆知,統兵出戰的沉穩犀利更是人人放心,他說打出威風那便必然能打出威風。只要一戰打勝便與趙國板個平手,秦國便能從容周旋。如此情勢,誰個心下不鬆泛了?

  會商結束,大臣們立即趕回鹹陽各自忙碌去了。獨自留在章台消暑的秦昭王卻有些坐窩不寧,總覺心下沉甸甸的。落日餘暉將山谷染成了一片金色,秦昭王沿著湖畔草地一路走來,不知不覺便到了竹林掩映的孝公庭院——玄思苑。漫步在這簡樸幽靜的小小庭院,秦國的風風雨雨便油然浮現在眼前。秦孝公與商君的盛年悲劇發生在這裡,秦惠王的暮年悲劇發生在這裡,秦武王撲朔迷離的繼位之變也發生在這裡,便是秉政三十餘年的母親宣太后,去年也慘死在這裡。這小小章台,竟是每每在秦國大轉折的時刻不期然便成了風浪的源頭,神秘得令人不可思議,只有歎息天意了。如今,自己即位已經三十餘年,秉政母后死了,統攝國事的舅父丞相也老了,眼看自己就要穩穩當當地親掌大權統一六國了,卻突然便有一座趙國大山橫在了面前!撩開這座大山的雲霧,又恰恰是在章台!若非天意,這其中的奧秘為何卻是如此令人難測?誠然,一國內政也可以不因他國強大而改弦易轍。然則這是戰國之世,大國激烈連續碰撞激烈對抗,天下大勢幾乎鐵定的左右著各國的權力格局,如何能以尋常時期的外事邦交論短長?若無趙國大山驟然橫空出世而在閼與之戰大敗秦軍,以穰侯年近七旬之身,朝野呼籲其退位還政之聲必然日見高漲,穰侯無由戀棧,自己親政便是指日可待。然則趙國大山一橫,秦國局勢陡見險惡,強臣猛將便會成為國家重寶,穩定權力格局便也會成為上下同欲,朝野便會轉而擁戴穰侯此等強臣掌國,以與趙國對抗;穰侯雖已年邁,卻是老而彌辣,非但體魄強健,權欲更是不見稍減,若再有十年,嬴稷自己也便是年近六旬之老人了,倏忽一生,難道注定的要將這空頭王冠戴到墳墓裡去麼?

  雖則如此,這種茫然無措與其說是因自己的權力處境而起,毋寧說是驚心動魄的趙國故事給了他前所未有的震撼。畢竟自己是秦王,也算身強體健,終不成還能走在老舅父之前了?縱是親政再晚,秦國最終也還是得嬴稷掌權了。說到底,秦國目下最要緊的是如何對抗這個巍巍然崛起的趙國?然則,依趙國目下之勢,秦國還當真是力不從心也。就兵力說話,戰國以來,初期魏國最是強盛,魏惠王中期曾達到五十萬精銳大軍;戰國中期,楚國吞滅吳越之後,兵力一度達到六十餘萬,齊國更是在齊湣王後期達到了八十萬大軍。然則,上述三國都倏忽衰落了,目下都是擁兵三四十萬而已,且還不是清一色的精銳新軍。目下七大戰國之中,兵力在六十萬之上者,惟有目下之趙國。

  若是僅僅數量佔優而戰力疲弱,秦國五十餘萬大軍何懼之有?要緊之處在於,趙國這六十餘萬大軍,偏偏是胡服騎射之後練出的精銳新軍,其剽悍勇猛之戰力,竟能一戰吞滅秦軍八萬鐵騎,當真令人驚心!縱是胡傷用兵不能與白起相比,然則兩軍死戰絕地,趙軍並非大軍重圍以數倍兵力優勢取勝,而是在兵力大體相等的情勢下死戰取勝的。若非此等血戰,豈能令善戰之秦國朝野震驚?

  如果說,閼與之戰還僅僅是對趙軍戰力的驚訝,在白起揭開趙國帷幕後,秦國君臣便已經被趙國的整體實力震驚了。若是趙武靈王的主父一直做下去,以趙雍晚年之錯失頻出,也許趙國之強大也就是曇花一現了。偏是陰差陽錯,一場兵變竟成了趙國朝野的樞紐之油,使這個民風強悍的國家渡過危機而繼續強大起來!本來趙雍未必就死,偏偏是那個最後的侍女岱雲子剛剛走出趙國,便永遠地失蹤了。本來少年趙何未必能穩定趙國,可誰料那個公子成被封為安平君獨掌國政三年之後竟是死了。那個謀劃起事的李兌雖然做了司寇大臣,卻也因實力靠山倒塌而被處斬了。於是趙何安然親政,趙國度過了變亂之期。更令人不安的是,趙何當政後禮賢下士,趙國竟倏忽湧現出一大撥名臣名將,勢頭似乎比當年秦國崛起還要來得迅猛!雖說在趙國內亂之時中山國又死灰復燃,可如今的趙國不是又滅了中山麼?如此一來,趙何的國王竟是越坐越穩,趙國也是扶搖直上,天意也?人算也?

  戰國之世,但能在變法之後連續兩代穩定,便立即成為超強戰國。若一代變法而後代止步,便會無可奈何地迅速衰落。前者如魏國,如齊國,如秦國;後者如楚國,如韓國,如燕國。目下之趙國,趙何已經穩定近二十餘年,上下同心,堅持新法,朝野擁戴國力凝聚,若再有一代如此堅持,秦國的壓倒天下之勢便分明要被兩分了。雖然趙國沒有廢除封地舊制,舊根沒有徹底刨除,令秦國君臣稍感心安。然則,趙國穩定之後,安知不會再行第二次變法?若當真推行第二次變法,如同秦國商君變法一般徹底,趙國豈能撼動了?果真如此,趙國豈非要與秦國平分華夏?秦國一統天下之大業豈非要付之東流?那時,身為第四代強秦國君的嬴稷將何以面對嬴氏祖先?何以面對天下變法之士?

  是了,要害便在這裡,秦昭王茫然無措的根子也在這裡。

  當年,秦孝公東出未成而夢斷關河,臨死之際與太子嬴駟單獨密談。孝公問嬴駟,何謂國恥?嬴駟答,六國蔑秦,不與會盟。孝公問,何謂國誓?嬴駟答,大出天下,一統華夏。孝公一字一頓的做了最後叮囑:「王族易敗,若無遠圖則速朽,凡我嬴秦子孫,必以一統天下為激勵,荒疏者,死後不得入太廟也!」從此之後,「大出天下,一統華夏」便成了嬴氏王族的秘密國誓。儘管由於分化六國的策略之需,這一秘密國誓不能公諸於朝野,但嬴氏王族與股肱大臣歷來都是清楚的。而且,自秦惠王之後,秦國與山東六國經過五十餘年周旋,壓倒優勢已經是越來越明顯,齊魏楚燕韓皆成風中之燭,統一天下眼看便是水到渠成了,卻偏生崛起了如此一個強猛趙國,豈非大大令人頭疼?更令人擔憂的是,若這種秦趙僵持的局面再延續得幾年,五大戰國便完全有可能重新恢復過來,那時山東六國再以趙國為盟主合縱抗秦,豈非又倒退回秦惠王的艱難時期了?稍有閃失,秦國被逼回函谷關以西亦未可知也。

  血紅的晚霞中,秦昭王猛然一個激靈。

  「備車!回鹹陽!」秦昭王回身對遙遙跟在身後的老內侍喊了一聲,便大踏步走了。

  當夜三更,秦昭王便回到了鹹陽,沒有進宮便車駕直奔穰侯魏冉的丞相府邸。可匆匆迎出的相府主書吏卻稟報說,丞相從章台回來只在府中停留得一個時辰,便帶著一班精幹吏員北上九原了。秦昭王思忖片刻,也沒有多問便驅車回宮了。

  剛進書房,長史王稽便來稟報:武安君府行軍司馬報來急件,說武安君與丞相已經兼程北上九原,但有軍情,隨時羽書急報。秦昭王心下稍微寬鬆,便立即吩咐長史下詔各郡縣並曉諭朝野:上將軍白起已經起兵伐趙復仇,秦人精壯但有非徵入軍者,各郡縣得踴躍接納並就地駐紮,俟國尉府稍後一體接編!這是章台會商確定的謀劃,此戰事先詔告朝野,以安國人洶洶請戰之心,昭示國府雪恥之果決。詔書發出,秦昭王便吩咐張掛九原地域圖。碩大的羊皮地圖在六盞與人等高的銅燈下分外清晰,秦昭王佇立在圖下便是久久端詳——白起要在這裡與趙國開戰麼?

  因了此戰不大,章台會議便沒有要求白起詳陳謀劃。當然,更根本的原因在於這是白起統兵出戰,若是別個大將,那是無論如何也要多方謀議的。加之白起與丞相魏冉素來是軍政連手的極佳將相搭檔,白起慨然請戰,魏冉一力贊同,秦國君臣還有個不放心了?秦昭王從章台回來的路上便在思忖,白起會將戰場選在哪裡?秦昭王原本便是多謀深思,即位以來雖說不握掌國實權,但卻從來都在細心體察白起的用兵之道,尤其是那些兵略謀劃。雖說君王不必領兵,然畢竟是戰國之世大戰連綿,君王不知戰場兵術尚可,若對兵家戰略也是一竅不通,便是遲早要出事的了。以秦昭王的推測,白起打仗刁猛狠穩,看似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實則機變難測;論秉性,更是剛勇深沉,戰勝慾望格外強烈。以此看去,白起這一仗便定然是選在河內安陽之外。

  安陽是白起奪得河內郡後設置的新要塞,恰在與趙國接壤處。發兵出安陽,百里之遙便是叢台行宮(趙王台),再北上百里便直接威脅邯鄲了。當然,更重要的是,安陽要塞四周駐有秦國的精銳鐵騎十萬,攻城大型器械也多在此囤積,幾乎便是藍田之外的秦軍第二大本營。攻敵距離短,秦軍優勢大,但出便直搗趙國都城要害,對天下震動大對趙國震懾更大。秦昭王以為,對趙復仇,此地為上,白起也必選此地無疑。

  偏偏卻是,白起選了九原,實在不可思議。

  九原與雲中,是秦國北長城段防備匈奴的兩大要塞,駐軍統共八萬鐵騎。而自從武靈王設置雲中郡後,趙國一直在陰山大草原駐有廉頗統帥的十萬胡服精騎,東南二百餘里便是雁門關大軍營地,原野開闊,騎兵相互馳援極是便利。依據各方軍報,此番白起北上沒有調遣大軍,看來便是要以八萬鐵騎對趙軍十萬開戰了。雖說秦軍戰力出類拔萃,然目下這是打過閼與血戰的趙軍,如何能保得穩操勝券了?白起啊白起,你素來沉穩,如何卻在這只能贏不能輸的關節點上冒險了?

  然則,秦昭王不想干預,也不能干預。

  白起背後還有魏冉,且不說魏冉目下大權在握,便是論兵論戰,魏冉也是幾近一流的統兵之才。無論如何,魏冉的謀國忠心秦昭王是毫不懷疑的,他能全力支持白起,一如既往地親自為白起坐鎮糧草輜重,其中必有道理。大戰在即,若自己表示異議,雖說並不一定會動搖這一對將相合璧,但畢竟會使他們分心辯解,傳揚開去,對軍心更是一種無端干擾。可是,如若不說,當此要緊關頭,萬一失利了呢?秦昭王心中驀然一亮——此戰若敗,不說白起,先便是廢黜魏冉丞相的絕好時機,大權可一舉回歸!然則便在片刻之間,那一絲亮光便黯淡了下去。果真敗北,立時便是秦國內外交困,縱能廢黜魏冉,卻用何人替代?大國丞相統攝國政,其人無非凡才具,君王便立即陷入繁劇的國務漩渦而處處尷尬狼狽。一將一相,歷來是國家棟樑,無大才出世,無端換相便是徒然亂國,如何能在戰敗危機之時動手?

  「長史擬詔。」良久佇立,秦昭王突然回過身來。

  長史王稽將詔書迅速擬就,半個時辰內便謄抄刻簡用印泥封一應完備。天亮時分,三騎快馬飛出鹹陽直上北阪,便向遙遠的北方風馳電掣般去了。

  兩個月後,九原戰報傳來:秦軍大捷,斬首趙軍六萬,一舉將廉頗大軍趕出雲中以北的陰山草原,趙國雲中郡不復存在。

  秦昭王精神大振,備細詢問了軍使大戰謀劃經過,竟是情不自禁地拍案讚歎:「天賜白起與秦,當真大秦長城也!」

  原來,白起與魏冉的謀劃是:此戰決意要給天下一個明告——秦國大軍強於趙軍,閼與之戰不過是偶爾不慎戰敗而已,列國莫要錯判情勢而附趙抗秦!為此,便要尋求與趙軍主力大軍決戰。丞相魏冉曾經提出,從河內郡安陽北上攻下叢台行宮。武安君卻不贊同,說從河內方向攻趙腹地是名大實小,既不能化叢台入秦,又不能攻下邯鄲,且邯鄲以南山地河湖交錯,加之趙軍後援便利,不宜鐵騎馳騁速戰速決;但凡用兵,便當以奪地滅敵二者兼得為上,以此為謀,九原雲中當是此戰戰場;陰山大草原的邊軍騎兵歷來是趙軍最精銳主力,也是趙國傲視天下的根本,若戰而勝之,非但可硬錚錚證實秦軍威力,而且可大大削弱趙國趙國雲中郡,甚或可將陰山草原化入秦國勢力。武安君說罷,丞相便大是贊同,立即便放棄了河內攻趙的主張,二人便只帶了三千鐵騎兼程北上了。

  九原在西,東南距雲中尚有一百餘里。戰場之地在雲中,白起卻先期駐紮在九原,為的便是不使趙軍覺察。經過半個多月的秘密踏勘與斥候偵探,武安君對趙國邊軍情勢已經瞭如指掌。此時趙國的長城邊軍分做三大營駐紮:最東是平城大營,中段是雁門關大營,最西便是雲中郡治所周圍的廉頗大軍;因了剛剛吞滅中山國,趙軍主力大軍尚「鎮撫」在雁門關與中山國故地之間的樓煩、廣武地帶,廉頗的雲中大軍堪堪只有八萬,且是兩大營區背靠背兩面防守:北防匈奴南下,南防秦軍北上,營寨堅固深溝高壘,竟是將中原戰法搬到了大草原之上。

  敵情探明,武安君立即趕赴雲中調遣大軍:中路輕裝鐵騎一萬,武安君親自統率,從趙軍兩大營區的河谷地帶殺入,分割趙軍;北路軍一萬鐵騎,繞道北營以北的草原,攻趙北營;南路軍一萬五千,直出雲中要塞攻趙南營;鐵甲重裝騎兵兩萬在山谷軍營外的大草原截殺出營趙軍;其餘兩萬五千騎士與五千步卒,全部改為強弩營並攜帶猛火油櫃,攻營前秘密潛行到大營兩邊山頭密林,先行對趙營猛烈火攻。武安君特意申明將令:此戰不堵截趙軍援兵來路,集秦長城全部大軍猛攻趙軍,務求果敢猛勇速戰速決,務必於天亮前擊潰趙軍。

  天色一黑,秦軍便偃旗息鼓從大草原分四路秘密進發,夜半時分抵達趙國雲中大營的外圍山地。一個時辰後發寅時卯刻,三聲蒼狼地吼嗚嗚嗚便順著風聲蔓延過來。這是武安君與眾將約定的夜襲號令。狼吼方才落點,埋伏在兩面山腰的強弩營立即萬箭齊發,長大的箭簇帶著浸透猛火油猛烈燃燒的厚布頭,火龍般撲向趙軍營寨!趙軍壕溝內外均是粗大的圓木鹿砦,軍營內也多有木柵障礙、瞭望雲車等諸般木製物事,火箭但釘上鹿砦帳篷,頓時便是烈火熊熊。不消片刻,火勢便在趙軍的吶喊中無邊蔓延開來。此時四面戰鼓大作,三路大軍便潮水般殺入了趙國大營。

  趙軍雖然勇猛,然則在強兵突襲之下也是大亂。饒是老廉頗奮勇衝殺,無奈趙軍已經被武安君的三萬鐵騎攔腰分割,無法成陣而戰,只有拚命衝出已成火海的山谷軍營,在大草原與秦軍奮力死戰。剛衝到地勢開闊的草原,秦軍的兩萬鐵甲重裝騎兵便展開成足足三五里寬的巨大扇形陣包抄了過來。鐵甲重裝騎兵是秦軍鐵騎精華,馬罩鐵皮甲(內皮襯外包鐵),騎士則一身六十餘斤的精鐵甲冑,全身只漏出兩隻眼睛;與輕裝騎兵不同的是,重裝騎士每人一口重型長劍之外,還有一支一丈餘長的鐵桿長矛與二十支遠射長箭。此等騎兵只宜在地形平坦的原野做強力衝鋒,卻不宜在山地作戰,故此武安君專門部署在九原雲中做對抗草原匈奴的利器,不想今日卻是派上了用場。重裝鐵騎展開,便是一具具鐵塔相連,恍如漫無邊際黑色鐵流壓過草原,恰與紅色胡服的趙國輕裝騎兵形成鮮明對照。

  兩軍一經碰撞,趙軍的輕裝騎士便立見不支。這道鐵流挺著長矛掄著長劍壓來,任你輕靈剽悍,只是近不得一丈之內,縱有幾箭射出,也是叮噹落地傷不得他毫髮。趙軍騎士是清一色的胡人戰刀,大體三尺餘長七八斤重,近戰劈殺沒有秦軍十餘斤重型長劍那般威猛,遠戰又無秦軍長大的精鐵長矛。如此一來,人馬皆不能近身搏殺,只有在不斷閃避中尋機而戰,然則躲閃稍微有誤,便被一矛洞穿!前有重裝鐵流堵截,後有輕裝鐵騎追尾,四面又有專門對付散兵的兩萬多強弩,前後一個多時辰,趙軍騎兵便全線崩潰了。老廉頗久經戰陣,情知僵持下去只能是全軍覆滅,便是連聲大吼,一陣撤兵牛角號吹起,便率領著潰散騎兵向北方草原逃跑了。

  天亮清點戰場,秦軍只有六千餘傷亡,竟是斬首趙軍六萬餘。

  如此戰績,秦昭王如何不感慨備至?竟是十分地慶幸自己沒有對此戰表示異議,而是以那道詔書支持了這場戰事。興奮之餘,秦昭王立即派遣特使北上犒軍,並同時詔告朝野:秦軍大勝趙國主力邊軍!兩詔發出,秦昭王便想到了該自己出面的第二步棋,思忖良久,秦昭王吩咐內侍立即召長史王稽進宮。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30 AM

第二節 完璧歸趙 布衣特使初現鋒芒


  趙惠文王看罷秦國特使的國書,一時竟雲山霧罩了。

  「素聞秦王持身端正,厭惡奢靡,何以如此喜好一方美玉?」

  「人各有癖,何能以情理論之也。」特使王稽拱手笑道,「然則,宣太后喜好美玉,又是楚人,趙王當知也。太后安葬之時,秦王四處搜求楚玉瑰寶陪葬母后而不能得,今聞趙王得楚玉至寶,秦王欲以其克盡孝道,亦未可知也。」

  「一己之孝,便以十五城交換,秦王當真闊綽也。」趙何揶揄地笑了。

  王稽也是不無譏諷:「趙王若能將和氏璧無償贈與秦王,自然是一等一的美事了。」

  趙惠文王便有些不悅:「和氏璧乃趙之國寶,特使且驛館等候,待本王與大臣議決而後定了。」王稽說聲那是自然,便告辭去了。

  回到書房,趙惠文王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秦王嬴稷究竟有何圖謀,卻要在這和氏璧上大做文章?孝母陪葬,屁話!普天之下誰不知道,秦國法度森嚴,向有「非舉國公議,君不得割一城一地」之大法?以十五城交換和氏璧,縱然不是割地,也是荒誕之尤,如何便能通過秦國那些重臣名將了?戰國之世,國家財富之內涵只是實實在在的三樣——土地、民眾與諸般實用財貨。除此之外,珠寶名器甚或錢幣,都是可有可無的。進入戰國兩百年,只有一個魏惠王是真正的珠玉癖,酷好收藏各種明珠寶玉與罕見金器,視此類物事為「國寶」,被當時尚剛剛即位稱王的齊威王大大嘲笑了一通,從此成為天下笑柄。饒是如此,當時的越國要用一顆千年大海珠換取魏國南部六城,也被魏惠王斷然拒絕了。魏惠王惡狠狠地回答了越國特使,本王有六城之地,便可得三萬鐵騎!三萬鐵騎縱橫天下,何寶不可得也!一個說好不好說壞不壞的魏惠王尚且如此,簡樸明銳的秦昭王如何能做出此等荒誕事體來?若是真正交換,趙何肯定是毫不遲疑,一方玉器再貴重,也只是一方貴胄賞玩器物而已,不能吃不能喝更不能成兵強國,如何當真價值連城當得十五座城池?

  如此說來,秦國肯定是以換寶為入手而另有所圖了,圖在何處呢?秦國剛剛戰勝,趙國最精銳的邊軍鐵騎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創。兩戰下來,秦趙各勝一場,堪堪打了個平手。趙奢、廉頗一班大將與平原君等一班重臣,都主張不要急於尋仇,一定要穩住陣腳與秦國長期對抗,尋求最合適的時機決戰。當此狼虎兩家對峙之時,秦國一反奪取魏國河內、楚國南郡後對山東六國的強猛高壓,卻突然放下身段與趙國走開了平勢邦交周旋,且當先便是一出匪夷所思的以城換寶,當真令人莫測高深。

  「備車,馬服君府。」趙惠文王決意先聽趙奢如何說法。

  閼與血戰,趙奢負傷二十餘處,雖經太醫精心治療而痊癒,畢竟是大見衰弱,尋常時日便是深居簡出。惠文王敬重這位力挽狂瀾為趙國立威的名將,怕他在家落寞,便讓趙奢以封君高爵兼領了國尉府,謀劃趙國軍務。國尉許歷,本是趙奢力拔於軍士,對馬服君兼領國尉府自是分外服膺,但有軍政大計便來馬服君府共謀,趙奢的精氣神倒是漸漸好了起來。

  惠文王知道,趙奢特意在後園庭院水池邊建了書房,尋常總是在這裡養傷待客,便不走正門,徑直進得偏門,未過影壁便聞得一股淡淡的草藥氣息飄來。繞過影壁再穿過一片竹林,便到了那座四開間書房的背後。猛然,一陣琅琅吟誦傳來,透過搖曳修竹,惠文王看見一個紅衣散髮黝黑健壯的少年,正在水池邊挺身肅立著高聲念誦。聽得幾句,卻是《孫臏兵法》。噢,對了!惠文王心中一動,早聽說馬服君有個天賦不凡的兒子,莫非這便是了?看這模樣,馬服君便在書房廊下了。別急,看看這父子做何功課了。惠文王向身後內侍揮揮手,便站在竹林邊不動了。

  片刻之後少年吟誦停止,昂昂高聲道:「趙括背完兵書十三部,父親卻做何說?」

  「天賦強記,原是不錯。」趙奢淡漠的聲音突然一轉,「趙括,兵書十三部你倒背如流,還在這些兵書上密密麻麻做點評批注。我問你,兵書作者,皆是身經百戰之兵家名將,兵書之言,皆是實戰而來。你從未上過戰陣,更不說統兵作戰,卻以何為憑據做如此多方評點詰難?」便聽羊皮紙嘩啦啦翻動,顯然是趙奢拿著兵書在對照,對上面的批點大皺眉頭。

  「父親差矣!」少年趙括紅著臉高聲反駁,「兵書作者未必身經百戰。最多之吳起,終生只有七十六戰。最少之孫臏,終生只有兩戰。次之如太公,終生只有三戰,滅商之前只是一悠閒老叟而已,從未有統兵上陣之閱歷。由此觀之,久歷戰陣可成名將,精研兵學亦可成名將。前者如父親如廉頗,後者如太公如孫武如孫臏。趙括雖未入軍旅戰陣,然則讀盡天下兵書,相互參校,自能見其謬誤,如何便不能評點?父親不說評點是否得當,而只對評點本身一言抹殺,豈非大謬也!」

  「呵!小子倒振振有辭了。」趙奢翻動著羊皮紙,「你對《吳子》這番評點便是無理。《吳子‧論將篇》說,『凡人論將,常觀於勇。勇之於將,乃數分之一耳。夫勇者必輕合,輕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此斷至明也。你說,你卻是如何批點了?」

  「此斷大謬也,非兵家求實之論!」少年琅琅背誦,「無勇不成將,何能僅佔數分之一耳?將之勇,在心不在力,在決斷之膽識,而不在戰陣之搏殺。吳起之誤,在於錯當將勇為搏殺之勇也!」

  「學宮論戰之風,全然不涉實際。」趙奢顯然是板著臉在說話。

  「父親差矣!」趙括少年立即一口否定,「閼與血戰,若論搏殺之勇,父親不如廉頗,亦不如樂乘。然則廉頗樂乘皆說不可戰,何獨父親主戰,且有狹路相逢勇者勝之名言?究其竟,父親勇略膽氣當先,自有名將之功!人云,廉頗以勇氣聞與諸侯,實則大謬不然!何也?凡戰必守,而無進攻膽識,談何勇氣?此等將軍,縱是終生戰陣,也必無一名戰。趙括立論端正,言必有據,如何不涉實際了?」

  「不對不對!小子總是那裡岔道了,只不過老夫一時想不來罷了。」

  趙括天真地笑了:「父親自己想不明白,還要說我岔道,真是。」

  「且慢!」嘩啦一翻,便聽趙奢又道,「《孫子‧作戰》云,『善用兵者,役不在籍,糧不三載;取用於國,因糧於敵,故軍食可足也。國之貧於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故智將務食於敵。』你又是如何批點?」

  趙括應聲即答:「此論春秋可也,戰國之世拘泥此論,便當敗兵!」

  「一派胡言!」趙奢呵斥一句,「在敵國就地解決軍糧,向為大將之所求,用兵之止境,何以當世便不可行?」

  「父親熟知戰史。吳起之後,可有一國大軍取糧於敵國者?」

  一陣沉默,趙奢顯然被兒子問倒了。過得片刻便聽又是趙奢聲音:「倒是當真沒有。你小子說,何以如此?」

  「老父但想,」趙括臉上閃過一絲似頑皮似得意的笑,接著便是與少年笑意極不相稱的老到話語,「春秋時諸侯上千數百,半日路程便是一個邦國,但有軍旅征伐,少有不穿越幾國者。邦國小,糧倉便易見易奪。縱然不能奪得,也可就近向他邦借糧。最不濟時,還可搶收敵國與四周小國之成熟田禾。惟其如此,春秋之世邦國相互借糧賑災救戰者屢有發生,故此有『征伐食於敵』之說。然則方今之世,天下已被七大戰國分割,二三十個小諸侯擠在夾縫裡奄奄一息。但有戰端,動輒便是數十萬大軍對峙,敵國糧倉要塞皆遠在戰場之外,而軍營糧倉則是重兵佈防,如何能輕易奪得?縱然奔襲敵方糧倉成功,也只能斷敵之糧,而不能補充己方之糧也。是故,孫子此說不應戰國,戰國之世亦無此等戰例。」

  「似乎在理。」趙奢聲音拖得很長,「然則,老父總是覺得哪裡不對,只不過一時間想不清楚便了。」

  「想不清楚便不要想了。」惠文王大笑著走出了竹林,「後生可畏,信哉斯言也!」

  趙奢連忙站起施禮參見,趙括也跟在父親後面行了大禮。惠文王高興得拍著少年肩膀連連讚歎將門虎子,回身笑道:「馬服君,我借你這兒子一用。」

  「我王笑談了。」

  「非是笑談。」惠文王收斂笑容,「太子趙丹,才智平平。本王想讓趙括進宮伴讀,少年同窗切磋,以激勵太子奮發,馬服君意下如何?」

  趙奢思忖片刻,肅然拱手道:「趙括雖有讀書天賦,然則老臣總覺其未經錘煉,華而不實,若誤太子,老臣心下何安?」

  「馬服君何其多慮也。」惠文王笑了,「初生之犢若畏虎,豈非你我老暮了?」轉身一拍少年肩膀,「趙括,你可願再讀幾年書了?」

  趙括挺胸高聲:「讀書歷練,願意!」

  「好。」惠文王點頭,「那便定好了,明日你便進宮拜見太子傅。」

  「遵命!」趙括將軍般高聲領命,「趙括告辭,代父親下令上茶!」便回身飛跑去了。

  望著趙括背影,惠文王猶是一臉欣然,站在座案前兀自喃喃讚歎。趙奢也是若有所思,直到惠文王回身入座,才恍然笑了:「我王撥冗前來,必有大事。此間清淨隱秘,我王但說無妨。」惠文王收攏心神,便將秦國要用十五座城池交換和氏璧的事說了一遍,末了道:「此事棘手,馬服君有何評判?」趙奢思忖一陣便道:「秦國此等做法,意在挑起事端,原非尋常邦交之道。以老臣揣摩,秦國軍力一時無奈趙國,便以此等邦交手段試探周旋。趙若不加理睬,天下便會視趙國畏秦如虎,不敢與我結盟;趙若將和氏璧交出,而秦國必不會當真割讓十五城,而目下趙國無力與秦國決戰,便是徒然受騙被欺,大大有損我邦尊嚴;若斷然拒絕,則給秦國以發兵口實,五大戰國不想捲入戰端,便會指斥趙國惜寶輕戰,力勸我邦達成交換,到頭來還是左右兩難。權衡起來,當真難以處置。」

  「刁鑽秦王!此等齷齪伎倆,也虧他想得出!」惠文王憤然拍案,卻是再沒了後話。

  「且慢!」趙奢眼睛一亮霍然站起,「還是老話,狹路兩難勇者勝!」

  「馬服君,你是說要與秦國開打?」惠文王不禁大是驚愕。

  「原是老臣突兀也。」趙奢歉然一笑,「老臣之意:邦交詭計,便當以邦交手段破之。兩難斡旋,便需邦交猛士。若有一智勇兼備之特使,專司和氏璧周旋秦國,或可得完滿結局也。」

  「有理。」惠文王輕輕敲著座案,「馬服君以為,何人堪當特使?」

  「老臣不諳邦交,尚無人選。我王不妨召集大臣舉薦,或可得人。」

  惠文王一拍案,「好!便是這般。」

  次日清晨卯時,凡在邯鄲的大臣們都奉特詔進宮了。惠文王將原委說過,便命大臣們各自舉薦堪當特使的大才。由於封地制仍然保留,趙國大臣大多都養有多少不等的門客,尋常舉薦賢能,除了官署吏員與風塵奇士,主要來源便是各府門客。當時之趙國,當數戰國四大公子之一的平原君門客最多,大體有近兩千人。然則平原君思忖半日,卻說門客武士居多,除此便是略有一技之長的文士,謀勇兼備之才目下確實沒有。其餘大臣倒是說了幾個,然則又立即被知情者非議,也便不了了之了。眼看沒有個結果,平原君便提出下詔各郡縣求賢, 偌大趙國,寧無人乎?惠文王雖覺太慢,也只好贊同了。

  正午時分大臣們散去,惠文王正要出殿,一直守侯在王座旁的宦者令繆賢卻走過來一躬:「敢問我王,老臣有一人才,不知可否舉薦?」惠文王不禁笑道:「非常之時,不拘常例,你便說了。」原來,這宦者令總管王宮事務並兼領所有內侍侍女,雖在大臣之列,本人也並非被閹割的內侍,但卻因是侍奉國君之近臣,各國便有不許宦者令與聞政事的法度。每逢殿議,宦者令是唯一不設座案而只能遙遙站在國君側後以備不時之需的大臣。因了如此,繆賢自然也只能事後說話,且須經國君特許。

  「老臣府中舍人藺相如,堪做特使。」繆賢拘謹寡言,一句話便完了。

  「總得說說,此人何以堪當大任了?」惠文王笑了,「來,入座說話。」

  「謹遵王命。」繆賢小心翼翼地跪坐案前,「當初,老臣依附公子成獲罪,想逃亡燕國。舍人藺相如堅執勸阻,問臣何以相信燕王?臣答,當年曾隨主父與燕王會盟,燕王私下曾拉著老臣之手說,願與老臣結交,故此欲投奔燕國。藺相如卻說,趙強而燕弱,足下乃趙王信臣,故此燕王方有結交之意,如何能做真誠結交論之?今日足下做逃亡之人,失勢失國,燕王畏懼趙國強兵,非但不會容留,且必然綁縛足下送回以示好趙國,足下何能自投羅網也!老臣請為一謀,藺相如說,趙王寬厚,足下亦非元兇,但肉袒伏斧請罪,趙王必能開赦也。老臣聽從,果然我王便赦了老臣,還官復原職。」

  「噢——」惠文王恍然大悟,「老令卿當年請罪得脫,便是此人謀劃了?」

  「正是。」

  惠文王輕叩書案,「這個藺相如何方人氏?因何做了你的舍人?」

  「啟稟我王:藺相如本代郡安陽縣令藺胡之子,曾在齊國稷下學宮修業六年,方回趙國,其父卻捲入趙章之亂而獲罪。藺相如奔走邯鄲謀求出路,經門客舉薦而入老臣門下,老臣便命他做了門客舍人,總管府務。」繆賢素知用人奧秘,將關節處說得很是確切。

  「卿以為此人堪用?」

  「老臣以為:藺相如乃膽識勇士,更有智謀,可做特使。」繆賢沒有絲毫猶疑。

  「好!」惠文王拍案,「下詔藺相如,午後在西偏殿晉見。」

  「老臣遵命!」繆賢興沖沖去了。

  午後斜陽,西曬的偏殿一片明亮日光,惠文王從大木屏的望孔一瞄,便見一個紅衣束髮者在殿中悠然走動,身材勁健筆挺,白皙的臉膛高鼻深目稜角分明,三綹短鬚竟是有些發黃,顯見便是有胡人血統。惠文王快步走了出來,階下可是藺相如乎?代郡布衣藺相如參見趙王。由於舍人只是家臣,沒有官身,藺相如便以士禮晉見了。

  「藺相如,秦王以十五城交換我和氏璧,可以做麼?」惠文王直截了當便入了話題。

  「秦強趙弱,不可不許。」藺相如簡潔一句,竟無片言剖析。

  「若秦國得璧之後不割城池,我卻奈何?」

  「財寶互換,天下公理也。秦以城求璧,原是大道,趙若不許,理曲在趙。趙若交璧而秦不予趙城,理曲在秦。權衡兩策,寧可選擇交付玉璧而讓秦國理曲。」

  「然則,這個特使卻是難也。」惠文王長歎一聲。

  藺相如慨然拱手:「目下我王必是無人,藺相如願奉璧出使。秦若割城,則璧留秦國。秦不割城,臣保完璧歸趙。」

  「好!」惠文王拍案站起,「若得如此,則無論換與不換,趙國都立於不敗之地也。」轉身便是高聲吩咐,「御書頒詔:藺相如職任特使,奉璧入秦。」

  藺相如慨然應命,便隨著御書在王宮辦理了一應儀仗國書印信,五日後入宮迎出和氏璧,便帶著三百鐵騎護衛轔轔西去了。趙王詔書沒有封藺相如任何官爵,而只是任為特使。特使不是官爵,而只是一事一辦的國君使者,大臣可做特使,布衣之士亦可做特使。此時身為特使的藺相如,實際身份還是門客舍人,而門客歷來是家主之私臣,不是國家官員,說到底,便依然還是布衣之士。藺相如很清楚,趙王其所以如此下詔,一則是法度有定:無功不得受祿;二則便是他的才具究竟是否堪當大任,還有待證實,驟然因事加爵,反倒會引起朝野非議。但無論如何,藺相如只抱定一點:名士但為國使,便當不辱使命。

  旬日之間,藺相如抵達鹹陽,便將三百馬隊駐紮城外渭水之南,只帶十名趙王特派護璧的黑衣武士入城。先在驛館駐定,藺相如便派副使奉趙王國書進入丞相府行人署磋商一應出使事宜。次日清晨,行人署便傳來秦王詔令:著趙國特使奉和氏璧即刻前往章台晉見。藺相如接詔,一行車馬便在秦國行人陪同下出得鹹陽過得灃水奔章台而來。

  進得章台,沿途便見警戒森嚴,藺相如便知必是秦國君臣在此會議。到得章台宮正殿外,秦國行人便先行進殿稟報,片刻之後出來高宣:「護衛隨從殿外等候,特使副使奉璧上殿!」藺相如略一思忖,便示意護璧武士與幾名吏員在殿外等候,親自捧起那方碩大的銅匣便昂昂進殿了。進得殿中一瞄,藺相如便覺蹊蹺,殿中雖多有人在,卻儘是護衛內侍與侍女,沒有一個兩廂列座的大臣,便知秦王並非在這裡朝會,也並非鄭重其事地對待這場換寶邦交。雖則如此思謀,藺相如還是依照邦交大禮參見了秦昭王,雙手捧上了趙王國書。

  「好!趙王獻璧,便是秦趙親善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著,將國書隨意地往旁邊一撂,「來!本王先看看這名動天下的和氏璧了。」

  見秦王如此輕慢,藺相如心中便是一沉,但還是鎮靜自若地捧著銅匣走上了王階,在王案上打開了銅匣,捧出沉甸甸的玉璧親手交給了秦王。秦昭王捧著玉璧,但覺眼前白綠相間光彩晶瑩,手中卻是溫潤可人,當真一方舉世無匹的寶玉,便是哈哈大笑:「趙國獻得此寶,果然是天下無雙也!來,你等都開開眼界了!」便遞給身邊內侍總管交衛士侍女們傳看,渾沒將這件舉世重寶當做鄭重大事。內侍侍女們驚訝傳看熙熙攘攘,便是一片聲高呼:「我王得寶!國之祥瑞!萬歲!」秦昭王也高興得站起來與幾個老內侍指點品評,只是津津樂道地議論此寶能派何用場?

  藺相如便是長長一躬:「秦王但知此寶之貴,卻不知此寶之瑕疵了。」

  「如此玉璧,竟有瑕疵?」秦昭王不禁驚訝,「來!你說說看,瑕疵何在?」

  藺相如接過玉璧道:「此玉之瑕,當照以青銅之光方可見得。」便抱著玉璧從容走到殿中銅柱旁,轉身看著秦昭王倏忽正色道:「秦王可知,此寶何以名為和氏璧也?」秦昭王笑道:「無非和氏雕琢,豈有他哉?」藺相如肅然道:「此寶現世,卻有一個血淚故事。秦王可曾聞之?」秦昭王搖搖頭笑了:「血淚故事?未嘗聞也,你但說來了。」藺相如便道:「五百年前,楚國玉工卞和,於荊山覓得一方合抱大石。此石生於嶙峋山腰,石下卻浸出淙淙泉水。卞和天賦慧眼,識得此方大石中藏有不世至寶,便將此寶進獻楚厲王,說此中寶玉但做王印之材,便可國運綿長。楚厲王當即傳來王室尚坊之三名玉工師評判,三玉師皆說此石粗樸無形,安得有寶,分明是此人欺世盜名。楚王大怒,立即砍掉卞和雙腳,趕出宮外。卞和出宮,便抱著大石在荊山下風餐露宿日夜哭泣,三年間便是髮如霜雪形同枯蒿,舉國視為怪異不祥。後來楚文王即位,便派使者到荊山下詢問。卞和哭道,吾之悲哀不在失足,而在舉世重寶玉隱沒頑石之間也!世無慧眼,寶玉做石。分明忠貞,卻認罪人。泱泱楚國,不亦悲乎!楚文王得報,立即帶玉工前赴荊山,剖開頑石,果見光華寶玉。楚文王便下詔封卞和為陵陽侯,領地六十里。卞和卻只是長身一躬,國寶現世,和當去也。便合身滾下山崖死在了荊山南麓。楚文王心感卞和堅貞守寶,因命此寶為和氏璧。秦王以為,這不是血淚故事麼?」

  「卞和蠢工也!」秦昭王竟是被這個故事吸引了,皺著眉頭便道,「何不自己剖開大石,取出玉石獻國,豈非省了斷足大災?」

  「秦王原是不知做工之難也!」藺相如一聲歎息,「剖藏玉之石,須得特鑄鑌鐵刀具與北海細沙,此兩物非楚國所產,郢都尚坊尚須從他國買得,一個玉工卻如何剖石切玉也?」

  「原來如此,特使卻是博聞了。」秦昭王笑道,「說說,和氏璧瑕疵何在?」

  「此璧之瑕疵,即此璧之神異也。」藺相如將和氏璧托起對著陽光,便見一縷紅光驟然一閃,「秦王須知,當初卞和一縷鮮血濺入玉身,便使此璧於白綠亮色之中有了一縷炎炎紅光。楚人說,此為血光,亦是卞和靈魂歸附之所也!」

  「血光何算瑕疵?有此血光,正合戰國大爭之道,真我大秦國寶也!」秦昭王一伸手,「來,本王再看看了。」

  藺相如猛然靠近銅柱,將玉璧高高舉起,怒火上衝道:「秦王若再近前一步,藺相如便與玉璧一起毀於銅柱之下!」

  「好個藺相如,突兀變臉,卻是為何?」秦昭王大為驚訝。

  「秦王何明知故問也!」藺相如怒髮衝冠憤然高聲,「和氏璧天下重寶,趙王奉若神器,齋戒五日,方才鄭重送來鹹陽。秦王得寶,卻傳之內侍侍女,輕慢辱弄天下名器,卻隻字不提割城交換之事,分明便是蔑視趙國!身為特使,藺相如何能忍之?」

  秦昭王愣怔片刻,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好好好,來人,拿兆域圖來。」便有書吏匆匆拿來一卷羊皮大圖展開,秦昭王便指點著地圖,「特使看好了,這河內十五城與趙國接壤,便割給趙國如何?」藺相如冷笑道:「和氏璧價值連城,豈可一語了事?秦王當倣傚趙王齋戒五日,舉行隆重朝會,交換割城國書,藺相如自當奉上和氏璧。」秦昭王思忖片刻笑道:「好,便依你了,本王齋戒五日,你再獻寶。來人,將趙國特使安置廣成傳舍住下,五日後朝會。」說罷便拂袖去了。

  傳舍,便是客棧了。廣成傳舍,卻是章台外一座最有名的客棧兼酒肆,寬敞整潔,偶爾也兼做國府驛館,外國使節但在章台晉見秦王,便往往住在這廣成傳舍。因了這個原由,職掌邦交的行人署便在這廣成傳舍住了一名吏員,稱為傳舍吏,專司接待照應外邦使節。藺相如一行住定,已經是日暮時分,用過晚餐,藺相如便叫過兩名黑衣武士商議一番,黑衣便先行扮做商旅出了傳舍。片刻之後,藺相如便帶著兩名護衛乘坐軺車公然出行,對傳舍吏只說是要到趙國特使營安置事務,便轔轔去了。到得灃水南岸,正遇兩名黑衣商旅等候,藺相如便將和氏璧交兩人收好,即刻飛騎北上。藺相如選定的路徑是,從鹹陽北阪直上河西上郡,再西出離石要塞直入趙國。這條路比東出函谷關的大道要近得大半,兩名武士不出三五日便回到了邯鄲。

  送回和氏璧,藺相如便在廣成傳舍泰然住了下來。

  到得第六日清晨,便聞傳舍外車馬儀仗大有聲勢,卻是行人奉王命前來迎接特使獻寶。藺相如也不說話,只從容登車便進了章台宮。這次章台宮正殿卻當真是盛大朝會威儀赫赫,宣呼之聲隨著藺相如腳步竟從宮門外迭次上傳,直達正殿。依照禮儀參見完畢,便聽王座上秦昭王威嚴矜持地開口了:「趙使藺相如,本王已經如約齋戒五日,今日當獻和氏璧了。」藺相如正色道:「秦王明察,不是趙國獻璧,而是秦國以城易璧。」秦昭王道:「便是以城易璧,本王也已對你指看了河內十五城,還有何說了?」藺相如悠然一笑:「和氏璧已經安然歸趙,外臣請說其中緣故。」秦昭王驟然大怒拍案:「大膽藺相如!竟敢戲弄大秦麼?」藺相如長身一躬道:「秦王明察:秦自穆公以來二十餘代國君,與山東諸侯從未有過堅明約束,口頭允諾立成泡影者多矣!藺相如誠恐見欺於秦王而有辱使命,故此完璧歸趙。秦王若果真以十五座城池交換,便請立即派出交割特使,隨臣前往河內,一俟趙國接防十五城,藺相如當即奉上和氏璧。趙國雖強,終比秦國實力有差,趙國無意開罪秦國,更不欲以一方玉璧欺騙秦國而貽笑天下也。秦王若罪我,藺相如願就湯鑊之刑,甘受烹殺而無怨也!」

  大殿中一片沉寂,秦國君臣都被這個從容應對自請烹殺的趙國使臣震撼了,準確地說,該當還有幾分敬佩。雖則如此,畢竟是邦交難堪,大臣們便紛紛怒聲指斥趙國無信,褻瀆秦王,該殺!藺相如當下油鑊烹殺!

  突然,秦昭王卻是哈哈大笑一陣:「藺相如,算得一個人物也。本王縱然殺你,終是不能得璧,何苦來哉?璧城交換,原是買賣一樁,願做則做,不做也罷。諒趙王不致以一玉璧欺我大秦也。藺相如,本王放你回趙,此事日後再說了。」說罷便逕自拂袖去了。

  藺相如回到邯鄲,在趙國朝野聲名鵲起。惠文王更是感喟不已,立即下詔拜藺相如為上大夫執掌邦交。一場由秦國發動的邦交邦交危機就此不了了之,秦國從此不再提起交換和氏璧,趙國也不再提起割讓城池,兩大強國在這場邦交戰中竟是打了個平手。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31 AM

第三節 趙瑟秦盆 藺相如盡顯膽識


  戰場平手,邦交平手,事情自然沒有完結。

  便在趙惠文王正與一班重臣秘密謀劃準備推行第二次變法之際,秦國特使王稽再次進入邯鄲,邀趙王在河內與秦王會盟修好。這一突兀舉動,頓時又在趙國引起了種種猜測議論,赴約與否,幾名重臣竟是紛爭不一。

  此時的趙國,文武大才兼備,朝局生氣勃勃:馬服君趙奢傷病虛弱,力薦老將廉頗做了大將軍統率軍事,國尉許歷襄助,名將樂乘、樓緩鎮守北邊長城,趙奢與隱居的樂毅父子則力所能及的不斷謀劃,軍爭大事便是前所未有的整齊。國政有文武兼備的平原君趙勝,邦交有後起之秀藺相如,堪稱明君強臣濟濟一堂。

  然則,如何應對秦國發動的又一次邦交之戰,大臣們卻是一時不能統一。大將軍廉頗與國尉許歷認為秦國意在欺騙天下,堅執不贊同趙王赴約。樂乘、樓緩一班大將則主張,即或赴約,亦當在第三國選地,而不當在秦國河內。平原君趙勝、馬服君趙奢,倒是都主張不宜拒絕修好盟會,畢竟,能夠當真與秦國修好而使趙國安定數年,對趙國也是求之不得的二次變法時機。然則,趙勝趙奢都有一個擔心,便是怕秦昭王故伎重演,使趙王做了楚懷王第二!雖說目下趙國之強大遠非昔日楚國可比,然則秦國對山東六國之威壓欺侮卻也是遠遠甚於從前,萬一趙王有失,對趙國便是無可估量的一擊,屆時縱是興兵攻秦,邦交尊嚴國勢衰頹也是無可挽回了。

  只有藺相如主張赴約,理由只有一個:趙雖實力稍弱,然大體於秦國正當均勢斡旋之時,軍事兵爭猶不退讓,邦交安可畏敵退讓?至於邦交尊嚴,藺相如自請一力承擔。趙王本來也怕秦王有背後圖謀,不欲應約,然則經藺相如一番剖析,又覺得不能示弱於秦,思忖再三,便下了一道詔書:會盟秦王,交上大夫藺相如全權處置,其餘大臣各聽調遣便是。

  藺相如奉詔,便先與秦國特使王稽會晤磋商,提出秦趙會盟當在第三國居中地,否則有失公允。王稽卻絲毫沒有為難,爽朗笑道:「秦王但謀兩國修好,意在河內盡東道之禮也。若趙王覺他國好,便是他國,上大夫確定會見地便了。」聽得王稽如此說法,藺相如便知是秦國君臣已經商議好了應變之策,卻不宜說破,便也笑道:「既然如此,會見地便在河外澠池如何?」「好!」王稽拍案,「澠池韓地,兩王路途相當。便是澠池了。」藺相如笑道:「既是我邦定了地點,便請秦國確定時日了。」「好說。」王稽一揮手,「秦王之意,便在中秋,如何?」「也好。」藺相如道:「中秋月圓,會盟也是好兆也。」

  議定了會盟地點時日,藺相如便來到大將軍府拜會廉頗。按照趙國的七級爵位——君、侯、上卿、客卿、五大夫、上大夫、大夫——上大夫尚只是第六級爵位,論實際執掌,邦交雖則是重要實權,但在各國卻歷來屬於丞相府轄制,藺相如以上大夫爵執掌邦交,雖說是直接面對趙王的列班大臣,但無論如何也還說不上高爵重臣。而老廉頗卻是不同,職任大將軍便是一等一的重臣,爵位雖是上卿(第三級),但在非王族大臣中便幾乎是最高爵位了。趙國法度:君侯兩級爵位有封地,非特殊功勳與王族大臣不能授予。目下之趙國,非王族封君者也只有趙奢、樂毅兩人。廉頗雖然後來也被趙孝成王封為信平君,然此時爵位卻只是上卿。雖則老廉頗如此顯赫,但對於藺相如而言,與廉頗本無統屬,目下又是奉詔全權調遣秦趙邦交,正是炙手可熱的新銳大臣,即便平禮會商也不為過。然則,藺相如對這位大將軍卻是分外敬重。老廉頗非但是高職高爵之重臣,而且是藺相如素來景仰的趙國長城,藺相如便寧願執下屬之禮拜會大將軍府。

  門吏如飛般報進,藺相如尚在門廊下肅立等候,便聞影壁後有力的腳步聲伴著蒼老渾厚的笑聲飛了過來:「大賢士如此禮敬,老夫卻如何當得也!」笑語方罷,便見鬚髮雪白神色健旺一身紅色胡服軟甲的老將軍已經到了面前。藺相如連忙便是深深一躬:「在下藺相如見過大將軍。」老廉頗哈哈大笑著扶住了藺相如:「上大夫後生新銳也,老夫粗莽武夫,正欲討教了。來!進去說話。」拉著藺相如手便大步進了庭院。

  來到水池邊一座茅亭下,廉頗笑道:「屋間悶熱,便在這裡說話了。來,這是涼茶。」藺相如一看,亭下石案上除了陶壺陶碗,便是攤開的幾卷竹簡與一張羊皮地圖,顯見是廉頗正在這裡謀劃什麼。飲得一大陶碗涼茶,藺相如便一拱手道:「大將軍可是在謀劃,要於河內秦趙邊境部署大軍?」「噫!你如何得知了?」廉頗大是驚訝。藺相如道:「在下前來,正是要請大將軍,在兩王澠池會盟期間切莫對秦國河內施壓。」「卻是為何?」廉頗目光炯炯,「我大軍壓迫河內,趙王方得澠池安全。」藺相如搖搖頭道:「大將軍試想,趙軍壓迫河內,秦軍豈能不同等部署?兩支大軍對峙在側,兩王會盟豈非天下笑柄?趙國若要爭取會盟成功,便不能大軍壓陣。」廉頗思忖一陣笑道:「說得也是。但沒有軍備,老夫總是擔心也。」藺相如道:「在下以為,大將軍目下軍備當在上黨。」「為何?」廉頗又驚訝了。「秦國若要施壓於我,必在此處。」藺相如指點著石案上的羊皮地圖,「趙國上黨南與韓國上黨相連,秦國若奪取韓國上黨,便等於奪取了趙國上黨之根基也。」「噢!老夫明白也。」廉頗恍然,「著叫敲山震虎,既不落進攻趙國之名,又實實在在地威懾了趙國,以白起之狡詐,有此可能!老夫便卡在這裡了。」廉頗粗大的指頭噹噹點著上黨中部山地的壺關,「白起再來,老夫正好報一箭之仇!」藺相如起身一拱:「大將軍謀劃既定,在下便告辭了。」

  「且慢!」老廉頗猛然拉住了藺相如衣袖壓低了聲音,「趙王此行,當真無憂?」

  「大將軍但出壺關,藺相如便保趙王無憂也。」

  「好!趙王若有閃失,老夫便拿你是問!」老廉頗的黑臉驟然沉了下來。

  藺相如目光一閃笑道:「大將軍當以全局為上,無得擅自舉措才是。」

  「藺相如,你說老夫有擅自舉措?」

  「揣摩而已,尚請大將軍鑒諒。」

  「藺相如啊,惜乎你不是重臣,否則,老夫也算你一個了。」廉頗似乎不勝惋惜。藺相如笑了笑沒有說話,只一躬身便悠然去了。

  轉眼便是八月上旬,藺相如總領六千軍馬護衛,趙王車駕儀仗便轔轔出了邯鄲。這一日剛剛過得漳水,卻見一支馬隊沿著漳水河谷從西邊風馳電掣而來。藺相如觀望有頃,走馬王車旁道:「臣請我王稍候,必是大將軍趕來了。」趙惠文王笑道:「這個老廉頗,急吼吼趕到這裡做甚來了?」說話之間,馬隊已到車前,廉頗飛身下馬便向王車赳赳走來:「老臣廉頗,請我王移駕百步,老臣有密事啟奏。」惠文王略一思忖便道:「好,到那片胡楊林去了。」馭手一抖馬韁,四匹駿馬便碎步走馬去了。

  到得胡楊林邊,廉頗慨然一拱手:「老臣終疑秦國不善,請以三十日為限,王若不歸,老臣則聯絡重臣擁立太子為趙王,以絕秦國脅迫野心!」惠文王心下一沉:「大將軍果真以為,本王便是羋槐第二?」廉頗肅然正色道:「為防萬一,老臣不敢掉以輕心!」惠文王思忖笑道:「也好,本王三十日不歸,你等便擁立太子好了。」「老臣遵命!」廉頗一躬,便飛身上車,親自駕著王車回到了儀仗之下,下車卻對藺相如慨然一拱:「上大夫重任在肩,老夫拜託了!」藺相如悠然笑道:「各司其職,大將軍放心便了。」老廉頗便退後丈許,看著王車儀仗轔轔遠去,方才回馬去了壺關。

  「上大夫,你知道方才廉頗所請何事麼?」惠文王若有所思地問了一句。走馬王車右側的藺相如從容笑道:「必是大將軍請命,我王逾期不歸,便要擁立太子了。」惠文王便有些驚訝:「廉頗也於你有約了?」藺相如搖頭:「臣非重職,大將軍不會約臣。」惠文王暗自鬆了一口氣道:「你以為此事如何?」藺相如道:「大將軍忠心耿耿,趙國之幸也,我王何其憂心忡忡?」惠文王道:「趙國痼疾,上大夫不曾聞得?」藺相如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趙國縱有兵變痼疾,卻絕非大將軍此等人所為也。」惠文王哈哈大笑:「說得好!上大夫可謂知人也。」

  及至趙國車駕抵達,澠池已經是軍營連綿了。此次兩大強國會盟,地點卻在韓國,韓釐王大為興奮,看作是韓國斡旋大國邦交的絕好時機,要大大盡一番地主之誼。七月炎暑流火的時節,韓釐王便命上將軍韓舉帶領一萬人馬先期到澠池籌劃行轅事務,到得八月上旬一過,韓釐王便親自到澠池迎接兩王。秦國車駕先一日到達,韓釐王虔誠迎接之餘,便想與秦昭王好生盤桓一陣,訴說一番韓國的兩難處境,希望秦國不要將三晉看作一家,對韓國壓力太甚。誰知秦昭王卻只是打哈哈王顧左右而言他,說得一陣竟自顧打盹起來。韓釐王大是尷尬,便告辭走了。本想立即便回新鄭,無奈卻已經見過了秦王,此時若走,分明便是不給秦國臉面,且還要引得趙王猜測。韓國已經是弱勢,兩強間誰也不能開罪,韓釐王便只有強打精神迎候趙王了。秦國不待見韓國,趙國便是韓國靠山了。畢竟,趙國要與秦國抗衡,便要結盟韓國,諒來趙王不至於如秦昭王那般傲慢地對待韓國。

  果然,一見韓釐王出迎,趙惠文王便遠遠下了王車迎了過來:「韓王兄別來無恙!」

  韓釐王頓時大為感動。論年齡,他倒是只比趙王小得兩歲,說相仿也不為過。論王位資歷,惠文王趙何已經是二十年老王了,他卻只有十七年,還沒到這個約定俗成的關口。即或尋常人等交往,趙何也比他資深年長,理當敬重。更要緊的是,目下之趙國已經是與秦國抗衡的超強戰國,成了山東六國的主心骨,趙王之份量他這韓王如何比肩而論?如此情勢之下,便是趙王輕慢,韓釐王自覺也可忍耐,誰料趙王竟遠遠下車迎來,非但全然沒有絲毫驕矜,反倒是超乎邦交禮儀的一片熱誠。驀然,韓釐王心中油然浮現出「三晉一家」這句已經被天下遺忘的老話,一時間情不自禁,迎上去拉住趙王雙手竟是一聲哽咽:「趙王兄,韓咎——」便說不下去了。

  「走!行轅說話,先叨擾你一酒了。」彷彿久別重逢的老友,趙何笑得真誠爽朗。

  「正是正是,接風酒宴早排好了,走!」

  在韓國行轅大帳裡,兩王酒不斷話不斷分外親密。韓釐王感慨萬端,說秦王這次也只帶了六千軍馬,竟與趙王人馬相當,趙國能於強秦平手周旋,山東六國便有指望。如此局面,談何容易!惜乎韓國日見萎縮,韓咎愧對祖先也。說著說著便是淚眼朦朧了。惠文王卻是一番勸慰激勵,說強弱互變,數十年前趙國還不是一樣?只要韓王兄勵精圖治,韓國還是勁韓。韓釐王感奮不已,拍著酒案便是一陣慷慨,有趙王兄做靠山,韓咎便振作一番。三晉一家,此次會盟,韓咎便是趙王兄臂膀了。惠文王哈哈大笑,好啊好啊,有韓王兄一句話,趙何便有底氣也。直到暮色降臨,這場接風酒宴才告結束,韓釐王親自將惠文王送到趙國行轅,又叮囑絮叨一陣,方才呵呵笑著回韓國行轅去了。

  便在酒宴期間,藺相如已經約見了秦王特使王稽,商議好次日磋商盟約,三日後秦趙兩王舉行會盟大典,盟約用印。回到行轅,侍女正在為趙王煮茶消酒。藺相如便稟報了諸般會盟事務的排列,惠文王連連點頭,便也脹紅著臉興致勃勃地說了與韓釐王的會面情形。藺相如笑道,既然如此,臣便動議會盟邀東道國列席如何?好,正當如此。惠文王拍案笑道,秦王沒有拒絕韓王列席的理由,只對我有利也。

  經過一整天磋商,藺相如與王稽終於將秦趙盟約議定了,等書吏們將盟約謄抄到羊皮紙上並同時也刻好竹簡本時,已經是天交三更了。按照邦交禮儀,秦趙兩王還有一日的最後定奪,若無異議,第三日便是會盟大典。藺相如很清楚,這次的秦趙盟約只是秦國分化山東六國的一次邦交謀劃而已,更確切地說,是秦國在山東六國孤立趙國的謀劃。也就是說,秦國要通過這次會盟,將趙國變成與秦國同等的超強戰國,使其餘戰國將趙國也看成與秦國同樣雄心勃勃要統一天下的強敵,進而不敢靠攏趙國,而秦國便能全力與趙國對抗!惟其如此,這種盟約便既不會有重大的實際約定,最終也不能當真信實。然則,趙國卻必須會盟。說到底,趙國需要時間,而時間的核心,便是沒有秦國這般強敵的所能引發的舉國大戰;雖然與秦國會盟會有在山東戰國中變成孤家寡人的危險,趙國依然得跨出這一步,尤其在秦國主動示好的情勢下更不能拒絕;根本原因便在於:秦國之強,發動大戰可使趙國有傾覆之危,山東五國之弱,即便一時孤立,趙國也完全挺得過去。這便是邦交,唯以利害為根本,兩害相權,取其輕也。這樣的會盟,盟約形式便比盟約內容更重要,只要修好意願昭示天下,盟約議定的具體條款便是無足輕重的,根本無須兩王親自定奪。然則,這便是邦交,虛則虛之,必經的關節卻是不能少的。

  直到次日中飯時辰,藺相如才走進了趙王大帳。

  惠文王一氣睡了五個時辰,那日酒意全部消散,顯得精神奕奕,將藺相如呈遞的盟約瞄了一眼便丟在了旁邊笑道:「明日大典,上大夫有何見教?」

  「既是大典,我王泰然處之可也。但有非常,我王聽臣處置便是。」

  「素聞秦王善飲,所帶趙酒可夠?」

  「尚坊趙酒百桶,足以應對也。」

  「要否給秦王送一車了?」

  「此等細務,我王聽臣見機行事便了。」

  「好!上大夫慮事周詳,我便放心也。」趙何本來還想提醒幾件事,見藺相如顯然有多方謀劃,便也不再說起。

  次日清晨,大河南岸的三片營地便響起了悠揚的號角。隨著陣陣號角,西邊行轅的黑色儀仗東邊行轅的紅色儀仗南邊行轅的紅藍色儀仗,便不疾不徐地向中央地帶的大營聚攏而來。三方匯聚,紅藍色的韓國儀仗便在大營外圍的東南角扎定,單留一個百人馬隊簇擁著韓釐王的青銅軺車隆隆駛入大營轅門。進得大營中央的高台之下,韓釐王下了王車登上高台東側的一輛雲車,高高地長呼了一聲:「大韶樂起!會盟兩王入營——」

  驟然之間,樂聲大起,鐘鼓悠揚,蕭管清亮,玉磬平和,唱和肅穆。這便是被稱為「大德極致,盡善盡美」的《大韶》。相傳這《大韶》本是舜帝時的樂曲,自西周之後便成為與《大雅》《頌》並列的天子樂舞。春秋之世,《大韶》流入諸侯入世,得到了禮樂名家的高度評價。吳國公子季札在魯國聽了《大韶》,激動萬分,盛讚《大韶》「樂而不淫,憂而不睏,勤而不怨,曲而有直,哀而不愁,怨而不怒,大德至矣!」孔子則讚歎說,《大韶》盡善盡美矣!從此,這《大韶》便以其中和肅穆之特性而成為重大邦交會盟中的常用樂舞。然則《大韶》原本樂舞有九節,太顯冗長,戰國之世便視當時情形而縮編或只演奏片段。此時演奏的,便只是《大韶》的頭三節。韓釐王已經讓樂師事先算計好了,三節的時間恰恰便是秦趙兩王從轅門外進入會盟台的時間。

  隨著宏大祥和的樂舞,黑紅兩隊王車儀仗同時從兩道轅門進入大營。這兩道轅門也是韓釐王的精心安排。尋常邦交會盟,都是一道轅門分先後進入。然則這次是兩大強國首次會盟,秦國總想在氣勢上壓趙國一頭,趙國卻是事事都要爭平等論交,不願在任何細節上屈辱於秦國。於是這入場禮儀便成了第一道難題。在藺相如動議之後,韓釐王實際上便是這場會盟的東道司禮,自然是刻意呵護趙國尊嚴,與藺相如磋商時,韓釐王突然靈光閃現,有了!便來兩道轅門,同步入場!藺相如拍案大笑,連連讚歎韓王高見。秦國竟沒有爭執,事情便這樣定了,韓釐王便覺得分外光彩。

  車駕進入大營,距會盟台百步之外兩王同時下車,分別從東西兩條紅氈鋪地的甬道走到會盟台下。此時韶樂恰好奏完,舞女恰好退出,中央場地便是一片寧靜。待兩王在中央兩張王案前面南站定,韓釐王便是一聲高宣:「大河之上,兩王詔告天地——」

  詔告天地,本是諸侯會盟的傳統禮儀。尋常會盟,都是盟主告天,次強告地,其餘會盟者則只站在台下念誦陪祭。然則此次會盟本非尋常,韓釐王便揣摩出了這兩王同時詔告的新禮儀,連兩王之前的國號都不念,而只念「兩王」,以免先後歧見。此等匪夷所思之禮儀,當真也是戰國會盟中一次奇觀了。

  宣聲方罷,便見秦趙兩王一齊回身面北,分別在王稽、藺相如導引下登上了兩座三丈六尺高的祭天台,各執一卷對天宣告完畢便走了下來。兩王都在盛年之期,各方相若,便都想在細節上盡可能的顯示優勢(王位資歷雖然是秦昭王稍長,然趙惠文王卻是親政國王,絲毫不比秦昭王有短)。告天文書的念誦,兩王都是渾厚高亢中氣十足。念畢下台,兩王竟不約而同地不要預設內侍攙扶,輕捷利落地走下三十六級台階,同時在王案前站定,相視一笑,竟都是氣定神閒。

  「盟約具名用印——」韓釐王走下雲車又是一聲高宣。

  王稽藺相如便在兩張王案上攤開了羊皮紙盟約。秦昭王與趙惠文王便分別提起王案上的銅官筆,在盟約左下方寫上了自己的名號。之後兩國掌印官員便鄭重捧來了王印銅匣,秦昭王與趙惠文王分別打開了印匣,幾乎同時說了一聲「用印可也」。王稽藺相如便分別對著印匣長身一躬捧出了王印,結結實實地摁在了羊皮紙盟約上。

  「互換盟約,再度用印具名——」

  「各執盟約,兩王禮拜——」

  隨著韓釐王的宣呼,用印具名又進行了一次,兩王各自捧起盟約相互一個長躬,會盟大典的實際議程便宣告完結了。此時正近午時,韓釐王便亢奮地呼喊出最令會盟者動心的最後一道議程:「會盟告成!大宴開始——」

  在祥和悠揚的雅樂中,一場盛大的會盟宴會開始了。三張王案並沒有擺成尋常會盟的形制——秦趙並列面南,韓王面北做東道主相對——而是擺成了一個碩大稀疏的圓形:秦王西北位,趙王東北位,韓王東南位。韓釐王笑呵呵入座,竟是如同打了一場勝仗般快慰。只有在這時,他才終於獲得了與秦趙兩王對等歡宴的禮遇,卻是談何容易!更為難得的是,秦趙爭持,諸多幾乎只能是盟主主持宣佈的關節,都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頭上,使他這個原本無足輕重的東道王竟倏忽躋身「三強」,這是何等榮耀!此刻,韓釐王便要盟主般顯赫一回,只見他向兩王一拱手,陡然便是一聲高宣:「鳴鐘開鼎——」

  隨著餘音裊裊的鐘聲,三王便同時用一支精緻的銅鉤勾在了鼎蓋繫孔上,噹的一聲,鼎蓋掀起,驟然便是熱氣蒸騰肉香瀰漫大帳。韓釐王便滿面春風地舉著酒爵站了起來:「大宴伊始,韓咎身為東道,先敬兩王兄一爵!」趙惠文王正要舉爵,卻見紋絲不動的秦昭王揶揄笑道:「看來呵,三晉皆有魏惠王遺風,都是盟主癖也。明是列席會盟,如何便東道盟主一般作勢了?」一言落點,韓釐王頓時便是面色脹紅,舉著沉甸甸的大爵竟是侷促得無所措手足。

  趙惠文王明知這是秦王戲侮韓王嘲弄三晉,卻一時說不上話來,竟也憋得臉色脹紅。正在此時,座席在惠文王側後的藺相如卻站起來對秦王肅然一躬:「韓王列席會盟,並兼東道司禮,雖是趙國動議,卻也得秦王首肯而成。秦王正在盛年,何其如此健忘也?且韓王一國之君,不惜降尊紆貴而執司禮之職,秦王不念其心殷殷其勞僕僕,卻是反唇相譏,何以樹大國風範?」

  秦昭王見是這個凜凜頑石般的藺相如出面,便有些不快,怎奈此人一番話句句事實句句在理,還當真不好陡然發作,思忖間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原是戲言兩句也,上大夫卻是當真了?來來來,趙王韓王,乾此一爵!」韓釐王雖則大是尷尬,卻呵呵笑著就此下坡:「秦王說得不差,戲言耳耳,上大夫何須當真也。來,秦王趙王,乾了!」頃刻之間,韓釐王竟是硬生生將「王兄」兩字吞了回去。趙惠文王大是快慰,哈哈笑著立即乾了一爵,宴席間便頓時輕鬆起來。

  三王各懷心思,正事沒有多少說頭,便只是嘻嘻哈哈邊飲酒邊觀賞樂舞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天氣酒肉之類的閒淡話。秦昭王原本善飲,雖非猛士酒量卻是極大,方才被藺相如嗆得一回,心下著意要找回這個面子,便不斷下令更換樂舞,每曲都三五次舉爵與兩王輪番豪飲。如此飲得一個時辰,卻是一章雅樂又到終了,秦昭王笑道:「聞得趙王精通瑟樂,便請奏一曲助興,看比我秦箏如何?」趙惠文王正在酒酣亢奮之際,便哈哈大笑著大袖一揮:「好!抬瑟來也。」

  瑟是春秋出現的大型彈撥樂器,二十五弦,每弦一柱,形制便彷彿一口大琴。在通常如《雅》《頌》的大型樂章中,除了鐘鼓,便主要是琴、瑟、笙合奏而成主調。當時天下的絃樂器還有六弦箏,然則由於箏是秦人的獨有樂器,音色宏大粗獷,入不得中原大雅之堂,便只被稱為「秦箏」。直到數十年後的蒙恬將秦箏增至十弦,秦箏才隨著強大的國勢進入了古典樂器的主流。而趙國屬於三晉之一,歷來是中原文明的中心之一,自然對秦箏不屑一顧。秦昭王一句「看比我秦箏如何」,竟使趙惠文王豪情勃發,立意要讓秦王領略一番中原大雅之樂,便欣然允諾。

  兩名韓國樂工將一張大瑟抬到中央空地,擺好了瑟案便肅然侍立兩側。趙惠文王出得座席便對著瑟案一個長躬,隨即肅然就座,抬手一個長撥定音,便聞轟然之音驟然瀰漫大帳,便如蕭蕭馬鳴掠過廣闊的草原。隨即便是渾厚悠揚的《大雅‧文王之聲》,隨著宏大的瑟聲,韓國歌女們便是肅穆的伴唱:「文王有聲,遹觀厥成,文王受命,有此武功。考卜維王,宅是鎬京。維禹之績,四方攸同。」

  「大雅氣象,采也!」韓釐王率先喝采一聲,卻立即覺得不妥,便笑吟吟看著秦王:「趙王應秦王之請而奏樂,秦王評點了。」

  「古董老樂,無甚希奇。」秦昭王悠然矜持地一笑,「然趙王為本王奏樂,倒是值得國史一筆也。」轉頭便看著王稽,「可曾記下了?」

  王稽對著秦昭王座案後的隨行史官一揮手,史官捧著一卷竹簡站起來高聲念誦道:「秦王二十八年八月十五,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

  秦昭王哈哈大笑:「名垂青史,千古傳之,趙王大幸也。」

  驟然之間,趙韓兩國君臣大是難堪,趙惠文王原本興致勃勃的大紅臉頓時抽搐變青——可惡秦王,竟將堂堂趙王變成了他的樂工!但趙何素來缺乏急智,嘴唇瑟瑟發顫,偏是一句話說不出來。便在此時,藺相如一揮手,兩名內侍便將趙王攙扶回了王座。藺相如回身便抱起一個陶盆大步走到秦王座案前一躬:「趙王素來聞得秦王善為秦器擊打,請秦王奏盆甄,以相娛樂也。」

  「豈有此理!」秦昭王勃然大怒,「本王何善擊打?一派胡言,退下!」

  藺相如沒有退下,卻是雙膝一跪高舉陶盆:「請秦王擊奏盆甄。」戰國之世,跪拜原不是常禮,即或君臣之間也不是動輒跪拜。今藺相如並非秦國臣子,行此大禮更非尋常,顯然便是告訴秦王:趙國可禮讓一籌,然則邦交尊嚴一定是要找回來的。

  秦昭王心下便是一沉:「藺相如,你意欲何為?本王偏是不遂你心。」

  藺相如將陶盆望左肋下一夾,右手一伸,霍然從皮靴拔出一把寒光閃爍的短劍搭在了自己脖頸之上:「五步之內,藺相如頸血必濺秦王之身!」

  王稽大驚,向後一揮手,八名秦國武士便大步上前要拿藺相如。藺相如怒髮衝冠,衝身抵近秦王便是一聲大喝:「誰敢近前!我便血濺秦王!」王稽心念電閃,這行轅之內秦趙衛士相當,絕不能逼得藺相如鋌而走險。於是又一揮手讓武士退後,自己上前肅然一拱:「上大夫此舉大是失禮,當自重退回才是。」藺相如冷冷一笑:「秦王若知失禮為何物,便當擊打盆甄了事。」說罷舉起左手,便將陶盆遞到了秦昭王胸前。

  秦昭王大是懊惱,竟是苦笑不得,如此一個拚命之徒挺著一口短劍戳在鼻子底下,你能如何?回身走開麼?他豈能不如影隨形?殺了他麼?秦趙武士相當,頃刻便是血戰!果真如此,這次會盟豈非貽笑天下?百般無奈,便伸出手指輕輕彈了一下那隻抵到胸口的陶盆。誰知陶盆卻是韓國尚坊精製,體薄如皮,一彈之下便噹地一聲大響,在肅靜無聲的大帳竟是餘音裊裊。

  藺相如舉著陶盆高聲道:「趙御史記載:趙王二十年八月十五,秦王為趙王擊甄。」

  秦昭王哈哈大笑:「好!此事了過,再來痛飲了。」

  趙王韓王大是高興,想著也須得給秦王台階,便一口聲道:「好!再乾。」

  又飲得一陣,秦王側案的王稽卻是老大憋氣,同為隨行特使,藺相如今日兩次使秦王難堪,自己顏面何存?思忖一陣便對著趙王遙遙拱手道:「趙王明察:秦趙修好,當有實際舉動昭告天下;今我王壽誕之期臨近,臣請趙王以十五城為秦王祝壽如何?」

  趙惠文王一愣神,如何?祝壽便要十五城?以他所想,不管以何種名目,本來便是要準備向秦國有所讓步的,便是祝壽也未嘗不可,割出兩三城換得個秦趙息兵還是對趙國有利,畢竟趙國需要時間推行第二次變法;這次會盟,原本便是為了這個目標來的,藺相如兩次傷及秦王,適當時機還是需要彌補一番的,邦交之道原本便是實力利害,場面上過得去便可,弱國強橫只能招來大禍也;可這十五城也未免太得出格,簡直就是三成趙國疆土,如何應得?思忖片刻,趙王正想開口許諾三五城看看,卻見藺相如向他目光示意,便笑著不說話了。

  「臣啟秦王,」藺相如從容一拱,「來而不往,非禮也。趙王壽誕之期便在十月,臣請以鹹陽一城為趙王祝壽如何?」

  頃刻之間,秦昭王如同吃了蒼蠅一般,大是懊惱王稽多事,有這個藺相如在場,你能討得便宜了?然則若再次僵局,便顯得秦國促狹過甚了,畢竟秦國要與趙國爭盟邦,落得個恃強凌弱總歸不利了。思忖間秦昭王笑道:「秦國律法:嚴禁為國君祝壽。長史原是笑談,上大夫卻如此當真,未免也鋒芒太過了。來,最後再乾一爵。」

  一場雖無實際內容,然卻又百般周旋的會盟便這樣結束了。

  秦昭王大是憋氣,本想立即下詔白起還趙國一個顏色,恰在此時卻接到白起魏冉的聯名羽書急報:趙國大將軍廉頗親率大軍十萬駐屯壺關虎視河內,我王會盟後當立即回駕鹹陽!這兩次對趙國邦交都是秦昭王親自謀劃親自出面,只帶自己最信得過的長史王稽隨行左右,一應細節都沒有告知丞相上將軍兩人。其所以如此,便是秦昭王要給秦國朝野一個風信:秦王才具足以親政理國了!處處想在澠池會盟中壓趙國一頭,根本因由亦在於此也。不想兩次都未能如願,秦國強勢非但沒能彰顯,反倒是碰得灰頭土臉,如何不教秦昭王憋氣?然則仔細思量,丞相上將軍都主張會盟後收斂,自己如何能一意孤行?邦交周旋不如意,還只是自己丟面子而已,若再得一次實際誤算,便只怕朝野都要對自己側目了。

  反覆思忖,秦昭王歎息一聲,便斷然下令王稽:整頓車駕,立即回鹹陽。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32 AM

第四節 將相同心 大將軍負荊請罪


  邯鄲城熱鬧起來了。

  澠池會盟的種種傳聞迅速瀰漫了巷閭市井,國人紛紛在酒肆飯鋪官市民市聚集議論,一邊競相訴說自己聽來的神奇秘聞,一邊呼朋聚友博采賭酒,歷來靠天下商旅聚酒支撐的邯鄲酒肆竟是第一次被趙國人自己哄了起來!趙國人第一次揚眉吐氣了,甚至在趙武靈王大振國威之時,在馬服君第一次戰勝秦軍之時,趙人都沒有過這種國人自發地慶賀氣象。武靈王沒有來得及與秦國對抗便去了,馬服君則是慘勝秦軍,國人在茫茫屍骨面前實在是悲喜兩難。這次則不然,趙國第一次在大國會盟中狠狠教訓了驕橫不可一世的秦王,秦國非但沒有討得便宜,更沒有如同對待他國那樣立即討伐。期間意味何在?還不是趙國真正強大了,秦國再也不敢對趙國頤指氣使了?還不是趙國出了個藺相如,敢與秦王直面抗爭?有實力,有強臣,還怕他秦國做甚?趙國能和天下第一強國並肩而立了,趙國人臉上光彩了,長久只知孜孜騎射奮力抗爭天下的緊繃繃國風終於可以稍稍鬆弛了,興奮之情如何不從巷閭街市漫無邊際地流淌出來?

  趙王車駕回到邯鄲的第三日,王宮便傳出了消息:趙王封藺相如上卿爵位,與平原君同領相權治國,位列大將軍廉頗之右!消息傳出,邯鄲國人又一次沸騰起來了,稱頌趙王英明,慶幸強臣掌國,一時間竟是紛紛湧到新上卿府邸前坐地飲酒唱和,興致勃勃地品評著絡繹不絕前來祝賀的高車駟馬,還要一睹新上卿首次出府的風采。

  藺相如爵封上卿職掌相權,大將軍廉頗最是憤憤不平。

  要說爵位同是上卿還則罷了,偏偏是「位列廉頗之右」,這教他如何受得?之右便是之上,是指官員名冊書寫時的次序,右在左前,故右為上。按照戰國傳統,將相若是同爵,則相位在前,因為丞相是總攝國政首席大臣,大將軍或上將軍雖則也是要害大臣,然則畢竟只是軍事統帥;若將相爵位不同,則按照爵位高低排列。對於高爵重臣,這種排列的實際意義更多在於朝會時的座次排列,與實際職掌並無必然關聯。朝會排列大臣坐席次序,便是按照國君封爵詔書確定的名錄排列的。也就是說,按照「之右」這個排列,藺相如在所有的禮儀場合都比他這個上卿大將軍高一等,若是車駕相遇,他也得先在路邊迴避,等對方過去後方可行車。老廉頗無法忍受者,恰恰便在於此。

  這一日,雁門關大將樓緩前來拜訪,說起朝野傳為佳話的澠池會盟,老廉頗便憤憤然作色:「老夫三朝老將,出生入死百戰沙場,有攻城野戰之大功!藺相如者,本是一布衣之士卑賤門客,徒以口舌之勞竟位居老夫之上,當真令人汗顏也!」樓緩本是文武兼備的通才名將,當年比廉頗官爵還高,只因當初被趙武靈王指派為廢太子趙章領軍建功,便被公子成莫名其妙地當作了「黨附叛逆」而遭貶黜。此時樓緩已年逾五旬,平日也是鬱悶在心,見老廉頗憤然感喟,便也是一聲歎息:「朝局官爵,原是變換莫測,老將軍何須傷懷,但一個忍字便了。」「豈有此理!」廉頗憤然拍案,「老夫偏是不忍為豎子之下!」樓緩驚訝道:「澠池會盟前,老將軍親來雁門關調兵,還盛讚藺相如才具練達,何今日竟如此不堪了?」廉頗大手一揮激昂道:「藺相如只做個上大夫,自然無事!口舌之徒而居大位,豈能服人?」樓緩點頭道:「縱然如此,老將軍還是忍字為上,畢竟是趙王寵幸他了。」一聽此話,老廉頗更是面色脹紅:「便是趙王不公,老夫何懼也!他日若見藺相如,老夫必得羞辱這個賤人門客!」

  送走樓緩,廉頗便喚來府務司馬吩咐道:「日後無論街行還是入宮,但見藺相如車駕,便給老夫頂頭上去!」府務司馬本是邊將出身,「嗨!」的一聲便去安頓了。

  風聲傳揚開去,自有一班好事者立即報到上卿府。

  藺相如聽到後卻只是微微一笑,吩咐衛士百夫長日後避開大將軍車駕便是。這一年的三次朝會,藺相如都事先上書告病,避免了朝臣列座時的難堪。好在一年沒有幾次朝會,並不耽擱日常國務。一次,藺相如出邯鄲巡視民情,回程時已是暮色,軺車剛駛進府邸方向的一條長街,便聞前方車聲轔轔,卻正是廉頗車馬迎面而來。衛隊與馭手似乎忘記了藺相如吩咐,竟是照常前行絲毫沒有迴避之意。站在六尺車蓋下的藺相如已經看見了那熟悉的雪白鬚髮、飛揚的大紅斗篷與那頂粲然生光的銅盔上的將矛,腳下用力一跺,馭手才將軺車匆忙駛進了旁邊的一條小巷。聽見身後傳來的哈哈大笑,所有隨行吏員與衛隊甲士都憤然作色,惟獨藺相如渾若無事,竟在車蓋下打盹瞌睡了。

  回到府中,掌管府務的門客舍人卻跟進了書房,對著藺相如便是一拱:「上卿明察:今日之事,我等不服也!」藺相如笑了:「何事不服,但說無妨。」門客舍人道:「我等所以放棄親朋而投上卿門下,只在敬佩君之錚錚風骨。今上卿與廉頗同爵而位列其右,廉頗口宣惡言,而上卿卻迴避逃匿,恐懼之情,庸人布衣尚且羞之,況於將相乎!我等為君門客,實在汗顏無地自容,今日便請辭君而去也!」昂昂一句,轉身便走。

  「且慢。」藺相如一揮手,「士不可屈節,自是來去自由了。然則,你只答我一問,而後去留兩由之,如何?」

  「上卿但問無妨。」

  「在你等看來,廉頗之威比秦王如何?」

  「自是不如秦王。」

  「尚算明白也!」藺相如拊掌大笑,「夫以秦王之威,藺相如猶公然斥責於天下君臣之前,而秦國大臣武士無可奈何。今相如縱然駑馬,何獨畏懼廉頗老將軍之威勢哉?所念不同,所持不同。究其竟,我所念者:強秦不敢加兵於趙,便是有老將軍與藺相如在也。若兩虎相鬥,必是兩敗俱傷。藺相如迴避老將軍,只是先國家之急,後一己私仇,豈有它哉!」

  思忖良久,舍人便是肅然一個長躬:「在下謹受教。」

  「相如言盡於此,舍人去留自便了。」

  門客舍人沒有說話便轉身大步去了。他找到衛隊,找到馭手,找到府中所有吏員僕役使女,向他們反覆訴說了藺相如的大義苦心,與衛隊馭手僕役人等約定:決意遵從上卿之令,不與大將軍府任何人滋生事端!上卿府邸終究是穩定了下來,吏員衛士僕役人等但在邯鄲遇見大將軍府中之人著意尋釁,便是遠遠迴避開去,竟絲毫沒有懊惱之情。在看重名節尊嚴的戰國,尤其在國風剽悍決鬥蔚然成習的趙國,上卿府上下人等的這種退讓,便令各大臣府邸與邯鄲國人大惑不解,一時間竟是議論紛紛了。各府邸吏員們紛紛私相盤詰嘲笑,上卿府吏員忍無可忍,終於將藺相如的一番話和盤托出,末了便是一句慷慨激昂:「上卿一心謀國,我等豈能與上卿二心!」言談之間,非但沒有絲毫的屈辱憤激,反倒是油然生出一種忍辱負重而全大義的凜然之情,聽者竟是無不悚然動容。

  漸漸地,藺相如的一番話便流傳了開去。

  一年多來,老廉頗肝火日旺。藺相如不列朝會,他看著右手的空座席便直竄怒火。道上相遇,藺相如又遠遠躲開,竟是每次都避開了他。老廉頗牛勁兒大作,便對幾個司馬下令,尋釁上卿府吏員,逼藺相如出來與老夫理論!饒是如此,藺相如也還是不露面,連上卿府吏員僕役也是匪夷所思的好脾氣,只死活不與他府下人士碰面。威風是威風了,可老廉頗卻更是憋氣得火冒三丈了。無論是依行伍軍風,還是依朝野國風,受辱者都必與尋釁者有個了斷。這個了斷,在庶民士子便是決鬥,在軍營便是比武,在朝臣便是直面理論甚至相互仇殺。譬如當年晉國的權臣趙盾當著國君大罵臣子屠岸賈,而屠岸賈便公然放出神獒捕殺了趙盾一般。趙國本是晉國承襲者之一,趙氏一族歷來都是軍旅世家,國風剛烈民風剽悍風塵朝野多慷慨悲歌之士;朝局衝突動輒便是兵戎相見,庶民衝突動輒便是大舉械鬥,遇挑戰而退避三舍,便會被指為懦弱不肖,從此無人與之來往。按照本意,老廉頗也就是想羞辱藺相如一番,出口惡氣了事,絕不會聯絡群臣迫使趙王罷黜與藺相或與其如兵戎相見。畢竟,廉頗是行伍出身的忠勇大將,藺相如也是趙王倚重的治國邦交能臣。老廉頗一心想的便是個不服,一心要做的便是個出氣,最終要得到的便是個你藺相如須得服膺老夫!然則氣昂昂尋釁年餘,竟是夯錘砸到了雲氣裡軟綿綿無可著力,當真氣死老夫也!思忖一番,老廉頗決意上書趙王:辭去這窩囊大將軍,自請赴雲中統兵大戰秦軍,離開這令人憋氣的邯鄲,從此不再見這個教人膩歪的藺相如!否則,便是罷黜藺相如這個門客賤人,總歸是老夫與此等賤人勢不同殿兩立!

  這日老廉頗從武安軍營趕回邯鄲,一路思忖妥當,回府沐浴後換得一身乾爽的苧麻布衣進了書房,尚未在案前就坐,府務司馬便匆匆來到了。老廉頗一瞄便知他有事稟報,便站在了書案前,有事便說,吞吐個甚來?府務司馬臉上白一陣紅一陣,期期艾艾竟是開不得口。老廉頗大怒喝道,吭哧個鳥!教藺相如割了舌頭麼?府務司馬一驚,這才結結巴巴地說了聽到的藺相如的一番話,末了竟是面色脹得通紅地低下了頭去。

  「此話是藺相如說的?」老廉頗板著臉。

  「正是。」

  「還有誰聽說過?」

  「邯鄲城都傳遍了。大將軍可證之於平原君。」

  「真道怪了。」老廉頗嘟噥一句,卻是半日無話,連府務司馬何時出去都毫無知覺。

  這段時日以來,老廉頗也隱隱約約地覺察到同僚們的神色有些蹊蹺,車馬行於長街大道,國人也都遠遠地避開了,再也沒有那種爭相觀瞻老元戎風采的熱火氣了,總歸是走到那裡都是冷冷清清。便在府務司馬稟報之前,他都將這些事渾沒放在心上,只以為人各有事,誰竟日只等在那裡欽敬你了?府務司馬這一說,老廉頗便如同吞了一劑怪藥,竟是半日回不過味來,只覺得原先那股火氣莫名其妙地化做了一片冰涼,心裡沉甸甸地不舒坦。細細想來,那些原本毫不在意的景象,此刻卻如此清晰地紛紜浮現在眼前,連朝臣國人的眼神也是那般清晰。是了,那是奚落嘲諷又夾雜著些許憐憫,朝臣們嘲笑老夫不能容人,市井國人憐憫老夫年邁昏聵。如此說來,在朝野上下看來,老夫已經成了一個倚老賣老無可理喻的瘋子麼?是了是了,肯定是如此了。

  驀地,老廉頗想起了半個月前趙王的一句話。

  那日,廉頗進宮與趙王商議如何蠶食韓國上黨的大計,末了趙王一聲歎息:「老將軍,邦國如同廣廈,獨木可是難支也。」他當時便赳赳挺胸回答:「我王毋憂,老臣定與平原君攜手同心,整軍經武,與強秦一爭高下!」趙王似乎還想說什麼卻終是欲言又止。今日想來,趙王也分明知曉他尋釁於藺相如而致將相不和,方才有此感喟了。然則,趙王為何不明說了呢?是信不過老廉頗?不,絕然不會!老廉頗身經百戰出生入死歷經三代國君,從來不曾見疑於國君朝野,即或戰敗或謀劃不當,老廉頗的耿耿忠心蕩蕩胸襟都是無人有任何非議的。那麼,最大的可能,便是對老廉頗有所期望?期望何在?老廉頗心中一沉,儘管獨自一人,驀然便是臉色脹紅了——趙王給老臣留下迴旋餘地,期望兩名重臣主動修好。目下想來,若是藺相如主動登門,老夫倒是可以就勢下台言歸於好。念頭一閃,老廉頗便又臉紅了。藺相如敢來麼?你老廉頗氣勢洶洶尋釁於人,人家迴避禮讓一年有餘,你個老東西的弓弦都沒鬆,人家來做甚?公然讓你羞辱麼?要和,只有自己親自登門了。仔細回味,藺相如確實是個硬骨錚錚的名士,你老廉頗雖則上得戰場,可做了特使直面秦王未必便有如此英雄氣概,孤身挺劍血濺五步,難道便不如戰場搏殺?不!平心而論,比起千軍萬馬的戰場搏殺,藺相如非但需要同等的勇氣膽識,而且需要驟然應變的急智說辭。如此等等,你老廉頗行麼?不行。不行還不服人!這叫甚來?軍中便叫「鼠肚雞腸該吃打」!更有甚者,你老廉頗原本也是農耕子弟軍旅行伍出身,做了幾日大將軍竟罵藺相如是「賤人」,當真老殺才也!論起來,藺相如還是讀書士子,迫於無奈才做了門客舍人,次等情形在戰國名士中比比皆是,蘇秦張儀不是都做了丞相?人家是憑真本事掙得的功勞,你老東西泛得甚酸?你老東西泛酸,人家卻以國家安危為重處處禮讓,兩廂比照,你老廉頗算個甚等物事?惡行是自己做的,卻等著人家來給自己台階下,廉頗啊廉頗,你枉自活得年逾古稀,坦蕩本色當真讓狗吃了去也。

  整整一宿,廉頗書房的燈燭都亮著,麻布窗酃上的高大身影竟一直徘徊到五更雞鳴。

  清晨卯時,太陽堪堪爬上東方山巔,正是車馬流水市人當道新一日勞作伊始的喧鬧時刻。大將軍府邸的正門隆隆打開,車馬儀仗轔轔湧出,當先青銅軺車的六尺傘蓋下雖然空無一人,前行開道的衛隊甲士與車後隨行司馬卻是神色肅然,竟是比尋常時日上道更加鄭重其事。

  車馬儀仗轔轔出街,一個未及走開的市人突然便是一聲驚呼:「快看!肉袒負荊!」便是這一聲喊,街邊匆匆行人竟呼啦啦圍了過來,一看之下,卻是沒有一個人說話,竟都跟在車馬之後緩緩湧動著。

  青銅軺車之後,走著一個鬚髮雪白赤裸上身的老人,古銅色的脊梁上綁縛著一支粗大帶刺的荊條,荊刺扎出的滴滴鮮血流成了一片殷殷紅線!老人神色肅穆,坦然的望著圍觀市人,只是默默一拱,便跟在軺車後一步步走去。沒有一個好事者解說,任誰都明白大將軍廉頗要到何處要做何事。倏忽之間,慷慨豪邁的邯鄲國人一片感慨唏噓,雖然隨行者越來越多,卻竟是肅靜得唯聞喘息之聲。

  藺相如正在書房啟開一封羽書急報,尚未瀏覽,便聞總管舍人急促的腳步聲伴著急促的銳聲驟然撲了進來:「上卿,快,老將軍來了!」

  「莫慌。」藺相如轉身一笑,「老將軍既能登門,藺相如還能逃到何處?」

  「不!老將軍肉袒負荊,請罪來了!」

  驀然之間,藺相如便是一個愣怔,卻又立即下令:「快!打開中門,我立即便到。」

  待上卿府的中門隆隆打開,吏員們匆忙激動地出門排列儀仗時,府前街巷與車馬場已經湧滿了肅然無聲的人群。就在大將軍車駕從人海甬道轔轔駛入正門之際,門廊下的總管舍人一聲長長地宣呼:「上卿恭迎大將軍——」隨著宣呼之聲,藺相如大步走出,束髮無冠,布衣左袒,便在眾目睽睽之下迎著肉袒負荊的老廉頗肅然走來。驟然之間,萬千國人鴉雀無聲,竟是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依照古老的習俗,肉袒負荊為最真誠地請罪,袒露左臂則是對重大提議或事件的認定。兩者之間原本沒有必然聯繫,而只是不同情勢下的不同標記。然則藺相如卻是急智非凡的明銳之士,頃刻之間便想到了如何應對老將軍這古老隆重的請罪?老廉頗在萬千國人注目下公然肉袒負荊,非但是向他藺相如請罪,更是坦蕩地向朝野上下請罪;而車駕隨行,則是老將軍的一種深重自辱:此肉袒負荊者是趙國大將軍,其行不配職爵,當受荊鞭之笞!老將軍如此赤誠肝膽,當真令人震撼!若以官身冠帶出迎,雖則不算錯,然在禮儀上卻有居高臨下之嫌,非但自己過意不去,看在國人眼裡分明也不舒坦;若以布衣之身相迎,禮儀算是平了,然卻總是欠缺了什麼。將相不和,你藺相如當真便沒有絲毫錯失?僅僅是迴避挑釁便是為國赤心了?一年多來,你藺相如身為相職上卿總攝國政,對同爵重臣不理不睬,延誤了多少邦國急務,當真不感到慚愧麼?驀然之間,藺相如心頭震顫不已,一種深切自責便油然湧出,竟是立即除去冠帶,袒露左臂迎了出來。

  走在車前的老廉頗原本也有著一絲不安,雖說自己真誠請罪坦蕩之至,心下也有了預備,縱是對方也如自己原先一般見識而藉機羞辱自己一番,也是自己該當!老夫有錯老夫認,上卿如何對待是上卿的事,想他何來?老夫認罪,對方還是做大,那便只有井水不犯河水,豈有他哉!抱定這個心思,老廉頗在兩箭之外便走到了車駕前面,一路走來身軀晃動,粗長尖銳的荊刺反覆割劃,赤裸的脊梁上的血線已經變成了淋漓流淌的鮮血,順著那些紫紅色的纍纍刀疤蔓延下來,將本色緊身胡服褲腰也染得一片鮮紅,圍觀國人無不悚然動容!老廉頗百戰之身,對此等血肉疼痛竟是渾然無覺,雖則心下忐忑不安,卻也是坦然大步走來。

  驟然之間,老廉頗釘在了當地,雙眼頓時模糊了,哪哪布衣左袒者是誰?

  「上卿!」大將軍老淚縱橫,一聲哽咽便拜倒在地。

  「老將軍!」快步迎來的藺相如也撲地拜倒張開雙臂便抱住了廉頗,「相如後生,拘泥過甚,當真不肖也!」旋即轉身,「醫士何在?為老將軍去荊!」

  「且慢!」老廉頗一拱手,「上卿如此胸襟,老廉頗更是無地自容也。上卿在上,受老廉頗三拜,後請上卿執荊鞭笞。」

  「老將軍!」藺相如哽咽了,「若信得相如為人,相如請與老將軍結刎頸之交!」

  驟然之間,老廉頗雙目生光:「此話當真?」

  「老將軍豪邁坦蕩,藺相如敬佩之至!」

  廉頗一陣大笑,溝壑縱橫的古銅色大臉卻是熱淚縱橫,「藺相如大義高風,老廉頗三生有幸,誠當刎頸之交也。」

  「好!老將軍在上,請受相如禮拜。」不由分說,藺相如扶起廉頗站好,便是伏地一個大拜,肅然立誓,「廉頗但去,相如墓前刎頸相隨。」廉頗顫抖著雙手扶起藺相如,肅然便是一個回拜:「相如但去,老廉頗絕不獨生。」藺相如拉起廉頗的手:「老將軍,你我於國人說得一句,便算全了這份生死盟約,如何?」「好!」廉頗慨然一應,兩人便執手共舉對著府前山海人群異口同聲喊出:「萬千國人做證:廉頗藺相如生死同心,刎頸無悔!」

  「萬歲——」四面國人驟然歡呼,聲浪竟是覆蓋了半個邯鄲。

  這一日變成了大將軍府與上卿府的大喜之日,兩府上下人等竟一齊聚來上卿府歡宴慶賀。消息傳開,趙惠文王大是欣慰,立即趕到上卿府親賜一車尚坊趙酒,親自為大宴開鼎。群臣聞訊也紛紛趕來慶賀,上卿府竟是一直熱鬧到中夜方散。群臣吏員散去之際,藺相如卻將趙王、平原君與廉頗請進了書房,拿出了那封羽書急報:秦國長史王稽秘密出使魏國,魏國秘密聯結齊國,三國可能結成連橫之盟!

  「秦國總是對著趙國了。」平原君皺著眉頭,「為濟西之地,齊國與我本來便有一筆老賬想算。魏國衰頹多年,對我也是嫉恨多多。於是便想與秦連橫,抗衡趙國威勢,倒是不能不防。」

  「上卿以為如何?」趙惠文王顯然是憂心忡忡。

  藺相如卻是從容一笑:「既是強國,便必當面臨天下算計圍攻,若被天下遺忘,便也無甚生趣了。秦國被山東六國算計圍攻近百年,還不是因秦國強大?時移勢易,趙國今成天下眾矢之的,乃趙國之榮耀也,我王不當為此憂心。但能應對得當,合圍便是錘煉!」

  「你只說如何應對。」老廉頗插了一句,顯然是心悅誠服地聽從調遣。

  「我王,平原君、大將軍,」藺相如侃侃道,「為今之計,趙國實力稍遜於秦,當以靜制動:大軍嚴守要地關隘,出使多行邦交斡旋,盡可能延遲秦趙正面碰撞。邦交而言,當以韓國為側重,輔以楚燕。」

  「側重韓國?」廉頗大惑不解,「韓國之衰,舉國抵不得秦國兩郡,出錢出糧費力周旋,有用麼?」

  藺相如悠然笑了:「韓國雖弱小,卻有上黨險地。上黨若歸我,又當如何?」

  「噢,是了!」廉頗恍然大笑,「如何這茬兒也忘卻了?秦國正對上黨垂涎三尺呢,若緊緊拉住韓國,將上黨給撬過來,這仗便好打了!」

  轟然一聲,君臣四人大笑起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32 AM

第五節 撲朔迷離的大梁才士


  已經到魏國三日了,王稽還沒有見到魏王,真有些懊惱了。

  日薄西山的魏國竟敢如此慢待大秦特使,還當真莫名其妙。在山東六國中,魏國最有邦交斡旋傳統,也最看重邦交禮儀。原因只有一個,魏國是中原文明風華的中心,也是山東六國最有實力根基的大國,但凡天下有事,都少不了魏國出來調停斡旋。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三代,魏國都是文武衡平一言堪定天下的赫赫大邦。倏忽又是三代,魏襄王、魏昭王、魏安釐王,魏國便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尤其是魏安釐王即位七年以來,魏國竟是無聲無息在天下消失了一般,任你列國翻天覆地,魏國只是不出聲!韜晦息事還則罷了,魏國畢竟大邦,也沒有那國輕易尋釁發動大戰。然則,秦國特使上門結好,還是不理不睬,就大是反常了。莫非魏國當真要像剩餘的十幾個小諸侯一般做縮頭不盟之國?不會,決然不會!但凡明白人都看得清楚,而今之魏國已經被秦趙兩大強國擠在了夾縫,再加東邊一個力圖再度振興的齊國,便是三座大山隆隆擠壓,稍有不慎,魏國便有亡國之危!如此險情,魏國當真麻木到毫無知覺?不會的。王稽很清楚,魏安釐王雖然算不得英雄君主,至少還是中才算不得昏聵,再說還有戰國四大公子之首的信陵君魏無忌這等大才,魏國如何便能聽任三座大山將它擠扁壓碎了?大象反常,背後必有非常之因。常理揣摩,目下與秦國結好正是魏國避免三強夾擊之急需,魏國不可能不重視秦國特使的到來。三日不見,必有隱秘。

  可是,這個隱秘在哪裡呢?

  「備車!拜會丞相府。」一陣思忖,王稽決意弄出點響動來。

  軺車駛進幽靜寬闊的王街,拐了一個彎,便到了丞相府前的車馬場。目下這魏國丞相名叫魏齊,乃是赫赫威勢的王族嫡系公子。三晉素來有王族子弟當權的傳統,而魏國尤甚。自魏惠王起,魏國丞相大體都是王族公子,而權勢最重者,第一便是魏惠王時期的丞相魏卬(公子卬),第二便是目下這個魏齊。其所以如此,在於這魏齊是魏昭王的同母弟、魏安釐王的叔父,自己又做過領軍大將,被魏安釐王讚為「文武兼通之棟樑」,在魏國幾乎便是半個國王一般。只要疏通得當,王稽相信一定能從這個赫赫丞相口裡探出點兒虛實來。

  按照禮儀,大國特使的軺車可直達丞相府邸大門,而無須將軺車停放車馬場再徒步到府門稟報入內。然則久在王側走動,王稽卻是心思周密,通曉此等貴胄之喜好,便吩咐馭手將軺車圈趕到車馬場停好等候,自己只帶了一個捧禮盒的吏員從容來到府門前。

  門吏一聽是秦國特使,便吭哧著有些不好把持,及至王稽將一個裝著叮噹金幣的小皮袋遞到手裡,門吏二話不說便飛步進去稟報了。片刻之後,白髮蒼蒼的丞相府家老便迎了出來,慇勤地將王稽直接領了進去。穿過一片婆娑竹林時,王稽又將一袋秦國尚坊精製的金幣送給了家老。家老喏喏連聲,便問王稽要在正廳見丞相還是在書房見丞相?王稽便說尚未遞交國書,自然是書房好了。家老便說,中大夫須賈出使歸來,正在書房向丞相稟報,須得稍等片刻。王稽心中一動便笑道,噢,須賈大夫出使楚國回來了?家老低聲笑道,出使楚國何來?是齊國。噢!王稽恍然大悟地笑了,我卻糊塗也,中大夫才幹出眾,定是凱旋而歸了。家老鼻端一聳竟是不屑地搖頭一笑道,氣咻咻說個沒完,能是凱旋了?可能出事了呢,否則老朽保你即刻便見丞相。王稽連連道,不打緊不打緊,我自等等無妨。說話間家老便將王稽領進一間異常雅致的小廳,吩咐侍女煮茶,說聲老朽去看看,便碎步去了。

  剛剛飲得兩盞青綠幽香的逢澤茶,便聞一陣呵呵笑聲傳來,如此屈尊貴客,老夫如何擔待了?接著便是家老的殷殷笑聲,丞相國務繁忙,原是老朽之失,已對大人說過了。王稽連忙站起來走到了門廊下一個遙遙拱手,秦國王稽,拜會丞相了。便見迎面一個綠玉冠大紅袍鬚髮灰白滿面紅光大腹便便者大步搖了過來,哈哈大笑著一拱手,老夫怠慢大國特使,當真無禮也!便走過來拉住了王稽的左手,一團春風般進了小廳。

  笑語寒暄幾句,王稽便是一拱手:「初次拜會丞相,無以為敬,奉上藍田玉具一副,敢請笑納了。」向後一擺手,吏員便捧過來一個古銅方匣恭敬地擺在了魏齊案前。王稽上前打開笑道:「此乃精工藍田玉。素聞丞相精於玉具鑒賞,便請評點一二了。」

  「玉龍金睛佩?」只瞄得一眼,魏齊便是雙眼放光,及至用紅錦托起玉珮反覆端詳,竟當真是愛不釋手了。

  佩玉本是華夏服飾的久遠傳統。三代以至春秋,將玉石雕琢打磨成各種飾物佩帶,從來都是天下共有的民俗。上層貴胄的玉器飾物名目繁多,佩玉便成為身份地位的象徵物之一。即或是庶民百姓,也常有玉魚、玉虎、玉墜等簡單玉器佩帶於身以示吉祥。戰國之世禮儀大大簡化,玉器飾物的佩帶也相對簡單多了。春秋時期那種一組十多件掛滿全身的大型長串佩玉已經不再是貴胄們的必須禮器了,單件玉珮開始成為日常飾物,各種玉具如玉璧、玉璜、玉人玉劍等便成了寓意祥瑞的擺設器具。雖然佩玉禮儀簡化了,但由於進入了鐵器之世琢玉工具大是進展,玉器製作卻是比春秋時期更為精細了。精工製作的大型單件玉珮便成為天下難得的寶玉。當時,秦國的藍田玉是天下名玉之一,與西域胡玉(即後世所說的新疆和闐玉)、楚國荊玉一起被天下稱為「三玉」。王稽帶來的這具玉珮便是以藍田玉為材,由秦國王室尚坊玉工精心琢磨的大型單件玉珮——玉龍金睛佩!這玉龍佩卻是非同尋常,玉材潔白晶瑩,一看便是極為罕見的羊脂玉;玉珮分明是一方整玉琢成,通體九寸九分,連同龍頭龍尾共有十三道彎曲;最為神奇者,玉龍通背為黑色龍紋鱗甲,眼睛為火焰般紅色,眼珠卻是黃澄澄金色!若說這墨鱗火眼是難得的玉材天賦,這玉龍鑲金睛便是戰國之世天下一等一的琢玉技法——玉鑲金。金中鑲玉本來就已經是非常罕見了,這玉中鑲金簡直就是巧奪天工聞所未聞了。饒是魏齊見多識廣,一時間也目眩神搖了。

  「好!好!好!」魏齊一連重重地說了三聲好,「天賦奇材,絕世巧工,秦尚坊刻印,此三宗足使此寶萬世不朽也!老夫之見,便叫它玉龍金睛尚坊佩,貴使以為如何?」

  「丞相法眼天下第一,品評自是無差矣。」王稽連忙跟上一句。

  「特使如此待我,老夫卻何以為報?」魏齊在廳中轉悠幾步,突然轉身,「特使便說無妨,何事相求於老夫?」

  王稽笑道:「原是秦王敬重丞相當國,欲修兩國之好,豈有它哉。」

  「秦國當真要與魏國修好結盟?」

  「丞相明察:秦魏雖為夙敵,然則時移勢易,趙國齊國雄心勃勃,已成天下大患。當此之時,秦魏已無衝突,若不攜手抗禦趙齊,秦國不安,魏國更是危在眉睫也。」

  「說得也是。」魏齊皺著灰白的長眉轉悠著,「且不說這趙國素來覬覦大魏,便是這齊國,剛剛從滅國劫難中緩過勁兒來,便要對我大做手腳,當真不可思議也。」

  「噢,想起來了。」王稽恍然一笑,「在下也曾聞得,齊國要收回被魏國奪取的老宋國土地。若是如此,秦國可援手魏國共抗齊軍。」

  「不不不。」魏齊連連搖手,「與魏國開戰,目下齊國還沒那份實力。老夫所說,是齊國那個安平君田單,竟敢買通我方使臣做我手腳,分明是欺我魏國無人也!」

  「有此等事?」王稽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中大夫須賈能被齊國買通,匪夷所思!」

  「須賈乃老夫臂膀,忠心事國,如何能被收買了?被買通者,須賈主書也。」魏齊回身高聲問,「家老,那個書吏叫何名字來?」

  守在門廊下的家老立即答道:「稟報丞相:范雎。」

  「一個書吏,何勞丞相動氣了。」王稽笑了,「莫非齊國文士都讓樂毅殺光了不成?」

  「對呀!」魏齊哈哈大笑,「齊王少見多怪,竟硬是認這個書吏做大才,派田單親賜他十金並一車齊酒,還要用五城交換這個小吏,豈非滑天下之大稽麼?」

  「哪?丞相如何處置這個書吏了?」

  「老夫方才得知,還沒想好如何處置。哎,莫非特使也有意這個小吏?」突然,魏齊神秘地擠著老眼一笑。

  王稽哈哈大笑:「笑談笑談,在下當告辭了。」

  魏齊也是一陣大笑:「好!改日老夫便讓你晉見魏王,商定秦魏修好便了。」

  一番笑語,家老便又殷殷將王稽送到了府門。此時門吏已經特意將王稽軺車請進了大門庭院,王稽便在影壁後登車,從車門轔轔去了。回到驛館正當暮色,王稽草草吃得些許飯菜,便來到了小小書房,竟是徘徊思忖,一時理不出個頭緒來。

  臨行之前,秦王特意與他有過一次密談。雖然王稽官爵不高才具也平常,卻是跟隨秦王四十多年的老人了。當年秦王母子在燕國做人質,王稽便是隨行總管。依照秦法,除非有大功勳,他這種事務家臣是不能做大臣的。秦王即位,他便被封了一個「謁者」的官職。謁者是掌管國君文札傳送的事務官員,嚴格說,還只是「吏」,而不是「官」。但由於此吏是職掌國君事務,自然便是實權機密要職,尋常大臣也不將他做吏員看待。這謁者做了二三十年,宣太后死了,秦王權力也漸漸大了,雖說沒有親政,但對身邊近臣的任免總是可以按照自己心願做了。於是,五年前,秦王便以「歷經磨難,忠勤任事」為由頭,特賜王稽大夫爵位,職領長史。長史全面職掌國君事務,本是一等一的實權大臣。但因為秦王事實上尚未親政,一班大臣便對此時的長史不那麼看重不那麼認真計較,秦王既然力主,魏冉與華陽君、高陵君、涇陽君等顯貴大臣也就放過了。然則王稽畢竟才具有限,對文事大計尤其不擅,做了長史,也依舊只是總管具體事務,王室典籍詔令等一應文事,實際上都是長史副手在做。雖則如此,秦王對他的信任還是無以復加,但有鬱悶,總是時不時與他說得幾句。這次臨行密談,秦王卻是異常地親和也異常地認真,可是秦王一開口就讓王稽心中猛然一沉。秦王說,王稽啊,還是讓你做謁者,你當如何?王稽一臉沮喪,臣是無才,自當憑我王處置了。想起來此話極是不得體,但秦王卻沒有絲毫顏色,反倒是哈哈大笑,王稽啊,想到哪裡去了?我是想請你做一件大事,不得已如此也。王稽連忙一躬觸地,臣唯忠勤事王,何敢當我王言請?王但有令,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便好!秦王扶他起來,便託付了一件令他唏噓不已的秘密大計。

  這個秘密大計,便是出使魏國,秘密尋覓名士大才入秦。秦王說得很清楚,我要之人,須得堪為首相的大才,孝公有商鞅,惠王有張儀,武王有甘茂,太后有魏冉,我便要此等人才,曉得了?王稽當時便倒吸了一口涼氣,惶恐一躬,我王明察:臣本庸才,何能識得如此乾坤大才?誤王大事,臣雖萬死不足以擔承也。秦王便笑了,要你擔承個甚?此等事原本便是個王運國運,盡心訪求而已,誰保得定然成功?你雖不是大才,卻也不會嫉妒埋沒大才,只須謹細查訪便了。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是名士大才,還能沒個響動了?秦王最後卻是語重心長地拍著王稽肩膀說,王稽啊,沒有丞相之才,嬴稷便永遠無法親政,曉得?辦好這件大事,便是莫大功勞!嬴稷這廂拜託了。便是這一躬,讓王稽感奮唏噓地來到了魏國。

  莫非當真是大秦國運如日中天,竟讓他剛到大梁便聽到了一個人才故事?

  那個叫做范雎的書吏能在齊國得到賞識,可是非同尋了。且不說齊王田法章機警睿智,更有那個與當世名將樂毅抗衡了六年的田單,他們可都是歷經大戰出生入死的名君強臣,能輕易以重金王酒結交一個微不足道的書吏?王稽縱不識人,田法章田單總是識人了,沒準這范雎還當真可能是個隱沒於家臣小吏之流的名士大才呢。看魏齊的模樣,定然是要處置這個書吏了,會如何處置呢?想來總不至於處死了。只要這個人在,王稽便相信自己能訪查出來。在大梁這個地方,只要有金錢,便沒有秘密。這次出使,他非但帶了幾件王室重寶,還帶了秦王一封密詔,可隨時借支大梁秦國商社的各式金錢,還愁查不出一個想見的人來?

  可是,此等事也不能顯山露水操之過急,否則便是打草驚蛇。今日有玉龍金睛佩,老魏齊話是多了些個,還有那神秘一笑,似乎是說你要這個人老夫便給你以做回報。可王稽卻心明如鏡,若他當真要了,那個范雎便注定出不了魏國便死了!王稽沒有別的才能,揣摩此等酷好錢財珠寶的顯貴人物的心事,倒是很少差錯的,這也是秦王始終信任他的原因:辦事精細縝密,從來不半道走風。看那個魏齊的做派,便是個容不得人的霸道權相,但有人才在此等人麾下,他不用你你也休想逃走,要另擇明主,嘿嘿,先殺了你再說!惟其如此,王稽便只有打哈哈過去,讓魏齊覺得他根本沒在意這麼個小人物了事。當真那個書吏沒人理睬了,魏齊可能也就不在乎了。

  「御史何在?」想得半日,王稽終是大體清楚了,走到書房廊下便是一聲吩咐。

  一名年輕精悍的黑衣文吏聞聲便來,這是秦王特意給他遴選的一個臂膀,文武皆通,還做過秘密斥候,極是可靠。王稽對他一陣輕聲吩咐,這個御史便快步去了。

  次日,王稽留下一個隨員守在驛館等候魏齊消息,自己卻換了一身士子常服到街市轉悠去了。魏國風華中原第一,國人歷來有聚酒議政之風,但凡王城宮廷權臣府邸之秘聞抑或各國最新事態,無時無刻不在各大酒肆恣意流淌。百餘年相沿成習,無論是遊學士子還是各國商旅斥候,但到大梁都要先到著名的酒肆徘徊徜徉一番以探詢最新消息。王稽很熟悉大梁,徑直便來到氣派最大的「中原鹿」。這中原鹿是魏惠王時期的王族丞相公子卬秘密開辦,目下已經傳了三代,早已經成了魏國貴胄與列國使節、大商、士子的消息淵藪。

  進得中原鹿,王稽沒有進棋室賭坊,那種地方最熱鬧,卻少有說事者;也沒有進論戰廳,那種地方只爭見識高下,消息卻是不多。王稽徑直來到散座大廳找得一個臨窗角落入席,要得兩爵楚國蘭陵酒與一鼎逢澤麋鹿燉,便自消磨起來。這散座大廳是所有進中原鹿者的第一站,除了專一的約賭尋棋論戰者,尋常都是先在這裡浸泡得半日聽聽八面來風,而後再做計較。王稽素無玩樂心性,又兼正在上心探事之時,自然便選定這裡做守株待兔了。

  誰知聽得大半個時辰,竟儘是些談論趙國秦國相爭的秘聞,將澠池會盟、藺相如勇逼秦王及趙國將相和神話說得活靈活現,四周竟是一片喝采叫好。王稽聽得膩煩,正要付賬離開,卻突然看見三名紅衣人走了進來,也到臨窗處落座,與王稽竟是一座之隔。看衣色氣度,這三人很像是魏國吏員,王稽便又安然坐了下來。只見三人落座便是一陣哈哈大笑,開酒之後便你一言我一語地笑談起來。

  「兄台揣摩,金酒之外,那小子究竟還受了何等好處?」

  「依我之見,目下齊國潦倒窮困,十金已是重金,很難有更大財貨出手。」

  「對!」第三個粗嗓門一拍案,「定然是許官許爵,籠絡那小子投齊!」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第一人冷笑著,「小子時常小瞧我等,原來自己卻是個十金便買得動的賤人,當真令人齒冷。」

  「你等不知道麼?那小子家徒四壁孤身鰥居,十金可是買得兩三個女人了!」

  三人一陣哈哈大笑,便聽一人低聲道:「你等只說,那小子還能活麼?」

  「活個鬼!在下眼見他翻眼閉氣了,模樣挺怕人也。」

  「便是活著又能如何?」又是那個陰冷的聲音道,「肋骨折了走不得,牙齒斷了說不得,還不廢人一個?」

  「想起來滿可憐也!」粗嗓子接道,「依我說,我等三人收下這小子做個文奴,日每餵他三頓狗食,便讓他替我等草擬文告,那小子有才,我等立功,豈非好事?」

  「好主意!」一人拍案,「每日還要打他二十竹鞭,那小子最小瞧我等三弟兄!」

  「倒是不錯也。」陰冷聲音笑道,「只是不能讓丞相知道,要悄悄辦理。聞兄先去丞相府探探那小子下落,胡兄找到他家看看人是死是活,我來探丞相心思,看還追查不追查這小子?丞相若非要追他個死罪,我等也只有忍痛割愛也。」

  「一個堂堂丞相,能死揪住一個小吏不放了?」粗嗓子不以為然。

  「你卻如何曉得?」陰冷聲音一副教誨口吻,「丞相素來狠烈,但整治部屬,可有誰個活著了?還有那個須賈,毒蠍子一隻,叮上誰誰死!偏丞相信他,我等惹得了?」

  「也是也是,還得按伊兄說的做方算牢靠。」

  「好!聽伊兄的。」粗嗓子大笑拍案,「我只管調教狗文奴!」

  飲得一陣,三人竟匆匆去了。王稽心思大動,也立即回了驛館,派出六名精幹吏員到大梁官邸民居四處探聽范雎消息。一連三日,竟是石沉大海。被買通的丞相府吏員說,那個人早沒有了,丞相也正在詢查此人下落呢。民居街巷幾乎全部打問一遍,竟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范雎,當真不可思議。

  便在此時,魏齊派屬吏知會王稽,次日晉見魏王洽談修好盟約。王稽便只有將這件事先擱置下來,全力應對魏王。周旋得三四日,盟約文本終於妥當,王稽便派快馬使者將盟約送回鹹陽呈秦王定奪用印,自己便在大梁等候回音。便在此時,那名精悍的御史從臨淄兼程回到了大梁驛館,向王稽備細稟報了從齊國探聽到的消息——

  在臨淄,御史通過秦國商社,找到了經常在商社為齊國購買秦鐵的一個市掾,此人經常出入安平君田單府邸,對魏國使者的事很是清楚,後經御史多方印證,確實無差。

  魏國派出的特使是中大夫須賈。須賈有個門客叫范雎,因了這范雎頗有才具,是須賈的文案臂膀,須賈便為這個范雎在丞相府請了一個書吏職分,名義上便算做了國府吏員。須賈抵達臨淄時很是倨傲,拜見安平君田單時竟公然嘲笑田單府邸簡陋如同大梁牛棚。田單只淡然一笑,固國不以山河之險,處政不以門第之威,中大夫可知這是何人所說?須賈抓耳撓腮大是狼狽,便有身後書吏高聲回答,此乃我魏國上將軍吳起名言,安平君敬重魏國,魏國亦當敬重齊國也!田單大是欣慰,對著書吏便是一拱,閣下一語道破邦交真諦與田單之心,敢請閣下高名上姓?須賈便氣呼呼道,他只是本使一個書吏,安平君喧賓奪主,未免失禮也!安平君哈哈大笑,特使若有得方才先生見識,田單自是敬佩了。氣得須賈當時便狠狠瞪了那個范雎幾眼,臉色都白了。

  及至晉見齊王,須賈本不欲再帶范雎,無奈又怕自己遇到難題,便著意讓范雎捧著禮盒隨行,做了個侍者身份。到得王宮外卻恰恰又與田單相遇,田單卻沒有理睬須賈,只對著捧禮盒的侍者一個長躬,先生原是名士范雎,田單有禮了。侍者卻只淡淡一笑,范雎不敢當名士之號,國務在身,恕不還禮了。竟是毫無受寵若驚之相。田單便鄭重一拱手道,久聞先生大才博學,田單當擇日就教,尚請先生撥冗了。范雎便道,今日使節拜會齊王,非政莫談,非政莫聽,尚請鑒諒。田單便是一笑,先生果然國士之風也。須賈大夫,請。

  須賈對田單這時才想起與他說話大是不滿,臉色不禁脹紅,范雎不過本使一隨行小吏,安平君抬愛若此,究竟何意也?田單卻是正色道,中大夫差矣,人之才具不因位卑而減,不因位高而增,田單如何敢以先生位卑而漠然置之?須賈對田單直呼他中大夫而不呼特使更是來氣,一甩大袖便進了王宮。

  傲慢的須賈竟不知自己使命一般,見了齊王當頭便是一問,不知齊國如何與我大魏修好?齊王田法章便是哈哈大笑,我與魏國修好?特使當真滑稽也!魏國參與五國滅齊之戰,今齊戰勝復國,魏國自己要與我大齊修好,如何反成齊國如何修好於魏?特使飲酒多了。說著話臉色便陰沉了下來。饒是如此,那須賈依然傲慢依舊,竟是趾高氣揚道,國貧如洗,何談戰勝之威也。還沒說完便被田單厲聲呵斥,須賈放肆!我大齊雖無昔日豐饒,卻有今日四十萬大軍!須賈見田單手按劍柄,臉色頓時灰白,竟是大爭著雙眼無言以對。

  此時,跟在須賈身後的范雎卻將禮盒放置到側案,回頭便是一拱:「安平君,此非邦交之道也。」田單肅然拱手:「此等使節,先生有何話說?」范雎侃侃道:「國家利害,原不在使節一言也。邦交之道,均以各自利害為本,以天下道義為輔。捨利害而就道義者,腐儒治國也。捨道義而逐利害者,孤立之行也。欲達邦交合宜,自以利害道義之中合為上。齊魏相鄰,同為大國。齊國挾戰勝之威軍容頗盛,然久戰國疲,滿目焦土,四野饑民,必以安息固本為上。魏國雖未遭此大劫,然北鄰強趙如泰山壓頂,西有強秦奪我河內,兩強夾擊,魏國無暇它顧也。當此之時,魏齊兩大國各以相安為上。此為國使前來修好之本意。尚望齊王與安平君以兩國利害為重,莫言小隙,共安大局為上也。」

  田單尚未開口,齊王便先拍案笑了,若有此等使節,夫復何言?田單略一思忖便道,須賈大夫,請回覆魏王並魏齊丞相,齊國可不計前仇與魏國修好。然則,魏國須得在一年之內歸還五國攻齊時奪取的十座城池。那愚蠢的須賈竟只氣哼哼說聲知道了,便戳在大殿不說話了。齊王狠狠瞪了須賈一眼,便也甩袖去了。

  便在那日晚上,須賈正在驛館設宴慶賀,一輛軺車卻轔轔駛進院中。須賈喜不自勝地碎步跑出,以為定然是田單或齊國高官來拜會他。不想走在牛車前的官員徑直便問,范雎先生在否?范雎這晚被須賈破例請來飲酒,聞聲連忙出來答話,我是范雎,閣下何人?來人便是一個長躬,在下安平君掌書,奉安平君命請先生過府一敘。范雎拱手道,請回覆安平君,范雎身為國使隨員,公務之外不便私相往來,他日若有機緣,自當暢敘長飲。使者略一思忖,道聲先生保重,便駕著軺車走了,竟是對須賈始終沒有一句話。須賈看得憋氣,竟帶著一身酒氣便是一聲大嚷,好個范雎!便沒了後話,氣咻咻自顧飲酒去了。

  僅僅到此,事情也許就完了,畢竟范雎三番兩次救須賈於邦交危境,須賈縱然泛酸,也不至於如後來那般狠毒。偏是在魏國使者離開臨淄之時,齊王特派宮使駕一輛牛車前來,專賜范雎黃金十鎰、齊酒二十桶,並有一句口詔:先生若願入齊,本王掃榻以待。范雎卻是堂堂正正回答,邦交有道,使者有節,縱是齊王敬賢,范雎卻當嚴守國家法度,不敢受齊王賞賜。說罷便轉身進入隨員行列,再也沒有與齊國任何人說一句話。

  「特使明察,這便是范雎在齊國的行蹤故事,在下沒有任何遺漏。」

  王稽聽得仔細,咀嚼之間卻是一陣悵然。齊國探察,證實了范雎確實是個大才,可偏偏這個大才卻被魏齊須賈們整治得死活不知下落不明,自己原本也許可以立一件大功,如今卻也是化作了子虛烏有,如何不令人歎息?莫非這便是秦王說得王運國運?大才乍現,卻只是驟然一個身影,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便消失了,時也運也?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33 AM

第六節 范雎已死 張祿當生


  說也奇怪,兩旬過去了,鹹陽竟然還沒有發回盟約。

  按照路程,從大梁到鹹陽的特急羽書官文,快則旬日慢則半月足足一個來回了,如何這次卻如此之慢?頭半個月王稽無所事事,覺得耗在大梁當真無聊,除了到各個盛情相邀的顯貴府邸飲酒,便是到街市酒肆聽消息傳聞,唯一的收穫,如果可以說是收穫的話,便是各方消息印證:那個范雎確實死了,被竹鞭打死後連屍體也被魏齊身邊一個武士拉去餵了狗!王稽聽得驚心動魄,卻還得跟著貴胄們談笑風生。便是從那時起,他對大梁陡然生出一種無可名狀的厭惡,恨不得立即逃離這個瀰漫著奢靡腥臭的大都。可是,便在三日之前,他卻又陡然窺視到了這座風華大都的神秘莫測,覺得時光未免太倉促了些,期盼秦王回詔最好再慢幾日,讓他再細細琢磨一番神秘的大梁。

  峰迴路轉,眼前卻突然有了一絲亮光。

  那日暮色,王稽正在庭院大池邊百無聊賴地漫步,卻有一個紅衣小吏劃著一隻獨木舟向岸邊漂了過來。王稽常在這裡徘徊,知道這是驛館吏員在查驗僕役將水面是否收拾得潔淨,便也沒有理會,逕自踽踽獨行。不想沿池邊轉悠三遭,那隻小小獨木舟卻始終在他視線裡悠然漂蕩。王稽笑了,後生,想討點酒錢麼?今日卻是不巧,老夫兩手空空也。這座驛館是各國使節居所,吏員僕役們常常以各種名目為使節及隨員們半點兒額外差使,或打探消息或採買奇貨,總歸是要得到一些出手大方的賞金。若在他邦,這是無法想像的,然在商市風華蔚為風習的大梁,這卻是極為尋常的。王稽多年管轄王宮事務,熟知吏員僕役之艱難,更知大梁之風習,是以毫不為怪。

  「先生可要殷商古董?」獨木舟飄來一句純正的大梁官話。

  「殷商古董?卻是何物?」王稽漫不經心地站住了。

  「伊尹。」 

  「如何如何?伊尹?」王稽呵呵一笑,「你卻說,伊尹為何物?」

  「商湯大相,可是了?」

  「——」王稽心下驀然一動,打量著獨木舟上那對機敏狡黠的眼睛,「你個後生失心瘋了?大賢身死,千年不朽,竟敢如此侮弄?」

  「大人鑒諒。小人是說,我之物事,堪與伊尹比價。」

  「你之物事?物與人如何比價?」

  「此物神奇。大人視為物則物,大人視為人則人。」

  「匪夷所思也。」王稽悠然一笑,「便請後生隨老夫到居所論價如何?」

  「不可。」獨木舟後生目光一閃,「大人說要,小人明日此時再來。大人不要,就此別過。」

  「好!」王稽一抬手,便將一個巴掌大的小皮袋子擲到後生懷中,「明日此時再會,這是些許茶資。只是,此地說話——」

  「大人莫操心,這裡最是妥當。」後生一笑,獨木舟便飄然去了。

  次日暮色,王稽準時來到池邊漫步,那名精悍的御史帶了十名便裝武士便遊蕩在池邊樹林裡。看看夕陽隱山霞光褪去,水面果有一隻獨木舟悠悠漂來,王稽一拍掌笑道:「後生果然信人也。如何說法了?」幽暗之中,便見獨木舟上後生白亮的牙齒一閃,「小人鄭安平,丞相府武士。大人還願成交否?」王稽笑道:「人各有志。便是丞相,也與老夫論買賣,況乎屬員也。」「好!大人有膽色。」獨木舟後生齒光粲然一閃,「小人人物便在這裡,大人毋得驚慌才是。」說罷拍拍獨木舟,「大哥,起來了。」

  倏忽之間,獨木舟站起來一個長大的黑色身影,臉上垂著一方黑布,通體隱沒在幽暗的夜色之中,聲音卻是清亮渾厚:「在下張祿,見過特使。」

  「敢問先生,」王稽遙遙拱手,「張祿何許人也,竟有伊尹之比?」

  黑色身影淡淡漠漠道:「伊尹原本私奴出身之才士。方今之世,才具功業勝過伊尹者不知幾多,如何張祿便比他不得?」

  「先生既是名士,可知大梁范雎之名?」

  「張祿原是范雎師兄,如何不知?」

  「如此說來,先生比范雎如何?」

  「范雎所能,張祿猶過。」

  「何以證之?」

  「待安平小弟與特使敘談之後,若特使依舊要見張祿,在下自會證實所言非虛也。」一語落點,獨木舟便不見了長大的黑色身影。獨木舟後生的齒光在幽暗中又是一閃:「大人稍待,小人三更自來。」說罷一陣水聲,獨木舟又飄然去了。

  倏忽來去,卻使王稽更是疑惑,只覺其中必藏著一番蹊蹺莫測。那獨木舟後生昨日並未留下姓名,今日一見卻是先報姓名,又恰恰是丞相魏齊的武士,意味何在?范雎身世已經訪查得清楚,都說他是散盡家財遊學成才之士,如何突然有了個師兄?果然這個師兄才具在范雎之上,完全可走名士大道公然入秦遊說,卻為何要這般蹊蹺行事?莫非——王稽心中突然一亮,立即快步回到秦使庭院,吩咐精悍御史著速清理餘事,做好隨時離開大梁的準備。一切安排妥當,王稽便在位置較比隱秘的書房靜坐等候。

  驛館譙樓方打三更,書房廊下便是一陣輕微腳步。王稽拉開房門,便見幽暗的門廊下站著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瘦高條子,只對著他一拱手,也不說話便逕自進了書房落座。王稽跟了進來,遞過一個涼茶壺便也在對面落座,只看著瘦削精悍的年輕武士,卻不說話。

  「大人可有聽故事的興致?」

  「秋夜蕭瑟,正可消磨。」

  武士咕咚咚喝下幾口涼茶,大手一抹嘴角余漬兩手便是一拱:「小人鄭安平,在丞相魏齊身邊做衛士,月前親眼見到一樁駭人聽聞慘案,想說給大人參酌。」

  「老夫洗耳恭聽。」

  鄭安平粗重的歎息了一聲,便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嗚咽秋風裹著秋蟲鳴叫與譙樓梆聲拍打著窗欞,王稽竟似渾身浸泡在了冰冷的水中。

  那一日,丞相府大廳要舉行一場盛大的百官宴席,慶賀中大夫須賈成就了魏齊修好盟約。凡在大梁的重臣都來了,丞相的幾個心腹郡守也不辭風塵的趕來了。除了魏王,幾乎滿朝權貴都來了。兩個百人隊武士守護在大廳之外,從廊下直排到庭院大池邊,鄭安平恰恰便在廊下,將巨燭高燒的大廳看得分外清楚。

  一番鐘鼓樂舞之後,丞相魏齊用面前的切肉短劍撬開了熱氣騰騰的銅爵,宴席便在一片喜慶笑聲中開始了。魏齊極是得意地宣佈了魏齊結盟的喜訊,吩咐須賈當場宣讀了盟約文本。權貴們便一齊高呼丞相萬歲,又向須賈大功紛紛祝賀。魏齊當場宣讀了魏王詔書,晉陞須賈為上大夫官職,晉爵兩級。舉座歡呼慶賀,須賈滿面紅光地更換了上大夫衣冠,先謙卑地跪拜了丞相,又躊躇滿志地舉爵向每個權貴敬酒,不消半個時辰,滿座權貴都是酒興大漲,紛紛吵嚷要舞女陪席痛飲。

  便在此時,魏齊卻用短劍敲敲酒爵:「有賞功便有罰罪,此為賞罰分明也。兩清之後再盡興痛飲。」舉座又是一陣丞相萬歲丞相明斷的歡呼之聲,聲浪平息,魏齊臉色倏忽陰沉:「此次出使,竟有狂妄之徒私受重賄,裡通他國,出賣大魏,是可忍,孰不可忍!」

  簇新冠帶的須賈搖搖晃晃走到末座,在舉座一片驚愕中便是厲聲一喝:「豎子范雎,敢不認罪!」

  論職爵,范雎原本遠遠不能入權貴宴席,因了使齊隨員一併受邀,范雎得以前來,座席便在接近廳門的末座。宴席一開始范雎就如坐針氈,及至須賈晉職加爵,范雎便想悄悄退席。可旁邊幾名一同出使的吏員卻不斷向范雎敬酒,竟是沒有走成。待到丞相拍案問罪,鄭安平看得很是清楚,那個范雎反倒坦然安坐,再也沒有走的意思了。見須賈張牙舞爪疾言厲色,范雎突然一陣哈哈大笑,起身走到廳中高聲道:「敢問上大夫:私受重賄,裡通他國,有何證據?」

  「證據?我就是證據!」須賈臉色發青,尖聲叫嚷著。

  范雎卻是坦然自若:「如此說來,須賈無能,有辱國體,在下便是證據了。」

  「大膽小吏!」魏齊勃然拍案,「可惜老夫不信你!」

  范雎毫無懼色,便是從容一笑:「丞相若只信無能庸才,夫復何言?然丞相總該信得齊王,信得安平君田單。事有真偽,一查便知,何能罪人於無端之辭也?范雎告辭!」大袖一甩,轉身便走。

  「回來!」魏齊一聲暴喝,驟然又是絲絲冷笑,「老夫縱然信得田法章與田單,也不屑去查問。處置如此一個小吏,何勞有據之辭?來,人各竹鞭一支,亂鞭笞之!」

  立即便有僕役抬進大捆竹鞭放置大廳中央,權貴大臣們酒意正濃,一時間大是興奮,紛紛搶步出來拿起竹鞭圍了過來。須賈更是猖狂,呼喝之間便將范雎一腳踹倒在地,尖叫一聲「打!」四面竹鞭便在一片「打!打死他也!」的笑叫中如疾風驟雨交相翻飛。鄭安平說,范雎的淒慘嚎叫聲頓時讓他一身雞皮疙瘩!大廳中紅袖翻飛口舌猙獰,與紅衣鮮血攪成了一片腥紅,汩汩鮮血流到他腳下的白玉磚上,浸成了一片血花。

  這竹鞭原本便是劈開之軟竹條,執手處打磨光滑,稍頭卻是薄而柔韌,打到人身雖不如不如棍棒那般威猛,卻是入肉三分奇疼無比。以擊打器具論,棍棒譬如斬首,這鞭笞便彷彿凌遲,一時無死,卻教你受千刀萬剮之鑽心苦痛!

  打得足足半個時辰,那個范雎早已經血糊糊無聲無息了。魏齊哈哈大笑:「諸位,老夫今日這操鞭宴卻是如何啊?」權貴們氣喘吁吁地一片笑叫:「大是痛快!」「活絡筋骨,匪夷所思!」須賈便是一聲高喝:「來人!將這個血東西拖出去,丟進茅廁!」魏齊拍案大笑:「死而入廁,小吏不亦樂乎!來,侍女樂女陪席,開懷痛飲也!」

  便在權貴們醉擁歌女的笑鬧喧嚷中,丞相府家老領著三個書吏將一團血肉草蓆捲起,抬到了水池邊小樹林的茅廁裡。鄭安平悄悄跟了過去,便聽幾個入廁權貴與家老書吏們正在廁中笑成一片。「每人向這狂生撒一泡尿!如何?」「妙!尿呵!都尿啦!」「尿!」「對!尿啊!哪裡找如此樂子去!」「老夫之見,還是教幾個樂女來尿,小子死了也騷一回!」便聽轟然一陣大笑,茅廁中便嘩啦啦瀰漫出刺人的騷臭——

  鄭安平走進了大廳,徑直對魏齊一個跪拜:「百夫長鄭安平,求丞相一個小賞!」

  「鄭安平?」魏齊醉眼朦朧,「你小子要本相何等賞賜?樂女麼?」

  「小人不敢!小人只求丞相,將那具尿屍賞給小人!」

  魏齊呵呵笑了:「你,你小子想飲尿?」

  「小人養得一隻猛犬,最好生肉鮮血,小人求用屍體餵狗!」

  魏齊拍案大笑:「狂生餵狗,妙!賞給你了,狗餵得肥了牽來我看!」

  就這樣,在權貴們的大笑中,鄭安平堂而皇之地將血尿屍扛走了。

  王稽臉色鐵青,突然問:「范雎死了沒有?」

  「自然是死了。」鄭安平一聲歎息,「丞相府第二天便來要屍體,在下只給了他等一堆碎肉骨頭,又將那隻猛犬獻給了丞相方才了事。」

  「天道昭昭,魏齊老匹夫不得善終也!」王稽咬牙切齒一聲深重的歎息,良久方才回過神來,「敢問這位兄弟,這張祿當真是范雎師兄?你卻如何結識得了?」鄭安平閃爍著狡黠的目光,神色卻很是認真:「大人,在下不想再說故事了。范雎的事是張祿請在下來說的,大人只說還要不要見張祿。他的事當有他說。」王稽點頭一笑:「你等倒是謹細,隨時都能紮口,卻只讓老夫迷糊也。」鄭安平一拱手:「素聞大人有識人之明,斷不止迷糊成交。」王稽笑道:「素昧平生,你卻知老夫識人?」鄭安平道:「張祿所說。在下自是不知了。」王稽思忖道:「老夫敢問,這張祿不是范雎,如何不自去秦國,卻要走老夫這條險道?」鄭安平目光又是一閃:「在下已經說過,張祿之事有張祿自說。大人疑心,不見無妨。」王稽略一沉吟便道:「也好,老夫便見見這個張祿。明晚來此如何?」「不行。」鄭安平一擺手,「大人但見,仍是池畔老地方,初更時分。」王稽不禁呵呵笑了:「老夫連此人面目尚不得見,這卻是個甚買賣?」鄭安平瘦削的刀條臉卻是一副正色:「生死交關,大人鑒諒。」王稽便是點頭一歎:「是了,你是相府武士,私通外邦使節便是死罪也。老夫依你,明晚初更。」「謝過大人。告辭。」鄭安平起身一躬,向王稽一擺手,示意他不要出門,便逕自拉開門走了出去,竟是沒有絲毫的腳步聲。

  此日清晨,卻有快馬使者抵達,帶回了用過秦王大印的盟約並一封王書。秦王書簡只有兩行字——盟約可成,或逗留延遲,或換盟歸秦,君自定奪可也。王稽一看便明白,這是秦王給他方便行事的權力:若需在大梁逗留,便將盟約遲呈幾日,若秘事無望,自可立即返回鹹陽。琢磨一陣,王稽終於有了主意,將王書盟約收藏妥當,便在書房給魏齊草擬換盟書簡,諸般文案料理妥當,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

  譙樓打響初鼓,驛館庭院便安靜了下來。除了住有使節的幾座獨立庭院閃爍著點點燈火,偌大驛館都湮沒在初月的幽暗之中。當那只獨木舟蕩著輕微的水聲漂過來時,王稽已經站在了岸邊一棵大樹下。獨木舟漂到岸邊一塊大石旁泊定,便有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站了起來:「特使若得狐疑,張祿願意做答。」王稽便道:「先生無罪於國,無罪於人,何不公然遊學秦國?」黑色身影道:「以魏齊器量,張祿乃范雎師兄,如何放得我出關?自商鞅創下照身帖,魏國也是如法炮製,依照身帖查驗出關人等,特使如何不明?」王稽道:「如此說來,先生面目在魏國官府並非陌生了?」「天意也!」黑色身影只是一歎,便不說話了。王稽心下頓時一個閃亮,便道:「後日卯時,老夫離魏,卻如何得見先生?」黑色身影立即答道:「大梁西門外三亭崗,特使稍做歇息便了。」說罷一拱手說聲告辭,獨木舟便倏忽盪開去了。

  王稽在岸邊愣怔得片刻,便回到了書房,與隨身跟進的精悍御史仔細計議得半個時辰,便分頭料理善後事宜了。這件事從頭至尾都是撲朔迷離諸多疑惑,見諸於求賢史話更是匪夷所思——已經允諾帶人出關了,卻還不識此人面目,當真拍案驚奇也!然則事到如今,此險似乎值得一冒。畢竟,這個張祿是范雎連帶出來的一個莫測高深的人物,輕易捨棄未免可惜。促使王稽當即決意冒險者,便是黑色身影說得照身帖之事。這幾日王稽已查得清楚,魏國官府吏員中沒有張祿這個人,大梁士子也從未有人聽說過張祿這個名字。若是剛剛出山的才士,一則不可能立即便有照身帖,二則更不可能怕關隘比對范雎頭像認出。一個面目為魏國官府所熟悉的張祿,當真是張祿麼?再說,一路同行三五日,總能掂量得出此人份量,若是魚目混珠之徒,半道丟開他還不容易?

  次日清晨卯時,王稽便帶著國書盟約拜會了丞相府,魏齊立即陪他入宮晉見魏王。交換了用過兩國王印的盟約與國書,魏王又以邦交禮儀擺了午宴以示慶賀。宴罷出得王宮,已經是秋日斜陽了。依照魏齊鋪排:執掌邦交的上大夫須賈晚間拜會特使,代魏王賜送國禮;次日再禮送秦使出大梁,在郊亭為王稽餞行。王稽原本打算換定盟約便離開驛館住進秦國商社,以免吏員隨從漏出蛛絲馬跡。此刻欲當辭謝,卻又與邦交禮儀不合。魏國本來便最講究邦交鋪排,強自辭謝豈非更見蹊蹺?思忖之間,王稽便只有一臉笑意地依著禮節表示了謝意。

  暮色時分,須賈在全副儀仗簇擁下帶著三車國禮進入驛館拜會,招搖得無以復加。王稽卻沒有興致與這個志得意滿的新貴周旋,便沒有設宴禮遇,卻只是紮紮實實地回敬了須賈一車蜀錦了事。須賈原本是代王賜送國禮,自以為秦使定然要設宴禮遇,便想在酒宴間與強秦特使好生結交一番,來時便帶了一車上好大梁酒,一則以自家名義贈送王稽,二則省卻王稽備酒之勞。誰知王稽卻不設酒,心下便大是沮喪,及至看到一車燦爛蜀錦,頓時又是喜笑顏開,滿面堆笑地說了一大堆景仰言辭,方才顛顛兒去了。

  須賈一走,王稽立即吩咐隨員將一應禮品裝車運往秦國商社。三更時分,隨行御史前來稟報:十二輛禮車已經全部重新裝過,中間有三輛空心車。王稽心下安定,便召來幾名幹員計議了一番明日諸般細節,方才囫圇一覺,醒來已是曙光初顯了。

  太陽初升,大梁西門外十里的迎送郊亭已經擺好了酒宴。須賈正在亭外官道邊的上馬石上瞭望,便見官道上三騎飛來,當先一名黑衣文吏滾鞍下馬便是一拱:「在下奉秦國特使之命稟報上大夫:特使向丞相辭行,車駕稍緩,煩勞上大夫稍候片刻。」須賈連連擺手笑道:「不妨不妨。特使車駕禮車數十輛,自當逍遙行進,等候何妨?」

  便在此刻,旌旗招展的秦國特使車隊堪堪出得了大梁西門。大梁為天下商旅淵藪,雖是清晨,官道上卻已經車馬行人紛紜交錯了。大梁官道天下有名,寬約十丈,兩邊胡楊參天,走得兩三里便有一條小路下道通向樹林或小河,專一供行人車馬下道歇息打尖。這第一個下道路口便是三亭崗。三亭崗者,一片山林三座茅亭也,一條小河從山下流過,小小河谷清幽無比,原是大梁國人春日踏青的好去處,自然也是旅人歇腳的常點了。目下正當秋分,枯黃的草木隱沒在淡淡晨霧之中,三亭崗也是若隱若現。到得路口,便見特使車馬儀仗駛出中央正道,緩緩停在了道邊,三輛篷車便轔轔下了小路。

  片刻之後,三輛篷車便又轔轔駛了回來,隱沒在一片旌旗遮掩的車隊之中。頭前一聲悠揚的號角,特使車駕儀仗又迤邐進入官道中央轔轔西去了。到得十里郊亭,特使車馬儀仗整肅停穩,只有特使王稽笑著走下了軺車。須賈遙遙拱手笑道:「特使大人,宴席甚豐,請隨員們也一併下馬,痛飲盤桓了。」王稽淡淡笑道:「上大夫雖則盛情,奈何秦法甚嚴,隨員不得中道離車下馬,老夫如何敢違背法度也?」須賈頓時尷尬:「這這,這是甚個法度?這百十人酒席,卻是在下私己心意,無關禮儀——」王稽向後一揮手笑道:「來人,賜上大夫黃金百鎰,以為謝意。」須賈立時便呵呵笑了:「這卻是哪裡話來?須賈餞行,大人出金。」王稽便是一拱手:「本使奉秦王急詔,不能與上大夫盤桓了,告辭!」回身便跨上軺車一跺腳,「兼程疾進!速回鹹陽!」特使車馬風馳電掣般去了,須賈卻兀自舉著酒爵站在郊亭外愣怔著。

  一日快馬,暮色時分王稽車隊便進了函谷關,宿在了關城內的官署驛館。王稽心下鬆快,便吩咐一個精細吏員,將藏在空心車中的張祿隱秘地帶入驛館沐浴用飯,自己便去吩咐一般隨員立即將車馬分成兩撥,十二輛禮車為一撥交僕役人等在後緩行,其餘隨員與時節軺車為一撥,五更雞鳴立即出發。安置妥當,王稽便來找張祿說話,照料吏員卻說張祿沐浴用餐之後便堅執回篷車歇息去了,只留下了一句話:「到鹹陽後再與特使敘談。」王稽思忖一番,也覺得函谷關驛館官商擁擠,要暢快說話確實也不是地方,便吩咐精悍御史親自帶領四名武士遠遠守護篷車,便自匆匆去官署辦理通關文書去了。

  雄雞一唱,函谷關便活了。號角悠揚長鳴,關門隆隆打開,裡外車馬在燈燭火把中流水般出入,卻是一片繁忙興旺。王稽車馬隨從二十餘人,也隨著車流出了驛館。一上官道,王稽便吩咐收起旌旗儀仗快馬行車。一氣走得三個時辰,將近正午時分便到了平舒城外。王稽正要下令停車路餐,卻見西面煙塵大起旌旗招搖,前行精悍御史快馬折回高聲道:「稟報大人,是穰侯旗號!」

  「車馬退讓道邊!」一聲令下,王稽便下車站在道邊守侯。

  片刻之間,穰侯魏冉的車騎馬隊已經捲到面前。魏冉此次是到河內巡視,隨帶兩千鐵騎護衛,聲勢卻是驚人。遙見道邊車馬,魏冉已經下令馬隊緩行,卻正遇王稽在道邊高聲大禮,便也高聲笑道:「王稽啊,出使辛勞了!」王稽肅然拱手:「謝過丞相勞使。秦魏修好盟約已成,魏國君臣心無疑慮。」魏冉敲著車廂點頭道:「好事也。關東還有甚變故了?」王稽道:「稟報丞相:山東六國無變,大勢利於我秦!」魏冉便是哈哈大笑:「好!老夫這便放心也!」倏忽臉色便是一沉,「謁者王稽,有否帶回六國游士了?此等人徒以言辭亂國,老夫卻是厭煩。」王稽笑道:「稟報丞相:在下使命不在選士,何敢越俎代庖?」魏冉威嚴地瞥了王稽一眼:「謁者尚算明白了。好,老夫去河內了。」腳下一跺,馬隊簇擁著軺車便隆隆遠去了。

  突然,篷車中卻傳出一個渾厚的聲音:「特使大人,張祿請出車步行。」

  「為何?」王稽大是驚訝。

  篷車聲音道:「穰侯才具智士,方纔已有疑心,只是其人見事稍緩,忘記搜索車輛,片刻後必然回搜。在下前行,山口等候便了。」王稽略一思忖便道:「也好,便看先生料事如何?打開車篷!」嚴實的行裝篷布打開,一個高大的蒙面黑衣人跳下車來,對著王稽一拱手便匆匆順著官道旁的小路去了。王稽第一次在陽光下看見這個神秘的張祿,雖則依然垂著面紗,那結實周正的步履卻仍然使王稽感到了一絲寬慰。

  黑色身形堪堪隱沒在枯黃的山道秋草之中,王稽一行打尖完畢正要上道,便見東面飛來一隊鐵騎遙遙高喊:「謁者停車——!」王稽一陣驚訝,卻又不禁笑了出來,從容下車站在了道邊。便在此時,馬隊已到眼前,為首千夫長高聲道:「奉穰侯之命:搜查車輛,以防不測!」

  王稽拱手笑道:「將軍公務,何敢有他?」便淡然坐在了道邊一方大石上捧著一個皮囊飲水去了。片刻之間,二十多名騎士已經將王稽座車與三輛行裝車裡外上下反覆搜過,千夫長一拱手說聲得罪,便飛身上馬去了。

  王稽這才放心西行,車馬走得一程,遙遙便見前方山口佇立著一個黑色身影。車馬到得近前,王稽便是一拱手:「先生真智謀之士也!」黑衣人卻是悠然笑語:「此等小事,何算智謀?」便逕自跨上了王稽軺車後的篷車,「公自行車,我卻要睡了。」王稽笑道:「先生自睡無妨,秦國只有一個穰侯也。」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34 AM

第十三章 遠交近攻
第一節 離宮永巷深深深



  十月之交,秦川原野草木蒼黃。

  這日午後時分,一隊車馬出了鹹陽南門,過了渭水大石橋,便轔轔開向了東南河谷的一座灰色城堡。幾乎就在車馬大隊堪堪進入城堡之時,一騎快馬從後飛來遙遙高喊:「謁者羽書急報!」馬隊簇擁的一輛青銅篷車便停了下來,車旁一人立即從騎士手中接過羽書,利落拆開遞進了篷車。片刻之後,篷車裡傳出了一句話:「著王稽明日來見。」說罷腳下輕輕一跺,馬隊便隆隆開進了城堡。快馬騎士飛去之時,寒涼的秋風鼓著暮色便徐徐湮沒了河谷城堡。

  秦昭王很是煩悶,便來到了這座很少駐蹕的行宮。這座行宮叫做離宮,是父親惠文王建造的。至於為何叫了如此一個名字,秦昭王卻是實在說不清楚,記得當年問過母后,母后只是一笑:「毋曉得,叫甚是甚了。」母后的笑意分明有著些許神秘,秦昭王卻也不再問了。他對撲朔迷離的宮廷隱秘素來很厭煩,甚至對一切密謀事體都有一種本能的不喜歡。然則,他卻偏偏生在了王宮,做了國王,且還是個權力交織最是盤根錯節的非親政國王。在孝公商鞅變法之後,秦國還沒有出現過如此錯綜複雜的權力交織。當此之時,若脫開密謀兩字,他便注定要被碾得粉碎!上天何其昏聵,如何偏偏讓他這個厭煩權謀之人,頂起了非常之期最需要機謀的王冠,竟注定要終生浸泡在權謀之中?攝政太后、開府權相、赫赫四貴、巍巍武安君,他身邊到處聳立著權力的高山,他這個秦王便始終只能在這些權力高山的峽谷中遊蕩,實在是驚悚莫名。攝政母后雖則去了,大勢卻是更為險惡。母后雖也獨斷,對他這個國君兒子卻是處處留有尊嚴。母后自裁前曾經對他說過,母后老了,你也長成了,明年開春,娘便扶你你親政吧。以母后之精明,此等大事不可能不對舅父丞相叮囑,然則舅父丞相非但一個字也不提起,權力反而更是膨脹了。最教秦昭王頭疼的,便是魏冉以賞賜軍功為名,將穰侯自己、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武安君的封邑一舉擴大為百里,且變成了實封。

  秦法:功臣虛封,君侯地無過六十里,無治權。虛擴一百里猶可說,最要緊的是這實封。所謂實封,便是封主有治民並收繳賦稅權;實封但成,私家軍兵便會接踵而來,封地便有可能重新變為規避郡縣官府的自治世族。此做法若成定例,秦法的堅實根基豈非要日漸瓦解?好在白起以「封地累贅,無人照料」為由,堅執沒有受命,使秦昭王暗中鬆了一口氣。自三君受了百里實封,丞相魏冉便與這三人同氣連枝,氣勢大盛,被鹹陽國人呼為「楚四貴」。沒有了母后震懾魏冉,這位大權在握的老舅究竟會走到哪一步,秦昭王當真還心中無底。以武安君白起的威望權力,本可以對魏冉有所牽制,誰料白起偏偏卻是個兵癡,除了打仗精益求精,對國事朝局之微妙竟歷來是渾然無覺;加之魏冉素來激賞白起,每遇大戰必親自坐鎮糧草輜重,白起自然也就與魏冉形同一黨了。如此大勢,秦昭王內便是孤掌難鳴,隨著年歲日增,自保雖則稍有餘力,要整肅朝局卻是遠遠不足。

  沒有親政,整日在鹹陽宮只看一大堆已經被魏冉批閱過的文書,秦昭王自然是煩躁鬱悶,便索性來到這座離宮過冬,好隔三見五地在終南山冬日獵場放馬馳騁。誰料進了河谷離宮,心裡還是沉甸甸的,山水還是灰濛濛的,非但沒有絲毫的輕鬆舒坦,反倒平添了幾分空曠落寞。秦昭王也料到必是如此,便帶來了全套《商君書》刻簡,要在離宮下工夫揣摩一番,看看自己能否從中尋覓出幾則有用謀略來?

  次日午後,秦昭王正捧著一卷《商君書》在池邊茅亭外徘徊,內侍稟報說王稽到了。秦昭王便吩咐侍女在茅亭下煮茶,令內侍將王稽徑直領到這裡來。過得片刻,王稽便大步匆匆走了進來,秦昭王目光一瞥便笑了:「腳下生風,謁者必有斬獲也。」王稽便是長長一躬:「我王所料無差,秦魏盟約結成。」便將雙手捧著的銅匣恭敬地放到了王前石案上。秦昭王目光一閃:「沒有了?」王稽看看亭外老內侍與亭下煮茶侍女,秦昭王卻道:「本王身邊還算安寧,有話便說。」王稽低聲道:「老臣訪到一個天下奇才!」「是麼?」秦昭王目光驟然閃亮,卻又淡淡一笑,「姓甚名誰?有何奇處?」如此最簡單一問,王稽卻陡然打了個磕絆又連忙道:「此人原本魏國中大夫須賈書吏,目下化名張祿,老臣疑為大梁名士范雎!」秦昭王不禁笑道:「你個王稽,誰是誰都沒弄得清楚,便自奇貨可居了?」王稽一時窘迫便是滿面通紅:「老臣何敢如此輕率?只是此人此事多有周折,尚請我王容老臣仔細道來。」秦昭王一指對面石案:「西曬日光正好,入座慢說了。」

  王稽整整說了半個時辰,秦昭王竟是一句話也沒插問,及至王稽說完已是暮色殘陽,秦昭王依舊迷惘地沉默著。王稽素知秦王稟性,便也不發問,只是默默對坐著。良久,秦昭王突然開口:「張祿便是范雎,你能確證麼?」

  「不能。」王稽一臉肅然,「張祿便是范雎,只是老臣依情理推測。」

  「此等推測,可曾說給張祿?」

  「老臣說過三次,他只不置可否,末了只兩句話,『秦國得我則安,誰做誰何須計較?不見秦王,在下只能是張祿。』」

  「你便說,此話卻是何意?

  「老臣之見:若張祿果真范雎,便是范雎畏懼魏齊勢力,認定只有秦王才能保他無性命之憂,此前不願走漏絲毫風聲。」

  「能料定穰侯行止,足證此人機謀非凡,然則才具大謀卻何以證之?」

  「目下儘是事才佐證,要辨大才,唯我王聽此人論國論天下。」轉而低聲,「老臣自當隱秘從事。」

  秦昭王卻陷入了沉思,良久霍然起身道:「謁者書房說話。」便大步走了。

  三更時分,王稽方才出得離宮飛馬而去,回到鹹陽府中,已經是天交五鼓了。王稽顧不上沐浴用飯,先找來那名精悍御史一陣秘密吩咐。這個御史原本是王宮吏員,是秦昭王特意為王稽出使遴選得一個臂膀人物,並非王稽部屬,出使歸來便當歸署就職。但在王稽吩咐之後,精悍御史卻立即帶著兩名騎士出得鹹陽,在淡淡晨霧中飛馬東去了。王稽此時卻是疲累已極,進得寢室便囫圇睡去,一覺醒來卻已經是午後光景了,用得兩個舂米飯團喝得一鼎肉湯,便匆匆來到了偏院。

  張祿正在院落裡小心翼翼地漫步。通向正院園林的石門口,一隻大黑狗守著門檻在秋陽下結實地打著呼嚕,一雙瞇縫的眼睛卻只對著轉悠者撲閃。秋風吹過,滿院落葉沙沙,張祿信步走到石門前笑道:「看守便看守,打呼嚕便能騙我了?笨狗!」大黑狗沮喪地喉鳴一聲,驟然睜開大眼對著張祿一閃,便當真閉上眼呼嚕過去了。張祿不禁呵呵笑著蹲在大黑狗頭前道:「小子還算行,回頭跟我看大院子去,這裡多憋屈也。」黑狗卻再也沒有回應,只扯著呼嚕橫在門檻下動也不動了。「只可惜啊,你黑豹也是生不逢主,只在這裡做得個看家狗了。」張祿兀自嘟噥一句,便又在院子裡轉悠去了。

  王稽府邸很小,只有三進,最後一進是一片兩畝地的小園林,旁邊便跨著這座茅屋小院。正經用途,這偏院是僕役居所,住著兩男兩女四個僕役與四個衛士,佔去了八間最好的茅屋。張祿前日匆匆而來,便被臨時安置在這不會遇見任何訪客的偏院了。好在秦國官員的僕役都是官署依法度派定的官僕,衛士更不消說得,在鹹陽城都有自己的家宅,官員府中的衛士僕役偏院便只是供輪值交錯時歇息而已。無人居家常住,自然便也整順清幽。張祿在西廂末間住了兩日,除了送飯的使女,竟是連一個人也沒有見著。中間一棵老桑,兩邊三五株胡楊,三面十幾間茅屋,四週一圈沒有門的青石高牆,便是這個院落的全部景致。無論出進,都得經過大黑狗把守的這道門檻,再從府邸門戶進出。這大黑狗生相憨猛整日瞌睡不斷,實則卻精明得緊,誰該進誰該出,全一清二楚臥在門檻前絕不會認錯了人。兩日之間,只要張祿轉悠到距牠三尺處,牠便會從喉嚨裡發出明顯地嗚嗚警告。後來見張祿白日轉悠夜裡也轉悠,卻並無擅自逃跑的模樣,大黑狗便也睜一眼閉一眼了。

  張祿再次漫步門前,猛然卻見大黑狗一長身便站了起來,前爪撐地肅然蹲在了石門內側。張祿正自覺得好笑,便聽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漸漸的清晰起來。「小子好本事!」張祿對著大黑狗一笑,便轉身走了。

  「黑豹。」王稽進得石門便伸手摩挲著大黑狗頭頂,「這段時日無暇盤桓,賞你一根帶肉大骨頭!」說罷便將手中荷葉包一伸,黑豹喉頭發出一聲興奮的呼嚕,一張嘴便叼住了荷葉包。王稽拍拍黑豹頭低聲說了句「去吧,目下不會有事。」黑豹便忽地竄到茅屋後去了。王稽笑吟吟來到西廂最後一間茅屋前便是一拱手:「先生高臥,卻是打擾了。」

  「謁者拜會麼?」茅屋內鼾聲突然終止,木門吱呀開了,散髮寬衣者當頭便是一拱:「張祿怠慢,大人鑒諒也。」

  「先生無須客禮,從容收拾便了,老夫在這廂等先生說話。」說著便回身走到了庭院向陽處的一棵胡楊樹下。此時已有兩個使女從後園石門來到小院,清掃落葉鋪設坐席置案煮茶,片刻間茅屋小院便是一片和煦秋日。待張祿收拾利落出來時,小庭院已經是茶香瀰漫了。自與張祿同路歸來,王稽卻也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端詳這位神秘人物,對面一望,心中便是一個激靈!此人身材高大瘦削,那身苧麻布衣便像挑在一副竹架上晃悠一般;顴骨鋒稜如同懸崖凌空,臉膛卻像寬闊的原野,雖則一片貧瘠的菜色,卻絲毫不給人以寒酸之像;鬍鬚顯然是剃了,一雙細長的眼睛常常瞇縫著,然只要目光一閃,你的心頭便會掠過一道閃電;但是,最令王稽驚悚者,還是此人額頭耳根脖頸處的三道長長的傷疤,縱是光天化日之下,那艷紅欲滴的稜稜疤痕也令人觸目驚心!

  「謁者受驚了?」張祿淡淡一笑,不待王稽做請便逕自入席坐了。

  「上天磨才,老夫徒生感喟也!」王稽歎息一聲卻又笑了,「先生但看老夫堪交,便互稱兄長如何?強如官稱生分也。」「好!」張祿便一拍案,「叨擾王兄,日後自有報答。」王稽便道:「張兄但是真才,便是最好報答了。」張祿笑道:「大梁有言:王兄便視張祿為伊尹,張祿亦斷不使王兄失望。王兄還有疑惑?」王稽便是搖頭一笑:「老夫些許疑惑不打緊,只秦王目下不在鹹陽,卻要勞張兄稍待時日了。」張祿目光驟然一閃:「秦王多有疑慮,在下只聽王兄安置便了。」王稽連忙道:「張兄差矣!秦王原是北上巡視去了。」張祿搖頭一笑:「秦國正在微妙傾軋之時,秦王焉能脫離中樞?王兄卻是小瞧張祿了。」王稽略一思忖便道:「老夫智拙,只問張兄一句:可耐得些許寂寞?」張祿笑道:「王兄割捨得這座小偏院,那隻大黑狗,在下便做太公望了。」「太公望?張兄好耐心了。」王稽叩著石案,「布衣粗食,老夫原是不缺,只是有失敬賢之道了。」張祿便是大笑:「世間萬物,惟獨這賢字難測。譬如我張祿,在位便成無價,不在位便是狗彘不食!何敢當王兄敬賢也?」王稽便是慨然一歎:「大難不死,張兄必有後運也。」

  如此說得一時,天色便黑了下來。王稽便叫來家老部署了一番,將幾個僕役衛士的歇息處全部安置到後園三間茶室,府邸書房之書簡典籍悉數搬運到小偏院,權且做成一個臨時書房;一老僕一使女專門留在偏院照料,單獨在偏院起炊。末了王稽將那隻大黑狗招手叫了過來指點道:「黑豹,張兄住這裡,你守護。他兩人進出自便,其餘任何人不許出入,明白?」黑豹聳聳鼻頭汪的叫了一聲,便蹲在了門檻前發出一陣威嚴的呼嚕聲。張祿不禁笑了:「這小子堪稱狗才,王兄放心便了。」

  一番折騰,直到三更天方才妥當。王稽走了,小偏院書房的燈燭卻一直亮到東方發白。

  從此,張祿便在這一方幽靜的小偏院過起了極其灑脫而又形同囚徒的日子。午後貓進書房便是長夜秉燭,譙樓五鼓方才囫圇睡去,一覺醒來往往便是紅日中天,沐浴用飯之後便在小院中做徘徊遊,唯一的消遣便是與黑豹敘談,直到黑豹在他的絮叨中呼嚕呼嚕地閉上了眼睛,便又貓進了書房。間或王稽來訪,將天下紛紜鹹陽國事說得一時,張祿也只是漫不經心地聽著,近乎從來不予置評,時日一長,王稽便彷彿一個信使,消息一說完便告辭去了。倏忽之間冬去春來,張祿竟是將王稽那兩車書簡反覆讀過了三五遍,一個夏日還將一部錯訛百出的《商君書》抄本重新校訂謄刻了一遍。

  這日王稽又來拜望,進得書房看到整齊碼在書案上的刻工精湛縫綴講究的二十六卷《商君書》時,驚訝得眼睛都直了:「張兄,你這是憑何校訂來著?」張祿笑道:「胸中書庫耳,豈有他哉!」王稽連連驚歎:「呀呀呀,單是這份刻工,便進得鹹陽校書坊也!」張祿不禁一陣大笑:「在下原本書吏,校書坊倒是本業了。」王稽又連連搖手:「哪裡話來,我是覺這校訂本當真天下難得,怕你帶走也!」便反覆指讀評點精華處,直是不忍釋卷。張祿便道:「消磨時光耳耳,原本便是為你校訂,我帶走何用?」王稽大喜,立即吩咐家老從正院拿來一罈老秦酒,又吩咐偏院使女做來兩盆青葵,便與張祿對飲起來。

  王稽說了一個國事消息:穰侯魏冉要親自統率十五萬大軍,越過韓魏兩國,進攻齊國綱壽;華陽君坐鎮督運糧草,涇陽君、高陵君隨軍謀劃,不日出兵。

  「上將軍白起何以不統兵?」張祿第一次對王稽的消息來了興致。

  「白起患病在榻。」

  「穰侯此舉,國人有何議論?」

  「綱壽緊接穰侯封地,國人皆說,四貴意在拓展封地。」

  「秦王可曾敦請白起出戰?」

  「秦王深居簡出,尚無任何動靜。」

  張祿默然思忖良久,突然拍案道:「便請王兄明日晉見秦王,呈上這封書簡。」說罷從身後書架上便拿下一個大拇指般粗細的銅管,雙手遞給了王稽,「去也留也,在此一書了。」

  王稽大是驚訝,接過銅管一看,管頭泥封天衣無縫,直與王宮書房的高明書吏之技巧不相上下,兩個極為古奧的文字清晰地壓在封泥之上,王稽竟是不識!王稽曾做過幾年王宮長史,日每都要處置許多文書,在他的記憶裡,舉薦者替被薦者呈遞書簡,從來都是開口無封的。其中原由,便是秦國法度:舉薦者便是被薦者之擔保,被薦者獲罪,舉薦者連坐追究!惟其如此,舉薦者與被薦者便是利害相連形同一體,被薦者要上書秦王,舉薦者便肯定要過目書簡,從來不會有舉薦者為被薦者呈送一件密封文書,且還要專門秘送!

  「上書何事,張兄可否見告?」王稽掌中掂著泥封銅管,不禁便有些難堪。

  「惟其密封,王兄可得周全。」張祿只是淡淡一笑。

  王稽心中一動:「張兄有說辭?」

  張祿一字一頓道:「此人身無定名,行跡不測,臣唯謁者耳。」

  「妙!」王稽拍掌大笑,「謁者原本便是信使,妙!老夫便如此說了。」

  次日清晨,王稽便帶著一個百人騎士隊押送著一車文書出了鹹陽,正午時分便到了離宮。屬下文吏去向長史交割文書,王稽便來離宮書房晉見秦昭王。將張祿情形說完,王稽便將那個泥封銅管雙手呈上。秦昭王接過銅管打量著泥封道:「這是你的封印?」王稽連忙道:「此書為張祿原封,印鑒老臣不識,唯託老臣轉呈也。」秦昭王便道:「張祿乃你舉薦,你竟做此等盲呈?」王稽肅然道:「此人身無定名,行跡不測,老臣唯做一謁者耳。」秦昭王不禁笑了:「你原本便是謁者,難為你竟有說辭。啟封了。」王稽接過銅管利落啟開封泥,抽出管中一卷羊皮紙呈過,秦昭王展開瀏覽一遍,丟給王稽便道:「你自看了。」王稽從書案上拿起羊皮紙,便覺有些不妙,飛快瀏覽,竟是觸目驚心:

  布衣張祿頓首:權臣擅行徵發,秦危如累卵!五步之內,便有太阿,王何其盲乎?秦得張祿則安,然臣之長策不可以書傳也。但得面陳,一語無效,請伏斧質!良醫知人生死,聖主明於成敗。若張祿之言可為,秦可行而利國。張祿之言不可為,久留秦地無為也。士行有節,不遇而去。張祿閒居年餘待王,無愧秦國也。王若無睹危局,張祿自去也。

  王稽也曾讀過無數名士書簡,如此上書卻是聞所未聞!當頭便是危言聳聽,接著便是誇大其辭,再後更是以才具要挾,赤裸裸要逼秦王用他,不用便去。如此路數,當真匪夷所思!難怪秦王面色陰沉,給他丟了過來。王稽愈想愈怕,額頭汗水竟是涔涔而下,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謁者以為如何?」

  「荒,荒誕絕倫!此人,當治罪!」

  「當治何罪?」

  王稽一時語塞,卻陡然憋出一句,「容老臣詳查律法,後告我王。」

  突然之間,秦昭王卻是哈哈大笑:「王稽啊王稽,你也當真只是個謁者了。」笑聲尚在迴盪,卻又突然壓低了聲音,「明日午後,傳車載張祿入離宮。」王稽心思竟是回轉不過,愣怔得一陣方才木然點頭:「老臣,遵命!」抬起頭來還想再問兩句,秦昭王卻已經不在書房了。

  王稽出得書房,正逢文吏在廊下等候,稟報說已經將回運文書裝載妥當。王稽只一揮手說聲走,便逕自匆匆出宮登上軺車去了。回到鹹陽府邸,王稽飯也沒吃便急匆匆來到小偏院,對著正在院中徘徊遊的張祿當頭便是一句:「張兄做得好事!」犀利的目光一閃,張祿便是一陣大笑:「好!秦王果然明銳!」「明銳?」王稽驚訝道,「你卻如何知道了?」張祿更是笑不可遏:「王兄臉色便是王詔,豈有他哉!」王稽不禁沮喪地搖搖頭:「看來,老夫當真只能做個謁者了。」張祿肅然便是一個長躬:「笑談耳耳,王兄何當如此?張祿也是正自忐忑也。王兄但看,我已準備離秦了。」說罷拉著王稽便進了茅屋書房,卻見三開間書房內已經是收拾整齊,書案正中孤零零擺著一片竹簡,卻是四個大字——張祿去也。

  王稽不禁驚愕道:「我既回來,張兄便可當面告辭。我若不回,你不知消息便不會走。留這竹簡何用?」張祿笑道:「秦王若棄我,王兄今日必不來見我,張祿何須守株待兔?」「且慢!」王稽更是疑惑:「你如何料定老夫今晚不來,便是秦王見棄了?」張祿道:「王兄長於事而短於理。秦王見棄,兄便難堪,須謀劃得一個由頭來與我周旋了。」王稽不禁笑道:「縱然如此,你夜晚如何出得這座院落?黑豹可是神異也。」張祿哈哈大笑:「神異者通靈,黑豹與我已經是神交知己了!」說罷一聲輕柔的呼哨,黑豹便忽地竄了進來蹲在張祿腳下,張祿將書房門邊一個包袱挎在黑豹脖子上又一聲呼哨,黑豹便又忽地竄了出去,對王稽竟是看也沒看一眼。王稽不禁大是驚歎,嘖嘖連聲滿面通紅,卻是沒有一句說辭。

  次日拂曉,一輛密封的篷車轔轔出了謁者府邸,車前插著一面六尺高的黑色三角大旗,旗面上兩個顯眼的大白字——傳車。車出中門,一隊在府門前整肅列隊的鐵甲騎士立即分成三列,左右後三面護衛著傳車隆隆去了。傳車者,運送王宮機密文書之專用車輛也,歸屬謁者管轄。秦法有定:傳車上道,凡官民車馬均須迴避於十丈之外,但有衝撞當場格殺!以實情而論,謁者護送尋常文書並不打出「傳車」旗號,只在護送特急羽書詔書或兵符印鑒等公器時才出動傳車。今日傳車一駛上大街,便直向鹹陽南門而去。

  秋霜晨霧瀰漫了關中原野,傳車馬隊一過渭水白石橋便是飛車奔馬,半個時辰便到了離宮地界。駐守外圍的軍營驗過王稽的謁者金令箭,傳車馬隊便直入園囿禁地抵達城堡大門,金令箭再度勘驗,城堡石門隆隆洞開,傳車馬隊便進了離宮中央庭院。依照王宮法度,謁者傳車徑直駛到了一座防守森嚴的偏殿廊下。這座偏殿背後是一片獨立庭院,庭院中央便是離宮中樞——國君書房。偏殿與國君書房之間,有一條大約兩箭之地的秘密通道。謁者傳車一到偏殿廊下,傳車便從專門車道駛入殿門,謁者隨車向職掌機密的長史或內侍總管清點交接密件,之後謁者傳車便立即退出偏殿,裝載回程文書後出宮。

  傳車駛進偏殿,便有內侍總管迎了過來。王稽親自打開了密封車廂的木門,伸手做一請禮,便有一個通體黑衣頭戴面罩高大瘦削的人下了車。白髮蒼蒼的內侍總管也不說話,只是伸手一請,便轉身走了。黑衣人向王稽一拱手,也跟著去了。

  偏殿走得三十餘步,黑衣人便隨老內侍身影拐進了西側一道石門,眼前頓時一片幽暗。藉著遠遠間隔的銅人風燈,可以看出這是一條用黑色粗織布帷幔密封起來的長長隧道。一入幽暗隧道,老內侍便是一聲恰恰能使身後之人聽清的宣呼:「進入永巷,禁聲快步!」便疾步匆匆地頭前行走了。黑衣人卻是不緊不慢地走著,打量著與銅人風燈交錯間隔的隱在幽暗處的矛戈甲士,不時粗重地歎息一聲。

  走得兩百餘步,便見前面一片燈光,兩扇高大的石門恰恰吞住了悠長的永巷。石門前燈光下佇立著一個玉冠長鬚的中年人,兩側肅立著四名帶劍衛士與四名少年內侍。老內侍側身布壁站立,便是一聲高呼:「秦王在前,大禮參拜!」

  突然,遙遙跟隨的黑衣人卻是一陣大笑:「秦國只有太后穰侯,何有秦王?」聲音轟嗡迴響,竟是鼓人耳膜!老內侍愕然變色,回身便是一聲怒喝:「卑賤布衣!安得如此狂狷!」黑衣人卻是悠然一笑:「天下皆知,何獨秦人掩耳盜鈴乎?」老內侍正要發作,卻見玉冠長鬚中年人從石門前快步走來,當頭便是深深一躬:「嬴稷恭迎先生。」黑衣人也是從容一躬:「布衣之身,何敢勞動秦王?」秦昭王道:「先生今日只做嬴稷座上嘉賓,無執臣民之禮,先生毋得拘泥。請!」黑衣人坦然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一拱手便頭前舉步了。兩廂內侍衛士竟看得目瞪口呆。秦昭王對著老內侍低聲吩咐道:「關閉永巷。不許任何鹹陽來人進入離宮。」說罷轉身便去了。身後老內侍伸手一拍石門旁機關,兩扇厚重的石門便隆隆關閉了。

  進得石門,便見幾抹秋陽從厚重的帷幕縫隙灑落在厚厚的紅氈上,更是顯得一片幽暗。秦昭王前行領道,穿過一道闊大的木屏風,便見竹簡書架倚牆環立,書架前劍架上一口銅銹班駁的青銅古劍,中央一張長大的書幾上堆著小山一般的竹簡,書幾前便是一張坐榻。整體看去,簡約凝重中瀰漫出一種肅穆幽靜。

  秦昭王笑道:「這是離宮書房,等閒無人進來,先生盡可灑脫了。」說罷走到座榻前大袖一掃,回身對著黑衣人肅然一躬,「嬴稷掃榻,先生請入座。」黑衣人坦然入座,竟無片言謙讓。秦昭王又是深深一躬:「敢問先生,何以稱呼為當?」黑衣人道:「權做張祿也。」秦昭王便道:「敢請先生摘去面紗,真面目以對可否?」張祿道:「客不驚主,無顏以猙獰示人,尚請鑒諒也。」秦昭王拱手做禮道:「先生既知秦國無王,何以教我?」張祿卻漫不經心地掃視著書房,口中只是唔唔的漫應著。秦昭王便是深深一躬:「先生既斷秦國危局,便當為嬴稷指路。」張祿卻依舊掃視書屋,只唔唔漫應著。秦昭王片刻沉默,便是一聲歎息。張祿注視著壁上那副《大秦兆域圖》,也是一聲歎息卻又是默默無言。倏忽之間,秦昭王熱淚盈眶伏地叩頭道:「先生果真以為嬴稷不堪指點麼?」愣怔之間,張祿連忙離榻跪倒眼中含淚道:「秦王拜一布衣,便見挽救危局之誠也。君上請起,范雎願披肝瀝膽以傾肺腑!」說罷一把扯掉面罩,「在下本是大梁范雎,身經生死危難入秦,不敢相瞞君上!」

  一瞥那三道暗紅色的粗長疤痕,秦昭王竟是一聲感喟悚然動容:「辱士若此,曠世未聞也!天道昭昭,嬴稷若不能洗雪先生之奇恥大辱,枉為秦王也!」

  此話出自秦昭王之口,不啻君王明誓復仇之驚雷!范雎頓時心如潮湧,撲地拜倒一聲哽咽,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秦昭王扶起范雎肅然正色道:「秦國危局,足下大仇,全在先生謀劃之間也。嬴稷但得大謀,先生與我便是榮辱與共也!」說罷轉身一揮手,便有一名侍女捧著茶具輕盈飄進,在旁邊案上煮茶了。須臾茶汁斟來,秦昭王親手捧給范雎一盅,兩人飲得片刻,便都平靜了下來。

  秋日苦短,倏忽便是日暮日出。帷幕遮掩的幽暗書房裡,秦昭王與范雎不知疲倦地一瀉千里而去,竟不知幾多時光。待出得書房,范雎竟是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內侍來扶,他卻已經是鼾聲大起了。秦昭王正自大笑,卻也是呼嚕一聲便臥在了紅氈之上。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35 AM

第二節 鹹陽冬雷起宮廷


  入冬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落下時,東討大軍班師了。

  與以往班師一樣,主力大軍一入關便回歸了藍田大營,等待王命特使專行犒賞,統軍主帥則率領全部將領與六千鐵騎直入鹹陽,代全軍將士行班師大典。按照法度,秦王將率都城群臣郊迎於十里長亭,民眾也會自發地攜帶各種食物湧出城來歡慶勞軍。這便是歷久相傳的「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也是任何出征將士都一心嚮往的班師盛況。然則,所有這一切這一次都沒有發生。當旌旗招展的將士車騎披著紛紛揚揚的雪花隆隆行進到十里郊亭時,只有秦王特使一車當道,當場宣讀秦王詔書:大軍東討,勞師無功,各領軍大將立即回歸藍田大營,待上將軍白起號令,其餘將士官佐一律回歸本署!

  「豈有此理!」統率大軍的穰侯魏冉頓時勃然大怒,「王稽矯詔,給老夫拿下!」

  「穰侯明察,」王稽卻是不卑不亢,「都城咫尺,王印鑿鑿,一個謁者何能矯詔?」

  魏冉略一思忖,便斷然下令:「拿下王稽!華陽君率諸位將軍先歸藍田大營,老夫擇日便來行賞!」華陽君羋戎與領軍大將們一陣愣怔顧盼,終於回身策馬去了。魏冉的臉色陰沉得可怕,「高陵君涇陽君各率三千鐵騎,隨老夫入鹹陽,但有攔阻,聽老夫號令行事!」原本駕著戰車準備堂皇接受盛大儀典的高陵君與涇陽君,此時卻是游移不定,竟吭哧著不敢奉命。魏冉頓時暴怒大喝:「如此懦弱成何體統!老夫唯清君側,爾等不從便去!」高陵君涇陽君相互看得一眼,答應一聲「遵命!」便各自一揮令旗駕著戰車隆隆分開。魏冉腳下狠狠一跺:「號角齊鳴!飛車入城!」中軍司馬令旗一劈,牛角號驟然大起,魏冉的六馬大型戰車隆隆驚雷般當先衝出,左右各三千鐵騎展開,巨大的煙塵激盪著飛揚的雪花,風馳電掣般捲向鹹陽。

  巍峨的鹹陽在初冬的風雪中一片朦朧。當煙塵風暴捲過寬闊的渭水白石橋撲到鹹陽南門時,魏冉不禁驚愕了——鹹陽城頭旌旗密佈,各式弩弓在女牆剁口連綿閃爍,中央箭樓赫然排列著二十多架大型連發機弩;城下一字排開二百多輛戰車,洞開的三座城門中赫然閃現著猙獰的塞門刀車;戰車之後便是兩個列於城門兩側的步戰方陣,一看氣勢便是最精銳的秦軍銳士;戰車之後的兩個方陣之間,卻是兩個鐵騎百人隊簇擁著的一員大將與一位生疏文臣。

  魏冉久做丞相,深知鹹陽城防天下第一,但有準備,休說自己這六千鐵騎,便是十萬大軍也奈何不得這座金城湯池。驟然之間魏冉大急,不及細想便從兵車上站起來一聲大喝:「蒙驁!你要反叛麼?」蒙驁未及說話,便聞一陣大笑,那位生疏文臣揚鞭直指:「穰侯何其滑稽也!此話本當我等問你,你倒反客為主也!」

  「你是何人?敢對老夫無禮!」頃刻之間,魏冉便冷靜了下來。

  「稟報穰侯,」大將蒙驁在馬上一拱手,「此乃新任國正監、勞軍特使張祿大人。」

  魏冉心頭驀然一閃,廷尉乃重臣要職,沒有他的「舉薦」秦王竟敢突然任命,分明便是朝局有了突然變化,當此之際,進入鹹陽才是第一要務。心念及此,魏冉便是一聲冷笑,「好個廷尉,如此勞軍麼?」

  「敢問穰侯,私捕特使、鐵騎壓城、視君命如同兒戲,天下可有如此班師了?」對面張祿卻也是一聲冷笑。

  「太后有法:國政但奉本相之令!」魏冉聲色俱厲,「王稽詔書未辨真假,分明有人要挾秦王亂國,老夫自要緊急還都!」

  「穰侯大謬也!」張祿揚鞭又一指,「秦法刻於太廟,懸於國門,幾曾有太后私法?穰侯若不立即開釋秦王特使,便是謀逆大罪!」

  魏冉面色鐵青,向後一揮手:「放了王稽。」轉身便厲聲一喝,「張祿!老夫要還都面君,你敢阻攔,便是亂國大罪!」

  「穰侯差矣!」張祿高聲道,「未奉君命,豈能私帶鐵騎入都?六千鐵騎渭橋南紮營,穰侯自可還都面君也!」

  魏冉氣得嘴唇瑟瑟發抖,卻是無可奈何,片刻思忖間冷笑道:「好,老夫回頭再與你理論。」轉身高聲下令,「高陵君率鐵騎橋南紮營!涇陽君並幕府人馬隨老夫入城!」高陵君愣怔片刻,終於劈下令旗,率領六千鐵騎向身後渭橋退去,魏冉身邊便只留下了中軍幕府的護衛並一班司馬與涇陽君護衛隨從等,總共大約千餘人。

  及至高陵君鐵騎退過渭水大橋,便見蒙驁一劈令旗高聲一喝:「南門通道開啟!」頃刻間車聲隆隆馬蹄沓沓,兵車刀車騎士俱各兩列,一條直通城門的大道豁然便在眼前。魏冉二話不說,腳下一跺,六馬兵車便轟隆隆飛馳進城了。

  丞相府在王宮正南最寬闊的長陽街東側,距王宮南門不過兩箭之地,原是少有的顯赫地段。兵車一路駛來,魏冉便覺今日長陽街大是異常。這長陽街雖無國人商市,高車駿馬卻是最多,尋常時日無論嚴冬酷暑夜半更深,都有朝臣車馬與諸般吏員從這裡穿梭般進出王宮,一日十二個時辰,絕無車馬銷聲匿跡之時。然則今日,除了漫天飛揚的雪花冰涼撲面,長陽街竟空曠得深山幽谷一般。透過朦朧雪霧,依稀可見王宮南大門也關閉了,灰色的宮城箭樓下兩片黑濛濛長矛叢林觸目驚心。顯然,丞相府通向王宮的寬闊大道已經被封閉了。剛回到府中家老便來稟報,說護衛軍兵已經換了另外一個千人隊,府中幾位主要屬官也好幾日不來理事了,府中楚人子弟也逃亡了一百多人。魏冉聽得怒火中燒,然畢竟已經明白了事態的峻迫,急切間一時無對,只在廳中焦躁轉悠。

  「穰侯當立即面君,扭轉危局。」涇陽君終於第一次開口了。

  「不行。」魏冉已經冷靜了下來,揮手讓一班吏員僕役退下,「嬴稷已經與老夫擺開了架勢,勝負不見分曉,他便不會出面。這小子有耐性,老夫太曉得了。」

  涇陽君低聲道:「我一路想來,那個張祿機斷利口,定然是突變主謀!」

  「有何手段便說。」魏冉知道涇陽君曾執掌黑冰台,心下頓時一亮。

  「除卻張祿,釜底抽薪!」

  「若行暗殺,便須一擊成功!否則,便連迴旋餘地也沒有了。」

  「除非張祿當真有上天庇護,否則斷無不成!」

  「有此手段,老夫便是奇正相輔。你出奇,老夫出正。」

  「穰侯是說,聯手武安君?」

  「然也。」魏冉步履從容地轉悠著,「數十年來,老夫鼎力扶持白起,與之情意篤厚。白起出面,秦國大軍便堅如磐石。只要嬴稷不能動用大軍壓我,老夫縱讓出些許權力,我等也還是大局底定。你以為如何?」

  「大是!」涇陽君欣然拍掌,「武安君素有擔待,四十萬大軍奉若戰神。他要面君論理,秦王不見也得見。只是,武安君此次不隨穰侯東討,卻有些蹊蹺。」

  「這便是你不知白起也。」魏冉篤定地笑了,「白起不征綱壽,原是政見不同也。當年胡傷攻趙,白起與老夫亦有歧見,然則並未損及老夫與白起之情誼,至今一樣。從秦國大局說,白起歷來明白說話,認為老夫與其聯手征戰最為得力!可是了?」

  「有理!」涇陽君急迫道,「那便事不宜遲,今夜立即兩面動手,我這便回府!」

  「好!你先走,片刻後老夫出車。」

  涇陽君匆匆去了。等得大半個時辰,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庭院中已經是白茫茫一片,魏冉才吩咐備車出門。駛過空曠的車馬場進入長陽街南拐,再過得兩條小巷便是武安君府邸了。石板路面已經有了兩三寸厚的積雪,轔轔軺車竟變得悄無聲息,片刻便駛到了長陽街南口,卻有一隊長矛甲士赫然橫在當街,喝令軺車退回!魏冉頓時大怒,老夫穰侯開府丞相也!何等鼠輩敢攔截老夫!對面一員帶劍將軍卻高聲回道,奉命定街,王宮外長陽街非國君詔書夜不放行!魏冉大急,霍然從軺車站起鏘鏘抽出腰間古劍,這是宣太后親賜王劍,老夫有生殺予奪之權!誰敢攔阻?衝將過去!

  誰知話音未落,對面將軍已經一聲大喝,結陣抗車!便見一排粗大的鹿砦在飛雪中轟隆隆拉開,一片黑色盾牌便橫在了鹿砦之後,長矛森森然伸出堪堪封住了街口。魏冉不乏戰陣閱歷,一看速度陣勢,便知這是秦軍步戰主力銳士,而不是鹹陽城防軍,此等結陣休說一輛軺車,便是一輛兵車也是徒然碰壁。魏冉頓時心下冰涼,秦軍主力入都,非上將軍持秦王兵符不能調遣,莫非白起已經被嬴稷拉了過去?抑或連白起兵權也被剝奪了?當此非常之期,只有忍耐一時了。心念及此,魏冉一跺腳,回車!軺車便原地一個轉彎折回了丞相府。

  此時的武安君府邸卻是一片靜謐,惟獨書房窗欞的燈光映出白起與范雎的身影。

  離宮三日,范雎為秦昭王推出的第一謀便是「固幹削枝,鞏固王權」。范雎詳盡剖析了秦國變法歷史,陳述了「法度以王權最高,王權不行,法度必亂,法度亂則新法必亡」的法家學說,一針見血地下了斷語:以目下四貴分權、政出多門、多頭治國的亂象,秦國非但根本無法凝聚國力與趙國抗衡,且有迫在眉睫的內亂危機!秦昭王固憂國事,但要說內亂危機迫在眉睫,便覺得范雎未免危言聳聽,雖則沒有明說,但嘴角的那一絲笑容范雎卻看得清楚。范雎見事明快透徹,語氣頓時激烈:「綱壽之戰若大勝而歸,穰侯威勢更增,加之封地由虛變實而尾大不掉,秦王親政便遙遙無期!綱壽之戰若一無所獲,穰侯四貴便必然聯結武安君固勢,而致秦王不能依法追究其戰敗罪責!戰敗不能處罪,實封不能逆轉,秦法必然打滑,秦政便必然迅速向舊制復辟!如此蛻變,不過十餘年,秦國新法便蕩然無存!其時失地民眾追念新法,新軍將士多為平民子弟,焉能不對貴胄擴地視若仇讎?但有一軍不平,上下必然分崩離析。若山東六國趁勢而來,秦國豈能不一朝覆亡!如此危局,秦王若以為尚不當迫在眉睫,便是無可救藥也,范雎自當告辭!」

  這番話透徹犀利,秦昭王頓時悚然一身冷汗,拱手便道:「先生之意嬴稷盡知,只是在等待一個良才輔弼,等待一個妥當時機。如今有了先生,便是選擇時機了。」

  「目下便是最好時機。范雎惟恐錯過,方敢冒昧上書。」

  「先生是說,四貴班師之時?」

  「正是。」范雎一點頭,「綱壽之戰,穰侯敗於齊國田單,喪師三萬,未得寸土。當此之際,正是罷黜權臣之良機。一旦錯過,悔之晚矣!」

  「只是,」秦昭王猶豫沉吟著,「武安君與穰侯篤厚,穰侯尚有常執兵符,鹹陽內史又是高陵君部屬,而王宮只有三千禁軍,急切間從何著手?」

  「秦王見事差矣!」范雎竟是痛下針砭,「在下閒居鹹陽年餘,對秦國朝局處處留心,可明白斷定:武安君朋而不黨,絕以大局為重;穰侯雖握重權,然見事遲滯;其餘三君雖各有實職,然則才具平庸。只要秦王痛下決心,一切有范雎謀劃。冬雷之後,秦王但朝會親政便了!」接著,范雎便將自己的謀劃和盤托出,一口氣竟說了半個時辰。

  「好!」秦昭王慨然拍案,「先生放手去做,縱然功敗垂成,嬴稷無怨無悔!」

  范雎肅然便是一個長躬:「秦王明斷如斯,大事若敗,天道安在哉!」

  依照范雎之謀劃,秦昭王立即頒布了一道詔書:拜張祿為客卿,受中大夫爵祿,暫署國正監,查究權臣不法情事。這一番安排卻是大有講究:秦法要害之一,便是無功不得受爵任官。客卿為外來名士之虛職,能否留秦任官,全在領事之後的功過而論,所以客卿之職不會引起任何波瀾。中大夫爵祿,只是一個臨時待遇,更不會引人注目。暫署國正監,卻是給了范雎一個大大的實權。國正監在秦國乃是職掌監察的大臣,幾可無事不涉。恰恰在宣太后死後,國正監一直空缺,對大臣的查究彈劾便由該署屬官稟報丞相府直接指派屬員處置,實際便是穰侯魏冉兼領監察大權。范雎領國正監,便可以查究不法之名進出各方官署。而追加一句「查究權臣不法情事」,則是向朝野宣示一種態勢:秦王要依法整肅國政了,重在整治權臣不法,而不是舉朝動盪。

  便是如此一個絕非顯赫的職位,范雎立即開始了環環緊扣的鋪排。

  第一步,范雎徑直拜會武安君白起。

  武安君府邸坐落在王宮東南一條最是尋常不過的街巷。不算寬闊也不算窄小,不當通衢也不算僻背,恰在國人坊區與王宮官署街區之間,門前長街常有市人車馬絡繹不絕,誰也不因為這裡有赫赫武安君府邸而不敢涉足。府邸門前的車馬場很小,車馬也很少,六開間門廳雖然寬闊雄峻,但卻只站了四名甲士,便頓時顯得空曠冷清。依白起之官爵威名,尋常人等很難相信這便是威震天下的武安君府。當單馬軺車孤零零停在小小車馬場時,范雎不禁笑了,眼前的一切都確鑿無誤地證實了,他對白起的揣摩沒有錯。

  走進這座外表極其尋常的府邸,范雎卻又被一種奇特的風貌深深震撼了。

  跨過門廳,迎面便是一座高大的藍田白玉影壁,中間交叉鑲進了一張秦軍鐵盾與一口重型長劍,白石黑鐵,簡潔威猛得令人心頭一震。繞過影壁便是寬敞簡樸的庭院,一色青石條鋪地,無石無水無竹無草,只有北面六級台階上的八開間正廳威嚴如同廟宇般矗立著,門額正中鑲嵌著四個斗大的銅字——秦軍幕府,門廊下兩排長矛甲士挺身肅立如同石俑,竟是比伏地大門的衛士多了幾倍!繞過幕府正廳便是第二進,面前卻是空蕩蕩一片沙土庭院,也是石水竹草樹全無,儼然一個小小校軍場。庭院東側是六排兵器架,分別掛著趙、齊、魏、楚、燕、韓六方大字木牌,各色兵器插得滿蕩蕩一無空隙。兵器架後便是兩排長長的石條凳。西側是一長排無字兵器架。這座兵器架旁立了一根粗大的木樁,樁上掛著一幅黑色精鐵甲冑。

  「足下何人?」一個渾厚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范雎驀然回身,便見一人從「校軍場」北面石牆中間的一道石門中走出,一身本色苧麻布衣,腰勒大板牛皮帶,無髮光頭銳利得像一支長矛!此人只往庭院一站,一片肅殺便在這冰冷生硬的庭院中瀰漫開來。

  「客卿國正監張祿,參見武安君。」范雎立即便是一躬。

  「國正監卻有何事?」白起沒有還禮,只冷冰冰一句問話。

  「奉秦王之命,受彈劾之書,查閼與戰敗之情。」

  「既是國事,請入正廳說話。」白起一擺手,便逕自穿過「校軍場」向幕府大廳去了。范雎也不說話,只跟著進了廳堂。

  這幕府正廳卻也奇特,一色的青石板地面青石長案,彷彿進了一個冰冷的石窟。青石長案後的大牆上是一面可牆大的「秦」字中軍大旗,碩大的青銅旗槍熠熠生光。對面大牆上則是一幅極大的羊皮大圖——天下軍爭圖。旗下一座劍架,橫置著一口秦王金鞘鎮秦劍。右側牆下一方石案,檯面銅架上插著一面黑色金絲邊令旗,旁置大銅匣上有兩個紅色大字——兵符。左側牆下是一排書架,擺滿了各式成卷的黃舊竹簡。

  「武安君大有武道氣象,在下欽佩之至也!」范雎不禁便是一聲由衷讚歎。

  「請入座。」白起一指帥案西側的石案,自己也席地坐在了對面的偏案,便是一臉冷漠地看著范雎,靜候他發問。

  范雎微笑中卻是突兀一問:「武安君可是墨家院外弟子?」

  「入得廳堂,但言國事,恕白起無可奉告。」

  雖依舊冷漠,范雎卻分明看見了白起目光中火焰閃爍,便從容笑道:「有朝臣上書彈劾:武安君輕發閼與之戰,而致秦軍大敗,武安君卻做何說?」

  白起驟然一陣愣怔,卻又是冷冰冰道:「如此責難,夫復何言?」

  范雎也是正色凜然:「同有朝臣上書:穰侯兩次輕啟戰端,閼與之戰喪師八萬,綱壽之戰喪師三萬寸土未得,實為大秦百年未見之國恥,當依法治罪。武安君職掌兵權武事,縱未統兵出戰,亦當有所預聞,卻做何等解說?」

  白起默然良久,便是一聲歎息:「天意也!白起何說?若秦王認同此說,白起領罪。」

  「武安君差矣!」范雎肅然道,「秦為法治之邦。法不阿貴,乃商君新法之精要。武安君雖則與穰侯篤厚,然豈能以私情亂法,致使新法毀於一旦乎?君乃大秦柱石,稟性剛正而潔身自好,此朝野皆知也。然則,君私情太重,私義過甚,明知兩戰不可而不據理力爭,卻只保得一己『不為錯戰』之名也!事後依法查究,君又寧替他人背負罪責而不思法度公正,藏匿罪臣而徒亂法度。大臣若皆武安君者,秦國豈有護法之忠烈?秦法豈能綿延相續?在下雖職微言輕,然職責所在,卻為武安君汗顏也!」

  這番話卻是正氣凜然一擊而中要害,白起頓時面色脹紅。自入軍旅直到一路做到上將軍武安君高位,白起從來沒有被任何人如此正面指斥過。白起坦蕩剛直,雖則在戰場機謀百出無可匹敵,然在朝局官場卻是拙於應對。兵家之事,白起歷來傲視當世,不屑與任何人比肩,也從來以為,兵家恥辱永遠都不會落到自己頭上。然則目下這位張祿說得恰恰卻是兵家之事上自己的錯失,且牽涉出如此深刻的一番道理,竟是無法辯駁。細細想來,這個國正監說得全然在理,護法護國,便得如商君一般「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若自己一般,對穰侯輕啟戰端有異議,便只是稱病不帥,對穰侯更改封地之法有異議,便只是婉言辭謝實封,僅此而已,委實令人汗顏!

  心念及此,白起肅然拱手道:「先生之意,該當如何?」

  「力挽狂瀾,鐵心護法!」

  「護法護國,白起義不容辭也。」白起目光一閃,大手輕叩著青石大案,「然則整肅朝局回歸法治,須得秦王定奪,而後統為謀劃方可為之。」

  「秦王密詔在此。武安君奉詔。」范雎利落脫去外面黑色棉袍,再剝下苧麻夾袍,顯出貼身本色短布衣,一把擄下短布衣翻過,便見赫然三排暗紅色大字——國正監奉本王詔令行事,武安君中流砥柱,一力助之!衣襟處便是一方鮮紅的朱文秦篆大印。

  白起久為大將,日每處置機密,又曾親歷秦武王卒死之動盪危局,對非常之期的非常做法與王室種種密詔方式自是瞭如指掌,一見密詔便知是秦昭王手書,立即明白了面前這個破相客卿必是一個神奇人物,事先與秦王必定已經謀劃妥當了。驟然之間,白起幾個月以來的鬱悶一掃而去,便是肅然一拜:「白起謹受命!」雙手接過血詔便霍然起身,「先生但謀,白起但做便是!」

  就這樣,范雎與白起派出的中軍司馬一道,當天夜裡便對鹹陽城防做了一番大調換:原駐鹹陽城內的兩步軍連夜開出,移駐章台宮外圍營地;天亮之前,蒙驁率領的藍田大營三萬主力步騎已經開到,南門渭橋外駐紮一萬鐵騎,兩萬精銳步軍入城;城內要津、權臣府邸以及官署護衛,全數由蒙驁統轄!與此同時,白起密令大將王陵統率藍田大營駐軍,非國君詔書兵符俱來,任何人不得調動一兵一卒;班師大軍但入大營,立即回歸原定部屬,不得擅出。范雎則進出各元老府邸,一一宣示穰侯兵敗與秦王重整法制的詔令,穩定了一班被「四貴」長期冷落的元老大臣。與此同時,范雎又以鹹陽內史名義在城中張掛告示,曉諭國人並山東商旅毋以鹹陽換防而生恐慌,秦國大勢穩定法制巋然,國人各安生計便是。如此這般,及至魏冉班師之日,鹹陽城已經是今非昔比了。

  范雎見事極快,一俟魏冉進入鹹陽府邸,便立即再度拜會武安君白起,請白起閉門稱病謝絕一切拜訪。白起原本已經做好了挺身而出支撐秦王整肅朝局法制的準備,范雎一說,竟是大覺突兀,不禁臉色便是一沉,國正監此話何意?信不得白起?

  「武安君言重了。」范雎笑道,「此事乃秦王之意,在下亦表贊同,然卻並非奉命強求,提醒耳耳,武安君自己掂量便是。」

  「先生言猶未盡,明說便了。」

  「其一,秦王知武安君與太后、穰侯情非尋常。」范雎卻是真誠坦然,「太后呵護武安君如血肉同胞,穰侯支撐武安君堪稱不遺餘力。惟其如此,武安君對穰侯退讓,秦王不以為非,反贊武安君有名士之風。今武安君以大義為重,底定秦國大局,秦王已是深為欣然也。以武安君之篤厚重交,若穰侯親來或密使前來,非但左右為難,且徒引日後事端。與其如此,何如繼續稱病?此秦王苦心也,武安君或可體諒。」

  白起默然,良久一聲喟歎:「知我者,秦王也。」

  「再則,在下以為:武安君不善人際之縱橫捭闔,但有一舉錯失,穰侯四貴便可能死拖武安君下水;屆時非但武安君大節有損,更有甚者,大秦失卻戰神長城,豈不令老秦人痛哉!」

  「好!」白起拍案,「但依先生便了。」

  「謝過武安君。」范雎一個長躬,「但有上將軍坐鎮,破面之事,我這客卿來做!」

  范雎軺車尚未駛出車馬場,便聽隆隆聲響,身後武安君府邸的大門已經關閉了。范雎心下一陣輕鬆,便對馭手一聲吩咐:「去蒙驁幕府。」馭手馬韁一抖,軺車便在積雪中無聲地駛上了長街。

  便在軺車堪堪拐過一個街角時,一團白影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驟然凌空飛來!一聲短促的悶嚎,武士馭手已經橫身倒臥在了車轅上。范雎尚正沉浸在緊張思緒之中,聞聲便是一個激靈,不及思索便是縮身一滾,尚未滾出車廂,肩上便被快如閃電般的長劍刺中!重重跌落雪地,那口長劍已帶著勁急的風聲凌空壓來。便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卻聞一聲大吼,一個黑影驟然從街角滾了過來,抱住了白影便在雪地上翻滾起來。范雎掙扎站起,扶著軺車便是嘶聲大喊:「有刺客!有刺客——!」兩聲方落,便聞定街甲士的沉重腳步如隆隆沉雷般碾來。然則便在此時,卻又聞一聲悶嚎,那道白影竟是鬼魅般倏忽消失了。

  「壯士!」范雎撲上去便抱住了倒在雪地上的黑影。

  「嘿嘿,大哥——」黑影竟笑著哭了。

  「鄭安平?」范雎不及細想便是一聲大叫,「快!抬進幕府療傷!」

  蒙驁已經聞警而來,立即吩咐軍士將范雎二人抬進幕府救治。軍中醫官一番忙碌,兩人的傷口終於是包紮停當了。范雎的肩頭劍傷距離脖頸要害僅僅只有三四寸,蒙驁看得驚悚不已,立即派飛書急報秦昭王。未及半個時辰,秦昭王便頒下緊急詔令:著蒙驁立即調撥兩個百人鐵騎隊護衛國正監府邸,並遴選四名鐵鷹劍士做隨身護衛!此等詔令在秦國當真是史無前例,蒙驁驟然明白了這個國正監目下之重要及在秦王心中的份量,立即遴選軍士組成衛隊,親自護送范雎回到了府邸。

  雖則帶傷,范雎卻毫無疲惰之像,先將突兀到來的鄭安平安置到一間隱秘居室療傷,而後立即便進了書房,燈光竟一直亮到次日拂曉。午後大雪稍停,范雎軺車便在兩百鐵騎簇擁下隆隆開到了穰侯府邸。

  夜來被甲士逼回,魏冉便立即派出一名心腹幹員喬裝成山東士子密訪白起。誰知武安君府邸卻是所有門戶禁閉,護衛千長只說武安君患有惡疾,太醫奉秦王詔令刻刻侍奉,謝絕見客。幹員回報,魏冉頓時便頹然軟在了坐榻上。目下之勢,惟白起有實力扭轉危局,以白起之絕世威望,縱是不出來為他強硬說話,只要不偏不倚,他魏冉也不會有滅頂之災。然則看鹹陽主力大軍密佈要津的陣勢,若無白起之號令,數十年不握兵符的秦王焉能如此雷厲風行地成功換防?驟然之間,魏冉感到了深深地懊悔。他對白起竟是看得走眼了。閼與之戰分明是自己主謀施行,八萬秦軍主力無一生還,愛兵如子的白起一腔憤懣,宣太后為此羞愧自裁,自己卻連自請貶黜的姿態也沒有,更沒對白起與將士們坦誠請罪;偶然說起,便是哈哈大笑,戰陣搏殺,何無生死也!霸道若此,白起豈不寒心?封地制由虛改實,原本是國之大計,他卻只與「三君」商議而置白起與不顧;白起不領實封,他竟也沒有在意,只將這番舉動看作白起無功不受賞的一貫秉性;綱壽之戰白起拒絕統兵出征,他非但沒有力邀,反倒竊喜自己有了親自統兵大戰的機會,不想卻恰恰遇到個六年抗燕的田單,又是三萬主力戰死;當此之時,以白起之厚重剛烈,何能對自己還存著往昔那份敬重?說到底,自己是將白起看作了一個只知道打仗的「兵癡」,以為官場朝局之事,白起想當然便是以自己馬首是瞻了;畢竟白起是老秦人,自己內心深處也還與白起有著隱隱一絲隔膜,而將出自楚國的「三君」自然視為血肉鐵心,魏冉啊魏冉,你這老楚子何其蠢也!

  正在唏噓感喟之時,涇陽君差人急報:刺殺張祿未遂,請穰侯急謀新策!

  「天意也!」魏冉長歎一聲,便再也不說話了。

  范雎馬隊隆隆到得府車馬場時,宏闊雄峻如城堡般的穰侯府邸在漫天皆白的天地間竟是分外的蕭瑟落寞,廣場沒有車馬如流,門廳沒有甲士斧鉞,只兩側偏門站著兩個霜打了一般的老僕,當真是門可羅雀了。當先吏員一聲高喝:「秦王詔書到——!」足足過了半頓飯辰光,兩丈餘高的銅釘大門才轟隆隆打開。

  與所有權臣府邸不同的是,穰侯魏冉是開府丞相,府邸便是丞相總理國政的官署,氣勢便大是不同。在兩個鐵甲百人隊左右護持下,范雎帶著一隊吏員便昂昂開進了府邸。按照法度,臣子接國君詔書應力所能及的出迎,縱是權臣,也至少當在第二進庭院接詔。但范雎一行走過了頭前兩進屬官官署,竟還是未見魏冉露面。右側書吏便低聲道:「若是自裁,如何是好?」范雎便是悠然一笑:「莫慌,秦國沒那般鴻運。」說話間堪堪進入第三進國政堂,也就是丞相處置國務的正式官署,便見九級高階之上堂前門廳之下,孤零零佇立著一個白髮蒼蒼的黑衣老人,卻正是穰侯魏冉。書吏一揮手,兩隊甲士便鏗鏘分做兩列,四名鐵鷹劍士卻黑鐵柱般釘在了范雎身後。

  「你便是張祿?」居高臨下地看著肩頭臃腫得穿戴甲冑一般的特使,魏冉不禁便是一聲冷笑。

  「客卿國正監、王命特使張祿。」范雎嘴角溢出一絲揶揄地笑意,「你便是魏冉了?」

  「老夫敢問,客卿可是魏國士子?」

  「然也。隨謁者入秦,從穰侯眼皮下脫身。」

  「當日若是落入老夫之手,今日卻是如何?」

  「法網恢恢,天道蕩蕩。縱是張祿落難,亦當有王祿李祿入秦。穰侯縱無今日,必有明日也。」

  「天意也!」魏冉愣怔片刻,便是一聲粗重地歎息,「秦王如何處置三君?」

  「關外虛封,餘罪另查。」

  「好,嬴稷尚念手足之情。宣詔了。」

  兩名書吏打開竹簡詔書展到范雎面前,范雎高聲念道:「秦王特詔:查穰侯魏冉當國專權,不依法度,多以好惡理政;閼與敗於趙,綱壽敗於齊,使國恥辱;擅改法度,復辟封地;結黨三君,四貴專國;擅自征伐,擴己封地;凡此種種,動搖國本,禍及新法,雖有功與國而不能免其罪責!今罷黜魏冉開府丞相之職,奪穰侯封爵,保留原封地陶邑;詔書頒發之日,著即遷出鹹陽,回封地以為頤養!大秦王嬴稷四十一年冬月。」

  「哼哼,總算還沒殺了老夫!」魏冉狠聲道,「好!老夫來春便走。」

  「不行。」范雎冷冰冰道,「從明日起計,三日後必得離開鹹陽。」

  魏冉驟然暴怒:「豈有此理!老夫高年,雪擁關隘,如何走得?教嬴稷來說話!」

  「人言穰侯橫霸,果如是也。」范雎笑了,「負罪之身尚且如此,可見尋常氣焰了。在下奉勸一句,前輩卻自掂量:大罪在身去職去位,若滯留鹹陽,引得國人朝臣物議洶洶,秦王卻是難保不順乎民意了。」

  一言落點,魏冉頓時默然,良久,一甩大袖便逕自匆匆去了。

  三日之後,一隊長長的車馬在大風雪中出了鹹陽東門。旬日之後從函谷關傳來急報:穰侯財貨輜重牛車千餘輛,多載珠寶黃金絲綢並諸般珍奇,雖王室府庫不能敵,請令定奪!這次范雎卻沒有說話。秦昭王思忖良久,便是一聲歎息:「穰侯喜好財貨,又曾有鎮國大功,讓他去吧。」

  曾是一代雄傑的魏冉便這樣去了。數年之後,魏冉死於封地陶邑,秦昭王便收回陶邑立為一縣。華陽君、高陵君遷出函谷關做了無職世族,涇陽君因刺殺范雎而被處以「遣散部族,關外監守孤居」之刑罰。至此,自宣太后開始的外戚當政在秦國便永遠地銷聲匿跡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3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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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大謀橫空出


  冰消雪開的二月初二,鹹陽宮正殿舉行了隆重的朝會。

  老秦人諺云:「二月二,龍抬頭。」說得是立春、雨水兩節氣一過,龍就會在即將到來的驚蟄時節騰空而起。從周人開始,關中庶民就將二月視為萬物復甦振興的祥和之期,將整個二月叫做「春社」,如同將六月最熱的一段時日叫做「三伏」一般。春社雖非二十四節氣,但卻是周秦老民對歲月流轉的一種獨特概括。春社之期,雨水催生驚蟄而使蒼龍振翼,農人便在這段時日大起「社火」,以歡樂祭祀土地,祭祀從大地騰空的龍神,祈求五穀豐登。惟其如此,一進二月八百里秦川便是一片祥和喜慶,備耕的忙碌與歡騰的社火交相瀰漫在春寒料峭的原野,到處都是熱氣騰騰。

  大朝會在此時舉行,便有著一種深遠的寓意。秦昭王即位四十二年,從來沒有在二月舉行過隆重的開春朝會。因由只有一個,宣太后與穰侯攝政,一切國事都在背後實際處置了,以國君為正尊的大型朝會便自然被各種各樣的理由沖淡了遺忘了。去冬一舉廓清朝局,四貴伏法,秦王親政。消息傳開,朝野便是一片歡騰。商鞅之後,老秦人雖然早已不排斥外國人身居高位治國理民,然對於宣太后、穰侯四貴一班裙帶楚人長期秉政畢竟是心有彆扭;宣太后之後穰侯四貴非但沒有還政於秦王,反而對秦國新法動起了手腳,民眾無言,心裡卻都是清清楚楚。如今「楚黨」盡去,秦國上下頓時如釋重負。老秦人竟是根本不關心其中情由及刑罰是否適當等等諸般細節,立即便是彈冠相慶,秦川社火竟鬧騰了個天翻地覆!

  便在這瀰漫朝野的歡慶中,秦昭王率領百官先行出郊祭天,再回歸太廟祭祖,向上天先祖稟報了親政大計。午後未時,兩百餘名大臣整齊聚集在鹹陽宮大殿,舉行四十二年來第一次開春朝會。秦昭王第一次全副袞冕,戴上了黑絲天平冠,佩起了三尺王劍,肅穆地登上了中央王座。

  「參見秦王!」舉殿兩百餘座大臣整齊肅立,一齊長躬做禮。

  「諸臣就座了。」秦昭王一揮大袖在王案前坐定,竟不由自主地向左右瞥了一眼,心中頓時一陣輕鬆。從前無論何種形式議事,王案兩側都有兩個並行座案夾持,使他如坐針氈,如今沒有了,寬闊的王台上只有一張九尺大案威勢赫赫地矗立在中央,全部大臣都在九級白玉台之下。一眼掃過連綿排座的大殿,便如同掃過沉沉廣袤的大秦國土,秦昭王頓時湧起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無法言傳的王權豪情,剎那之間,他幾乎便要迷醉了。

  「諸臣就座。秦王開會——!」司禮大臣一聲宣呼,殿中頓時肅然。

  開會者,朝會開始之發動也。如同宴會要由最尊者「開鼎」啟食一樣,朝會也須得由國君先行宣示宗旨,而後會同議論(會議)決事。司禮大臣的宣呼使秦昭王頓時清醒,他咳嗽一聲道:「諸位大臣:秦國大勢已定,本王親政理國。但得如此,賴上天祐護大秦,使我得大才張祿入秦,一謀定國,廓清大局。今日開春朝會,便是要議定秦國拓展之大謀長策。先生已有初謀,陳述之後合朝決之。」說罷伸手遙遙一個虛扶,「先生請。」

  范雎座席在大殿東區座席的首位,從王座看便是右手第一席,與之遙遙相對者,便是左手第一位的武安君白起。雖然是一個客卿坐了首席,卻沒有任何人驚訝。畢竟客卿只是虛職,座席在首也只是敬賢之道。這個被傳揚得高深莫測的魏國士子究竟有無真才實學?便得看他今日大謀如何。秦昭王話音落點,舉殿目光便齊刷刷聚到了范雎身上。

  「秦王,列位大臣,」范雎從座席站起從容拱手,咬字真切的大梁口音立即便在大殿中迴盪開來,「惠文王之後,武王三年猝死,秦王即位而太后穰侯先後秉政,至今已是四十五年。當此四十五年,秦國開疆拓土,東奪魏國河內,南取楚國南郡,堪稱聲威赫赫。然則,盛名之下,卻是難符。自趙國崛起,秦國便相形見絀,閼與大敗於趙,綱壽再敗於齊。兩次敗戰,堪堪將武安君百戰之功勳消於無形。目下秦趙抗衡之勢已成定局,秦國卻是疲惰乏力,廟堂無長策大謀,大軍無戰勝之功,朝臣無奮進之氣,庶民無凝聚之力,強勢之秦竟至日見潰散!若無孝公、惠文王兩代之堅實根基並武安君軍威,安知秦國不被山東六國再度鎖進關內?當此之際,秦國已成外強中乾之虛勢,若再不思奮力振作,十年之後便是亡國之期!」

  此言一出,舉殿臣僚大是不悅,這張祿未免太得危言聳聽了,秦國如何便有了亡國之危?當真匪夷所思!欲待反駁,急切之間卻又無由開口,話雖刺人,那句卻不是言之鑿鑿?一陣粗重喘息,大殿便又靜了下來。

  「秦國危局因由何在?」范雎絲毫沒有因為朝臣變色而氣勢稍挫,依舊是慷慨激昂,「其一在於法制日漸鬆懈:廟堂開裙帶之惡風,權臣開實封之惡例,朝局行無功之封賞,倏忽四十餘年,秦國變法之根基便滑入復辟之邊緣!其二在於軍爭不務實利:南郡之戰固奪楚國腹地,然則卻不能供我兵員糧貨,欲行秦法卻是鞭長莫及,竟成秦之雞肋也!閼與之戰、綱壽之戰,更是勞師千里損兵折將,大損強秦聲威也!」

  這番話更是驚心動魄!根本處便是公然指斥了最不能碰的兩個人——宣太后與武安君。宣太后攝政三十餘年,除了閼與之戰與任用四貴,倒實在是在秦國朝野留下了善政聲名;更重要的是,宣太后是惠文王愛妃、秦昭王生母,公然指斥未免無視秦王之尊嚴。然則,更出人意料者,卻是對武安君白起南郡之戰的指斥。以白起之軍功聲望與潔身自好,幾乎沒有一個大臣能夠挑剔,更何況挑剔白起的用兵缺失?話音未落,所有武臣便是倏然變色!

  「人有痼疾,安得諱疾忌醫也?」秦昭王卻是悠然一笑,「先生但開藥方無妨。」

  有此一言,大殿便頓時平靜下來。秦王尚不計生母被責,臣下卻何得有說?

  「謝過秦王。」范雎一拱手便是江河直下,「秦國重振雄威,要害在二:其一,明法固本。當此之時,秦國當重申以新法為治國理民之根本,將復辟舊制列為謀逆大罪!在國,嚴禁外戚裙帶干政,非大功不得封侯封君;在官,全力整肅吏治,重刑貪贓枉法;在野,力行軍功爵法,重振國人耕戰之雄心!若得如此,三年之期,秦國必將朝野清明,舉國同心!」

  「好!」舉殿大臣便是一聲讚歎。

  「先生第二策卻是如何?」大將王齕急迫一聲,他只急著要聽這位張祿的軍爭大謀究竟如何?否則,公然指斥上將軍,我等便是不服!

  范雎從容一笑:「其二,遠交近攻。此乃軍政長策。」

  「遠交近攻?究竟何意?」大將王陵也跟著喊了一聲。

  「敢問列位:戰國以來,大戰數以千計,破城不計其數,然六國疆域卻並無大盈大縮。武安君大戰山東,破城百餘,斬首數十萬,六國還是六國。奄奄疲弱之國不能攻滅,煌煌戰勝之國不能擴地,期間因由究竟何在?」

  「問得好。」見大臣們愣怔無言,秦昭王輕叩書案,「武安君以為如何?」

  白起從沉思中驀然醒悟,一拱手道:「臣尚沒有想透其中奧秘,願聞先生拆解。」

  范雎侃侃而論:「自春秋以來,列國軍爭已成定則:城破取財,戰勝還兵,遠兵奔襲,堅固本土。打來打去,你還是你,我還是我。由此觀之,三百年來之戰爭皆未打到根本也!何謂戰爭之根本?土地也,民眾也。田土之大小,民眾之多寡,國力盈縮之根基也。浮動財貨,譬如國力豐枯之血肉。國土能生財貨,財貨卻不能生國土。國土可招徠民眾,民眾卻不能平添國土。是以爭財爭貨爭民眾,而獨忽視擴展國土,便是隔靴搔癢,偏離兵爭之根本也!」

  「是了是了。」舉殿大臣竟是不約而同地點頭。

  「有癥結即有對策。」范雎一字一頓,「四個大字,遠交近攻!便是大秦外政軍爭之長策大謀也。相鄰之國為近,相隔之國為遠。攻遠而不能治,何如安撫?攻鄰而爭地,得寸為秦之寸,得尺為秦之尺,溶入本土,一體而治,步步延伸,我盈彼縮。倏幾一天,天下必將化入秦制也!此乃近攻之實利也。以大秦之國威,交遠則遠喜,必不敢背秦之交而援手它國。攻近則近克,必不能賴遠援而保全。遠交近攻相輔相成,鄰邦不能獨支,遠邦不敢救援。如此做去,則天下之地四海之民,數十年內必入大秦國之疆域圖矣!」

  「好!」武安君白起竟是第一個拍案而起,「先生鞭辟入裡,一舉廓清軍爭霧障,當真使人茅塞頓開!我大秦鐵軍可是心明眼亮,要大顯神威了!」

  「遠交近攻!采——!」大臣們個個振奮,竟齊齊地喝了一聲彩。

  秦昭王哈哈大笑:「妙哉斯言,遠交近攻!四十二年之後,本王終是揚眉吐氣也!」說罷便從王案站起走下九級玉階,向范雎深深一躬,「先生出此氣吞河山之長策,舉朝認可,國之大幸也!嬴稷代列祖列宗並朝野臣民,謝過先生。」

  范雎連忙也是深深一躬:「臣得秦王知遇,自當殫精竭慮,何敢當此褒獎?」

  秦昭王扶住范雎,轉身高聲道:「本王親政第一道詔令:擢升客卿張祿為開府丞相,晉侯爵,遙封應地,總領國政!」

  「秦王萬歲!應侯萬歲!」大臣們異口同聲地表示了對秦王的讚歎與對應侯的祝賀,大殿中一片數十年沒有過的昂揚振奮。





第四節 遠交近攻展鋒芒


  秦昭王一道詔書,穰侯府便變做了范雎的丞相府。

  這是秦昭王反覆思忖才下了決斷的。以穰侯府邸之雄闊氣勢,且距離王宮近在咫尺,鹹陽大臣都主張將穰侯府邸併入王城以做官署,若賜重臣再做府邸,朝野便會徒然生出「權臣再現」之疑慮,與國不利。然則秦昭王反覆琢磨了范雎之後,卻有著另一種思謀。范雎三策,一舉廓清朝局穩定國勢,將自己送上了真正的王座,此等功勳才具可謂獨步天下。秦國要重振雄風開拓大業,便要使此等大才永遠地忠心謀國。要得如此,秦國便要做到兩點:其一,決然為范雎雪恥復仇;其二,厚待范雎,使其恩遇超常。此次雖然封了范雎應侯爵位,但范雎事實上卻沒有封地,便得在其他方面彌補。

  秦國自商鞅變法之後,封地便只作為一種賞功象徵存在,這便是所謂虛封。孝公後期及孝公之後,秦國收復河西進而東出爭雄,國土大增,虛封便有了三種形式:一是封偏遠邊陲之地,如商君封商於、樗里疾封漢水、公子煇封蜀;二是封關外列國拉鋸爭奪或新攻取之地,如穰侯魏冉封陶地、化陽君羋戎封新城、涇陽君封宛地、高陵君封鄧地;三是關內關外皆有封地,如武信君張儀封五邑,關內便有一邑。第三種封地極少,只有張儀與秦昭王太子安國君等有此殊榮。這種虛封之地,除非被貶黜,權臣事實上不可能常居,便與封地保持了較遠距離,而只能接受郡縣官署在收穫季節解來的少量賦稅。這便是秦國封地與山東六國「直領實封」之封地制的根本不同。范雎封侯爵,地位比白起的武安君還高了一等,可謂尊貴之極。然則白起乃秦人大將,宣太后將白起封地定在了關內一邑關外(河內)三邑。就事實說,儘管同是虛封,白起自然是更紮實些個。這也是秦昭王特意將范雎爵位提高一等的因由。范雎新入秦國,既無根基又無關內封地,秦昭王便斷然決策:穰侯府邸賜做丞相開府之官署!

  詔令一出,鹹陽大臣們一陣驚愕一陣揣摩,最終卻都是欣然認可了,於是便有絡繹不絕地車馬流水般前來恭賀,應侯府一時竟成了門庭若市的新貴府邸。范雎既忙於應酬,更忙於國務,便讓傷勢已經痊癒的鄭安平做了丞相府家老總管,打理一應僕役事務,自己便整日奔忙在書房與國政堂之間。鄭安平說話幾次找這位大哥說話,竟都找不到一絲縫隙。

  接掌國政三月,堪堪將整肅法制理出一個頭緒,便接到河內郡守急報:山東六國紛紛派出特使前往邯鄲,要重新合縱,抗衡秦國!范雎思忖一番,沒有立即稟報秦昭王,而是下令職司邦交的行人署三日之內備好出使趙國的一應事務,並立即派出快馬斥候奔赴河內,查清各國赴趙特使詳情。分派妥當,范雎便吩咐備車到謁者府。正當車馬備好,王宮長史卻飛車駛到,緊急宣召范雎進宮。一問情由,卻是秦昭王也同時得到密報,深感不安,宣范雎謀劃應對之策。范雎便吩咐一名書吏到謁者府傳令,請王稽做好出使準備,便立即跟著長史進了王宮。

  「趙國密謀合縱,委實可恨!」秦昭王黑著臉,分明是感到了沉重壓力。

  范雎卻是一副輕鬆地笑容:「秦王毋憂,臣已有應對之策了。」

  「稍候。」秦昭王一擺手,「武安君片刻便到,這次要狠狠給趙何一個顏色!」

  「臣之謀劃,卻非立動刀兵。」

  「噢?不打仗破得合縱了?」秦昭王頓時驚訝,「惠王以來,那次合縱攻秦不是一場大戰,況乎今日有趙國主盟?」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范雎笑著對大步匆匆趕來的白起一拱手,又轉身對秦昭王道,「當年六國合縱,有楚威王、齊威王、趙肅侯、魏惠王一班秦國夙敵在世,更有大才蘇秦斡旋主謀,四大公子推波助瀾,始成勢也。倏忽數十年,山東五戰國大衰,五國君主皆庸碌之輩,唯餘一個趙國做了泰山之石。期間六國積怨如山遠甚當年,趙國縱有合縱之心,沒有一班胸襟似海可泯恩仇之君臣,便必是哄哄一場兒戲而已,斷難成勢也!」

  「也是一理。」秦昭王顯然還是不放心,「丞相說有應對,卻是何策?」

  「揮灑金錢,分化收買,使其自行分崩離析,最終不戰而屈人之兵。」

  「金錢事小。只是,行麼?」秦昭王笑臉皺著眉頭看了看白起,白起卻面無表情地坐著,目光只盯著范雎。

  「六國之弊,臣有切膚之痛,我王與武安君卻是遠觀朦朧也!」范雎嘴角抽搐出一絲笑容,「但看宮中群狗,尋常或起或臥或行或止,皆相安無事,但投一塊骨頭,便會驟然猛撲撕咬相鬥。因由何在?利在眼前,起爭意也。目下趙國之外,五國君臣較之群狗,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秦昭王雖聽得不甚舒坦,卻仍然是呵呵笑了:「呵,武安君以為如何?」

  「臣以為可行。」白起一拱手,「老相張儀當年屢用此法,幾無不成。」

  「好!」秦昭王拍案笑道,「丞相欲以何人為撒金特使?」

  「謁者王稽。」

  「王稽?」秦昭王卻是一陣沉吟,「王稽老臣工了,其才具當得應變大任麼?」

  范雎肅然便是一躬,「王稽雖非大才,卻有大功。非王稽之忠,臣不能入秦。臣之苦心,唯使王稽再立功勳,得以脫低爵而擢升也。」

  秦昭王恍然醒悟,驟然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哎呀,此本王之過也,卻勞丞相為難了。」轉身一揮手,「長史擬詔:謁者王稽,引賢有功,爵加顯大夫,領河東郡守之職,許三年不上計。」轉身又對范雎一笑,「丞相以為如何?」

  「臣謝過我王。」范雎大是欣慰,竟又是一個長躬到底。

  出得王宮,范雎立即驅車來到謁者府。自范雎令人目眩地擢升應侯開府丞相,王稽便等待著自己的喜訊。按照常理,魏冉四貴罷黜,秦王無須再將他作為低爵低職的隱秘利器,至少應當恢復他曾經有過的職爵。雖則如此,按王稽本心,卻是對秦王晉陞他不報奢望。他跟隨秦王太長了,辦理的密事也太多了。以他對秦王的瞭解,秦王似乎從來不想讓他做顯職大臣。就實而論,王稽只有寄厚望於范雎,只想做個丞相府長史。幾經周折,他已經覺得范雎確實是個非同尋常的神異大才,料事如神機敏快捷且恩怨分明,跟著此等人做屬官心中塌實。然則倏忽半年過去,竟是兩頭皆無音信,王稽便是大大的鬱悶了。今日丞相府吏員飛馬傳令,讓他做好出使準備,他卻是半點兒也沒動。入官三十餘年的老臣了,還只是個永遠奔波的謁者特使,與列國使者周旋豈不汗顏,做得甚個勁來?何如辭官離秦悄悄做個富商算了?

  正在此時,范雎卻突然親臨,身後還隨行一名王宮使者。王稽正在後園鬱悶漫步,看見范雎竟是五味俱生手足無措。范雎卻只對身後宮使一擺手:「下詔了。」及至宮使將詔書讀完,王稽更是愕然,一時竟愣怔得說不出話來。

  「六百石高爵,王兄還不接詔謝恩?」范雎悠然便是一笑。

  王稽恍然,連忙一個長躬:「王稽接詔王稽謝恩!」囫圇得連自己也笑了起來。使者已經走了,王稽卻還覺得做夢一般忽悠。六百石以上俸祿,原本便是高爵重臣了,再加一個肥美豐腴的河東重鎮大員——河東郡守,非但赫然顯貴,且三年不上計全權自治!這是真的麼?

  「王兄,是真的,不是做夢,醒醒了。」范雎呵呵笑著。

  「見笑見笑。」王稽連忙拱手,「應侯請入座。」他竟是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原本很順口的「張兄」兩個字,連忙吩咐使女煮茶,回身便惶恐笑道,「丞相委我出使何方?」

  「趙國。」范雎笑了,「王兄莫得拘禮,還是本色便了。」略一沉吟便又笑道,「此次出使卻是個極大美事,揮灑金錢。王兄可是做得?」

  「大花錢?!」王稽驚訝得眼睛都直了,「這叫甚個使命?」

  范雎悠然品著清香濃郁的新茶,侃侃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末了道:「此番出使須得如此行事:你先帶五千金並珠寶一百件入趙,駐蹕武安而不入邯鄲,只在武安重金結交五國特使,明告其合縱抗秦之惡果。若能同時重金結交趙國大臣,動搖趙國心志,則更佳。王兄切記:散金愈多,功勞便愈大!一月之後,還有五千金隨後!」

  「嗚呼!萬金之數?匪夷所思也!」王稽雙眼熠熠生光,驚訝得連連乍舌。

  范雎哈哈大笑:「國滅人滅金不滅,何惜一撒也!六國敗亡,又是原金歸秦,豈有他哉!」

  三日之後王稽特使車馬轔轔東去。不到一月,便有快馬密使急報:五國使團雲集武安,王稽只散得三千金並一半珠寶,燕齊魏三國特使便與趙國翻臉,要趙國先行歸還三國舊地再言合縱;楚韓兩使雖未公然鬧翻,卻一力主張趙國要先與秦國打一仗,證實有實力抗秦再說合縱;趙國君臣啼笑皆非,趙惠文王束手無策,丞相藺相如周旋無功,上將軍廉頗大為惱怒,三國特使已經準備離趙,六國合縱全然無望。

  秦昭王大為振奮,頓時信實了范雎遠交近攻的威力,立即連夜宣來范雎白起秘密計議趁此時機再度大舉東出之方略。以秦昭王之想,趙國合縱不成便必然孤立,秦國此時出動大軍攻趙,正是事半功倍之機。雖則如此想,秦昭王卻是長期磨成了深思慎言的習性,但定大謀,言必在謀臣之後,從來不先說武斷。今日雖則興奮,秦昭王也只是要武安君白起先說,尋思白起對六國歷來主戰,定然與自己不謀而合。

  「臣之思慮,目下雖則合縱破裂,然則大軍攻趙尚嫌倉促。」白起當先一句,便令秦昭王大出意料,只聽白起接道,「遠交近攻既成國策,丞相必有詳盡謀劃,臣願我王聞而後定。」

  「大是!」秦昭王頓時覺得自己未免心緒浮躁,便向范雎道,「願聞丞相之謀。」

  范雎笑道:「武安君沉穩明睿,臣深以為是。目下大舉攻趙,確實不是時機。趙已成強,無舉國充分準備則不能言戰。此其一,為實力之備。其二,目下遠交破合縱,孤立趙國便是奠定秦趙決戰之基石。其三,秦趙大決,須得先清外圍而後步步進逼,一戰而決大局。惟其如此,臣之謀劃,目下近攻之方向在三。」

  秦昭王點頭道:「三攻做何拆解?」

  「其一,攻韓河外。其二,攻滅周室洛陽。其三,攻取韓國野王。兩年之內,此三地攻下,秦國之河外河內便連成一片,切斷了趙國與中原之通道。此後再下一地,便可對趙國成大決之勢也!」范雎略一喘息侃侃補充道,「要使趙國衰頹,目下幾年便是最後時機。趙國變法尚未徹底,國力比秦國畢竟稍遜一籌。若待趙國有了第二次變法,便是木已成舟一切都晚了。惟其如此,從目下開始,便要給趙國不斷挑起事端,不斷施加壓力,絕不能給它第二次變法的機會!」

  「好!應侯大手筆也!」秦昭王興奮得氣息都粗了,范雎這三攻著著刺激,河外、野王、洛陽,哪一處不是秦國朝思暮想之地?那一處不使趙國如芒刺在背?尤其一個王室洛陽,雖則唾手可得,誰卻曾想過目下便要去吞併它了?想到可一舉滅得天子王畿,秦昭王便是心下怦怦直跳。片刻喘息,秦昭王恍然笑了,「丞相所說一地,卻是何地?」

  「武安君必是成算在胸也。」范雎對著白起一拱手便笑了。

  一直沉思的白起陡然便是目光炯炯:「奪取上黨,卡住趙國咽喉!」

  秦昭王恍然點頭:「然也!上黨正是趙國咽喉,先拿下上黨如何?」

  「武安君已是全局在胸了。」范雎向秦昭王慨然拱手,「大計但定,臣請我王:特許武安君全局籌劃戰事!」

  「自當如此。」秦昭王一拍王案,「遠交由丞相全局調遣,近攻戰事由上將軍全局籌劃調遣。籌劃方略但定,本王便親自為上將軍坐鎮督運糧草輜重!」一言落點,白起大是感奮,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立即慷慨應命而去。

  旬日之後,白起向秦昭王呈上了一卷詳盡的戰事方略。依白起方略:三年奪三地,先河外(包括洛陽王畿之河外與韓國河外),再野王,穩紮穩打而不使趙國恐慌;三年之後大舉進攻上黨,若戰國不救,則奪上黨而困趙國,再尋機決戰;若趙國來救,則與趙國大決!白起對范雎方略唯一改動,便是暫時不滅洛陽王室,以免天下洶洶,掣肘秦趙大決。

  秦昭王立即召來范雎秘密計議,反覆揣摩,覺得白起之方略切實可行。一則是秦國需要時間整肅法制整頓吏治凝聚國力,操之過急國力不濟便沒有勝算;二則是外圍戰不能打草驚蛇,若是緊鑼密鼓的連續大戰,非但趙國有可能警覺而發兵救援,其餘五大戰國也可能恐慌大起而再度合縱抗秦;若不滅周王室而只一年一戰,在戰國之世便實在平常,且所攻取之地幾乎都是明面上的拉鋸之地,不會引起列國強烈反彈;外圍鉗形大勢一旦形成,秦國便可放開手腳大爭上黨,其時列國縱然醒悟,也已被秦國封堵在戰場之外了。

  商議完畢,秦昭王突然頗為神秘地一笑:「此謀之要,武安君尚有一處未曾言及,丞相以為可是?」范雎不假思索道:「至高機密,毋得洩露。」秦昭王便道:「正是。此番謀劃唯我君臣三人知曉。」說著便將長卷竹簡順手丟進了腳旁大燎爐,明亮的木炭驟然竄起了熊熊火苗!

  一月之後的朝會上,河東守王稽突然快馬上書,請求秦昭王派兵攻取韓國陘地。

  秦昭王便命長史宣讀王稽上書,以供朝臣議決。王稽的請求發兵的原由是:韓陘夾於河東郡與河內郡之間,非但使秦國兩郡不能通暢相連有礙商旅,且每遇春荒窮困庶民必逃荒進入秦國河東郡與河內郡,韓國事實上已經無力治理陘地,秦國弔民伐罪,當收陘地入秦!上書讀完,前軍大將蒙驁立即請命攻陘。秦昭王當殿徵詢計議,大臣們都贊同攻陘,然卻都紛紛主張上將軍白起統兵。獨范雎說上將軍沉痾在身,攻陘小戰蒙驁足矣!秦昭王立即下詔:前將軍蒙驁率兵五萬,擇日發兵攻陘。

  出兵五萬之戰,在戰國之世幾乎是天天都有,各國隱藏在秦國的秘密斥候竟是誰也沒有在意,自然不會有回報本國的興趣。於是,蒙驁的五萬步騎便大張旗鼓地開出了函谷關,半個月後便拿下了陘地三城兩百里,使整個大河北岸的河東郡與河內郡連成了一片。此時韓國已是大衰。志大才疏的韓釐王已經死了,繼位的韓桓惠王卻是個顢頇貴公子,接到陘地丟失的軍報,竟如釋重負地歎息了一聲:「不毛之地也,秦人何貪得無厭乎?」對幾個大臣一說,也都是束手無策,便不約而同地將虎狼秦國大罵一通了事。

  誰知事情還沒有完。蒙驁奪陘之後,五萬步騎突然變成了十萬大軍,渡過大河便來攻打汜水之地。這汜水源於韓國西部之鞏城山地,北流入河,南北全長不過一二百里,卻是處處關津要害之地。北邊入河處便是赫赫大名的虎牢要塞(也稱汜水關),東面便是鄭國西北部要塞滎陽,距韓國都城新鄭不到百里,西面一百餘里便是洛陽。最根本處,在於這汜水是韓國與周室王畿的分界地,對周對韓均是要害。周室奄奄衰微,韓國強弩之末,誰也無力吞噬對方,便依著這汜水相安無事,若陡然插進秦國一口利刃,韓周兩方頓時便是大險!

  韓國慌了,周王室也慌了,便一邊向列國告急求援,一邊倉促整頓軍馬準備應戰。偏在此時,秦國丞相張祿卻派來了河東守王稽做特使,向韓周兩方申明:秦國無意全部佔領汜水流域,只求將與河東郡、河內郡遙遙相對的大河南岸的河段劃歸秦國做渡口,秦國便立即退兵!戰國之世,列國相互封堵,對關隘要津的爭奪原是尋常。地勢不利之強國威逼佔據要津之弱國割讓關津者,更是屢見不鮮。秦國特使一申明秦軍意圖,各國斥候立即飛馬回報本國。趙齊魏楚四大國一聽不是滅國之戰,便立即鬆緩下來,嘈嘈發兵救援的聲浪也頓時平息了。如此一來,周王室便頓時鬆了一口氣。洛陽王畿瀕臨大河的土地本來就荒蕪人煙,沒有國人居住,幾處要塞也無兵可守形同虛設,便割給秦國何妨?與王稽會商的特使立即回報周赧王,這位老天子卻只是一句回詔:「只要秦不滅周,特使但全權行事。」於是周室特使立即與秦軍達成盟約,割讓了洛陽王畿的河外渡口,不再跟著韓國四處奔波求援了。

  韓國一見四大戰國退縮,周王室割地脫身,頓時便沒了主張。與秦國開戰吧,分明是實力懸殊,割讓汜水北段吧,又實在心疼。大河北岸的秦國河內郡正與大河南岸的韓國遙遙相對,東西橫寬三百餘里,便是只割得南岸河灘的二十里之地,東西也是茫茫一大片。更有甚者,大河南岸渡口一旦歸秦,非但韓國與趙國間的渡河大道被截斷,而且還將留在大河北岸唯一的飛地要塞——野王,孤零零地留在了秦國河內郡的汪洋大海之中;雖則秦國申明野王仍然是韓國城堡土地,可一塊無法控制的飛地還不等於白送了秦國?

  韓國遲疑不決,秦國竟不著急,蒙驁大軍隻虎視眈眈地壓在大河南岸也不出戰。魏國如芒刺在背,便派出上大夫須賈做特使前來調停。王稽立即飛報范雎,范雎便秘密回書做了一番部署。次日王稽便盛宴款待須賈,申明丞相張祿之意:秦國唯求河外渡口不被韓國封堵而已,絕無滅韓之心;然則,若韓國拒絕割讓,則秦軍便要與韓國大臣結盟,共同擁立願意割讓渡口的新韓王!這一著卻使須賈大為驚訝——韓桓惠王唯魏國馬首是瞻,有他在,魏國便無韓國隱患,在三晉中也才與趙國有說話份量,若秦國助力韓國貴胄元老擁立親秦之新韓王,對魏國豈非城門之火?須賈連忙飛書回報丞相魏齊,三日之後魏齊便緊急回書,命須賈力說韓王退讓。

  須賈領命,星夜奔赴新鄭晉見韓王,將大勢與來意一說,韓桓惠王頓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了。韓國本來便有一班老貴胄盤踞封地,指斥韓桓惠王無能,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非王族掌軍,只怕是韓桓惠王早已不在王位了;要得秦國助力,老韓世族勢必弒君另立,甚或秦軍只要駐紮不動,只是授意,韓國便要大亂了——念及危局在即,韓桓惠王便不再猶豫,立即派出密使與須賈趕赴秦軍大營,第二日便訂立了割讓河外渡口之盟。

  秋天到來時,函谷關外直到白馬津的六百里河外渡口,便全部成了秦國土地,所有的要津渡口都駐紮了秦軍大營。說是渡口,實際上卻是南北寬二十里、東西長六百里的大河南岸原屬周韓兩國的所有關隘要津。以攻韓陘為由公然出兵,最終卻兵不血刃地佔領了大河中原段的全部要隘渡口,且不為山東六國警覺,實在是遠交近攻的一次大勝利。至此,范雎在秦國威望大增,在山東六國心目中便成了威勢赫赫的強秦權相。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37 AM

第五節 借得恩仇大周旋


  秋風寒涼的時分,魏國特使須賈到了鹹陽。

  一進驛館安置妥當,須賈便立即拜會丞相張祿,三日連續去了六次都吃了閉門羹。巍峨門樓下的護衛千長每次都只冷冰冰一句,不是丞相進宮,便是丞相剛剛歇息。無論須賈如何拿出金幣錢袋對千長笑臉周旋,那千長都黑著臉不理不睬。過了六天還見不上丞相,須賈便著急了。自從出使齊國「成功結盟」之後,須賈才具便大得丞相魏齊賞識;這次成功調停秦韓戰事後,須賈已經在魏國朝野享有「邦交大才」的美譽,成了執掌魏國邦交的實職上大夫,只須再有一次邦交功勳,眼見便是封君領地的重臣了。須賈春風得意,便自請出使秦國,重結秦魏之盟。秦國在六百里河外駐軍後,魏安釐王與丞相魏齊頓時如芒刺在背,對前年輕率參與趙國發動的合縱抗秦大是懊悔,若能與秦國再度修好,自是求之不得;見須賈請命,魏齊立即大加褒獎,安釐王立即下詔:須賈為王命全權特使,賜千金入秦修好!離開大梁那日,魏安釐王親率百官到郊亭壯行,須賈風光得王侯一般,當場便是一番慷慨:「臣與秦相張祿有厚交,若不能立得盟約,甘願受罰!」安釐王也是當場慨然許諾:「上大夫若立得秦魏盟約歸來,便是萬戶之封也!」須賈看得清楚,一班與他資望相當的大夫們看得眼睛都直了。

  連日奔忙無果,須賈便對當日大言深為懊悔。

  原本聽得傳聞,秦國特使王稽與秦相張祿交誼甚深,自己與王稽在河外周旋得幾日,襄助秦國拿下了韓國河外渡口,到了秦國王稽能不大行方便?有此因由,須賈才公然大言自己與秦相張祿交厚,原不過是想借重秦國威勢為自己早日封君開道而已,何曾想到今日尷尬?入秦路過河東郡,須賈送了王稽三百金,力邀王稽與他同行鹹陽。可王稽卻是堅執推辭,說秦國法度嚴明,郡守不奉王命便是擅離職守,若獲重罪豈非事與願違?須賈無奈,只好自己硬著頭皮進了鹹陽,眼見便是旬日之期,使節回報斡旋進展的第一道關口,自己卻竟連丞相府還沒進,更不說晉見秦王了。秦國邦交法度:使節入秦,先見隸屬丞相府的邦交官員「行人」,行人稟報開府丞相而後排定使節行止日期。如今須賈非但進不得丞相府,連行人也不來驛館交接,竟成了個無人理睬的孤居客一般,須賈如何不大為煩惱?重金疏通吧,三百金丟給了王稽,剩餘大宗是要獻給秦相張祿的,又不能動。無奈之下,須賈便鼓起勇氣腆著沉甸甸的大肚皮,到鹹陽的魏國商社走了一趟,壓著商社捐了六百「義金」。然則有了錢卻送不出去,秦國吏員沒有一個人敢收他那精美的棕色牛皮金幣袋,兩三日奔忙,竟是一個金幣也出不得手。

  須賈當真是無計可施了,只有窩在驛館苦思退路。一時想起當年那個范雎,幾句話便能使齊國君臣肅然起敬,須賈不禁便是長吁一聲,若是范雎不死,何有今日之難也?

  「稟報上大夫:一落魄士子自稱故交,在廳外求見。」

  須賈驟然一怔,故交?此地何來故交?想想左右無事便一揮手道:「領他進來。」

  隨行文吏快步走了出去。片刻之間,一個布衣單薄神色落寞的中年士子,便走進了寬敞的正廳,一句話不說,只默默地盯著須賈上下打量。驟然之間一個激靈,須賈不禁臉色青白連連後退:「你你你?是人是鬼?范雎!你沒死麼?」一個踉蹌竟跌倒在座案旁喘息不止。

  士子卻是淡然一笑:「死裡逃生,苟且求存,上大夫何須恐慌也?」

  一陣愣怔,須賈心中突然一亮便扶著座案站了起來:「范叔,來,入坐了。」轉身便高聲吩咐,「來人,上茶!一席酒飯!」

  驛館之中原是方便,兩盞熱茶未罷,一席酒菜便抬了進來。須賈捧著茶盅呵呵笑道:「范叔啊,趁熱快吃,不要餓著,吃了身子便熱和也!」士子一笑:「上大夫不棄范雎寒素落魄,卻也有進,我便消受了。」說罷逕自舉爵一飲而盡,淡淡漠漠地吃了起來。須賈便只捧著茶盅細細端詳——面前這個布衣士子,除了短短上翹的鬍鬚與略微胖起來的身板,顯然便是當年的范雎;衣食有著而神色落寞,顯然便是范雎逃入秦國後在市井謀生,依范雎之能,落魄市井豈能不落寞如斯?

  士子一時吃罷,須賈便是悲天憫人地一笑:「范叔啊,十月之交,衣衫竟如此單薄,如何耐得秦國寒風?」轉身便是一聲,「來人,拿件絲棉長袍來。」須臾之間,便有一個隨行出使的侍女捧來了一件紅色絲綢面的大梁上好棉袍。須賈笑著下令:「替范叔穿上了。」侍女一怔,便皺著眉頭煽了煽鼻端,不情願地為范雎披上了棉袍。

  須賈哈哈大笑:「如何啊范叔,這可是魏錦絲綿袍,當得十金也!」

  「如此謝過了。」士子依舊是淡淡一笑,「來時見上大夫鬱鬱寡歡,莫非使秦不順麼?」

  「小事一樁。」須賈呵呵一笑便皺起了粗大的眉頭,「只是這丞相張祿難見得很,比當年田單還難侍候!范叔,你說老夫急也不急?」

  士子微笑沉吟道:「我倒是與丞相府護軍千長有交,只是——」

  「好也!」須賈立即拍案笑道,「范叔,你還是做老夫隨員,月俸十金!助我修好秦國,便是大功一件,老夫保你做個少庶子如何?」

  「也好。」士子笑著起身,「便請上大夫隨我去丞相府了。」

  須賈高興得大笑起來:「范叔可人也。來人!備車!丞相府!」竟是一聲比一聲高。

  軺車片刻備好,士子一拱手道:「在下道熟,便來駕車如何?」須賈正在興致勃勃,立即吩咐馭手改做騎士隨車護衛,自己便笑呵呵登上了軺車。及至士子駕車出了驛館上了長街,便見一隊巡街官兵夾道拱手,並揮手喝令行人閃避,須賈便大是快意,尋思這范雎卻是個強他命,但做隨員,主官便順當,今日一駕車這秦人便大敬魏使,當真匪夷所思也!

  軺車駛到相府門前,竟沒有進車馬場停車,而是徑直駛到了城堡般的巍峨門樓前,護衛軍士竟是無一人前來呵斥阻攔。須賈正在一頭冷汗,卻見士子回頭笑道:「上大夫下車稍等,我進去找人便是。」說罷下車便飄然進了丞相府,兩排長矛甲士戳得竹竿一般筆直,竟沒有一個人查問。須賈不禁大是驚訝,這范雎縱然識得千長,卻如何竟有這般面子招搖進入丞相府而不受任何盤查?疑惑歸疑惑,須賈還是按照吩咐下了軺車在門前徘徊等待。過得一時暮色降臨,便見車馬場軺車轔轔,冠帶大臣絡繹不絕地進了丞相府,從隨風飄來的隻言片語中,卻聽得是丞相宴請百官,須賈便不禁大是振奮,今日若能得入秦相盛宴,回到大梁豈非大大一番榮耀?

  誰知在風中等候了半個時辰,竟還是不見范雎出來,須賈便有些不耐了。輕步走到門廳外一個游動的帶劍頭目旁,須賈謙恭拱手道:「敢請將軍,能否將方纔進去之人,他叫范雎,給我找出來?老夫先行謝過。」便將一個金幣袋子塞了過去。

  「范雎?卻是何人?」帶劍頭目黑著臉推開了鏘鏘做響的皮袋,只硬邦邦一句。

  「就是方才為我駕車者,進去找千長了,他是老夫隨員。」

  「大膽!」頭目一聲呵斥,「那是大秦丞相張祿!知道麼?」

  「如何如何?你,你再說一遍!」

  「那是大秦國丞相!有眼無珠也。」頭目鄙夷地罵了一句。

  驟然之間,須賈只覺得渾身一陣冰涼,竟軟軟地倒在了大青磚地上。正在此時,門廳下走出一個文吏高聲宣呼:「魏使須賈進見——!」抖做一團的須賈已經是恐懼已極,情不自禁地長跪在地惶急地向著燈火通明的丞相府叩頭不止。帶劍頭目走過來猛然便是一聲大喝:「爬進去!快!」須賈哭嚎一聲:「丞相,須賈請罪了!」便邊嚎哭邊求饒,一條狗般匍匐爬行進了丞相府門廳。

  在帶劍甲士的呼喝中,須賈一路爬過三進院落,膝頭已經滲出了絲絲鮮血,猶自驚恐地爬著叫著。爬到第四進正廳,卻見廳中燈燭煌煌觥籌交錯,居中高坐的玉冠華服者分明便是范雎!哭叫著的須賈一爬進大廳,廳中便是一陣轟然大笑。范雎叩了叩座案,廳中立即肅靜下來。范雎悠然笑道:「何物入廳?報上名來了。」

  「小臣,狗——上大夫須賈,原是丞相魏齊之官狗。」須賈帶著哭聲吭哧著,變調的語音與怪誕的賤稱,頓使全場又一次哄然大笑。

  「上大夫也?還是狗也?究是何物呵?」范雎微笑的嘴角抽搐著。

  須賈狗狀抬頭:「狗!狗臣請罪——」

  「請罪?狗有何罪也?」

  「須賈狗有湯鑊之罪,請流胡地與畜生為伍,任丞相生死!」

  范雎笑道:「如此刑罰,爾究竟有幾罪了?」

  「拔須賈之狗髮,不足以計狗罪。」

  看著想笑不敢笑的官員們,范雎驟然正色道:「須賈,你有三大罪:疑忠忌才,攛掇魏齊陷害於我,罪之一也!魏齊酷刑加我,辱我於茅廁,你非但不止,且為幫兇,罪之二也!你鼓人入廁,尿溺我身,令人髮指,罪之三也!你今何說?」

  須賈瑟瑟發抖上牙打著下牙,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范雎沉重地歎息一聲:「你須賈非但忌才貪功,且毫無大臣風骨,屢辱邦國使命。今日之事,你若能硬骨錚錚,堂堂正正為魏國斡旋,范雎尚可不計前仇,國事公辦。誰料你貪生怕死,自取其辱到如此卑賤之地步,當真令范雎汗顏也!國有如此卑鄙無恥之徒當道,安得不滅不亡也!」

  不管秦國官員們如何感喟,須賈只自顧叩頭,長跪伏地狗一般抬頭哭喊:「小臣狗唯求不死而已!而已!」

  范雎鄙夷地一笑:「念你一飯一袍,我今便免你一死也。」

  須賈頓時綻開了卑賤的笑臉:「小臣狗,謝丞相再生之恩!」

  范雎大皺眉頭,突然厲聲道:「爾既自認狗臣,應有一罰!」

  「認罰!小狗臣認罰!」須賈竟是自甘贖罪般高聲應答。

  范雎轉身對一個侍立僕人吩咐幾句,轉身又道:「好,我便回你一食也。」

  過得片時,便見一侍女手捧黑托盤走進廳中,將一隻粗大陶碗置於須賈頭前地面。須賈一看,竟是一大碗碎草黑豆狗食馬料!正自驚怔莫名,便有兩名臉上烙印的鯨刑官奴走了過來,兩邊夾持住須賈,猛力便將他的頭臉摁進了大陶碗。

  眾官大笑:「咥!快咥也!」

  須賈連哭喊也沒了聲音,只嗚咽哼唧著費力地吞著草料,兩頰沾滿了草屑豆渣,卻又被強壯的官奴威逼著不得不伸出舌頭舔乾淨了草屑豆渣。在滿堂哄笑中,須賈麻木地吃著,終於舔乾淨了粗大的陶碗,喉頭呼嚕一聲,便爬在了地上。

  「須賈狗臣聽著!」范雎冷冷地盯著直翻白眼的須賈,「秦國可以與魏國結盟修好,只是魏王須得立即將魏齊狗頭獻來。否則,大秦便與趙國結盟,兩分魏國!」

  「丞相,當真?」須賈竟陡然沙啞地笑了起來,「交出魏齊,秦魏修好?」

  范雎冷笑道:「你不信了?」

  「信信信!」須賈連連點頭,「小狗臣也恨這隻老狗,定要魏王交來老狗之頭!」

  范雎大袖一揮卻逕自去了。大廳中一片轟笑,僕役衛士們一齊圍住了須賈喊道:「小狗臣,爬出去!快!」須賈竟是高興得哈哈大笑,絲毫也不覺得難為情地飛快爬了出去。

  回到驛館,須賈立即下令隨員整頓車馬竟連夜出鹹陽東去了。

  一路上須賈高興得飄起來一般。官場數十年,唯有兩個人使他又恨又怕,一個便是當年自己的門客舍人范雎,一個便是丞相魏齊。范雎之才如同身邊一支明亮的燈燭,處處照得他猥瑣卑俗,須賈便既用他又整他。原以為整治范雎一時沒了輕重,生生讓魏齊給打死了。誰想這范雎竟死裡逃生成了秦國丞相!爬進相府那一刻,須賈當真是以為自己死定了。不想范雎只輕輕懲罰自己吃了一碗草料便放過了自己,看來縱是結仇,也當與此等君子結仇了。你看范雎,要復仇還一條條數人罪狀,眼見自己吃完了草料,臉上顏色都變了回頭便走。假若是魏齊抑或老夫須賈,一定是臉不變色心不跳,如法炮製讓他喝尿吃屎,玩弄夠了再用細細的竹鞭文火慢燉地抽死他!看來啊,此等君子連復仇都臉紅,這君子名士卻有個甚做頭了?說是羞辱仇人,卻還給自己撂下了一個天大的恩情——迫使魏國交出魏齊!雖說魏齊擢升了自己,但目下卻已經成了自己的絆腳石攔路虎,只有拿下這個老匹夫,自己才能做封君丞相。無奈這老匹夫凌厲霸道且整人最狠,若害他不成,便定是滅族之禍!不想正在自己整日算計之時,卻出來范雎這一著,豈非天遂人願也?如何不令須賈要從心底裡大笑出來?世人原是一團糨糊,苛責君子而寬待小人。譬如這范雎吧,雖則只是對自己羞辱了一番,卻必定在一班文士眼裡,在史家筆下,要變成睚眥必報的刻薄人物了。又譬如老夫,縱然放過魏齊,做個君子又能如何?還不是被那些迂腐書生們橫豎挑剔?何苦來哉!強如發狠整人痛快了?如今范雎放過了自己,天下便再也沒有人能奈何自己了,若自己再親自將魏齊人頭送往秦國,秦王范雎對自己必是器重有加,豈非連魏王也要畏懼自己三分了?到那時,嘿嘿——須賈越想越是醉心,一路便只催隨員們快馬兼程趕路。

  回到大梁,須賈沒有依照慣例先見魏齊,而是破例地立即秘密晉見魏安釐王。須賈如此這般一說,安釐王便是大皺眉頭。魏齊是安釐王叔父,雖則霸道武斷且常有僭越之舉,使安釐王也很是不快,然畢竟又是撐持魏國的一根大柱,若將魏齊殺了,卻找誰來撐持魏國?見魏王猶豫,須賈也不敢弄險進言,思忖一番便告辭出宮,接著便去了丞相府。

  魏齊正在與幾個心腹夜飲談笑,聽說須賈到來,便散了酒宴立即在書房與須賈密談。須賈說,自己車馬剛進大梁,便被魏王密使在丞相府街口截進了王宮。魏齊驚問緣故。須賈便神秘兮兮地訴說了自己在秦國如何費力周旋方才與秦王張祿達成盟約的經過,末了恍然醒悟般突然問,丞相可知,當今秦國丞相是何人?魏齊便有些不悅,秦相張祿威壓天下,何須明知故問?須賈壓低聲音變色道,不,是當年那個范雎!丞相可曾記得?見魏齊臉色頓時發白,須賈更是繪聲繪色地將自己在秦王宮如何見到范雎,范雎如何咬牙切齒提出要魏國交出魏齊的「故事」說了一遍,末了抹著眼淚長歎一聲,秦王倚重范雎,便將在下做了個傳信使者放了回來,要在下明告魏王:只有送上丞相人頭,便是秦魏修好,否則便與趙國結盟瓜分魏國了。魏齊聽得驚心動魄,連忙便問魏王何意?可有口風?須賈便沮喪搖頭,魏王只說可惜王叔也!在下不知何意?魏齊頓時臉色大變,在書房焦躁轉悠半日終是笑道,老夫平安無事,你去了。須賈連番哽咽,說了一陣上天庇護丞相保重的話,方才依依不捨地告辭去了。

  次日清晨,大梁便傳出了一個驚人消息:丞相連夜逃出大梁,不知去向!須賈實在是憋不住滿心歡暢,跑進後園哈哈大笑手舞足蹈了足足半個時辰,便又抹著眼淚進了王宮,痛不欲生地向魏安釐王稟報了丞相逃亡消息。魏安釐王頓時癡傻一般愣怔了好大一陣,末了便問須賈,上大夫以為該當如何處置?須賈伏地大哭道,目下急務,當立即派一與秦友善之大臣入主丞相府周旋,否則魏國危矣!魏安釐王恍然大悟,當即下詔命須賈暫署丞相府處置急務應對秦國。須賈淚如泉湧,明誓一通便精神抖擻地入主了威勢赫赫的丞相府。

  旬日之後,秘密斥候急報大梁:丞相魏齊逃亡邯鄲,住在平原君趙勝府邸。

  代丞相須賈思忖一陣,便立即派出快馬特使飛報鹹陽丞相府:魏齊得趙國平原君庇護,魏國無奈趙國,唯秦王丞相馬首是瞻耳!沒有幾日,秦國特使便隨同魏使來到大梁,轉達秦王口詔:魏齊既已出逃,秦國便不在追究魏國君臣;然則魏國須得承諾兩事,方可與秦國結盟:其一,魏國不得再接納魏齊;其二,魏國與趙國須得斷絕邦交。魏安釐王召來須賈商議,須賈一力主張秦魏結盟,魏安釐王也是百思無計擺脫秦國近在咫尺的軍威,只好與秦國特使訂立了秦魏修好盟約。

  至此,趙國與一個淵源最為久遠的傳統盟邦便分道揚鑣了。

  特使回到鹹陽,秦昭王便立即與范雎密商下一步對策。范雎說,平原君是趙國三朝支柱,根基比廉頗藺相如一班重臣更為堅實,只要將平原君威望勢力消弱,趙國便大有可圖。秦昭王卻頗有疑慮,怕反而會激起趙國上下同心仇秦。

  范雎搖頭一笑,卻向秦昭王說了一個故事:

  當年的鄭國人將沒有雕琢的玉叫做「璞」,周人將沒有晾乾的鼠肉叫做「樸」。有個周人揣著未乾鼠肉路過鄭人店舖,喊道:「誰人買樸?」鄭人從店中走出道:「我想買,看看你璞如何?」周人道:「我樸上好,名副其實。」便掏出了布袋裡的樸。鄭人一看卻是老鼠肉,便扭頭走了。秦昭王笑道,樸璞混淆,與平原君卻是何干?范雎便笑道,平原君自以為名動天下,便妄自尊大,將趙武靈王靈位遷出太廟,貶黜到沙丘宮祭奠。武靈王趙雍乃絕世雄豪,趙人對平原君已經大有怨聲了。只不過天下君王不明真相,還將平原君當作大賢棟樑敬重罷了。若君王有鄭國商人之明,試「樸」便知非「璞」,何疑之有也?

  秦昭王大笑,便立即派出特使向趙國送去一信,邀平原君入秦做十日之飲。

  這時的趙國,在位二十三年的惠文王趙何已經死了,太子趙丹即位堪堪一年,這便是趙孝成王。趙丹雖不若其父有主見,聰敏睿智卻是過之,眼見自己年青不能震懾一班元老,便將大政交付了叔父平原君。其時恰有楚國名士虞子入趙,草鞋竹笠晉見趙丹,一番說辭大是不俗,力主趙國結盟三晉修好楚齊燕以孤立秦國!趙丹大為欣賞,當即賜虞子黃金百鎰、白璧一雙。次日趙丹與平原君密商,再次接見虞子,立封虞子為上卿,與藺相如同領相權,位在藺相如之上!從此,這虞子便被趙人呼為虞卿,與平原君一起成為趙丹的兩大支撐,藺相如與老將廉頗的權力便漸漸小了。

  秦昭王特使一到邯鄲,趙國君臣便犯難了。

  平原君之妻乃魏國公主、信陵君妹妹,原是趙國維繫魏國的要害人物。魏齊卻是魏國王族大臣中力主與趙國共進退的強權大臣。如今魏齊為范雎所威逼,逃到唯一能抗衡秦國且與自己有深厚淵源的趙國,平原君如何能不接納?若交出魏齊,眼見魏國漂向秦國,分明便是對趙國重大危害;若保得魏齊平安,再尋機在魏國擁立新王,而後護送魏齊重回大梁執政,魏趙便還是三晉老盟。如此利害權衡,趙國自是不情願平原君赴秦王之邀。然則如此一來,秦趙兩國便會立即對峙起來,發生大戰也未嘗可知。趙國新君即位不到兩年,朝野大局尚多有錯綜阻隔,驟然開戰分明對趙國不利。如此權衡,便不能與秦國硬對硬僵持。更有為難處在於:秦國此舉並非對趙國叫陣,而只是為丞相復仇;戰國之世恩怨分明,名士復仇更是屢見不鮮,以魏齊當年對范雎之殘忍凌辱,便是范雎親率大軍追殺魏齊,天下公議尚不足為奇,況乎與趙國商議交人?若平原君不赴約,顯然便是拒絕秦國商議交人,趙國便分明失禮,屆時秦國大軍壓境要脅迫趙國交人,列國便無由為趙國說話,趙國又能如何?

  藺相如慷慨陳詞,當先便是一句:「邦交無定勢,唯利害耳。趙國斷不能將邦國命運捆在趙魏結盟之戰車上!」接著便歷數魏國之反覆無常,末了力主將魏齊解送回魏國,將這個火炭團回給魏國,讓魏國自己與秦國了賬!趙國要強大,除了維持與秦國不發生大戰,便當不理睬列國齷齪,全力推行第二次變法!

  誰知虞卿卻是大不贊同。虞卿當年流走列國,魏安釐王嫌棄虞卿寒酸破相而不用。魏齊卻是賞識虞卿才具,盛宴款待,力勸虞卿留在丞相府做首席主書襄助自己執政。虞卿雖辭謝而去,卻從此自認魏齊對自己有知遇之恩,不濟處也常到大梁魏齊府公然討金,每次都是養息數月攜帶百金而去。今日魏齊逃趙,虞卿卻如何能贊同藺相如將魏齊解送魏國?虞卿雖則不說國家利害,卻將恩義必報的一番操守說得驚心動魄:「人言范雎:一飯必償,睚眥必報。今追魏齊,足見其恩怨分明也!秦為虎狼之國,君相猶能如此,何獨我大趙無情無義也?魏齊友趙二十餘年,一朝危難入趙,趙國不思保全,反屈從於虎狼之危而落井下石,卻有何面目以大邦立於天下!」

  反覆爭辯,莫衷一是,趙丹便要平原君決斷。反覆思忖,平原君終是主張保全魏齊,決意應秦王之約赴鹹陽周旋。

  這年三月,平原君帶著一百名武士門客與一千鐵騎進入鹹陽,受到了秦國君臣的盛大歡迎。所有鋪排禮儀過後,秦昭王在鹹陽宮偏殿與平原君小宴盤桓。飲得幾爵秦昭王笑道:「素聞平原君高義,本王敢有一請,不知君有否擔待?」平原君心下一沉便拱手笑道:「秦王吩咐,趙勝自是力所能及也。」秦昭王便道:「齊桓公得管仲為仲父,嬴稷得范雎亦若王叔也。今范君之夙仇魏齊在君之家,請足下派使歸趙,取魏齊人頭交來鹹陽如何?」平原君笑道:「若不能為,秦王便要如何?」秦昭王笑道:「不消說得,只有請平原君長住秦國了。」平原君正色道:「貴而交友,為賤而不相忘也。富而交友,為貧而相周濟也。魏齊乃趙勝之友也,危難來投,縱在我府亦不能交出,況目下已經不在我府也!」秦昭王拍案大笑:「呀!今日方曉魏齊不在平原君府也。如此自是好說,君且在鹹陽盤桓幾日,我自設法取魏齊人頭,與君一睹也。」

  當夜,秦昭王便派出快馬特使飛赴邯鄲,呈給趙丹一封國書,聲言趙國若不交出魏齊人頭,非但要發兵攻趙,且要長期拘押平原君!趙丹一看秦昭王如此殺氣騰騰,頓時大驚失色,平原君若得不在,秦國攻趙卻是如何支撐?一時不及細想,立即下令出動王宮禁軍包圍平原君府搜捕魏齊!偏是平原君走時有秘密叮囑,總管家老聞得王宮發兵消息,立即從秘道放走了魏齊。魏齊孤身逃出平原君府,連夜來到虞卿府躲避。虞卿思忖趙國朝局,知道此時已經無法說動趙王,便匆忙封了相印遣散了僕役,只帶著六名心腹武士,五更時分竟與魏齊在大霧瀰漫中逃出了邯鄲。出得邯鄲竟是四野茫茫,那一國都不敢去,計議半日,最終還是喬裝成商旅潛進了大梁。虞卿本是楚人,便提出設法拜會信陵君,以平原君名義請信陵君致書楚國春申君,但有春申君庇護,便可在楚國高山大水中逍遙隱居了。魏齊自是立即贊同,虞卿便秘密來到信陵君府請見。

  此時的信陵君因與魏齊政見不合,早已經成了深居簡出的高爵閒臣,驟聞虞卿來見,竟是一時想不起虞卿何許人也,便吩咐不見。時有魏國八旬名士侯嬴在側,便將虞卿其人其事大大讚頌了一番,末了竟嘲諷一句:「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深為慚愧,便立即追出府門,卻已經不見了虞卿。次日出城尋覓,斥候卻報說魏齊已經羞憤自殺,虞卿逃遁不知去向了。恰在此時,趙國特使趕到了大梁,立即便割下了魏齊人頭徑直飛送鹹陽。

  秦昭王接到魏齊人頭,便親自郊送平原君歸趙,平原君滿腹憤懣無處發作,只有怏怏去了。秦昭王便親自將魏齊人頭送到范雎丞相府,大宴群臣慶賀。待群臣散去,秦昭王留下白起與范雎又秘密計議片時,白起便連夜趕往藍田大營去了。秦昭王見范雎似乎並無大快之意,便笑問一句:「范叔啊,還有甚心事未了?說出來便了。」

  「臣大仇已報,唯餘一恩未了。」范雎見問,倒是不遮不掩。

  「一恩?」秦昭王恍然笑了,「可是救你之人?」

  「正是。」范雎一拱手道,「此人兩次救臣,臣卻無以為報。」

  「此乃本王之過也!」秦昭王慨然拍案,「救得丞相,便是與國有功,何能不加封賞?范叔但說,此人何名?今在何地?」

  「鄭安平。便在臣府做舍人。」

  「應侯但說,此人從文從武?」

  「鄭安平原是武士,自然從武了。」

  「好!」秦昭王拍案,「本王定爵:鄭安平晉軍功五大夫爵!實職嘛,著上將軍白起安置,應侯以為如何?」

  「范雎謝過我王!」追殺魏齊之時,范雎便在天下恢復了真名實姓,此時大是快意。

  秦昭王笑道:「范叔啊,今日快意之時,能否說說這鄭安平當初是如何救你了?」

  「當年之危,一言難盡也!」范雎一聲感喟,不禁便是淚水盈眶,斷斷續續對秦昭王訴說了當年那段逃生經歷——

  鄭安平將滿身鮮血臭尿的范雎用草蓆一捲,便扛著走了。鄭安平的家在大梁國人區的一條小巷深處,是一座破舊空闊的院落,房倒屋塌荒草叢生,唯有祖上留下的一座破舊木樓還值得幾個錢,除此竟是一無長物。鄭安平一進破院子立即隨手關了大門,藉著月光將血尿屍身扛進小木樓底層,輕輕平放在唯一的一張木榻上,便開始了緊張地忙碌:在屋角吊起陶罐,在院中揀來一堆乾樹枝生火煮水,又將一把鋒利的短彎刀塞進沸騰的陶罐裡,接著又從屋角一個磚洞中摸出一包草藥,在一隻小陶碗中搗成糊狀,又從靠牆處搜尋出兩塊近二尺長的白木板拿到范雎床前。

  雖則一切就緒,看著血糊糊的范雎,鄭安平還是惶恐得不禁拱手向天禱告一番,才開始咬著牙脫去了范雎的血尿衣衫,用彎刀刮掉渾身三十多處傷口的淤血,一一敷上草藥汁。傷口處置完畢,鄭安平便將兩塊木板夾於范雎兩肋,用一幅白布從床下統身而過,將范雎整個身子捆包得固定在榻上,又抱來僅有的一床舊棉被蓋住了范雎。一切做完,鄭安平又趕緊用陶罐燉羊肉湯,燉得一個時辰,便用橇開范雎牙關,硬給他灌了一大碗肉湯——

  三日之後,范雎終於醒了。一番感喟答謝,一番散漫對答,范雎才知道鄭安平祖上曾是藥農游醫,自己在軍中也偶然為弟兄們治些急傷,治他這等駭人重傷,實在是誤打誤撞。由於父母早亡家道窮困,鄭安平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後來,鄭安平在丞相府聽到秦國特使來了,便找驛館武士幫忙,在不當值時悄悄駕著一條獨木舟等住了王稽,才有了後來那些事情。范雎入秦後,鄭安平在丞相府聽說秦國有了一個新大臣叫張祿,便以尋祖陵遷葬父母為名,輾轉到秦國尋覓自己,恰遇刺客,便又救了范雎一次——

  「天意也!」秦昭王不禁便是慨然一歎,「鄭安平若再有功勳,便是做大秦封君也是當得也!本王何吝賞賜?」

  范雎一番拜謝,次日便與鄭安平一起到了藍田大營。白起正在中軍幕府與幾員大將密商大計,聞得應侯到來,立即親自出迎。及至范雎將來意一說,白起將鄭安平一番打量便道:「按照法度,五大夫爵可為十萬軍之將。然鄭安平尚未有領軍閱歷,便先在前軍蒙驁將軍帳下做司馬,而後憑才具戰功授職,應侯以為如何?」范雎原是以為秦王有詔,白起自當立即任命鄭安平為一軍之將,不想白起如此處置,卻也是無話可說,便拱手笑道:「武安君言之有理,便是先做司馬了。」見鄭安平大皺眉頭,白起破例笑道:「五大夫毋憂。秦軍歷來不窩軍功也。大戰在即,你但立功,我便立即授你將軍實職!」

  「謝過武安君!」得素來不苟言笑的赫赫武安君安撫,鄭安平頓時精神大振。

  范雎的一絲不快也煙消雲散,進得幕府與白起秘密計議半日,便在暮色時分欲回鹹陽。正在正在白起送出營門之時,一騎斥候快馬飛到,稟報了一個緊急消息:韓國上黨郡守馮亭,正在密謀帶上黨之地歸趙!

  范雎、白起大為驚訝,低聲商議幾句,立即一同起程,連夜趕回了鹹陽。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38 AM

第十四章 對峙上黨
第一節 天險上黨地



  秦趙對抗,上黨具有非同尋常的地位。

  先得說說地緣大勢。若以兩國腹地本土論,秦趙之間堪稱天險重重距離遙遠。函谷關東出,中間隔著周室洛陽王畿、韓國、魏國的千里河山。從秦國的河西高原東出,且不說河西高原本身之險峻,從九原雲中大草原洶湧南下的大河更是難以逾越的第一天險。過了大河,便是又一天險呂梁山。呂梁山東北——西南走向,東北接樓煩的管涔山,西南至大河禹門口接龍門山,依河逶迤近千里,連綿群峰高聳,彷彿便是上天為大河刻意築起的一道接天大堤。過了呂梁山便是豐饒的汾水河谷平原。河谷平原的北部是屬於趙國的晉陽,中部南部便是魏韓兩國的河東、河內之地。越過河谷平原,便是又一道南北綿延千里的天險——太行山。

  太行之名,古已有之。《山海經‧北次三經》云:「北次三經之首,曰太行之山。其首曰歸山。」後世《博物誌‧山》云:「按太行山而北去,不知山所限極處,亦如東海不知所窮盡也。」在古人口中,這太行山又叫五行山、王母山、女媧山,卻是大大有名。這道綿延大山與呂梁山一樣,也是東北——西南走向,東北起於趙國代地的拒馬河谷,西南至於魏國河內的大河北岸,也同樣是綿延千里。

  呂梁山與太行山夾持的汾水河谷平原,還有太行山以東直抵大河入海處的千萬里廣袤土地,春秋時期都是天下第一大諸侯——晉國之領土。魏趙韓三家分晉,天下便進入了戰國。戰國分野:太行山以東以北為趙國,呂梁山南端(河東)、太行山中段及南端(河內)並大河南岸平原,為魏韓兩國。也就是說,秦國要向東進入趙國,這太行山便是最後一道天險。

  太行山之為天險,在於它不僅僅是一道孤零零山脈。太古混沌之時,這太行山南北連綿拔地崛起,便轟隆隆順勢帶起了一道東西橫亙百餘里的廣袤山原。於是,太行山就成了南北千里、東西百餘里甚至數百里的一道蒼莽高地。更有甚者,這道綿延千里的險峻山原,僅有東西出口八個,均而論之,每百餘里一個通道而已。所謂出口,便是東西橫貫的峽谷,古人叫做「陘」。這八道出入口,便是赫赫大名的「太行八陘」。自南向北,這八陘分別是:

  軹關陘。軹者,車軸之端也。軹關者,通道僅當一軹(車)之險關也。這個陘口位於河內太行山南端(今河南省濟源縣西北),是河內進入上黨山地的第一通道,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魏國在軹陘口修築了一座駐軍城堡,叫做軹邑,專司防守這個重要通道。

  太行陘。亦名太行關,位於河內太行山南麓之丹水出口,正對韓國野王要塞,是為韓國連接上黨的唯一通道。

  白陘。亦名孟門,位於河內太行山北折處(今河南省輝縣西)。魏國在這裡也同樣修築了防守城堡,叫做共邑。

  滏口陘。因在太行山東麓滏水河口而得名,位於趙都邯鄲西南的石鼓山(古稱滏山),山嶺高深,形勢險峻,為趙國進入太行山以西之上黨的最重要通道。

  井陘。亦名土門關,位於太行山東麓井陘山,為趙國西出汾水河谷的重要通道,更是秦國從晉陽進入趙國的重要通道。

  飛狐陘。亦名蜚狐陘,位於太行山東麓恆山之峽谷口。兩崖峭立,一線微通,迤邐蜿蜒百有餘里,是燕趙通胡之要道。

  蒲陰陘。亦名子莊關,位於太行山東麓之燕國易縣西北,是燕國向西進入樓煩的唯一通道。後世稱為金陂關、紫荊關。

  軍都陘。亦名關溝,為太行山最北之通道,位於燕國薊城北部之軍都山,是燕國北上胡地之通道。

  如此天險,秦國大軍要越過太行山,卻是談何容易!

  這八條通道中,北邊四條(井陘、飛狐陘、蒲陰陘、軍都陘)秦國是無法利用的。因為秦國大軍只有從河西高原渡過黃河、翻越呂梁山、穿過汾水河谷平原,才只有利用北邊兩陘(井陘、飛狐陘)的可能。一則是這條路線在當時根本不可能行進大軍,二則是縱然千方百計行軍抵達,大軍也沒有可以展開的戰場,不堪對方一軍當關。這種情勢便決定了秦國不可能從太行山北段進逼趙國。從秦趙抗衡的軍爭大勢看,此時的秦國已經穩定佔據了河東、河內兩郡,北邊的晉陽(太原)也在與趙國拉鋸之中。最可行的進逼趙國的通道便是太行山南段的四條通道——軹關陘、太行陘、白陘、滏口陘。這四條通道,除了滏口陘在趙國腹地,其餘三條恰恰都在目下秦國的河內郡。

  然則,整個這四條通道卻都要通過一片要害山地。這片山地便是上黨。

  上黨者,以其高「上堪與天黨」之讚譽得名也,可見其巍巍乎高踞中原之威勢。

  太行山巨浪排空般崛起時,連帶掀起了一大片崢嶸高絕的山地,西面威逼汾水河谷,東面鳥瞰邯鄲谷地,這便是橫亙於兩大谷地平原之間的上黨高地。這片高地北起閼與,南至河內與太行山連為一體,南北長三百餘里。西起少水,東至漳水與太行山渾然一體,東西寬二百餘里。上黨山地嵯峨,河流紛紜,峽谷交錯,林木蒼茫,除了四條陘口出入,整個上黨便彷彿一個渾然無孔混沌未開的太古封閉之地。便在這四條陘口漸行交匯的東部高地,恰便有一座險峻關口當道,這便是赫赫大名的壺關!此地兩山夾峙,狀如壺口,春秋晉國便在這裡設置城堡關口,得名壺關。有了這壺關,便是你進入上黨,也無法繞過它而進入趙國;當然,趙國即便從滏口陘進入上黨,不越過壺關,也是無法南下西出。

  如此看去,上黨山地便成了巍然矗立在太行山西麓的一道峻絕天險。趙國得上黨,便是邯鄲西部天然的戰略屏障,可一舉將秦國壓制在河內。秦國若得上黨,便可居高臨下地逼近到邯鄲百里之內,趙國便是腹地大開,再也無險可守!雖然秦國也可從安陽北進趙國,然則卻必須渡過漳水之險方可北進,其威力便遠遠不如奪取上黨。

  惟其如此,上黨天險便陡然大放異彩,成為秦趙兩強的必爭之地。然則,微妙之處卻在於:此時的上黨天險既不在秦國手裡,也不在趙國手裡,卻在韓國手裡,是韓國北邊一個郡。如此一來,爭奪上黨頓時便成了天下最為矚目的一件大事。


第二節 三晉合謀易上黨


  白起接到秘報時,上黨之變正在緊鑼密鼓地行進之中。

  還在秦國威懾周王室與韓國割讓河外渡口之地時,韓國的一位大臣便警覺了。這位大臣便是上黨郡守馮亭。馮亭本是東胡名士,少年遊學入中原,曾在燕國上將軍樂毅滅齊時做過中軍司馬,後來樂毅遭罷黜,馮亭也憤而離燕南下。路過新鄭,恰逢韓釐王求賢守上黨,馮亭慨然應之,從此便做了韓國的上黨郡守。這馮亭才兼文武,穩健清醒,硬是在韓國日見衰弱的情勢下將上黨治理得井井有條,防守得水洩不通,無論秦趙魏三國如何滲透,總是不能亂其陣腳。秦國奪取韓國河東、魏國河內兩郡後,上黨郡事實上便成了漂浮在秦趙兩國間的一座孤島,與韓國本土連接的通道只剩下了一條路:南出太行陘,經野王要塞南下渡河進入韓國。縱是如此險峻,馮亭還是鎮靜如常,率領五萬守軍穩穩地駐紮在上黨。倏忽十餘年過去,馮亭非但成了韓國棟樑,而且成了秦趙魏三國時刻關注的搶眼人物。

  然則,秦國兵不血刃地奪取東西數百里河外渡口後,馮亭卻驟然緊張了。

  上黨高地原本屬於晉國,魏趙韓三家分晉時,閼與以東的上黨高地分給了趙國,其餘絕大部分上黨高地全部歸屬韓國。於是,韓國有上黨郡,趙國也有上黨郡。同是上黨郡,在兩國的重要性卻有著天壤之別。趙國將上黨看作抗秦戰略屏障,看作邯鄲西部一道不可逾越的天險長城。而上黨對於韓國,卻是越來越成為沉重的飛地累贅。戰國初期,上黨尚是韓國北部抗擊樓煩、東北抗擊中山國與趙國的屏障;及至秦國東出,河東河內皆歸秦國,上黨便成了韓國在大河北岸的一塊飛地。上黨雖然是三晉兵家聖地,然卻是個民生窮困之地,若無源源不斷地糧草輜重輸送,五萬大軍是無論如何撐持不到半年的。秦國未奪河外渡口時,韓國尚可從大河水道北上野王輸送糧草輜重。河外渡口之地歸秦,水路便立即斷絕,再要北上野王,便要依商旅之道向秦國交付關稅並經秦軍查驗貨物方可通行,經年累月如此,日益窮困的韓國如何吃得消?若繞道趙國進入壺關,雖則不用關稅,路途卻是遠了幾倍,一路上人吃牛馬吃,運到也所剩無幾了,這便是軍諺「千里不運糧」的道理,誰卻支撐得起?如此一來,上黨便可能立即陷入饑荒!上黨十七座關隘城邑,本來就存糧無幾,若斷絕輸送,不出三個月便要崩潰了。

  春風料峭的三月,馮亭兼程南下,連夜渡河回到了新鄭。

  「公有謀劃,本王聽你便了。」韓桓惠王一見馮亭便知來意,頓時便愁苦地皺起了眉頭。

  「臣啟我王。」馮亭也是毫不猶豫,「窮邦不居奇貨。上黨眼看不守,便當適時出手!」

  「出手?如何出手?」

  「河外道絕,目下又正當春荒,三月之後上黨軍民必亂。若秦國奇兵突襲,亂軍必不能應。上黨若歸秦,趙國亟亟可危矣!趙國若亡,韓魏必接踵而亡也。不若將上黨歸趙,趙思上黨久矣,得之必感韓國之情;秦亦欲得上黨久矣,其時必力奪上黨而攻趙國;趙與秦戰,便必親韓,韓趙結盟則魏國必動心,韓趙魏三家同心,則可抗秦於不敗之地也!」

  「哎——!」韓桓惠王長長地驚歎了一聲,「好謀劃!左右要丟,何如丟個響動,也讓秦國難堪一番?你只說,如何鋪排了?」

  馮亭如此這般說得一番,韓桓惠王立即拍案定奪,連夜便開始了種種籌劃預備。次日清晨,韓王特使立即秘密北上邯鄲。與此同時,馮亭的請降密書也送到了行丞相事統領國政的平原君府邸。平原君一接到馮亭密書,頓覺此事非同小可,立即連夜進宮稟報。孝成王趙丹卻是剛剛與韓國特使密談完畢,要與平原君商議。兩下一說,平原君便覺察到了一絲異味兒:同是一事,韓國為何分做兩路來說?莫非背後還有其他情由?思忖不透,平原君便主張重臣會商,以免在此緊要關頭出錯。

  次日清晨,趙國重臣濟濟一堂。孝成王趙丹開宗明義:「韓王特使昨日入趙,言韓國河外道絕,上黨難守而欲交趙國;上黨守馮亭亦致密書於平原君,欲帶上黨軍民歸降趙國。兩路一事,我當如何處置?事關重大,諸位但盡其所言,毋得顧忌也。」

  話音落點,大臣們便驚訝得相互觀望起來,顯然是在探詢誰個預聞消息,卻又都輕輕地相互搖頭,顯然是誰都覺得突兀了些。畢竟,上黨之地是太顯赫太重要了,韓國如何便要拱手讓給趙國?接納不接納?各自後果如何?因應對策又如何?如此環環相扣之連續謀劃,驟然之間如何便想得明白?一時之間,大臣們竟是良久默然。

  「老臣以為:韓出上黨,目下便是一發而動全局之大圖也!」還是素富急智的藺相如先開了口。雖則相權名存實亡,藺相如事實上只在邦交事務上保留得些許權力,但藺相如卻是一如既往地直言不諱,「上黨之地已成秦趙對抗之要害,然在韓國卻是死地。惟其如此,韓國便要出手上黨,此為大勢使然也。然則出此重地,韓國必有大局圖謀,而非馮亭一人心血來潮耳。否則,便不當一事兩路!為韓國計,老臣以為其圖謀在於:借獻上黨而與趙國重結抗秦盟約,進而引魏國而成三晉抗秦之盟;如此可借趙國魏國之力,保實力最弱之韓國長得平安也!」

  「相如之言大是!」虞卿立表贊同。魏齊自殺後,虞卿連夜逃楚,不想春申君黃歇對他與信陵君夙敵魏齊交厚大是反感,竟毫無舉薦他在楚國做官之意。萬般無奈,虞卿只有又回到了趙國。素來尚友尚義的趙國人卻將虞卿掛印出逃全然沒當做叛逆之舉,更兼平原君對魏齊之死原本就深為愧疚,便絲毫沒有追究虞卿之罪,依然將他官復原職,只是也沒有了相權,成了與藺相如一般的空爵上卿。自此以後,虞卿再也沒有了初時相權上卿的那般新貴氣焰,卻與藺相如交好起來,兩人多閒暇,便常聚議天下邦交,竟是十分地投機融洽。今日見藺相如開了先河,虞卿便立即跟上,「韓國之謀雖從己出,卻是與大局有利。秦壓河外,韓國岌岌可危,魏國惶惶不安。趙國雖強,然單抗秦國卻也吃力。若得三晉重新結盟,天下格局必是為之一變!」

  「言不及義也。」平陽君趙豹冷冷一笑,「兩位上卿只說,究竟接納上黨否?」

  藺相如淡淡道:「平陽君必有大義之見,願聞其詳。」

  「老夫之意,上黨不能要!」趙豹沉著臉,「無故之利,貪之大害也!」

  「韓國信服趙國,如何便是無故之利了?」孝成王不禁插了一句。

  「此言差矣!」趙豹以叔父之身,對孝成王也是毫不客氣,「秦國斷絕河外之道,顯然便是要逼韓國交出上黨。韓國明知秦之圖謀,卻偏偏將上黨獻於趙國,分明為移禍之計也!秦服其勞而趙受其利,縱是趙國強大也未必穩妥,況乎趙國未必強於秦也,如何不是無故之利了?趙國若受上黨,必然引秦國大舉來攻,豈非引火燒身?一言以蔽之,上黨火炭團,萬不可中韓人之算計,受此招禍之地!」

  「平陽君何其大謬也!」隨著一聲響亮的指斥,一個玉冠束髮的英挺年輕人從後排霍然站起,卻正是馬服君趙奢之子趙括。其時趙奢已死多年,趙括便承襲了馬服君虛爵,尋常被人稱為「馬服子」。由於曾在宮中與當年的太子趙丹一起讀書六年,孝成王對趙括分外讚賞,一即位便讓趙括做了職掌邯鄲防衛的柱國將軍。論官職,柱國不是高位重臣,然則由於趙括承襲了馬服君爵位,便成了封君大臣。更兼趙括從幼時起便大有才名,成年加冠後更是見識不凡,在趙國朝臣中便成了最是光彩照人的後起之秀。當然,更根本處在於趙奢聲望與孝成王之器重讚賞,趙括才得以位列高爵重臣之秘密朝會。此時趙括一開口便咄咄逼人地指斥這位極其傲慢的王叔,大臣們一則振奮二則緊張,殿重便是鴉雀無聲,連平原君也不禁瞪了趙括一眼,覺得趙括未免過分了。饒是如此,趙括卻是旁若無人,侃侃高聲道,「固國不以山河之險,失國不因四戰之地。先君武靈王時,趙無韓國上黨,卻是胡服騎射拓地千里震懾天下!惟其如此,趙弱趙強,趙存趙亡,固不在上黨險地也,在國力也,在軍力也,在朝野之氣也!」只這幾句,大臣們眼睛便是一亮——不愧馬服君之子,有膽氣!

  「接納上黨與否?根本處不在韓國圖謀如何,而在趙國情勢如何!」趙括辭色凌厲,便是一瀉直下,「若趙國無國力、無大軍、無壯心,縱是韓國無圖謀而拱手相送,趙國可能守得上黨?若趙國有國力、有大軍、有圖霸王天下之雄心,縱是韓國不獻上黨,趙國亦當奪來,又何懼移禍之計哉!今平陽君先自認趙弱,徒滅志氣,而後視韓國獻地為移禍之算,誠可笑也!若以此說,上黨歸趙為韓國移禍,上黨歸秦莫非便是韓國依附虎狼?夫一弱韓,自忖險地難守,危難之際思大局,獻地於同根之邦而圖謀結盟抗秦,於情於理於道於義,何者有差?何獨不見容於平陽君而中傷若此乎!」

  平陽君怒不可遏,戟指大喝:「豎子無謀,大言誤國!」

  趙括卻是哈哈大笑:「小言有謀,大言無謀,平陽君何其滑稽也!」

  「豎子只說!趙國抗得秦國麼?」

  「我便為平陽君一算。」趙括掰著手指,「秦國大軍五十餘萬,趙國大軍也是五十餘萬;秦國人口千萬左右,趙國人口也是千萬左右;秦國倉廩有十年軍糧可支,趙國倉廩也有十年軍糧可支;秦國軍資器械有多少,趙國也一般有多少,還多了林胡草原的數十萬馬匹牛羊,戰馬比秦國尚居優勢;秦國有名將,趙國也有名將;秦國有能臣,趙國更有能臣;秦人尚武好戰,趙人更是舉國剽悍胡風。平陽君但說,趙國哪一樣抗不得秦國?」

  「豎子誤國!」趙豹面色鐵青,「邦國戰陣,有如此算賬麼?」

  趙括揶揄地笑了:「依平陽君之見卻是如何算法?抑或混沌不算,只猥瑣避禍便了?」

  趙豹嘴唇抽搐,一跺腳便離席大步去了,走到殿口又驟然回身吼了一句:「豎子誤國!」

  殿中一時默然。大臣們對趙括氣走平陽君雖覺不妥,然對趙括的一番道理卻是不得不服。就實而論,除了還沒來得及推行第二次變法,趙國比秦國確實不差,趙括所數宗宗細目也絕無誇大,如此看去,接納上黨與否似乎便是不言自明瞭。雖則如此,有平陽君堅執反對,趙王與平原君也都還沒有說話,大臣們一時便都僵住了。

  「老將軍,」孝成王看著廉頗笑了,「你便說說,依趙國軍力,上黨能否守得?」

  老廉頗慨然拱手道:「連同禦胡邊軍,趙國大軍六十餘萬。論戰力,趙軍與秦軍不相上下。只要趙國沒有攻秦之心,而只做抗秦防禦,上黨堅如磐石也!」

  「上將軍言之有理。」職掌財政的內史大臣趙禹冷靜接道,「平陽君言韓國移禍,實則便是顧慮趙國不足抗秦也。我大趙今有六十萬大軍,若依舊畏秦入虎而不敢接納上黨,誠為天下笑耳!」

  「老臣贊同。」已經是兩鬢白髮的國尉許歷道,「當年無上黨,馬服君尚血戰秦軍而大勝!趙軍戰力何輸秦軍分毫?目下我軍資糧草充盈,若再得韓上黨歸趙,趙國西部便矗立起一道橫寬三百里的天險屏障,何以平陽君此時卻畏懼與秦軍抗爭?老臣實在不解也。除非趙國聽任秦國蠶食山東,否則便不能丟棄上黨!」

  「王叔之見呢?」孝成王看著一直默默思忖的平原君。

  平原君一拱手道:「老臣原在猶豫不決,然則諸位大臣之言卻使老臣茅塞頓開。馬服子趙括言之有理:接納上黨與否,根本處不在韓國圖謀如何,而在趙國情勢如何?平陽君雖老成謀國,然卻失之畏縮退守。百餘年來,凡趙國畏縮避禍游離於中原之外時,無不國勢大衰,凡大刀闊斧開疆拓土周旋於天下時,都是國勢昌隆!就上黨而論,趙國原本便有東上黨,今受西上黨而成一體屏障,亦是題中應有之意;而秦國爭上黨,卻是分明地為誅滅三晉尋求根基;當此之時,退縮則危局接踵而來:上黨歸秦、韓魏附秦,趙國孤立,最終將被秦國蠶食壓縮,甚或一舉滅國!銳意進取則大局有大利:上黨歸趙而三晉結盟,甚或可能重新結成六國合縱,孤立秦國!長遠看去,秦趙爭天下勢在必然。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豈有他哉!」

  「采——!」一言落點,大臣們竟齊齊地喝了一聲彩。

  「好!」孝成王興奮地拍案,「接納上黨事,由平原君領虞卿、藺相如籌劃;大軍整備事,由上將軍領老國尉、馬服子籌劃!」

  三日之後,平原君的特使馬隊浩浩蕩蕩地開進了韓國上黨郡的治所壺關。郡守馮亭率領將士吏員,在壺關北門外郊禮迎接。平原君當場頒布了趙王詔令:上黨郡守馮亭,明察時勢,大功卓著,封為華陽君,食邑三萬戶;十七員關隘大將與十三名縣令俱封侯爵,食邑三千戶;所有軍民皆賜爵三級,賞六金!

  平原君委藺相如暫署府庫郡政交接事務,委虞卿從趙國輸送糧草物資救濟饑民,委趙擴暫署關隘要塞諸般軍務交接。忙碌半月,諸般軍政事務大體就緒。上將軍廉頗與國尉許歷率領十萬大軍也堪堪抵達,接收所有關隘之後,廉頗下令:原韓國上黨的五萬守軍,全部開出上黨移防趙國腹地。這是上將軍廉頗、國尉許歷、馬服子趙擴在查核防務之後的新決斷。老少三將軍異口同聲:「韓軍渙散疲惰,留駐上黨徒亂軍心!」平原君便也贊同了。

  上黨大體安定,平原君便來壺關幕府拜望馮亭。平原君提出的方略是:東西兩上黨合併為新上黨郡,仍由馮亭以封君之身做大上黨郡守,不治軍唯治民;若馮亭不願留任上黨,便可回邯鄲做國尉,換許歷來做郡守。馮亭思忖良久,卻是喟然一聲長歎:「我棄上黨,便成天下不義之人也!若得入趙封君,只怕對爭取魏國合盟不利。馮亭唯願回歸韓國,輔佐韓王與趙國結盟便了。」

  平原君思忖再三,終是不能勉強,便請准趙王,賜馮亭黃金千鎰,禮送馮亭出境了。新郡守許歷不解,平原君笑答:「韓桓惠王素無主見,若有馮亭在,韓國便是趙國鐵盟也。」許歷仍是困惑:「馮亭獻地而不做封君,雖有隱士之風,卻分明是無擔待之人。若回韓首鼠兩端,豈非大害?」平原君搖頭笑道:「身為大將,馮亭已負不義之名,且必令秦國恨之入骨,除非回歸東胡隱居,何能再首鼠兩端也?」許歷恍然大笑:「平原君果能算人,許歷不及也!」

  在平原君一班大臣在上黨忙碌並郡時,藺相如已經秘密趕到了大梁。

  這時的魏國已經對情勢變化漸漸清楚,隨著一個個秘密斥候的消息急報,大梁君臣卻是亂了方寸。領丞相事的須賈與一班親秦大臣,力主維持秦魏盟約不變,魏國絕不能攪到韓趙結盟的泥潭中去!因魏齊倒台而復出佐政的信陵君與一班老臣子,卻都主張魏國暫時騎牆中立,在秦趙之間待價而沽!魏安釐王莫衷一是,倒是真正做了騎牆之君。便在這激烈爭辯的當口,藺相如風塵僕僕地來了。

  信陵君素負盛名,又是平原君姊夫,藺相如便先行拜會了這位持重明銳的王族公子。信陵君只一句話:「三晉之勢,今非昔比,趙國已成中流砥柱,魏國無足輕重也。」藺相如也只一句話做答:「騎牆壁上觀,只怕牆腳鬆潰也。」信陵君笑道:「秦魏有盟:絕不再蠶食河外寸土。牆腳堅實無憂也。」藺相如哈哈大笑:「公子當真滑稽也!虎狼發誓不再吃羊,羊便信以為真了?」信陵君素聞藺相如膽識才具,心下不禁敬佩有加,一番思忖便道:「羊要生角,惜乎身軀無力,奈何?」藺相如道:「趙以濟西八城之地資魏,魏可做軍輜重地,何能無力也?」信陵君目光頓時一亮:「但得如此,無忌便有對策也!」

  次日藺相如晉見魏王,將大勢說得一遍,再將趙國借八城之地於魏國的事一說,魏安釐王立即便是滿臉笑意,慷慨允諾與趙國結盟抗秦。藺相如尚不放心,又與信陵君密商一番,方才回趙國去了。

  藺相如一走,須賈一班親秦大臣便立即紛紛進宮,輪番勸諫魏安釐王。眼見魏安釐王又有鬆動,信陵君便與幾位王室老臣密商對策。元老大臣們原是對沒有根基卻又張揚跋扈的須賈恨得咬牙切齒,便是一口聲喊殺!信陵君反覆思忖,覺得群臣上書威逼魏安釐王罷黜須賈仍然不能根除這個大奸,便向隱居大梁的老俠士侯嬴求教。侯嬴悠然便是一笑:「為國除奸,原是遊俠本分,有何難哉!」次日便向信陵君舉薦了一個隱居風塵的遊俠朱亥。這個朱亥看似木訥,大袖中卻時常密藏一把十斤重的短柄大鐵錐,慷慨好義,被侯嬴視為堪託生死之士。信陵君自是信得侯嬴,立即將須賈的諸般行止對朱亥細說了一遍。朱亥竟是一句話沒說便轉身走了。

  三日之後,大梁便傳開了一則驚人的消息:代相須賈暴死王街,頭顱被砸成了肉醬!身邊一幅白布寫著八個大血字——疾賢妒能,惡貫滿盈!一時間大梁國人驚乍相傳:秦丞相范雎派來刺客,殺死了仇人須賈。親秦大臣們惶恐不安,竟是紛紛指斥范雎出爾反爾不堪邦交。魏安釐王也是心驚膽顫,生怕記死仇的范雎哪一日再來尋釁自己,便立即派信陵君秘密前往邯鄲,與趙國韓國結盟抗秦。

  驟然之間,三晉形勢大變,秦國多年累積的河外優勢竟是蕩然無存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39 AM

第三節 秦國戰車隆隆啟動


  當白起與范雎星夜趕回鹹陽時,已經是三更將盡了。一直在東門外等候的王宮長史二話不說,便將兩人匆匆領進了王宮書房。秦昭王正在與新任國尉司馬梗密談,見白起范雎到來,便立即吩咐上來兩席酒飯,讓兩人邊吃邊聽司馬梗敘說各路密報。及至兩人吃罷,司馬梗也將三晉上黨之變的大致情形堪堪說完。侍女煮茶間,秦昭王吩咐內侍總管守在書房門廳之外,任何夤夜晉見者一律擋回,回身便直直看一眼白起又看一眼范雎,說說,如何應對了?

  「三晉合謀,實出所料。」范雎見白起沉思,便先開了口,「臣一路思忖:三晉結盟,力不足懼,唯勢堪憂也。爭奪上黨乃我邦長遠圖謀,將成未成之際,卻被韓國一變而驟然牽動全局。全局之變,一則在於三晉之盟有可能誘發山東六國再度合縱抗秦;二則在於趙國挾上黨天險屏障,而對我河東河成居高臨下之大攻勢;河東河內但丟,秦國數十年東出戰果便將化為烏有!此所謂勢堪憂也。惟其如此,臣以為與趙國大決之時已經到來!但有退縮,天下便是山河巨變!」

  秦昭王粗重地喘息了一聲:「武安君以為如何?」

  「應侯之言,洞察至明。」白起秉性,愈是危局愈見泰然,此刻雖則面色肅然,語氣卻是冷靜舒緩,「趙國全據上黨,又與韓魏結盟,分明便是要壓迫我從河內河東退縮,若不與之針鋒相對,秦國之山東根基便將丟失殆盡。時也勢也,敵方有變,我亦當隨之應變,固守既定方略,兵家之大忌也。為此,秦趙大決之機已經不期然到來。秦國惟以大勇應戰,決而勝之,方可圖得大業!」

  「好!」秦昭王拍案讚歎,「武安君有此膽氣,我心底定也!」

  白起卻是語氣一轉:「然則,以軍爭大勢論,我軍尚未築好最紮實根基。兵力尚欠,糧草輜重尚未囤積到位,一班大將也還心中無數,軍兵對趙作戰尚未充分演練等等等等。惟其如此,臣有一請:大戰籌劃,聽臣全權調遣,我王不得催逼督戰。」

  秦昭王哈哈大笑:「不謀而合也!長史,宣讀詔書!」

  長史捧著一卷詔書匆匆走來展開,高聲念道:「秦王詔命:對趙戰事,悉聽武安君白起全權謀劃調遣,國尉司馬梗輔之糧草輜重;授白起舉國兵符並鎮秦穆公劍,得拒王命行事!秦王嬴稷四十五年四月。」

  偌大書房一片肅穆。白起嘴角一陣抽搐,竟是話也說不出來了。連范雎也驚訝得眼睛直稜稜看著秦昭王不說話了。如此詔書,簡直就是將秦國交給了白起!鎮秦穆公劍不消說得,臨戰上將軍受生殺大權,原是戰國通例。要緊處是那「舉國兵符」與「得拒王命行事」——全權調動舉國兵馬且可以不聽王命!天下何曾有過如此君王詔書?一時間白起冷靜下來,便對著秦昭王深深一躬:「臣,敢請秦王收回舉國兵符與得拒王命。臣唯求權衡進退而已。」范雎略一思忖便道:「臣亦此意。武安君陷於物議,與國不利也。」

  「豈有此理!」秦昭王慨然拍案,「武安君身負邦國興亡之責,無大權豈能成得大事?本王不諳軍旅,若有心血來潮之亂命,便是邦國覆亡,拒之有何不可!武安君百戰之身,當此非常之時,舉國託之,唯見其忠!若得物議,嬴稷決而殺之!」轉身一揮手,「長史,第二詔書。」

  長史又捧過一卷竹簡展開念誦:「秦王詔命:對山東之邦交斡旋,悉聽應侯范雎全權謀劃調遣,河東守王稽輔之;授范雎任意支取王室府庫財貨之權,可與六國全權盟約!秦王嬴稷四十五年四月。」

  書房大廳又是一陣默然。素有急智的范雎只深深一躬,竟破例地沒有了應對之辭。只秦昭王沉重地轉悠著,君臣幾人都感到了一種沉重的壓力。良久,秦昭王卻是悠然一笑:「應侯已將大勢說得明白,目下之要在二:一則使合縱不能成勢,二則使上黨不能積威。重擔兩分,應侯執邦交破合縱,武安君率大軍壓上黨,本王坐鎮安國兩相策應。但得我君臣同心,朝野同心,勝之大決何難?」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白起霍然起身,突兀冒出一句秦人老誓。

  君臣幾人一時肅然,竟是異口同聲一句:「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旬日之間,秦國朝野便緊張忙碌起來了。郡縣忙著徵發新軍,各地府庫忙著向關外調運糧草輜重,鹹陽王宮與所有官署都是日夜燈火通明吏員如梭。連六國商區尚商坊也出現了異常,六國商人的鹽、鐵、皮革三宗貨物大是熱賣,三五日之間便沒了存貨!商旅們大是驚喜,連忙晝夜兼程地從關外向鹹陽輸送貨物。一時間,鹹陽東方大道上竟是車馬絡繹不絕,東去的秦國車隊與西來的山東車隊轔轔交錯,晝夜川流不息。及至貨物運到鹹陽,又是頃刻告罄!一夜之間,鹹陽商市彷彿成了吞噬鹽鐵皮革的無底黑洞,任是你隆隆如山而來,都消解得無影無蹤。有機警商人終於疑惑了,便扮做鹹陽國人轉悠到秦國官市打量,一看之下竟大是蹊蹺——秦國官店中這三宗貨物排列如山,卻是無人來買!疑惑詢問,秦國官商卻只一笑:「山東貨品精細,秦人喜好,豈有他哉!」回去一說,山東商人頓時議論紛紛。秦人素來喜好本邦物事,國人買家常物事極少光顧山東商旅店舖,六國商旅得利之主顧,全在秦國官府與入秦之中原人,如何陡然之間秦人偏偏就熱衷了山東之鹽鐵皮革?既非荒年,又無大戰,秦人如何瘋了般囤積鹽鐵皮革?一個月下來,山東商人們終於漸漸看出了名堂,秦國要打大仗了!可是,當年秦國打魏國河內、打楚國南郡都沒有如此鋪排,如今打哪一家竟能比打魏楚還緊張呢?戰國之世,商旅本有「義報」傳統,鹹陽如此聲勢,商旅們自是心下惴惴不安,其中三晉商旅猶為恐慌,立即將消息秘密送回了本國。然則兩三個月過去,報回去的消息竟是泥牛入海,商旅們漸漸又覺得氣餒了,徒然憂國多此一舉也。

  便在疑雲密佈之中,秦國戰車已經隆隆碾向了關外!

  方略一定,白起便帶著上將軍府三十餘名司馬駐進了藍田大營。統帥幕府一立,白起便開始了秘密調遣。第一路,王齕率步騎大軍十萬,先行開赴毗鄰上黨的河內郡駐紮。此時的王齕已經是左庶長高爵的大將,尋常戰事幾乎都是王齕帶兵出戰。白起向王齕反覆申明四點:其一,駐軍河內北段,確保軹關陘、太行陘、白陘三條進入上黨的通道不被趙國封堵;其二,大張聲勢開進,讓山東六國明白看到秦國爭奪上黨之決心;其三,除非趙軍已經佔領三陘封死上黨通道,否則不許開戰,唯保對峙之勢可也;其四,進入上黨只以確保三陘為要,絕不能擅自深入,即或偶有無軍防守之關隘,也不許擅自佔領。末了,白起沉著臉叮囑:「大軍前出之要害,唯在先期形成對峙之勢,為應侯斡旋山東造勢,為大軍跟進確保通道!貪功冒進散開兵力,便是先敗!」王齕「嗨!」的一聲領命,又慷慨一句:「但有失誤,王齕提頭來見!」便赳赳去了。

  第二路,步軍主將桓齕率精銳步卒三萬,輕裝密出河西離石要塞,東經晉陽補充給養,再秘密南下,由幾條河谷分別進入上黨沁水河谷秘密駐紮。白起對桓齕的叮囑是:「此路為奇兵,行軍之要不在快捷,而在隱秘,唯求不為趙軍覺察。一月之內抵達,便是大功!進入沁水河谷,軍食由王齕從軹關陘輸送,不許起炊!」

  第三路,騎兵主將王陵率鐵騎五萬出河內,攻克韓國通向上黨的唯一要塞野王。由於野王事實上已經沒有韓國重兵防守,所以白起對此路要點的申明是:野王之要不在戰而在守!大軍駐定,立即修築長期囤糧之大型倉廩,並同時拓寬野王北進上黨、南下大河之官道,以備糧草輜重源源輸送。王陵此時已經是五大夫爵位的大將,與蒙驁同爵,僅僅次於王齕爵位。由於王陵機敏幹練,白起便選定王陵來擔當這兼具軍民事務的重任。

  第四路,大將蒙驁秘密統籌後續兵馬源源開進。蒙驁此時已是軍中老將,非但資望深重,更是難得的穩健縝密,只要沒有大仗惡仗,白起不在軍中時,歷來都委任蒙驁主持中軍,反倒是猛將王齕從來沒有主持過中軍幕府。這統籌後續兵馬之事可謂千頭萬緒,最大難點卻在兩處:一是隱秘有序地輸送藍田大營全部的大型攻堅器械,二是不斷將各郡縣輸送來的初訓新兵員編排成軍,且要再度嚴酷訓練三月,而後隨時聽命開進河內。全軍大將,捨蒙驁無人擔得此等繁瑣重任!

  第五路,國尉司馬梗坐鎮函谷關督運糧草輜重。這個司馬梗,便是秦惠王時名將司馬錯的長子,穩健清醒有如乃父,疆場征戰之膽識卻是稍遜了一籌。三年前司馬梗奉乃父遺命入秦,秦昭王徵詢白起考語之後,便命司馬梗做了國尉,處置軍政而不職司戰場。白起對司馬梗的軍令是:「一年之內,車不絕道,河不斷舟,國中倉廩之軍糧悉數輸送野王!」司馬梗大是驚訝:「《孫子》云:智將務食於敵,食敵一鍾,當吾二十鍾;秸桿一石,當吾二十石。武安君縱不能全然食敵,亦當視戰場情勢而囤糧也。舉國軍糧巨額無計,如山堆於險地,若戰事早完,豈非暴殄天物?」白起罕見地哈哈大笑起來:「兩百餘年過去,孫子此話尚被你這名將之後奉為圭臬,誠可笑也!春秋小邦林立,百里之內必有倉廩,破軍殺將而奪敵軍糧,自可快如颶風。今日天下七大戰國,河內唯有一座魏國敖倉,毀敵糧倉可也,斷敵糧道可也,你卻如何奪敵之糧?縱能奪得些許,數十萬大軍如何足食?」白起驟然斂去笑容,「秦趙大戰,乃是舉國大決。戰場一旦拉開,必將是曠古未見之慘烈,不做舉國死戰之備,安有勝道?現存舉國軍糧猶恐不足,談何暴殄天物也!」司馬梗悚然警悟,一個長躬道:「武安君之勢氣吞山河!謹受教也。」

  諸路大軍啟動,白起立即返回鹹陽,向秦昭王與范雎備細稟報了諸般調遣與總體謀劃,秦昭王大是振作,拍案笑道:「應侯伐交,似可成行了。」范雎笑道:「武安君之謀劃,臣已盡窺壯心。山東伐交,臣自當與武安君之雄闊戰場匹配也!」君臣三人一時大笑,初時之沉重竟是一掃而去。

  次日,范雎帶著精心遴選的一班吏員並兩個鐵騎百人隊,高車快馬直出函谷關奔赴河東郡治所安邑。其所以將伐交大本營紮在安邑,范雎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上黨一旦形成大軍對峙陣勢,天下便會立即騷動起來,未入三晉之盟的齊楚燕三國必然要重新謀取向中原進展的機會,三晉之間也會隨之出現種種微妙局面。所有這些都需要臨機處置,直接與戰場相關的事態更是要當機立斷先發制人,若坐鎮鹹陽,一切部署的推行便都要慢得十多天。對於如此一場有可能曠日持久的大決戰,事事慢得旬日,便可能導致無法想像的結局。范雎駐紮安邑,便在實際上與白起形成了一個可隨時決斷一切的大戰統帥部,更可連帶督察兵員糧草之輸送,舟車牛馬勞役之徵發,稱得上事半功倍。

  白起部署大軍之時,范雎也在遴選自己的伐交班底。范雎的第一道書令,便是從藍田大營調來了鄭安平。范雎思謀:鄭安平雖然做了高爵司馬,但看白起之意,無實際軍功便顯然不可能做領軍大將,而不做大將又如何建功,長期讓鄭安平如同顢頇無能的貴胄子弟一般高爵低職,何報兩次救命之恩?范雎畢竟瞭解鄭安平,知道此人之才在市井巷閭之間堪稱俊傑,只要使用得當,未必不能建功。反覆思慮,范雎便與鄭安平做了一番長夜密談,給鄭安平專門設置了一個名號——山東斥候總領,將原本隸屬丞相府行人署的國事斥候全數劃撥鄭安平執掌。同時劃給鄭安平的,還有一支秘密力量,這便是原本由涇陽君執掌的黑冰台。涇陽君被貶黜出關後,黑冰台一直由行人署兼領,實際上便是聽命於丞相范雎。對於這支令人生畏的力量的使用,范雎是極為謹慎的,王宮也是極為關注的。然則用於邦交大戰,卻是一等一的名正言順,所以范雎便沒有絲毫的顧忌。除了這兩撥精悍人馬,范雎還從王室府庫一次調出三萬金給鄭安平。當鄭安平在黑冰台秘密金庫看到成百箱耀眼生光的金幣時,眼睛都瞪直了!

  「安平兄弟,錢可生人,亦可死人。」范雎冰冷的目光銳利地在鄭安平臉上掃過,「若只想做個富家翁,范雎立請秦王賜你萬金,你便安享富貴如何?」

  「不不不!」鄭安平連連搖手,紅著臉笑道,「小弟老窮根了,何曾見過如此金山?大哥見笑了。」

  「那便好。」范雎依然板著臉,「你要切記兩點:其一,辦國事當揮金如土,然若有寸金入得私囊,便是邦交大忌!其二,黑冰台武士與行人署斥候,盡皆老秦子弟,你乃魏人,但有荒疏浮滑而錯失誤事,秦王便會立即知曉!你若得惕厲奮發重築根基,這次便是建功立業之良機也。否則,雖上天不能救你!」

  「小弟明白!斷不使大哥失望!」鄭安平回答得斬釘截鐵。

  邦交斡旋,范雎便選定了王稽做主使。王稽久在王宮做官,如今雖然做了高爵河東郡守,實在卻是施政無才,若沒有秦昭王那個「三年免計」的賞功特詔,只怕第一年便被國正監彈劾了。范雎清楚,王稽唯一的長處便是奉命辦事不走樣,最是適合不需要大才急變的邦交出使,若非王稽期期渴慕一個高爵重臣之位,他倒寧可主張王稽做個高爵虛職的清要大臣;調出王稽做此次伐交主使,也是想讓王稽在這扭轉乾坤的秦趙大決中立下一個大功,而後回鹹陽做個太廟令一類的高官便了。

  王稽聽范雎一說,自是慨然領命:「邦交周旋,原是輕車熟路,應侯儘管交我!」

  「王兄莫得輕視。」范雎肅然叮囑,「此次大決,關乎秦國存亡大計,但有閃失便是滅族大罪也。你之使命,便是全權周旋齊楚燕三國,使其不與三晉同心結盟!還如上次一般,金錢財貨任揮灑,吏員武士任調遣,唯求不能出錯!如何?」

  「謹遵應侯命!」王稽深深一躬,「老朽身晉高爵重臣,原是應侯一力推舉,若有閃失,累及應侯,老朽卻是何顏立於世間?」

  「王兄明白若此,范雎無憂也!」

  范雎進駐河東郡旬日之後,高車駿馬便絡繹不絕的出了安邑,向山東六國星散而去。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39 AM

第四節 長平佈防 廉頗趙括大起爭端


  秦國兵馬東進,趙國便立即緊張起來了。

  一得斥候急報,趙孝成王便急召平原君與一班重臣商議對策。君臣一致判定:秦國只開出大軍十萬,且以左庶長王齕為統帥,說明秦國並未將爭奪上黨看做大戰;最大的可能,便是秦國圖謀先行做出爭奪態勢,而後視六國能否結盟抗秦再做戰和抉擇。基於這一判定,平原君提出了十二字對策:增兵上黨,連結合縱,逼秦媾和!君臣幾人一無異議,當即便做了兩路部署:虞卿、藺相如全力連結六國合縱,使齊楚燕盡快與趙國結盟,一舉對秦國形成天下共討之的威懾;增兵十萬大軍,由趙括統領兼程趕赴上黨,使趙軍對秦軍保持優勢一倍的兵力,使秦軍知難而退。

  趙括果然幹練,三日之內便調齊了十萬大軍西進滏口陘,旬日之間便抵達了壺關城外的大軍營地。上將軍廉頗大是振作,立即在行轅會聚諸將下達佈防軍令。廉頗沉穩持重,進駐上黨兩月,已經帶著軍中將領跑完了全部十七座關隘要塞,踏勘了所有山川重地,方對韓國留下的上黨瞭如指掌。與大將們反覆計議籌劃,廉頗宣示的方略是:三道佈防,深溝高壘,不求速戰,全力堅守。大軍進駐的三道防線分別是:

  西部老馬嶺營壘。上黨西南部的沁水至中部的高平要塞,有南北長八十餘里的一道山嶺,是上黨西部的天然屏障。上黨東南均有太行山天險阻隔,西部的沁水河谷便可能成為秦軍進攻的主要方向。這道山地有三處要害:北段老馬嶺,中段發鳩山,南段武神山。其中以老馬嶺最為要害處。廉頗便以這三座山嶺為依托,派出五萬精銳步軍防守。

  中部丹水營壘。上黨中部有一條貫穿南北的河流,這便是丹水。丹水發源於高平要塞的丹朱嶺,東南出太行山處,正當太行山南三陘(軹關陘、太行陘、白陘)之中央地帶,是秦軍從河內北進上黨的必經之路。由於丹水沿岸地形較為開闊,廉頗在這一線非但派出六萬步兵深溝高壘防守,而且同時配置一萬精銳騎兵做飛兵策應。因了丹水防線是正面迎擊秦國河內大軍的核心大陣,所以老廉頗同時下令:中軍幕府立即從壺關南遷,在丹水防線北端的長平要塞重築行轅!

  東部石長城營壘。馮亭當年率領韓軍駐守上黨,因兵力單薄,便在東部壘起了一道東西百里的山石長城,以備敵軍萬一攻破陘口而深入,便在這石長城內做縱深防禦。這道長城西起長平關外的丹朱嶺,沿著連綿山顛向東經南公山、羊頭山、金泉山,直抵壺關城西的谷口馬鞍壑。這道長城背後(北面)便是彰水流域,前出(南面)便是丹水流域。山石長城所在的山坡由北向南傾斜,山南坡陡谷深,山北卻高而平緩,一軍居於長城之上,對南便是高屋建瓴之勢。廉頗軍令:這道石長城防線駐軍八萬,同時做全部上黨防線的總策應。

  軍令下達之後,廉頗森然道:「百里石長城營壘,既是上黨總根基,亦是邯鄲西大門!萬一西南兩線失守,這石長城便是封堵太行山,不使秦軍東出威逼邯鄲的血戰之地!為此,本上將軍親自兼領石長城營壘!」

  軍令發佈完畢,廉頗正要請國尉許歷增撥各營大型防守器械與各種弓弩,陡然便聞一聲響亮話音:「且慢!我有話說!」眾將注目,卻是增兵主將趙括。

  趙括率軍西來,原為增兵,趙王詔命並未明確他是否留在上黨輔助廉頗,亦未明確他在到達上黨之後是否立即返回。趙括原是聰穎過人,揣摩趙王之意是想看看他能否與廉頗和得來,和則留,不和則回,於是也不請命明確,便自率兵疾進上黨。因了自幼好兵,趙括自然希望親上戰場,一路行軍卻是十分地留心山川地形。畢竟,上黨對於他是太生疏了。一到壺關交接完畢,趙括立即帶著兩名司馬在韓上黨馬不停蹄地踏勘了三日,回來又連夜在一方大木板畫了一副「上黨山川圖」,對上黨情勢便有了自己獨有的見識。此刻聽完廉頗部署,趙括便是大不以為然。雖說廉頗是上將軍百戰之身,論王命論情理論資望,廉頗都是當然統帥,自己理當敬重。然則趙括稟性,從來都是激情勃發,有見識便說,連在趙王面前都是不遮不掩,況乎行轅之兵家大計?更有要緊處,便是趙括不說,趙軍部署便成定局,戰事成敗自是比敬重之情更根本,何能忍之?

  「抬上圖來!」趙括轉身吩咐一聲,立即有兩名司馬將軍榻大小的一張木板圖立在了廉頗的大案前。廉頗尚在疑惑,把不定究竟要不要制止這個二路主將,便見趙括指點著木板大圖當先便是一句斷語,「老將軍之部署大謬也!」只此一句,便是滿帳愕然!

  「馬服子但有高見,說便是了。」老廉頗卻是平平淡淡。

  趙括目光閃閃,便激昂地說了開來:「審時度勢,秦攻上黨必將引來天下公憤,六國合縱便在朝夕之間!秦國有軍十萬,我有大軍二十萬,倍敵而出此畏縮守勢,令人汗顏也!《孫子》云: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今我大軍雲集,兵精糧足,老將軍不思猛攻之分割之,而一味退守,竟以三道防線龜縮我二十萬精兵;戰不言攻而只言守,最終必將師老兵疲而致敗局也!」

  「馬服子之見,卻是如何部署了?」老廉頗溝壑縱橫的黑臉已經沉了下來。

  「丹水河谷地形寬闊,我當以至少十萬大軍在此與秦軍正面決戰!再分兩路鐵騎各五萬,西路出沁水,東路出白陘,兩側夾攻河內秦軍!如此三面夾擊,一戰必勝,焉有秦軍猖獗之勢!」趙括說得斬釘截鐵。

  「老夫敢問:趙軍與何軍為敵?」

  「便是秦軍,何能畏敵如虎也?」趙括揶揄地笑了。

  一大將憤然高聲道:「上將軍以勇氣聞於諸侯,何能畏敵如虎?馬服子有失刻薄!」

  「就事論事,目下部署便是畏敵如虎!」趙括又是揶揄地一笑,「如此戰法,只怕老將軍要以退守聞於諸侯了。」

  廉頗向側目怒視的大將們擺了擺手,冷冷地看著趙括道:「攻守皆為戰,最終唯求一勝。馬服子以為然否?」

  「要害處在於:如此退守便是求敗!何言求勝?」趙括立即頂上。

  「馬服子聽老夫一言。」廉頗沉重緩慢地走出了帥案,「就實而論,秦軍之精銳善戰強於趙軍,秦之國力亦強於趙國。惟其如此,秦軍挾百戰百勝之軍威遠途來攻,無疑力求速戰速勝。但得曠日持久,秦軍糧草輜重便要大費周折,自然對我有利。此其一也。其二,更有武安君白起統帥秦軍。白起何許人也,無須老夫細說。若開出河內以攻對攻,老夫自忖不是白起對手。便是放眼天下,只怕老樂毅也未必是對手。對陣不料將,唯以兵法評判高下,老夫卻不敢苟同。」

  「老將軍大謬也!」趙括又是一句指斥,「白起根本沒有統兵,老將軍便被嚇倒,何其滑稽也!天下可有如此以勇氣聞於諸侯者?」

  「白起雖未統兵,然只要是秦軍,老夫便當是白起統兵!非如此不能戰勝也!」老廉頗忍無可忍,竟是聲色俱厲。

  趙括卻是毫無懼色:「老將軍只說,進攻之法何以無勝?退守之法何以有勝?否則便是混沌打仗,趙括便是不服!」

  老廉頗臉色鐵青:「老夫為將,只知目下猛攻恰是投敵所好!唯深溝高壘而敵無可奈何!」說罷拿起帥案令旗一劈,「諸將各歸本營,明日依將令開赴防區!」令旗當的插進銅壺,便逕自大步去了。趙括大是尷尬,狠狠瞪了廉頗一眼,也逕自去了。

  見兩員主將起了爭端,國尉許歷大是憂心。當晚正要去勸說趙括顧全大局,毋得與上將軍公然爭執,卻不料趙括派來的司馬已經飛馬到了帳外,請許歷前去商談軍機。許歷笑問都有何人?司馬便說出了七八個當年趙奢的老部將名字。許歷頓時警覺,臉色一沉便道:「老夫不能前去。你只對少將軍說,此舉大是不妥。」司馬一去,許歷立即修書密封,派一名幹員晝夜兼程送往邯鄲。

  平原君接到許歷急報,便是大皺眉頭,念及趙括與趙王有總角之交並深得趙王器重,便立即進宮稟報。孝成王看罷許歷密書,不禁笑道:「這個馬服子,說不下老將軍便挖牆腳,成何體統也。」平原君道:「老臣之見:趙秦首次大戰,當謹慎為上;老將軍三線佈防深溝高壘,原是穩妥之舉。」孝成王思忖一陣道:「王叔通得戰陣,所謀自是不差。那便讓馬服子回邯鄲便了。只是——」平原君立即接道:「老臣親赴上黨!」孝成王高興地笑了,立即命御書草擬詔書。片刻之後一切妥當,平原君便立即飛騎西去了。

  兩日後抵達上黨,老廉頗已經率領中軍幕府南下長平,趙括的幕府人馬連同三千護衛甲士卻直下丹水出口了,壺關只有許歷的糧草輜重大營與城外馬鞍壑的駐防大軍了。聽許歷一說情勢,平原君頓時大急,當即便帶領衛隊越過長平直接南下,終是在丹水出口的峽谷中看到了趙括大營。

  「平原君前來督戰,戰勝有望也!」趙括興奮異常地將平原君迎進了大帳。

  「君為大將,可知軍令如山?」平原君面沉似水,當頭便是冷冰冰一句。

  趙括默然有頃,突然抬頭高聲道:「邦國興亡,大於軍令!何況趙括並未擾軍!」

  「趙括大膽!」平原君陡然怒喝,「亂命便是亡國!擅動便是擾軍!爾何得強辯!」

  趙括面色驟然脹紅大喘著粗氣,卻終是咬著牙關忍住了。在趙國,平原君趙勝是從少年時期便極富才名的王族英傑,被天下呼為「戰國四大公子」時,平原君還不到二十歲。無論是馬上征戰,還是邦交斡旋,抑或俠義結交,平原君都是聲威赫赫,更兼資望深重,在趙國便是無可動搖的棟樑權臣。趙括縱是心高氣傲,素常也很是欽敬名士大才,嘗對人笑談:「人以才學見識勝,趙括便服。惜乎天下無才,卻教趙括如何服人?」有人說給孝成王,孝成王便是哈哈大笑:「坦誠若此,馬服子可人也!」在趙國,趙括也就是對平原君尚存些許欽敬,便因了平原君是他眼中趙國唯一的「通才名臣」,其餘如藺相如、廉頗、樂毅父子等,在趙括眼中都是「執一之才,不足論也!」今日平原君雖則以威勢壓人,兩句指斥卻也是無可辯駁。尋常之時,便是平原君這兩句指斥,立即便是殺身之禍,而對自己,平原君也僅是指斥而已,並無刑罰加身之意,你趙括還當如何?

  一陣喘息,趙括平靜了下來,便請平原君入座,將廉頗部署與自己的戰法謀劃仔細稟報了一遍,末了道:「平原君公允論之,趙括卻是錯在何處?」

  「馬服子勇氣可佳也!」平原君淡淡一笑,「然則老夫以為:數十年來,秦趙無十萬以上之大戰,今番雙方雲集大軍於上黨,將成天下矚目之大決。老將軍初取守勢,縱不能使秦軍知難而退,至少可在不敗之勢下探究敵情之虛實,查明秦軍之長短優劣;相持有許,若情勢確有可攻之戰機,老廉頗也是虎虎猛將,自當大攻秦軍也。君之戰法雖亦無錯,然卻有一大隱患:一旦猛攻決戰有失,上黨立即便是危局,趙國想增兵都來不及了。馬服子熟讀兵書,如何便不知此理?」

  「未戰先懼敗,夫復何言?」趙括終於是有些沮喪了。

  「不說也罷。」平原君笑了,「自古兵無二將,馬服子還要留在上黨麼?」

  趙括猛然抬頭:「未奉君命,將不離軍!」

  「老夫以為,你當回邯鄲,使上將軍事權歸一。」平原君的笑意倏忽消失。

  「趙括只想出丹水與秦軍一戰,試探秦軍戰力!」

  平原君向後一擺手:「宣詔。」便有隨行書吏打開一卷詔書高聲念誦起來。孝成王詔書很是明確:趙括交接大軍已罷,立即隨同平原君回邯鄲另事。趙括聽罷詔書,嘴角一陣抽搐便道:「君命如此,趙括自當遵從。」平原君卻很是不悅,沉著臉下令趙括立即拔營起程,先回壺關等候!趙括無奈,只好拔營怏怏去了。

  平原君卻風塵僕僕地另路北上了。到得長平關下,已經是暮靄沉沉,但見關西丹朱嶺上火把連綿東去,宛如無邊無際的一條火龍,滿山號子聲聲,竟是鼎沸一般。前行司馬來報,說廉頗不在行轅,一直在丹朱嶺督修長城。平原君一陣感慨,便命隨行護衛在長平關下紮營,自己卻只帶了兩名司馬舉著火把上山去了。

  從陡峭的南坡爬上丹朱嶺,那道遍體鱗傷的殘破巨龍便赫然展現在萬千火把之下:鬆動坍塌的石條橫七豎八地散落在山坡,便是較完整的牆段,垛口也十有八九都頹衰鬆動了,丈餘寬的城牆地面到處都是山洪沖刷的坑洞,儲存滾木擂石與兵器的石板倉幾乎無一例外的或坍塌或破損,總之是不能用了。平原君從來沒到過這道赫赫大名的韓國石長城,今日一看,心頭竟大是沉重,如此百里長城,縱能在開戰之前倉促修葺完畢,卻有效用麼?

  驀然之間,平原君耳邊響起了趙武靈王渾厚的聲音:「趙軍以輕銳剽悍為長,遇戰宜攻不宜守。但守堅壁,事倍功半也。」平原君雖然沒有做過統兵大將,但自少年便在軍中磨練,軍旅大要卻是清楚的。大凡堅守,便必須以重甲步兵與大型器械見長,且須保證源源不斷的輜重糧草輸送。論戰力,趙國精兵十有八九都是騎兵,若是在大草原般的平原開闊地決戰,趙軍堪稱無可匹敵。然則要說到重甲步兵,趙國卻實在是一短。百年以來,戰國先後湧現過四支精銳步軍:最早是吳起嚴酷訓練出來的「魏武卒」,其次便是田忌孫臏時期的齊國「技擊之士」,再次便是商鞅時期練成的秦國新軍「銳士」,最後是樂毅練成的燕軍「遼東堅兵」。如今魏齊燕三大精銳步軍全部衰落,便唯餘秦軍「銳士」之旅稱雄天下了。趙國胡服騎射的軍法大變革,先後練成的三十餘萬鐵騎自然可傲視天下;步軍雖然也是二十餘萬之眾,但與秦軍「銳士」相比,便顯然有兩大缺陷:一是單兵戰力與整體結陣戰力不如秦軍,二便是重型防守器械不如秦軍完備。說起來,趙國也是多山多險之邦,理當有一支長於守禦山地隘口的精銳之師,如何當年武靈王便忽視了呢?如今看來,天下整體精銳者便唯有秦軍了——秦軍鐵騎與趙軍不相上下,步軍強於趙軍,舟師水軍已經超過了楚軍,各種攻守大型器械更是完備豐富,糧草後繼更是——

  「平原君身臨戰陣,老卒不勝欣慰了!」

  「啊,老將軍!」平原君恍然醒悟,竟情不自禁地猛然拉住了那雙粗糙的大手。

  回到長平幕府,廉頗立即吩咐整治了兩案軍食酒肉為平原君洗塵。廉頗已經得到了趙括被召回邯鄲的消息,心下輕鬆,便對平原君細細說起了自己的種種謀劃,侃侃半個時辰兀自意猶未盡。平原君笑道:「老將軍將一個『守』字說得淋漓盡致,趙勝實在是欽佩了。」話音一轉,便是憂心忡忡,「然則,老將軍長遠之策如何?畢竟,唯一個『守』字勝不得秦軍也。」廉頗不禁哈哈大笑:「天下何曾有唯守將軍了?趙國精兵之長在攻,老卒五十年疆場,豈能如此昏聵也!」

  「好啊!」平原君也是拍案大笑,「老將軍一言中的!你只說,何時方可攻秦?」

  「攻秦之要在二。」廉頗壓低聲音道,「其一,六國合縱成,至少三晉同心出兵,便是戰機。其時魏國出河內,韓國出河外,秦軍背後動搖,我便兩路大軍攻秦:騎兵出安陽南下,步軍出太行三陘直逼河內!其二,或切斷大河舟船糧道,秦軍必亂,我便一鼓而出!」

  「老將軍——」平原君長吁一聲如釋重負,「如此趙國無憂也。」

  廉頗一陣思忖,躊躇著道:「老卒尚有一請,平原君忖度。」

  「老將軍但說無妨。」

  「老卒以為:此戰當以老樂毅為帥,老卒副之,可得萬全。」

  平原君心下驟然一沉:「老將軍,莫非有甚心思了?」

  廉頗面色脹紅,吭哧片刻一聲喘息:「老卒所慮,酣戰換將之時,再說便遲了。」

  平原君倏忽變色:「老將軍何有此慮?何人何時有換將之說了?」

  廉頗搖搖頭:「老卒雖則善戰,卻不善說,只恐到時說服不得——」分明是言猶未盡,卻生生打住了話頭。

  平原君頓時明白,慨然拍案道:「邦國興亡,趙王便要換將,我等豈能坐視無說?老樂毅隱退多年,更不熟悉趙軍,縱是滿腹智計,何如老將軍對趙軍如臂使指?老將軍若得顧慮,趙勝今日便明說:馬服子若得發難,有趙勝說話!」

  驟然之間,廉頗老淚縱橫,對著平原君便是深深一躬。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43 AM

第五節 相持三年,雪球越滾越大,勝負卻越來越渺茫


  最炎熱的兩個多月裡,秦趙兩軍卻是分外的緊張忙碌。

  自二十多年前白起冬戰河內,酷暑嚴冬無戰事的古老傳統早已經被打破了丟棄了。馮亭春二月獻了上黨,趙國三月進駐大軍,秦軍四月緊跟而來,環環相扣步步緊逼,誰卻去講究個春夏秋冬了。在上黨這樣的廣闊高地對峙,雙方大軍各以兩郡為根基:秦國的河東河內兩郡,趙國的邯鄲上黨兩郡,若再連同牽動的魏韓兩國並洛陽王畿,整個大河上下的中原地帶便都覆蓋了前所未有的大戰陰雲。惟其戰場廣闊,惟其關涉興亡根本,兩軍各自抵達戰地後竟都沒有立即開戰。趙國以逸待勞取守勢,忙著修築深溝高壘。秦軍遠道進軍取攻勢,便忙著肅清函谷關以東的關隘河道,忙著輸送、囤積糧草,忙著清理外圍戰場,忙著設伏、探察、部署等諸般大戰前的準備。整個酷暑炎夏,兩軍竟是沒有接戰,彷彿各自演練攻防一般。

  一進七月,藉著上黨山地第一縷清涼的秋風,秦軍的外圍進攻戰便拉開了帷幕。

  第一戰,便是搶奪太行南三陘。王齕早已經將趙軍主力的三道防線探聽得清楚,知道最靠近太行山南端的丹水防線距離三個陘口尚有數十里山路,三個陘口各由三名都尉率領兩千步兵鎮守;對於趙軍,這三個陘口是前沿要塞關隘,卻不是核心防線,縱大軍駐防也無法展開,兩千精兵便是最能施展戰力的防守。兩個多月來,王齕已經對三陘地形兵力瞭如指掌,便派出三路精銳步軍,每路三千,夜攻三陘。為了擾亂趙軍判斷,王齕同時派出八百斥候營鐵騎,秘密插入趙軍丹水防線與三陘之間的山谷地帶,伺機騷擾並截擊趙軍聯絡通道。

  月黑風高的三更一點(軍營刁斗第一報),預先已經在三陘口外埋伏好的秦軍銳士同時出動,悄無聲息地撲向了三處要隘。所謂陘口要隘,便是狹窄的峽谷山道之上凌空架一座山石城牆、城樓或城堡,兩邊各有一座千人軍營;但有敵軍來犯,城樓士兵立即凌空放下千斤石門堵塞峽谷,同時以滾木擂石箭雨正面居高攻敵,兩側山腰也同時夾擊,事實上極難攻陷。此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也。秦軍卻是事先反覆謀劃演練好的戰法:不走關下陘道,卻是每五百人一路,分做六路,不打火把,摸黑潛行進入陘口兩側山嶺;在突然襲擊兩側軍營的同時,兩路(一千人)立即夾擊中央城樓,同時分割猛攻,使三處不能相互為援。

  如此戰法果然大見成效。半夜激戰,西段軹關陘與中段太行陘終被攻克,趙軍四千人全部戰死,還斬首了四名都尉!這便是「二鄣四尉」之首戰。東段白陘雖未攻克,卻也殺敵一千,並斬首趙軍裨將弧茄。原來在突襲猛攻白陘剛開始半個時辰,突有一支數百人騎兵從北向南進入陘道。領軍大將立即下令一部騎兵棄馬步戰殺上山腰。趙軍騎兵個個精於騎射,未及接戰便是長弓夜射,竟是箭箭皆中火把下的黑甲秦軍。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秦軍斥候鐵騎突然殺到,一面與谷中趙軍騎兵猛烈搏殺,一面分兵殺上山腰增援。看看殺到天色已亮,關隘猶是難下,秦軍步卒餘部便突圍殺出了戰場。

  此戰秦軍戰死三千,其中東路戰死一千六百,其餘六千人個個帶傷,可謂慘勝。

  王齕大怒,頓時將白起叮囑拋在了九霄雲外,休戰三日,立即發兵八萬猛攻趙軍西部老馬嶺防線!王齕其所以將大舉猛攻之地選在老馬嶺,一則因上黨西部在太行山屏障之外,攻陷老馬嶺防線便直接進入了上黨腹地;二則因沁水河谷已經先有桓齕的三萬步軍隱秘埋伏,可攻趙軍出其不意。王齕是秦軍著名的猛將,每戰必衝鋒陷陣而後快,這次便親自率領五萬步騎同時猛攻老馬嶺南段。

  老馬嶺是一道南北走向的石山,嶺高陡絕,跋涉唯艱,百姓也叫做乏馬嶺。這道山嶺從北向南逶迤八十餘里,中段有一道橫貫東西的峽谷陘口,便是上黨西部險關高平關。這高平關險峻異常,南峭壁,北陡澗,唯中間峽谷通得東西;這道峽谷東西長約一里,南北寬約兩里,是河東進出上黨的咽喉要道,也是整個老馬嶺防線的要害樞紐。趙軍駐守老馬嶺一線,除了無法攀緣陡峭高山,凡可進兵的山坡地段都挖掘壕溝,儲備滾木擂石以防守;五萬守軍分做前後呼應:山腰壘壁由三萬守軍,高平關背後(東)的河谷地帶則駐紮兩萬守軍,以策應各方險情。如此部署,可見廉頗之苦心謀劃。

  大霧瀰漫的清晨,秦軍突然發起了猛攻。北段桓齕的三萬步軍早已經分散成二十個千人隊,潛入趙軍壘壁附近一切可以藏身的山腰樹林溝坎埋伏;桓齕則親率一萬步軍銳士,蟄伏山下做後援攻擊。號角一起,立即漫山遍野向山堮壘壁撲來!趙軍根本沒有料到秦軍會在此時開戰,士兵們都窩在壘壁中鼾聲連天,陡聞殺聲大起,驚慌失措跳起應戰,已經是一片亂象了。秦軍有備而來,鐵甲銳士在強弩箭雨掩護下藉著山石堮坎縱竄跳躍,紛紛撲入壘壁與趙軍做纏做一團搏殺。趙軍防守優勢的要害原在於居高臨下之時的滾木擂石強弓硬弩,如今被秦軍突襲直接進入壘壁搏殺,最大優勢頓時喪失,便成了赤裸裸比拚戰力。趙軍步兵原比秦軍步兵稍遜一籌,此刻近戰,面對山坡的防守便全部喪失!藉著壘壁糾纏的大好時機,蟄伏山下的桓齕一萬銳士大起衝殺,片刻間便衝上壘壁加入了搏殺戰團。如此不到一個時辰,老馬嶺北段溝壘防線便全部被秦軍攻陷!

  與此同時,王齕也在中段發動了猛攻。王齕將五萬軍馬分做兩部:攻高平兩萬,另三萬堵在高平以北山林埋伏。南北兩邊戰端一起,高平關後的兩萬趙軍便立即分兵兩路策應。北上增援老馬嶺的一萬趙軍,堪堪進入山道便被秦軍伏兵猛烈突襲,死傷大半後匆忙回兵。高平關攻防卻是異常慘烈,直到正午尚不見分曉。王齕原已派出兩千山民子弟組成的奇兵,攀緣跋涉秘密潛入高平關南北兩山,對高平關做居高臨下之猛攻。然則趙軍在兩里寬的山谷底仍然駐紮了一軍,南北山腰的關城守軍雖被山頂秦軍的箭雨巨石壓得無法攻出,谷底趙軍卻是巋然不動。便在此時,高平關後的一萬趙軍也從谷底陘道殺入,兩軍合一,與秦軍竟是僵持住了。

  西谷口王齕大急,陡然心中一亮,便以旗號遙遙下令南北兩山頂秦軍重新猛攻山腰關城,自己親自率領一萬鐵騎颶風般衝進谷底陘道。谷底趙軍受山頂秦軍牽制,得不斷躲閃凌空砸下的山石箭雨,面對西面谷口修築的壁壘便有所疏忽。山地大戰極少出現騎兵,王齕鐵騎突擊大出趙軍意料,冒著不甚密集的箭雨,一個衝鋒便殺入了趙軍壁壘。步卒抗騎兵,不借壁壘結陣便大見劣勢。壁壘一破,趙軍步卒大亂,幾個迴環衝殺,殘餘趙軍便逃進了兩邊山林。王齕立即下令騎士下馬步戰,分兩路從山道攻關,上下夾擊搏殺一個時辰,高平關終於陷落!

  待廉頗親率三萬鐵騎從長平西來馳援時,已經是暮色蒼茫了。看著高平關兩面山嶺火把連綿黑色旌旗獵獵飛舞秦軍漫山吶喊鼓噪,老廉頗面如寒霜,令旗一劈便掉轉馬頭去了。

  回到長平大營,廉頗連夜上書趙孝成王,同時飛報平原君詳細戰況,請求立即增兵十萬。孝成王原本對趙括的正面大攻說心下尚是認可,接到廉頗緊急上書便不由自主地心跳了,與平原君、藺相如等一班重臣徹夜密商,立即向上黨增兵十萬,同時下令廉頗:務必堅守丹水與石長城兩道壁壘,與秦軍做長期對抗,不求速勝,唯求上黨不失!

  旬日之間,十萬趙軍抵達上黨。經此一役,廉頗非但絲毫未見慌亂,反倒是更見篤定了。雖然丟失了西線壁壘與高平要塞,然則卻也大大平息了趙括在趙軍將士中蔓延開來的狂躁輕戰心緒。西線之敗,與其說敗在戰力,毋寧說敗在輕率求戰的輕敵之心。趙軍數十年縱橫天下無敗績,便是對秦軍,也有過閼與之戰的煌煌勝功。此次與秦軍第一次做大軍抗衡,無論老廉頗如何反覆申明秦軍優勢而主張堅守待機,事實上都沒有消除趙軍將士的輕攻輕敵心緒。如今猛遭一敗,趙軍將士竟是悚然警覺,頓時對上將軍當初的部署苦心有了痛切體味。正因為如此,老廉頗才更是篤定了——有鐵心堅守的趙國猛士三十萬在手,秦軍銳士縱是虎狼之師,也休想再佔趙軍便宜!

  長平升帳,廉頗重新佈防:丹水防線向西前出二十里,以六萬大軍構築堅實壁壘防守,封堵秦軍從高平東攻之路,同時與丹水壁壘互為犄角策應,兩線共十三萬精兵,決意不使秦軍東進一步。與此同時,石長城防線增兵兩萬,有十萬大軍做百里防衛。長平大營駐紮三萬鐵騎,由廉頗親自統率策應各路。一切部署完畢,老廉頗面色肅殺,第一次發出了上將軍生殺令:除非秦軍突襲猛攻,不奉號令出戰者,立殺無赦!

  便在趙軍重新佈防之時,武安君白起也從安邑的秘密行轅趕到了上黨的秦軍大營。

  王齕奪取西線壁壘的捷報,在秦國朝野引起了一片歡呼。秦昭王大為振奮,立即飛書白起:「原對趙軍戰力似有高估,武安君可酌情決戰,早平上黨。」白起接近上黨,戰況自然是一清二楚,便連夜飛騎進入上黨。王齕一見便興沖沖問了一句:「奪得西壘,武安君以為如何?」白起卻是不置可否,只教王齕細報傷亡數目。王齕稟報完畢,白起依然是不置可否,一句話不說便帶著兩個司馬到軍營去了。王齕是白起老部屬,深知白起雖則寡言,對戰事卻從來不含糊其辭,今日不說話,分明便是這西壘之戰有錯失處。可錯在哪裡?時機不對?傷亡過大?王齕一時竟是揣摩不透,心下便大是不安。武安君軍令原是明白無誤:除了奪取太行山南三陘,其餘關隘即或趙軍設防疏忽,也不能擅自攻佔。自己強攻西壘,分明便是違背軍令了。然則武安君非但沒有處罰,連公然申斥都沒有,又分明是強攻沒有全錯了。對,錯就錯在違背軍令!以武安君之威嚴,從來都是令行禁止,你違背軍令,便是勝了又能如何?王齕思忖一番,便決意上書秦王並向武安君請求:此戰不記功,以補違背軍令之過。

  誰知一連三日,白起都讓王齕跟著他翻山越嶺地查勘趙軍陣勢,及至三日後回到行轅,王齕卻是不說話了。擊鼓聚將之後,白起對大將們肅然道:「西壘之戰,誠然激勵士氣,然則在我大軍未聚之前,卻是打草驚蛇,使趙軍增兵堅壁!上黨本是易守難攻之險地,三十萬雄師堅壁據守,更有老廉頗穩健統兵,秦軍縱是同等三十萬也無法攻克!諸位須知:秦趙大決,不在小戰之勝負,而在大戰之勝負;要得大戰而勝,便得聚集大軍,尋求最佳戰機;若無最佳戰機,寧可對峙抗衡而不輕易出戰!你等但看如今趙軍壁壘之森嚴,便知廉頗已經窺透上黨對峙之精要!」

  「王齕輕戰,請武安君處罰!」王齕摘下頭頂銅盔,心悅誠服地低頭一個長躬。

  白起卻是一擺手道:「王齕有輕戰之過,亦有醒我將士之功,功過相抵,仍領原職率軍對峙。」

  「武安君明察!萬歲!」帳中大將異口同聲地歡呼了一聲。

  白起臉上罕見地掠過了一絲笑容,突然高聲問:「誰讀過《吳子》?」見眾將紛紛搖頭,白起肅然背誦道,「《吳子‧論將》云:凡人論將,常觀於勇。勇之於將,乃數分之一耳。夫勇者必輕合,輕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故將者所慎者五:一曰理,二曰備,三曰果,四曰戒,五曰約——」大帳一片靜謐,王齕與將軍們的額頭竟都滲出了涔涔汗珠。

  當夜,白起立即上書秦昭王,大要稟報了趙軍態勢變化,請求增兵二十萬與趙國對峙。此時秦昭王已經得到了鄭安平從邯鄲發回的飛騎密報,醒悟到大勢並非自己所想,立即回書:「舉國兵符在君,兵馬調遣唯君以情勢定之,無須請命耽延也!」白起接書,當即發出兵符軍令到藍田大營。一月之後,大將蒙驁率二十萬大軍陸續開出函谷關抵達上黨。至此,秦國藍田大營駐軍已經全部開到了戰場,秦國在上黨總兵力一舉達到了三十八萬。也就是說,若得再行增兵,便得從各個邊地關隘抽調城防守軍了。大軍雲集,針對趙軍已經成型的佈防與秦軍所佔地形,白起立即重新部署了上黨對峙的壁壘防線:

  西部沁水壁壘。沁水中游河谷是秦軍在上黨西邊沿的屯兵要地,也是進軍上黨的西部根基防線。這段沁水河谷呈西北東南走向,長約八十餘里,河谷寬闊,水源充足,堪稱天然屯兵之所。河谷中段一片突兀的高地上有一座石砌城堡,叫做端氏城,為春秋時期晉國端氏部族之封邑。這座石頭城便是沁水秦軍的防守樞紐。白起命左庶長王齕率十萬大軍駐守這道沁水防線,實際上便是將這裡看做西部大本營。

  中部老馬嶺壁壘。這老馬嶺便是秦軍新近奪取趙軍的西壁壘,西邊背後二十里便是沁水秦軍防線,東邊便與趙軍的丹水防線隔水遙遙相望,實際便是秦軍最前部陣地。因其居於咽喉衝要,白起派了勇猛刁鑽的大將桓齕率領八萬精銳步軍駐防,大本營便設在險峻的高平關。

  南三陘壁壘。便是以河內山原為依托的太行山南部三陘口的防線。這道大陣西起軹關陘,東至白陘,東西二百餘里,正對北面趙軍的丹水防線,既是秦軍的南部大本營,也是全部秦軍的總根基所在。三陘口則分做三道防守線:進入陘口十餘里的太行山北麓,每陘口修築一道東西橫寬二十里的山石壁壘,作為陘口北端的第一道防守;三陘口關隘加固壁壘,做第二道防守;陘口南出太行山十里,則築起一條東西橫寬二百里的最後防線,依據地形,石山則築壁壘,土原則掘壕溝。太行山北麓防線每段一萬步軍,共三萬精兵防守;陘口關隘每陘五千步軍,其中三千人為弓弩手,共一萬五千人;太行山南麓防線則是六萬步軍嚴密佈防,大部重型防守器械都設置在這裡。南三陘三道壁壘的十萬餘大軍,白起派了最為穩健縝密的蒙驁統領。

  三大壁壘之外,白起還部署了兩支策應大軍:

  第一支,由騎兵主將王陵率領的五萬鐵騎,專一策應各方險情。由於陘口之外便是河內丘陵平川,南邊更有糧草基地野王與大河舟船水道,一則需要重兵防守,二則有利於騎兵展開,白起便將騎兵主力駐紮在野王以北的開闊地帶,確保隨時馳援各方。

  第二支,駐紮沁水下游河谷的五萬步騎混編的精銳大軍,由白起親自統率,做全軍總策應。這五萬大軍的領軍主將是王族猛士嬴豹。這嬴豹便是當年公子虔的孫子,勇猛暴烈大有乃祖之風,在秦軍中除了白起卻是誰也不服。嬴豹熟知白起最險難關口定然要親自衝鋒陷陣的戰場秉性,便將軍中二百名鐵鷹劍士專門編成了一個鐵鷹死士隊,專司執掌護衛統帥大旗,形影不離地跟定白起。

  及至秦趙兩軍的第二次部署全部完成,已經是嚴寒的冬天了。進入臘月,中原久旱之後終於有了第一場大雪。呼嘯的山風攪著漫天雪花撲進了軍營,撲進了壕溝壁壘,撲進了關隘要塞。山巒連綿起伏的上黨變成白茫茫一片混沌,雄偉的太行山宛如銀色巨龍聳立在天地之間,傾聽著蒼莽山原中的蕭蕭馬鳴,傾聽著無邊無際的隱隱人聲。

  便是這茫茫飛雪,便是這嚴冬苦寒,也沒有冰封這廣闊戰場在天下激起的巨大漣漪。往昔雪冬,山東道上便是商旅鳥獸皆絕跡,如今卻是車馬如梭行人匆匆。特使的車騎,斥候的快馬,滿載糧草的牛車,牟取軍利的商賈,逃離戰火的難民,各色人等今年冬日竟都神奇地復活了,不窩冬了。一場曠古大戰便在眼前,多少邦國的興亡,多少生民的命運,都將為這場大戰的結局所左右,縱是嚴冬飛雪,天下又如何能得安寧?

  秦國大軍一進上黨,趙國君臣便大為不安。眼見鋪排越來越大,分明便是國運大決了,孝成王竟第一次有了一種不可言說地恐懼,夜來臥榻,莫名其妙地便是一陣心驚肉跳。枕不安席,索性便召來一班重臣連夜商議。一見大臣們憂心忡忡躊躇不言,柱國將軍趙括頓時慷慨激昂道:「決國如同決戰,狹路相逢勇者勝!戰場已經擺開,大軍已經對峙,可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當此之際,陣腳鬆動者必是大潰!諸位身為邦國棟樑,卻是疑懼不定,當真令人汗顏也!」一番話擲地有聲,一班大臣頓時面紅過耳。孝成王心頭一跳便笑道:「諸位大臣思忖謀劃,也未必便是疑懼,馬服子未免過甚。諸位但說,如何與秦國周旋了?」平原君立即接道:「大軍成勢,馬服子所言大是在理,此時稍有退縮便是崩潰無疑。老臣之見,秦國兵力已經超過我軍八萬,我當立即調邊軍十萬南下,一則對等抗衡,二則昭示天下趙國決意抗擊秦國虎狼!」「大是!」虞卿重重拍案,「惟有兵力均勢,六國合縱方可有成!」藺相如點頭道:「山東畏秦,日久成習,我若無大勇之舉,也實在難以合縱也。」樓昌歎息一聲道:「我接趙商義報:魏國又奪了信陵君相權,韓國也將馮亭任了閒職。此中之要,便是兩國對我軍能否勝秦心存疑慮了。」這樓昌原是趙國名臣樓緩之子,樓緩年邁,子襲父爵,上黨對峙開始後邦交頻繁,便被孝成王任為上大夫之職輔助邦交。

  「豈有此理!」孝成王顯然生氣了,「韓魏反覆無常,當真可惡也!」

  「趙王息怒。」藺相如很是冷靜,「秦國近四十萬大軍壓在河內,對魏韓猶如泰山壓頂,猶疑觀望原是常情。趙軍十萬南下但能成行,臣等三人便立即分頭出使。非但韓魏,便是齊楚燕三國,也可穩定。」

  「好!」孝成王斷然拍案,卻又突然猶豫,「邊軍南下,胡人匈奴捲土重來——」

  「我王毋憂。」趙括笑了,「臣舉一年青將軍,但有兩三萬之眾,足以鎮守北地!」

  平原君先驚訝了:「噢?卻是何人?」

  「李牧!」

  「李牧?」平原君目詢,幾位大臣都搖了搖頭。

  趙括笑道:「三年前,臣曾北上為邯鄲守軍增置戰馬,識得李牧。其時此人年僅十八歲,已是邊軍千夫長,今年已是都尉了。李牧兵戶子弟,十歲入軍,精通兵法韜略不在臣之下,多有疆場實戰卻在臣之上!但有考察,我王便明。」

  孝成王點點頭:「既然如此,便請王叔立即北上,若邊地能妥為安置,便立即調遣十萬大軍南下。」平原君立即慨然領命,孝成王又道,「出使列國,諸卿何時成行?要否等候大軍南下之後?」藺相如道:「但有決策,何須等待?明日我等便可成行!」孝成王一點頭,便看了看趙括道:「昨接廉頗軍報:國尉許歷老寒病發作,難以撐持繁重軍務。本王之意,馬服子謀勇兼備又正在英年,可換回老國尉坐鎮邯鄲防務。王叔以為如何?」

  平原君思忖片刻道:「上黨大軍雲集,糧道之任極是繁重,確需精壯之士擔此重任。然則馬服子氣勢太盛,動輒與老將軍帳前爭執,老臣卻是憂慮。」藺相如素來心思機敏,立即接道:「若得馬服子明誓與老將軍同心,誠為上佳人選!」孝成王笑道:「馬服子如何啊?」

  換回許歷,本是趙括昨日得到軍前消息後進宮慷慨自請。孝成王當時雖則答應了,卻並未下詔,趙括本想議事完畢後留下來再度請命,卻不料孝成王這時便提出來公議,頓時便是一喜一憂。喜者,顯然是趙王對他信任有加。憂者,平原君大半要阻撓。及至平原君一說出口,趙括便大感難堪——西壘之失後,趙軍將士已經公認趙括輕戰,自己雖則不服,卻也只得緘口不言,平原君如是說,便顯然是不贊同他代替許歷了。及至藺相如一說趙王一問,趙括頓時感奮挺身,一拱手高聲道:「但得軍前效力,趙括若不與老將軍同心,便死在萬箭之下!」一言落點,君臣們一陣驚訝,又是一陣大笑。

  平原君卻是喟然一聲歎息:「少將軍立此血誓,夫復何言!」

  次日午後,邯鄲四門便是車馬紛紛。平原君馬隊北上了,藺相如、虞卿、樓昌的特使軺車南下了,趙括馬隊打著「柱國督軍使」的大旗西進了。孝成王最後在西門外送走了趙括,望著紛紛揚揚的漫天大雪,望著西部混沌難辨的白色天地,竟情不自禁地對著上天一陣喃喃禱告,願天祐趙國,使自己成為戰勝強秦的天下之王。

  當此情勢,秦國朝野也是一片緊張忙碌。

  料得冬雪之季兩軍對峙無戰,秦昭王便將白起與范雎召回了鹹陽商議後續應對之策。白起對軍勢對峙的預料是:趙國必然繼續增兵,秦國也得做好增兵籌劃,以趙軍戰力,秦軍不可能以少勝多。秦昭王思忖道:「增兵但憑武安君調遣便了。只是這新徵發之兵,戰力可靠麼?」白起道:「新徵士卒,只能修築壁壘壕溝做輔助戰力。只要六國不成合縱,各邊地關隘尚可聚集二十餘萬大軍。」范雎笑道:「伐交得當,他如何便能合縱?我意:先與楚國結盟,南郡兵力便可立即北上。」秦昭王眼睛便是一亮:「應侯有成算?」范雎點頭道:「王稽已在楚國,春來便有好消息了。」

  君臣正在議論,忽有鄭安平密報到達,說趙國平原君已經北上調兵,三路特使也一齊南下了。秦昭王臉色頓時陰沉。范雎悠然笑道:「趙國君臣原以為只要與我大軍對峙,合縱便是水到渠成,此時覺察情勢有異方才大急,卻是遲了也。」白起困惑道:「如何便遲了?」范雎道:「尚未及向武安君通報,魏國信陵君相權已免,韓國馮亭亦形同賦閒,此二人一去,三晉盟約便沒有根基了。」白起不禁大是驚訝:「此兩人盡皆棟樑,如何說去便去了?」范雎哈哈大笑:「不罷棟樑,大秦府庫的金錢豈非白白扔了?」白起歎息一聲:「匪夷所思也!如此山東?」秦昭王笑道:「原是武安君不在意此等事,棟樑不棟樑,本在君王之斷,豈有他哉!」白起目光一閃,卻終是沒有說話。范雎一轉話題道:「目下急務卻是糧草,關中郡縣府庫之糧倉,已經大半輸送河內。以武安君之算,大約儲得多長時日之糧草方可?」白起思忖片刻,一字一頓道:「以對峙之大勢,此戰三年不能了結。」

  「如何如何?三年?」秦昭王第一次聽到白起如此論斷,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田單一城之兵抗燕國四十餘萬大軍,以弱磨強也才六年。上將軍當年東取河內、南下南郡,都是與敵兵力相當,卻都是無過半年便雷霆萬鈞取勝!如今我軍多於趙軍,如何卻要這般遙遙無期?」

  白起一說軍事便來精神,又是不善笑談,便一臉正色道:「君上之心,老臣倒是沒有料到。田單抗燕,如何能與秦趙大決相比?魏國楚國,又如何能與趙國相比?趙國崛起已是三代,大軍六十萬與我不相上下,邦國實力也與我相差無幾,名將名臣濟濟一堂,目下之趙王亦非平庸之輩。如此兩強大決,每一步都牽動天下大局,三年有成,老臣以為便是上天祐秦了!趙若如楚如魏,如此大戰老臣便可三月拿下。然則這是趙國,這是趙軍,統帥是老而彌辣之廉頗,若無上佳戰機,老臣寧可與他對頭相持,絕不輕戰!」

  秦昭王見白起如此認真,說得又實在無法指斥,便釋然一笑道:「本王原是沒有細想,三年便三年,便是再有三年,還不也得撐下去?」范雎見白起嘴角一抽搐又要說話,便是恍然醒悟般笑道:「上將軍方纔所說之上佳戰機,不知何指?」白起頓時坦然,侃侃便道:「戰機者,敵軍異象也。就實而論,或敵方糧草不濟而軍兵騷動,或輕躁求戰而我可伏擊,或突然更換主帥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唯精心捕捉而已。」范雎目光一閃:「譬如燕國罷樂毅而任騎劫,便是田單戰機了?」「大是也!」白起讚歎拍案,「這一戰機田單等了六年。樂毅若在,豈有火牛陣大勝也!」范雎若有所思,竟是良久沉默。

  「應侯想甚了?」秦昭王不禁笑了。

  范雎渾然無覺,嘴唇兀自喃喃,卻陡然笑道:「失態失態,容臣揣摩一番再說了。」

  倏忽便是春日,各種消息隨著特使軺車隨著斥候快馬隨著商旅義報,便在天下縱橫飛舞起來。趙國十萬精銳邊軍南下了!燕國武成王拒絕趙國合縱,還圖謀在趙國背後做黃雀突然啄上一口!新齊王田建沒有聽藺相如說辭,也沒有聽老蘇代的「唇亡齒寒」說,硬是悄悄騎牆作壁上觀!韓王魏王卻是忒煞出奇,只追著趙國特使虞卿死問一句:趙軍如此強大,為何不打一場勝仗長長三晉志氣?然而,春天最驚人的消息卻來自楚國的故事:老楚王羋橫(頃襄王)死了,春申君黃歇迎接在秦國做人質的太子羋完回郢都即位,秦國先不答應,後來卻又答應了,還派特使王稽護送羋完回國;羋完一即位,立即便與秦國訂立了修好盟約;秦國駐守南郡的八萬大軍立即拔營北上了!這些消息故事中還夾有一個神秘離奇的傳聞:秦國特使王稽不知給楚國辦了何等好事,楚王竟賞賜了他五千金還有十名吳越美女!

  消息紛紜中春天竟是不知不覺地過去了,隨之便是秦趙兩軍各自再度增兵十萬。如此便是趙軍五十萬,秦軍五十八萬,上黨大戰場雲集大軍百萬有餘!也就是說,秦趙兩國各自都將全部大軍壓到了上黨,真正成了舉國大決。面對這種亙古未見的戰場氣勢,天下三十餘個大國小邦竟都一時屏住了呼吸,邦交時節沒有了,口舌流播的傳聞沒有了,眼看兩座雄偉高山便要震天撼地的碰撞,無邊廣袤的華夏大地卻是驟然之間沉默了。

  然則,半年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天下恐懼期待的曠古大戰竟硬是沒有發生。

  被震懾而蟄伏的紛紜傳聞,便又如潺潺流水般瀰漫開來,使節商旅的車馬又開始轔轔上路了。議論源頭的遊學士子們,卻在各國都城進行著一個永遠沒有公認答案的論戰:舉兵百萬,對峙三年,空耗財貨無以計數,卻依然還在僵持,秦趙兩強究竟有何圖謀?有人說,這是兩強示威於列國,待列國折服,秦趙便要瓜分天下!有人說,這是韓國安天下的妙策,拋出一個上黨讓兩虎相爭,縱留勝虎也是遍體鱗傷,天下合力滅之,中國便是永久太平了。有人說,狼虎兩家怕,秦趙兩國誰也不敢當真開戰,全然便是勞民傷財!

  進入第三年秋天,便在天下惶惶之時,突然一個驚人消息傳開:秦國武安君白起身染重病,氣息奄奄了!隨著這則消息的流播,山東大勢竟在一夜之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楚國立即與趙國訂立了修好盟約,卻是也不廢除與秦國的盟約;齊燕魏韓四國,則紛紛派出密使催促趙國開戰。各國時節一出邯鄲便立即趕赴鹹陽,紛紛帶著各國的神醫秘藥爭相探視武安君白起。一時間,白起府邸便是車馬如流門庭若市,卻是誰也踏不進府門半步。

  半月之後,楚齊魏燕四國特使才獲得秦昭王特詔,允准在丞相范雎陪同下探視武安君。獨留一個韓國特使韓明孤零零守在府外,雖大是尷尬,卻又只得守侯,畢竟這個消息太重大了。半個時辰後,四國特使匆匆出來了。韓明眼見范雎遠遠望了一眼自己,立即叫住了四國使節低聲叮囑了幾句,方才一拱手進去了。四國特使個個繃著臉從韓明身邊走過,竟是誰也不理會他,竟各自登車轔轔去了。

  當晚,韓明悄悄拜會了楚國特使,送上了沉甸甸的三百金與兩套名貴佩玉,楚國特使才壓低聲音訴說了一番:「噢呀,伊毋曉得,武安君當真不行啦!一臉菜色,頭髮掉光,眼窩深陷得兩個黑洞一般也!我等問話,他只嘴角抽搐,始終沒說一句話啦!末了只拉著范雎,便流出了兩股淚水,伊毋曉得,誰個看得都痛傷啦。英雄一世,毋曉得如何便得了這般怪病,天意啦天意啦!」

  「范雎在府門對你等說甚了?」

  「能說甚啦,不許對韓趙漏風啦!誰教韓國丟出個上黨惹事啦!」

  韓明出得楚使驛館,連夜便回了新鄭,將情勢一說,韓王與幾名大臣立即眉頭大皺。一番計議,見識竟驚人的一致:強秦如此冷淡韓國,分明便是記下上黨這筆死仇了,無論韓國如何作壁上觀,秦國都不會放過韓國;為今之計,韓國只有緊靠趙國了。又一番秘密計議,韓明便兼程北上邯鄲了。

  趙孝成王與平原君立即召見了韓明。韓明向趙王備細稟報了他如何在四國特使之外單獨探視白起的經過,將白起奄奄一息的病情說得纖毫畢見,末了便道:「武安君顯見是即將過世之人了。韓王以為,此乃天意也,望趙王當機立斷。」平原君卻是微微一笑:「韓國獻上黨而致大戰發端,秦國不嫉恨倒也罷了,如何對特使如此青睞?竟能單獨探視武安君?」韓明笑道:「平原君知其一不知其二,韓國雖獻上黨於趙,卻也將馮亭賦閒。再說,趙國合縱,秦國便要連橫,示好於韓,分明便是要瓦解三晉老盟。豈有他哉!」平原君揶揄笑道:「河外秦風大,韓國尚記得三晉老盟麼?」韓明便正色相向道:「平原君之意,莫非趙國多嫌弱韓不成?」孝成王擺擺手笑道:「王叔笑談,特使何須當真計較也。你只說,若趙國開戰,韓國能否助一臂之力?」韓明不假思索道:「趙國若戰,韓國便假道魏國,接濟趙軍糧草!」平原君拍案笑道:「著!唯此堪稱老盟也!」

  武安君白起沉痾不起的消息一經證實,趙國君臣精神大振。傲視天下的趙軍長持守勢,與其說基於國力判斷,毋寧說懼怕白起這尊赫赫戰神。白起領軍以來,每戰必下十城以上,斬首最少八萬,與山東戰國大戰二十餘場,全部是乾淨徹底獲勝,其猛其刁其狠其算其謀其智其穩其冷,堪稱爐火純青,對手從來都是毫無喘息之機!近二十年以來,凡白起統帥出戰,山東六國已經是無人敢於掛帥應敵了。這次上黨對峙,秦軍由左庶長王齕統兵,趙軍稍安。事實上白起也已年過五旬,好幾年不帶兵出戰了。饒是如此,只要這尊神在,趙軍將士與趙國君臣便始終是忐忑不安。山東列國其所以皆做騎牆,一大半也是因了白起而將戰勝可能傾向於秦。如今這尊令人毛骨悚然的戰神終於奄奄待斃,如何不令人驟然輕鬆。

  邯鄲國人竟是彈冠相慶了。上天開眼,這凶神惡煞終是得報也!沒有了白起,趙國五十萬大軍便是無法撼動的山嶽,便是無可阻擋的隆隆戰車,終將要碾碎秦軍!一時間,邯鄲國人求戰之聲大起,理由竟只有一個:秦壓趙軍三年,該到趙軍大反之時了。

  便在這舉國請戰聲浪中,邯鄲傳出了一個消息:秦軍不懼老廉頗,唯懼馬服子趙括!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43 AM

第十五章 長平大決
第一節 年青的上將軍豪氣勃發



  秦軍畏懼馬服子的傳聞,竟在趙國君臣中激起了非同尋常地反響。

  孝成王第一次聽到,也只是笑了笑而已。可短短旬日,竟先後有二十多位大臣向他稟報巷閭市井的這個消息,越說越有本,越說越有證,孝成王也不禁怦然心動了。這日平原君進宮商議上黨糧草事宜,孝成王便笑著問了一句,人言秦軍畏懼馬服子,王叔可曾聽說?平原君稍事沉吟便道:「老臣早已聽說,惟恐流言有詐,故未敢報王。」「王叔所慮原是不差。」孝成王思忖道,「然則事出有因,能否派出密使斥候查勘一番?」平原君道:「王有此意,老臣自當部署查勘了。」

  旬日之內,便有斥候從上黨陸續回報,秦軍將士中確乎流傳著各種馬服子父子的故事,兵士們夜間在篝火邊閒話,也是高一聲低一聲地說馬服子如何如何,然則卻始終沒有聽到怕馬服子的說法。只有一個喬裝成河內運糧民伕混入秦軍營地的斥候說,他聽到秦將王陵高聲大罵:「鳥!馬服子沒來撤個甚!廉頗老卒會打仗麼?過夏便生擒這個老匹夫!」又過旬日,派到鹹陽的密使回報:鹹陽國人也多議論只當年馬服君勝過秦軍,目下武安君雖則不行了,但只要廉頗統軍,秦軍哪位大將都可勝得這老卒,秦國照樣滅趙!最重要的,是密使通過楚國大商,與秦國國尉府的幾個吏員有幾次飲酒聚談;吏員們都為武安君即將辭世長吁短歎,但說到戰局,卻也都是輕鬆隨便,說王齕可能與馬服子不相上下,但對付老廉頗卻是綽綽有餘也!

  平原君揣摩再三,竟是不知如何決斷了。

  平心而論,平原君對趙括的種種做派很是不以為然,對趙括的兵家才能也實在是心中無底。然則三年過去,兩國大軍對峙終須有個結局,長守也不是出路,加之白起將死,莫非當真到了扭轉乾坤的時機?若有此千古良機,自己卻因一己好惡而埋沒良將,豈非趙國罪人了?至少,趙括舉薦的李牧平原君是極為讚賞器重的,一番長夜談,立即便任命李牧做了雲中將軍。若趙括有李牧那番沉雄氣度,夫復何言?若說選將,平原君是本能地喜歡李牧。然則回頭想去,李牧也沒有趙括那般激情勃發才思噴湧談兵論戰從容如數家珍;再說李牧比趙括還年青,軍中毫無聲望,震懾六十萬大軍談何容易?相比之下,趙軍將士多有當年馬服君部將,幾乎人人都對少將軍趙括欽佩三分,趙括統軍,絕然不會生出將令不行的尷尬。可是,老將軍做如何想法呢?三年前自己與老將軍在軍前有約,誓言為老廉頗做邯鄲根基,自己一退,老將軍何以處之?

  輾轉反側一夜,仍是莫衷一是,清晨寅時三刻離榻,平原君還是趕著卯時進宮了。孝成王正聽藺相如稟報列國情勢,見平原君進得書房,擺擺手便讓藺相如稍等,轉身對著平原君便是一笑,王叔匆匆而來,想是查勘有定了?平原君便將各方回報一一說明,末了道:「此事老臣難決真偽,但憑趙王決斷了。」孝成王聽得興奮拍案道:「果真如此,天意也!」「我王差矣!」一直安座靜聽的藺相如卻突然插話,「邯鄲傳聞,臣亦聞之。姑且不說此等流言完全可能是秦國用間,但以實情論之,馬服子不可為將也。」

  「卻是為何?」孝成王便有些不悅。

  藺相如卻是神色坦然道:「趙括才名雖大,卻只是據書談兵,不知據實應變之道。用趙括為將,猶膠柱鼓瑟也。」

  「膠柱鼓瑟?此話怎講?」

  「調弦之柱被膠粘住,瑟便無以發聲。趙括為將,便如同膠住了五十萬大軍變通之道,唯餘猛攻死戰一途,後果不堪也!」

  趙孝成王一時默然,思忖片刻笑道:「上卿對趙括之論,失之偏頗過甚了。」

  「老臣論才,但以公心,上天可鑒!」

  「也好,本王與王叔思謀一番再說了。」孝成王一擺手,顯然是要藺相如不要再說了。藺相如本已經成為隔代褪色的老臣,與孝成王遠非如與惠文王那般君臣篤厚,更兼孝成王已經顯然斷定他論才不公,再評說趙括便是適得其反了。藺相如畢竟明銳,如此想得明白,一拱手便告辭去了。

  便在次日,邯鄲又傳開了一則消息:藺相如與廉頗有刎頸之交,便詆毀馬服子,圖謀朋黨私利!傳聞沸沸揚揚,幾日之內便是朝野皆知。平原君覺得這則傳聞實在蹊蹺,便進宮提醒趙王當機立斷,否則上黨大軍不穩,邯鄲民心也不穩。雖未明說,平原君卻是顯然希望趙王將廉頗藺相如之傳聞看作秦國用間,打消對起用趙括之念,撫慰廉頗而平息流言。誰知孝成王已經在傳聞流播之時召見趙括做了一次竟夜密談,此刻卻是另一番思謀,平原君一催,便當即斷然下詔:拜馬服子趙括為上將軍,統帥上黨大軍決戰秦國!

  消息傳出,邯鄲國人奔走相告,一時滿城歡騰,朝野臣民盡皆慷慨請戰。孝成王大是振奮,第一次覺得自己做了一個順天應人的聖明決斷,立即便又下了一道詔書:三日之後,親自率領舉朝大臣為上將軍郊亭壯行!

  詔書頒出,孝成王便立即召平原君進宮,要平原君前赴上黨坐鎮,一則督察大軍,二則做趙括大軍的糧草輜重總後援。實際上便是趙括代廉頗,平原君代趙括,孝成王坐鎮邯鄲做最終決策。平原君竟是不假思索,便慨然應允。趙王已經即位七年,諸多事體已經流露出獨斷跡象,自己若執意守在邯鄲領政而推辭赴軍,實在也是不妥。便在君臣計議統籌糧草的諸般細節時,老內侍卻來稟報,說馬服君夫人抱病求見。

  「快請。」孝成王已經站了起來走向門廳。

  趙奢遺孀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夫人了,拄著一支竹杖欲待行禮,便被笑盈盈的孝成王攙扶住了。雖則如此,老夫人還是執意向孝成王微微一躬身,方才坐在了內侍搬來的繡墩上。

  「老夫人,大是安康也!」孝成王笑著高聲說了一句祈福辭。

  「君上,可是用趙括做了大將?」老夫人突兀便是一問,神態卻是分外清醒。

  孝成王點頭笑道:「對了。馬服君將門有虎子也!」

  「君上差矣。」老夫人搖搖頭,喘息幾聲便平靜了下來,「馬服君在世時曾幾次對老身說及:若趙括為將,必破軍辱國。老身問何以見得?馬服君說,趙括三病,無可救藥。」

  「三病?」平原君不禁笑了,「哪三病啊?」

  「讀兵兵書尋章摘句,有才無識。」

  「馬服君屢次被兒子問倒,氣話,不做數也!」孝成王大笑。

  「盛氣過甚,輕率出謀,易言兵事。這是二了。」

  「此等斷語大而無當,老夫人何須當真了!」

  老夫人不斷搖頭,自顧認真地說著:「其父在時,但受君命為將,便不問家事而入軍;王室賞賜,盡皆分於將士共享;親友者百數,無攜一人入軍。而今趙括為將,王室賞賜歸藏於家,用以大買田產;在軍不親兵,升帳則將士無敢仰視——此父子原非一道,願我王收回成命,毋得誤國。」

  孝成王一陣默然,終是禁不住道:「老夫人,此等細務縱然有差,亦非為將之大節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何獨趙括之秉性細行便要苛責?如此說來,廉頗老卒無文,藺相如曾為乞食門客,便都做不得棟樑之材了?」

  老夫人默然良久,喘息一聲道:「知子莫若父母也。君上執意用趙括為將,便請君上准許老身與族人,不連坐其罪。」

  「准請!」孝成王慨然拍掌,「馬服君有首敗秦軍之功,老夫人與家族自當免坐。趙括建功之日,老夫人與家族卻要一體封賞!」

  「父母之心,唯天知之也!」平原君歎息一聲便來撫慰,「老夫人,言盡於此,此等話便不要再說了。成命一出,軍心民心不可亂哪。」

  老夫人不再說話,只抹著眼淚點點頭便被侍女攙扶去了。孝成王看看若有所思的平原君,轉身便是一聲吩咐:「宣趙括進宮!」

  上黨相持進入第三年時,趙括的軍務便日見減少,後來便簡化為一件事:每月在邯鄲與上黨間來回一次,在邯鄲國尉府統籌輸送糧草,在上黨廉頗大帳交接糧草。雖說再也沒有與廉頗橫生齷齪,然則畢竟是話不投機,趙括與廉頗便幾乎從來沒有磋商過戰場見識。但趙括也絕不是無所事事,更不是沒有了見識,相反卻是更忙碌了。這忙碌,卻是本職軍務之外的諸般軍情揣摩。只要在上黨,趙括便總是到趙軍壁壘逐一踏勘,回到行轅便繪製一副壁壘圖。兩年多下來,趙括已經將兩大防區的四十六處壁壘全部踏勘完畢,四十六張大圖也全數畫完。便在武安君白起將死的傳聞流播之時,趙括又再次對所有壁壘踏勘一遍,回到行轅對照壁壘圖,竟發現所有壁壘三年來都沒有絲毫變化!趙括頓時憤怒了,立即帶著大卷壁壘圖兼程趕回邯鄲,連夜求見孝成王。這便是趙括與孝成王的那次竟夜密談。趙括的一番話使孝成王大為震撼:「老廉頗曾對平原君聲言:但有戰機,自當攻秦!既然如此,便當逐年做攻敵之備,或設置器械,或前移壁壘,或隱秘挖掘前出地道。然則全數壁壘三年無變,趙軍何有攻敵之心?如此堅壁防守,臣實不解老將軍終將如何!」

  看著滿滿攤了幾大案的壁壘圖,看著已經變得黝黑精瘦的年輕將軍,孝成王心下感奮不已,不禁便拍案感喟:「馬服子啊,白起這惡煞終是要到頭也!你若為將,卻當如何?」誰知趙括卻是一聲長歎:「惜乎趙括生不逢時也,竟不能與白起並世交鋒!」孝成王雙眼頓時大亮:「馬服子期盼與白起對陣,壯哉壯哉!」趙括便坦然道:「固國不以山河之險,勝敵不以弱將而成。若我國人將戰勝之望寄予白起之死,便是僥倖圖存之心,實不足取也。軍勢當攻則攻,當守則守,豈能以敵方何人統帥而定策?若此作為,田單以商賈之身,便不當抗擊樂毅也!白起縱是方今戰神,也須得以戰場之法打仗,何懼之有也!」

  便是這番夜談,使孝成王對趙括驟然有了沉甸甸地感覺。決戰決勝的氣度並非人人都有,對於大將,則更是難能可貴。老廉頗以勇氣聞與諸侯,然則也並非沒有過畏戰守成之心。在當年秦軍鐵騎進犯閼與、武安時,老廉頗便是畏懼不敢出戰,今日又如何能說不是呢?當年之秦軍也是所向披靡,山東六國對秦軍無一勝績。若依尋常之才,趙軍自然只能據險防守了。然則恰恰是父王慧眼決斷,不用廉頗,不用赫赫盛名的樂毅兩子,卻毅然起用了喊出「狹路相逢勇者勝」的趙奢,才有了那場大勝奇跡,才一舉使趙國與秦國比肩而立!若無此舉,趙國安得大出於天下?而今面對天下畏如尊神的白起,趙括獨能以求戰之心對之,且戰場踏勘如此紮實,能說是輕躁氣盛之心?有得趙括此人,未嘗不是趙國又一次大出的機遇,你趙丹若無父王慧眼決斷之膽識,便將永遠失去這再也不會重現的千古良機!

  惟其如此,孝成王的決心絲毫沒有動搖。

  此刻,孝成王要做的,便是撫慰趙括,使他毋得受老母之言而亂其心。及至趙括匆匆進宮,聽孝成王平原君一說,竟是輕鬆笑了起來:「老父終生輕我,原是盡人皆知。老父此話,非但對老母說過,也對先王說過。趙括若是計較在心,卻是成何體統?」平原君不禁大笑:「馬服君父子,也是天下一奇也!父子相輕,直言相向,連帶老母捲入,卻是誰也不做計較!」卻轉而低聲笑道,「少將軍若要置買地產,先不要忙,此等事老夫幫你,先打仗再說!」趙括便是哈哈大笑:「人言誠可畏也!我在武安谷地買了六百畝草場,那是專一為我千騎隊馴馬之所。傳入老母耳中,便成了置買私產,夫復何言?」平原君不禁驚訝了:「上將軍千騎護衛,自有軍馬,何勞自己買地馴馬?」趙括笑道:「去年時,李牧受我之託,在陰山林胡部族為我買得六百匹未馴之野馬。我想盡快就近馴出,替換千騎隊老馬,使千騎隊成為一支風暴鐵騎!君不聞白起但在軍中,必率三百鐵鷹劍士麼?」孝成王聽得大是感奮,立即吩咐身邊老內侍:「立傳詔令:再賜上將軍黃金千鎰!」趙括竟是毫不謙讓,慷慨便是一躬:「謝過我王!」平原君又是一陣大笑:「壯哉馬服子!老夫便做你督軍使了!」君臣三人便同聲大笑起來。

  三日之後,當初秋的太陽堪堪掛上雄峻的箭樓飛簷時,邯鄲西門外已經是車馬轔轔行人如潮了。趙孝成王親率百官從官道西來,邯鄲庶民更是萬人空巷,從四面八方湧向那座古樸碩大的迎送石亭,歡呼雀躍地堆在山丘,掛在樹梢,矗在任何一個可以遙望石亭與官道的堮坎上,都要一睹以與白起並世對陣為榮的年青上將軍的風采!

  日上半山,遙聞鼓聲大做號角連天,便見邯鄲西門外軍營旌旗飛動,一彪軍馬便如火焰般掠地捲來!片刻之間,一桿紅色大纛旗一個斗大的「趙」字便滿蕩蕩湧入眼簾。大纛旗下,一員黝黑高挑的英挺將軍斷坐在雪白的戰馬上,大紅繡金斗篷獵獵舒捲,頭頂帥矛燦燦生光,一身棕色緊身胡服皮甲,直是天神般威武。身後千騎更是一色的紅鬃陰山烈馬,僅僅是那隆隆如戰鼓般整齊的馬蹄聲,便使人皆騎射的趙人一片喝采。及至騎隊風馳電掣般捲來,卻又在亭外半箭之地齊刷刷山嶽般驟然人立,漫山遍野便響徹了「上將軍萬歲!」「馬服子萬歲!」的歡呼聲。

  朝臣夾道,樂聲悠揚,孝成王踏著厚厚的紅氈迎了上來,對著迎面大步走來的趙括,從身後內侍的托盤中捧起了碩大沉重的青銅酒爵。趙括拱手一聲「臣甲冑在身,不能全禮」,便雙手接過青銅大爵汩汩痛飲而下。一連三爵凜冽趙酒,趙括頓時面頰飛紅,慷慨高聲道:「我王率朝野臣民為臣壯行,臣請歌一曲,以明心志!」

  「好!」孝成王轉身一擺大袖,「樂工,趙風!」

  戰國諺云:秦趙同宗。趙人樂風與秦人樂風如出一轍,同是慷慨豪邁如同嘶喊,同是肺腑悲聲苦絕其心。《趙風》一起,便聞黃鐘大呂絃管激揚,趙括鏘然拔出彎月胡刀,但見青光閃爍間一聲清越高絕的嗓音便破空而出:

  兵書千卷 雕弓天狼

  九州烽煙 壯士何傷

  鐵衣胡馬 長驅上黨

  掃滅秦虜 大趙煌煌

  隨著響遏行雲的一聲高腔,趙括的彎刀入鞘了。滿場人眾肅然無聲,孝成王竟是淚光熒熒,對著趙括便是深深一躬。驟然之間,歡呼聲震天動地般淹沒了邯鄲郊野。趙括挺身向孝成王一拱手,便飛身上馬。一陣鼓聲,一片飛動的火焰便捲著一點雪白絕塵去了。孝成王望著遠去的馬隊,竟是久久佇立著。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44 AM

第二節 長平換將 趙軍驟然沸騰起來


  換將風聲傳到長平行轅時,老廉頗終是震怒了!

  半年以來,軍營流言不斷,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老廉頗大是頭疼。他堅信這些流言都是秦國那個鳥黑冰台惡意散佈的。甚個山東五國都不理睬趙國了,趙國府庫缺糧了,趙國無兵可調了,匈奴要趁機南下大掠趙地了,林胡要東山再起了等等等等,兵士每日都有新傳言,軍營每日都是一驚一乍。對這種來無影去無蹤的風傳,老廉頗實在找不出破解之法,除了大罵秦人卑劣,便只有嚴厲申飭全軍:傳播流言者立斬不赦!饒是如此,流言竟還是鬼魅般遊蕩在軍營。更令人氣惱的是,有些傳聞竟迅速得到了正統途徑的證實,譬如白起將死,譬如合縱未成。老廉頗軍令再嚴,也不能每日殺人,時間一長,老廉頗對這鬼魅般無孔不入的流言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兩三個月前軍營流傳出秦軍不懼老廉頗而獨懼馬服子的消息時,老廉頗竟破天荒地哈哈大笑起來:「滑稽滑稽!秦人造謠術太得拙劣也!竟說自己怕一個翩翩書生,當老趙人磁棰愣種麼?鬼才信了!」於是,老廉頗非但沒有禁止這則流言,反倒是走到哪座軍營說到那座軍營,總是大笑一通,以這則最是荒唐的流言譏諷秦人造謠術的拙劣。在廉頗看來,秦人製造的這則流言荒誕過甚,便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只能使所有流言在趙國朝野變成一陣煙霧飄散。誰知便在他兀自哈哈大笑的時候,一則驚人的消息竟在軍營迅速流傳:趙王決意換將,拜趙括做上將軍,老將軍要去職了!

  廉頗臉色鐵青,當即升帳聚將,嚴厲追查流言來源。誰知四十多員大將竟是一片沉默,沒有一個人出聲。廉頗大怒,雪白的鬚髮驟然戟張,拍案便是一聲大吼:「司過將軍!立即查核!無論兵將,傳謠皆殺!」正在這滿帳肅殺之時,突聞行轅外馬蹄如雨,便有中軍司馬飛步而來,低聲在廉頗耳邊說了一句什麼。老廉頗臉色驟然一變,對司過將軍吩咐一句:「你便查核,老夫片刻即回。」便轉身大步出了行轅。

  朦朧月色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大步走了過來。

  「相如!你如何來了?」廉頗驚訝得聲音都顫抖了。

  「患難刎頸,我不來誰來?」藺相如卻是淡淡一笑。

  「老兄弟後帳稍等,處置完軍務你我痛飲!」

  「將士何罪之有也!老哥哥,不要再錯殺了,聽我說。」藺相如拉起廉頗便到了行轅戰車的角落處。隨著初秋的涼風,藺相如的偶偶低語竟不啻一聲驚雷,廉頗頓時木樁般呆滯了!藺相如的聲音卻依然清晰地說著說著,一直將三年來的種種大事說了個鉅細無遺,反覆拆解條分縷明不休不止地說著,說著。

  「明白也!老兄弟不說了。」終於,老廉頗粗重地喘息了一聲。

  「老哥哥若不願留趙守邊,便選個立腳之地,相如送你!」

  「老夫之心,涼透也!趙國之外,老兄弟說個地方便了。」

  「那便楚國。我已與春申君說好了,或隱居或為將,皆由你便。」

  「明日交接完畢,老夫即刻便走。」

  「也好。邯鄲家人,相如一力護送入楚,那時與老哥哥終日盤桓了。」

  「如何如何?你老兄弟也要掛冠?」

  藺相如哈哈大笑:「趙國連長城都不要了,藺相如何足掛齒也!」

  「天亡趙也!夫復何言?」廉頗喟然一聲歎息,卻覺得身後有異,猛然回身端詳,驟然間竟是老淚縱橫——四十多員大將整齊肅立在轅門庭院,無聲地圍著他,卻沒有一個人說話!對著朝夕相處的將軍們,老廉頗不禁深深一躬,直起腰揮揮手,拉起藺相如便大步去了。

  次日傍晚,趙括與平原君的馬隊開到了長平。廉頗一身老粗布衣平靜地迎接了先頭入關的平原君,只淡淡一句:「平原君不須說了,老夫今夜便行交接。」平原君原本尚有疑慮,著意做了漸進安排,勸說趙括先在長平關外駐紮一夜,由他先期撫慰老將軍並通報眾將後再行定奪軍令交接日期,目下廉頗如此行頭如此說法,竟讓平原君心頭猛然一跳!老廉坦誠執拗頗勇冠天下,部下大將更是浴血患難,但有不服便是事端,此話是真心還是示威?

  「趙勝食言,也是萬般無奈也。老將軍記恨,趙勝請罪了。」平原君便是深深一躬。

  老廉頗卻是笑了:「此乃天意,老夫何敢罪人也?平原君不信,隨老夫入軍便了。」

  進得長平幕府,卻見聚將廳燈燭煌煌,眾將肅然列座,帥案上赫然便是兵符印信令旗王劍等一應軍權公器。老廉頗微微一笑:「如何?全軍大將四十六員,一個不差。」平原君畢竟通得軍旅,知道這大將齊聚便是軍中無事之徵兆,頓時放下心來笑道:「老將軍忠誠與國,趙勝先行謝過了。」轉身便對隨身司馬一聲吩咐,「請上將軍入關接防!」

  片刻之後,千騎馬隊隆隆進入長平關,趙括便帶領著一班軍吏與四名護衛武士氣昂昂進了幕府聚將廳。四十多員大將依舊是肅然無聲,連平原君也是默默站著只是看。老廉頗對著趙括只是淡淡一笑,便朝著趙括一伸手。趙括激情勃發而來,一路上不知想像了多少種交接情形謀劃了多少種應對之策,卻偏偏沒有料到目下這種毫無生趣地交接。趙括本想將詔書慷慨宣讀,誰知廉頗一伸手自己竟將詔書遞了過去。廉頗看也不看,便將詔書丟在了帥案,然後便是一揮手,一名中軍司馬便一宗一宗的將兵符印信等諸般將權公器打開陳列,兩名司馬又抬來了一大案卷紮得整整齊齊的竹簡,便肅然退了下去。

  「這是將權。這是軍務。這是四十六員大將。這是全班司馬軍吏。」老廉頗伸手一番指點,一轉身便逕自通通砸了出去。

  趙括嘴角一陣抽搐,便是臉色鐵青,待要發作,平原君卻低聲笑道:「老將軍心下不快,隨他去了。上將軍,還是接得大軍要緊了。」趙括長吁一聲,臉色頓時舒展,立即下令:「隨來軍吏司馬,立即清點將權軍務!」轉身又對滿廳大將下令,「諸將回營!安撫將士毋得喧嘩!明晨卯時聚將,本上將軍部署大戰!」

  「遵命!」大將們一聲答應,便魚貫出廳去了。趙括原本想留下幾個自己熟悉的將領以及父親的老部將謀劃一番,眼見將軍們腳步匆匆沒有一個人遲滯,竟終是沒有開口。

  秋霧濛濛,太陽還沒有出山,長平關外的幾條山道上便響起了急驟的馬蹄聲。各營大將紛紛提前趕到了幕府轅門外等候。寅時末刻,轅門口內第一通聚將鼓隆隆響過,大將們便紛紛整肅自己衣甲,按照職爵高低迅速排成了兩行。廉頗在時,原是無人在意如此細行,但踏著鼓點不誤點卯便了。然則軍中早已傳聞:這新上將軍馬服子最是講究軍容整肅,且處罰部屬極為嚴厲。今日第一次聚將號令,誰敢不小心翼翼?及至第二通鼓聲響過,大將們便衣甲整肅地魚貫進了聚將廳,依照各自座次,挺胸在各自將墩前站成了左右兩廂六大排。此時三通鼓響,中軍司馬便是一聲高呼:「上將軍升帳——!」

  一陣清晰有力的腳步聲,趙括從那隻威風轔轔的猛虎大屏後走了出來,肅然對著帥案正中的印劍令旗一躬,便退後一步肅立不動了。中軍司馬接著一聲高呼:「卯時點將——!」便有肅立帥案側後的一個軍吏展開手中竹簡,高聲念著一個個名字點了起來,被點到之將是便赳赳挺胸響亮的一嗓子「嗨!」此所謂應卯也,須得精神抖擻,高亢洪亮,絕不許有畏縮窩囊之態。此謂「軍容」,也就是軍中禮儀。

  對軍營訓練最有講究的《司馬法》云:「國容不入軍,軍容不入國。軍容入國,則民德廢。國容入軍,則軍弱。在國言文而語溫——在軍抗而立,行而果,介者不拜,兵車不式,城上不趨,危事不齒!」這番道理被古人說得很透徹,軍營的言行風貌與尋常國人是完全不同的。此中根本,便是軍士的一言一行都要張揚膽氣,堅決果敢,而漸漸浸化出慷慨赴死的勇士精神。你看:昂首挺立(抗而立),步伐果敢(行而果),著甲冑不跪拜(介者不拜),兵車甲士不拱手(兵車不式),城頭不能恐慌急走(城上不趨),驟然遇險不能張口亂喊(危者不齒)。一宗宗明確具體,長年做去,不由你不生出一種豪情一種膽氣!

  片刻間嗨海連聲,點卯便告完畢,四十六員大將竟齊刷刷一個不缺。

  「上將軍發令——!」

  趙括「侉!」地一個大步便到了帥案之前,目光掃過眾將,便激昂痛切地開始了初帥說辭:「諸位將軍,上黨業已防守三年,可謂兵疲師老。無須猜測,無須揣摩,趙括受命統兵,便是要與諸位一道掃滅秦軍,共建不世之功業!我大趙自從武靈王胡服騎射而成新軍以來,大軍西滅中山、樓煩,北卻匈奴、林胡,拓地千里,大出天下而與強秦並立!自秦趙並立天下,唯一交手之戰,也是趙軍大勝!然則,受降上黨之後,趙國大軍卻成了一堆爛泥!倏忽之間,丟三陘,丟西壘,損兵折將,節節龜縮,以致今日被秦軍壓在丹水之東區區三百里山谷,使趙國大軍蒙受六十餘年來之最大恥辱!」驟然之間,趙括從帥案鏘然拔出那口金鞘鎮軍王劍,憤然一砍,帥案一角竟隨著一道青光砰然砸到地上!

  「何以如此?」便在舉帳肅然之時,趙括喘息了一聲語調略是平緩,「皆在我軍一味防守,一味退縮也。當年田單抗燕,孤城艱危尚刻刻籌劃反攻,始得有勝。而今兩軍對峙,我方營壘三年不做攻敵之備,談何戰勝攻取?趙括景仰廉頗老將軍既往戰功,卻不能苟同老將軍此等一味防守!」見將領中有人目光一瞥,趙括冷冷一笑,「諸位若以為是白起之死而使趙括請戰,那便錯也。國之良將者,唯以戰場之變而變之。今秦軍疲惰,糧草道遠,營壘鬆懈,久屯厭戰,主將王齕更是一勇之夫,當此之時,若再一味固守,便是食古不化!便是敗軍亡國!」

  將軍們已經漸漸被趙括的激昂雄辯所折服了。若趙括一味攻訐老廉頗,或只是蠻勇主戰,這些久經沙場的將軍們必然便是不服了,而今趙括非但沒有攻訐老將軍,且將改守為攻的道理大體已經說清。更根本處在於,自白起將死的消息傳開,對秦軍不利的傳聞便接踵而來,趙軍將士也是精神大振,求戰之心日見迫切。說到底,軍營將士的主流精神,永遠都是迫切求戰,古今皆然。如今一經趙括點撥激發,將軍們壓抑三年的求戰之心頓時勃然噴發,舉帳便是一陣高喊:「願隨上將軍一戰!」「血戰秦軍!」「上將軍萬歲!」

  「諸位將軍有戰心,國之大幸也!」趙括大是振奮,待帳中平息下來便道,「為大戰之勝,本上將軍今日發佈兩道軍令:其一,原幕府司馬、軍吏,各加爵一級,悉數充任各部傷亡都尉,新幕府之司馬軍吏,由本上將軍之隨帶吏員充任!」

  這種「易置軍吏」的做法本是軍中忌諱。忌諱處不是上將軍無權,而是易置軍吏對戰事大大不利。如同換官不換吏一樣,換將不換吏也是軍中傳統。這些司馬、軍吏事實上都是掌握軍務細節的實幹吏員,其可貴處不在於智慧才思,而在於對繁雜軍務的精熟與長期磨練的處置經驗。除了最重要的軍令司馬,也就是尋常人所說的中軍司馬,一班軍吏與將帥並無生死黨附,而都是以軍令是從。無論何人為將,司馬軍吏都是處置軍務不可或缺的一套人馬。今日趙括初帥便易置軍吏,原是大出眾將意料,誰知司馬軍吏們卻是沒有怨言,且齊齊一聲遵命,便站到將軍們身後去了。此中要害,便是趙括對司馬軍吏們每人晉爵一級,事實上有所撫慰。按其才具,這些司馬軍吏原本便是軍中士子才做得的,尋常帶兵都尉倒未必做得。惟其如此,司馬軍吏中便也不乏期盼戰場立功擢升者,既能加爵一級又能馳騁戰場,未必便是不好,誰卻去與這個深得趙王信任且講究甚多的上將軍認真理論了?見司馬軍吏們如此泰然,將軍們便也會意,自沒有一人出來再生異議。

  「第二道軍令!」趙括語氣驟然凌厲,「自今日起,各營立即做攻敵之備!半月之內,散守營壘之軍兵,集結成營駐紮!專一防守器械退入輜重營,弓弩火器雲梯雲車等諸般攻敵器械,做速入營!營壘軍炊器具一律退庫,軍士復我趙軍剽悍輕猛之風,人各六斤乾肉、兩袋馬奶子,做一往無前之衝鋒陷陣!」

  「嗨!」大廳轟然一聲,竟是炸雷一般。

  正午一過,整個趙軍營地便沸騰起來了。三年以來,趙軍都是營壘堅壁而死守,驟然間要轉入進攻準備,卻是談何容易?幾度春秋寒暑,營壘幾乎變成了兵士們的家室。每道營壘後都挖掘了無數山洞,避風處的山洞睡覺,通風處的山洞造飯,溪流邊的山洞沐浴,深澗旁的山洞做茅廁,營壘中段的寬大敞亮山洞,便做了各個都尉的「幕府」。日復一日無仗可打,猛勇的士兵在這種軍營「山居」中也實在有些散漫了,有些疲惰了。如今將令雷厲風行,要在半月之內回歸大草原血戰一般的輕兵大營,卻是有多少事情要做?一時間,長平四面的四十多座大營壘裡,便是人聲鼎沸戰馬嘶鳴車馬交錯兵隊穿梭,入夜遍山火把,白晝旌旗獵獵,半個上黨都燃燒起來了!

  便在這沸騰燃燒的時刻,趙括的中軍幕府卻悄悄遷出了長平關,北上三十里,在丹水上游的一座高地連夜構築了新的中軍行轅。長平大戰之後,後世對這座高地及其餘脈有了兩個名字:一叫做韓王山,一叫做將軍嶺。韓王山之名,當是後世得韓人之稱而流傳,說得是當年馮亭守上黨以這座山為中軍幕府。將軍嶺之名,當是後世得趙人之稱而流傳,說得是趙括在此駐紮總帳與秦軍大戰。趙括在昔日踏勘中早已熟悉了長平地形,所選這座山頭,恰是丹水、小東倉水與永祿水之分水嶺,平地拔起二十餘丈,底部土坡,山腰以上便是石山,山坡不甚陡峭卻也不易攀登,山頂卻是一片平坦高地,可駐紮數萬精兵。遠眺而去,四方河谷與秦軍黑色營壘皆歷歷在目,確是難得的中軍號令之所。

  行轅一紮定,趙括立即下令設置雲車大纛旗以做三軍總號令。當清晨的太陽爬上萬千溝壑時,一團火焰般的「趙」字大纛旗便在將軍嶺獵獵飛動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45 AM

第三節 秦國朝野皆動 白起秘密入軍


  趙括替代廉頗的消息一傳出,秦國朝野波瀾頓生。

  諸般傳聞原是鄭安平人馬的受命之作,秦國最高層當然清楚。然則對於不明真相的朝野臣民而言,趙括為將的消息不啻是秦趙大決的一道戰書!用老秦人的話說,秦人繃著心與趙國撐了幾十年,卻老是摔個平跤,沒逮著個甚便宜。反倒是趙國有了「首勝強秦」之名,赫赫然成了山東守護神。如今這猛子趙國分明要與秦國生決死戰,秦人雖則不怕,卻仍然是渾身一個激靈!此其時也,秦人公戰之風早已蔚為傳統,消息一傳開,便是舉國請戰,各郡縣官署竟是庶民盈門,一口聲要上陣斬首立功!鹹陽官員大臣們也絡繹不絕地進宮求見秦王並紛紛上書,卻幾乎是異口同聲一個調:不能服軟,早定國策,與趙國一決!

  與此同時,山東六國也立即緊張起來。趙人尚武好戰,秦人虎狼成性,一個生猛,一個凶狠,活生生天下一雙死硬對頭!如今一旦舉國大決,鹿死誰手實在是難以預料。為今之計,只要不連帶受災便是萬幸,誰卻顧得來斡旋調停?於是,驟然之間天下噤聲,都睜大眼睛看著這兩座高山轟轟然逼近,都屏息呼吸等待著那震天撼地的對撞風暴降臨!

  秦昭王立即召范雎、白起夤夜密商,君臣三人竟是誰也沒有一絲笑容。事關大戰,秦昭王讓白起先說。白起喘口粗氣道:「對策只一個字,打!然則要一口咥下六十萬人馬,我軍兵力尚嫌不足,糧草尚嫌不便。老臣難處,唯此兩點。」范雎坐鎮後援,聞言大是困惑:「我軍糧草輸送從未間斷,在野王已經囤積成幾座大倉,如何還是不便?」白起搖頭道:「不便並非不足也。我王、應侯有所不知,此番大戰曠古未見,一旦發起,兩方大軍百餘萬必是犬牙交錯。上黨山地多有山溪河流,水源不乏。屆時隨身軍糧之多少,便將成為戰力命脈。我軍縱有軍糧,運不上去枉然,運上去無法造飯也是枉然。相比之下,趙軍已成胡風,人各隨帶馬奶子乾肉,便可保得旬日輕裝大戰。我軍雖也有乾肉炊餅之習,然則倉促間卻是無法大量製作,如此軍糧便是一難。老臣反覆思慮,此事最難。」

  「噓——」范雎倒吸了一口涼氣,「居然有此等事,有糧毋得吃?」

  「小戰無。大戰便有。長平大戰,更會有。」白起幾乎是一字一頓。

  秦昭王良久默然,陡地拍案:「本王親赴河內做大軍後援!便是河內三百里家家起炊,也要兵士隨身足食!」

  「君上!」范雎驟然一驚,「河內新郡險地,不宜輕涉!此乃臣之本職,何勞我王!」

  「唯是新郡,才用得本王!」秦昭王斬釘截鐵,「關中不能再徵兵,否則老秦人根基便空!目下之河內河東,便是吃重之時!」喘息一聲又道,「丞相坐鎮鹹陽,理國署政,統籌後繼糧草便了。」

  「君上——」范雎兩眼淚光,卻是無話可說了。

  秦昭王微微一笑:「要咥得六十萬大軍,不得氣吞山河?」

  白起一直沒有說話,此刻起身對著秦昭王卻是深深一躬:「老臣代三軍將士,謝過我王。」秦昭王扶住白起便是哈哈大笑:「如此說來,本王也得謝過三軍將士了。」便對著白起也是深深一躬。范雎不禁道:「臣卻是謝無可謝,免了也罷。」一語落點,君臣三人竟是同聲大笑起來。

  商議完畢,白起一如既往地沒有回府向荊梅辭行,徑直便帶著那個沒有任何旗號的百人鐵騎隊風馳電掣般東去了。黎明出得函谷關,初秋薄霧未散便到了河東安邑。草草用罷幾個舂麵餅一塊醬牛肉,便在窄小的軍榻上呼呼大睡了三個時辰。一覺醒來,恰是暮色降臨,兩桶冷水一擦身便立即上馬,藉著濃濃的夜色便向東北去了。三更時分,馬隊進入沁水河谷,悄無聲息的便進了老馬嶺的秦軍幕府。

  「武安君?」王齕光著膀子跳起竟是一個激靈,「好快!」

  「去,澆一桶冷水來說話。」白起一擺手,「立時便走。」

  這是白起的慣常做法,夜半議事,必先要被召大將光身子澆一桶冷水,徹底清醒再說軍務。王齕久隨白起征戰,不說也是清楚,立即便去後帳大澆一番冷水,渾身黑紅的穿戴好甲冑,便赳赳大步來到廳中身子一挺:「左庶長王齕受令!」

  白起低聲道:「一,立即遷徙幕府到狼山!二,下令萬軍將以上之大將,明晚初更到狼山幕府聽令!」

  「狼山?」王齕一怔,「武安君明示!」

  白起沉著臉不說話,身後司馬連忙低聲道:「長平關以西,光狼城外荒蕪山嶺,當地藥農叫做狼山。」王齕恍然大悟,脹紅著臉一挺身:「末將粗疏!該當軍法!」白起只一擺手道:「立即下令,我與你等同行。」王齕二話不說,嗨的一聲便去了。片刻之後,幕府全班人馬並六千步騎便整肅集結在行轅之外,跟著白起的百人馬隊偃旗息鼓地出了老馬嶺。

  長平關西面的大約二三十里,有一座古老的城堡叫做光狼城。這座光狼城不大,卻恰恰卡在長平、高平與老馬嶺之間的三條河流交匯處,是上黨腹心地帶的衝要處,也曾經是趙韓兩國爭奪上黨的拉鋸之地。三十年前,白起圖謀打通上黨,曾在攻佔河內後率領一軍奪下過光狼城,對這裡很是熟悉。光狼城東面有一道林木蔥蘢的山嶺,人跡罕至而狼群出沒,韓趙山民便叫它狼山。這狼山嶺西北——東南走向,與丹水幾乎平行,地勢比光狼城與長平關還要高,顯然便是丹水上游河谷的最高地段。除了林木遮掩與奇石洞穴,狼山嶺上大都是平坦寬闊的高地,登臨眺望,視野極是開闊。此時的光狼城,早已經與老馬嶺營壘一起被秦軍奪下,只不過王齕沒有在城外的狼山駐紮人馬而已。就位置而言,狼山與光狼城恰恰便在秦軍老馬嶺營壘的中間段稍微前出,正與長平以北的趙軍幕府遙遙相對。

  一到狼山嶺下,白起便下令在山麓紮起一座小營,所有戰馬都留在營地由一千軍士留守,其餘將士一律背負物資步行登山。大軍對峙三年,狼群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唯腳下處處可見的白色乾糞團做了昔日狼群的統治印記。到得山頂,白起的中軍司馬與王齕一陣低語,王齕便指派兵士軍吏清理整治一座最大的山洞,同時設置雲車纛旗等一應號令器具。天亮之後,白起又下令王齕調來五萬精銳步軍,在狼山前坡立即開始構築壕溝壁壘,務求隱蔽於林木之後,使趙軍遠望不能覺察。

  暮色降臨,山頂佈防山間道路等已經就緒,山洞幕府也已經整治妥當。山洞中燈燭煌煌,整個山嶺卻是一如既往的一團漆黑。隨著陣陣馬蹄,軍吏們便將到達山下的將軍們一個個領上了山洞幕府。初更時分,五十六員將軍全部整肅坐在了兩列六排石墩上,最前派便是王齕、蒙驁、王陵、桓齕、嬴豹、胡陽六員大將與國尉司馬梗。嶙峋猙獰的山洞壁石下,一方碩大的青石板便做了帥案。洞壁上靠著一張足足兩人高的木板大圖,圖題赫然四個大字——上黨山川。大板圖下便是肅然佇立的白起:一身精鐵甲冑,一領黑錦金絲斗篷,拄著一口只有鐵鷹劍士才能擁有的重型長劍,兩鬢斑白如霜,通體黑如鐵柱,兩道粗大的口紋托著溝壑縱橫粗糙黝黑的臉膛,一雙秦人特有的三角眼凝著一束亮光動也不動地釘在了大將們臉上。

  初更刁斗「噹!」的一響,王齕便從前排霍然站起:「秦王詔書!」

  將軍們唰的一聲整齊站起,拱手赳赳一聲:「接詔!」

  白起身邊的中軍司馬跨前兩步,展開一卷竹簡高聲誦讀:「大秦王特詔:長平會戰,事關興亡,特命武安君白起秘密出掌大軍,左庶長王齕副之。三軍將士,但有洩露武安君為將者,立斬無赦!秦王嬴稷四十七年八月。」

  「武安君出令!」王齕對著白起一拱,便坐回了將墩。

  「諸位,長平大決,便是秦趙兩國的生死大戰。」白起拄著長劍兩大步便到了帥案之前,渾厚威嚴的聲音在洞中激盪著,「閼與之敗後,老夫與諸位期盼這場大戰,盼了三十餘年。今日,終是讓我等盼到了。生為秦軍將士,我輩當真大幸也!」

  「大秦鐵軍,百戰百勝!」舉座大將便是齊聲一吼。

  「戰勝之心,摧堅之勇,誠然可貴也。」白起語調陡地一轉,「然則,老夫今日第一道軍令便是:但有輕視趙軍而玩忽戰陣者,軍法立斬!」白起目光掃過大將們緊繃繃的臉膛,「人言,趙軍善攻不善守。然則我軍與趙軍對峙三年,何僅得一道西壘而已?此足可證:趙軍善攻亦善守,為天下攻守兼備之精銳大軍!諸將謹記,趙軍有四長:輕猛剽悍,隨身足食,久守求攻,主將氣盛。惟其如此,輕敵必敗!」

  「謹遵將令!」舉座將軍肅然一呼。

  「然則,趙軍亦有四短。」白起嘴角一抽搐,笑意未及盪開便淹沒在黝黑粗糙的溝壑之中,「其一,攻戰心切而棄壁壘。其二,倚仗隨身軍食,忽視軍炊糧道。其三,攻堅器械不足,多賴弓弩長刀。其四,主將輕敵,偏頗一謀。此趙軍四短也。」

  山洞中靜得唯聞喘息之聲。將軍們都很清楚,每遇大戰,武安君都要先行廓清兩軍大勢,往往是所說敵情之翔實連身處前敵的將軍們都大是驚訝,而廓清敵情之後,便是大刀闊斧的破敵之策。將軍們屏息等候的,便是這最令人心跳的時刻。

  「我軍破敵,便是十六個大字。」白起一字一頓,字字夯進山石一般,「以重制輕,以退制進,斷道分敵,長圍久困!」

  王齕一拱手:「武安君明示!」

  「十六字方略,以重制輕為根本。」白起回身伸出長劍一圈大板圖,「上黨雖縱橫六百里,然卻是山巒重疊水流交錯,唯長平三水河谷間,堪堪容得大軍戰場,而絕非陰山數千里大草原,可任意縱橫馳騁。當此戰場,輕猛馳突必得受制。我軍若以輕銳之師對陣,一則正投其所好,二則大失地利依托。《孫子》云: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敵制勝,計險阨遠近,上將之道也。趙括代廉頗,棄壁壘壕溝而輕銳猛攻,如此必然失卻地利之便!我軍唯反其道而行之,但以重兵重器困其於重地,最終擊其疲惰!此謂以重制輕,破敵之道也。」

  將軍們不約而同地長吁了一聲,欽佩之情油然寫滿臉膛,然則武安君素來剛嚴不苟言笑,將軍們也從來不敢在他的帳下喝采讚歎,便都興奮地凝視著這位高山仰至般的赫赫戰神,期待著他的詳盡部署。

  此時,白起的長劍卻篤篤點地兩聲:「今日初帳,言盡於此,餘皆開戰時部署。最後一事:秦王已經親臨河內,做我三軍總後援!旬日之內,便有無數炊餅醬肉之隨身軍食源源入軍,各營務必整裝足食,堅甲重兵,枕戈待旦以候軍令!」

  「秦王萬歲!」將軍們終於敞開喉嚨喊了一聲。

  次日清晨,非但秦軍各大營立即緊張起來,整個河內河東兩郡都緊張沸騰起來了。此時秦昭王已經秘密抵達河內野王,緊急下詔河內河東兩郡:十五歲以上男子,攜帶鐵鍬鏟耒等農具,悉數開赴長平;除去病弱,能走動之婦幼老者,全數在各個縣城外結成軍炊大營,日夜舂麵舂穀,趕製硬餅、醬肉與飯團;徵發全部牛車馬車,源源不斷地將製好的現成軍食裝好口袋運往軍前。秦昭王又向官民當即頒發《行賞詔令》:兩郡庶民,人各先行賜爵一級!援軍功勞,大戰後以秦法之《軍功爵法》論功行賞!如此一來,庶民立即歡呼起來,有吃有住有軍功,不亦樂乎?旬日之間,太行山以南至大河北岸的廣袤原野上,立即便是車馬人流不斷,雞鳴狗吠相聞,炊煙晝夜裊裊,山川如同鼎沸一般。

  秦軍將士的緊張卻與趙軍恰恰相反。第一件大事,便是加固舊營壘,構築新營壘。所有開來的民伕大隊都迅速編入了各營,除了與兵士們一起掘壕築壁,便是採集搬運各種適合做滾木擂石的粗大樹段與鋒利山石。最大的調遣是,河內山原的南三陘營壘的十餘萬兵力全部向北推進三十里,重新構築新營壘。這道營壘與西部老馬嶺營壘遙遙構成了一個巨大的「L」型,兩道營壘間便是水流湍急水面寬闊的丹水。老馬嶺秦軍卻另有一番忙碌,這便是在加固壁壘的同時,在臨近丹水河谷的山坳裡修築六座糧倉,通往糧倉的山坳出口構築最有聲勢最為堅固的防守壁壘。後世將這道山嶺叫做空倉嶺,便是因了這六座糧倉。這是後話。除了這最要緊最費時的勞作,便是隱蔽安置源源不斷運來的大型防守器械:重型連弩、猛火油車、塞門刀車、拋石炮車、鐵輪衝車、望樓雲車、鐵皮木牛等等等等,都要在旬日之內安置妥當且要不為遠處察覺,當真也是頗費工夫。

  朦朧夜色之中,白起的百人馬隊卻飛向了河內的鐵騎大營。王陵、贏豹兩員鐵騎大將聽完白起對軍令的反覆申明與叮囑,又秘密計議得半個時辰,便各自帶著兩萬五千最精銳騎士偃旗息鼓地進了太行陘與白陘,插入上黨腹地去了。兩支鐵騎一出發,白起立即下令河內原留做總策應的剩餘五萬餘步騎大軍連夜進軹關陘北上,在狼城山背後隱蔽駐紮。白起對統率這支大軍的主將桓齕嚴厲下令:「非老夫親令,不得擅自馳援出擊!」

  日月交錯,倏忽間旬日過去,一場曠古大戰終於在滿目蒼黃的秋日來臨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46 AM

第四節 等而圍之兵法破例


  第一次犯難了,趙括在行轅大帳反覆轉悠著揣摩著,竟總是不能決斷。

  趙括之難,在於選定一個確定的進攻方位。斥候反覆密探,證實秦軍主力集結在老馬嶺營壘與丹水南三陘營壘,西部沁水營壘不是重兵;秦軍丹水營壘已經北進三十里,與另兩道營壘隱隱然形成了三面照應,似乎只給趙軍留下了上黨東部的迴旋地帶。從大勢看,趙軍在長平關外與丹水兩岸已經集結了五十餘萬大軍,背後又有十多萬大軍防守百里石長城營壘,大軍退路以及與邯鄲糧道的暢通是完全可靠的。說起來,趙括也不是全部放棄了防守,而是在確保背後營壘的前提下,集中南路大軍攻秦,態勢上是進可攻退可守,不失為完善方略。更重要的是,秦軍總兵力也是五十餘萬,與趙軍大體相等。趙括精熟兵法經典,回憶一番,誰也沒有對軍力對等之時的戰法有過論述,能記起的只有《孫子》一句「敵則能戰之」。而《孫子》此句,說得恰恰便是兵力對等時要設法戰而勝之!也就是說,對等之時最能體現「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根本就沒有拘泥一道之戰法,唯有一點是明白無誤的,這便是戰勝敵方!趙軍之長原是輕銳猛攻,若充分施展大舉進攻,便有極大優勢。《孫子》又云: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據此論斷:秦軍兵力既不能包圍趙軍,也不能進攻趙軍,更不能分割趙軍;但要決戰,便只有三種情形,或對峙互守,或相互進攻,或一方主動進攻;時至今日,兩軍對峙已經三年,秦軍依然沒有進攻態勢,剩下的便只有趙軍猛攻了,否則便是永遠地在上黨對耗下去。趙括對秦軍戰略意圖的判斷正在於此:名將不在,攻取上黨沒有勝算,便長期對峙,以國力拖跨趙軍!敵之所欲,我自不為也。秦軍要久拖,我便要速決,否則,趙國陷入泥潭便是甚事也不能做,第二次變法更是夢想了。

  方略既定,剩下的便是進攻時機與進攻方位了。反覆思忖,趙括將開戰日期定在了八月初日。此時白日晴空萬里,夜來卻是月黑風高,晝夜皆對攻方有利。然則,這第一拳打向何處才能打得最為響亮?趙括卻是頗費思量。

  「稟報上將軍:斥候營總領急報!」

  中軍司馬急促的聲音使趙括恍然醒悟,只一揮手便坐到了帥案前。斥候營總領匆匆進帳便是一躬:「稟報上將軍:我營斥候喬裝老韓民進入秦軍營壘,探得老馬嶺新建了六座糧倉,隘口處有重兵佈防!我斥候在山中帶回一個老韓藥農,熟知糧倉四周地形!」

  「請老人家進來。」趙括平靜地吩咐一聲,便站了起來步下帥台,對著走進來的乾瘦的白髮老人便是一拱手,「老人家,請入座。來人!軍食一案。」片刻間一案軍食便抬了進來,老人說聲多謝,便狼吞虎嚥地大吃起來,馬奶子乾肉黃米飯團竟一股腦兒掃了進去,末了便是抹著嘴角一聲長歎,秦人虎狼,餓煞老韓人也!趙括問起糧倉之事,老人便擺起案上碗筷盤盞做比方,細細地將六座糧倉的山勢水流地形說了一遍。趙括才思揮灑,當場便用木炭在木板上畫了下來,看得老人直是嘖嘖稱奇。送走老人,趙括一番轉悠揣摩,不禁便是放聲大笑起來。

  太陽初升。薄霧尚未消散。長平以南的趙軍大陣出動了。

  這是趙括的第一波試探攻勢。中央步軍十萬,兩翼騎兵各五萬,總共二十萬紅色胡服大軍,便如秋色中的楓林,火紅火紅。中央方陣是趙括的攻堅主力——分做三個梯次的步軍方陣:第一梯次三十列每列千人的牛皮盾牌彎刀兵,第二梯次三十列每列千人的長矛投槍手;第三梯次三十列每列千人的強弩弓箭手。如此九萬人方陣之後,便是趙括親自統率的一萬最精銳的刀矛兩備的步軍與那個千人飛騎隊。方陣兩側各有一座三丈餘高的望樓雲車,獵獵飛動著巨大的「趙」字紅色纛旗。兩翼騎兵盡皆陰山胡馬,人各一口長刀一張彎弓,千騎一旗,部伍極是整肅。二十萬大軍之後,便是分駐長平關南北的兩大營三十六萬主力大軍。如何投入這三十餘萬主力,趙括要視今日第一次攻勢戰況而定。畢竟初次大戰,孤注一擲是沒有必要的。

  一陣嘹亮勁急的號角,秦軍營壘的大軍出動了,漫漫黑色如同遍野松林。看陣勢,秦軍大體也是二十餘萬,連陣式都與趙軍大體相同,兩翼騎兵中央步兵。這是實力堪堪抗衡風格卻是迥異的兩支大軍:秦軍是堅甲重兵,步卒是又窄又高的烏鐵盾牌;趙軍是輕銳靈動,牛皮盾牌又大又園;秦軍是闊身短劍,趙軍是彎月戰刀。兩翼騎兵之不同,在於秦軍鐵騎之戰馬有護甲,騎士也是鐵甲長劍背負長弓,而趙軍騎士卻是輕便的緊身胡服牛皮軟甲。秦軍中央縱深處的雲車上一面黑色大纛旗,大書一個斗大的「王」字。王齕立馬雲車之下,輕蔑地望著趙軍只是冷笑。秦軍大陣隆隆推進之時,陣後卻是煙塵大起,加上薄霧遮掩,老馬嶺營壘竟是完全被湮沒在煙塵秋霧之中。

  趙軍陣中便有一將高聲道:「上將軍,秦軍後陣不清,須提防有詐!」望樓雲車下的趙括一擺手冷笑道:「煙塵向我方飄動,秦軍增加兵力而已。任何詐術,都擋不得雷霆萬鈞之一擊!」說罷舉起手中令旗,大喝一聲:「起!」令旗便斷然劈下。

  陡然之間,鼓聲號角大起,雲車大纛旗在空中不斷向前掠動,兩翼紅色騎兵頃刻發動,山呼海嘯般向對面松林捲地包抄過去。中央步兵方陣則跨著整齊步伐,山嶽城牆一般向前推進,每跨三步必大聲喊「殺!」竟是從容不迫的隆隆進逼。

  與此同時,王齕手中令旗劈下,淒厲的牛角號聲震山谷,秦軍的兩翼鐵騎也山呼海嘯般迎擊上來,中央重甲步兵同樣是無可阻擋地傲慢闊步,彷彿黑色海潮平地捲來。

  終於,兩大軍陣排山倒海般相撞了,若隆隆沉雷響徹山谷,若萬頃怒濤撲擊群山!闊劍與彎刀鏗鏘飛舞,長矛與投槍呼嘯飛掠,密集箭雨鋪天蓋地,沉悶的殺聲與短促的嘶吼直使山河顫抖!這是戰國之世最強大的兩支鐵軍,都曾擁有常勝不敗的煌煌戰績,都有著慷慨赴死的猛士膽識。鐵漢碰撞,死不旋踵,猙獰的面孔,帶血的刀劍,低沉的嚎叫,瀰漫的煙塵,整個山原都被這種原始搏殺的慘烈氣息所籠罩所湮沒——

  大約半個時辰,望樓雲車上的趙括眼睛驟然亮了。遙遙看去,紅色趙軍顯然在緩慢進逼,黑色秦軍已經開始向後蠕動!趙括興奮得聲音都顫抖了:「大旗將令:中軍策應出動!一舉破敵!」隨著紅色大纛旗猛烈擺動,雲車四周的一萬最精銳步軍呼嘯吶喊著撲入了戰陣。

  艱難死戰的黑色秦軍漸漸退到煙塵邊緣,眼看就要被紅色浪潮淹沒了。趙括在雲車上終於綻出了一絲笑容,兀自喃喃讚歎著:「秦銳士真鐵軍也,竟能與我相持一個時辰。」正在此時,卻見秦軍後陣煙塵中殺聲大起,衝出兩支騎兵,殺入紅色黑色交合點,秦軍步兵竟從生死搏殺中脫離接觸,紛紛隱沒在煙塵之中。

  趙括臉色驟然一沉,對身旁中軍司馬一聲叮囑:「你來掌旗,立即調遣長平主力參戰!」便飛身跳出望樓,靈猿般飛步下了雲車,飛身上馬一聲高喊:「千騎隊掩殺——!」那支一色林胡野馬做戰馬的精騎便風馳電掣般撲向了無邊的煙塵之中。

  黑色秦軍在煙塵掩護下邊戰邊退,旗幟陣形已經散亂不整。趙軍士卒眼見上將軍飛騎隊一馬當先,頓時一片歡呼雷動,遍野吶喊著便追了下去。秦軍雖在撤退,卻是殺一陣退一陣,那「王」字大旗總是時隱時現地飄飛著,眼見又一個時辰過去,趙軍雖是步步緊追,卻還是無法包抄全殲這支秦軍。便在此時,遙聞丹水東岸殺聲震天馬蹄如沉雷動地,顯然是長平的趙軍主力殺到了!陡然之間,便聞散亂秦軍中一陣淒厲號角,秦軍大肆吶喊著:「快跑啊!趙軍援軍來了!」便一隊隊消失在漫天煙塵之中。

  煙塵漸漸散去,秋日暮色之下,眼前卻是連綿橫亙的老馬嶺,沿著山麓便是南北一望無邊的秦軍營壘,蒼黃的山腰旌旗招展,營壘後山谷的幾座糧倉竟是隱隱可見。趙軍漫山遍野地壓了過來,四野旗號都在詢問上將軍號令,是進攻還是後撤?

  「原地紮營!明日攻敵!」趙括一聲令下,大軍便在暮色之中忙碌紮營造飯了。

  陸續趕來的各路大將正在向趙括稟報戰場清點結果,便聽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在轅門前陡然停止,幾名都尉大步匆匆進帳急報:山口被攻佔的一座秦軍糧倉是空倉,秦軍有詐!趙括思忖一陣冷笑道:「將軍便說,何詐之有?」為首老都尉挺胸高聲道:「末將等以為:秦軍敗退,是有意誘我軍入伏!」趙括便有些不悅:「你等都是這般看麼?」「是!末將等都以為秦軍有詐!」八名都尉竟是異口同聲。趙括臉色更見陰沉:「那你等說,該如何對策了?」老都尉赳赳高聲答道:「立即退回丹水東岸,堅守長平,尋機再戰!」

  「豈有此理!」趙括終於忍無可忍,「分明是秦軍不敵我軍戰力,如何便成誘敵?王齕好勇鬥狠之徒,能拋下三萬多具屍體誘敵麼?一座空倉,有何詐術?秦軍建了六座糧倉,能在旬日之間都裝滿了?老馬嶺之下,我軍大佔優勢,兵力倍敵,縱有小詐,能乃我何!」

  「上將軍差矣!」老都尉撲拜在地,「末將等追隨馬服君抗秦多年,又追隨廉頗老將軍與秦軍對峙三年,素知秦軍戰法:不戰則已,戰則無退!絕不會傷亡三萬餘,反退回壁壘堅守不出。秦軍圖謀,顯然是要吸引我軍聚攏在此,好圍而攻之!」

  「願上將軍納諫!」八名都尉齊齊跪拜在地。

  「老將軍,你等當真滑稽也!」趙括哈哈大笑,「圍而攻之?兵法云,十則圍之!你等只說,秦軍有多少兵力?五百萬麼?王齕卻拿甚來圍我?說甚戰則無退,那是遇上了廉頗與你等怯懦將軍!三萬傷亡而不出壁壘,便是吸引我軍聚攏麼?那是怯戰!不敢出壘!我軍正是要聚攏猛攻老馬嶺,縱是他要誘我,我便不能反客為主?我便不能將計就計?虧了你等追隨先父多少年,閼與血戰之膽識沒有留下,倒是跟著老廉頗學了一副軟骨頭!」

  這一番凌厲斥責直是嬉笑怒罵極盡揶揄嘲諷,八名老都尉不禁便是面色慘白,默默起身一拱,便都悄無聲息地出帳去了。趙括也不理會,轉身便忙著各營巡查去了。將近三更時分趙括剛回到轅門,便見斥候營總領飛馬前來,下馬便是一聲急報:營後河谷,八都尉一齊剖腹自殺!

  趙括大驚,立即上馬隨斥候營總領飛馳而去。穿過大軍營地一箭之地,便見一道清波滾滾的河流橫在眼前,這便是趙軍的目下水源。河邊已經是火把汪洋了,一片圓滑的白色大石後,八具怒目圓睜的屍體人各直挺挺跪坐在一張草蓆上,臨水列成一排,雙手緊握著插進腹中的短劍劍格,鮮血濺得白色鵝卵石點點殷紅!一幅大白布橫在河灘,赫然便是八個大血字——老夫八人,絕非軟骨!萬千士兵們在火把下鐵青著臉色,竟沒有絲毫人聲,只有秋風吹動著火把的呼呼聲,只有小河流水的嘩嘩聲。趙括緊緊咬著牙關跪了下去,抱著老都尉便是嘶喊:「老將軍!何至於此啊!」

  蕭瑟秋風中,趙括驟然起身大喊:「將士們,趙括輕言,致使八位老將軍蒙羞自戕!大戰之後,趙括情願一死報償!將士們毋得寒心怯戰!我軍仍要大破秦軍!只有大勝,才能安撫八位老將軍在天之靈!」

  「大破秦軍!大破秦軍!!」河谷山野便是震天動地的吶喊呼嘯。

  次日清晨,當太陽掛上山頂薄霧散去之時,趙軍發動了排山倒海般的猛攻。這次趙括兵分兩路:第一路二十六萬大軍,自己親自統率,向西進攻老馬嶺;第二路二十五萬大軍,由副將趙莊統率,向南開進二十里,攻取秦軍大將蒙驁鎮守的丹水壁壘。其所以如此部署,在於趙括算定,即或秦軍兩道防線以最密集之兵力計,最多也只是五十萬,自己兵力完全可兩面大舉施展,使秦軍不能為援。

  先說老馬嶺。這裡原是趙軍之西壘,即西部防線,三年前被王齕初戰奪得,至今已經固守三年。這道壁壘橫亙老馬嶺將及山頂處,南北八十餘里,中段便是高平關要塞,兩端便是連綿山嶺與壕溝壁壘。白起的山洞秘密行轅,便在老馬嶺南端的光狼城外的狼城山。趙軍步卒方陣洶湧衝上山坡,第一道險關便是距離營壘半箭之地的山腰壕溝。秦軍在壕溝中早已塞滿了樹枝乾柴,趕趙軍先頭士卒堪堪鋪墊好壕溝車而後續大隊即將過溝時,突然戰鼓大作,山頂秦軍營壘便是火箭齊發。這火箭箭頭纏布,布疙瘩滲滿火油,壕溝中事先澆了猛火油的木柴樹段一遇火箭,驟然間便是烈焰沖天黑煙滾滾,山坡林木連帶燃燒,趙軍士卒頓時便陷入滿山火海。與此同時,高處營壘的石炮與滾木擂石轟隆隆密集滾砸下來,趙軍士卒的衝鋒陣形大亂,一時便海水退潮般嘩的退到了山下。饒是輕靈快捷,士卒也多有死傷。

  看得一時,趙括高聲下令:「全軍後撤三里,盡燒山坡剩餘林木!大火熄滅後再攻,看秦軍有多少猛火油!」片刻之間趙軍後撤,上下齊燒,老馬嶺頓時成了汪洋火海,沿山連綿燒去,竟是整整燒了一日一夜!次日清晨,老馬嶺已經變成了焦黑醜陋的一道山原,煙霧漫捲草木灰隨風旋舞,竟是遮天蔽日一片混沌。將近正午,煙霧漸漸散去,卻見老馬嶺山頂營壘一片寂靜人影皆無,連秦軍的黑色旌旗也沒有了。

  趙括在雲車上了望良久,斷然下令:「再度攻壘!」

  紅色大軍潮水般捲上山坡,山頂營壘依舊一片寂然,秦軍似乎當真被山火燒退了燒死了。然則便在趙軍要越過壕溝之時,突聞隆隆戰鼓驚雷般響起,焦黑的營壘齊刷刷冒出大片黑黝黝松林,一面「王」字大黑旗迎風獵獵,頃刻間便是滾木擂石夾巨炮當頭砸來。同時一陣響亮急促的梆子聲,秦軍強弩萬箭齊發,箭雨裹挾著尖利的嘯叫傾洩而下。秦軍強弩全部是連弩機發,箭桿粗長幾如兒臂,箭頭粗大幾如矛頭,任你堅甲厚盾也是鋒銳難當!更有奇者,此等粗大長箭,便是收斂揀起,趙軍士卒的膂力輕弓也無法使用,這對於精於騎射的趙軍當真是無可奈何。眼看秦軍猶在壁壘且防守戰力有增無減,趙軍只得又一次退下山來。

  正在此時,斥候司馬飛馬來報:「趙莊將軍南線受阻,無法攻克秦軍壁壘!」

  南部丹水防線,卻是蒙驁大軍在十日之內趕修的營壘。這道營壘西與老馬嶺南部壁壘隔河相接,從丹水東岸向東北伸展數十里,恰恰搭在太行山西麓山嶺上。雖然是緊急趕築,卻也是深溝高壘器械齊備,絲毫不亞於西線老營壘。由於有丹水阻隔,老馬嶺山火並未燒到丹東山地,趙莊大軍的猛攻便是輪番不休。蒙驁原本以穩健縝密見長,將器械兵力之交互配置部署得天衣無縫,任趙莊大軍輪番不休的猛攻,十五萬大軍的營壘竟是巋然不動。

  接到南路受阻消息,趙括心下便是一沉,如此攻法,眼看是無望突破秦軍壁壘了,然則不攻又當如何?趙括竟一時沒了主意。思忖一番,趙括心中一亮,下令休戰後撤十里紮營,同時下令趙莊大軍也向北後退十里紮營,大軍重新聚攏。趙括的謀劃是:明日若再不能攻陷老馬嶺,便原地紮營對峙吸引秦軍主力,而後派出五萬輕騎東出滏口陘進河內,突襲秦軍背後!

  暮色時分,兩軍剛剛聚攏,炊煙堪堪升起,行轅外馬蹄驟響,便見斥候營總領一馬飛到,鐵青著臉色急報:秦軍一支鐵騎插入石長城背後,切斷了趙軍與邯鄲腹地之通道!趙括尚未回過神來,又是一騎飛到急報:秦軍王陵率一支鐵騎插入長平背後河谷,切斷了長平大軍與石長城營壘的連結!

  突然一陣眩暈,趙括幾乎要踉蹌倒地,卻被身旁司馬一把扶住。回過神來,趙括強自鎮靜心神,又詢問了一遍戰報,便是一陣長長沉默。若不能盡速殲滅插入兩秦軍,趙軍便是大險之勢:東面與趙國腹地隔絕,便沒有了後繼糧草兵員;石長城營壘是上黨趙軍的總後援倉廩,一旦與長平大軍隔絕,長平大軍便立成無本之木!良久,趙括突然一跺腳:「秦軍插入兵力單薄。立即下令:前後夾擊!全殲王陵嬴豹兩軍,打通我軍通道!」

  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此時趙括大軍已經與秦軍營壘鏖戰四日四夜,兩路秦軍騎兵已經牢牢地釘在了已經構築好的營壘上。

  便在趙軍猛攻三日後的夜裡,白起秘密下令:蒙驁南路軍抽調三萬步卒兼程北上,歸入王陵營壘;王齕西路軍抽調一萬步卒兼程東北,歸入嬴豹營壘。白起嚴令王陵嬴豹兩將:死守要道隘口,若趙軍攻克連通,提頭來見!與此同時,白起下令做總策應的桓齕部派出一萬鐵騎,專司護持向兩路穿插大軍輸送糧草。

  兩路之中,以「遮絕趙軍兩壘」的王陵軍壓力最大,要承受南路趙軍與北面石長城營壘的兩面夾攻,只要南路趙軍不能攻克王陵防線,石長城背後的嬴豹大軍便只是一面防衛,趙軍東去本土腹地的通道便也無法打通。白起做千夫長時,這王陵便是鐵騎百夫長,後來便一直是秦軍的騎兵主將,非但剽悍勇猛,且又狡黠靈動不拘常法。白起但出奇兵,首選大將便是王陵。趙軍第一次猛攻之時,王陵便親率先頭五千鐵騎秘密插入了長平關背後的山麓河谷,立即連夜構築壁壘。次日兩萬鐵騎主力抵達,王陵便下令戰馬隱蔽山谷,一萬鐵騎警戒不測之敵,一萬騎士改做步卒構築壁壘。兩日之後的深夜,三萬步卒開到,立即全部進入壁壘並繼續擴大加固,全部騎兵則隱蔽山谷林木之中待命。

  趙莊的八萬大軍從南路撲來之時,石長城營壘也出動五萬步軍從北面壓來。秦軍三萬步軍據守壕溝營壘,倚仗諸般大型器械兩面防守,堪堪一個時辰便是險情百出。正當此時,王陵的山谷鐵騎從營壘南北同時殺出,猛攻兩支趙軍側後!南北趙軍同時受到兩面夾擊,陣形頓時大亂。北路趙軍較弱,又沒有騎兵掩護,被王陵一萬鐵騎馳突衝殺得根本無法再攻,丟下萬餘具屍體便倉促退回了。南路趙軍卻是步騎混編的主力大軍,又是人懷死戰之志,騎兵迎擊王陵鐵騎,步軍便是死力猛攻!饒是王陵的北路騎兵加入戰陣,也眼看便要支撐不住。

  正在這千鈞一髮之時,蒙驁的主力大軍開出營壘,在趙括大軍背後發動了猛攻。與此同時,王齕主力大軍也出動騎兵五萬,飛馳突襲趙莊大軍。長平南北四面混戰,殺聲震天。苦苦撐持兩個時辰,趙莊大軍終於潰敗南撤了。

  秋日殘陽吻上了山原,谷地中纍纍屍體黑紅交織,遍野焦木冒著青煙,壁壘中的黑旗大部分變成了破絮,在暮色秋風中緩緩飄動著。兵士們在血跡煙塵中忙著清理壁壘,傷兵滿蕩蕩倚著壁壘等待軍醫包紮。王陵頭上纏著白布,額前滲著血漬,卻是大步在壁壘間連聲大喊發令:「造伙營,要咥飯!快!」

  一個輜重營軍吏從忙亂的人群中竄出,灰土滿面一頭大汗,匆忙回復道:「稟報將軍:將士隨身軍食已經咥光!糧道運來的只有整車整車生麵團,做熟到口,要等一個時辰!」

  王陵怒聲大喝:「如何如何?一個時辰?餓死弟兄們哪!早做甚了!」

  軍吏拭淚唏噓著:「造伙營五百兄弟,全數加入激戰,死了兩百多人——」

  王陵頓時默然,思忖片刻突然問:「大麵團都運上來了?」

  「麵團盡有!乾肉也還有一些!」

  「鳥!不早說!」王陵大手一揮,「有辦法!傷兵每人一塊一乾肉,現咥!全活兵人各一大塊麵團子,自己動手!」

  「自己動手?」軍吏大是惶惑,「沒有忒多鍋啊。」

  「鳥!」王陵哈哈大笑,「要鍋做甚?急有急法,鐵盔架火自己烤!」

  軍吏恍然大悟,跳腳便是一聲大喊:「弟兄們,領麵團子了!架火!」

  河谷篝火之下,兵士們頓時嘩然歡呼,竟是比有現成軍食還興奮。一時間麵車一輛輛從夾道士兵們中間駛過,一把把短劍在喧鬧聲中紛紛伸出,人人都抱著一大塊生麵團子嬉鬧著去了。王陵站在土丘上便是一聲大喊:「不准出壁壘!架火烤麵了——!」

  八月初旬的瘦月下,兵士們支起了一個又一個火架,火架上倒吊著兵士們的精鐵頭盔,一堆堆篝火便如同一條橫貫谷地的火的河流。王陵也在篝火邊支起了一個架子,將麵團子拍得又厚又圓,「啪!」的丟進頭盔,高聲大笑著:「鳥!就這樣!還怕咥不上麼?」兵土們對這新奇的造飯方式大是刺激,整個營壘便是一片嗷嗷笑叫。片刻之後,一個兵士用短劍將麵團從鐵盔中插起一看,竟是一面焦黑,便大喊起來:「哎!糊了!有香味了!」又一個士兵也笑叫著將麵團子從盔中倒出,尖聲叫喊著:「呀!頭盔一樣!弟兄們看了!」便將焦黑似黃的餅盔往頭上一扣,卻燙得雙腳跳起,餅盔頓時飛向空中。旁邊一兵士笑著叫著用短劍向落下的餅盔一揮,餅盔頓時成兩片分開,冒著騰騰熱氣落下。兩人一人搶著一塊,便是一口大咥。

  「燙!」

  「香!」

  營壘中一片轟然大笑。火光中,士兵們紛紛從盔中將分明還是半生的焦黑帶黃的麵團子倒出,便喊著笑著大咥起來。便有人一聲大喊:「哎,這物事卻是怪也!總該有個名字了!」炊營軍吏笑道:「王將軍法子,王將軍取名字了!」「對!將軍起名字!」兵士們便是一片喊聲。王陵正捧著一塊焦黃麵團子邊咥邊端詳,便晃悠著手中一個大坑的焦黃麵團子高聲笑道:「以盔為鍋,似鍋似盔,我看哪,就叫鍋盔!」

  「鍋盔!」「妙!」「彩!」「粗麵鍋盔!」「便是鍋盔!」營壘中紛紛叫嚷。

  炊營軍吏笑喊:「我便來唱幾句歌!對了,就叫鍋盔歌!」

  「好——!」鍋盔歌——!」幾名軍尉便從懷中摸出陶塤,吹起了悠揚激越的秦風曲調,炊營軍吏便舞著手中鍋盔唱了起來:

  鍋盔鍋盔 麥麵鍋盔

  鐵盔硬麵 焦黃香脆

  煙薰火燎 又厚又黑

  千古戰飯 大秦鍋盔

  秋風掠過河谷山原,篝火伴著蕭蕭馬鳴,「千古戰飯,大秦鍋盔」的激越和聲響徹了整個營壘,瀰漫了長平戰場。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47 AM

第五節 金戈鐵馬 浴血搏殺


  旬日過去,便在秋月最亮最圓的時候,長平戰場的大勢也完全明朗了。

  趙國四十餘萬主力大軍,被五十餘萬秦軍困在了長平河谷山原裡!消息傳開,天下各國始則驚駭莫名,繼則嘖嘖稱奇——華夏自有戰事以來,何曾有過五十萬大軍圍住五十萬大軍這等戰例?等而圍之,分明便是千古奇跡!想都不敢想的事,竟生生讓這白起做成了,如何不令人乍舌變色!一時間天下議論蜂起,紛紛揣測秦軍究竟能否吃掉趙軍?等而圍之難,等而吞之更難!無論如何,秦軍畢竟已經完成了等而圍之,難則難矣,卻是無須揣測了。然則究竟能否消滅趙軍,卻是大大的未可知也!五十萬大軍啊,那可是小諸侯一聽都要閉氣的數字也。縱是赫赫七大戰國,除了秦趙兩家,誰又開得出五十萬大軍了?若是別個還則罷了,偏偏是與秦軍同樣剽悍善戰的趙軍,縱然一時陷於困境,充其量趙軍也只是落得戰敗,多折損些許人馬而已,秦軍斷然不能一口吞下這支赫赫雄師!

  惟其如此,戰國邦交風潮又一次旋風般捲起。趙國使節奔走求援,秦國使節處處狙擊,山東五國則費盡思量的拿捏情勢,盤算著在這最微妙的關頭將這份最要命的邦國大注押在何方?押在趙國,若秦國滅軍戰勝,則立時便是滅頂之災!押在秦國,若趙國奮力脫險,縱不立即復仇,也必是牢牢記住了這筆最危機時刻的落井下石之仇!於是便有了種種奔波周旋,便有了連綿不斷的虛與委蛇,便有了種種穿梭般的刺探,便有了誰也看不清楚的雲遮舞障,便有了邦交歷史上聞所未聞的哼哼哈哈王顧左右而言他。

  諸位看官,請暫且拋開這邦交波瀾,還是先來看看這亙古未見的大戰場。

  中軍行轅的燈燭徹夜煌煌,趙括第一次不說話了。整整一夜,趙括都佇立在那張兩人高的板圖前,不吃不喝不挪腳,卻是越看心越涼,越看越沒有了狂躁之氣。漸漸地,趙括終於明白了目下趙軍的處境,嘴角一抽搐,竟是長長地一聲歎息,趙括啊趙括,你熟讀兵書,自認天下莫之能當,卻竟不知「因地而戰」之理,實在是愚蠢之極也!

  趙軍被困的這片山川,便在長平關以南,在老馬嶺以東,在丹水以西,在蒙驁營壘以北,方圓數十里的有山有水有平地的上黨腹地。論軍力,秦軍自是無法圍困與自己相等數量的一支善戰大軍。然則趙括對長平之地形一番揣摩,竟是恍然發現:長平戰場雖則廣闊,四周出口卻是極少,若有幾支大軍封死隘口出路,除了吃掉敵軍戰而勝之,縱是大軍數十萬也插翅難逃!

  此中根本,便是上黨腹地之特殊地形所致——

  首先,有王齕的老馬嶺營壘,趙軍西出河東的通道便被堵死。

  其次,有蒙驁的南線營壘,趙軍沿丹水河谷突圍南下的通道也被堵死。

  再次,有王陵的北插營壘,趙軍與北部後援基地石長城的連通頓被掐斷。

  再次,有嬴豹插入石長城東北的營壘,東出太行山的通道便整個被堵死。

  最後,東面是連綿高聳的太行山,直通邯鄲的滏口陘一旦不通,眼看便是萬山屏障無可逾越!

  從謀劃之道說,也還有一則方略,這便是趙國立發援軍入上黨,突破滏口陘,與石長城固守趙軍會合而攻陷秦軍北壘,長平趙軍同時向北夾擊,縱是不能戰勝秦軍,至少可全部撤出大軍。然則,這第一步便是要趙國有兵可發。就實而論,趙國大軍已是全軍西進上黨,唯餘雲中兩萬邊軍苦撐匈奴林胡,李牧能保得不敗已是萬分不易,如何能空關南下?若徵發新軍,倉促無訓,如何能有戰力與虎狼秦軍搏殺?如何能突破秦軍防守的滏口陘?這一方略,顯然便是與自己一般的書卷談兵,不可行也!

  就趙軍目下處境而言,最可怕的不是被圍,而是糧道被遮絕。四十萬大軍被圍,浴血大戰何懼之有?若僅憑血戰,秦軍根本不可能奈何得趙軍猛士。然則趙國腹地無法向上黨運糧,石長城倉廩無法向長平大軍運糧,這便立見危機!趙軍隨身軍食至多撐得旬日,石長城營壘若縱是通暢,最多也是兩個月糧草。如此便很明顯,攻不下王陵營壘,旬日之後大軍便是饑荒斷糧!攻下王陵營壘,便得兩月糧草周旋。

  「便是死戰血戰!也要攻陷王陵營壘!」趙括狠狠一跺腳,望著秋霧濛濛的曙光,嘶聲喊道:「來人!聚將升帳!」

  將軍們很快聚齊到行轅大帳,疲憊沉重寫滿了每個人的臉膛。當趙括提著一口長劍從大屏後赳赳大步出來時,看到大將們的沮喪,一時竟愣怔了。默然片刻,趙括對著將軍們慷慨便是一拱:「諸位將軍想必已經明白,我軍兩壘已經被秦軍分割,長平大軍陷入困境。事實如此,無須隱晦。趙括要說得是:我軍失利被困,將之罪也!戰不算地,拒納良策,便是趙括之兩大錯!」一聲沉重歎息,趙括對著眾將便是深深一躬,「八都尉含冤自戕,六萬餘將士死傷,全軍陷入困境,趙括愧對三軍將士。大軍脫困之日,趙括自當向趙王請罪伏法,絕不推委!」抬起頭時,趙括已經是兩眼淚光了,「今日趙括一請:我軍主力尚在,但請諸位公推一謀勇之將統帥全軍破圍!趙括自請一軍死戰開路,以贖罪責!」

  偌大的聚將廳一片寂然。大將們眼見傲視天下的赫赫上將軍低下了高傲的頭顱,坦誠地承擔了全部罪責,本來就已經寬宥趙括了。軍旅之風,從來崇尚敢作敢當。殺人不過頭點地,一個三軍統帥如此認罪,還要如何?畢竟,趙括也不是平庸之輩,更不是一無是處,那膽識之過人,見事之機敏,戰法之果敢,決斷之快捷,連同今日自省之明,確實都是三軍諸將無法望其向背的。這些久經戰陣的將領們,對一個將軍是否大將之才有著天生的直感,幾次行令他們就看出了,若假以時日再經幾次大戰,此人一定是趙軍最為傑出的統帥!及至趙括請諸將公推大將而自己領軍死戰,將軍們竟是深深被震撼了。大軍主將能有如此大公胸襟,能有捨身赴死而救全軍之氣概,夫復何言!

  副將趙莊掃了一眼大廳,轉身便是拱手高聲:「擁戴上將軍!統率三軍,殺出血路!」

  「擁戴上將軍!統率三軍,殺出血路!」聚將廳便是齊齊地一聲吼喝。

  驟然之間趙括淚水盈眶,心頭第一次生出了深深融入大軍血脈的堅實感覺,老父當年的話語竟閃電般掠過心頭,「戰場唯艱險,輕言者必敗也」,而今三軍大將這一聲真誠擁戴,便是將五十萬大軍的性命壓在了自己肩頭了!也是第一次,趙括的心頭一陣猛烈地顫抖,「將者,三軍司命也」這句兵諺竟轟轟然砸進了心田。也是奇怪了,如何自己原來竟絲毫沒有如此沉重之心緒?假若往昔有今日之三分戒懼,八都尉何得喪命?大軍何得如此困境?是了,往昔自己所慮者,唯在施展才智以證實自己天下無敵,而今自己思慮者,卻在五十萬將士之生命!霄壤互見,趙括啊,往昔的你卻是何等淺薄,何等無知!思緒紛紜飛動,一種肅穆的深沉的使命瀰漫了趙括,他終於冷靜了下來。

  「諸將以三軍生死託於我身,趙括責無旁貸!」對著眾將一拱手,趙括便是堅定而清醒,「我軍主力尚在,戰力尚在,脫困之路,便在血戰!前次未能攻陷王陵壁壘,在於未能同時阻截南部西部之秦軍主力側擊,致使我軍中道而退。今次之謀劃:我軍主力兵分兩路出擊,第一路,我親率十五萬大軍北出,輪番猛攻王陵營壘;第二路,趙莊將軍率領三十萬大軍,同時對秦軍西部南部發動猛攻,鎖敵主力於營壘之中,使其不能出擊!諸將以為如何?」

  「謹遵將令!」面對趙括第一次詢問,將軍們異口同聲地贊同領命。

  「諸將回營,厲兵秣馬,午後立即出戰!」

  「嗨!」轟然一聲,將軍們便大步流星地去了。

  正是秋高氣爽的八月中旬,廣袤的上黨山地晴空萬里,蒼黃的山巒在碧空下連綿起伏,片片河谷正瀰漫著最後的陽春氣象。一到正午時分,竟有些熱烘烘的氣息。便在這時,長平谷地驟然響起了陣陣淒厲的號角,大片紅雲般的旌旗向北向南分做兩路疾飛,隆隆的馬蹄騰騰的腳步便如沒有盡頭的沉雷,轟轟震撼著連綿群山。趙國主力大軍四十餘萬傾營出動了。

  北線王陵營壘立即陷入了空前惡戰!

  趙括將十五萬大軍分做三路:主力步軍十萬分做兩陣,半個時辰一換,輪番進攻,不給王陵營壘以任何喘息之機;五萬精騎兩翼守侯,專一截殺王陵隱蔽在山谷的突襲騎兵。此時趙軍上下都已經明白了此戰關乎全軍生滅,自是人人鼓勇拚死。趙括大旗在山丘一揮,五萬步軍便隨著戰鼓號角展開陣形呼嘯著撲向了秦軍營壘:兩側弓箭大隊箭雨掩護,先頭大隊立即湧上將木板與壕溝車壓上壕溝,但遇火溝段,便立即有無數密集土包砸入;衝過壕溝,雲梯與各種木梯便蜂擁搭上壁壘,彎刀盾牌長矛勇士便洶湧而上!堪堪半個時辰,前陣稍感力怯,立即便有第二陣替換猛攻。如此山呼海嘯殺聲震天連番血戰,四個輪次下來,王陵營壘已經是大大吃緊了。要命處在於,王陵隱蔽在山谷的兩萬五千鐵騎,在趙括五萬優勢騎兵攔截下,全然失去了突襲趙軍側背的作用。更兼趙軍間不容髮地輪番猛攻,機發連弩、猛火油櫃、巨石炮等大型器械但有故障便無暇修復。饒是王陵機變,當即放棄了北面防守,又將一萬騎兵改做步軍投入營壘,全部六萬步軍都轉向了南面壁壘之防守,仍然是險象環生。此時若有北面石長城趙軍殺來,王陵壁壘幾乎便是必然陷落!

  堪堪暮色將至,遍野火把點燃,趙軍攻勢仍是一浪高過一浪,其狠勇之勢壓得剩餘三萬多秦軍眼看便是支撐不住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石長城出動三萬餘步軍喊殺攻來,秦軍營壘頓時被兩邊的紅色巨浪淹沒!王陵披散著長髮揮舞著長劍血獅子般跳出壕溝嘶聲吶喊著:「老秦兄弟們!死戰了!殺——!」瞬息之間,所有秦軍都放棄了器械跳出了壕溝,揮舞著刀劍長矛開始了最慘烈的直面搏殺。

  恰在這萬分危機之時,戰場形勢又一次發生了驟然變化!

  還得從南線主戰場說起。大軍據守要隘而困住趙軍主力,秦軍將士都是一片歡騰,白起卻是沒有絲毫懈怠,立即向全軍頒布了一道訓令:「困獸之鬥,歷來兵家所畏,固有圍師必闕之古訓。今我將士圍此四十餘萬大軍,實是圈猛虎於咫尺之內,與虎謀皮,何能輕乎!今曉諭我三軍將士:真正血戰,自此始也!但有懈怠輕慢忘乎所以,軍法從事!」訓令一出,大軍無不肅然生出戒懼之心,秦軍上下又是整肅如故。對斥候連番密報做一番思慮之後,白起昨夜在狼城山洞穴幕府第二次聚將,對即將到來的大戰整整部署了一個時辰。部署完畢,白起又一如既往地與幾員大將做了單獨商討,四更時分方才散帳。

  正午時分,趙莊大軍兩路出營殺向秦軍營壘,誰料前軍開出不到兩里地,便遇秦軍主力大軍迎面隆隆開來!西面老馬嶺前是「王」字大纛旗,南面丹東河谷是「蒙」字大纛旗。秦軍開出營壘迎戰,分明便是不想被趙軍堵在營壘之內。趙莊也是百戰大將,一見秦軍陣勢,便知今日必是死戰,立即下令:「兩路大軍分頭迎擊秦軍!絕不使秦軍主力越過長平關!」一時戰鼓大起,兩軍四路便在長平河谷展開了暴風雨般地惡戰。

  大戰一開,白起便登上了狼城山望樓。白起的部署是:南路蒙驁大軍猛攻趙軍,西北王齕大軍只須頂住即可;王齕大軍須分兵六萬突破趙軍,北上增援王陵營壘。白起對王齕說得很是清楚:此戰之要在王陵營壘!趙軍南線主力出動,真實圖謀在於封堵秦軍主力不能北援;秦軍不守營壘而出陣,便是擺脫被鎖營壘之困境,保持快速增援之可能;惟其如此,秦軍之要害不在長平谷地擊敗趙軍主力,而是全力突破趙軍阻截,保得王陵營壘不失,從而久困趙軍!其所以要王齕分兵,是因了王齕一軍以猛勇見長,衝鋒陷陣勢不可當。然則眼見一個時辰過去,王齕鐵騎竟硬是不能突破趙軍的騎兵大陣,白起漸漸便皺起了眉頭。王陵營壘所處河谷狹窄,雖則利於防守,卻是無處囤積重兵,鞏固這道要害營壘的唯一辦法,便是隨時保持重兵增援。目下看來,竟是到了最要緊的時刻,趙括親率十五萬大軍輪番猛攻,王陵便是死撐,只怕也到時候了!

  「稟報武安君:王陵營壘告急!」中軍老司馬一指望樓下急速擺動的一面紅旗,竟是銳聲急喊,滿臉青筋都暴了起來。

  看看紅日西沉,白起臉色倏地一沉:「下令桓齕部立即出動!」

  「嗨!」老司馬立即急速轉動望樓上的一面大紅旗,這是秦軍對總策應大軍的緊急號令。與此同時,白起已經快步下了望樓飛身上馬大喝一聲:「鐵鷹劍士出動!」一馬下山,幕府山嶺的三百鐵騎便颶風般捲了下來。到得山下大營,桓齕的五萬鐵騎已經隆隆去了。白起一馬當先,便帶著鐵鷹飛騎啣尾急追上去。

  趙莊大軍正與秦軍主力死死糾纏,卻見側後煙塵大起,心知不妙,卻是根本無力分兵,竟眼睜睜看著黑色鐵騎怒潮般掠陣北去了。便在趙軍一分神間,王齕一聲怒吼身邊將旗前衝所部鐵騎便是奮力衝殺瞬間突破趙軍便漫山遍野衝了出去!趙莊大急,一聲斷喝,立率一彪騎士影插過來,竟又是死死堵住了秦軍後隊。如此這般沖沖堵堵,王齕部鐵騎陸續衝過趙軍的大約也有三四萬之多。趙莊本想分軍尾隨追擊,卻又被蒙驁部的幾萬步兵繞道側後結陣攔截,密集箭雨呼嘯而來,正面又是步騎混戰,雙方竟是誰也不讓對方脫身,幾十萬大軍便死死混戰糾纏在了一起!

  桓齕大軍風馳電掣般殺到北戰場時,恰逢趙軍南北會合攻入壁壘之際。桓齕遙望秦軍旗號湮沒,便知大事不好,一聲大吼:「死戰號角!」身邊三十多支牛角號便短促激烈地淒厲響起,這支一直沒有參戰的生力軍便排山倒海撲向了營壘!趙括五萬鐵騎本已在攻壘步軍之後布好陣勢,卻硬是抵擋不住這黑色洪流般的衝擊,堪堪從背後捲上掩殺,卻恰逢白起的鐵鷹飛騎隊狂飆般殺到。這三百騎士是秦軍中真正的重甲騎士,人各重鎧面具,馬各鐵甲護身,人手一口特鑄的十五斤重劍,但在平川衝鋒,便是當者披靡!更有奇特處,便是這支鐵騎既無旗幟,又無號角,也不喊殺,卻只是展開隊形山嶽般向趙括中軍大旗壓來,實在令人驚駭莫名!

  趙括本在號令騎兵全數從秦軍之後向營壘掩殺,以與步軍夾擊桓齕鐵騎,陡然便聽得山坡千騎將軍一聲高喊:「百人隊護持山丘!千騎隊隨我截殺!」趙括轉身一看,一片兇猛地黑色浪潮正無聲地向這座小山包壓來,一看氣勢便知這是秦軍赫赫大名的鐵鷹劍士!驟然之間趙括熱血沸騰,舉刀大喊:「全體上馬!截殺鐵鷹騎士!送他們去見白起!」便飛身上馬揮舞戰刀率領最後一個百騎隊衝下山來。

  為將以來,白起但上戰場,從來都是鐵甲面具無旗號不顯露主帥身份。也是每當此時,戰場全局已經不需要他來號令,最需要的便是他這支鐵鷹劍士隊的衝鋒陷陣。行伍之時,白起便是軍中猛士,十五斤重劍便是他為鐵鷹劍士的特鑄兵器。這支鐵騎上陣,從來不需要整體號令,尋常都是單人獨騎肆無忌憚地橫衝直撞,直到完全殺光身邊對手。今日對手卻是趙軍,白起在路上只大喊了一聲:「今日戰場三騎陣!」便算部署了面臨最強對手的戰法。

  趙括的千人飛騎也全部是趙軍一流騎士,其坐下戰馬更是天下絕無僅有,況且兵力又超過百起兩倍有餘,便在山下四面包抄與鐵鷹騎隊硬碰硬搏殺起來。趙軍飛騎隊以輕猛見長,秦軍鐵鷹騎隊以重甲見長,更兼雙方主帥都在陣中,雙方將士也都是第一次遇到勢均力敵之對手,便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生死大搏殺!趙軍飛騎雖多,怎奈鐵鷹劍士的三騎陣配合得流暢有如神妙機關,威力有如絞殺機器,饒是趙軍飛騎十對三也占不得先機。而在秦軍鐵鷹騎士看來,趙軍飛騎直是天上流雲,眼看在你身邊,四尺特長劍一伸卻便沒了蹤影,收劍回身之際,他卻又如影隨形般殺到,若無演練精熟的實戰配合,還當真難以抵擋這支眼花繚亂威猛凌厲的騎射勁旅。

  便在這半個時辰的搏殺中,猛將王齕率領的四五萬鐵騎陸續趕到,一看鐵鷹騎隊纏住了趙括飛騎,竟是毫不猶豫地便全數撲向攻壘趙軍。先到的桓齕鐵騎雖則是生力軍,兵力卻畢竟只有趙軍四成,趙軍兵力雖優,卻是激戰半日且傷亡慘重,如此兩軍便在營壘上下展開了反覆糾纏廝殺,一時竟是誰也無法得手。及至王齕大軍陸續殺到,情勢立時大變,秦軍立即反守為攻,兩個衝鋒便將戰場推到了營壘以南。

  此時天色已經大黑,雖有中秋明月,戰場之上卻也是朦朧無邊。趙括雖在戰陣之中,心卻在營壘攻防,見王齕大軍殺到,便飛騎出陣馳向步軍邊緣大喊:「退兵!騎兵衝殺!步軍先退!」聽得趙括公然號令,鐵鷹騎隊便有三騎衝殺出戰陣飛馳到王齕大騎下,片刻之間秦軍號角大響,步騎大軍列陣於營壘之南,卻不衝殺,竟是眼看著趙軍撤回了長平關以南。

  秦軍點起火把清點戰場,營壘守軍戰死五萬餘,其餘兩萬步騎人人浴血重傷!當兵士將一具血人抬到王齕大旗下時,白起驟然掀掉面具,大喊一聲:「王陵!」便將血人抱了起來。血人卻是呲著白牙嘶啞地笑了:「武安君,狗日的趙軍,果然有種,殺,殺得來勁——」一語未了,便昏厥了過去。

  見軍醫緊張救治王陵,白起對王齕低聲下令:「立即調遣蒙驁八萬步軍來替換王陵,桓齕鐵騎補充蒙驁兵力,桓齕代替王陵守壘,接防妥當後,你部便回老馬嶺!」王齕領命之後,白起立即召來桓齕一陣秘密叮囑,桓齕所部鐵騎便立即從營壘河谷偃旗息鼓地北上了。

  白起回到狼城山洞穴幕府時,天色堪堪放亮,剛剛咥完一頓軍飯,老司馬便匆匆進來稟報:嬴豹桓齕兩部夾擊,石長城營壘已經攻陷!

  「好!」白起猛力拍案一聲長吁,「此戰已是六成也。」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48 AM

第六節 車城大堅壁 白起說陣法


  石長城營壘陷落的消息傳到長平,整個軍營都沉默了。

  趙括立即下令趙莊帶領兩萬步軍進入長平關做大搜索,看能否有意外發現。然則三日過去,兩萬士卒搜遍了民居、倉廩與所有房屋,最後便是掘地三尺,也只尋刮了十來車倉底土穀與一些早已經風乾如鐵且爬滿了螞蟻的獸肉。這長平關原本是韓國上黨的十七座城堡之一,因處上黨腹地衝要,自然便有囤積軍糧的大倉。但在秦國奪取河外渡口之後,上黨的河內後援基地野王便成了一座孤城,韓國眼看上黨難保,便停止了向野王輸送糧草。韓國早成貧弱之國,其上黨駐軍歷來只有兩三月糧草儲備。在馮亭周旋將上黨獻給趙國的那段時日裡,十七座城堡的糧草已經是難以為繼了。及至上黨交接,韓國的上黨民眾悉數接受趙王賜爵一級,全部遷徙到了趙國腹地,上黨的衝要城堡便沒有了士農工商諸般庶民,全部成了大軍駐紮的軍營。到了秦趙兩方百餘萬大軍進入上黨對峙的三年期間,更連最是靠山吃山的獵戶藥農都流奔異鄉了。此等城堡,如何有暗藏糧草之奇跡?

  便是這些實在算不得軍糧的土穀鐵肉,趙括也下令交付輜重營嚴加保管,只供斷糧之重傷士兵每日一餐。此事安頓完畢,趙括便下令清點全軍隨身攜帶軍食。整整查了一天,趙莊與軍務司馬報來的結果是:目下全軍活口三十萬人,大約一半將士隨身軍食可保三日,有七八萬人大約可保兩日,有五六萬人僅餘一日軍食,還有兩三萬人已經斷糧,全部傷兵三日前已經斷糧!

  「傷兵食量小,為何斷糧反而早了?」趙括臉色驟然便沉了下來。

  「行伍生死交,傷兵軍食,都讓給能打仗的弟兄們了——」趙莊哽咽了。

  「還有,」軍務司馬囁嚅著,「方纔之數,都是以每日一餐計的。」

  良久默然,趙括拿開了捂在臉上的雙手,咬牙切齒道:「升帳聚將!」

  大將聚齊,趙括站在帥案前只凜然一句:「三日連番大戰!拚死突圍!諸位以為如何?」大將們沒有絲毫猶豫便是同聲一喊:「追隨上將軍!死戰突圍!」趙括便立即做了部署,事實上,突圍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北出死戰,打通王陵營壘與石長城營壘,再東奪滏口陘出太行山。部署完畢,將領們便匆匆回營連夜備戰去了。

  一連三日,趙括三十萬大軍全部出動,分成兩部背靠背大戰:南部趙莊阻截秦軍,北部趙括猛攻營壘。然則,不吃不喝不紮營潮水般猛攻三日三夜,卻仍然不能攻陷秦軍壁壘。到了第三日深夜,飢腸轆轆卻又灌得滿腹河水的趙軍士卒遍野癱臥,再也無力發動攻勢了。趙括長歎一聲,便下令回軍。說也奇怪,趙軍退兵大鑼一響,南部秦軍便立即收隊讓道,竟不做任何追殺,任趙軍大隊緩慢地蠕動去了。

  三日大戰,趙軍戰死十萬餘,全部活口二十餘萬,竟是人人帶傷!

  趙括自己也是身中三劍,頭上裹著大布,臂膀吊著夾板,卻咬著牙走遍了二十多處營地。所到之處,躺臥在枯黃草地上的士兵們,都只是木然地望著這位形容枯槁的上將軍,不期然便是嚎啕大哭:「上將軍,兵娃子不怕打仗,就怕餓死人啊!」趙括總是硬生生挺著自己,嘶聲安撫著這些曾幾何時還是生龍活虎的精壯後生:「弟兄們,挺住了,趙王正向列國求援,天下戰國不會看著趙國大軍覆滅!撐持得些許時日,趙括定然領著弟兄們回到趙國,重振雄風,向秦人復仇!」士兵們都只靜靜地聽著,似乎是再也沒有了氣力做慷慨激昂地回應了。

  這一日,趙括拖著疲憊已極的身子回到行轅時,已經是三更天了。衛士們要他騎馬,他卻搖搖頭:「戰馬也沒了糧草,還搖馱著我等衝殺,讓牠們也歇鞋了。」衛士們要抬著他巡營,他卻笑了:「傷兵都要打仗,有人抬麼?」便固執地自己走路了。原本貴胄公子,動輒便是高車駟馬,趙括何曾有過如此艱難地徒步生涯?一日半夜走下來,傷口火辣辣疼,身子卻酸軟沉重得直是要癱倒。當那個少年兵僕為他洗腳時,捧著趙括滿是血泡的一雙瘦腳,竟哭得話也說不出來了。趙括朦朧癱到軍榻,一個呼嚕卻又猛然坐起:「來人!立即請趙莊將軍!」

  趙莊匆匆來了,見趙括肅然端坐在帥案之前,驚訝得連參見禮節都忘記了。趙括卻只一擺手請趙莊席地坐在了對面,便淡淡一笑道:「我軍糧盡兵疲,秦軍卻不攻我,將軍以為其圖謀何在?」趙莊思忖道:「秦軍雖則困我,卻也是傷亡慘重,顯是不想逼我軍做困獸之鬥,卻要生生困死我軍——除非,我軍降秦。」趙括冷冷一笑:「王齕好盤算!只可惜還沒到山窮水盡處,我還有一法撐持,力爭拖到戰場外有變。」「上將軍是說,拖到列國援兵來救?」趙莊興奮得聲音都變調了。「正是。」趙括沉重道,「舉國之兵皆在長平,趙王安得不心急如焚?平原君定然也在列國奔走,我便將計就計,以拖待變,若撐持得到那一日,誠趙國之大幸也!」說著便是一聲粗重喘息,「我軍首戰大勝後,平原君回邯鄲報捷未及歸來,此不幸中之萬幸也!否則,我軍便是無救了。」

  「上將軍但說,何法可固守待變?」

  「車城圓陣。」

  「車城圓陣?」

  「正是。」

  「聞得這是孫臏陣法,早已失傳,上將軍如何通曉了?」

  「人言趙括熟讀天下兵書,當真汗顏也。」趙括淡淡一笑,卻是百味俱在,「少時曾得《孫臏兵法》一讀,與老父論爭車城圓陣之效用,至今言猶在耳——」驟然之間,趙括眼圈紅了,「老父言說,此等陣法唯守不攻,絕地之用也;孫臏生平未曾一試,實效如何,卻是不明——如今我軍已是絕境,趙括也是嘗試,將軍多有實戰,若以為可行便試之,否則——」趙括驟然打住不說了。

  「只要上將軍記得此陣擺設演化之法,自當可行!」

  趙括頓時精神一振:「孫臏有言,此陣山嶽難撼,擺成無須演化!至於擺設之法,也是簡便易行。你來看!」順手拖過一張羊皮大紙,提起筆便畫了起來。趙括原本智慧過人才思敏捷,邊畫邊說竟是條縷分明,不消半個時辰,便將這車城圓陣說得個淋漓盡致。

  「大哉孫臏也!無愧實戰兵家!此陣大是有用!」趙莊嘖嘖讚歎,不禁便是一聲感喟,「若在尋常時日,便當為此陣浮一大白!」

  「好!」趙括一拍帥案,「那便明日擺陣!」

  次日清晨,趙軍開始輪番忙碌輪番歇息,將長平城堡內所有老舊戰車與可用物事都搬運了出來,整整五日勞作,一座曠古未見的車城圓陣終於巍巍然矗立在了長平大戰場!

  趙軍只要不出營激戰,秦軍便不做理會。然則車城圓陣一起,立即便驚動了秦軍。遠處秦軍竟湧滿了山頭營壘觀看指點,人人嘖嘖稱奇。白起接報,立即帶領眾將登上狼城山最高處瞭望。遠遠看去,這座大陣幾乎便是方圓十餘里的一個巨大的火焰圓圈,旌旗錯落,金鼓隱隱,馬鳴蕭蕭,若非趙軍殺氣已經大減,這座軍營城堡當真震懾心神!

  細看半個時辰,白起下得望樓竟是一聲感喟:「秦趙大決,此其時也!若趙括此戰不死,必是天下名將,大秦剋星!」王齕便笑道:「武安君卻是高估這小子了,此等勞什子經得甚折騰?有五萬鐵騎,兩個衝鋒便踹翻它!」白起卻掃視著將軍們淡淡冷笑道:「諸位都是百戰之身,誰能說出此陣來歷?所長所短?如何打法?」又目光炯炯地看著王齕,「五萬鐵騎踹翻?只怕五萬鐵騎死光了,你卻還是一片懵懂。身為大將,便是邦國干城,盲人瞎馬便踹將上去,能打勝仗?今日諸位便說,誰能說得個子丑寅卯,便是我秦國大幸,我秦軍大幸也。」

  雖然白起並不激烈,甚至從來沒有過聲色俱厲地指斥將士的個例,但卻有一種誰也說不清的威嚴,便是高爵如王齕、王陵、蒙驁一班大將也對白起敬畏有加,從來不敢公然談笑。然則,最重要的卻是全軍上下對白起的無比信服。發於卒伍的白起,做卒長時便是鐵鷹劍士,騎戰步戰以及各種器械無不精通,但在校軍場走得一圈看誰一眼,便必是此人技藝有差。尋常大將但有此長,士卒便服。然則白起又遠遠不至於此,戰場算計之精到,戰法部署之高明,殺敵勇氣之豐沛,決斷膽識之果敢,幾乎是樣樣爐火純青!三十多年來,只要是白起領軍,任是大戰惡戰,秦軍都是戰無不勝。久而久之,秦軍士兵們都將白起說成了上天派來秦國的軍神。軍營便流傳開一則兵謠:「但跟白起,惟有老死。若得戰死,天命如斯!」說得便是跟白起打仗死了也不冤枉。便是如此之白起,偏偏卻是從來沒有狂躁倨傲之氣,永遠那般冷靜,永遠那般清醒,永遠那般孜孜不倦地揣摩敵人。除了一個「神」字,當真是解無可解也。

  今日白起如此肅然,大將們方纔還浮動在心頭的那種對敗軍之將的蔑視,便是蕩然無存了。一時寂然無聲,王齕便紅著臉抓耳撓腮道:「嘿嘿,武安君如此考問,肯定是誰也不行,還是請武安君明示了,我等只管打仗便是。」

  「也好,借這裡看得清楚,我便說說這陣法了。」白起在地上點著那口戰時總是拄在手裡的長劍,「古戰無陣。戰而有陣,發於春秋之期。晉平公大將魏舒於晉陽山地驟遇戎狄突襲,毀棄戰車,將甲士與步卒混編為方隊大敗戎狄騎兵。陣法之戰,由此而生。然則春秋以車戰為主,無鐵騎,陣法僅為非常之用。故春秋之期,常戰無陣,《孫子兵法》亦無戰陣之說。進入戰國,戰車淘汰而鐵騎大盛,天下兵爭皆成步騎野戰。步騎快速多變,是故陣法應時而生。所謂陣法,即以兵士之諸般隊形變化,或輔以地形,或輔以器械,而列成整體為戰之勢。小如我軍鐵騎之三騎配伍,大如中央步軍成方而兩翼騎兵突出的常戰之法,皆為陣法。陣法之變,以三形為根本:一曰方,二曰圓,三曰長。天下所有陣法,皆以方圓長三形相互組合,再借地形、器械、旗幟、兵器之特性而列成。然則,兵無常形,水無常勢。陣戰有長處,亦有短處。陣戰之長,首在能將全軍結為整體,尤其能使兵力單薄之一方,依靠整體之變化配合,而抗擊兵力優勢之一方。三騎配伍精到,可抗十騎。是故我軍三百鐵鷹騎隊能抗擊趙軍一千飛騎也。大陣之短,在於僻處一隅,過份借重地形與已成器械,不能快速轉移作戰,缺乏對戰場全局勝負板蕩之影響力。戰國之世,大戰頻仍,卻無一次大戰為陣法之戰,更無一次為陣法制勝。此中根本,便在陣法之短也。惟其如此,非常陣法便多為兵處弱勢而用以自保,卻無法改變戰場之大勢。」

  將軍們聽得入神,無不頻頻點頭,卻有王陵突然問道:「武安君,末將曾聽得人說,孫臏兵法有十陣之說,不知趙括此陣可在這十陣之內?」

  白起看看滿身包裹白布猶自血跡斑斑的王陵,目光中流出一片欣慰:「戰國之世,孫臏為實戰有成且兵法有著之唯一大家。然孫臏一生,未曾一次用陣戰,唯留下十陣之圖形,其用如何,未嘗明也。所謂孫臏十陣,即方陣、圓陣、一字陣、疏陣、數陣、錐形陣、雁行陣、鉤形陣、玄襄之陣、水火陣。此十陣者,前三陣為常戰陣法,實是孫臏以實戰入書也;最後之水火陣,也是實戰中水戰火戰之法,並非陣形也;其餘六陣,當為孫臏所創,然如何使用,卻是沒有定式,因人因地因器械,變化多多也。目下趙括此陣,便是依據孫臏十陣,以圓陣配以壕溝、戰車、步軍而成,名曰車城圓陣!」

  「車城圓陣,威力大麼?」桓齕便是摩拳擦掌。

  「你等便看。」白起長劍遙遙一指,「這大陣共是五層:最外圍一道壕溝鹿砦,第二道便是戰車固定相連的車城圍障,戰車後配有刀盾步卒;第三道是有序間隔的步兵阻截方陣;第四道是連綿軍帳,駐紮換防士兵與傷殘老弱;第五道便是中央那座十餘丈高,有一面「趙」字大纛旗的金鼓軍令樓,主將居上號令全軍。車城圓陣之威力,在於結全軍為配伍,全軍將士流水轉圜之間相互策應;我軍若集中兵力攻其一處,則其餘捲來攻我側後;我軍若全部包圍而攻之,則兵力拉開成數十里一個大圓,頓時分散單薄,何能攻破營壘?」

  「如此說來,便奈何不得這小子了?」王齕頓時大急。

  白起冷冷一笑:「天下兵爭,勝負常在戰場之外。任他金城湯池,我只不理會他便了。」轉身又是長劍拄地,「傳我將令:全軍營壘堅壁防守,封堵百里之內所有隘口!趙軍不出圓陣,我軍不戰!趙軍但出圓陣,我軍全力逼回!但有輕敵而疏於防守者,軍法從事!」

  「嗨!」方略如此簡單,大將們頓時膽氣,便是齊齊一聲虎吼。


第七節 惶惶大軍嗟何及


  從此,趙軍大營開始了度日如年的煎熬。

  進入九月,這番大勢便是誰都看得明白了。秦軍是下死心要活活困死趙軍了。你有車城圓陣,他卻不來攻你。你若攻出突圍,那精銳鐵騎便便如潮水般逼你回陣。這不分明是要你回到陣中挨餓等死麼?前心貼後背,整日氣息奄奄,當真還不如死了!若來攻,趙軍尚可在拚死搏殺中搶得一些戰馬軍食,可他偏是不來,你卻奈何?倏忽旬日,趙軍的車城圓陣已經完全喪失了開始的些許歡騰,陷入了一種無邊的寧靜恐慌之中。

  趙括幾乎瘦成了一支人乾,顴骨高聳的刀條臉,兩支眼窩陷得黑洞一般可怕,亂蓬蓬的鬍鬚連著亂蓬蓬的長髮毫無章法地張揚開來,昔日緊身合體的胡服甲冑,如今竟空蕩蕩地架在身上。曾幾何時,最是講究尊嚴的一個倜儻公子竟是面目全非了!饒是如此,趙括依舊在終日奔忙,查軍情、撫傷兵、分配軍食,竟是沒有片刻歇息。

  這夜三更回帳,趙括仍是久久不能平靜。目下最讓他刻刻在心又大為頭疼的,便是兩件事:一是處置越來越多的軍食糾紛,二是搜集越來越渺茫的援軍消息。軍食越來越少,糾葛便越來越多,昔日情同手足的戰場兄弟竟大是生分了,各營各隊常常為了一片挖掘出來的草根山藥爭得你死我活,連將軍們都捲了進去,每次都讓趙括心驚不已費盡心力,回到行轅猶是唏噓不已。但最揪心的還是援軍無望,喬裝的秘密斥候派出了一撥又一撥,雖然回來的不多,零星消息畢竟還是有的,但每次消息都讓趙括心驚一次心涼一次。先是魏國韓國首鼠兩端,信陵君強爭救趙被罷黜;再便是齊王不納建藺相如與老蘇代苦諫,拒絕出兵出糧;後來又是楚國冷落平原君,對秦趙大戰作壁上觀;最可恨的是燕國這個早已經變蔫了的夙敵,竟在此時謀劃要偷襲趙國,奪黃雀之利!如此看去,這列國援兵當真便是畫餅充飢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邦國無恆交,惟利是圖耳,如此等等之尋常時日趙括大為蔑視的諸般諺語格言,此刻都翻江倒海般湧上心頭,心中竟如鼎沸般百味俱出。

  驀然之間,趙括竟想起了平原君說給他的一個故事:

  老廉頗當年被貶黜,回到邯鄲賓朋門客盡去,竟是門可羅雀。後又復職,賓朋門客驟然俱來,又是門庭若市。老廉頗喟然長歎:「客如潮水,來去何其速也?令爾等退去,一個不見!」一老門客長吁一聲從容笑道:「此乃人心世道,君何見之晚也?天下以市道而交,君有勢客則從君,君無勢客則去,此固常理也,何怨之有?」是啊,天下以市道而交。「市道」者何?唯「勢利」二字焉,豈有他哉!勢則為利,利可成勢,無勢無利,所交者何圖?

  猛然,趙括打了一個冷顫!

  「上將軍,你一整日沒吃飯了。」少年軍僕站在案前,珵亮的銅盤中卻只有拳頭大一塊焦黑的乾肉、一塊烤得焦黃的芋根、半盞已經發餿的馬奶子。

  趙括罕見地笑了:「小弧子,你還只有十五歲,都皮包骨頭了。你吃了它!」

  「上將軍,這如何使得?」少年軍僕哽咽了。

  「如何使不得?來!這裡坐下吃!」

  「上將軍——」少年軍僕大哭拜倒,「你是三軍司命!小弧子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奪上將軍之軍食啊!」

  「那好,我倆人各一半。否則我也不吃!」趙括拿過案邊切肉短劍,將乾肉芋根一切兩半,「來!吃也!」

  少年軍僕哭著吃著,突然便跳了起來:「上將軍你聽!」

  夜風呼嘯,刁斗之聲隱隱可聞,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卻有沉悶的慘嚎一聲又一聲傳來,清晰而又恐怖!趙括凝神側耳,臉上滲出豆大汗珠,面目獰厲地霍然跳起大喊:「中軍飛騎隊出巡!」提起戰刀便大步衝了出去。

  片刻之後,趙括帶著一支稍微能大跑一陣的百騎隊,終於衝到了一座有微微火光的帳篷前。一陣奇異的腥膻肉香遠遠便隨風鑽進了每個人的鼻孔,倏忽之間,百夫長的臉便唰地白了。趙括飛身下馬便是一聲大吼:「包圍軍帳!挑開帳門!」騎士們嘩地圍住了大帳,當先一排長矛齊出頓時便挑開了帳門,趙括挺劍大步搶入,一望之下卻是目瞪口呆。

  小小軍帳中,兩具屍體血淋淋地擺在草蓆上,四肢已經成了帶血的白骨架!小地坑中燃著粗大的乾木柴,鐵架上吊著的鐵盔兀自淌著血水咕嘟嘟冒著蒸騰霧氣!十餘名兵士正在埋頭大啃帶著血絲的白骨肉,臉部扭曲變形,猙獰可怖之極!

  「他們吃傷兵!」百夫長指著屍體嘶聲大吼。

  「全部!斬決!」趙括尖嘯一聲,戰刀便砍翻了一個食肉者。百人隊一齊湧入,吼叫連連長矛齊伸,所有食肉兵士頃刻便被釘在了地上。

  趙括一聲大喝:「急號!三軍集合!」

  牛角大號淒厲地響徹了軍營,雜亂無力的腳步漫無邊際地向中央金鼓將樓下匯聚著,整整磨蹭了半個時辰,二十萬大軍才聚集起來。昏黃的軍燈下兵士們密密麻麻擠在一起,人人青黑乾瘦,全然是望不到邊際的排排人乾,燈光暗影裡閃動著片片幽幽青光。所有的戰馬都被集中在旁邊,牠們也是瘦骨嶙峋,微弱的噴鼻聲不斷起伏著。

  趙括站在一輛戰車上,手拄長長的彎月戰刀,嘶啞的聲音驟然炸出一句:「將士們,我等是人!」便再也說不下去了,良久,趙括抬起頭來,「弟兄們,秦人有一首軍歌,叫做《無衣》,有人會唱麼?」全場死一般的沉寂中,趙括嘶啞的聲音在夜空中飄蕩起來: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與子同仇 修我戈矛

  豈曰無衣 與子同裳

  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

  王於興師 同死共生——

  說是唱,毋寧說是悲憤激越的嘶喊。萬千兵士們先是低聲飲泣,接著便嗚咽著一齊哼唱起來。雖說這是秦人軍歌,卻也是天下流傳的軍營血肉之歌。趙人原本便是多有慷慨豪邁之士,最看重的便是軍旅骨肉之情誼,誰堪如此通徹心脾之慘劇?唱著唱著,喊著喊著,萬千將士便是放聲大哭——

  「弟兄們,別哭了!」趙括戰刀一舉,:「我軍已經撐持四十六天,再不能等死了!今晚,殺掉所有戰馬,全部煮掉吃光!而後收拾備戰兩個時辰,我等兄弟開營突圍!再作最後一次衝擊!」

  雖然沒有了山呼海嘯般的呼喊怒吼,但那片晶瑩閃爍的幽幽青光與那迎風挺直的乾瘦身板卻告訴趙括:將士們是有死戰之心的!趙括向臉上一抹一摔,「各營殺馬。」便跳下戰車,向將樓下的戰馬群走來。這是趙括千人飛騎隊僅剩的六百匹戰馬,每匹都是邊軍精心挑選的陰山野馬馴化而成,對於騎士,那可當真是血肉相託萬金不換的生死伴侶。尤其是趙括那匹坐騎陰山雪,身高一丈,通體雪白,大展四蹄便如風馳電掣,曾引起不知多少相馬師與騎士的嘖嘖歎羨!當真要殺死這些戰馬,三軍將士們心頭顫抖,竟在瞬息之間無邊無際的跪了下去,默默地低下了頭。

  「上將軍——!不能殺陰山雪!不能啊——!」少年軍僕小弧子尖聲喊著飛也似衝了過來,死死抱住了趙括雙腿,「上將軍,陰山雪是我餵大的!小弧子願意替它牠啊!上將軍——」小弧子從戰靴倏然抽出一口短刀,便向自己小腹猛然一捅!趙括手疾眼快,一把抓住短刀便是一聲喝令:「架開他!看好了!」待百夫長拖開哭叫連聲的小弧子,趙括便走向了那匹碎已瘦骨稜稜卻依舊不失神駿的雪白戰馬。

  百夫長與幾名老兵突然瘋狂地衝進馬群,揚起馬鞭亂抽狂喊:「馬啊馬!快跑吧!跑啊——!」饒是如此,戰馬群卻是一動不動,只是無聲的低頭打著圈子。

  陰山雪灰灰噴著鼻息,一雙大眼下的旋毛已經被淚水打濕得擰成了一縷,馬頭卻在趙括的頭上臉上蹭著磨著,四蹄沓沓地圍著趙括遊走。趙括緊緊抱住了陰山雪的脖頸,熱淚竟是奪眶而出。陰山雪仰頭一嘶,蕭蕭長鳴竟是久久在夜空迴盪。趙括退後一步,雙手抱著戰刀對著陰山雪跪倒在地。良久,他起身猛然後跨一步,回身一刀洞穿馬頸,頓時鮮血如注將趙括一身噴濺得血紅!

  百夫長大嚎著:「馬呀馬!升天吧!來生你殺我——!」

  次日清晨,太陽爬上了山頭,廣袤的河谷山原一片血紅一片金黃。趙軍的車城圓陣中淒厲的牛角號直上雲空,隆隆戰鼓便如沉雷般在河谷轟鳴開來。須臾之間,車城圓陣全部打開,大片各式紅色旗幟如潮水般湧出。「趙」字大旗下,趙括冷酷木然地走在最前列,短衣鐵甲,長髮披散,一口戰刀扛在肩上赳赳向前。身後便是無邊無際全部步戰的趙軍將士,長矛彎刀一律上肩,視死如歸地踏著鼓聲轟隆隆向秦軍北營壘壓來!

  白起在狼城山了望片刻,便斷然下令:「打出本帥旗號!列強弩大陣正面攔擊!」

  山頭望樓上黑色大纛旗急速擺動,號角戰鼓連綿響起,四面山川頓時沸騰起來,秦軍營壘的鐵騎步軍一隊隊飛出,頓飯之間便在長平關以北列好了橫貫谷地的一道大陣。陣前一桿「白」字大纛旗迎風招展,旗下戰車上頂盔貫甲黑色金絲斗篷鬚髮灰白一員大將,赫然便是白起!

  趙軍大陣隆隆壓來,堪堪一箭之地,秦軍明是萬千強弩引弓待發,卻竟是一箭不射任趙軍轟轟走來。走著走著,將及半箭之地,趙括一聲令下:「停!」端詳有頃,突然便是哈哈大笑:「天意也!天意也!」戰刀一指便是高聲喝問:「秦軍戰車上,可是武安君白起麼?」

  「趙括,老夫正是白起。」

  趙括便是一陣冷笑:「白起,你既名震天下,卻何須稱病隱身,兵外詐戰?」

  「趙括,兵爭非一己之私鬥。老夫不稱病,趙王如何能任你為將也。」

  「白起,長平之戰,若是王齕統兵鋪排,趙括佩服也!」趙括戰刀直指,「既是你親自隱身統兵,如此戰法便是多有疏漏,趙括不服也!」

  「願聞少將軍高見。」白起卻是平靜淡漠。

  「其一,上黨對峙三年,不攻不戰,空耗國力多少?其二,以先頭五千鐵騎分割我軍,全然是鋌而走險,若我早攻,豈有你之戰績?其三,等而圍之,又是孤注一擲。若我軍糧道不斷,抑或列國救援,此等野心豈能得逞?其四,既困我軍,卻不攻佔,便是貽誤戰機!若我軍有一月之糧,你破得車城圓陣麼?」趙括侃侃評點,竟是不假思索。

  「少將軍經此一役,仍有就兵論兵偏離根基之痕跡,誠為憾事也!」白起渾厚的聲音隨風飄來,卻是不緊不慢,「嘗聞馬服君之言,少將軍輕看兵事,今足證也!其一,上黨之地易守難攻,老廉頗深溝高壘,堪稱善守如山嶽,何攻之有?然則若不對峙,則趙國必在天下成勢也。這便是不攻又不退之理。其二,五千鐵騎雖少,卻是輕刃初割不為你看重,待你察覺來攻,我軍已經增兵五萬,談何鋌而走險?其三,等而圍之,亦是借重兵外之地利也。老夫相信,少將軍已經揣摩透了這個道理。至於糧道不能斷絕,列國能來救援,此乃少將軍不察天下也。若我軍不圍趙軍,列國或可來援,而我軍既圍趙軍,列國便必不來援。邦國之道,雪中不送炭。少將軍何獨天真至此?最後,長平大戰,我軍也是傷亡慘重,能圍能困,何須血戰?兵士鮮血,畢竟比戰機更重要。只要能最終戰勝,白起寧願保持兵力。」

  默然良久,趙括對著戰車深深一躬:「趙括謹受教。」

  「在我堅兵之下,少將軍能絕糧防守四十六天,且大軍不生叛亂,已是天下奇跡也!」白起喟然一歎,「老夫今日出陣,便是念你有名將之才質,讓你來去清明了。」

  「多謝武安君了。」趙括冷冷一笑,「今日趙括若突圍而出,三五年後便於你白起再見高下!若趙括死了,我來生仍要與你為戰!」

  白起淡淡一笑:「為大秦計,少將軍今日必須死在陣前。至於來生,老夫沒興致再做將軍了。」

  「好!今日最後一戰!」趙括戰刀一舉,大喝一聲:「殺——!」趙軍便紅色海潮般呼嘯捲來。

  王齕令旗一劈大吼一聲:「強弩大陣起!」便見陣前萬千強弩齊發,粗大長箭便暴風驟雨般迎著趙軍傾瀉而去,兩翼鐵騎尚未殺出,趙軍浪潮已經嘩地捲了回去。中軍司馬便是一聲驚喜地喊叫:「武安君,趙括中箭了!眼看五六箭,必死無疑!」白起冷冷一揮手:「各軍仍回營壘堅壁!趙軍不出,我軍不戰!」

  趙軍又退回了沒有徹底拆除的車城圓陣。身中八支大箭的趙括被抬到廢墟行轅前時,已經是奄奄一息了。粗大的長箭幾乎箭箭穿透了他單薄精瘦的身軀,兵士們不敢將他放上軍榻,只有屏住氣息將他抬在手裡,一圈大將圍著趙括,外面便是紅壓壓層層兵士,人人渾身顫抖全無聲息。

  趙括終於睜開了眼睛,費力地喘息著擠出了一句話:「弟兄們,趙括,走了,投降——」便大睜著一雙深陷的眼洞驟然擺過頭去,永遠地無聲無息了。大將們嘩地跪倒了。兵士們也層層海浪退潮般跪倒了,軟倒了。便在這一刻,趙軍將士們才驟然發現,這位年青上將軍對於他們是何等重要!若沒有他在最後關頭的非凡膽識,誰能活到今日?趙軍早就在人相食的慘烈吞噬中瓦解崩潰了。

  次日清晨,一面寫有血紅的一個「降」字的大白旗高高掛上了中央將樓樓,近二十萬趙軍緩緩湧出了車城圓陣。在原來兩軍的中間地帶,秦軍列成了兩大方陣,中間是寬闊通道。趙軍沉默地流動著,流向了黑色甲士林立的大山深處。

  秦軍沒有歡呼。降兵沒有怨聲。整個戰場竟是一片沉寂。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49 AM

第十六章 秦風低徊
第一節 長平殺降 震撼天下



  大戰結束了,趙軍投降了,白起心頭卻更是沉重了。

  二十餘萬趙軍將士在戰場投降,這可是亙古以來未曾有過的兵家奇蹟。然則,有這二十多萬降卒,戰場善後立即就變得沉重起來。首先是這二十多萬人要吃要喝要駐紮,其次便是最終如何處置。降卒一開出車城圓陣,白起的眉頭便皺了起來。回到狼城山幕府,白起立即讓老司馬草擬了一份緊急戰報,然後又緊急召來穩健縝密的蒙驁秘密商議。一個時辰後,蒙驁便帶著一名白起的軍務司馬兼程趕回鹹陽去了。回過頭來,白起便召來幾員大將,商議如何在戰場先行安置這二十多萬人?可說來說去幾乎兩個時辰,卻是誰也說不出一個人皆認可的辦法。也就是說,誰的辦法都有顯而易見的缺陷。趙軍素來強悍不屈,這次迫於飢餓悲於失將而降,原為無奈之舉,二十多萬活人,顯然不能編入秦軍,更不能放回趙國,剩下的便只有一個思路:在秦國如何安置?

  眼見莫衷一是,白起便先行確定了三則部署:其一,降卒駐地定在利於從高處看守且有水流可飲的王報谷,由桓齕率領十萬秦軍駐屯山口及兩側山嶺,以防不測;其二,立即從各營分撥三成軍糧,只運進谷口,交由降卒自己起炊;其三,將車城圓陣內趙軍丟棄的所有衣物帳篷,全數搜集運進王報谷,以做軍帳禦寒。

  此間難處在於,秦軍糧草輜重雖可自足,但也只有三月盈餘,驟然增加二十萬人之軍食,立即便是捉襟見肘;秋風漸寒,秦軍之寒衣尚且沒有運來,更顧不上趙軍降卒了。雖則如此,秦軍既為戰勝之師受降之宗主,理當支撐降卒之衣食,是以雖然心有難堪,大將們還是默認了。

  六日之後,蒙驁與秦昭王特使車騎同歸,白起長吁一聲,便立即大會眾將接詔。特使宣讀了冗長的詔書,將士人人受賞進爵,便是一片歡呼。然則直至詔書讀完,也沒有一個字提及降卒如何處置。白起大是困惑,便忍不住在慶功酒宴上將特使拉到隱蔽處詢問,特使卻是紅著臉哈哈笑道:「武安君身負軍國大任,戰場之事,秦王何能以王命掣肘也?」白起心下頓時一沉,也不再奉陪這位特使,只向蒙驁一招手便到後帳去了。

  蒙驁備細敘說了他在鹹陽請命的經過,白起越聽越是鎖緊了眉頭。

  秦王拿著白起的請命書,凝神沉思了小半個時辰,最後對著蒙驁笑道:「軍旅之事,本王素不過問。大戰之前,本王有詔:武安君得抗拒王命行事。今日卻教本王如何說法?」說罷便逕自去了。蒙驁心下忐忑,便到應侯府找范雎商議。范雎在書房轉悠了也是足足小半個時辰,才長長的歎息了一聲:「武安君所請,天下第一難題也!戰國相爭,天下板蕩,外戰內事處處吃緊,哪裡卻能安置這二十多萬異邦精壯軍卒?關中、蜀中為秦國腹地,能安置麼?河西、上郡為邊地,能安置麼?隴西更是秦國後院,原本便得防著戎狄作亂,能再插一支曾經成軍的精壯?分散安插吧,無法監管,他們定然會悄悄潛逃回趙。送回趙國吧,這仗不白打了?將軍啊,老夫實在也是無計了。」范雎只是無可奈何地苦笑著,便再也不說話了。蒙驁思忖一陣,便將秦王的話說了一遍,請范雎參詳。范雎沉吟片刻笑道:「以老夫之見,秦王此言只在八個字:生殺予奪,悉聽君裁。」又是一聲歎息道,「將軍試想,武安君百戰名將,殺伐決斷明快犀利,極少以戰場之事請示王命。縱是茲事體大,難住了武安君,秦王之說似乎也是順理成章也。老夫之見,將軍不要再滯留鹹陽了。」蒙驁驚訝道:「應侯是說,秦王不會再見我,也不會有王命了?」范雎便是呵呵一笑:「將軍以為呢?」

  蒙驁還是等了兩日,兩次進宮求見,長史都說秦王不在宮中。此時各種封賞事務早已經辦妥,特使也來相催上路,蒙驁無奈,也就回來了。

  「豈有此理!」白起黑著臉啪的一拍帥案,「這是尋常軍務麼?這是戰場決斷麼?這也不能,那也不能,君王無斷,丞相無策,老夫卻如何處置!」

  「武安君莫急。」蒙驁第一次見白起憤然非議秦王丞相,連忙壓低聲音道,「一路揣摩,我看秦王與應侯之意,只有一個字。」

  「一個字?」

  「殺!」

  「殺?殺降?」白起眉宇突然一抖。

  「正是。否則何須遮遮掩掩,有說無斷?」

  白起頓時默然,良久,粗重地喘息了一聲:「切勿外洩,容老夫想想再說了。」

  蒙驁去了。白起思忖一陣,便漫步到了狼城山頂。時下已是九月末,白日雖有小陽春之暖,夜來秋風卻已經是蕭瑟涼如水了。天上星斗璀璨,山川軍燈閃爍,旬日之前還是殺氣騰騰的大戰場,目下卻已經成了平靜的河谷營地。若非目下這揪心的難題,白起原本是非常輕鬆的。他率領著五十多萬大軍,業已鑄就了一場亙古未聞的大功業——一戰徹底摧垮趙國五十八萬大軍,斬首三十餘萬,受降二十餘萬!曠古至今,但凡兵家名將,何曾有過如此煌煌戰績?假如不是這突如其來的火炭團,他本當要與三軍將士大醉一場,而後再原地築營休整,來春便直逼邯鄲。滅趙之後,他便要解甲歸田了。自做秦國上將軍以來,他年年有戰,一年倒有兩百餘日住在軍營裡,以致荊梅每次見了他都要驚呼:「天也!一回一變老!你白起非老死軍營麼?」多年以來,他內心便只有一個願望:但滅一國,便是他白起離軍之時!這願望眼看便要變成事實了,白起心頭便常常湧動出一種遠道將至的感喟。眼見趙括湮沒在箭雨之中時,白起心田的那道大堤便轟然決開了!可目下這降卒之難,卻又在心頭猛然夯下了一錘,竟使他煩躁不能自己了。

  王命不干軍,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自是歷來為將者所求。秦王在戰前也確曾將白起的兵權與戰場決斷權擴大到了無以復加,也就是說,本當掌握在國君的那部分兵權都一併交給了白起,還加了一句「得抗拒王命行事」,當時連范雎都大為驚訝了。即或在長平大戰之前,白起事實上也從來沒有就兵事與戰場難題請命過秦王,那時若秦王對戰場事亂命,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奉行「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準則行事。然則,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打仗,為了戰勝敵國。如今戰事結束,降卒處置關涉諸方國政,秦王與丞相卻是不置可否,讓他全權獨斷,豈非滑稽?可是,秦王與丞相何等明銳,為何要如此含糊其辭呢?自己又為何對此等含糊大是煩躁惱怒呢?

  漸漸的,白起完全清楚了,清楚了秦王,清楚了范雎,也清楚了自己。說到底,這二十多萬大軍一進降營,一個誰也不願觸及的字眼就在隱秘閃爍了。毋寧說,一開始這個字眼就已經在秦國君臣的心頭跳動了。戰國大勢誰都清楚,秦國無法萬無一失地融化一支如此巨大的成軍精壯人口,也是明擺著的事實。自己快馬急報請命,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秦王不置可否,也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范雎虛與委蛇,同樣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自己一聽蒙驁回報便煩躁惱怒,更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幾員大將莫衷一是,便不是害怕那個字眼麼?

  那個可怕的字眼,便是殺降!

  從古至今,「殺降不祥」都是深深烙印在天下人心頭的一則軍諺。雖然不是律法,卻是比律法更為深入人心的天道人道。自從大地生人,三皇五帝開始,人世便有了殺伐征戰,為了土地為了牛羊為了財貨為了女人為了權力,人們總能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做你死我活的相互殘殺。然則,不管如何征戰殺伐,有一點卻始終都是不變的,這便是不殺已經放棄任何抵抗的戰俘。戰勝一方讓戰俘做奴隸做苦役,以種種方式虐待戰俘,人們固然也會譴責也會聲討,然則僅此而已。弱肉強食是人間永恆的法則,人們對戰勝者總是懷著敬畏之心,便也在道義上給予了更多的寬容。然則,人世間的事也總是有極限的,一旦你跨越了這道極限,即便強力不能將你立即摧毀,那驟然齊心的天道人道也會將你永遠埋葬!諸多的人間極限之中,戰場不殺降,便是最為醒目的一條。自春秋以來,兵爭無計其數,進入戰國,更是大戰連綿。然則也是這春秋戰國之世,反戰非兵之論也隨之大起,天下對殺伐征戰的聲討竟形成了史無前例的大潮。春秋有「弭兵」大會,要天下息戰。戰國之世對兵爭的聲討更是其勢洶洶。儒、墨、道三家顯學可謂殺伐對征戰深惡痛絕。「春秋無義戰」,「善戰者服上刑」便是老孟子的警世之論。老子則說「兵者不祥之器。」「樂殺人者,不可得志於天下。」更有墨家兼愛非攻之說風靡天下,大斥兵爭之不義,倡行以「義」為兵戰之本。

  凡此等等,對征戰尚且洶洶咒罵,況乎殺降?

  果真殺降,且一舉便是二十餘萬之眾,天下便會祭起天道人道的大旗,將你永遠埋葬在可怕的詛咒之中,如此而已,豈有他哉!那時名將將變做猙獰的屠夫,戰神將變做萬劫不復的惡魔!千古功業安在?青史聲譽安在?然則不走這一步,便是君臣失和國家動盪後果不堪設想,白起倒是有了青史盛譽,誰卻來管邦國興亡天下一統?

  夜空還是那般碧藍如洗,星星卻漸漸少了,山下竟傳來了一陣消失已久的雄雞長鳴。起霧了,落霜了,遍野軍燈隱沒在無邊霜霧之中,撕扯成了紅濛濛的河谷紗帳,天地萬物都是一片混沌了。太陽漸漸從漫無邊際的混沌中拱了出來,山川河谷也漸漸清晰了。

  狼城山頂的「白」字大纛旗左右三擺,一陣急促的牛角號響徹了長平山谷。

  白起拄著長劍,看著大將們冰冷得石雕一般:「立即,對趙軍降卒放開乾肉鍋盔米酒,讓他們盡情吃喝。」

  「武安君,趙軍斷糧四十餘天,會撐死的!」蒙驁大是驚訝。

  「這是戰場。撐死,總比餓死強。」

  闊大的山洞中一片寂靜,大將們情不自禁地一陣顫抖!誰都明白了,那個令人心悸的時刻正在一步步的迎面逼來。蒙驁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自己要說甚了。

  只有白起沙啞的聲音在山洞中飄蕩著:「王齕王陵,率所部軍馬並全軍火器弓弩,秘密開入包圍王報山谷地兩側山嶺,不能讓降卒覺察,不能發生任何意外。桓齕部封堵山口。蒙驁部外圍二十里設防,不許任何人進出山谷。今夜三更開始。」

  沒有一個人高聲應命,大將們的臉色驟然便是一片蒼白。白起一點長劍:「此乃軍令,盡在老夫一人,毋得戒懼猶疑。」說罷轉身便走,卻又突然回過身來低聲補了一句,「都是勇士,讓他們走得痛快些。」便轉身大步去了。

  是夜三更,沒有金鼓之聲,狹長的王報谷便驟然燃起了漫山遍野的熊熊大火,大石滾木酒桶肉塊鍋盔,隨著密集箭雨一齊傾瀉進山谷!谷中翻騰著海嘯般的慘嚎吶喊,瘋狂奔竄的降卒們混成了汪洋人浪——直到此日大霧消散,山谷終於漸漸平息下來。

  十月初寒之時,長平戰場的紅色營地徹底消失了,只留下隨山原起伏的黑色營帳與戰旗,號角悠揚戰馬蕭蕭,秦國大軍恢復了整肅狀態。便在第一場大雪即將來臨之前,白起下令秦軍退出上黨山地,進入河內野王駐紮休冬。白起的謀劃是:野王乃秦軍在河內的總後援要塞,糧草輜重極是便捷,強如駐軍上黨長途運糧多矣;退入河內休整一冬,來春便是秦軍便可分兵兩路,北路進上黨出滏口陘,南路北上出安陽,便如一把大鐵鉗夾擊邯鄲,做大舉滅趙的最後一戰!

  然則,便是在這個寒冷多雪的冬天,秦軍「坑殺趙軍四十萬降卒」的消息竟風暴般席捲天下,各國無不驚恐變色!按照春秋以來的傳統,秦國取得了如此曠古大勝,以「市道」為邦交準則的天下大小諸侯便當爭相派出特使慶賀,洛陽周天子更會「賞賜」天子戰車戰服與諸般「代天征伐」的斧鉞儀仗,鹹陽便當是車馬盈城之大慶氣象。但這次卻是奇特,鹹陽城竟沒有一家特使前往慶賀,邯鄲道卻是車馬絡繹不絕,非但原本在長平大戰之時拒絕援助趙國的楚國、齊國派出特使去了趙國,連從來在趙國身後搗亂的燕國都去了邯鄲!

  驟然之間,山東列國的脊梁骨都發涼了!

  春水化開河冰,白起正要大舉北上滅趙之時,接到了秦昭王的快馬特詔:大勢有變,武安君立即班師!白起憤然將詔書摔在了帥案之上,便是一聲長歎:「老夫承擔一錯,何堪君王再錯也!」良久思忖,終是下令全軍班師了。


第二節 心不當時連鑄錯


  秦昭王大費躊躇,竟是無法權衡范雎與白起誰對誰錯了。

  處置降卒之事最是棘手,白起卻再也沒有請命便斷然做了,秦昭王自是如釋重負。按照本心,對白起一鼓作氣連戰滅趙的方略,他也是毫不猶豫便贊同了,事先也徵詢了范雎謀劃,范雎也是贊同了的。可就在二三月之間,范雎卻突然上書,歷數列國之變,斷言「若連續滅趙,有逼成山東合縱之險!」反覆思慮,秦昭王最後還是下詔白起班師了。但白起回到鹹陽之後進宮一次晉見,秦昭王卻又頓時覺得大軍班師太輕率了。白起畢竟是戰無敗績威震天下的名將,對戰場大勢的洞察從來都是沒有失誤的。那天白起說的話至今都在他耳邊轟轟做響:「天下惶惶,趙國震恐,徵發成軍尚且不及,何有戰陣之力?列國空言撫慰,卻無一國出兵力挺,談何合縱抗秦?」不能說白起有錯,若是連戰,秦國實在是勝算極大也。而一舉滅趙,那卻是何等煌煌功業!

  便在秦昭王第一次為自己的決斷後悔之時,范雎進宮了。

  這次范雎帶來了鄭安平從列國快馬發來的所有急報:趙國任用樂乘、樂閒為將,緊急徵發新軍防守邯鄲;魏國信陵君復出,楚國春申君復出,齊國魯仲連復出,以趙國平原君為大軸,正在連結合縱;山東戰國都在加緊成軍,預備抗秦自保。

  「應侯之意,便當如何?」秦昭王笑了。

  范雎侃侃道:「老臣以為,秦國當持重行事,毋得急圖滅國之功也。趙國雖遭大敗,民氣猶在。以趙國之強,一敗不致全盤瓦解。更有一則,長平戰罷,我糧秣空虛,士卒傷亡過半,兵員不足補充。當此之時,宜於養精蓄銳再待時機。」

  「也是一理也。」秦昭王點點頭卻又恍然笑了,「這個鄭安平還頗有才具嘛,三五年總領斥候密事,功勞不小。大戰已罷,毋得屈了應侯恩公,召他回來,應侯以為何職妥當?」

  「鄭安平唯知軍旅。」

  「好!便做藍田將軍,與蒙驁王陵等爵!」

  「謝過我王!」

  之後的整個夏天,秦昭王都在章台琢磨范雎白起的各自主張。七月流火的酷暑時節,他終於忍耐不住,在一個雨後的晚上趕回了鹹陽,卻沒有進王宮,而是徑直進了武安君府。想不到的是,白起已經病了,榻邊圍著一圈大冰,荊梅出出進進的忙碌著,滿庭院都是草藥氣息。秦昭王大吃一驚,一邊下令宣召太醫,一邊將荊梅叫到旁邊詢問。荊梅說,白起自班師回來便常常一個人在後園「小天下」轉悠,有一晚便在「大河」岸邊躺了一夜,此後便斷斷續續發熱,這次已經發熱三日不退了,醫家也斷不出甚病,便開了一些養息安神之類的藥,同時叮囑以大冰鎮暑。

  說話之間,白起已經醒來,見秦昭王在廳,竟是散衣亂髮的下榻過來參見。秦昭王連忙叮囑他躺到榻上說話。白起笑道:「不妨事,可能山洞住長了寒熱不均。老卒了,撐得住!」便請秦昭王到正廳就座。一時飲得兩盞青茶,秦昭王便笑道:「武安君,不記我恨吧。」白起拱手笑道:「我王何出此言?國事決斷,誰保得事事無差,老臣只可惜失去了一次大好戰機。如今老臣已經想開,失便失了,不定過幾年又來了。」秦昭王突然壓低聲音道:「武安君,今秋再度發兵如何?」白起愕然,一時竟回不過神來,好大一陣愣怔才恍然醒悟過來,搖頭苦笑道:「我王何其如此驟變?老臣始料不及也。」

  「你只說,病體尚能撐持否?」秦昭王卻是認真急迫,顯然不是隨意說來的。

  「我王且聽老臣一言。」驟然之間,白起臉上大起紅潮,額頭汗珠竟是涔涔而下,「非關老臣病體也。若果有戰機,老臣便是讓人抬著走,也是要去的了。惜乎流水已去,戰機已逝,再度發兵,已經是對我不利了。」

  「滅國之戰,不在一時。大半年而已,如何便失了戰機?」

  「我王差矣!」白起一抹額頭汗水,粗重地喘息著,「時光雖只半年,軍勢卻已大變也。軍駐上黨之時,趙國朝野震恐,我軍士卒則人懷一鼓而下之心,雖只有三十餘萬大軍,卻是泰山壓頂之勢。大軍一旦班師,士卒之氣大洩,須得休整補充方能恢復。全軍士卒五十餘萬,在上黨征戰四年未歸,將士家小望眼欲穿,方得短暫桑田天倫之樂,今非國難而急驟召回,何有戰心?再則,長平大戰,我軍士卒傷亡四成,一鼓作氣猶可,若班師而後出,便得以尋常戰力計。如此我軍縱能開出三十萬大軍,以趙國之力死守邯鄲,我軍若急切不能下,山東戰國便必然來援,其時我軍進退維谷,便是大險!萬望我王勿存此念也。」

  秦昭王聽得眉頭大皺,臉上卻是呵呵笑著:「武安君,你也說得太過了吧。」說著一揮手,廳外一名老內侍便捧著一個大木匣走了進來放在案上,「武安君,這是列國斥候密報,還有商人義報,你看看,山東無甚大變也。」

  「無須看。」白起搖搖頭,「老臣對戰場兵事,只信心頭之眼。」

  「心頭之眼?」秦昭王苦笑搖頭,「武安君莫非當真老了?也信得鬼神之說了?」

  「心頭之眼非鬼神,乃是老臣畢生征戰之心感也。我王明察。」

  相對無言,秦昭王便默然去了。回到王宮,秦昭王立即急召范雎入宮,說了一番自己的再度起兵謀劃,要范雎參商定奪。范雎聽得雲遮霧障,好容易才弄清了秦昭王謀劃的來龍去脈,竟是一時默然了。然則,范雎畢竟急智出色,思忖間拱手笑道:「老臣以為,大戰之事最當與武安君共謀,多方權衡而後定。」

  「應侯何其無斷也?」秦昭王目光閃爍著笑了,「當初應侯獨主班師,本王斟酌贊同,其時武安君何在呵?」

  驟然之間,范雎心下便一個激靈,臉上卻呵呵笑道:「原本也是。老臣不諳軍爭,平日斷事便多以列國之變化為據。目下列國之變雖向趙國而動,然則滅國之戰畢竟以軍力為本。老臣魏人,對我軍戰力委實不詳,我王若對軍力有本,何慮之有!」

  「然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老秦人國諺,『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放眼天下,最是老秦人耐得久戰,連打兩仗而已,有何難哉!」

  進入九月,秦昭王親自巡視藍田大營,下詔命五大夫將軍王陵為大將,統兵二十萬攻趙。王陵大是意外,便在向各郡縣發出緊急召回士卒的軍令後,夜入鹹陽拜會武安君。誰知白起的熱病又驟然轉做畏寒,捂著三層絲綿大被猶是嘴唇發青,根本無法說話。王陵本意是來探詢武安君不為將統兵的因由,若是秦王生疑或大臣攻訐殺降之事,王陵便要找個由頭辭了這統兵大將。如今見白起病勢沉重,便以為秦王在軍中選將事屬自然,身為大將,自不能畏難退讓。回到藍田大營將武安君病勢一說,眾將竟是心急如焚,次日立即進鹹陽探視,不想卻又逢白起正在發熱,守侯得一個時辰便只有忐忑不安地告辭了。

  進入十月,王陵率領大軍東出函谷關重新北進上黨。秦軍班師後,趙軍雖然無力搶回上黨十七座關隘,更無力在上黨全面佈防,但卻也迅速將石長城、壺關、滏口陘這三處通往邯鄲的要塞佔領了,在修復營壘城防之後駐軍三萬防守。王陵大軍激戰三場,在大雪紛飛的冬月攻下了滏口陘,大雪一停立即東進,終於在秦昭王四十九年的正月突破武安,進逼到邯鄲城下。不想新成之趙軍卻是異常頑強,趙王與平原君親自上城坐鎮,趙國朝野一心死拼,三月之久竟是奈何不得邯鄲城。王陵終於大急,入夏後連續猛攻,竟死傷了五校人馬。秦軍之校,乃千人隊以上之單元,每校八千到一萬人,折去五校,便等於喪失了將近五萬人馬!

  緊急戰報傳回鹹陽,秦昭王大怒,決意拿下邯鄲震懾天下,立即到武安君府敦請白起統兵出征。這時白起病體雖然見輕,卻依舊是瘦骨稜稜行走艱難。秦昭王雖則於心不忍,終於還是說出了王陵受挫的消息,雖然沒有下令,但希望白起帶病赴軍的心意卻是明明白白的。白起卻依舊是一番沉重歎息:「老臣死不足惜也!何我王偏要在此時滅趙?」秦昭王板著臉只不做聲,白起便是深深一躬:「我王聽老臣一言:目下之勢,我軍遠絕河山而爭人國都,糧草輜重難以為繼,無法長圍久困也。況長平殺降,天下諸侯恨秦深也,必對邯鄲一力救援,其時我軍危矣!老臣願王權衡,撤回王陵之師,以全秦軍實力也。」

  秦昭王聽白起說到長平殺降,心中便老大不悅,冷冷一笑便道:「武安君之意,若不殺降,列國便不恨秦國了?」說罷便拂袖去了。白起木然站在廳中,竟是不知所措了。荊梅過來扶住白起笑道:「你有病便有病,不說病體不行,偏說人家謀劃有錯,瓜不瓜你?人家親政多少年了,都成老王了,不興自己做主還聽你的了?」白起一甩大袖生氣道:「這是打仗,不是賭氣,胡說個甚來!」荊梅還是笑著:「胡說?目下秦王不是昔日宣太后,知道不?走,吃藥了。」走著走著白起不禁便是長歎一聲:「有太后在,秦國何至於此也!」荊梅眼圈便紅了:「一戰之敗,太后便自裁了——」

  回到王宮,秦昭王越想越不是滋味。再度滅趙是本王決斷,如今看來,若不攻下邯鄲,竟是騎虎難下了。秦昭王也不再召范雎商議,立即車駕奔赴藍田大營,特下詔書任命左庶長王齕代王陵為將,立率十萬步騎北上,再攻邯鄲!

  這年秋天,王齕二十六萬大軍再度包圍了邯鄲。驚駭之下,山東戰國終於出動了。魏國信陵君與楚國春申君各率二十餘萬大軍,合力從河內入趙,猛攻秦軍後背。邯鄲守軍趁勢殺出,秦軍大敗潰退。後撤到上黨清點兵馬,竟有十餘萬軍士傷亡逃散!消息傳到鹹陽,秦昭王大急,立即召范雎商議應對之策。范雎思忖一陣,心知此時秦國已無大軍可調,便提出派鄭安平帶領藍田大營最後兩萬多鐵騎馳援接應王齕,能攻趙則攻,不能攻則退回河內野王設防。

  「此其人也!」秦昭王當即拍案:「鄭安平在趙掌密事斥候四年,熟悉趙國,便是如此!」立刻緊急下詔:鄭安平率軍兼程北上。

  這鄭安平原本是個武士百夫長而已,少年時便在大梁市井浸泡遊蕩,精細機警,領著一班密探斥候在邯鄲倒是得其所長,花錢買消息,傳播范雎謀劃的種種流言,倒實在是為秦國立了不小功勞。然則,鄭安平畢竟無甚正幹才具,沒有一次提大兵統帥戰陣的閱歷,更不說兵家之才了。一出函谷關,鄭安平便暈了,不知道走那條路馳援。鐵騎將領建言:王齕部秦軍最有可能沿上黨退回,當從野王入上黨接應。將領不說還則罷了,將領一說,鄭安平頓時有了主張:「上黨入趙為弓背,安陽入趙為弓弦,近便一半路程!傳令三軍:從河內安陽直插邯鄲!」不想一過安陽,便被正在回師的邯鄲守軍與信陵君大軍迎面包抄,圍困旬日,鄭安平率軍投降趙國。

  倏忽兩年,大勢竟是急轉直下!

  原本赫赫震懾天下的秦國,頃刻之間竟是大見艱難。秦昭王與范雎晝夜周旋,親自到函谷關坐鎮,派出函谷關守軍接應王齕十餘萬大軍班師,方才鬆了一口氣。然而剛剛喘息方定,便有快馬急報傳來:信陵君春申君統率六國聯軍攻秦!河內郡與河東郡岌岌可危!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50 AM

第三節 曠古名將成國殤


  白起的病勢依舊是時好時壞。然則,最讓白起心下不安的,卻根本不是病情。

  王陵兵敗,白起是預料到的。但王齕大敗,卻是大大出乎白起預料。出乎意料處,在於魏國楚國同時發兵。更有甚者,那個銷聲匿跡多年的信陵君魏無忌,竟然盜取兵符,力殺大將晉鄙而奪兵救趙!如此看來,山東六國確實是將秦國看作亡國大敵了。當此之時,秦國便當穩妥收勢,先行連橫分化六國,而後再圖大舉,何能急吼吼連番死戰?白起實在不明白,素來以沉穩著稱的秦王,如何在長平之戰後判若兩人,竟是一錯再錯還要一意孤行?正在白起憂心忡忡之時,又傳來鄭安平率軍降趙的消息,白起頓時怒火上衝。他第一次見鄭安平,便認定那小子不是正品,所以斷然拒絕了讓他做實職將軍。如何以秦王之明銳,竟是看不出此等人物之劣根?如何以范叔之大才,竟是連番舉薦此等人物擔當大任?一己之恩,卻以邦國大任報之,豈有此等名士?

  第一次,白起對范雎從心底裡產生了一種蔑視。長平班師回來,便有人告知白起,這是應侯受齊國魯仲連遊說,畏懼武安君功高而說動秦王所致。白起當時大不以為然:「國策之斷,歧見在所難免也。如此說法,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白起看來,范雎縱然睚眥必報恩仇之心過甚,然論國事,還從來都是坦蕩光明的,如何會生出如此齷齪手段?然則,此刻他卻是隱隱看到了范雎的另一面——謀國夾帶私情,恩仇之心過甚。與「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的商君相比,實在令人萬般感慨!如此之人身居大位,再遇秦王老來無斷,秦國能有好?

  反覆思忖,白起深夜走進書房,提筆給秦昭王上書,請求依法追究鄭安平降趙罪責。便在落筆之時,荊梅卻找了進來:「我說你個白起,有病不養,半夜折騰個甚?走,回去歇息了。」白起對羊皮紙哈著氣道:「墨跡乾了送走,我便歇息,你去吧。」荊梅走過來一瞄便拿了過去,看完便是一副苦笑:「老師哥啊,教我如何說你?秦王已經不信你了,還能信那范叔?你這一上書,范叔恩仇心本重,豈不與你記恨?消息傳開,便是將相相互攻訐!秦王如何處置?對秦國有甚好?對你有甚好?瓜得卻實!」白起思忖一陣點頭:「師妹此言,卻是有理。好,不上了。」便順手將羊皮紙拋進了燎爐,一片火焰立即飄了起來。

  不想便在此日清晨,范雎卻是登門拜會了。白起雖病體睏倦,但一聽范雎來訪,便抱病下榻,依禮在正廳接待了。范雎一臉憂色,竟是良久默然,兩盞茶之後方才長吁一聲:「武安君啊,秦王之意,仍想請你統軍出戰。六國聯軍,已經攻陷河內了。」

  白起目光便是一閃:「應侯之意,還要守住河內河東兩郡了?」

  「武安君之意,河內河東不守了?」范雎大是驚訝。

  「范叔啊,」白起重重一聲歎息,「公乃縱橫捭闔之大才,如何也是懵懂了?我軍新敗,目下舉國只有二十餘萬大軍,九原五萬、隴西兩萬不能動,東路只有十餘萬步騎了。河內河東,縱橫千里,聯軍四十餘萬,我十萬大軍豈非疲於奔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縱是白起統軍,又能如何?唯今之計,只有放棄河內河東,盡速退防函谷關,而後分化六國,待兵勢蓄成再相機東出,豈有他哉!」

  「武安君,范叔何嘗不是此意也!」范雎喟然一歎,便驟然打住了。

  「果真如此,范叔為何不力爭秦王定策?」白起大是困惑,「長平戰後,秦王不納我言,然對丞相還是一如既往啊!」

  范雎默然片刻,幾乎石雕一般,突然道:「武安君只說,能否奉君命出戰?」

  「防守函谷關,何須老夫?」白起冷冷一笑,「但要老夫,便是與六國聯軍大戰了。白起死,不足惜也!然則,若要老夫親手葬送秦國最後一支大軍,卻是不敢奉命!」

  「武安君,告辭了。」范雎一躬,便揚長去了。

  接范雎回報,秦昭王終於忍無可忍了。在他看來,只要白起出戰,六國聯軍便是一群烏合之眾,定然一舉戰勝立威。兩次攻趙,你白起拒絕統兵還則罷了,畢竟是長平班師本王也是錯了。然則,如今六國合縱來攻,大秦便是國難當頭,你白起祖祖輩輩老秦人,一世為將,此時拒絕王命分明便是與國不忠,便是大大悖逆,若不懲治,國何以堪?片刻思忖,秦昭王召來長史,咬牙切齒地崩出了一道緊急詔書:「罷黜白起一切職爵!貶為軍卒!流徙陰密!」

  詔書是宮中最老的內侍總管帶著二十名甲士來頒行的。甲士站在那片如同校軍場一般的庭院裡,不抬頭也不說話,全然便是一片木樁。老內侍只將詔書遞給抱病出迎的白起,說了聲,武安君自個看了,便也木然站著不動了。白起看得一眼,淡淡笑著一拱手:「老總管回覆秦王,白起領詔。」正在這時荊梅趕來,見情勢有異,便接過了白起手中詔書,一看之下臉色便是蒼白,愣怔片刻一咬牙問道:「老總管,秦王可曾限定日期?」老內侍搖搖頭。荊梅便道:「煩請轉報秦王:白起自長平班師回來,便寒熱無定,來年開春赴刑如何?」老內侍道:「老朽定然如實稟報。武——保重,老朽去了。」轉身便匆匆去了。甲士們圍過來對著白起深深一躬,也悄悄走了。

  庭院裡頓時幽靜得幽谷一般。

  「把官僕使女退回去,給每人帶些金錢,你我用不上。」白起平靜得出奇,見荊梅咬著嘴唇不說話,便又道,「還是早走的好,剛入冬,我撐持得住。」

  「不!」荊梅搖頭,「我就不信,他還當真不讓你過一個冬天?」

  白起淡淡地笑了:「看看,事到臨頭,還是你看不開了。」

  荊梅大袖在臉上一抹,氣恨恨笑了:「也好!陰密有河谷,有草地,我保你比在這石板府邸逍遙自在!走,該吃藥了。」便扶住白起進了寢室。

  那一夜,兩人都沒有合眼,幾件該安置的事說完,兩人便沒有了話說。白起只對著那半人高的銅燈發愣,荊梅卻只怔怔地看著白起,聽著更鼓一點點打去,偌大寢室竟是入定一般。白起素來寡言,遇到大事更是不想透不說。荊梅則是深知白起此時之痛楚,反倒是不知道該說甚好了。二十多年來,她與白起實際相處的歲月加起來還不到一年,如此長夜對坐,更是絕無僅有。

  說起來,荊梅也是文武兼通的墨家弟子,本當遊歷天下做苦行救世的名士。可她卻不能忘懷少年時光與白起共同釀成的一片深情,終是做了白起的妻子。白起經年不在鹹陽,荊梅曾經最想要的,便是生幾個孩子,使這深闊的府邸活泛一些。可偏偏便是沒有,荊梅便沮喪起來。可白起卻全然不在意,反倒是拍著荊梅難得地呵呵笑著:「沒兒沒女全在我。斬首太多,殺氣太重,上天能讓你有兒女了?」荊梅頓時生氣:「自己不沾家,怪上天甚個來由?你只說,這木榻你睡熱乎過沒有!」也是忒煞怪了,白起素來不苟言笑軍中朝堂人人敬畏,偏偏是對荊梅永遠沒有脾氣。荊梅尚在兀自生氣,白起卻已經呼呼大睡了。看著白起一臉的疲憊,荊梅還能說甚了?久而久之,荊梅也習慣了,好在宣太后在世時,總是時不時召她進宮說話消遣。那說話,便是讓荊梅給她講說天下諸子的學問主張,還跟著她學墨家劍術。那消遣,便是幫著宣太后看各郡縣報來的公文,看完便要評點,宣太后總是聽得極為上心,也時不時與她折辯一番。有一次消遣完畢,宣太后笑道:「荊梅啊,這太子師叫做太傅,這太后師卻是個甚名號了?太后太傅麼?」荊梅咯咯笑著直是搖頭:「沒聽說過也。」「你只說,做不做?有了就有了,甚事不是做出來的?」宣太后卻是一副認真。荊梅笑道:「不做不做。墨家弟子從來不入仕的了。」從那以後,荊梅便總是找出許多托詞,很少到宮中去了。後來,宣太后死了,再後來魏冉也被罷黜了,鹹陽便沒有荊梅可以走動的地方了。有幾次白起在戰場久久不歸,她便到南山深處的秦墨院去了,一住便是一年多。後來,但凡白起大戰,她便到南山與師兄弟們一起遊歷天下倡行大義,竟是重新過起了墨家子弟的苦行日月。直到長平大戰將近尾聲,她才結束了這段連續四年的遊歷。

  雖然相聚時日斷斷續續,荊梅卻是深知白起。依著墨家學說,荊梅便當不贊同白起如此無休止地征戰,更不該在白起長平殺降之後不聞不問。可荊梅卻實在是既沒有反對過白起打仗,也沒有責問他何能殺降?荊梅是在從楚國歸來的路上聽到殺降消息的,同行的師兄弟們憤激難忍,一片指斥,見她過來便都不說話了。荊梅卻明明朗朗笑道:「殺降是秦王國策,白起做替罪羊罷了,瞞得誰個了?」有個弟子依舊憤憤不平:「無論如何,白起難辭其咎!」荊梅笑道:「只這無論如何,便不是墨家說辭,天下事沒個大理麼?」

  雖則如此,荊梅卻是從殺降之事開始,對秦昭王便另眼相看了。一個君王如此不敢擔待,其心可知!她曾經再三提醒白起:從此對戰事閉口,最上策便是托病退隱。誰知白起總是淡淡一笑:「兒戲。邦國興亡,將士性命,為將者不說誰說?」竟是屢屢抗爭,不給秦王一個台階。依著荊梅,最後便上函谷關算了,住在行轅也是一樣養病,那個大將還守不住函谷關了?可白起竟是硬邦邦一句:「防守函谷關何須老夫!」再加一句,「若要老夫親手葬送秦國這最後一支大軍,卻是不敢奉命!」范雎分明是被秦昭王逼著來的,為撇清自己,定然是絕不少說,如此能有好了?

  但是,荊梅確實沒有想到秦王來得如此之快,直是比任何奔襲偷襲都卒不及防!白起能受得了麼?自從十五歲入軍旅,白起在戰事戰場從來都是直言不諱,即或是僅僅以一個千夫長之身面對暴烈的秦武王,白起依然是錚錚硬骨亢聲直諫,你要他明知荒謬決策而三緘其口,如何卻能做到?范雎可以做到,白起便是不行。這便是白起——便是王命,也敢抗拒,只要他認定了自己沒錯!

  如此抗命,白起便果然沒有想到自己的下場麼?

  驀然之間雄雞長鳴,白起終於說話了:「荊妹,你也熟知我那些大將,說說,誰能做上將軍?」

  「噫!你是在想此等事?」荊梅直是哭笑不得了。

  「我還能想甚了?」

  「也好,想想甚想甚。」荊梅摩挲著白起額頭歎息一聲,「白起呀,你是有將之能,無官之術啊。都甚時了,你縱建言,他卻聽麼?」

  「會聽的。」白起兩眼盯著橫貫屋頂的大梁,「他只是恨我抗命而已,卻不是要當真毀了秦國。」

  「你要想便想,左右我也無法。」荊梅站了起來,「雞都叫了,我去煎藥。」

  天漸漸亮了。這座雄闊的府邸依舊是那般平靜,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老僕在灑掃庭除,使女在擦拭收拾,白起在酣睡,荊梅在煎藥。突然,清掃小校場的老僕驚訝地喊了起來:「夫人快來看!這是甚了?」荊梅匆匆來到佈滿各種兵器的大庭院一看,卻見滿院大青磚上都刻著種種古怪線畫,條紋粗大清晰且紋路新鮮,分明是刀劍利器在昨夜所深刻。墨家原本有密行傳統,荊梅對各種神秘印記也算諳熟,便一磚磚看去,轉悠了半個時辰,卻是沒有一磚看得明白。看看日色上窗,荊梅喚起白起服藥,便將庭院磚畫的事說了。白起一聽,撂下藥碗便到了兵器庭院,挪著腳步挨磚看去,時而憤激時而喘息時而喃喃時而唏噓,一個早晨看罷,跌坐在兵器架前竟是一動也不動了。

  「甚個名堂?快說說我聽。」荊梅倒是真著急了。

  白起喘息一陣回過神來,才緩緩道:「這是秦軍密畫,我與大將們數十年揣摩出來的。戰場之上,各部萬一失散,便可在所過處留下種種密畫,約定聚集去向。千長以上之將,都要精熟這套密畫。」

  「了不得也!」荊梅不禁便是一聲驚歎。要論密事密行,天下無出墨家之右。當年老墨子歸總密事準則,留下了一句話:密號不適軍行。也就是說,各種秘密聯絡之法,只適宜於少數人行動使用,而不適宜大軍。自古大軍,除旗號金鼓書簡口令之密外,便沒有任何穩定常行的秘密聯絡方式。根本原因,便在於大軍人眾,將士品格有差,但有降敵洩密,便是後患無窮。白起軍中有此等密畫三十餘年,竟連荊梅這個上將軍夫人墨家密行弟子也不知曉,當真天下大奇也!然則,荊梅此刻卻顧不得去想這些,只急迫一問:「他們說甚了?要擁你反秦麼?」

  「甚話!」白起一瞪眼,便是沉重地一聲歎息,「天意也!秦軍如此劫難,為將者何堪?」白起從兵器架抽出一支長矛指點著,「你看,東北角那幾磚,是說王陵軍陣亡五校的經過:中了埋伏,讓樂乘在武安截殺了。西北那幾磚,是說王齕軍潰敗經過:趙軍突有一支邊軍鐵騎殺出,李字旗號,衝跨了秦軍陣形,又遇背後魏楚軍夾擊。中間與下邊這幾磚,是說鄭安平叛軍降敵之經過:鄭安平錯選路徑,從河內安陽入趙,陷入大軍圍困,先自棄軍投降了;兩萬餘鐵騎拒不降趙,憑借山谷激戰三日,幾乎全部戰死,只有三千餘傷兵做了戰俘——」

  「哪,這幾磚呢?」

  「那是幾員大將的單畫,都是心念昔日軍威,說要全軍將士上書秦王。」

  「為你開脫,請你領軍,可是?」

  「還能有甚了?」

  荊梅心頭猛然一沉,抓住白起胳膊低聲急促道:「不能!上書只能適得其反!」

  「怕甚?將士上書,只有好處。」

  「瓜實也!有甚好處了?」

  「將士上書為我開脫,便必然贊同我目下避戰之主張。三軍將士皆不主戰,秦王自會大有顧忌,如此便可保得秦國無亡國之險。」

  「這便是你說的好處?哪你呢?也不為自己想想!」

  「荊妹,我已年逾花甲,生平無憾,何須拘泥如何死法?」

  荊梅默然了。這便是白起,只要認定自己謀劃無錯,便只想如何實施這種謀劃,而從來不去想自己在實施中的安危。戰場如斯,廟堂如斯,永遠地無可更改,任何人無可奈何!夫君若此,為妻者夫復何言?

  旬日之間,三軍上書便到了鹹陽宮。這是一幅長達三丈的白布大血書,秦軍千夫長以上所有將領的鮮血都赫然凝固在每個名字上,密密麻麻觸目驚心!血書本身卻只有二十四個大字——白起無罪,白起大功,戰不當戰,三敗潰軍,復我大將,固我河山!

  當這幅黑紫暗紅的大布長卷在正殿拉開時,所有大臣都驟然變色了。司馬梗不說話,范雎不說話,秦昭王也不說話。默然良久,秦昭王對長史一招手:「下詔三軍:戰不當戰,本王之失也。三軍將士,忠心可嘉,人各晉爵一級!」轉身又對司馬梗道,「國尉立赴函谷關,撤回大軍於關外構築營壘,全力防守六國聯軍!」又踱步到范雎面前,「丞相坐鎮國事,兼領總籌函谷關大軍糧草輜重事。丞相以為如何啊?」

  「老臣領命!」沒有絲毫猶豫,范雎幾乎是應聲而答。

  沒過幾日,函谷關便傳來急報:信陵君春申君四十萬大軍猛攻,激戰三日,函谷關外營壘失陷,司馬梗率十萬大軍撤回函谷關防守!與此同時,又有司馬梗密報傳來:三軍將士依然呼籲武安君復位領軍,請秦王三思。秦昭王思謀竟日,親自擬就一道詔書,立即派老內侍帶五百甲士下詔武安君府。

  五個百人隊隆隆湧進大庭院時,布衣散髮的白起竟罕見的笑了:「老總管,你便宣了。」老內侍顫巍巍展開竹簡,尖銳的聲音在風中抖動著:「大秦王特詔:國運不繫於一將之身,大秦國安如泰山。著老卒白起,當即出鹹陽赴流刑之地,不得延誤。秦王稷五十年十一月。」白起接過詔書,對著老內侍便是一拱:「請老總管轉稟秦王:目下之策,立即換將!司馬梗無戰陣之能,只堪糧草軍務;蒙驁穩健縝密,可為上將軍保得不敗。記住了?」老內侍抹著淚水頻頻點頭,白起轉身便走,又突然回頭,「對了,半個時辰後,老夫便出鹹陽。」

  站在廊下的荊梅已經轉身進去收拾了。白起跟進來笑道:「甚都不要,只將老師當年贈我的兵書帶著便了,不定老夫也能收個傳人呢。」荊梅咬著牙一句話不說,只是出出進進與總管家老忙碌。白起看得一陣,便逕自去了前廳,對一個老僕叮囑道:「對夫人說,我先出城,在十里杜郵亭等她。」

  午後時分,一輛帶篷牛車光當光當地出了巍峨的鹹陽西門,車後跟著一小隊步卒甲士。天色陰得越來越重,寒冷的北風將車篷布簾打得啪啪直響,眼看就要下雪了。牛車走得很慢,兵士們也走得很慢,馭手沒有一聲吆喝,兵士們也沒有一個人說話,便彷彿一隊無聲飄悠的夢遊者。堪堪半個時辰,便看到了那座灰濛濛的高大石亭與旁邊那座官驛。

  這便是西出鹹陽第一亭。這十里郊亭,原本是天下大城都有的迎送亭。然這座郊亭旁邊有一村落,叫做杜里,村外有著一座傳送官府公文的郵驛。亭、里、郵三合一,這裡便有了一個名字——杜郵。彤雲密佈,寒風呼嘯,此刻的杜郵卻是分外冷清。牛車將及杜郵亭,便聽一陣隱隱如沉雷般的馬蹄聲從身後傳來。

  「停車。」車篷裡傳來白起平淡渾厚的聲音。牛車光當停下,白起從牛車一步跨下,遙望馬隊喃喃自語,一個千人隊,用得著麼?片刻之間,馬隊煙塵捲到,老內侍從當先篷車中被扶了下車,顫巍巍走了過來,手中卻捧著一口金鞘劍。

  「老總管,秦王聽我建言了麼?」渾厚的嗓音在風中竟沒有任何搖擺。

  「稟報武安君,兩道詔書已經下了,蒙驁為上將軍——」

  「老夫無憾也!」白起喟然一歎,大手一伸,「拿過來吧。」

  「武安君,你,你也不問問情由?」

  「鎮秦劍便是殺將之用,問個甚來?」

  老內侍抖抖地雙手捧上長劍,便肅然大拜在地,一千騎士與押送步卒也一齊在大風中跪倒了。白起撫摩著劍鞘對著老內侍便是一笑:「老總管啊,老夫原本想死在郿縣山原,魂歸故里,咫尺之差,上天竟是不容了,誠可謂死生有命也!」老內侍銳聲哽咽道:「武安君走好!老朽與軍士們,送你回故里郿縣!」騎士們便是一聲齊吼:「我等護送武安君回歸故里!」

  白起哈哈大笑:「趙軍降卒,老夫還命來也!」便鏘然抽出長劍,倒轉劍格猛然刺進小腹,一股鮮血飛濺丈餘之外!再看白起,卻是兩眼圓睜,雙手握著劍格挺立在曠野巋然不動!

  「白起——!」遙遙一聲哭喊,荊梅飛馬趕來,飛身下馬便撲過去抱住了白起,「你瓜實了!不等我!」白起似乎笑了,腹中猛然一鼓,金劍帶著一道血柱呼嘯著飛到了老內侍面前。勉力向著荊梅一笑,白起終於仰面轟然倒地了。

  陰霾之中一聲驚雷,大雪便紛紛揚揚下了起來。

  荊梅在牛車上抱著白起,騎士步卒們簇擁著牛車,在漫天大雪之中向著郿縣去了。


第四節 君臣兩茫然 秦風又低徊


  范雎的心事越來越沉重了。

  白起之死,猶如一場寒霜驟降,秦國朝野立時一片蕭疏。關中老秦人幾乎是不可思議了,茫茫大雪之中竟是絡繹不絕地湧向杜郵,湧向郿縣,憑弔白起,為白起送葬。郿縣本是老秦人大本營,更是白氏部族的根基之地。白起屍身回到故里的消息一傳開,整個郿縣都驚動了!人們捲著蘆席扛著木椽拿著麻繩,從四野三鄉冒著鵝毛大雪潮水般湧向白氏故里,三日之中,竟搭起了二十餘里的蘆席長棚,從白起靈堂直到五丈原墓地。郿縣令飛報秦王的書簡說,郿縣八鄉十萬庶民,悉數聚攏白里之外,外加關中老秦人,原野之上人海茫茫麻衣塞路,其勢洶洶,不可理喻!秦昭王與范雎商議一番,便派出國中十三位世族元老做秦王特使,趕赴郿縣「以王侯禮儀」為白起送葬;並當即下令各郡縣:凡有為白起送葬者,不許阻攔!如此一番大折騰,白起葬禮風潮才伴著茫茫大雪漸漸終止。開春之後的清明前後,整個關中竟都在憑弔白起,幾乎縣縣都立了白祠,從杜郵西去,一路每隔三五里便有白起廟或白起祠堂,香火繚繞,貢品如山,竟是任何一代秦王的葬禮都要聲勢浩大且連綿持久。

  僅僅如此還則罷了,偏是老秦人罵聲不絕,且不罵別個,一罵鄭安平狗賊降趙,坑我子弟,抹黑秦人!二罵長平班師是受賄攛掇,冤我上將,毀我長城!罵聲瀰漫朝野,直將范雎聽得心驚肉跳。秦昭王畢竟明白,恐傷及范雎聲譽,立即頒布了一道詔書:有敢言鄭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

  雖然罵聲漸漸平息,事端卻接踵而來。

  剛到秋收,掌管農事的大田令便急報秦王:南郡賦稅少得八縣,大是蹊蹺,請派特使嚴查。這南郡是白起當年水陸並進血戰一年,才奪來的楚國豐饒之地,計有二十三縣,目下已經成為與蜀中、關中兩地同等的豐厚稅源,八縣驟然不知去向且不為國府所知,豈非咄咄怪事?秦昭王大怒,立即下令廷尉府徹查嚴辦!三個月查下來真相大白,竟是王稽在七年前,也就是上黨對峙之初,受命為特使與楚國修好,接受了楚國的重金美女賄賂,竟擅自將八縣之地割給了楚國。雖然王稽竭力申辯,說當年不割八縣秦國便不能從南郡回,也便無法對峙趙軍,自己也是為邦國計,收受重金美女不過是弱楚之策而已,非為一己之利也。誰知不說猶可,王稽申辯之下,秦昭王竟是怒不可遏:「裡通外國,尚有說辭,無恥之尤!」立下詔令:王稽絞首,三族連坐。

  王稽事敗伏法,范雎頓時坐立不安了。秦法有定則:官員大罪,舉薦者連坐。這王稽與鄭安平,恰恰便是自己竭力舉薦的兩個恩人,如今先後出事,自己如何脫得罪責?事後細想起來,范雎也覺大是汗顏。分明是自己對這兩個人所知甚少,卻憑著恩仇之心一力舉薦,這算得良臣風範麼?若非對自己有恩,自己能看得這兩人入眼麼?王稽在秦王身邊做謁者二十餘年,可謂心腹了。可秦王卻硬是沒有大用王稽,能說不是秦王看準了王稽之致命缺失?你范雎與王稽相交不過年餘,如何便一身力薦?你將王稽看作知己至交,王稽使楚歸來如何卻對你不透一絲風聲?非但當時不透,而是七八年都瞞得你嚴嚴實實。

  人心若此,誠可畏也。

  再說這鄭安平也是匪夷所思!當初一介落魄市井子弟,卻敢於冒險救自己於虎口之下,誰能說他沒有膽色?流浪入秦尋覓自己,又捨身與刺客搏殺再救自己,誰能說他不是俠義勇士?縱是在做了秦國五大夫爵的將軍之後,也還在與趙國對峙中立下了不小功勞,單是那攪得趙國君臣七葷八素的漫天謠言,便是尋常人做不來的。可偏偏在真正要建功立業的關口上,他竟拋下兩萬多鐵騎投降了趙國!趙國給他高官麼?沒有!趙國一個都尉將軍如何比得秦國五大夫高爵?那蒙驁王陵都是百戰大將了,也才是五大夫爵位啊。他能從趙國得到的一切,加起來也沒有在秦國的三成,他圖謀什麼呢?怕死麼?降了趙國也是一死,而且投降不過三個月,趙國便將他斬首軍前示眾了。怕打麼?他本來就是武士出身,皮粗肉厚膽子大,一副赳赳武夫的模樣,竟承受不得些許皮肉之苦?

  人心若此,鬼神莫測也。

  書房燈燭徹夜通明。天亮時分,丞相府長史將一卷上書飛馬呈送到了章台宮。

  整整一個夏天,秦昭王都在章台,眼見將入九月,還是沒有回鹹陽。白起死後,秦昭王便莫名其妙地對鹹陽宮膩煩起來,遠遠看見那巍峨高峻的宮殿樓台,便隱隱有些頭疼。章台卻是清淨,大臣們也不可能說來便來,整日除了批閱長史與丞相府分頭送來的二十來斤公文,便是在山水間盡情徜徉,靜下心來細細咀嚼那種青澀滋味兒。

  這日清晨陽光和煦,秦昭王正要到南山園囿獵兔,卻見丞相府傳車轔轔駛進了宮門。按宮中法度,除非緊急密件,長史傳車與丞相都是午後才能進入章台的。此時傳車前來,顯然便是范雎有急務了。秦昭王心下一緊,便拿著弓箭站在廊下不動了。

  「稟報秦王:丞相上書。」一名年輕文吏手中捧著一卷密封的竹簡。

  隨行內侍剛剛開封,秦昭王接過竹簡便大步去了書房。這幾年大事紛紜,他真怕在這裡失態。掩上書房,打開竹簡,剛瞥得一眼,《辭官書》三個大字便飛入了眼簾,及至看完,秦昭王竟是茫然了。

  范雎的辭色很是懇切,痛責王稽與鄭安平志節大墮,所犯罪行為人不齒,自己舉薦失察,便當領罪辭官以謝國人。若當真依照秦法處置,舉薦此等兩個奸惡之徒,舉薦人連坐之罪何至辭官隱退?然則范雎畢竟是范雎,入秦唯王是忠,剪除四貴權臣,力挺秦王親政,而後又出遠交近攻之長策,一舉確立抗衡趙國之方略,進軍上黨決戰長平,若沒有范雎的縝密謀劃與邦交斡旋,白起大軍之勝負也當真難料也。說到底,對於秦昭王而言,范雎的重要遠遠大於白起。秦昭王可以沒有白起,但是不能沒有范雎。白起認事不認人,不管是宣太后還是魏冉,抑或秦王,白起都認,又都不認。根本之點,便在於白起唯謀國是從,只論事理,不論人謀。閼與之戰前,白起不從太后魏冉。滅趙大計,白起屢次抗命秦昭王。縱然最後都是對了,可總教人不敢倚重。白起是國家干城,卻不是君王可以隨心所欲的利器。范雎則不然,既有長策大謀,又有認人之長,絕不會白起那般老牛死頂。一開始,秦昭王便認準了范雎的這個長處,將范雎看成了對抗白起等一班秦國元老的自己人,一舉將范雎封侯,爵位高於白起,又不遺餘力地以秦國威勢滿足范雎的恩仇之心,要將這個才具名士變成自己真正的腹心肱骨。惟其如此,秦昭王不怕范雎有過失,只要這種過失不是背叛秦王自己。秦昭王嚴令王稽鄭安平之罪不得涉及范雎,甚或在元老大臣彈劾范雎的長平班師有「受人遊說」之罪時,也斷然擋了回去。說到底,秦昭王從來沒有想到過罷黜范雎,可范雎為何卻要辭官呢?

  「來人,立即宣召應侯。」

  暮色時分,范雎軺車進了章台。秦昭王在書房設了小宴與范雎聚飲,燈燭之下,不僅便是感慨萬千:「范叔啊,你說這一國之本,卻在何處了?」

  「在君。」范雎的回答毫不猶豫。

  「君之將老,根本何在?」

  「在儲君。」

  秦昭王哈哈大笑:「果然范叔也!在在中的!」突然壓低聲音便是一臉正色,「今日請范叔來章台,便是要定下大計,立何人為儲君?」

  「老臣不明我王之意。」范雎卻是笑了,「我王四十一年便立了太子,四十二年重立太子,至今已經十年,何有再立儲君之說?」

  「范叔有所不知也!」秦昭王長歎一聲,「當年第一個太子嬴棟,乃本王長子,算得文武兼通,不意卻在出使魏國時發寒熱病死了,委實教人傷痛也。次年重立的太子,乃本王次子嬴柱。可這嬴柱,當真一言難盡也!非但才具平平,且又羸弱多病,更有一樣教人放心不下,便是夫人當家。范叔啊,嬴柱果真為君,無才多病,再加一個王后干政,你說還有秦國麼?本王已經六旬有七,朝夕將去,如此儲君,卻是如何安心也?」說話之間,秦昭王竟是情不自禁地唏噓了。

  范雎默然了。秦王能將如此重大密事和盤托出,卻隻字不提他上書請辭之事,足見秦王根本沒有罪他之心。即便是一個尋常老人,身後難以為繼也是令人傷痛的,況乎一國之君?然則此等事又實在是太過重大,往往是涉密越深越是大險,秦王只是訴說而無定策,如何能輕易出謀?思忖間便道:「我王深謀遠慮,對儲君之事必有所慮,老臣自當以我王之決斷謀劃行事。」

  「范叔,」秦昭王灰白的長眉驟然揚起,一雙老眼竟是目光炯炯,「要說本王之斷,便是由你來查勘十一位王子,選一立儲,而後你便兼領太傅教導太子!你小得本王十三歲,尚可輔佐新君定國!」

  「秦王!」范雎聽得唏噓不已,撲拜在地便是一聲哽咽,「我王信得老臣,老臣卻是愧不敢當也!」

  「豈有此理!」秦昭王佯怒一聲便笑了,「本王留下遺詔:新君定國之後,許你辭官如何?」

  范雎實在是不能再執意提辭官之事了,只有唯唯領命去了。

  從此,范雎便開始了與王子們的頻繁來往。待到來年秋天,范雎已經對秦昭王的十一個王子有了大體的評判。這日午後,范雎便進了鹹陽宮禁苑,在湖邊見到了兀自在草地上鋪一張草蓆曬暖和的秦昭王,疲憊慈和之象,全然便是一個山間老叟。見范雎來到,秦昭王便笑呵呵坐起,吩咐老內侍準備小船下池。片刻之間,一隻四槳小舟輕盈地靠上了池邊碼頭,范雎便隨著秦昭王上船了。說是小船,船艙卻甚是寬闊敞亮,除了船頭船尾的兩名武士,艙中便只有那個忠實的老內侍。進得船艙坐定,小舟便悠然漂進了湖中。

  「范叔,這小舟最是萬無一失,你便說了。」

  「啟稟我王。」范雎斟酌著字眼緩緩道,「一年多來,老臣對諸位王子多方查勘考校,大體有定。老臣以為:目下不宜動儲君之位,仍當觀之三五年,方可有定。」

  秦昭王眉頭頓時一跳:「范叔啊,這便是『大體有定』?」

  「我王容老臣一言。」范雎肅然拱手,「安國君嬴柱為太子,雖非我王大才神明,卻也絕非低劣無能。其妻華陽夫人原本楚女,卻是沒有生育,人言當家者,全然家事也。太子年近四旬,些許小病原是尋常,卻也不是常臥病榻之輩。此三者,不當大礙也。其餘十位王子,論體魄倒是多有強健者,論才具品格,卻似皆在安國君之下。更有根本處,諸王子之子共百三十二人,卻無一出類拔萃者。相比之下,安國君二十三子十三女,卻有三五人尚算正器之才。老臣思忖:子輩皆平,便當看後,安國君後代有風雲之象,似不宜輕廢。臣言觀之三五年,原是多方考察,為安國君妥當立嫡之意。若得如此,大秦穩妥也。此老臣之心,當與不當,我王定奪也。」

  「噫——」秦昭王恍然訝然,老眼便是一亮,「有理也!子平看後。本王如何便沒有想到此處?范叔好謀劃,一席話定我十年之憂也!」

  范雎連忙起身深深一躬:「我王如此褒獎,老臣何敢當之?」

  秦昭王悠然一笑:「范叔呵,甚時學得如此老儒氣象了?當年之范叔何等灑脫快意,視王侯若糞土,看禮儀做敝履,何有今日老暮之氣也!」

  范雎心中驟然便是一沉,惶恐笑道:「老臣當年狂躁桀驁,對我王不敬,老臣想來便是汗顏不已,何敢當灑脫快意四字?」

  「哪裡話來?」秦昭王哈哈大笑,「擰了擰了,不消說得了。」大袖一擺,「上酒,今日與范叔痛飲一番!」

  一時酒菜搬來,卻是老秦鳳酒肥羊燉。秦昭王顯然是了卻了一樁多年的心事,輕鬆之情溢於言表,頻頻與范雎對爵大飲,及至明月初升,君臣兩人竟都是一臉紅潮。范雎酒量原是極大,臉潮之後更是善飲,卻只是得在放浪無拘行跡之時。今日面對老來性情無常的秦昭王,范雎卻是心存戒懼節制為上,秦昭王說飲便飲,秦昭王不飲,自己絕不自飲。

  飲著飲著,月亮便在藍得透亮的夜空飄悠到了中天。秦昭王舉爵望月,竟是一陣大笑又一陣唏噓,兀自走到船頭對著天中明月便是一聲呼喊:「白起,你若在月宮,嫦娥便是你妻!此乃本王最大賞賜也!」喊罷又將酒爵一翻,一爵酒便汩汩銀線般落入湖面,口中卻是兀自喃喃:「來,今日你我君臣再飲一爵,再飲一爵——」在船頭秋風中佇立良久,秦昭王似乎清醒了過來,便是一聲長歎:「內無良將,外多敵國,本王何其多憂也!」

  蒼老的聲音在湖面隨鳳飄蕩,范雎竟是無言以對了。

  回到丞相府已經是四更天了,家老卻還守在書房外等候。范雎一進書房,跟進來的家老便恭敬地呈上了一支密封銅管:「此件是一個叫做唐舉的先生送來的。」

  「唐舉?」范雎大是驚訝,「他來鹹陽了麼?在何處下榻?」

  「唐舉先生在燕國遊歷,此信乃商旅義士帶回。」

  再不說話,范雎立即打開銅管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便見寥寥兩行,卻是意味深長:

  范叔如晤:聞兄境遇有不可言說之妙,特告於兄:燕山蔡澤將下鹹陽,兄當妥為權衡,毋失時機也。慎之慎之。

  驟然之間,范雎哈哈大笑:「知我者,唐舉也!」

  (第三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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