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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御井烹香 -【妃常難搞】《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3:57 PM     標題: 御井烹香 -【妃常難搞】《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22 02:14 AM 編輯

【書名】:妃常難搞

【作者】:御井烹香

【內容簡介】:

    前生不善,今生知縣;

    前生作惡,今生附廓;

    惡貫滿盈,附廓省城。

    我姑姑給這句話改了個說法:

    前生不善,今生宮女;

    前生作惡,今生宮妃,惡貫滿盈者,當屬太子妃。

    我一直覺得這句話形容我挺合適,

    想我前生,必定惡貫滿盈,今生才入主東宮,當起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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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3:58 PM

  1、工作心得

  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今生附廓;惡貫滿盈,附廓省城。

  我姑姑給這句話改了個說法:前生不善,今生宮女;前生作惡,今生宮妃,惡貫滿盈者,當屬太子妃。

  我一直覺得這句話形容我挺合適,想我前生,必定惡貫滿盈,今生才入主東宮,當起太子妃。

  這份工,苦哇!

  【第一苦:上工早】

  「娘娘,娘娘。」自鳴鐘才敲四下,就有人來推我的肩頭,「是時辰起身了。」

  上一剎那還徜徉於美夢中,這一刻已經本能睜眼起身,睡意通通飛走,「今日沒有睡遲吧?」

  身為太子妃,每日服侍太子早朝,給舅姑請安,乃是最重要的差使。

  婢女小白蓮面色焦慮,「倒是沒有睡遲,但太子爺……太子爺已經起身了。」

  【第二苦:上峰難伺候】

  我忙翻身下床,一邊憑人侍候著我潔面洗漱,一邊伸展雙手讓侍女們為我換下睡衫,披掛上鸞鳳和鳴襖、山河地理裙。小白蓮帶了五六個侍女分工合作為我梳頭,扯得我頭皮疼痛眼淚汪汪,最後一點睡意不翼而飛。

  「太子爺換了衣裳沒有?」一邊換衣服一邊急急問,就怕在我上差之前,上司等不及我,先一步出發。

  專事傳遞消息的小迎春來回奔走,一會兒一個新說法,「太子爺穿外衫了,太子爺梳頭了,太子爺加冠了,太子爺穿鞋了……」太子爺像是珍禽異獸,打個呵欠都值得回來通報。

  急得梳頭宮女手上力氣更大,我的頭皮更疼,終於在「太子爺起身了」這句話傳來時,我已梳洗完畢,整裝起身,擺出太子妃的架勢,款款出了內堂。

  太子爺他,已經裝束停當,負手在堂中等我。

  他容貌清貴氣質端凝,舉手投足處,自有皇家威嚴,俊顏雖白皙,卻凜然。見我姍姍來遲,太子爺一揚眉,似有不耐,不言而喻。

  「給太子請安。」雖不用三跪九叩,但也需深深斂衽,低眉斂目,不露絲毫煙火氣息。「太子爺萬福萬壽,今日——起得又早了些。」

  儘管再三忍耐,仍有一絲牙癢癢暗藏其間。

  太子爺按理該寅時中起身,寅時三刻用完早飯,出門給皇上、皇貴妃請安,我身為太子妃,一向也在寅時中起身服侍太子爺用早飯,說上工時辰,比他還早了一刻鐘。

  可東宮性子善變,有時我苦等半個時辰還不見他起身出內堂,有時又提早出門,惹得我匆忙狼狽。

  只看這上工的時辰,就曉得我的頂頭上峰有多難伺候。

  太子爺淡笑著擺了擺手,「昨兒下了一夜的雨,倒是走了覺,一晚上沒睡好,早些起身梳洗,反而神清氣爽。愛妃說是不是呀?」

  我咬牙,柔順應,「是,太子爺您說什麼,就是什麼。」

  於是起身跟在太子爺身後,進了膳堂。

  【第三苦:居室狹小似蟻巢】

  服侍太子爺用過早飯,我與他並肩出了東宮,迎面差點碰著抬水進屋的宮女,我今兒起得太早,要不是太子爺眼疾手快一把把我拉開,險些就要被宮女們絆倒。

  放眼東宮,前後六間配殿,人口進進出出,好似螞蟻般挨挨擠擠,不由就歎了口氣。

  我與太子駐蹕正殿,配殿裡尚有七八名采女宮娥,侍候宮女各十數、太監數十……都在這小小的東宮內居住,怎一個擠字了得?

  再一看宮外,這一口氣歎得更長。

  浩浩金磚地、渺渺九龍階,這麼大一個廣場,就是露宿,也能住上百個人,就這麼空著,怎一個可惜得了。

  太子爺體貼,「愛妃,今日天氣晴好,我們安步當車,散一散心如何?」

  且不說今日天氣陰霾悶熱,只說我渾身上下,光是襖裙就有個四五斤,頭頂還有四五斤的珠玉,不要說安步當車,就連多走幾步,我都恨不得把頭就近擱在誰的肩膀上,好緩一緩脖子的酸疼。

  我抽動嘴角,「是,太子爺您說什麼,就是什麼。」

  【第四苦:上峰的上峰……更不好伺候】

  安步當車,走了一刻鐘有餘,我與太子進了瑞慶宮。

  重簾深垂、獸腦吐香,瑞慶宮裡裡外外一片幽靜——皇上他老人家,又、睡、過、頭。

  我和太子只好眼觀鼻、鼻觀心,在瑞慶宮外殿枯坐。

  皇上龍體強健,大有武帝遺風,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無婦人,床笫征伐之餘,亦不免有力不從心之歎,晏起是常有的事。

  我和太子爺只好並肩枯坐,等候皇上起身,履行過子媳的問安之禮,再到重芳宮給皇貴妃請安。

  昨晚雨下了一夜,我也沒有睡好,久坐枯燥,頭又沉重,不免一點一點,打起了瞌睡。

  太子爺看到我的頭一點,就推我一下,我一睡著就被驚醒,很不舒服。

  有個這樣不好伺候的上峰,真乃人生不幸。

  苦等半個時辰,皇上終於捨得起身召見,我與太子連忙進了內殿。

  身穿明黃便袍,眉宇間略帶蒼白的皇上在東暖閣上半倚著用茶,見到太子和我,不過撩撩眼皮。

  「兒臣臣妾見過皇上,皇上萬福萬壽,平安康健。」

  太子和我卻不敢怠慢,一絲不苟地行過三跪九叩的大禮,才垂首等皇帝的一句平身。

  這句平身左等右等都等不到。

  垂頭跪在金磚地上,讓我一頭的珠玉更沉重得很,墜得頭皮好疼。

  皇上半天才開口訓斥太子,「無知的孽障!」

  太子爺不說話。

  我也不說話,盯著眼前明晃晃的金磚,聽皇上發威。

  「想那大學士吳先生,是何等德高望重,連你父皇我,都格外看重三分,也是你一個黃口小兒,可以肆意折辱的?」

  如果說太子爺難伺候,那皇上就比太子爺更難伺候,年紀越大,越是陰晴不定,連一點小事,都要借題發揮,鬧得沸沸揚揚。

  「居然嘲笑吳先生『胖胖的,長得和貓一樣』……教你讀了十多年書,連笑話人都不會!吳先生哪裡像貓,分明就像一隻豬!」

  皇上越說越生氣,說到後來,簡直是在拍著桌子怒吼。

  場面忽然就冷下來。

  我不禁晃了晃頭,抬頭望著皇上,給了他略帶同情的一瞥。

  皇上年紀大了,嘴上就有些把不嚴,老是一邊訓太子,一邊失言。

  皇上自己也有些尷尬,別開臉不看我們。

  太子衝我做了個手勢,我們兩夫妻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第五苦:不討上峰的喜歡】

  從瑞慶宮出來,太子與我安步當車,去了重芳宮。

  瑞慶宮與重芳宮分居東西六宮,各執牛耳,成對鼎之勢,中間隔了長長的御街甬道,走得我腳酸脖子酸,渾身上下都酸。

  「太子爺。」只得求懇,「臣妾……臣妾走得好累了。」

  太子爺可能剛才被罵,心情還不大好,淡眉淡眼,「馬上就到了。」

  我只好吞下傳喚御輦的求懇。

  唉,上峰不好伺候,受氣的上峰,更不好伺候。

  走了幾步,我又忍不住問,「太子爺怎麼會說吳先生……」

  吳先生是當朝最有威望的大學士,雖然的確肥肥胖胖,好像一隻可人的老貓,但太子爺怎麼也不該把這話說出口不是。

  再說,『胖胖的,長得和貓一樣』,這話多不尊重啊?哪裡是最尊重的太子爺會掛在嘴邊的話。

  太子爺的嘴角就耷拉了下來,好像有人在上頭掛了兩斤豬肉。

  「愛妃怎麼會以為小王會說這種話。」他淡淡地回我。

  太子爺今天穿了一身黑,玄色的烏木冠、暗繡金雷紋的袍袖擺啊擺的,不知是否擺出了錯覺,我看著他的臉色,也像是黑的。

  若我是個省事的太子妃,此時此刻,必定住嘴不言。

  若我是個玲瓏的太子妃,此時此刻,必定轉換話題,提些太子爺高興的事,把氣氛暖熱。

  可惜我前生惡貫滿盈,今生就算有幸成就太子妃,也是個相當不討人喜歡的太子妃。

  「太子爺的心思,臣妾哪裡揣測得來。」我猜測,「說不準,太子爺真覺得吳先生是只老貓,一時失言,就衝口而出,好像剛才的皇上……」

  太子爺加快了腳步,我趕忙碎步跟上,頭頂的玉步搖搖得歡,「也沒準是玩笑時逗一逗吳先生——噯,這太子爺的心思,我哪裡猜得到!」

  太子抽了抽嘴角,又把腳步加快了幾分。

  噢,對了,竟忘了自陳:太子爺並不喜我這太子妃,雖說我是名門之後,自小出入宮闈,更是故去孝嘉皇后的親侄女,但自小太子就不喜我的性子,成婚一年來,對我冷淡逾恆,夫妻之間往往相對無言,乃是世間數一數二的怨、偶。

  【第六苦:上峰的半個上峰,也不怎麼好伺候】

  進了重芳宮,皇貴妃已經打扮停當,對我們綻開一臉的笑。

  「辛苦太子、太子妃,日日裡奔波勞累,給我請安。」

  皇貴妃是皇上潛邸時的太子嬪,皇上即位後即加恩封為皇貴妃,掌印掌寶、出入起居、一應供應,與皇后平級。

  自從孝嘉皇后身故,皇貴妃執掌六宮已有多年,偏偏多年無子,僅於九年前得皇十子福王,皇上愛逾珍寶,養育於深宮之中,雖年已九歲,但仍與皇貴妃同住,與太子一同唸書。

  這是寵妃中的寵妃,自從入宮以來,二十多年,恩寵不衰,美人兒流水般來了又去,唯有皇貴妃長青不倒。

  對這麼長青不倒的寵妃,我一直心懷敬意。

  太子和我雙雙跪下,給皇貴妃請安。

  太子才跪了半邊,皇貴妃就親手把他扶起來,「聽說昨天福王拿吳大學士取笑,是太子出面緩頰,真是多謝太子照拂福王,你弟弟不懂事……」

  就把我晾在一邊,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又忘了交代:皇貴妃雖然溫柔嫻淑堪為國母,但卻獨獨並不喜歡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成親一年以來,明裡暗裡,她給了我不少難堪,若我是個省事的太子妃,早已以淚洗面,自省己身……

  只可惜我前世惡貫滿盈,今世臉皮也很厚,看太子起身,我也就沒有下拜,而是起身坐到了太子身邊。

  皇貴妃看著我的表情,好像在看一個剛脫光了衣服,在大庭廣眾面前裸奔的乞丐。

  我低頭用茶,安之若素。

  【第七苦:爬床小白花數不勝數,防不勝防】

  給皇貴妃請完安,太子帶著我回東宮。

  皇上春秋正盛,朝政繁忙,太子爺反而清閒得很,二十歲的人了,還是天天在御書房讀書。

  往常從兩宮請安回來,太子爺稍事休息,就要前往御書房接受鞭策,今日卻換了外袍,拿了書在正殿坐了下來,並沒有出門的意思。

  「太子爺今日不用上學?」我很吃驚,不免問。

  「吳大學士告病,今日該他上課,於是放假一天。」太子爺的目光膠著在書本上,翻一頁,又翻一頁。

  我應了一聲,只好在太子爺身邊坐下來。

  兩邊寢殿都有人打掃。今天太子爺起身得早,出門得早,回來得也早,寢殿都沒有掃完,我們夫妻無處可去,只好坐在正殿裡,太子爺看書,我等待。

  等了沒多久,宮娥采女們出動了。

  第一個現身的是姜良娣。

  「臣妾見過殿下、娘娘。」

  姜良娣乃是江南才女,生得又美又玲瓏,一雙大眼睛好似會說話,看著太子的時候,眼睛裡好像能伸出一隻手來,勾住太子的脖領子。

  給我夫婦請過安,她就站起身來,欲語還休地望著太子,大眼睛眨來眨去,像是要眨出一首歌。

  太子卻很專心地看書,翻一頁,再翻一頁,又翻一頁,還翻一頁。

  我看得很樂,一時失察,竟忍不住笑出聲來。

  說來姜良娣也是倒霉,太子爺宮裡的美女,也有那麼五六個,個個都有一身的本事與抱負,有皇貴妃牽線搭橋塞過來的,有皇上看得順眼賞下來的,有我向娘家要進來的,有地方大員進獻上來的,偏偏就只有姜良娣,是選秀選出來的,家裡是尋常農戶,在朝中一點根基都沒有。

  也只好憑著這雙會說話的眼睛,在太子身上做功夫了。

  太子呢,又是個會喘氣的死人,身若槁木心似死灰,在女色上只有冷感兩個字可言。姜良娣的那雙眼就算再水靈,他看來也如死魚眼珠子一樣,有時候搭理姜良娣,好像不是因為她可愛,倒像是因為她可憐。

  我這一笑倒壞了。

  姜良娣面皮薄,頓時就鬧了個大紅臉,囁嚅著看向地面,活像上頭有金子。

  太子也衝我挑眉毛。

  你別說,太子挑起眉毛來,那還真相當的好看,他這人雖然寡寡淡淡,但也有幾分寡淡的風韻,眼角眉梢帶的那股凌厲,在我看是冷漠,說不定姜良娣看來,就是風流。

  「今晚是姜良娣侍寢的日子?」我連忙彌補。

  我前生雖然惡貫滿盈,但卻肯定還是做過好事的,今生這個太子妃,雖然有以上七大苦相伴,但唯獨有一點,令我很是滿意。

  【第一樂:看戲看得很樂】

  太子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太子,我們自小相識,從小看不順眼,勉強結為夫妻,不過怨偶。

  也正是因為我不喜歡太子,才能賢惠大度,為他廣納天下美人——要不是東宮實在太擠,我還真想再納個十多二十個美人進來,戲才唱的精彩。

  哎喲,別這樣看我,我知道,太子妃當光風霽月,統領東宮,為太子爺採選良人開枝散葉……

  不過我姑姑還說了,她說,「蘇世暖,你就是個泥地裡爬出來的小無賴,看誰不順眼就是一掌,打得不痛也要蹭他一臉泥,蘇家怎麼就養出了你這樣沒良心沒臉皮的孩子!」

  這是真事,第一次見太子,我才五歲,雙手捏了泥拍他臉上,不痛,卻拍了太子一臉的泥。

  打小我就這麼沒臉沒皮,長大了我還能稍停?

  姜良娣眼睛一亮,「今兒……是馬姐姐侍寢的日子呢!」

  我掩唇一笑,「哦?」

  新婦進門,頭一年要忍氣吞聲,這道理,我還是知道的。

  我和太子去年三月成婚,截止如今,已有一年兩個月餘。戲已看了不少,皇上領銜主演,皇貴妃傾情出演,後宮眾美人眾太監,都是跑龍套的。

  看得我很樂,也折騰得我很累。

  如今嘛。

  是時候讓這場戲演得更精彩一點了。



  2、東宮要領

  我這東宮,麻雀雖小,卻是五臟俱全。

  除了我這太子妃擔正女主角,與太子分居正殿左右兩側之外,東西偏殿,後院開闢出的小花園裡,共住了五個美人,同本宮一起湊了個吉祥六寶。

  說來也有意思,太子和我,也曾度過只有我們二人的日子,剛成婚的三個月,東宮空空蕩蕩,只有我對著他,他對著我。

  那段時間我們都瘦了,我尚未習慣新婦身份,只要看著太子,就愁眉苦臉吃不下飯,太子恐怕亦是很難對著我加餐。

  成親三月後,太子代天巡守去了南方,第一個美人鄭寶林進門了,皇上親口賞賜下來的功臣之後,鄭寶林的出身雖不如我,卻也決不會比我差多少。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皇貴妃很快賞了李淑媛進門,外頭的穆閣老不肯示弱,又送了馬才人進宮。這三個美人兒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成日裡拈酸吃醋,不是你嫌我多吃一口飯,就是我嫌她多摘了一朵花,鬧得我日夜不得安寧。

  一惱火,從家裡把我最寵愛的小侍女柳葉兒要了進來,抬舉為昭訓,不到三個月,三個美人兒服服帖帖,在柳昭訓手下稱了臣。給了我一段難得的安寧日子。

  四個月前,太子終於回了宮,卻又帶進了姜良娣——這是江南地方選秀選出的美人兒,在當地素有才名,皇上想起太子在江南差事辦得辛苦,一高興,就把姜良娣賞給了他。

  後宮裡一下就有了五個美人,如何安排侍寢,也是惱人的事。好在太子凡事都講規矩,我這太子妃,也就跟著講規矩:後宮五位美人雨露均分,一人兩天,太子妃有特權,一月三天份額,剛好湊足半月。太子隔天寵幸一個也好,前半個月奮力耕耘後半個月在東殿睡大覺也好,隨他安排,只是這每人應得的福利,是只能多不能少。

  這規矩一出,東宮頓時為一股祥和之氣籠罩,五個美人,誰見了我都是眉花眼笑,話裡話外,都誇我是第一等賢惠的太子妃——或者柳葉兒例外,不論什麼時候見了我,柳葉兒都是瞇著一臉的大褶子,笑得好像個包子。

  這丫頭從小就長得福相,臉兒像包子,身子也像個圓圓的小包子,她去參見皇上的時候,皇上倒是沒有說什麼,不過御膳房當天就加做了好幾籠包子,分賜後宮眾妃。

  我公公有時候也很有幽默感。

  只是太子雖然講規矩,卻最受不了我跟著他講規矩,每次我講規矩,他都必定要氣得嘴歪眼斜,恨不得撲上來咬我一口。這一次好像也不例外,他氣脹了一張俊臉,拎著我的臉頰晃,「你把柳昭訓弄進宮,我姑且先不說你什麼,可就她長那個樣子,你、你、你還……」

  太子很少被氣得連尊稱都忘了,你你我我起來。我心情大好,笑,「太子爺這就不知道了,面目圓潤,乃是福相,生兒育女,特別相宜。您身為國之儲君、龍章鳳彩,按理應當不好女色,只為傳宗接代行那周公之禮。柳昭訓珠圓玉潤高潔賢淑,實乃國之良配……」

  在宮裡生活久了,我覺得我說話都特有文采,反正什麼話拿四個字串著說,就顯得很莊重、很深思熟慮,也很能把太子逼瘋。

  「夠了!」太子怒喝,一邊獰笑一邊解盤龍扣,「本王今日就先拿你開刀,上床!」

  我待要說不,又假了些:好說也做了幾個月夫妻,敦倫之禮又不是全不熟悉。可要說好,又好像太輕浮,所以我就不說好,也不說不,只是默默地幫著太子褪掉了明黃外衫。

  事後,太子起身拿過茶,一邊啜一邊哼,「以後柳昭訓的兩日,就歸到你那裡——蘇世暖,要是你敢說一句不,我就廢了你這張嘴!」

  我可不信太子有能耐廢了我的嘴。

  「殿下這是以貌取人,柳昭訓賢良淑德溫文爾雅,並不比別的美人兒更差……啊啊啊啊啊太子爺你幹什麼——」

  結果我的唇上就帶了一圈牙印,腫得兩三天不能見人,從此後柳昭訓的兩日侍寢,也歸到了我名下。

  太子為了報復我,還特地從太醫令那裡調了我的檔來,把我的侍寢日子,排到了兩次小日子中間的五天。可見得此人用心十分險惡,並不想讓我早日懷上皇家子嗣。

  皇貴妃知道這事,當天樂得多吃了兩碗飯,連著幾天見我,臉上都笑得很歡。

  我回頭就把李淑媛侍寢的兩日排到我後頭,太子爺連著征伐五天,就是鐵打的也該休息休息,所以李淑媛直到現在,見了我臉上都像是掛了兩斤豬肉,這嘴角,是怎麼都揚不上來的。

  太遺憾了,其實我非但不討厭李淑媛,甚至還有點喜歡她。

  好吧,雖然我不喜歡李淑媛,但我也不怎麼討厭她。

  像李淑媛這種七情上面的潑辣小姑娘,我蘇世暖是見得多了,想當年沒進宮之前,哼哼,我拳打王府腳踢公侯,全京城誰不知道蘇家小女兒飛揚跋扈,成日裡打馬冶遊——噯呀,年少輕狂,年少輕狂!

  當時跟著哥哥四處遊玩的時候,少不得與幾個行事大膽飛揚跋扈的千金小姐對上,倒不是我自誇,還沒有誰能消受得了我的手段。畢竟千金小姐,很少有我的隨機應變……或者用我姑姑的話說,「誰有你這麼無賴啊!」

  李淑媛呢,出身雖然也高,但一看就是深宅大院長出來的小姑娘,行事最重臉面,壓她,我只需要一點心思。

  鄭寶林的性子又孤高得很,雖然出身最高,但成日傷春悲秋,吹一點風就能感上半個月的風寒,自從入宮到現在,每逢侍寢的日子,必定告病。太子看她就像是看一個玻璃人,好像碰一碰就會碎。

  唯獨馬才人……

  哼!

  我掩袖一笑,就把球拋到了太子身上。

  「這侍寢的日子都是定好的,姜良娣想串個日子,也不是不行,就看太子爺的意思了。」

  太子爺放下手中書卷,名貴的蝴蝶裝被壓出了一道痕,他抬起一邊眉毛,陰惻惻地看著我。

  「愛妃賢惠。」

  我早說過,我又不識時務,也不玲瓏剔透,所以太子爺的不悅,我就當沒看到。

  「謝太子爺誇獎!」

  我的寢殿已經打掃完畢,我拎起裙角,起身告退。「太子爺安心看書,妾身就先告退了。」

  才走一步,我的步子就邁不出去了。

  姜良娣本來正含情脈脈地看著太子,忽然見我不動,她的目光,也跟著我往下溜。

  我們兩人的眼神,就一起匯聚到了山河地理裙下。

  一隻繡滿銀線雲紋的黑頂雲靴,穩穩地踩在金線繡作輝煌燦爛的裙角之上。

  我們又不約而同,抬眼去看太子爺。

  太子爺拿起書本,看得入神,修長的手指慢慢地敲著小几,唇角含笑,像是完全沉浸在書中。

  「太子,您踩著娘娘的裙擺了。」姜良娣好心提醒太子。

  姜良娣啊姜良娣。

  我在心底搖頭歎息。

  今晚侍寢的事,又黃了不是?

  太子爺輕咳一聲,挪開眼神望向地面,做恍然大悟狀。

  「本王無心,耽擱愛妃腳步。」他向我致歉。

  我只好笑,「太子爺說哪裡話……」

  然後我們三個人的目光都匯聚到太子爺的腳上。

  這隻腳一點動彈的意思都沒有。

  姜良娣再呆也知道自己闖禍了,頓時煞白了臉,「臣妾忽然有些不適……」就匆匆地跑走了。

  太子這才收回雲靴,又拿起書卷,邀我,「愛妃不再坐一會兒?」

  我很想婉拒,但山河地理裙——它也是很貴的,以我太子妃之尊,一年四季也就是按季有兩條更換,洗濯就相當費事。

  唉,上峰真是不好伺候。

  我只好委委屈屈地坐到太子身邊,沖太子齜牙笑,「既然太子爺誠心相留,那妾身就再坐一會。」

  太子也衝我亮出一口白牙。「愛妃體貼。」

  沒多久,馬才人到了。

  想必是聽說姜良娣有搶她侍寢的意思,馬才人是匆忙過來的。

  多匆忙呢?匆忙到她只在貼肉穿著的蔥綠小坎肩外頭,加了一條金線繡的披帛,雖說看著嚴實,但這一路走進來,酥胸彈跳間的風情,卻是披帛擋不住的。她雖然長得不算好看,但誰都不得不承認,這女人看著……好可口。

  我眼一瞇,有了些磨牙的衝動,卻還不急著發作,先看太子爺。

  太子爺的眼神還膠著在那本書上,只是翻書的動作,卻慢了下來。

  哼,男人!

  說也奇怪,論美貌,馬才人是拍馬都趕不上姜良娣,論孤高,更是難及鄭寶林萬一,論鬧騰——鬧騰這兩個字,根本是為李淑媛發明的。東宮四美裡,就屬馬才人對我最恭敬,行動舉止最謹慎……

  我卻偏偏最討厭她。

  不等馬才人說話,我就對小白蓮招了招手。

  「柳昭訓怎麼不見?」

  馬才人臉色頓時一變。

  除了姜良娣沒有嘗過柳昭訓的厲害,東宮三美,誰都被柳昭訓收拾過。

  太子爺也難得露出一絲笑意。

  他笑著睇了我一眼,書本一合,悠然起身。

  「愛妃你坐,小王進寢殿讀書去了——雖說吳先生告病,但功課可擱不下。」

  又衝馬才人點點頭。「馬才人來得好,陪太子妃拉幾句家常。」

  就這樣不管不顧地進寢殿去了。

  我和馬才人一起目送太子爺進了寢殿,再回頭對視一眼。

  哼!

  我忍住磨牙的衝動,起身掩袖一笑,「馬才人慢慢坐,柳昭訓就快到了。本宮今兒起得早,先回寢殿休息。」

  馬才人漾出一絲苦笑。

  「娘娘慢走。」她禮數周全,給我行了參拜大禮。

  這就露出了胸前深深的溝壑。

  可惡!得意什麼,擠一擠,我也有!

  我不禁一挺胸,無聲地再哼一聲,仰首闊步,回了寢宮。

  沒多久,屋外就傳來了柳昭訓的聲音。

  「馬才人!」柳昭訓聽著似乎十分驚訝。「您這是怎麼回事?嘖嘖嘖嘖,身為東宮選侍,理當清閒貞靜,守節整齊……」

  柳昭訓學問很好,一說話就引經據典,馬才人生下來長這麼大,唯一讀過的書本恐怕就是《素女心經》,怕還是只看了裡頭的插畫兒。一遇到柳昭訓,就只堪堪有招架之力。

  我一邊換衣服,一邊聽屋外的動靜,一邊吃吃的笑。

  小白蓮卻心疼得嘖嘖連聲,抱著山河地理裙上的那一點污漬,簡直要潸然淚下。「殿下也不是不知道,這泥污是最難洗的!這條裙子,難道又要廢了嗎?」

  東宮財物一向不多,光憑太子的那點銀米,根本不夠開銷,能支撐到九月就算不錯了。

  我歎了口氣。

  皇貴妃成天吃金屙銀,我這個做太子妃的,手裡卻沒有一點銀子,真是惡貫滿盈者,當為太子妃。

  國朝對太子的限制一向嚴厲,太子爺等閒不能出宮,只在紫光閣讀書,很少有接觸朝臣的機會。我這個做太子妃的,當然也不能飛揚跋扈,只好安分守己,接受皇貴妃的統領。

  皇貴妃心胸又不寬敞,對東宮的俸祿銀子,常常剋扣,我雖有陪嫁,但面對龐大支出,實屬杯水車薪……

  國朝多年,養出的皇子一個個都是一身的清貴氣,太子爺既然是太子,那當然就是皇子中最清貴的一個。看他的樣子,恨不得是每天餐風飲露吹簫引鳳,白玉一樣的容顏上,哪有一點會為銀米操心的傖俗?

  也只有我這個太子妃勞碌命,要為他和一群小老婆張羅吃喝嘍。

  「走。」我換了一身便袍,招呼小白蓮。「去找陳淑妃說說話。」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4:01 PM

  3、表裡不一

  皇上御宇多年,龍精虎猛,雖然眼看著就是花甲之年,但後宮女眷,依然是與日俱增,宮娥綵女,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乘著難得的好天氣在太液池邊玩耍,一路走來,處處都是鶯聲燕語,煞是熱鬧。

  我一邊看,一邊和小白蓮感慨,「還好太子爺性格嚴謹,不然日日裡和這一群青春少女相處——」

  小白蓮難得地白了我一眼,「娘娘!」

  唉,此女雖然在我身邊服侍不過一年,卻也已經養成了頤指氣使的脾氣。我身邊的下人到了最後,往往都忘了誰是主子,對我說話都不客氣得很。

  我只好黯然神傷,把沒出口的話吞進了肚子裡。

  小白蓮卻還不放過我,絮絮叨叨地數落,「娘娘就是太沒遮沒攔了,有時候禍從口出,就好比那次賞月,您非得說皇貴妃『面如滿月,好像從盛唐走出來的美人』……」

  皇貴妃年紀畢竟大了,面孔不如年輕的宮妃緊致是自然的,被我這麼一說,不但沒有高興,反而花容失色,摸著臉不肯說話,嘟了一個晚上的嘴巴。

  「我這是實話實說嘛。」我也學著皇貴妃的樣子咕嘟起嘴巴。「我們又不學宋人,啊,非得瘦得和小雞仔似的才好看,難道誇一句滿月就錯啦?」

  「娘娘又不是不知道!」小白蓮氣得蹦蹦跳。「皇貴妃年輕的時候,一張瓜子臉是有名的俏——」

  「美人就是美人,胖了也是胖美人嘛。」我悠悠然負手,在太液池邊散著步,逗著蹦蹦跳的小白蓮。「難道胖了就不是美人了?」

  小白蓮果然被我逗得更活潑了,上竄下跳,好像是一頭圓滾滾的小香豬跟在我後頭,「娘娘!」

  從前柳昭訓還是我貼身丫鬟的時候,我才是被氣得蹦蹦跳的那個,現在角色轉換,叫我心情大好,背著手一臉儼然,看小白蓮被我玩弄於鼓掌之間,感覺真好。

  轉過太液池,進了西六宮,小白蓮忽然就不跳了。

  不獨如此,她還拍了拍身上的小襖,又端正了步伐,目不斜視做鵪鶉狀碎步而行,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你做什麼?」我問小白蓮。

  小白蓮從嘴角噓我。「娘娘請肅靜!」

  喝,要不是還記得叫我娘娘,我還真當小白蓮這丫頭失心瘋了。

  然後我一扭頭,就看到瑞王從陳淑妃住的露華宮裡緩步踱了出來。

  我立馬笑了:小白蓮對瑞王的迷戀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瑞王是陳淑妃的兒子,太子爺的七弟,從小和太子爺一道玩大的好兄弟,見到他,我當然多了幾分熱絡。

  「七弟。」招呼。

  「六嫂。」回禮。

  然後……然後就沒啦。

  開玩笑,男女大防,我們又是叔嫂,難道還在光天化日之下湊在一起說小話?再說,瑞王可不像那誰,人家是很用功的,給生母請過安,估計是又要回家去讀書了。

  瑞王衝我點了點頭,就慢慢地往皇子住處的方向踱了過去。

  小白蓮於是轉過身子,心醉神迷地目送瑞王的背影。搞得我也一臉迷惑地跟她一起賞鑒。

  皇上的幾個兒子都長得不錯,就連今年才九歲的福王都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可以上年畫。瑞王呢,生得也不錯,雖然眉宇間過於柔和,沒有太子爺恰到好處的凌厲……

  錯!

  瑞王眉宇間溫潤如玉,有一股正人君子的氣息,讓人有「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感慨。要比某人眉宇間那股藏不住的殺伐之氣,要好得多好得多!

  他的背影正衝著陽光,熱辣辣的日頭灑在那一身淡青色的常服上,彷彿都要柔了下來。

  唉,我不禁就輕歎了一口氣。

  可惜這麼個大好青年,卻是個高低腳。

  瑞王走起路來,雖然已經盡力遮掩,但還是能看得出來,他的右腳要比左腳短一截,走起路來,就有些輕微的趔趄。

  只是要不是這高低腳,以瑞王的年紀和才華,太子爺能不能和他這麼親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伸手在小白蓮眼前晃了晃,輕輕地咳嗽起來。

  小白蓮嚇得一蹦三尺高,滿臉一下就紅透了,「娘、娘娘……」

  她依依不捨地看了瑞王一眼,一轉頭就又成了那個蹦蹦跳的小丫頭,「娘娘可別傻站著了,日頭多毒啊!」

  我彈了她的腦門一下,誇她,「好眼光,比皇貴妃身邊的幾個宮女強得多。」

  皇貴妃身邊的那幾個宮女,一個個都是姜良娣轉世,見到太子爺,恨不得從眼睛裡伸出手來,把太子爺脫光。

  小白蓮又被我逗得蹦蹦跳,「娘娘滿口裡跑馬……」

  我們就一邊鬥嘴,一邊笑嘻嘻地進了露華宮。

  陳淑妃正在泡茶,見到我們來了,只是沉眸一笑,也沒有起身迎接。

  「世暖來了。」

  和陳淑妃坐在一起,不期然就總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瑞王要像她多過像皇上——絕對是多得多。

  或者呢,也是因為我公公欣賞不了陳淑妃的這份優雅,自從她有了瑞王,陳淑妃就一直沒有太得寵,這麼多年來平平淡淡,在露華宮裡打發日子,實在是紫禁城內第一個與世無爭的閒人。

  我就規規矩矩地在陳淑妃對面坐下,問候她,「表姑安好?」

  我姑姑蘇皇后當太子妃的時候,東宮也不冷清,柳葉兒能入宮做個昭訓,還是皇上想到了當年陳淑妃也是這麼入宮的,才網開一面,不然以她那個包子樣,怎麼過得了宗人府那關?陳淑妃是我姑姑的表妹,雖然一表表了三千里出去,但這聲表姑,我還是叫得心甘情願的。

  話說回來,陳淑妃要不是我的表姑,我也有點不敢和她坐在一起。我雖然一向自負舉止得體,有天家貴氣,但在陳淑妃面前,卻覺得自己像個鄉下來的丫頭,一言一行都帶了土味。

  「好。」陳淑妃笑著衝我點了點頭,又彎下腰去,多翻了一個杯子,提起泥金小茶壺,將滾燙的茶水徐徐注進杯中,手腕漂亮地一抖,就將水線收回,一點都沒有濺濕杯外的茶盤。「先喝一杯茶再說話。」

  我頓時一苦臉。

  小白蓮就在我身後嘿嘿地笑起來,幸災樂禍,不言而喻。

  陳淑妃是書香門第出身,一輩子就講究個穿衣吃飯,誰見了面,有事沒事都要先吃一杯茶再說話。這杯茶你要不喝,她就能不理你。

  有求於人,我只好乖乖地拈起了被茶水熨得滾燙的小杯子。

  燙燙燙燙燙!

  我一邊在心底大喊,一邊作出雲淡風輕地樣子來,捏起了蘭花指,喝了一口苦澀的茶湯。

  苦苦苦苦苦!

  陳淑妃笑瞇瞇地看著我,一雙月牙眼裡,滿是期待。

  「這茶——賊好喝!」我舔著被燙掉一層皮的牙膛,齜著牙對陳淑妃笑。

  陳淑妃臉上的風花雪月一下就垮掉了。

  「還來還來!」她沒好氣,一把搶過茶杯,把碧綠的茶湯潑到了茶盤裡。「好茶給你喝,不若飲牛!」

  「表姑你明知道我就不是個風雅的人。」我也有話說。「次次來還要浪費一杯茶,又何必?」

  陳淑妃白了我一眼,沖小白蓮揮了揮手,又是一臉的雲淡風輕超然出塵,這麼一把年紀了,瑞王都多大了,這股子夢幻勁兒是依然未減。

  「都下去吧。」她懨懨吩咐。

  「是。」宮娥們襝衽施禮,便魚貫退出了東殿。小白蓮最後一個走出去,還貼心地為我們合上了殿門。

  陳淑妃這才鬆弛下來,她推開茶盤,放鬆了盤坐的姿勢,捋起袖子,大馬金刀地教育我。

  「天崩地裂,規矩不可廢,人人都知道要進露華宮說話,得先喝一碗又燙又苦的茶,這些年來為我省了多少口舌?嗯?躲了多少麻煩?」她半跪起來擰我的耳朵。「也就是你這個小無賴,嗯?仗著表姑疼你,你就給我撒嬌放賴的,一碗茶都喝不完。嗯?搞特權玩手段……」

  我跳起來在殿裡左閃右躲,躲表姑的無影手,我表姑擰人特疼,從小我做錯事,不怕被姑姑知道,倒最怕被表姑知道,不但要被罰進露華宮喝茶,還要被她擰耳朵。

  「表姑,這不是您老人家疼我嗎?」一邊躲我一邊涎著臉求情,「世暖命苦,這爹不疼娘不愛的,在宮裡還被東宮所厭,您要是還擰世暖的耳朵,那世暖多可憐啊。」

  一邊說,我就一邊把自己當成了八歲大,用閃閃發光的眼睛去看表姑。

  陳淑妃估計也是追得累了,她叉著腰瞪了我一眼,踱回太師椅邊上坐下,「什麼事啊,又要來煩我。」

  你看,這人啊就是不能要臉,一不要臉,真是所向披靡。

  我一下蹦回了陳淑妃身邊,理了理裙子,小心地坐下來:我可也沒有幾條貴裙子了。

  「表姑啊。」先拉長了聲音,氣氛弄得淒楚一點。「世暖都快沒衣服穿啦!」

  陳淑妃哼了一聲,彈了彈她名貴的彈墨銀絲裙,又看了看床上掛的金絲賬,「沒錢?沒錢就來打表姑的主意?你的陪嫁呢?」

  我垂下頭對手指。「過門一年沒到就花起陪嫁來,以後可怎麼得了?」

  我表姑很瞭解我——所以她也知道我並不是一個會這麼理智地對待錢財的人,她威嚴地哼了哼。

  「好啦,」我扁了扁嘴,「東宮那麼多人,我身邊侍女不過十個,餘下七八十個什麼太監宮人,不是服侍太子爺,就是服侍那四個小賤人,我又沒傻,憑什麼花我的陪嫁,養太子的女人!」

  這番話,我說得是擲地有聲,鏗鏘有力。總算使陳淑妃滿意,她笑了。「小無賴,還是那麼會打算盤——那你是怎麼個計較,說來我聽聽?」

  我馬上鬆了一口氣。

  表姑肯為我出主意,事情就好辦了。

  「表姑您也知道,後宮的財權,一直是皇貴妃掌控。」一想到皇貴妃看我的表情,我就竊竊地笑了起來:知道一個人那麼討厭你,又不能拿你怎麼樣,豈不是讓人心情大好?「貴妃娘娘節儉樸素,奉己雖然不嚴,但待人尤為……呃……」

  我卡了一下,想找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皇貴妃對東宮的慷慨,呃了半天,想到最漂亮的一個詞也只是。

  「吝嗇。」

  陳淑妃忍俊不禁,摀住嘴優雅地竊笑起來。

  「尤其我們東宮,食指浩繁,光是太子和我兩個人的年例,實在杯水車薪,左支右絀。」我又用了幾個成語,「幾個昭訓淑媛的年例又遲遲不發……再這樣下去,我可是真的養不活底下人了。」

  我表姑不愧是我表姑,她一下笑了。

  「死丫頭,你又想借題發揮,把事情鬧大了?」

  我眨了眨眼,「表姑,人安分久了,也要活動活動筋骨,才不至於生銹嘛。」

  我表姑偏過頭想了想,就乾脆地答應了下來。

  「成啊,你要表姑怎麼幫你?」

  我趕快舉起手,用袖子遮掉得意的笑:宮中有人好辦事,皇貴妃再想為難太……太子妃我,也得看她有沒有這個本事!



  4、禮教規範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來陪太子去請安。

  儘管太子爺依然是淡眉淡眼,可我心情不錯,居然也沒有出言撩撥太子爺,兩個人安安靜靜地並肩進了瑞慶宮,皇上果然還沒起,我和太子只好在屋外落座,乾等。

  太子爺似乎一大早就有些心事,低眉斂目,一點都沒有看我。我深覺感動,趕快把握這難得的機會開始打盹——睡是永遠都睡不夠的。

  眼看已經睡眼朦朧,即將陷入昏沉,忽然又被人推醒,我睜眼一看,太子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想完了心事,又開始玩他最愛的遊戲:推我。

  「太子真是好雅興。」我從牙縫裡嘶嘶鄙視他。閒著沒事就只會折騰我。

  太子面色肅然,「愛妃說笑了,宮闈重地,豈容放肆。小王也都是為了愛妃好。」

  可惡!

  太子爺心情一旦不好,就特別喜歡學我說話,用我的招數來堵我的嘴。

  由此可見,昨天他的心情應該不錯,所以才會任我發揮了一天……就這麼一天,太子爺的情緒就從歡快變成低沉,可見上意真是變幻莫測,叫人難以揣摩。

  我強忍住掐他脖子的衝動,對上峰露出甜甜的笑。

  「太子爺說得是,臣妾記住了。」

  太子爺衝我亮出一口白牙。「真記住了才好。」

  看看,看看啊,這男人,心情一旦不好,說起話來都是針尖對麥芒的……

  我白了太子爺一眼,沒有多說什麼,而是垂眸斂目,做出了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來。

  簾幕後已經傳來了皇上輕輕的腳步聲。

  皇上今天的精神依然不大好,他一邊往外走,一邊還揉眼睛,一點龍威都沒有,甚至還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噢,來了啊。」皇上擺了擺手,架起二郎腿,窸窣有聲地喝了一大口濃茶,才發出低低的呻吟。「朕頭疼。」

  我和太子一時也忘記了彼此間的明爭暗鬥,一同以同情的目光注視著皇上。

  皇上酒量很好,基本千杯不醉,他的這番宿醉表現,多半不是因為昨晚又喝了酒,而是因為昨天又和吳大學士扯皮了。

  果然,皇上喝了幾口濃茶,立刻就恨恨地將茶杯頓到了桌上。

  「該死的吳肥貓!」他一邊說,一邊甩了甩手,露出痛楚之色。身邊的宮人立刻就跪在地上,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為皇上擦掉了手上的茶水——皇上頓得太用力,滾燙的茶水已經濺了他一手。「和老子繞了一天的圈圈,聽到軍費兩個字,就和吃了爆竹一樣,到處亂噴,說什麼國庫空虛,拿不出錢,又非得和老子算賬,算賬,算他娘的賬!」

  龍顏大怒,非同小可,太子拉了我一把,當先跪到了皇上腳邊,神色懇切。「父皇息怒。」

  我也只好跪在太子身後,為他和聲,「父皇請息怒。」

  心下已經瞭然了:原來皇上太子,又都是因為軍費的事不舒服。太子還算有點城府,不過欺凌欺凌婦孺(也就是我),也就罷了。皇上的氣性更大,看起來像是氣得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就連在兒子、兒媳跟前,都沒有維持住父親的體面。

  朝廷裡這些年來一直都很太平,雖然說不上海清河晏,但也沒有多少麻煩,只是東北不大太平,建州蠻族多年來有南犯之意,我哥哥蘇大將軍就正在前線領兵和建州人對壘。說到軍費的事,我當然也是很關心的。

  我就關切地問皇上,「父皇,肥貓學士是怎麼個意思呢?」

  要不說皇上年紀愈大,脾氣是越發的陰晴不定吧?本來還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的,聽了我的問話,他忽然又笑起來。

  「肥貓學士,虧太子妃想得出來!」他笑了幾聲,騰出空來奚落了我,又暢笑起來,竟然一掃先前的低迷。

  我只得不解地看向太子。

  說真的,皇上年紀越大,脾氣就越來越古怪了。如果不是他平時處理政事手段一直很穩當,很多時候我都懷疑我公公……是有幾分顛的。

  太子還給我漠然的一個搖頭,表示他也沒有拿捏到皇上的心意。——不過,在我姑姑去世後,這麼多年來,也真沒有誰能揣摩到皇上的心意了。

  我們只好耐心地等皇上笑完了,再給我們解釋。「大學士堅持不肯開倉,一定要等到九月秋收後,再把淮安糧倉裡的兩萬石軍糧勻出來。可太子妃你哥哥正在醞釀一場會戰,還要從各地集結兵力,要推到秋後,仗就難打了。」

  我公公睜開眼,很有深意地看向了太子,又重複了一遍,「會戰要推到秋後,仗可就難打了。」

  我一下恍然大悟,懂得太子今天為什麼心情這樣壞了。

  我一直說前生惡貫滿盈者,當為太子妃。不過要和我比起來,太子前世說不定就是那鬧海的哪吒,下凡的天魔星,沒有殺傷幾千萬人命,他今生都落不到這個下場。

  從古到今,當太子的呢,一直都是戰戰兢兢的,太能幹了不好,做爹的不會放心,太不能幹了也不好,做爹的就更不放心了。可我們這一朝的太子,是要比古往今來的太子都更難當一些:主要的困難,還在太子他爹。

  我說過好幾次,皇上年紀大了,喜怒無常陰晴不定,除了我姑姑(很可惜,已去世)之外,沒有誰能摸準他老人家的脾氣。太子,當然必須遭池魚之殃。

  難辦的事,他必須辦,好辦好出彩的事,留給兄弟們。

  辦事的時候,必須立刻把手底下一干明裡暗裡桀驁不馴的官員們玩轉,辦好了事,就又得把手裡的勢力全都交出去,繼續回東宮讀書。

  皇上是把太子當成了自己的殺手鑭,不到關鍵時刻是決不會放出來的,而一旦放出來,就指望他立刻掃清場面上的全部阻礙——好了,到建功立業的時候了,太子爺您就回東宮讀書去吧。出彩的事啊,有人為您做。

  所以說雖然古往今來,這太子就是個不好坐的位置,但我們這一朝的東宮呢,也是特別命苦了一點。

  想來早在今早請安之前,太子就已經知道了昨天皇上和肥貓學士大吵大鬧的事,對自己的命運,也有了幾分猜測,所以才一大早就是一張死人臉,處處和我作對……

  我忽然間對他就有了一絲同情。

  雖然這男人呢,說起來也沒什麼好,性子又假又惡劣,心情一不好,就到處找碴,巴不得和我吵架,從小到大,對我就沒有好過……

  不過,不過他畢竟是太子,而我是太子妃嘛。

  我就藉著身體的遮掩,悄悄地往前蹭了一點,在地上拍了拍,握住了太子的手。

  果然,太子的手已經握起了拳頭,被我摸到,他還往一邊閃了閃,似乎並不想被我握住……

  早說了,我可不是什麼識看眼色的賢惠太子妃。他不讓我握,我還非要握!我微微一晃身,在袖子下頭一把捏住了太子的拳頭。跪得離太子又近了點。

  太子輕咳了一聲,徐徐開口請命,「父皇和吳大學士畢竟是多年君臣,有些話說出來,傷了情分。」

  他雖然屈從於皇上的暗示,但話裡到底還是透出了一份淡淡的嚴苛。

  聽到太子和別人說話,我竟會誤以為他對我已經很溫和:有時候此人光是憑著自己的言語,都可以把人凍死。

  我開始鍥而不捨地把拇指往太子手心裡塞,用我的指甲,輕輕地刮著他的掌心。我知道太子的手心是最怕癢的。

  他的身子開始輕輕顫抖,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癢的,下垂的眼睫毛,遮住了太子爺的表情,我瞥去一眼,只看到他的耳根已經有些發紅了。

  都氣成這個樣子了!

  不過太子開口的時候,接下來的語氣就鬆弛多了。「如果父皇不嫌棄,兒臣願服其勞……為父皇排、憂——解、難……」

  他狠狠地捏住了我的手,不許我再亂動,我垂下眼遮住了眼底的一點笑意。

  太子的手本來涼涼的,和我的手握久了,倒暖了起來。

  皇上半瞇著眼,打量著太子臉上的神情,半天,才滿意地長出了一口氣。

  「還是我們家小六子和我貼心是不是?」老人家咧開嘴,得意地笑了。「這件事既然你想辦,那就給你辦吧。」

  我公公雖然有時候也很有幽默感,但更多的時候是損,真損。

  太子氣得又要僵硬起來,我趕快再輕輕地用指甲尖刮了刮他的掌心,他渾身一顫,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算是答過了皇上的誇獎。皇上就揮揮手。「既然如此,你就暫時先別上學了,把事兒辦了再說吧。」

  他又衝我瞇縫著眼睛笑了起來,透著一股瞭如指掌的調侃。

  怕你啊?我也沖皇上齜牙咧嘴地笑了回去。

  太子又狠狠捏了我一下,我從眼簾底下看了他一眼,這男人唇邊居然浮起了一點小小的笑。

  #

  皇貴妃今天心情似乎也不錯,並沒有太為難我,只是在我們請安的時候,站起身去親自倒了一杯茶,讓我們在地上多跪了那麼一會兒,就和太子拉起了家常。

  「今兒是哪個先生上課啊?太子爺看著打扮得倒很莊重。」

  太子爺乾咳了一聲,回稟皇貴妃,「今天要到外頭為父皇辦事,就打扮得莊重一些。」

  我又有點想笑了。

  雖然被我握了握手,太子爺沒有在皇上跟前展現不滿,不過,他的心情似乎還不大好。

  要擱在平時,皇貴妃和他說什麼,他都一律是敷衍兩個字,很少有像這樣刺激皇貴妃的。

  自從生了福王,皇貴妃就很忌諱太子爺為皇上辦事:這道理誰都很明白,太子爺辦的事越多,根基就越牢固,羽翼就越豐滿。太子爺說這話,還不就是為了氣她?

  這男人一生氣起來,就像個小孩子一樣,到處找準了人的軟肋戳。一點溫良恭儉讓,都不記得了——還有臉說我無賴呢?

  皇貴妃臉色果然一變,支吾了半晌,才勉強地笑,「好,太子爺是越來越出息了。」

  太子索性迎著她的目光笑出一口白牙,「都是貴妃娘娘教得好。」

  我嗆了一口茶,響亮地咳嗽起來,一邊咳嗽,一邊在咳嗽下頭忍俊不禁地笑。

  皇貴妃的臉色就更難看了,她哼了一聲,儼然地端起茶碗,對宮女們擺了擺下巴。

  我和太子爺不用她說話,自動就站起身告辭。

  走出了重芳宮,我才敢擦掉笑出來的眼淚。

  「太子爺真是口才過人,微言大義。」我就笑瞇瞇地誇太子爺。「您看看,誰和您說話,都得被您說得個無言以對。」

  太子爺白了我一眼,淡淡的眉眼上,罕見地露出了一絲怒意。

  「愛妃又何嘗不是膽大包天。」他摩挲著掌心,帶著我拐上了甬道,往重芳宮外頭的小花園閒散地踱了過去。「當著父皇的面,對小王上下其手,置禮教規範於何地?」

  他的語氣居然還相當嚴厲!

  我背著手哼了一聲,儼然地道,「太子爺說笑了,臣妾不過是看著您……嗯……您……」

  借口還沒想出來,太子爺就停在了重芳宮後御花園的假山前,笑盈盈地對我挑起了一邊眉毛。

  這男人只有在打歪主意的時候,才會笑得這麼和氣!

  我看了看假山,又看了看太子爺,不由就有些結巴。「您……看著您……」

  一邊說,一邊吞口水,一邊慢慢地往後退。

  晚了,太子爺伸手一撈,就把我給鉗住了,慢慢地,一點點地拖進了假山後頭。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4:02 PM

  5、見不得人

  「太子爺……」我居然很有些慌亂,一邊提心吊膽地張望著外頭,一邊壓低了聲音警告太子。「光天化日,白日宣淫,可不是國朝太子該做的——哎喲,太子爺!」

  太子爺似乎是要報復我剛才的僭越,他也用指甲的側邊忽輕忽重地刮著我、我的……我的……

  我一下咬住唇,不敢開口,只能吱吱唔唔地用喉音鄙視太子爺,皺著眉頭,死命拿眼睛瞪著眼前的太子爺。我實在很怕我一開口,就忍不住吵得整個御花園的人都來瞧熱鬧。

  太子爺也實在是個高手,二話不說直奔重點,讓我只能款擺著腰兒,緊緊抓著身後嶙峋的石頭,死命地嚼著唇,忍住了一聲又一聲的呻吟。

  居然還難得地又對我露出了一個笑,這男人深沉,從來都是喜怒不形於色,也就是在這時候……啊!

  我的思緒被他指甲上的一個動作給掐得斷斷續續,好似風中殘燭,忽明忽滅的,好幾次險險就要迷糊過去。最後到底還是鼓舞意志,一下隔著衣服抓住了太子的手。

  太子爺的手已經被我煨得暖了,修長的手指夾著、夾著小粒粒輕輕地擰動——這麼好看的手指,做這樣下流的事!

  我輕輕地哽咽起來,用唇上的疼痛堅持著,努力和太子爺對峙,只是手腕已經軟得像水晶糕,哆哆嗦嗦的,一點力氣都使不上。太子衝我微微一笑,輕聲道,「在瑞慶宮裡,愛妃撓我手心的時候,小王似乎也有這樣的感覺。」

  一邊說,他一邊惡劣地用了點力度,又用指甲輕輕地挑弄起了指間可憐的小東西,我再也忍不住,輕輕地嗚咽了一聲,弓起身子輕聲求他。「太子爺……」

  太子面色儼然中帶了一絲和暖,似乎正在紫光閣裡,聽一門自己喜歡的課——我去紫光閣偷看他上課的時候,他就是這副死樣子。他彎下腰,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嗯?」

  上蒼啊!我蘇世暖是招誰惹誰了,太子妃本來就夠難當了,還、還招惹上了這麼個睚眥必報心胸狹小的太子……我分明是好意,還惹火燒身……

  我迷迷糊糊地埋怨著老天爺,一邊又哆嗦了起來。該死的太子!他獨獨只捏住了我左邊的那個、那個……嚶!他又掐!

  蒼灰色的假山在我跟前模糊了起來,我渾身的知覺,似乎都集中到了那個被太子捏著的地方,雖然依然被掩在衣服下頭,但我能感覺得到,它已經又紅又腫,熱得快把衣料都燒熔了……我強忍著顫抖,握緊了太子的手腕,往右邊帶了帶,語不成調地求他。「你別老就只擰一邊嘛,太、子……爺!」

  太子爺就從善如流地換著掐住了另一邊,他的呼吸聲也重了一點點,在我耳邊深深淺淺地起伏。「愛妃定力居然如此淺薄,真叫小王失望。」

  我整個人立刻就被太子的話,說得好勝了起來,一邊喘著氣,一邊恨恨地透過眼底迷濛的水霧,用眼神去殺太子。

  「撓個手心,都能撓出火,太子爺的定力、又、何嘗……嗚……」

  很有氣勢的反擊,卻沒能說完,就被太子用指甲細細地一刮,刮散了。

  但我覺得我的反擊是有用的,雖然,我也不知道是我的喘氣、我的說話還是我的眼神擊中了他,太子爺的動作忽然就急多了,他又輕輕地用指甲邊重重地刮了我一下,刮得我弓起身子咬住了拳頭,就抽出手來,把我的裙子往上推。

  山河地理裙是雲錦織就,最禁不得揉皺,我趕快按住他的手,輕聲道,「我、我可就這幾條能見人的裙子了!」

  太子深長地歎了口氣,難得地顯露出了極端地不耐,他半跪下來,手指又急又快,靈巧地解起了裙邊的繫帶。

  我禁不住用眼角瞟著他的動作,臉紅燙得幾乎已經快燒起來了。我從沒有對任何人說,但山河地理裙這樣的衣裳,我一向是要別人為我穿脫,也只有宮人們的巧手,才能將繫帶束得齊整,我連解都解不開……看到太子的手指飛快地在裙邊穿梭,竟給了我一股別樣的火熱。

  很快,裙子落了下來,我抖著手好好地把它搭到了一邊的假山石上,不讓它沾了塵,太子一把扯下了我的紗褲,壓進了我的腿間,用指甲開始細細地刮起了另一樣東西,又心急地去扯自己的衣裳,清貴白皙的俊顏上,已經泛起了一陣紅潮。我狠狠地咬住了拳頭,不敢細看他的表情,我怕我看清楚了,就真的忍不住要呻吟出聲。

  取而代之,我只好看向了湛藍的天空,把注意力集中到我酸疼的脊背上來——不、不許誤會!假山石凹凸不平,我的一隻手又要被咬著,我的背其實被硌得挺疼的……

  然後我的思緒就被徹底吹滅了,太子爺只是草草撥弄了一下,就握住自己,用頭部狠狠地敲開了已經、好嘛,已經濕漉漉的那個地方……

  「嗚……」就算咬著拳頭,我還是忍不住細細地嗚咽起來。太子爺深吸了一口氣,又再往前緩緩地推了進來,把我的腿勾到了他的腰上。

  那根該被砍掉,絕對該被砍掉的手指,噢別別……別砍……又……

  我的思緒就整個亂成了一團漿糊,整個世界凝成了兩點,太子爺的手,太子爺的動作,別的聲音別的考量,再也顧不得了,我往太子爺那邊不斷地推過去,然後再被他頂回來。在喘息聲中,太子爺忽然對我說了什麼,我幾乎快聽不清,然後那根殺千刀的手指,又移到了我眼側,為我抹掉了什麼。

  我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已經掉了眼淚。

  太子的動作,似乎被我的眼淚刺激,又更快更狠了起來,我一口氣提到了喉嚨口,又被頂散了,斷斷續續的氣聲跑出來再跑出來……到最後他索性一把拉下我的拳頭,用他自己的嘴,堵住了我的嘮叨。

  等太子爺吸著我的舌頭往自己嘴裡帶的時候,我終於受不了了,就這樣在靠在假山裡頭,被……

  #

  還好!

  還好我隨身塞了條綢絹,要不然,真是沒法見人了!

  我垂頭看著太子爺半跪下來給我系裙帶,在心底狠狠地唾罵了一番這個驕奢淫逸的大雲太子,才清了清嗓子,理了理太子爺的金絲冠。又為他扯了扯衣擺,才和他一道出了假山。

  還好御花園這個時辰,往往冷落無人,我們的行蹤,也尚未被哪個不要命的太監宮女發現,只有小白蓮抖抖索索地等在外頭,一臉的紅暈,是遮都遮不掉。

  我不禁就白了太子爺一眼:我們兩夫妻早上請安,貪圖方便,是不帶宮人的。小白蓮能找到這裡,還不是因為太子爺一有興頭,就……

  太子爺白皙的俊容又是一片淡然,此人的心情想必又是一片大好,才回復到了平時的那個死樣子,對我的埋怨,視若無睹。

  我走了幾步路,腳又有些發軟,只好扶了小白蓮,放慢了步伐,也還算太子爺總算有點體貼我,他的腳步,也慢了下來。我們就這樣慢慢地走過了長長的御街甬道,回了東宮。

  太子爺就交代我。「既然父皇有命,小王今日不得不去吳大學士府上拜訪,晚上恐怕沒法準時回宮了。」

  我在心裡算了算,欣喜地發現今天是馬才人侍寢的日子。

  「太子請以國事為重。」答得就大義凜然起來。「東宮的事,臣妾自然會為您安排妥當。」

  不過,太子爺行事也的確是挺出人意表的。居然想要直接去吳肥貓府上堵他——看來是早想好了,該怎麼接皇上丟出來的這個難題了。

  我稍微安心了一點,又不免在心底抱怨:既然早有預料,在瑞慶宮裡幹嘛那麼氣?差一點點,又要和皇上吵起來。

  看了看太子爺清淡的眉眼,想說的話,卻全都沒有說出口。

  自從皇貴妃生了福王,我姑姑去世,太子爺的日子就很難過。一樣都是皇上的種,老人家卻偏心成這個樣子,也難怪太子爺不平了。

  太子爺也看了我一眼,他忽然微微一笑,捏了捏我的鼻子,這才回身進了他的東殿。

  我摸著鼻子,想叫小白蓮傳水沐浴,一轉身,那丫頭卻不知去了哪裡。

  唉,看看,這太子妃是多難為?公公半瘋不癲,偏心得很,小婆婆又不稍停,還有那麼多蠢蠢欲動的小白花等著爬床,數不盡的煩心事,數得盡的銀子——上峰還是這麼個心事肚裡吞的悶燒罐子,就連下人都不聽我的話,沒有我的吩咐,也敢到處亂跑!

  我只好喊了小臘梅來傳水,回西殿脫了山河地理裙:又難免被一通埋怨,怨我又讓裙擺上濺了泥。

  快樂地裝聾作啞著,進了浴桶洗掉了一身的汗水塵埃。小白蓮沒有多久就進了屋子,一邊給我擦背,一邊嬌聲埋怨我,「娘娘就不該遂了太子爺的意思,您看,這明天請安,該穿什麼好?」

  「裙子不還有幾千條,穿到明年也穿不完嘛。」我懶洋洋地和小白蓮抬槓。「傻丫頭,這山河地理裙只是做來在大場面上穿的,平常的日子裡,誰穿著它到處走?」

  小白蓮撇了撇嘴,「那您還——」

  我穿著山河地理裙去請安,主要是為了氣一氣皇貴妃——這種事,我會隨便告訴人嗎?

  皇貴妃出身名門,娘家苗氏的門第,說起來比當年的蘇家還更高些。偏偏從皇上龍潛時起,事事都被我姑姑壓了一頭,這山河地理裙,是她一輩子的想望,卻一輩子都穿不上,多看一眼,就是多一眼的氣悶。她越折騰我,我就越愛穿這條裙子給她請安,我一句話都不用說,就站在那裡,也能氣死她!

  我就摸著下巴,得意地笑起來。「傻丫頭,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你主子的心思,也是你可以蠡測的?」

  小白蓮心胸很狹窄,她頓時生氣了,不輕不重地拍了我的背一把,埋怨我。「您再說,我就不給您按了!」

  我還沒有說話,她的聲音忽然又回寒轉暖,大為得意。「啊,柳昭訓來了!」

  我一下就繃直了身子,回頭瞪了小白蓮一眼。

  這死丫頭,剛才肯定是溜走去找柳昭訓了!小白蓮最擅長的就是背著我向柳昭訓告黑狀……吃裡扒外的小蹄子!

  還沒來得及找個地方鑽進去,柳昭訓特有的腳步聲,就急促地靠近了淨房,霍地一聲,她推開了門,偉岸的身影被陽光映出了一層金光,透著那麼威風。我歎了口氣,掏了掏耳朵,苦中作樂地招呼。

  「昭訓來了!」



  6、成何體統

  柳昭訓瞇起眼,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絲毫都不顧我正赤身裸體地享受著熱水的事實,她抬高下巴,傲慢地哼了一聲。

  「白晝宣淫,成何體統!地下祖宗有知,怕不也要為娘娘害臊!」

  我縮了縮脖子,不敢開聲,只是心虛地望了望大敞的門:總算柳昭訓還沒有太生氣,她隨手一甩,合攏了門板。

  左左右右,小白蓮小臘梅臉上就都浮現了一抹淡淡的笑,幾個人低頭束手,恭恭敬敬——比對我請安時甚至要更恭敬地,齊聲請安。

  「奴婢見過昭訓!」

  唉,我早就知道,把柳昭訓帶進宮裡,實在是有利有弊。

  柳昭訓擺了擺手,不在意地道,「起來吧。」

  她又瞪了我一眼,才和藹地責怪小白蓮,「你這丫頭,實在是心好,你很應該一發現就來找我!我帶一群人去拿個正著,看你們娘娘還敢不敢在御花園裡做那樣的勾當!」

  看看,不愧是我蘇家出來的人吧?人家一發現我和太子在做什麼,首先第一個就是害羞,第二個恐怕就是想著為我們把風,也就只有柳昭訓,居然想要帶人圍觀,還這麼理直氣壯地就說出來了!

  我垂下頭,努力地想要做出愧疚的樣子,可是卻不禁在腦海裡描繪起御花園抓奸的畫面……如果在奮力耕耘的時候忽然間被打斷,在那一瞬間太子爺的表情會有多精彩——

  光是想我就笑出聲來了。

  柳昭訓頓時勃然大怒,她旋風一樣地捲到我身邊,一把擰住了我的耳朵。「娘娘,人而無禮,胡不遄死!人而無止,不死何俟,不死何俟!您怎麼能,怎麼能,怎麼能這麼無恥!」

  我唉唉叫,「柳葉兒,疼呀!」

  柳昭訓才鬆開手,我就縮到浴桶裡,整個人藏在水裡,只留眼睛在外頭看著她。

  柳昭訓就算脾氣再大,也不由得被我搞無奈了,她撈起一點水灑到我眼睛裡,拍了拍袖子,包子一樣的臉上一片肅殺,沖小白蓮和小臘梅吩咐,「快把娘娘洗刷乾淨,出來聽訓!」

  才說完,她就旋風一樣地又捲出了屋子,一把摔上了門。

  我這才站直身子,靠在浴桶邊緣目送柳昭訓的背影。

  「柳昭訓還真是東宮的良心啊!」我就和小白蓮、小臘梅感慨。

  兩個小宮女不約而同地翻了個白眼,上來就把我往水裡按,撈起熱水來給我擦洗身子,「娘娘可別讓柳昭訓等太久了,不然,又有您受的了!」

  說柳昭訓是東宮良心,這話可真沒錯。我本身性子跳脫,根本不是執掌一宮的料子,要不是從娘家要來了柳葉兒,這個東宮,恐怕要比現在更沒規矩得多。

  當時柳昭訓沒有進宮的時候,馬才人、李淑媛、鄭寶林成天在東宮上演三國誌,太子又逃到南邊去了。我只好成天到晚地往陳淑妃宮裡跑,還是瑞王勸我,「也該接個可心人進宮。」這一語點醒,我立馬把柳葉兒接進宮裡,不到兩個月,她滔滔不絕的《女誡》、《女則》、《女四書》攻勢,就把三國大將斬於馬下,還東宮一個清靜。

  也所以,我在柳昭訓跟前,是從來都擺不出太子妃架子的——自小爹娘公務繁忙,哥哥又比我更皮,能管得住我的人除了姑姑之外,也就只有柳葉兒了。

  換過衣服,我就乖乖地跪坐在竹蓆上,聽柳葉兒給我上課。

  「自從本朝太祖爺開國……」柳葉兒罵我,必定要先痛說一段家史。「我們蘇家位列三公,何等榮耀?盛世綿延百年,蘇家也就興盛了百年,娘娘您先祖是進凌煙閣的功臣……」

  痛說完家史,她開始罵我了。

  「這禮義廉恥四個字,怎麼就進不了娘娘的腦袋?進宮前您飛揚跋扈,成日裡夥同伴當呼嘯來去——這都不說什麼了!進宮後既然已經成親,就應該……」

  接下來是一連串的四字成語轟炸,什麼賢良淑德,什麼寬和大度,聽得我腦袋一點一點的,險險沒有昏睡過去,柳葉兒這才話鋒一轉,步入正題。

  「可娘娘您呢?非但沒能虛懷若谷,事舅姑如父母,沒能三從四德,諫太子效唐後長孫,您這是第幾次了?不管不顧的,興致一到就不顧場合,和太子爺,啊……」她頓了頓,才臉紅脖子粗地憋出了兩個字。「苟合!」

  我要開口,柳葉兒飛我一記眼刀,我就又縮了卵。

  「自製這兩個字,於您是虛設,我也就不說了。可太子爺平素裡天仙一樣的人,怎麼就能為您所擺佈成這個樣子,實在是匪夷所思!」柳葉兒拍了拍桌子,「說,今兒是怎麼回事,是嫌貴妃娘娘還不夠宮怨,竟連回宮都忍不住,在重芳宮後頭就——」

  我禁不住為自己辯解。「柳葉兒你就是偏心太子爺!什麼天仙一樣的人,分明是個淫獸!我、我才是被逼的呢!」

  柳葉兒頓時對我橫眉冷對。「當著我,娘娘還要狡辯?!」

  說到這就不得不介紹一下我和太子爺的名聲了。

  太子爺自打八歲那年入繼皇后名下,定位東宮,十多年來,行為舉止,從來都是禮儀模範,東宮講師們是沒有一個不誇他『龍日天表,堪為國朝太子』、『龍章鳳彩,我朝後繼有人』的。他為人又很冷淡,別人看起來,就像是冰裡的人,和塵世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呢……

  呃,好吧,自從我五六歲的時候陪在姑姑身邊起,我就是紫禁城裡最大的麻煩。等到我爹回京把我接出去養了,我就成了四九城裡最大的麻煩,早年皇城根下的人家,沒有哪一個不知道蘇家兩個少爺,大少爺壞小少爺皮……我就是那個皮得不得了的小少爺。

  等我爹我娘偶染時疫壯年早逝,姑姑沒有多久跟著病逝,哥哥帶了嫂子去東北打仗,我越發是沒人管了,那幾年要不是有柳葉兒罩著,我能把整個候府上下掉個個兒!

  所以當我和太子在御花園裡……嗯哼哼以後,沒有人相信是太子爺先挑撥起的這一場火,似乎也很公平。

  嗯,是很公平,我不該生氣。就算柳葉兒給我臉色,我也就只能逆來順受了!

  ……逆來順受,我要逆來順受……

  娘的!

  老娘不生氣才有鬼了!

  我認認真真地告訴柳葉兒,以我最嚴肅的態度,「這真不是我弄鬼,你得相信我。在外頭做那事可不舒服了!」

  柳葉兒被我罕見的認真嚇到,一時間居然無語。我趕快趁熱打鐵。「再說,我的手多笨,你還不知道?要不是太子爺把我裙子解開,怎麼做得了這種事!」

  柳葉兒將信將疑。「這麼說,上個月在亭子後頭……」

  就算我蘇世暖一向皮糙肉厚,臉也不由得暖熱起來,我點了點頭。「太子爺。」

  「上上個月在瑞慶宮的小茶房……」

  「太子爺。」

  「三月裡在紫光閣書房——」

  「哦……那是我。」我只好承認,「不過書房又不是什麼敞亮的地兒……」

  柳葉兒已經找到了借口,她又狠狠地朝我耳朵擰了過去。「紫光閣那是什麼地方?國之重地,多少大賢大能給太子爺講書的地方,娘娘您淫亂後宮還不夠……」

  到底還是把我數落了一頓,才放鬆了繃得緊緊的包子臉。「今兒個的事,被人看著了嗎?」

  我搖搖頭,「小白蓮似乎來得很快,那當口宮裡也沒人在御花園裡,沒被什麼人看著。」

  「不愧是娘娘,真是天生的鳳運。」柳葉兒餘怒未消,又村了我一句。

  我嘿嘿笑,「昭訓特地來,就是為了說我一頓?」

  她一瞪眼,又威風凜凜起來。「大少爺大少奶奶不在京,我不管您,誰管?」

  柳葉兒比我大了六歲,是我養娘的親女兒,從小到大,爹罰我什麼,她陪,爹賞我什麼,她有份。蘇家一向人丁單薄,如今爹娘去了,姑姑去了,大哥大嫂又不在京裡,只有養娘守著空蕩蕩的蘇府,她不管我,真的是沒人管我了。

  我眼眶一下熱起來,涎笑著鑽到柳昭訓懷裡,「柳葉兒疼我!」

  她順了順我的瀏海。「我不疼您,誰疼您?」

  我們兩個就肉麻地親熱了一下,柳昭訓才提起了自己的來意。

  「馬才人現在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我吊起一邊眉毛,「她又怎麼不消停了?」

  「您也知道。」柳昭訓包子一樣的臉上,蒙上了一層煞氣。「穆閣老就快要乞骸骨了……她的好日子不多了,太子爺卻又一向對她不鹹不淡的,我聽她身邊的幾個宮人說,馬才人到現在還是處子……她會心急,也是難免的事。」

  我一下精神大振,半坐起身子,「可太子爺不是叫她侍寢過幾次麼,我還當……」

  柳昭訓扮了個鬼臉。「那有限幾次,馬才人都在月事裡,太子爺是進了她的屋子,可也就是坐一坐就出來了。」

  她又帶了幾分訝異地問我,「怎麼,您不知道?我還當這事東宮上下是都傳遍了!」

  「我還沒那麼無聊,要打探太子爺在別的女人屋裡的事。」我翻了個白眼。「那個小賤人看著就是一臉的不老實,我說上回她連衣服也不穿好就進屋裡來。原來打的是賣肉的主意!」

  「她這是把太子爺當成街頭巷尾的嫖客了。」說到這嘴巴毒,柳昭訓比我是一點不差。「太子爺哪裡吃這一套,昨兒我說了她一回,太子爺到了晚上又派小太監去數落她一回,聽說馬才人在屋裡哭了半個時辰,回頭又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許人進去打擾呢。」

  馬才人這是在醞釀下一步的行事方針了:東宮幾個妃嬪,就是她的靠山最不牢靠,穆閣老怎麼說都是外臣,又快滿八十,要到乞骸骨的年紀。馬才人不乘著這幾年生個娃,等到太子爺繼位,可就只有去冷宮的份了。

  我沉下臉,惡狠狠地哼了一聲。

  「管她謀劃個什麼,我們以不變應萬變!先把自己的事做了再說。」

  柳昭訓神色一動,「您又打什麼歪主意了?」

  還是柳昭訓最懂我。

  我微微一笑,問柳昭訓,「東宮的賬本是你帶著小蘭花在記,怎麼樣,賬面上還有多少銀子?」

  柳昭訓低頭盤算了一下,回我,「不多不少,三百零八兩二錢。」

  看看,這就是我們東宮的家底:我頭上的鳳釵拔下來,都值個千兒八百兩的,賬面上居然也就只有三百兩銀子。皇貴妃對我們也實在是太吝嗇了點。

  我又問柳昭訓。「這個月我花了多少錢?」

  柳昭訓又捏著手指算了一下。「五百七十八兩吧!」

  她又補充說,「您也知道,我們吃喝是不花錢的,這還都是平時打賞宮人太監們封的小賞封兒,還有您裁的幾件新衣服。」

  山河地理裙穿一件少一件,這話這不是虛的,那樣的大衣裳,只是一件就抵得上我半個月的花銷了。

  我不禁有些心疼,暗下決心:以後再不隨便穿出去刺激皇貴妃了。

  「那幾個嬌滴滴的美人兒,花了多少錢呢?」

  雖說她們的吃穿用度,肯定比不上我,但積少成多……

  「六百多兩吧!」柳昭訓不大肯定地說。

  「嘖嘖嘖嘖。」我就和柳昭訓感慨,「美人們花錢比太子妃還多,說出去,可實在不大好聽啊!」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柳昭訓似乎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就順著我的話往下說。「您也知道,這東宮裡成天來來去去,都有來覲見的命婦,這命婦入宮出宮,總要打點打點神武門的守衛……說起來,也是賬裡該出的錢。」

  我們東宮自己人不算,平時有什麼事要麻煩到宮外的侍衛太監宮女,是少不得銀錢開路的,這也是規矩,幾個住在宮裡的藩王都這麼做,太子自然也不能落伍。平時穆閣老夫人進宮來看看馬才人啊,什麼鄭寶林的姐姐來請個安啊,李淑媛娘家嫂嫂進來給我獻個新鮮玩意兒,進進出出裡外打點,也是一筆開銷。倒是平時做新衣裳打首飾的錢,各位都很踴躍地從自己的私房裡出,沒指望過公帳。

  我呲著牙笑了笑,架起二郎腿,一臉的無賴相。「說得是,只要她們還住在東宮一天,這就是我們東宮帳上該出的錢。」

  在『還住在』這三個字上,我是特別加重了咬字。

  柳昭訓會意地笑了,她彈了我的額頭一下。「您可真無賴!」

  我偏頭表示感謝。「是昭訓偏愛我。」

  想了想,又吩咐她,「表姑那裡的關節,我已經打通了,你就只管放你的消息,這話該傳到誰耳朵裡,表姑心裡有數。」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4:06 PM

  7、這麼粗俗

  柳昭訓——真是個能人。

  白天我才和她定了腔調,到晚上姜良娣就抖抖索索地打發了小宮人來找小白蓮說話,想從小白蓮口中套一點消息。到了快就寢的時候,餘下三個美人都跑到柳昭訓那裡去說話了。

  姜良娣畢竟膽子小,被柳昭訓板起臉來訓了幾次,就很怕她,不敢親自過去討口風,要曲線救國,從小白蓮口中套消息。

  小白蓮找了個借口回來請示我,我就一邊笑,一邊許了她,「也是個可憐人,幾個人就數她最窮,你口別開太大。」

  這丫頭辦事我還是放心的,小白蓮得意洋洋地去了半個時辰,回來告訴我。「姜良娣一聽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說,她都是被別人連累的,本人並沒有花多少錢。聽起來是真的冤枉得不得了!」

  說來也是,姜良娣是江南選秀出身的美人,在京裡一點根基都沒有,當然平時也就沒有人進來探望。好像藉著這個藉口趕她,是有點不大厚道。

  我問小白蓮,「那你怎麼答的?」

  小白蓮就大膽地看著我,捂嘴笑,「她是哭給您聽的嘛,奴婢回什麼話都不妥當,只好回來帶話嘍。」

  真聰明,我點了點她的鼻子,跳起來說,「睡覺睡覺,免得明兒一早又起不來。」

  小白蓮大眼睛一瞬一瞬的,「娘娘,人家可是受了姜良娣的賞……」

  拿了人的錢,當然要給人辦事了,姜良娣的這番話到了我這裡,我怎麼樣也要有個回話吧。

  想到小白蓮次次都很仗義,總是為我和太子爺看場子(雖然事後難免也要報到柳昭訓那裡),我就有些心軟了。

  「你就告訴她……」我拉長了聲調。「娘娘就是要壓一壓幾個美人們的氣焰,她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

  然後我就快樂地準備睡覺了。

  小白蓮吃了一驚,側過頭想了想,就笑著衝我豎大拇指。「娘娘霸氣!」

  「那可不是和你吹。」我回了一個眨眼,一下就倒在了我綿軟的大床上,幸福地打了幾個滾。

  真不知道為什麼太子爺那麼喜歡野戰,這種事,分明還是在床上做才舒服!

  哎呀,怎麼又想起他來了。

  我翻了個身,又翻了一個身,再翻了一個身,聽著小白蓮和小臘梅忙忙碌碌地關窗戶吹油燈。

  「小臘梅。」忍不住就輕聲喊。

  小臘梅的性子最穩重了,拙於言辭,從來不調侃我。

  「娘娘。」很快她就出現在我身邊,態度果然很穩重。

  「太子爺回來了沒有?」我問。

  小臘梅咳嗽了幾下,似乎在努力掩住一個笑。

  好吧,在我身邊的人裡,也就是小臘梅會費心去掩飾她的嘲笑了——好一群得寸進尺的東西,人家好歹也是個太子妃呢,一個兩個,是一點尊重都欠奉。

  「剛才小白蓮回來傳話的時候,太子爺已經回來梳洗了,現在恐怕正在東殿裡讀書呢。」

  「嗯。」我儼然地應了一聲,在眼皮底下咕嚕嚕地轉著眼珠子。

  等到小臘梅去做自己的事了,我就有點躺不住了,半坐起身,扯了條披風裹著,偷偷地從西殿溜了出去——小白蓮和小臘梅都假裝看不到我。

  穿過黑洞洞空蕩蕩的正殿,我輕輕推開東配殿緊閉的門,往裡頭看了一眼。

  油燈挑得很亮,照亮了殿東頭的書桌,太子爺端正的背在金磚地上投下了長長的影子。

  聽到響聲,他轉過頭來,衝我波瀾不驚地挑起了眉毛。

  「愛妃。」他慢吞吞地招呼。

  要不是我太瞭解這個男人,我幾乎要以為他的表情可以用柔和來形容了。

  不過考慮到上一次太子爺出現柔和的表情還是在我姑姑臨終前,我決定他不會因為我半夜跑來打擾,就隨隨便便地柔和下來。

  「太子爺。」我推門而入,回身關上門。「今晚您不該臨幸馬才人嗎?」

  太子爺緩緩長出一口氣,放下手中的硃砂筆。「今晚馬才人恐怕沒有多少心思侍寢吧?」

  噢,看吧,柳昭訓多有能耐,才幾個時辰,風都吹到太子爺耳朵裡了。

  我聳聳肩膀,蹭到太子爺身後看了看,太子爺果然正在看奏折:從筆跡來看,應當是肥貓學士的奏折不會錯的了。

  太子爺也沒有等我開口,就主動向我介紹,「吳大學士是真的病了,不過吃了幾杯酒,話還沒有開場,他老人家就一頓咳嗽,不得不下去歇著。」

  這是和太子爺玩病遁呢。

  我低低地應了一聲,在太子爺身邊坐了下來。

  「事情要太簡單,父皇也用不著交給您辦。」

  太子爺微微抽動嘴角,露出了一個貨真價實的苦笑。「你說得對,我早該慣了。」

  太子爺也就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放下架子,你你我我起來。

  我忍不住笑他,「一開口就和個怨婦似的,怪不得父皇不喜歡你。」

  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對:本來應該對他好點的,怎麼話一出口,又變作了嘲笑?

  唉,多年宿敵做慣了,這態度一時間還真改不過來。

  太子和我從小就不對付,同住咸陽宮的那幾年,他沒少告我的黑狀,我也沒少鬧他的書房,加加減減這十多年下來,兩個人一說話,我就忍不住帶刺,要溫柔,恐怕得等下輩子了。

  本來找他,是想……可大好的局面,又被我一手攪黃了!

  我瞄了太子一眼,見他對我的嘲笑,只是抽了抽嘴角,並沒有別的表示,心下稍微一寬,卻也不敢再逗留下去。

  「就是來看看你。」我站起身說。「我回去了!」

  才轉過身,就覺得腳下又傳來了一股拉力,低頭一看,不禁埋怨太子,「這斗篷雖然不比山河地理裙,可也是手工織就的呢!」

  太子爺眉眼裡居然似乎是真帶了一點笑,他慢吞吞地誇獎我,「太子妃也知道珍惜物力,可見是長進了。」

  我小時候從來不知道體恤時艱,被我姑姑寵得很不知東南西北,要不是後來被哥哥領著見了些世面,這句話還真不可能從我的嘴巴裡出來。

  想到小時候的荒唐,就有些臉紅。「太子爺過獎了,從前不懂事做的傻事,別多提。」

  又抬起腳來要走的時候,太子爺就握住了我的手腕,輕輕一扯。

  我——我必須得承認,平時我是很孔武有力的,至少也決不是什麼弱不經風的楊柳樣女兒。

  可是被太子這一拉,我渾身的力氣似乎都快沒了,一下就跌進了太子爺懷裡,躺倒在了他的臂彎中。

  太子爺就對著我的耳朵,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一下就蒸暖了我的耳廓,我的半邊臉,甚至是我的脖子。

  「太子爺……」我禁不住,聲若蚊蚋。

  太子爺垂下眼,專注地望著我,清貴的容顏上,慢慢泛起了一點點情動。我閉上眼,不敢再看他的表情,我怕我……

  他忽然間又放開我,一本正經地交代,「你放心,軍糧的事,我不會讓你哥哥難辦的。」

  我才飄起來沒有幾寸的身子,一下就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愕然睜眼。「啊——啊?」

  太子爺又打開了奏折,開始鑽研肥貓學士字裡行間的潛台詞。他望了我一眼,好似在說,「你不就是擔心這個?」

  這……這……這男人!可惡!

  每次都是這個樣子,自己想要的時候,也不分地點場合,就硬是要人家配合。

  等到偶然我主動來找他的時候,他就老是這樣,把我吊到半空,再狠狠地摔下來,非得要我求他,他才甘心!

  你說說,你說說,他不是討厭我是什麼?老是這樣對我,又怎麼能怪我討厭他!

  我還就坐在太子爺懷裡不走了!

  我不但坐在太子爺的大腿上,還慢慢地用我的……呃……我的屁股去碾他,動作很輕柔。

  不過一邊碾,一邊還是禁不住用試圖用眼神化作的小刀,扎滿太子爺的胸膛:柳昭訓罵我的那幾句話,移植到太子爺身上真是剛剛好,人而無禮,胡不遄死!要我這個做太子妃的來這樣求他,他也真好意思。

  太子爺雖然看著不食人間煙火,但身體卻一直是很血氣方剛的,我才碾了七八下,他就發出一個鼻音,握住了我的腰。

  「愛妃這是在做什麼?」他慢吞吞地問,心不在焉地,手指滑進了裡衣底下,上下摩挲,鼻子也湊到了我頸側,開始一下又一下地舔咬我的脖子,就貼著我奔流的血脈。

  「太子爺愚鈍了。」我沒好氣地道,「臣妾在做什麼,難道不是一目瞭然嗎?」

  為了證明我說的話,我又重重地在太子爺的……嗯……那裡……碾了一下,太子爺從鼻子深處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噴氣。

  「太子妃明白就好。」他咬住我的領子,開始往下拉扯,讓我的肩膀光脫脫地暴露出來。「改明兒柳昭訓興師問罪的時候,愛妃可要記得今晚的話。」

  我一下整個人僵住。

  慘!

  我雖然是太子妃,但也並不意味著這整個東宮,就能讓我為所欲為。

  說得明白一點:就算熟悉我蘇世暖的人,都很明白我是什麼貨色,但身為國之儲妃,我總還要顧點臉面。

  平時明裡暗裡給皇貴妃不好受,也就罷了,可今日本來是馬才人侍寢的日子,太子卻不去她房裡就已經挺過分的了,更別說我還過來搶了人家的晚上。傳揚出去,難免被有心人編排我『善妒霸寵,沒有正妃氣量』,將來對景,總是麻煩事。

  也就是說,傳揚出去被柳昭訓知道了,我肯定又要挨訓了。

  可事到如今,太子的手都滑進衣服裡為非作歹了,要我把它拿出去,好像也很有幾分假道學。

  我就咬著太子的耳垂,輕聲細語,「太子爺大人大量,就不能為臣妾擔了這一次嗎……」

  一邊說,手一邊珍重地往下,捧起了剛才被我碾過的地方。

  太子爺閉上眼睛,意舒而吟,回答得卻很堅持。「不能。」

  我一下拉開距離,挫敗地瞪他。

  「今晚小王回宮不久,柳昭訓就找上門來。」太子爺安靜地解釋。

  別說了,什麼都明白了。難怪他剛才都要玩出火了,又忽然罷手——肯定是之前被柳昭訓給臭罵了一頓。凡事要牽扯到規矩、閨譽,別說太子爺,就是皇貴妃,恐怕柳昭訓都敢殺上門去,給她個死。

  所以這個人是鐵了心要我來堵柳昭訓的口了。

  真是算計!

  也的確是好算計!

  我難耐地擺起了腰,分開腿跨坐到太子爺腿上,和他輕聲細語。「沒事,我們悄悄的,快快的,不叫人知道……」

  接下來發生的事,自然也就順理成章了。並且太子爺和我,也都的確努力做到了悄悄的。他咬著我的……嗯……我的……山巒起伏,我就方便點,直接咬住了太子爺遞上來的硃砂筆,也不顧猩紅硃砂,點染了一身裡衣。

  至於快快的,那就……

  咳,反正夜都已經深了,是深一點還是深兩點深三點的,又有什麼關係?

  等到什麼事都結束了,太子爺和我都已經汗濕重衣,我趴在太子爺身上,手有一搭沒一搭地遊走在太子爺胸前。

  太子爺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氣,最後一絲潮紅,也漸漸地從他臉上消散了去。

  「你又想在宮裡鬧騰出什麼動靜了。」他翻過身來,把我壓在身下,掃視起了我的臉。

  好吧,雖然很不情願,但還是得承認,太子爺呢,有一雙很好看的眼。

  全身上下,他是像透了生母屈貴人,只有這一雙眼睛很像皇上。

  我姑父身上也就是這雙眼睛最出彩了,不管他怎麼沉迷酒色,怎麼為老不尊,這雙眼睛裡的一點星光,始終不滅,透著清冷冷的神韻,叫人一望即知,這是百年尊榮才能養出的清貴底蘊。

  所以每次被太子爺這樣望的時候,就算我什麼都沒做錯,也不由得要生起了幾分心虛。

  我就別開眼,呢噥著抱怨,「還不是你小娘,自己金山銀山,對我們東宮卻那麼吝嗇。你還真要我花陪嫁為你養小老婆啊?」

  油燈芯上早已經結起了燈花,燈火黯淡得很,透過重重陰影,我只能隱約看見太子爺唇邊,似乎是浮起了一點淡淡的笑意。

  「愛妃若有這麼賢惠,那倒好了。」他壓低了聲音,在我耳邊輕聲說。

  雖然語調還是那麼死板得一本正經,但怎麼都覺得,這話頗有幾分調戲的味道。

  我紅了臉,捶了他一下,警告他,「明兒不許太早起!」

  說完我就閉上眼睛準備睡覺了:我睡覺不老實,就愛翻來滾去說夢話,玩不過太子,我至少可以在合眼的時候盡情地折騰他。

  太子爺也沒有多說什麼——反正明天柳昭訓也是罵我不是罵他。他為我拉好裡衣,也就在我身邊躺了下來,輕聲囑咐我。

  「手段拿捏得穩一點,別玩脫了。」

  沒想到我們的太子爺說起話來,居然也這麼粗俗!

  我不禁在黑暗中露齒一笑,數了數兩個人的心跳,眼前一黑,就睡了過去。



  8、勇闖六宮

  陳淑妃——我表姑,也的確是個能人。

  皇貴妃娘娘在後宮經營多年,自從我姑姑去世,這五六年來,她的威風直逼當年皇后,宮裡宮外,只要是她想知道的事,就很少有能瞞得過她的。

  可是這移宮風波,都已經沸沸揚揚地鬧了兩天了,重芳宮裡卻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收到,皇貴妃娘娘對我的態度,居然也還只是和往常一樣,只帶了微微的厭惡。

  當然啦,我也不是沒有出力:移宮風波第二天,東宮四美就被我打發到大報國寺去祈福了。柳昭訓親自帶隊,連帶身邊親信宮人一律出宮,雖說這又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讓東宮帳上更難看了點,但居然也給了我好幾天難得的清靜。

  太子爺呢,這幾天又忙著和肥貓學士玩太極,皇上開恩讓他進華蓋殿聽早朝,每天早上天沒亮就起,也不等我一起去請安,又給了我好幾天難得的清靜,我就每天早上爬起來給皇貴妃請個安,她要是氣我呢,我就穿個山河地理裙過去做無言的反擊。皇貴妃年紀大了,心事就很容易掛在臉上,每每被我氣得雙眼冒火,恨不得能把我生吃下去,這就尤其更讓我心情大好了。

  這樣閒晃了幾天,我又開始蠢蠢欲動,有些按捺不住了。

  給皇貴妃請過安,我就去找陳淑妃說話。

  在太液池邊又遇見瑞王——我身邊的小白蓮忽然間就低眉斂目,做出了一副大家淑女的樣子來。

  「七弟!」我很有幾分詫異。「怎麼沒去上書房讀書?」

  瑞王本來正背著手,坐在一棵樹下垂著眼出神,看到我過來,他扇了扇睫毛,從蝴蝶翅膀一樣的睫毛下頭抬起眼看我。「六嫂。」

  就吃力地扶著樹幹想站起來。

  我連忙給小白蓮使眼色,讓小白蓮上去幫瑞王一把:瑞王一條腿天生不大能夠用力,起身坐下的時候,難免就有些麻煩。從小為了這事,他沒有少吃苦。

  「多謝姐姐。」瑞王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又扇了扇睫毛,靦腆地謝過小白蓮。

  小白蓮的魂頓時就要被瑞王給扇飛了,我清了清嗓子,她才滿面紅暈地低頭遜謝,「不敢當殿下的謝。」

  總算還沒被男色迷了神智,我滿意地想:畢竟是我東宮歷練出來的人才,不想皇貴妃宮裡那幾個不體面的小賤人,真是有損重芳宮的清譽!

  「今兒又是吳學士上課。」瑞王解釋給我聽。「不過六哥一早就把他請到紫光閣說話去了,我們沒了老師,我就得空來看看母妃。」

  「那我們正好同路。」我開心地說,又看了小白蓮一眼。用眼神開條件:現在對你好一點,以後在野外看到什麼,就不要著急上火地告訴柳昭訓知道!

  小白蓮果斷地回了我一個眼色,沉著地點了點頭。

  「一道走一道走。」我笑著招呼瑞王,「從前小時候,七弟還滿宮裡的亂跑,可我過門這一年多以來,你也不到東宮來找你哥哥說話,要不是在重芳宮遇到你幾次,我還當七弟已經就藩去了!」

  瑞王臉紅了,他囁嚅,「東宮遠,我……腿腳又不大方便……」

  從小瑞王就是這個性子,一點都不像我表姑的兒子,現在還好了,也就是說話溫溫吞吞,態度柔柔和和的,要是放在小時候,我隨口三句話就能把他說哭。小時候太子爺為了護著弟弟,沒有少和我吵架……

  一想到小時候的劣跡,我就有些臉紅,打定主意要對瑞王更好一些。

  「這是什麼話,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你把自己的腿當回事呢,它就什麼時候都是個阻礙,你不把它當回事,我看它也不礙著你什麼嘛。」我沒有細想,這話就脫口而出,然後自己回想一下,又覺得有點不對,一下就鬧了個大紅臉。「呃,也不能這麼說,要七弟你只是把這腿當個擋箭牌,懶得到東宮和你那個無趣的哥哥應酬,那就做得很好!」

  瑞王輕聲地笑起來,典雅的容顏上,蒙起了一層淡淡的愉悅。

  可我的臉又更紅了一點:該死,瑞王什麼不好像,就像了陳淑妃這一點,兩母子都有在不動聲色中,令周圍人自慚形穢、自覺舉止失當的能力。連我這樣英明神武、啊,那個什麼,深知進退的太子妃,在瑞王跟前,都要老覺得自己說錯話了,然後就越補救越慌張——可惡,真恨不得求表姑把這種本事教我!

  「既然六嫂都這麼說了,」瑞王看到我窘迫,就為我解圍——這個人真是好心得很。「以後小弟也會常到東宮來叨擾六哥、六嫂的。」

  雖然還有些自慚形穢,但我還是滿意地點了點頭。瑞王這個人性子又好,談吐又有趣,要能多和太子爺親近親近,把太子爺也帶得有趣上那麼一分兩分,我的日子恐怕就沒有那麼無聊了。

  「你剛才坐在樹下幹什麼?」我找話題和瑞王閒聊,話出口,又發覺不對。「我是說,七弟!七弟剛才坐在樹下幹什麼?」

  唉,每次和瑞王說話,就很容易你你我我起來,忘記了身份上的分野。和太子爺的其餘幾個兄弟,我就決不會這麼輕浮隨便。

  「王瓏也是到了上書房,才知道先生不來了。」

  王瓏是瑞王的名諱,他客氣,對我這個嫂子,也用全名自稱。

  瑞王的聲音裡又出現了一點笑意。「一路走過來想探望母妃,不經意就看到了方纔那一株老松。六嫂怕是不記得了,這裡是皇子回宮時必經之路,小時候等老松結了果,您最喜歡和松鼠們搶食兒,埋伏在樹上拿松果丟六哥。就是王瓏,也都遭過幾次池魚之殃。」

  我一下就紅了臉,都不敢去看小白蓮的臉色:她是新進宮服侍的,並不知道我當年的豐功偉業。

  「那麼久以前的事,你記得那麼清楚,還要當著宮人的面說出來,是不是還想我上樹摘松果打你?」我齜牙咧嘴地威脅瑞王。

  瑞王雖然沒有哈哈大笑,但也幾乎笑得要喘不過氣來。

  「王瓏不敢。」看到我的臉色,他又一本正經地板起臉來。不過他氣質柔和,就算學太子爺的嚴肅,也學不出那股子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冽。「不過,六嫂今年也十八九歲了,怎麼閒著沒事,想的還是這種上躥下跳的事兒?」

  看看,看看,這不是太子爺的親弟弟,誰是太子爺的親弟弟?揶揄起人來,真是一點都不輸太子,一樣的損!

  「我懶得和你說了。」我悻悻地道,「再說下去,恐怕是真要重操舊業,上樹找點東西來扔你。」

  我們兩個雖然步伐不快,但一邊說一邊走,也已經近了露華宮,瑞王笑了幾聲,居然沒有再取笑我,而是換了話題。

  「聽說六嫂最近,想鬧出一點動靜了?」

  他眼底還殘存著一點笑意,但神色間卻泛起了一絲關心。

  所以說瑞王是個好人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從小欺負他到他大,可你聽聽他的語氣,這個人還居然是真的發自內心地關懷我。

  被他這麼一關懷,我頓時又自慚形穢起來,覺得自己不但粗野,又沒有學識,還特別的鬧騰,好好的日子不過,非得興風作浪,鬧出點么蛾子來,讓他為我擔心。

  我就歎了口氣。

  「很多事,我也是身不由己啊!」我很沉重地對瑞王說,一個口滑,又叫出了瑞王的小名。「小玲瓏你不知道,這做侄女兒和做媳婦不一樣,有些事——」

  瑞王難得地白了我一眼,神色間有了些嗔怪的意思。「六嫂,都多大了,還叫這諢名?」

  沒等我臉紅認錯,他又笑了,掃了小白蓮一眼,壓低了嗓音。

  「不過,您也不必這麼說。誰不知道您呢?無風還要興三尺浪,想鬧事就是想鬧事,又何必用身不由己來遮掩?」

  我這下是貨真價實地臉紅了。

  太子瑞王這兩兄弟,總能把我克得死死的,尤其是瑞王,甚至比太子還能降伏住我。因為太子雖然看得透我,但卻未必會管我,而瑞王卻要比他更關心我一些。

  「好吧,那我就是喜歡無事生非嘛!」我強辯著和瑞王一起進了露華宮。「怎麼地了吧,不服氣,小玲瓏你又能拿我怎麼地了呢?」

  ……哎喲,又不小心露出了我流氓無賴的一面。

  瑞王吃吃笑起來,他搖著頭,「我可拿六嫂沒有辦法,約束您,那是六哥的事。」

  他頓了頓,又道,「要您能對六哥保密呢,我倒是有一招可以教您——不過,要是被六哥知道了……」

  我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

  瑞王一般是從來不摻和進我的事裡的,可有那麼幾次他給我出的主意,也都特別的妙。

  距離上次他給我出主意至今,也已經快一年了:就是他的一句話,我把柳葉兒帶進宮了。雖說這事有利有弊吧,但總體說來,還是利大於弊,要不是我自己太荒唐……不,要不是太子爺太荒唐,其實也沒有多少不好。

  我頓時作出洗耳恭聽的樣子來。「七弟就放心吧,我什麼時候在你六哥跟前賣過你?」

  瑞王清了清嗓子,沖小白蓮擺了擺手,向我這裡微微傾過身來低語了幾句,又若無其事地直起了身子。

  我已經有一點目瞪口呆了。

  沒想到我的盤算,居然這麼簡單地就被他看破!

  「是我表姑你娘告訴你了吧?」我問。

  瑞王搖了搖頭,唇邊含笑。

  「是你自己偷聽到的吧?」不死心。

  瑞王唇邊的笑又有擴大的趨勢。

  「是你夢裡夢到的吧?」垂死掙扎。

  瑞王和小白蓮一起暢笑起來,就連宮門口站著的幾個宮女,都捂著嘴偷偷的笑。

  做什麼!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最討厭認輸了!

  我用眼神一個個殺了過去,目光所到之處,宮人們小白蓮,全都很給面子地繃起臉來,到最後,才遇到了瑞王含笑的眼。

  唉唉,不敢對視太久,我瞄了他一眼,就挪開了眼神,和瑞王並肩進了內殿。「到底是我的謀劃太淺了呢,還是你太聰明——快告訴我,是你太聰明!」

  瑞王還沒來得及回答,我已經覺得耳根傳來一股熟悉的劇痛,當下就痛叫起來。「表姑!您老人家玩陰的!」

  誰能想得到堂堂陳淑妃,居然會埋伏在殿門後等著擰我的耳朵?這一下,我是結結實實地被她擰了個正著。

  瑞王本來已經沒有笑了——真的,至少他表面上是忍住了,這一下可好,他又噗嗤一聲,背過身去,輕笑了起來。

  「本來嘛也懶得擰你,誰叫你在院子裡笑得那樣囂張,叫人一聽就有一股戾氣油然而生。」表姑又扭轉了一下,我在劇痛中狠狠抽息——該死的,她是一點都沒手軟,「走過來一聽,又聽見你大放厥詞。謀劃淺,謀劃淺又怎麼了?說!你姑姑在生的時候是怎麼教你的?」

  我在一片疼痛中狂亂地背誦先皇后教我的處世箴言。「謀算淺也不要緊,再淺的謀算,只要能拿捏住人心,就由不得人不入轂嗚嗚嗚表姑我錯了,疼,真疼……」

  表姑總算滿意地放開了我,我趕快蹲下來摀住我的耳朵,看著她一個大步又跨到瑞王跟前,給了他一個爆栗子。「居然給你六嫂出這樣的餿主意,你也是越活越不長進了!」

  我一邊摸著耳朵,一邊含淚地、幸福地看著瑞王在陳淑妃暴風雨一樣的教導中縮頭縮腦:知道他也怕陳淑妃,忽然間我好像就沒那麼丟臉了。

  #

  遵從陳淑妃和瑞王的教導,從露華宮出來,回東宮吃了午飯小睡片刻,我就帶著小白蓮和小臘梅,又出了東宮。

  「咱們這是要去哪啊娘娘?」小白蓮問個不住,擔心溢於言表。「您要是又乘柳昭訓不在到處亂跑,等她回來了,我們可沒辦法為您遮掩……」

  這都是什麼人啊這都是,儼然已經完全被柳昭訓收服,成了她座下的爪牙!

  我不禁悲憤地為我的命運再歎了一口氣。

  「你就放心吧。」懶洋洋地揮了揮手。「你的柳昭訓就是知道了,她也不會生氣的。」

  我又繞過了太液池,往西六宮深處走去。

  國朝後宮是這樣分的,皇上佔據東六宮的中心宮殿瑞慶宮,周圍依次排開,都是這些年來得寵的宮娥綵女,給他解悶,我和太子爺沒事的時候,也決不進東六宮深處去:誰知道皇上最近寵信的是什麼妖魔鬼怪?

  西六宮以我姑姑的舊居咸陽宮為首,不過這些年來咸陽宮一直空置,僅次於咸陽宮的重芳宮就成了西六宮牛耳,住的也都是在皇上龍潛時就陪侍在側的老人們了,比如說我表姑陳淑妃,還有幾個老資歷的宮妃們,越往深處走,住的人地位就越卑微,據說快出宮門那一塊,住的都是皇上龍潛時的選侍們,因為沒有誕育兒女,又被臨幸過了,不好放出宮去,所以都被打發到了神武門一帶的小宮殿裡擠擠挨挨的過日子。

  我平時基本上是絕不來這一塊走動的,小白蓮跟在我身後,也頗有幾分提心吊膽,不住地提醒我,「娘娘,那一帶有人呢。」

  「娘娘快看,那是誰!」

  一驚一乍的,搞得我很煩躁,忍不住送她一記眼刀,成功地讓她安靜了下來。

  又走了沒多久,我終於到達了我的目的地:這裡雖然還沒有靠近神武門,但也的確很深了,幾間宮殿外頭的紅牆,油漆都有些剝落,可以說是後宮中比較不體面的一個區域。在心裡,我把它叫做大雜院地帶。

  我在大雜院地帶裡繞了繞,成功地找到了我的目標。

  屈貴人正靠在宮門邊上,一邊剔著她的牙,一邊和小宮人們說話,一雙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了她欺霜賽雪的手臂。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4:10 PM

  11、福王風采

  端午正日一大早,我和太子到兩宮請過安,也回了東宮,接受眾妃嬪的問安——稍後還有命婦百官,要來朝賀我和東宮兩人。

  除了嬌怯怯的鄭寶林和神氣活現的柳昭訓,東宮三美臉上都掛了深深的黑色,就連最柔弱的姜良娣給我請安的時候,語氣也要疏遠了一些。

  我閃了太子爺一眼,太子爺不動神色,眼神悠遠,似乎要透過房梁,望向屋外的晴好天色。

  昨天我和柳葉兒玩陞官圖玩到最後,兩個人都玩得很盡興,乾脆直接把當幌子的陞官圖撤了,擲骰子定輸贏,輸的喝酒。雖然沒有喝高,但畢竟有了酒意,尤其是我輸多贏少,才過初更就上床不省人事去了,今早起來一看:柳葉兒在窗邊炕前也睡得很熟,居然一晚上我們都沒出西殿。

  梳洗的時候才知道,昨晚這三位美人居然是等到二更過都快三更了,才等來了太子爺。

  天啊,如果換作是我,早在吃過晚飯之後,就至少要去東殿看看了。

  更慘的是,聽說太子爺心情還不大好,也有了幾分酒意,一進屋看到三個千嬌百媚的美人等著,非但沒有感動,反而立起眉毛訓斥,「三更半夜,非經傳喚,在正殿滯留,想做什麼?還不都出去!」

  小臘梅是個能人,模仿太子爺那是一學一個准,那凜然的氣魄、冷冰冰的語氣,當下就逗得我和柳昭訓笑得前仰後合。一早上我的心情都特別好,就連皇貴妃拐彎抹角地暗示太子爺宿醉的樣子有失國體,都沒能抹掉我唇邊的笑。

  太子爺心情似乎也不錯,他還額外關心了鄭寶林一句,「寶林的身子骨好些了嗎?看著倒還是挺弱不禁風的。」

  鄭寶林應景地咳嗽出一長串顫音來證明自己的身體狀況,「多、多謝東宮垂憐,賤妾也就是這樣一日拖一日罷了……」

  她看著太子爺的眼神,就好像看著個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的莽漢,好像太子爺打個噴嚏,就可以把她吹到五百里外去。

  太子爺就關心她,「既然如此,等一會兒外命婦們朝見的時候,太子妃把鄭寶林的母親留一留,母愛寬慰,聊解病中情。」

  李淑媛的臉頓時就是一白:她母親李夫人今天當然也是要進來請安的。

  若是在以往,我倒不介意把李夫人留下和李淑媛說說話,也免得她每次進來見李淑媛,都要費心找些東西來借口『給太子妃獻些稀罕玩意兒』,不過最近我想從皇貴妃那裡摳一點錢出來用,就不大能遂了李淑媛的心願了。只好衝她抱歉地一笑,口中應了太子爺。「妾身心中有數,太子爺只管放心。」

  太子爺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站起身來。

  馬才人和姜良娣、李淑媛的眼睛頓時粘在太子爺身上,拔都拔不下來了。

  唉,這個人渾身上下都像極了屈貴人,偏偏氣勢又得我姑姑的真傳,再得了皇上那雙清貴的眼睛,就是一個站起身的動作,被太子爺做來,都透著一股奪人的氣魄。也難怪這東宮三美,禁不起他一笑了。

  我別開眼,酸溜溜地催促,「太子爺也該動身到瑞慶宮去迎駕了。」

  端午是大節氣,諸臣要朝賀皇上,太子當然也要領著藩王皇子出戲,這樣的大典,可不能遲到。太子就嗯了一聲,也叮囑我,「今日天氣渥熱,愛妃保重,可別中暑。」

  這個人一萬年難得關心我一次,還要特地挑在諸妃嬪面前,害我立刻又被三雙眼睛盯上,前前後後,戳了無數的透心涼。

  #

  惡貫滿盈者,當為太子妃!

  真不知道李淑媛她們到底在羨慕我什麼,太子妃這份工到底好在什麼地方!

  我姑姑雖然常說,惡貫滿盈者,當為太子妃,但她可從沒提到在大熱天裡穿戴裡外共九層的翟衣,頂著十多斤的首飾去朝見皇帝,是一件多麼辛苦的體力活兒!

  我敢擔保,要是給鄭寶林太子妃的殊榮,只怕她現在已經口吐白沫厥倒過去,說不定也就這麼一睡不起了。

  還好我姑姑去世之後,皇上也沒有再立後的意思,否則恐怕就連我這樣的身手,都要暈一暈了。朝見過皇上,宮中內命婦們又聚集起來,由貴妃為首,我自己帶了東宮的幾個美人們,在咸陽宮外朝見了我姑姑的寢宮,外命婦們緊接著進來,到過咸陽宮裡朝見,又回來由柳昭訓帶頭在東宮正殿給我行禮。

  皇貴妃就是再顯赫,在這樣只有嫡妻出面的場合裡,也只能黯然飲恨,做一個小小的配角。

  我很守信用,等外命婦們朝賀後散去,就特地留下了鄭夫人,讓她進偏殿去和鄭寶林見面——並且狠心地無視了李夫人的眼神,揮退了眾人。

  李淑媛又羨又妒,偏偏還不好說什麼,畢竟是太子爺親自為鄭寶林做的人情。她只好氣哼哼地一跺腳,回了自己的住處。

  我也趕快在小白蓮等宮人的服侍下,進西殿去脫了禮服,泡在浴桶裡好好地洗刷掉了一身的汗水。

  難怪太子爺會這樣叮囑我:他也要穿著這麼厚重的衣服,在艷陽底下站班的。甚至還要比我站得更直、更久。

  我們雖然是怨偶,但可也是從小一起長大,這一點情分,還不至於沒有。

  正想要把柳昭訓叫進來說話,偏殿裡忽然又小小地喧嘩了起來。我才從淨房裡出來,就聽到了鄭寶林的聲音。

  她平時說話,總是很輕很柔,好像大聲一點,就會傷著元氣。可這會子,她的聲音是一點都不嬌弱了,非但高亢,並且還透了冷酷。雖說聽不清她在喊些什麼,但這話裡的勃發怒意,卻是依稀可辨。

  鄭夫人沒有多久就來找我謝恩告辭,一邊謝恩,一邊流眼淚。「娘娘的殊恩,真是承受不起,鄭氏行事無狀,還請娘娘海涵。」

  我很疑心這眼淚裡到底有幾分是為了我的殊恩,有幾分是為了鄭寶林的怒火。

  隨口應付幾句,把鄭夫人打發了下去,我要把鄭寶林找來說話,結果小白蓮回來告訴我:鄭夫人一走,鄭寶林就不勝暑熱,昏過去了。

  好吧,只好又把君太醫請來給鄭寶林開方子……後續的麻煩事,我又偷懶,全丟給柳葉兒作數。

  等太子爺回來,已經是夕陽西下,他一回宮就進了東殿,忙著換衣服沐浴,以備晚上的宮宴:端午畢竟是大節氣,我們也要帶著幾個妃嬪們,去和皇上一起吃一頓飯。

  我摸進淨房,見太子爺已經泡在浴桶裡,就順便靠在浴桶邊上,向他告黑狀。

  「你曉不曉得鄭寶林……」

  太子爺一邊擦洗身子,一邊閉上眼聽我和他絮絮叨叨地說話,聽著聽著,頭一點一點的,居然有要睡著的意思。

  我自己覺得沒趣,只好閉上嘴不說話,只是盯著他看,繼續修行我的『眼神殺人於無形』絕招。

  結果我一閉嘴,他就又睜開眼來,繼續洗澡。

  這男人就是不說話都可以把人氣死!

  #

  等太子爺沐浴出來,我也換上了新裝,加衣打扮裝點了,帶上東宮五美,同太子爺一起,緩緩步出了宮門,上御輦過太液池,經由假山上的石階,進了山頂的蓬萊閣,在外頭稍候片刻,皇上就與皇貴妃並肩進了蓬萊閣裡,身後還跟著陳淑妃、屈貴人等老牌妃嬪,一併兩三個新近得寵的美人兒。瑞王、福王幾個沒有就藩的皇子,也跟在皇上身後進了屋子。

  雖然大家都在紫禁城裡搭伙過日子,但一年間湊在一起吃飯的次數,按禮制上規定的,也就是端午中秋,並皇上生日、元旦元宵幾個大節氣了。就是最孤僻的太子,臉上都掛起了淡淡的笑意,皇貴妃更是滿面春風,拉著太子的手說了好些吉祥話兒,我們才在太監們的引導下各自就坐。

  大雲在這幾個節氣正宴上一律分餐,也就是我和太子,端王和端王妃是夫妻共席,其餘各色人等都是自己一席,御膳房按照品級上菜,宮人們注酒,皇上勸第一樽,太子勸第二樽,我勸了第三樽,場面就放鬆下來,眾人交頭接耳各自說話,太子爺跪著膝行到皇上身邊為皇上加了酒,我也效仿著勸皇貴妃喝了幾杯。太液池裡的戲班們也唱了起來,一時間真是場面昇平,很快皇上就有了幾分醉意,把福王叫到身邊,命他,「小十兒,來背幾首詩給爹聽聽!」

  福王就笑嘻嘻地湊到了皇上身邊,輕笑道,「小十兒要是背出來了,爹賞什麼給小十兒?」

  肉緊!

  非但是我,就連幾個皇子都轉開了眼,一臉的不忍卒睹。太子爺倒是容色平靜,舉起杯來,淺淺地啜了一口酒,並沒有多餘的表示。

  皇上從小對皇子們要求得就很嚴格,不要說太子受過他的排頭,就是當年最受寵的元王,也不是沒有被皇上揍過。

  唯獨就是對福王,從小就千恩萬寵的,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來給他的『小十兒』!

  皇上哈哈大笑,「小十兒想要什麼,是爹給不了的?你爹我富有四海,只要你能哄得老子高了興,要什麼,老子就給你什麼!」

  皇貴妃眼神一時大亮,整個人都跟著亮了起來,就是太子爺的手,都不禁頓了一頓。

  陳淑妃面色一沉,從她的席位上給我飛了個眼色,端王更是微蹙眉頭,也望了我一眼。

  一個人平時要無賴慣了,到了需要無賴攪場的時候,大家也就很容易就會想起她來,希望她出面破壞一下氣氛。

  所以不如我無賴的陳淑妃和端王,都看向了我。

  我呢,就看向了屈貴人。

  沒有等小十兒說話,我就拎起酒壺,彎著腰站起身子,碎步走到了屈貴人身邊。

  「妾身給貴人祝酒。」我作勢要為屈貴人斟酒,一邊謙恭地說。

  紫禁城裡是個人都不會不知道我和屈貴人關係冷淡,我這一出演出來,皇貴妃瞪大了眼,皇上嗆了半口酒,就連太子都瞪大了眼睛看我,在燈火下,他的眼睛好似兩丸黑水晶,竟令我不敢逼視。

  我也就是掃了他一眼,就繼續作出了恭敬的樣子,笑著看向了屈貴人。

  屈貴人真是沒有令我失望。

  「我才不喝你的酒!」她一下奪走了自己的杯子,藏到身後,怒火點亮了一臉的嬌媚:要不是屈貴人舉止實在粗野,只怕就是這一怒,都能為她掙個侍寢。

  場面頓時就靜了下來,大家乾脆也就都不假裝了,一個個都看著我們,好像在期待著一場精彩的戲。

  我眉頭微皺,盡量作出可憐的樣子。「貴人這是什麼意思……」

  「你身為太子妃,卻不給太子找女人,我不喝你的酒!」

  屈貴人說話,邏輯總是能夠花樣翻新,令人瞠目結舌。

  眾人的眼光就又掃向了太子身後的那五個女人,李淑媛已經迫不及待,擺出了一臉的洋洋得意。就連皇貴妃都微露笑意,溫和地開口數落屈貴人,「貴人仔細御前失儀……」

  笑話,屈貴人是何等人物,哪裡會被皇貴妃幾句責怪給噎住了去?

  「貴妃娘娘,您也別裝大瓣兒蒜!」她一下半跪起身子,雙手叉腰,露出了一臉生機勃勃的、下九流小老百姓的潑辣。「太子妃雖然心胸狹窄,可要不是您卡著東宮的脖子不給他錢花,累得我兒子堂堂一個國朝太子,一年就兩千兩零花錢,太子妃又有借口不給他找女人麼?!」

  看看,這邏輯,多粗俗,多直接……多……直指人心啊?

  我摀住嘴,遮住了唇邊的笑,直直迎視上皇貴妃的雙眼,做出了一臉的驚駭。

  場面一時間是靜得落針可聞。

  直到皇上把手中的九龍杯,摔到了地上。



  12、皇上風采

  「混賬!」伴隨著清脆的撞擊聲,皇上舌綻春雷。「王琅是國朝太子,老子的兒子,怎麼就他娘的落魄到這個地步,一年就兩千兩零花銀子,連個女人都養不起了?」

  場面上頓時就死寂了下來,連東宮五美在內,從陳淑妃起,包括瑞王、端王……幾乎所有人都一下低下頭去,不敢觸我公公的逆鱗。

  皇貴妃面色僵冷,她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還沒有說話,就被皇上抓著衣領拖到了身邊。

  我早說過,我公公……他是有點顛的。

  尤其是在太子爺這個問題上,我公公的態度一向是千變萬化,就是皇貴妃,就是陳淑妃,甚至就是太子爺本人,也從來沒有琢磨得透過。

  倒是我能隱隱約約地猜出我公公的心思。

  太子爺必須聽話,必須懂事,必須沒有一點自己的力量,因為我公公他還想在這位置上多幹幾年。年紀大了,人就多疑,總覺得兒子的羽翼一豐滿起來,自己就成了劉邦,皇貴妃就成了戚夫人,而福王當然也就成了趙王如意。

  所以他敲打太子爺,是愛怎麼敲打就怎麼敲打,太子爺那就是一面鼓,皇上左拍拍右拍拍,性子來了掄著大棍子猛擊,那也憑他的高興。可這一面鼓,也就只能皇上自己敲打,誰要是以為他這麼敲打太子爺,是想要廢了東宮呢……

  那這個人肯定就只能落得個皇貴妃現在的下場。

  皇貴妃正被皇上揪著領子,順著皇上晃她的節奏,無助地搖擺著。

  皇上尚且還在衝她大喊。「給你三分面子,你就把自己當成聖母皇太后了?連蘇岱的兒子你都敢虧待,你還有什麼是不敢做的?啊?還有什麼?」

  老實說,要不是皇貴妃那麼不喜歡我,我實在是很同情她的。我公公要發作起來,口中喊打喊殺那是常事,最過分的一次,他自己是連下了十八道金牌,讓錦衣衛的人『去把吳慎給我幹掉』!

  吳慎就是我們口中的肥貓大學士,大雲首席閣老。——我公公氣起來是連閣老都可以說殺就殺的。我絲毫不懷疑他再氣一點,很可能順手就叫人把皇貴妃拉下去砍了。

  「不能再留了!」正在這麼想,皇上那邊果然就開始發作。「連蘇岱的兒子你都敢虧待,以後等朕老了,你能幹出什麼事來?啊!你能幹出什麼事來?」

  皇貴妃怕得都要哭起來。「皇、皇上……臣妾也都是無心的……」

  蘇岱是我姑姑的名字。

  太子爺之所以能在我姑姑去世之後,又娶到我這個名門之後做正妃,又能在皇貴妃狂風暴雨的衝擊下保住太子的位置,全因為在皇上心底,他始終都是我姑姑的兒子,我姑姑臨終前叮囑過他,「好好照應王琅。」

  雖然在這麼多年裡,皇上有時候是個多疑的皇上,這一份多疑,更被皇貴妃精心利用,推到了一個高峰,但到了要緊關頭,這一句話也始終不曾被皇上所忘記。

  我不禁看了屈貴人一眼。

  屈貴人咬著下唇,望著眼前的亂象,芳唇微張,就像是一張凝固的美人像,別有一番靜止而荒謬的美感,大大的雙眼中流露出的,有純然的恐懼,也有一絲絲複雜而難以捉摸的情緒。

  如果屈貴人懂得這個道理,她在後宮中的臉面,就要更高得多了。

  皇上越說越生氣,由於沒有人敢上前去勸,他的脾氣眼看著就要堆到最高點。「我索性掐死你,讓你下去自己和蘇岱分辯,一年給你多少銀子,啊?你兒子穿金戴銀,你他娘的虧待小六子!虧待蘇岱的兒子?!」

  福王有些慌了,他渾身一顫,猛地大哭起來。「爹!」上前掰扯起了皇上的手,「爹別掐我娘,別掐我娘!」

  皇上還在氣頭上,手一揮,福王整個人飛出去,要不是太子眼明手快一下攔住,小小的身軀,簡直都要飛出蓬萊閣。

  眾人就都倒抽了一口氣,陳淑妃衝我狂亂地眨著眼睛,一手死死按住了瑞王,就連屈貴人都摀住嘴巴,看著我眨巴眼,好像她多眨幾下,就能把我眨昏過去,自動出頭去攔著已經半瘋半顛的公公一樣。

  若我是個賢惠的太子妃,此時當然應該出面規勸公公。

  若我是個有眼色的太子妃,此時也應當求太子出面穩住局勢,至少別讓皇上他老人家一時激憤之下,親手掐死皇貴妃,釀出人倫慘案。

  可我早說過,我又不賢惠,又沒有眼色,並且我還非常、非常討厭皇貴妃,討厭她有了福王之後,就癡心妄想,想要把王琅從太子位上退下去,扶植她的小十兒上位。

  我雖然不喜歡太子,但我再不喜歡他,也容不得太子位上坐著別個人。怎麼說,他也和我青梅竹馬,一道長大,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還真就是護短。

  所以我眼觀鼻鼻觀心,誰看我,我都當看不見。

  皇貴妃的聲音都有點變調了,「皇——皇上!」

  唉,所以說我就是不爭氣……我的心又隨著這變調的聲音抽了起來,難免帶了一點點不忍。

  可是想到自從我姑姑過世,福王又漸漸長大,皇貴妃對王琅明裡暗裡的那些排擠,我的心又硬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了一聲歎息。

  我一下抬起頭來。

  就看到太子爺站起身子,快步走到皇上身前,撩起袍子,跪了下來。

  「父皇請息怒!」

  明晃晃的燈光下,他朗聲道,燈光灑在他臉上,模糊了他的眉眼,但模糊不去的,卻是他週身的氣質。

  他的氣質不僅清貴,不僅凜然,如今還多了一分令人仰望的肅然,望著他,你會知道此人肩上,扛得起一片江山。

  「父皇請息怒。」見皇上不理會,太子又放大了聲音,朗聲請命。「皇貴妃娘娘從駕多年,與父皇恩深愛重,父皇念在十弟份上,也請給娘娘留幾分顏面!」

  我不禁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人家是想要你的位置呢!也就是你,還會從大局著想,去請你爹息怒了。

  王琅真是從小到大,這個性子再沒有變的。曾幾何時,我居然還被他這樣的舉動迷惑,為了他神魂顛倒,以為唯有這樣有擔當的男人,才堪為國朝太子,才堪為我蘇世暖的意中人。

  不過,即使如今我……我已經不再為他神魂顛倒,甚至於我根本就不想嫁進東宮。當此時,我也不得不承認,唯有王琅這樣的胸襟,才當得上國朝太子的位置。

  皇上的手本來已經環成爪狀,向皇貴妃的脖子挪了過去,聽太子爺這一聲勸,他略作猶豫。福王已經連滾帶爬,飛速竄回來抱住了皇上的大腿,哀哀地哭起來。「父皇請息怒,父皇請息怒!」

  這小子真是猴精猴精,皇上面色好的時候,就叫上爹了,看到皇上這一回是真的動怒了,頓時改口叫回父皇。我不禁對他刮目相看:一個人假使十歲的時候就這麼無恥,那到了二十歲的時候,肯定也就不是池中物了。

  有了太子和福王帶頭,瑞王、端王等皇子也都出列跪下叩頭,口稱父皇息怒。

  皇上面色數變,浩然長歎,終於放開了皇貴妃,由得皇貴妃娘娘飛快地躲到了幾個宮人身後,死命地咳嗽起來:剛才皇上盛怒之下,雖然沒有真的掐斷那一截漂亮的小脖子,但畢竟攪亂了皇貴妃的吐息。

  屈貴人見皇貴妃被放了開來,嘴一扁,還要再開聲,我趕快一把摀住了她的櫻桃小口,起身笑道,「女樂何在?剛才一首清平調彈得很好呀,傳令下去,讓她們唱一段小調來聽。」

  不多時,皇上身邊的一片狼藉已經被整理清楚,蓬萊閣下清音悠長,隱隱約約、裊裊娜娜傳來了絲竹之聲,還有女子的聲音唱了起來。

  皇上好像又忘記了剛才的狂怒,他唇邊含笑,徐徐地捋著自己的三寸短鬚,一邊吩咐太子,「給你幾個兄弟們勸勸酒,也不是做爹的老嫌棄你,你身為太子,就是國朝未來的主人,說小了,那就是咱們家以後的大當家的,這等良辰美景,你不趕著勸你兄弟們多喝幾杯,豈不是讓他們擔心你是個不好說話的人了?」

  我說過,我公公的確是有幾分顛的。他最大的特長,就是翻臉無情,然後又一翻臉,就把『翻臉無情』時候的事,給拋到了腦後。

  我和太子趕忙起身,我從屈貴人身邊趕出來,和太子一起,逐個兄弟們一道勸酒過去。等勸到瑞王的時候,他乘太子背過身和陳淑妃說話,就給了我一道眼色。

  我怔了怔,才品味出來,這眼色裡是分明含了一絲絲的憂慮。

  從我去找陳淑妃開始,整個計劃就是為了今晚的這一幕鋪墊。老實說,效果比我預想中要更好得多,我本來以為皇上頂多也就是多給東宮幾萬兩銀子,再不鹹不淡地敲打皇貴妃幾句也就算了。

  再好一點,就是皇上終於能明白過來,我們賢良淑德的皇貴妃娘娘,並不是那麼賢良淑德,私底下對我姑姑的兩個血脈,一點都沒有顧惜之心……以我公公那半瘋不癲的性子,我甚至還不敢想望他能明白過這一點來。

  沒想到我公公不但明白過來,還立刻要掐死皇貴妃去和我姑姑做伴了。這麼好的結果,瑞王做什麼還要為我擔心?

  我忽然一下驚喘出聲,差一點點,掩飾不住我的驚訝和後怕,讓擔心洩露到了我的表情裡。

  瑞王就給了我一道會意的眼神,他瞄了太子一眼,又轉回頭來,對我搖了搖頭,輕聲歎息。

  接下來,我是再不敢看太子爺的表情,只是乘眾人都不注意的時候,才從屈貴人射出了遷怒的幾眼——自然,她一無所覺。

  屈貴人就像是一把沒準弦的弓,威力固然強勁,但卻不能收發由心,這一次,她這一箭恰好射得太準了些。

  轉念一想,我又不禁自怨自艾:早知道屈貴人的性子,我何必把她牽扯進來?老老實實地把事情拖到今晚,讓李淑媛當著皇上的面來問皇貴妃移宮的事,我再稍一解釋,還不是一樣能從皇貴妃手裡摳出銀子來?

  唉,偏偏是我不服氣,想要把皇貴妃的面子下得更狠一些,結果現在雖然心想事成,但卻又惹惱了太子爺……

  太子爺最討厭的就是屈貴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舉止失當。

  而今晚因為她的舉止失當,皇貴妃差一點險險要被掐死,等到她回過神來,說不準就要遷怒於罪魁禍首屈貴人。屈貴人不比我和太子爺,都有我姑姑的金字招牌護身,接下來的日子,可能就很難過了。

  再怎麼說,她也是太子爺的親媽,太子爺雖然明面上不能護著她,可私底下卻決不會高興她被皇貴妃拿捏。

  唉,這個太子妃也實在難當,不做事,東宮的日子就過不下去,我得花陪嫁養太子爺的小老婆。一做事,又很容易越過雷池,得罪的人永遠都是我的上峰……最過分就是現在,一心一意為了他好,上峰還不領情,已經一徑悶燒起來,陰鬱地生著我的氣。

  這日子真他娘是過不下去了!我索性也懶得看太子爺,敬過酒回歸原位之後,就和端王妃說說笑笑的,連一眼,都不看我身邊正在陰燒的男人。

  皇上聽了一曲小調,唇邊也就又浮起了愜意的笑,他沖福王招了招手,和氣地道,「來,小十兒,你還沒告訴爹呢,這首詩要是背出來了,你要什麼啊?」

  這話一出,場面上的談笑,不由得又是一頓。我和太子爺齊齊抬頭,望向了福王。

  福王卻是小心地看了皇貴妃一眼,見皇貴妃神色木然,只是撫著喉嚨低頭咳嗽,他的神色,又小心了幾分,眼神亂轉,片刻後,忽地又喜笑顏開。

  「爹就賞賜給小十兒——一個石榴吧!」

  眾人的眼神都不禁順著福王的手指,滑向了他身邊的那個果盤。

  我又小心翼翼地打量了皇上一眼。

  我公公神色奧妙,似笑非笑,看著福王的眼神中有寬慰,又有些失望。

  太子爺十歲的時候,就敢抱著我公公的大腿,請他「為社稷著想,留吳慎一命」,又能衝出大殿,不許太監們去廠衛傳旨。雖說背後有我姑姑的指使,但一個十歲的孩子能有這樣的膽量,依然叫人佩服。

  可福王呢?皇貴妃就在身邊為他撐腰,皇上還是和顏悅色地問,只是因為剛才被嚇了一跳,就連個貴重點的東西都不敢要,只用一個石榴,就打發了皇上的許諾。

  膽子小成這個樣子,可怎麼是太子的料?

  我垂下眼,暗自一笑。

  這才是真正的意外之喜。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4:11 PM

  13、我的風采

  我公公忽然間發的這一頓瘋,並沒有真正地影響到大家的興致。

  要知道一個人發一時瘋不要緊,發一輩子瘋才真是很需要毅力,皇上登基這二十多年來,除了一向致力於和內閣對著幹,最大的成就還就在發瘋上。興致上來了不要說掐一掐皇貴妃,就是當眾掐死個把親生兒子,我看他也不是幹不出來。

  長期在這樣的上峰底下做事,我們紫禁城裡的住戶,也都養成了見怪不怪的性子。除了皇貴妃終席都只是摸著自己的脖子不說話,其餘人等的興致都還挺高的。皇上聽福王背了一首詩,還讓宮人們,「賞他一筐石榴,明天背到重芳宮去,讓他和他母妃一起吃。」

  皇上有賞,即使再微不足道,那也是賞。

  皇貴妃就和福王一起跪下來謝主隆恩,「多謝皇上恩賞。」

  我看她的表情,倒像是很想把一個石榴塞到皇上喉嚨口裡去。

  皇上興復不減,又點名讓最近他身邊很得寵的一個選侍上前唱歌跳舞,把場面炒得很熱鬧,一直到過了三更,福王露出了疲態,他才體貼地叫我們,「都先回去歇著吧,朕再喝幾鍾酒,也就回瑞慶宮了!」

  我猜皇上今晚可能就準備在蓬萊閣裡臨幸幾個美人了,現在正是嫌我們這些兒子、兒媳們礙眼,我趕快帶著東宮五美上前告辭,免得壞了我公公的興致。

  「父皇留心身體,飲酒也不要過量。」隨口和皇上客氣了幾句,我起身笑,「世暖就先告退了。」

  皇上可能是喝多了酒,他忽然間又直起身來,在我頭上擼了兩把,一下把我的髮髻就給搓亂了。

  「小暖,回去好好歇著!」他還大著舌頭關心我。「姑父的身體好著呢,你用不著擔心!」

  我捂著頭,在眾人含笑的注視下,咬著牙謝皇上,「好,那姑父您慢慢喝,慢慢喝,啊?」

  皇上在酒後就是容易這樣,估計是又忘記我已經長大,已經成了東宮太子妃,還當我是那個在姑姑腳邊打轉,梳著兩截丫髻的小女孩了。

  柳昭訓和陳淑妃都有點忍不住要笑,瑞王卻是在我轉身的時候,又逮著了機會向我使眼色。

  我當作沒看到。

  陳淑妃和柳昭訓雖然聰明,但對太子卻並不大瞭解,不比瑞王,從小陪著他哥哥一起長大,對太子的瞭解,只怕整個大雲,也沒有人比得上他。他會這麼著急地給我使眼色,恐怕是因為看出了太子爺眼下的確已經很生氣了。

  我雖然不懂得看人眼色,但也決不是一個傻瓜,太子爺就站在我身邊,雖然我一直沒有看他,但這個大活人身子繃緊,氣息略略有些起伏……這些動靜,也瞞不過我的。

  生氣又如何?怕你啊!

  時至如今,我蘇世暖也早已經不是為了你王琅一個眼神就難以自制,喜怒都隨你操縱的傻姑娘了。

  我沒有理會瑞王,出了蓬萊閣,就上了御輦,柳昭訓等美人們簇擁著我的輦車,跟在太子爺座駕身後,徐徐地回了東宮。

  今日論班,應當是鄭寶林侍寢,不過鄭寶林的身子骨並不大好,在路上還好好的,一回宮,就咳嗽得和什麼似的,一邊咳嗽一邊對太子爺請了罪,回自己的屋子裡休息去了。

  或許是因為今天皇貴妃的遭遇,讓李淑媛很有感觸,她也罕見地沒有留下來藉故和太子爺勾三搭四的,緊跟在鄭寶林後頭告退。姜良娣和馬才人依依不捨地看了太子爺幾眼,也禮數周全地向我告退。柳昭訓更是早就不知溜號到哪裡去了,我也沒有理太子爺,一個轉身就要進我的西殿。

  這一邁步,就又沒有邁得動,我用了點力,太子爺也沒有放開我,他低沉地哼了一聲,在我身後道,「回頭。」

  我只好深吸一口氣,轉過頭來。

  因為人還沒有散盡,大殿的門依然開著,天邊歪歪斜斜的冷月,灑了一地的銀輝,與殿內的燭火輝映,造就了一屋子夢一樣的光影。而在這如水的清輝中間,站著王琅。

  不是太子爺,是王琅。

  我的呼吸一下就哽塞在了喉間,恍惚間,竟有些淚意,掙扎著要浮上來。

  王琅的這一種表情,我豈非是熟悉得很?

  他愛穿黑色,一身玄色常服,五爪金龍張牙舞爪,在他週身間營造出一種懾人的氣勢,而他的眉眼是沉鬱的,眉頭微微蹙起,在月光下皺著眉望向我。

  從小到大,我真正惹惱王琅的次數,真是數也數不清,也唯有到我真正將他惹惱的時候,他才會用這樣一種表情來看我。曾經我很喜歡他的這副樣子,我以為只有我能將他惹得露出這一面來,曾經我以為在這樣的時候,他眼裡的人就只有我。

  即使是現在,這樣的一張臉,也依然將我狠狠擊中,叫我一下就痛徹心扉,恨不得能彎下腰來。

  現在我已經知道,他之所以作出這樣的一副表情,不過因為他並不真喜歡我。

  對著他真正喜歡的那個人,王琅是決不會這樣發怒的。

  而從我知道這件事的那天開始,王琅就再不是王琅,再不是那個我從小仰望到大,又恨又愛的人……

  「太子爺有什麼吩咐?」

  我強壓下心中眼底的淚意,揚起一抹笑。

  我姑姑說過,「女人的眼淚,是最有用的東西。但也千萬不能濫用,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要哭哭啼啼的。用得多了,就不值錢了。」

  我也絕不會在這種不值得的時候,把我的眼淚露出來。

  太子爺依然在月光下沉鬱而沉怒地望著我,他的情緒無須言語,已經潮水般湧出,將我淹沒。

  總之我費盡心機,為東宮籌算,心疼他身為國朝太子,衣食住行還不如福王一個小鬼。這樣的一番心機,他看在眼裡,就只看到了我利用屈貴人走了一著棋,沒有走好,將她推到一個難堪境地。

  我忽然間又被自己的思潮驚到。

  誰說我心疼他?太子爺龍章鳳彩,天仙一樣的人物,哪裡輪得到我心疼他?

  我就是不想花自己的陪嫁,為他養小老婆,我就是無情無義,只要東宮好,只要我好就夠了,屈貴人的死活,關我什麼事?太子他高興不高興,又和我什麼相干?

  見太子爺不說話,我反倒又張揚起來,一邊整理我的衣裙——只可惜太子爺還不肯把我的裙角放開,一邊抬起頭,問。

  「太子爺喊住妾身,到底有什麼吩咐呢?」

  太子爺黑水晶一樣的眼珠,一瞬也不瞬,只是盯著我看,半晌,他才開口。

  「蘇世暖,我早就警告過你。叫你小心一點,不要玩脫了,你總是不聽話的,是不是?」

  太子爺上次用這樣的語調和我說話,還是五六年前。

  那一次我撕掉他一本很珍貴的蝴蝶裝古書之後,又打翻了一瓶松煙墨在上面,然後居然還畏罪潛逃,和他一追一逃到太液池邊上,偏偏還踩到青苔,整個人摔進池子裡差一點就閉過氣去,要太子爺親自下去把我打撈起來,沾了他一身的濕。

  他用這樣的語調罵了我半個時辰有多,當時我雖然作出虛心聽訓的樣子,但心底還是很甜蜜的。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聽他這樣說話,我非但一點都沒有感到甜蜜,甚至還很想把案頭的花瓶換個地方安家,就安在太子爺額角。

  「我本來就頑劣。」我衝口而出,和太子爺頂嘴,「我也從來沒有聽話過,太子爺是第一天認識我蘇世暖?我的德性,您還不清楚嗎?」

  他的面容又多了幾分猙獰,原來那股冰一樣的冷漠,已經被火一樣的怒氣取代,我又扯了扯裙擺,他還是不挪開腿。

  一惱火,我索性顫抖著手指去扯我的裙帶,又喊,「小白蓮,過來給我脫裙子!太子爺喜歡這條裙子,就讓他抱著睡覺!」

  太子爺惱火地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喊來,小白蓮細碎的腳步聲一下就止住了,我猛力一扯,總算把裙子扯了下來,但還沒脫乾淨,太子爺就已經把我擒在手中,捏著我的肩膀,面目猙獰地道。

  「蘇世暖,你!」

  他的手真有那麼一瞬間捏住了我的喉嚨,雖然很快又放開了,但依然讓小白蓮在我身後驚呼起來。

  我才不怕他呢!

  我猛地掙扎起來,雖說難以抗衡太子爺的力道,但也成功地踹了他的小腿幾下,這似乎終於將太子爺逼得失控了,他一聲怒喝,把我壓在身下,然後接下來的事我就記得不大清楚了。

  我依稀彷彿好像記得,我掙扎著想用花瓶去砸他,然後很可能還成功地砸到了。太子爺到底在幹嘛我就記得不清楚了,他當然沒有打我——王琅永遠不會下作到這個程度,不過他似乎是喊了很多聲,「乾脆掐死你我也省點心啊!」

  然後我一聽就更生氣了,他這麼說,是把我當成了皇貴妃嗎?

  我就更激烈地去打他……我還記得我的確是聽到了很多瓶瓶罐罐的碎裂聲。

  當然也少不得有小白蓮和小臘梅的尖叫聲,不知是誰的勸告聲——「殿下,娘娘!這可是在東宮正殿!」

  最終我記得的,就是柳昭訓的一聲尖叫。

  「你們是想把皇上招來嗎?!」

  柳昭訓這句話叫出來,我……我是真的回復了理智。

  太子去年去江南巡狩,說是說巡狩,其實就是被皇上發配過去的。

  那時候我剛進門,柳昭訓也沒有入宮,少了人約束,我和太子爺三不五時就要上演全武行,最後一次連陳淑妃都沒有壓住,硬是鬧得皇上親自過來才分開了我們兩個。然後皇上就把太子爺打發到江南去了,瑞王也勸我,『也要接個可心人進宮來——隨時隨地管住你的脾氣』!

  我和太子爺都是一生氣就沒頭沒腦的人,那時候太子爺不知道多少次掐著我的脖子,號稱要把我掐死——也就是那時候東宮五美沒一個見識過他的猙獰,現在才會有人不長眼,把他當寶!

  我一下就放鬆了掌握,由著柳昭訓把我拉起來,又叉著腰去數落太子爺。「您可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就這樣虐……」

  我猜柳昭訓是想說,太子爺虐待我。

  不過,看著太子爺被我撓出的一脖子紅痕,額角的擦傷……她可能也說不出這種話來。

  取而代之,柳昭訓一轉身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我搡進了西殿裡。

  「更深露重,太子妃先歇著吧!」她的包子臉,繃得緊緊的。「明兒一早起來,您還要去跪靈呢!」

  我打了個寒顫。「柳葉兒——」

  話還沒有出口,就在柳葉兒的瞪視裡化做了一聲嗚咽。

  柳葉兒是真的惱了,居然要罰我去跪我爹娘的靈位。



  14、瑞王風采

  我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翻來覆去的,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眼底果然已經青黑一片。

  雖說足夠瞭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個什麼貨色,但掛上了這兩個大大的黑眼圈,我攬鏡自照時,都覺得自己看起來有幾分可憐——趕快又多撲了一點粉,免得看到我的人,都誤以為我被誰在眼睛這一塊賞了兩拳。

  不過這一點粉的效果到底有限,柳昭訓進來的時候,還是先倒抽了一口氣,繞著我仔細看了看,才放鬆下來,板起臉安排。「今天就不要出門請安了,免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太子爺照臉給了您兩拳!」

  我揉著眼,沒精打采地答應了下來:不請安也沒什麼好高興的,一會兒還得到爹娘靈位前去跪著反省。

  「太子爺呢?」想起來,不免關心一句。

  柳昭訓譏笑地看了我一眼,「您有本事,就一輩子都和他廝打著過日子麼。怎麼,這一醒來又要問太子爺去了哪裡,既然這麼離不開人家,就別和他打架。」

  「我就問一句而已,也許我就是隨便問問呢?」我很不服氣地和柳昭訓頂嘴。見柳昭訓的手伸過來,趕快跳開了,「我說的是實話嘛!我管他去死啊?」

  見到柳昭訓臉一沉,我就知道完了。

  國朝太子,是死是活也不是我可以隨便說說就說定的,再說太子爺的死活,還真的與我這個太子妃息息相關。我這一句話,實在是說得過分輕忽了。

  不過柳昭訓居然也沒有訓我,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歎了一口氣。

  「您和太子爺之間的事呢,誰沾邊誰倒霉,我是不會管的了。就是淑妃娘娘那裡,我都遮掩了過去。」柳昭訓的包子臉上,又蕩漾起了一點笑意——不多,頂多也就是四五個褶兒。「只是我就納悶了,您和太子爺之間,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

  我一板臉。「這一步是哪一步,難道我和他還有過相親相愛的時候?」

  從小到大,我和太子爺好像也真沒有相親相愛過。第一次見面,就以我往他臉上拍一臉泥告終,此後從小到大,只要我一進宮,不和太子爺打一架那是不算完的。一直到那一次我被太子爺追得滑進太液池裡之後,他才不再對我動手,改以言語攻勢,每每威脅著要掐死我算數。

  咦,這不想還沒發現,一想真就覺得,太子爺和皇上不愧是親生父子,這一生氣就要掐人的性子,果然是一脈相承。

  吃過早飯,我拖了又拖,居然不論是瑞慶宮、重芳宮,還是露華宮,甚至是屈貴人的未央宮,都沒有人過來找我。連東宮裡的幾個美人,今早都反常的安靜:自從美人們進宮,我和太子就沒有這樣吵過,想來這幾個美人兒,也都是被嚇怕了——眼看著柳葉兒的神色越來越難看,我只好請命,「柳昭訓,本宮想到追遠堂坐一坐。」

  從小到大,一旦犯錯,我總是被罰著去打掃家裡的祠堂,如此一來二去養成習慣。等到爹娘過世,我和柳葉兒相繼進宮後,柳葉兒就在東宮一角佈置了一間小小的祠堂,供奉了我爹娘和姑姑的牌位,但凡我做錯了什麼事,她就會罰我去那裡跪一跪。

  陳淑妃知道了這件事,居然還很欣賞柳葉兒,把她叫去誇了半天,說她很有自己當年的風範,將來一定不是池中物……好像柳葉兒還能幹掉我,爬到太子妃的位置上一樣。

  我在柳葉兒虎視眈眈之下,跪到爹娘牌位前拜了幾拜,又給姑姑點了一炷香,才背對著門口,坐在追遠堂的門檻前,衝著黑洞洞的屋子發呆。

  是啊,我和太子爺之間,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

  的確,打小我們倆之間就不太平。我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我就給了他兩個泥嘴巴……

  可那時候,我是很喜歡他的。

  太子爺雖然有屈貴人那樣的娘親,但性子卻是從小就冷,就傲。他被帶到咸陽宮的時候,身上穿的不過是尋常的明黃色短袍,當時我正在咸陽宮後頭的小花園裡玩泥巴,似乎正蹲在地上——細節已經記得不大清了,可記得很清楚的,卻是當時的心情。

  當時見到王琅,我心中想的只有一句話:原來世界上有這樣好看的人。

  我就扎煞著雙手過去,問他,「你是誰?」

  王琅用眼角看了我一眼,並沒有回話。

  他那張俊秀的,精緻的臉上,似乎還現出了一點厭煩。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被人看不起,原來是一種那樣的滋味:儘管我很喜歡他,但他卻似乎並不覺得我配得上和他說話。

  那種心情,就算是現在想起來,都讓我不由得要皺起眉來。

  總是那時候年紀太小,以為只要把他的臉抹髒,他就沒那麼好看了。沒那麼好看了,他就捨得和我說話了。沒有想到這一抹,抹出了十多年的針鋒相對。

  太子爺和我姑姑之間,就算再母慈子孝,總也隔了個屈貴人。不比我和我姑姑血肉至親,在咸陽宮裡要說就說,要笑就笑。小時候我很是仗著這一點,明裡暗裡地欺負太子爺……

  哎呀,這樣一想,就覺得他討厭我,我也沒有什麼好喊冤的。

  可畢竟心裡總是意難平:我以為他一直知道,我欺負他,只是因為我喜歡他。

  他不要和我在一道玩耍,寧願同王瓏一起讀書,我就撕了他的書,求他陪我搭房子……

  等等,這樣一想,他豈不是更有討厭我的道理了?太子爺視書如命,一般人就是弄髒了一頁紙,他都要沉下臉來發作一番,我從小到大,不知道撕了多少善本,從前還拉過來打手心,到後來,他也就是放下臉來,說我幾句就不理我了。

  可能就因為這樣,我從前一直以為他多少也是有幾分喜歡我的。他只會對我發火,只會拉我來打手心,只會對我……露出冷漠之外的態度,即使大部分時間,那態度都是惱火,我也以為,那總算特別。

  可如今回頭細細地看,又覺得他對我從來並不太特別,所謂的喜歡,只是我的癡心妄想。對他真喜歡的人,他從來不是這樣。

  所以從那一夜開始,王琅變成了太子爺,而曾經我求之不得的,也讓我避之唯恐不及,我開始迴避他,我再也不想見到他。而我越躲他,他就似乎越討厭我……

  公充的說,當時他討厭的可能也並不是我,只是當時皇上已經下定決心,要將我許配東宮,他討厭的是皇上才對,於我,不過遷怒。不過那時候又哪裡能分辨得出那麼細微的不同,全副心思,都用在躲上,不想嫁進東宮,不想……不想喜歡他。

  我們之間的關係,就越來越壞,一直到太子爺被皇上罰去江南。陳淑妃讓我跪到咸陽宮前,向我姑姑請罪,事情終於破而後立,我明白了做蘇家的女兒,就應該將一些事情放在自身之上。

  從那以後,我就力圖對太子爺好一些,再好一些,太子爺似乎也收斂了自己的脾氣。他從江南回來,我們是頗為過了一段相安的日子。

  只是沒想到我才動了第一步,他就氣成那個樣子……

  我又不是故意的!

  誰知道皇上會忽然間發起瘋來,搞得皇貴妃那麼下不了台?

  再說,屈貴人不喜歡我,難道是我的錯?難道我就只能受這個殺豬家閨女的氣,逆來順受地給太子爺納小老婆,看著她們懷胎生子,一圓她抱金孫的夢?

  呸!太子爺怎麼說都是我姑姑的兒子,就是生了孫子,那也是我姑姑的孫子,和屈貴人什麼相干?

  我忽然間沮喪起來。

  再怎麼說,屈貴人都是太子爺的生母,太子爺顧惜她,也是人倫常理。皇貴妃身份貴重,得罪了她,屈貴人難免又有麻煩……是,這些道理我都知道。

  可我姑姑呢?

  我姑姑一生為大雲鞠躬盡瘁,皇上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背後有我姑姑和蘇家無數的心血,年輕的時候操勞過度,難以生育,拼了命生下一胎,卻是個小公主,不到週歲也就夭折。她本來可以過繼瑞王,和表姑一起養育王瓏,可為天下計,皇后養子,將來就是東宮,她悉心挑選,選拔出王琅,難道是出於私心?

  從權術來說,屈貴人能留下一條命來看太子長大,已經是姑姑宅心仁厚。更何況我姑姑對屈貴人總是很和氣,從沒有攔著她親近王琅,她又憑什麼口口聲聲,還把王琅當成她一個人的兒子,說我姑姑搶了她的小六子……要不是我姑姑收養王琅,現在的東宮是誰,還未可知呢!憑王琅那該死的性子,他能開心得起來麼?

  王琅心裡也就只有屈貴人,我廢了那麼多心機,不就是為了壓一壓皇貴妃的氣焰,讓她不再妄想皇后的位置,讓他東宮太子的地位更穩一些。

  他卻只想著他娘可能因此受到委屈!

  我真是瞎了眼,才會喜歡王琅——還好,還好!我現在已經不再喜歡他了。

  忽然間,我發覺眼前地面上,有一點小小的濕痕,越來越大。

  我趕快摀住眼,不讓眼淚往下掉,吸了吸鼻子,將苦澀的滋味,全都咽進心裡——卻又不小心將涕淚吸了進去,好一陣咳嗽。

  忽然有人在我手裡塞了一條帕子,我忙接過來響亮地擤了鼻子,這才吸著鼻子轉過頭,感激地笑起來。「好丫頭……」

  看到來人,我一下倒愣住了:還以為是小白蓮或者小臘梅給我送帕子來。沒想到來人卻是瑞王。

  想必我剛才背著外頭坐在門檻上,沒有看到他走過來。

  「小玲瓏。」我趕緊飛快地擦一擦眼睛,「你怎麼用這麼女氣的帕子。」

  我手中的帕子繡了幾朵梅花,仔細看一看,還有鳳形暗紋,怎麼看,都是女人用——

  「王瓏只是把六嫂落在地上的帕子撿起來,送還給六嫂罷了。」瑞王不動聲色地道,他瀏覽著我的臉色,好像在試探著什麼,我不禁懵懂地對他眨眨眼。

  「你在看什麼?——坐呀,」我忽然又發現沒有凳子,只好挪動著給瑞王讓出了一個位置來。「不嫌棄的話,就坐門檻上好了。」

  瑞王淺淺的笑了,他在我讓出的位置上坐了下來。靠著半開的朱門,給我遞過了一個歉疚的眼色。

  「這一次來,是向六嫂致歉的。」

  我一下明白了瑞王的來意。

  去找屈貴人這個主意,是瑞王告訴我的不錯。以他的聰明,又怎麼不知道由於皇上的瘋癲,這一招恐怕會危及屈貴人的處境,太子爺品味到這一點,必然大怒。

  王瓏就是這樣,從小性子縝密,最怕給人惹麻煩。昨晚要不是被我表姑按住,恐怕就要代太子上前拉架,說不準又要鬧出什麼動靜,讓皇貴妃把埋怨的目標,轉向他了。

  我一下低笑起來,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又不怪你。」我安慰他。「你呀,從小就是這樣,誰有一點不如意,你都要怪到自己頭上。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

  「想得少一點,生活就好過得多。」瑞王和我齊聲說,又齊聲笑起來。

  他也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時候我偶然也有不如意的時候,一般來說,都是被太子爺打手心的時候最不如意。雖然瑞王也不會為我向太子求情,卻總是會在太子爺打完之後拍一拍我的肩膀,同情地問我。

  「以後還敢再犯嗎?」

  這樣一想,太子爺每次打我手心的時候,我也的確都犯了錯……

  我忽然間惆悵起來,也學著瑞王,把頭靠在門上,和瑞王感慨。「要是能回到小時候,該有多好?」

  至少在小時候,對錯從來都很簡單,錯的從來都是我,我也一向知道我的確犯了錯。

  瑞王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瞧,他點了點頭,語調裡也有了一絲感傷。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他慢慢地附和我。「真是晝夜不捨。」

  我忽然間又並不大肯定,瑞王和我感傷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瑞王靜了一會,才問我,「太子爺沒有……」

  他比了比我眼底下的兩圈青黑。

  我齜牙咧嘴,很是自豪。「你該去看看太子爺的尊容,那才叫精彩呢!」

  瑞王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他垂下頭看著地面,又問,「你沒有生他的氣吧?」

  我忽然間有點煩躁起來,並不太想回答他的問題,於是翻了個白眼,努力地想著敷衍的詞語。

  還沒有開口,瑞王已經笑道,「我——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六嫂可以不必多說。」

  我就沖瑞王扮了個鬼臉,嘿嘿地乾笑了幾聲,又瞪著院子上方的天空,發起呆來。

  又覺得瑞王的表情有點怪怪的,不像是平時暗地裡取笑我那樣,面上裝得再溫良,私底下也暗藏了幾分笑意。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4:12 PM

  15、太子風采

  雖說一整天都沒看見太子爺,但到了晚上,太子爺身邊的親信小太監阿昌催我去東殿侍寢的時候,我才想起來,今晚正是我侍寢那五天的第一天。

  想到接下來這五天晚上我都要和太子爺面對面地睡覺,我就直起雞皮疙瘩:半下午的時候,陳淑妃到底是把我叫去訓了一頓,並且嚴令我不許再和太子爺打架,一旦太子爺帶傷出門,她將會非常生氣。

  一個心情不錯的表姑,我都已經招惹不起了,更別說我表姑生氣起來,是連皇上都不敢直攖鋒銳,我蘇世暖什麼人啊?哪敢和表姑作對。

  眼看著就到了時間了,我只好去隨便洗了個澡,因為心情大壞,也拒絕小白蓮和小臘梅給我做任何的妝點,就這樣素著一張臉,頂著眼下兩團大大的青黑,跟阿昌一起進了東殿。

  太子爺還是背向著我們,在書桌前和一疊書信苦戰。

  就是因為他好學不倦,到了晚上不是看書就是寫信,我們共寢的日子裡,才是我遷就他到東殿來。

  我一進屋就直奔床前,死魚一樣地在上頭挺著屍,打算盡快完事——或者把太子爺噁心得根本不想完事了,就早點回西殿去睡覺。

  太子爺理都不理我,一徑低頭看書,我躺了一會,實在也很無聊,只好翻過身來看幾個宮人裡裡外外地忙活著,給太子爺端茶倒水,給我蓋上薄被,燃香點燭,關門關窗……然後又都退了出去。

  在這麼一長段時間裡,太子爺居然一直都不肯把頭抬起來!依然那麼不緊不慢地寫著他的信!

  我有點忍不住了,翻身坐起,正想下地——

  「躺著。」太子爺清冷的聲音隔著一疊書傳過來,略帶了模糊,但話裡頭那冷淡的腔調,卻是一點都沒有被模糊。

  我一生氣,也就不下地了,乾脆盤腿坐在床上,用眼神殺他。

  不知不覺間,又被此人寫信的動作給迷了眼。

  王琅寫字,別有一股用心的態度,平時銳利的眉眼,專注地盯在紙上,三指若執花,輕輕搦管,筆勢一勾一轉無比利落,決不拖泥帶水,有時停筆略作凝思時,雙眉微微皺起,眉間就有了一點小小的波折。

  我啟蒙得晚,六歲才由夫子教著認字,學得也漫不經心,到了十一二歲的時候,也才認得幾千個字。這幾千個字,無一不是看著王琅練字的時候,隨便學會的。王琅一邊練字,也會教我一些紙上字句的意思,就是這樣,我學會了臨河序、黃庭經,還有一大堆華而不實的四六駢文。

  有時候他教得高興起來,還會握著我的手腕,教我寫「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

  那時候我十一二歲,王琅也有十三四歲了,正是情竇初開年紀,想來是看不上我這個小丫頭的,就不知道當時他寫這幾句詩詞的時候,想的到底是哪家的紅袖。

  越想越氣悶,索性背轉身去在床上打坐吐納,不去看他。

  又過了一會,終於聽到太子爺擱筆的聲音。然後是輕輕的腳步聲,再然後,他就在我身後坐了下來。

  我立刻轉身怒視他,以此來表明我決不會害怕和他對峙,以及在這件事上,我是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錯的態度。開玩笑,要是沒有轉身,他搞不好還會誤以為我已經在心裡認錯,只是下不了台——這件事我們可還沒有玩呢,我是時刻準備著和他再吵一架!

  至於陳淑妃和柳昭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好了。

  太子爺看到我氣勢洶洶,卻也並不太訝異,他瞄了我一眼,冰凍氣勢狂飆,陰惻惻地道,「伸手。」

  我一時不查,竟然乖乖地伸出了一隻手。

  太子爺頓時捉住,也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了一根鐵尺,出手如電,已經在我手心裡擊打了三四下,我才曉得叫痛。

  「該死!好痛!」

  定睛一看,發覺這居然就是王琅從前用來打我手心的那一根生鐵尺。我脫口而出,「我不是把它扔——你是怎麼找出來的!」

  王琅獰笑,「你會扔,我難道不會撿?」

  他不顧我的掙扎,又抽了我幾下,才盤膝坐在我對面,一臉高傲厭倦地道,「說,你錯在哪裡。」

  我別開頭,咬住唇,不說。

  王琅是從來不怕我和他玩這一套的,他又打了我一下,催促,「說不說!」

  我姑姑說過,眼淚是女人最鋒利的武器,所以,也就最不能濫用……嗚,可是這根生鐵尺,打人實在是太疼了!從前王琅打我,可能還留了勁兒,這兩下他是真用勁了,疼得我沒有忍住,眼淚就爭先恐後地往外冒。

  我一邊嗚咽一邊搖頭。「我不說!」

  王琅的動作靜止下來,他疲憊地吐了一口氣,捏住我的下巴用力扭轉,讓我別無選擇,只能和他對視。

  「好,」他點了點頭,又獰笑起來,「你不說,我幫你說。」

  「自從母后過世,苗氏日益囂張,行為舉止,很有些把自己當成繼後的意思。你想壓一壓苗氏,再壓一壓王玲,能順手打壓一下東宮的這幾個女人,那自然最好。你是不是這樣想的。」

  皇貴妃娘家姓苗,王玲是福王的名字。——別看王琅平時說話溫文爾雅,禮數周全,私底下稱呼人,是又有屈貴人的直接粗魯,又帶了我姑姑天生的貴氣。皇貴妃的名字被他這麼一叫,倒好像是在叫街角的一個下三流潑婦一樣,是一點尊敬的意味都沒有。

  我垂下眼,點了點頭。王琅手上用力,又把我的頭抬起來看他。

  我兩隻手都被他一手圈住,下巴被他的另一隻手捏在掌心,就是要反抗,都無從抵抗起,只好盡量游離眼神,不和他做接觸。

  該死的王琅,甚至每一次做那種事情的時候,都喜歡把我釘得一點反抗之力都沒有,只能聽從他的擺佈。

  「好,你要以東宮沒錢為借口,將幾個人遷到冷宮居住。安排柳昭訓傳遞消息,陳淑妃封鎖消息,不讓苗氏得知箇中內情,提早向你發難,又把幾個妃嬪打發到宮外禮佛,就是為了在端午這天,讓李淑媛直接向苗氏訴苦,騙得苗氏在席間向你發難。你反而巧妙解釋,告訴父皇苗氏自從主理後宮以來,吝嗇對待東宮,原本你打的就是這主意,是不是?」

  該死,我身邊的人真是個個其精似鬼,王琅他一天到晚一臉不問世事,怎麼就對我的盤算這麼清楚?

  我心不甘情不願,又點了點頭。

  王琅瞇起眼,凌厲的目光,一寸寸刷過我的臉頰。

  「依照你的性子,平時撩撥屈貴人,是你閒得無聊。到了有事的時候,決不會把屈貴人扯進你的盤算裡。她的性子太過暴烈,你又不喜歡把不能掌控的因素安排到你的局中。是誰給你出了主意,讓你到未央宮前頭去把移宮的事嚷出來,招惹得貴人直接發難?」

  我的冷汗就一點一點地流下來。

  如果不做太子,王琅絕對應該去刑部供職,就憑這一雙寒光四射的眼睛,已經可以掙得到飯吃。

  「我……」我囁嚅著,又咬住了唇。

  王琅的目光就更冷了一些。

  「是王瓏給你出的主意?」

  他這話雖然是個問句,但語調卻也很肯定。

  我就更不敢多說什麼了……王琅從小到大,一直不厭其煩地告訴我,雖然我和他們倆是表親,但男女大防,不可不慎,我不應該在任何時候和他或者王瓏單獨相處,免得傳揚出去,於閨譽有礙。

  尤其是我和王瓏在一起單獨說話玩樂,被他看到,他是一定會打我的手心的。從七歲開始,就懸為定例,搞得我和瑞王說話的時候,一度都要摸著手心,以肯定不會有人過來打我。

  當然,他也教導得很對,要不是王琅的這一番苦心孤詣,我是肯定不會有任何閨譽可言的。雖然我的閨譽,本來也就只有那可憐的一點點罷了。

  現在我都嫁為人婦了,還和瑞王在私底下謀劃什麼,說起來,的確也過分了點……

  這一回挪開眼神,我是真的帶了幾分心虛。

  王琅捏著我下巴的手就更緊了一分。

  「蘇世暖,你——」

  這幾個字,像是從他的牙縫裡迸出來一樣,每一個字,都直直地砸到了我臉上。

  我閉上眼不敢看王琅。

  其實這對我來說,已經算是一種示弱。

  他深深地吸進了幾口氣,又僵冷地道,「好,你把貴人扯進來,我也不說你什麼。昨晚是父皇忽然發瘋,和貴人的那幾句話,並沒有太大的關係,姑且不算是你的錯。」

  他頓了頓,忽然對著我的耳朵大吼。「可你為什麼不出來攔住皇上?」

  我一下呆住了。

  說實話,我一直以為王琅那麼生氣,就是因為我行動不當,把屈貴人扯進了事態裡。

  可聽他的說話,他雖然氣屈貴人的事,但似乎更氣的還是之後我——我……嗯……我比較任性,沒有出面勸阻皇上當場掐死皇貴妃的事。

  我就不可置信地睜開眼看他。

  果然看到了一個熊熊燃燒怒焰的王琅。

  趕快又把眼睛閉起來,免得被火灼傷。

  王琅把我的下巴捏得生疼,他吩咐,「睜開眼。」

  嚶……

  忍不住疼,只好又睜開眼看他。

  「整件事都是你謀劃的,這場戲,十分有九分是你排的,剩下一分,你不願意演,為什麼?」他的問句鋒銳如刀,每一句都割進我胸口。「如果我不出面,這場戲,怎麼收場,你想過沒有?」

  我……我無話可說。

  「皇上就是再瘋,也不會親手掐死多年寵妃,你不出面阻攔,以全你受盡委屈,尚且識得大體的印象,皇上要撫慰你,又怎麼找台階?」

  我不禁被王琅這一問,問得瑟縮起來。

  王琅的語氣更冷。「你已經贏了這一場,把苗氏算計得丟盔卸甲,在兒女輩跟前丟盡了面子,你還不滿足,還想要她被皇上親手掐死?你是不是太天真?」

  我再沒有一句話可以為自己辯解,只好嗚咽著點了點頭。

  「局是你布的,你不肯收場,要我來給你擦屁股。有始不能有終,放火本事大,卻不願意滅火,沒有及時勸住皇上,使得苗氏心中怨懟更盛,恐怕禍及貴人——你,任性不任性?」

  我盡量把自己蜷成一個圓,忍住自怨自艾的心態,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任性……」我嗚嗚咽咽地說,終於在王琅跟前服了軟。「我任性……」

  我不怕王琅和我打架,也不怕他不理我,我最怕他和我講道理。

  每一次他和我講道理,都能把我說得無地自容,恨不得就被他掐死算了,投胎重新做人,說不定還少造一點孽。

  他放鬆了對我的鉗制,我就握住他的手,讓他在我脖子上合圍成繞,哭哭啼啼地懇求他,「要不然,你掐死我好了。王琅,你掐死我吧。」

  他似乎有一些啼笑皆非,一時間也沒有說話,居然還真的緩緩用力,握住了我的脖子,低聲道。「要是我能,七八年前就已經把你掐死了。」

  一邊說,王琅一邊又鬆開了手,給我擦掉了一點眼淚,重新板起臉來。「打你十下,該受不該受。」

  我一邊哭一邊和他討價還價,「嗚……五下手心就算了嘛……不要用鐵尺啦……」

  眼淚真是最有用的武器,王琅從來都不會被我的討價還價所動的人,也開始動搖了。「七下,不能再少了。」

  我就淚漣漣地點了點頭,一邊又自暴自棄起來。「乾脆你打死我算了,我不活了,連算計都算計不好,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王琅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把我拉到他腿上,掀高了我的裙子。

  「你做什麼。」我一下不哭了,摀住嘴很警覺地扭頭問他。

  然後我就覺得身下一涼,王琅的手扯掉了我的褻褲,又揚起來落到了我的……呃……嗯……啊!疼死人啦!

  「王琅,我、我和你不共戴天啊啊啊啊!」我悲憤地慘叫起來,在太子爺腿上奮力掙扎,「你敢!我爹都沒打過我的——」

  「從你第一次撕書開始。」太子爺在我耳邊低語。「我就想要揍你幾十大板。可惜男女大防,不得不慎……蘇世暖,你以後最好小心些不要犯錯,否則身為你的夫主,我也只好千方百計,教你學會在宮中度日的規矩。」

  我……我……

  現在,我才是真的無話可說了。



  16、打也白打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眼底下的青黑切一切炒一炒,都夠十多個人吃的了。

  太子爺倒好,足足打了我七下,就自管自地去睡覺了。我呢?屁股也疼,手心也疼,疼得我怎麼躺都舒服,到了後半夜才睡過去,一大早太子爺又把我折騰起來,嗯……那個……敦倫了一次。

  腰酸背痛!

  我回西殿穿衣的時候,小白蓮和小臘梅看著我的眼神裡都滿是同情,好像太子爺捶打了我一宿似的。就連柳昭訓過來的時候,看到我的樣子,都罕見地沒有再數落我。

  皇貴妃自從端午那一夜之後就病了,當然這一病,病得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也樂得不去擾她的清靜,只是和太子爺一起——總算太子爺還懂得體諒我,這一次傳喚了御輦——乘輦進了瑞慶宮。

  皇上又是春宵苦短,我一邊等,一邊又習慣性地打盹。太子爺居然也沒有不斷推醒我,只是在皇上進屋的時候,輕輕地搡了我一把。

  「見過父皇。」我們下跪行禮,然後我習慣性地抬起頭來,等皇上讓我們倆起來。

  這一抬頭,皇上就倒抽了一口氣。

  「媳婦,這是誰打了你?」

  要說我公公半瘋不癲的呢?他一邊說,一邊還看了太子爺好幾眼,活像我眼圈周圍的這兩團青黑,是王琅打出來的一樣。

  我趕快為太子爺辯白,「只是這幾天悶熱得很,媳婦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

  又很明顯地捏了捏手心,露出一點痛楚之色來給皇上看。

  皇上對太子從小就不冷不熱的,雖然在教育上沒有放鬆過,但平時也稱不上寵他。

  對我那就不一樣了,我自小在中宮長大,據說一兩歲的時候,皇上還親自給我換過尿布……當然,這也只是我姑姑說的,我姑姑滿嘴裡跑馬,有時候很多話都信不得。

  不管怎麼說,我姑父總是心疼我的,看到我露出痛楚之色,他頓時換上了一臉的關心,叫我,「你伸出手來。」

  我勝利地瞄了王琅一眼,咬著下唇,假裝畏縮,「小暖沒有事的——」

  「叫你伸出來!」皇上已經是一臉的風雨欲來,他瞪了太子爺一眼,「是小六子不爭氣,打媳婦了?」

  「那倒沒有。」我又有點怕我公公發起瘋來,去掐太子爺。「就是嫌媳婦服侍得不好,打、打了幾下手心……」

  我就張開手,給皇上看了我手心腫起來的紅道道:王琅打我的時候,是真的下了狠勁,從前他打過我手心,頂多留一兩條紅痕,這一次,掌心是腫得都有點握不住拳了。

  皇上倒抽了一口氣,一臉的痛楚,好像是為我痛一樣,他怒視著太子爺,就是太子爺也吃驚地眨了眨眼,臉上罕見地閃過了一絲驚慌。——從小他沒有少打我,也沒有少被皇上責罵,這一次我被打成這個樣子,恐怕王琅又免不得要挨上一頓說了。

  出乎意料,皇上雖然一臉的痛楚,卻並沒有責罵太子,他面露沉吟之色,忽然又問太子。「你打了幾下?」

  太子爺躊躇片刻,還是說了實話,「十餘下有的。」

  「夠了夠了。」皇上又心疼地揉了揉我的腦袋,頓時揉亂了我的髮髻。「以後你就隨便打打,別再下這麼大的勁了。可憐我們小暖,又要好幾天不能握筆了。」

  太子爺唇邊居然浮現出一點笑意。「世暖一年也難得握幾次筆——再說,不打得狠一點,她也學不乖。」

  我愕然地來回瞪視著這對父子,好像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餵了一個雞蛋,現在是噎得吐也吐不出,咽也嚥不下:該死,我公公一直是很偏心我的,什麼時候竟站到王琅那邊去了?

  看來端午的事,我公公決不是心中無數,很可能昨天已經清醒過來,琢磨透了這後頭的故事。

  我頓時閉上嘴,不敢再說什麼,又委屈又心虛地給王琅使眼色。

  太子爺也不知道是本來就有話要說呢,還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他開口了。「父皇容稟,昨日兒子又去吳學士府上拜訪……」

  就和皇上談起了正事。

  我只好在一邊忍著瞌睡洗耳恭聽。

  我哥哥蘇世陽在北邊打仗,已經有兩年多了,這一場戰事曠日持久,主要還是因為北邊的幾個部族都為女金脅迫,圖謀東北三省,而我們大雲當然也是寸步不讓,我哥哥率軍十萬,一邊和幾個馬前卒對峙,一邊尋找機會攻打女金。目前為止,成果還是頗為喜人的,我們不惜重金從西邊買了戰馬,和女金人以遊獵對遊獵,已經滅掉了他們好幾個大氏族,今年三月,我哥哥就上書密奏,甚至派我嫂嫂親自回來稟告皇上,想要在秋收後組織一場會戰,盡量消滅女金王賬統率下的精兵,以期讓女金自己內亂起來,不能再打大雲的主意。

  這個計劃好是好,可惜最大的阻礙就是肥貓學士和穆閣老之輩,一直緊咬著國家存糧有限,這幾年來為了打仗,就是江南也都是多加賦稅,使得老百姓的日子,反而還不如十年前了。如今這最後一批存糧一旦為了會戰告罄,萬一什麼地方出了災,朝廷連一點銀米都拿不出來,那可就真要亂了。兩邊各說各有理,從三月僵持到了五月,都還沒僵持出個結果,這要是到了七月還不能說動閣老們開倉,今年秋天就別想搞什麼會戰了。我哥哥估計又要熬到明年去,才能實踐他的計劃。

  因為和我哥哥有關,這件事我也聽得很用心,反正說來說去,內閣就是因為今年三月裡北邊沒有怎麼下雨,很害怕到了六七月份鬧起蝗災來,就近沒有米,那北邊一旦亂起來,整個局面就不好壓制了:不得不說,也不無道理。

  不過皇上和太子也都認為,今年是一勞永逸,解決女金問題的最好機會。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這一點險還是很值得冒的。所以他們倆就又磋商了很久,太子爺提出要找幾個肥貓學士的親信心腹來談談說說,讓他們出面勸說肥貓學士,這樣攻克下吳肥貓這塊骨頭之後,穆閣老等人就算還有心抵抗,肯定也無力回天了。

  皇上想了想,才首肯了太子爺的說法。太子爺似乎卻並不太高興,又問皇上要不要找別人來做這一份工作。當然免不得也受到了一點訓斥,才灰溜溜地領著我退出了瑞慶宮。

  今年天氣並不太熱,雖然已經過了端午,但一大早還稱不上渥熱,我和太子爺不用去重芳宮請安了,就順著宮牆踱到了太液池邊上,打算從池子那邊繞回東宮去。走著走著,我看到那顆松樹,就指著問太子爺。「上回在這附近遇到瑞王的時候,他說我以前經常在這棵樹上埋伏著,摘松塔來丟你,你還記不記得?」

  太子爺看了我一眼。

  他忽然又敲了敲我的腦袋,「怎麼不叫我太子爺了?」

  自從過門以來,我一直很注意上下尊卑,太子爺這三個字是從來不離口的。和從前相比,完全判若兩人:我簡直很懷疑以前我有沒有叫過他太子爺,似乎自從我認識他以來,一直叫他王琅。

  我趕快改口,「上回在這附近遇到瑞王的時候,他說我以前經常在這棵樹上埋伏著,摘松塔來丟太子爺,太子爺您還記不記得?」

  看,我多給他面子。

  偏偏王琅似乎最討厭我叫他太子爺了,我這麼一叫,他又給了我臉色看。

  而且還不是他心情好的時候,故意裝出來的那種臉色,而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陰鬱表情。

  我還以為我們兩個已經算是和好了,今天他的心情應該不錯——今天他的心情的確也不錯呀,甚至還大發慈悲地讓我多打了一會盹。

  怎麼從瑞慶宮出來,心情就差到這個地步了?

  ……他陰鬱就陰鬱,關我什麼事?不要理,不要理他!

  「怎麼,肥貓有那麼難伺候麼?」

  話一出口,我就想咬掉我的舌頭。我早就對自己發過誓,這輩子再也不主動關心王琅——

  算了算了,他心情不好,遭殃的還不是我?關心他,其實從根本上來說,還是關心我在自己。

  王琅瞥了我一眼,又給了我一個陰鬱的表情,他在太液池邊收住了步子,垂下頭凝視著水面。

  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好跟他一起望著水裡的游魚。

  老半天,王琅才張開嘴細聲說了幾句話。

  「你說什麼?」我聽不見,只好大聲地反問他。

  王朗翻了個白眼(實在難得),左右一看,又鉗住我,把我拉到了一棵樹下。

  「我說,吳學士未必不想開倉。」他很有幾分咬牙切齒,對著我的耳朵低語,「老人家故意拖延,只怕還是有讓我去熟悉熟悉他那些心腹弟子的意思。」

  「噢,那很好呀,你不是一直……」

  話說到一半,就斷在了我嘴裡。

  我一下明白了太子爺的擔心。

  皇上對太子爺的忌憚,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看好福王,寵愛元王,獨獨對太子爺是不遠不近的,還不就是怕,怕自己還沒嚥氣呢,太子爺就要來奪他的權了。

  只是再忌憚,皇上也很清楚,太子爺總是要有一定的能力,才可以接過這萬里江山。所以有事的時候,他就拉太子爺出來辦事,沒事的時候,就讓太子爺在東宮讀書。橫豎有我哥哥這個強力的外戚,再有李侯爺、鄭尚書等人幫襯,太子爺的位置,坐得也是穩的。

  可太子爺要接過大雲的這麼一大片攤子,沒有自己的班底又怎麼行?外戚始終只是一股助力,文臣那邊,太子爺也得有自己的心腹信臣。

  所以穆閣老送馬才人進來,其實也算好意,有馬才人在,太子爺和穆閣老之間就多了一條線,這條線就能讓穆閣老和他底下的學生們安心,皇貴妃幾次要在御史台鬧一點動靜,彈劾太子無行,甚至是要在禮部那裡做點手腳,上書請立繼後,都被穆閣老和吳學士聯手壓了下來。

  現在吳學士拖著遲遲不肯答應開倉的事,就是給太子爺創造機會,讓他多接觸外頭的中層官僚,以後登位,對王朝的人事,心裡不會沒有個數……

  可吳學士到底是好意還是惡意,卻很難說。

  也許這整件事,都是讓太子爺上鉤的一個套呢?吳學士的種種做作,都是由皇上安排暗示……

  父子相疑至此,也算是天家的一大特色了。

  我也不禁為太子爺擔憂起來:這個機會要是放過,實在太可惜了,要是把握,風險又真的很大。

  也難怪王琅這幾天這麼煩躁,在蓬萊閣裡又那麼生氣——他本來就那麼煩了,我還要給他生事。

  忽然間,我又很想讓他把我掐死算了。似乎從認識我開始,我就一直給他添著麻煩。

  我看著他俊逸的側臉,垂頭又仔細地想了想,肯定我這一次決不會給他添麻煩了,才抬頭道,「我看,你還是不能錯過這個好機會。」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4:13 PM

本帖最後由 lilahsu 於 2012-7-21 04:13 PM 編輯

  17、有我罩你

  太子爺神色不禁一動。

  我就輕聲幫他打算。「這門生意怎麼說都還是賺的,賠卻賠不到哪裡去,你就記住一點,你爹要是真有心弄你,你早下台了。你爹要是想保你,哪管外頭就是鬧翻天了,你都不會出一點事,你信不信我?」

  「這話你對我說了多少次了?」太子爺忽然一笑。「六年前我或者還會信,現在……」

  他臉上難得地出現了一點落寞。

  六年前,我姑姑去世,一應喪事辦完之後。皇上下令將咸陽宮封起,只許我姑姑身邊的幾個親信宮女,每旬進去打掃幾次,將一切都保存原樣。

  那時候我就和王琅站在咸陽宮外,看著宮人們往咸陽宮正門上貼封條,大大的奠字糊在門上,讓咸陽宮一下就添了無數的冷清。

  自從我姑姑去世,皇上就再也沒有進過咸陽宮,他平時放置在咸陽宮裡的瑣物也全都棄置,辦完了喪事,就把自己鎖在瑞慶宮裡,沒日沒夜地和新得寵的美人們尋歡作樂。

  那時候我就是這樣輕聲安慰王琅。「你別擔心,就是看在姑姑的份上,你爹也不會動你。苗氏想要做什麼,那是苗氏自己犯傻,福王今年才三歲,又怎麼能定鼎東宮?更別說苗氏也就是個皇貴妃罷了,福王也根本不算是名正言順的嫡子。」

  那一年我十二歲,王琅十四歲,就在幾個月前,他還把我追到了太液池裡,又生氣地把我撈起來,一邊打我的手心,一邊數落我行事莽撞。到了晚上我偷偷進了他的書房,把生鐵尺翻出來埋到了假山下頭,想著等到王琅再打我的時候,找不到生鐵尺,必定很是懊惱。沒想到那之後我幾次犯事,王琅都不再打我,倒讓我有了幾分失落。

  現在想想,他恐怕是已經偷偷地撿回了生鐵尺,所以才故意不打我,以此來調動我的情緒,讓我失落於見不到他的著急。

  我們從小就在玩一種很複雜的遊戲,我曾經以為天下不會有人比王琅更懂我,正因為懂我,他才能處處制住我,而天下間也不會有人比我更懂得王琅,正因為我懂他,我才能處處撩撥他。

  後來我才知道,懂得一個人和喜歡一個人,其實並不是一回事。而咸陽宮裡言笑無忌的好日子,也終於有一天是要結束的。姑姑會去世,福王會長大,皇貴妃的野心也一直在膨脹,曾經輕描淡寫的調劑,如今變成了全副身家性命都壓在上頭的生死博弈。這一番天翻地覆的改變,僅僅用了六年。

  我強打起精神,沖王琅綻開我最囂張,最沒心沒肺的笑容。

  「你怕什麼。」我抬起頭,露出了小時候慣用的姿勢——用鼻子瞧他。「有我們蘇家在你身邊,誰要整你,我就讓我哥哥趁夜掩進去,殺了他全家!」

  太子爺又露出了那微妙的表情,他似乎很想笑,但又怕笑出來會慣了我的粗魯,所以笑意就化成了一聲輕咳。

  他彈了我的鼻子一下,讓我吃痛低呼起來。

  「這話我可說不出口。」到底還是笑了。「你膽大,你親自去和吳慎說吧。」

  就是對著瑞王,他也從來很少這樣露出笑意。

  如果說平時的王琅,就像是冰裡的仙人,說話做事都冷冰冰的,雖然好看,但卻似乎離得人很遠。那這樣笑起來的他,就好似一下回到了人間,臉上甚至有光芒綻放,讓我不敢直視。

  我一甩頭,很神氣,「怕什麼,我說就我說,這話難道我沒有說過嗎?」

  太子爺臉上又露出了絲絲縷縷的笑意,他沒有著急走,而是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慢慢地用力,讓我靠到了他懷裡。一雙手慢慢地又找到了我的手,開始一下一下地揉著我掌中的紅腫。

  這場面本來應該很詩情畫意的,不過我眼下的兩團青黑那麼醒目,現在日頭又大,這裡已經漸漸有一些曬了,所以我就是配合了一下,便扭動起來,提醒太子。「你不是還要去找吳慎嗎?」

  太子忽然間又咬了我耳朵一口,他低聲說,「不著急,到了晚飯時候,我再去找他。」

  頓了頓,他又慢悠悠地道,「你知道吳慎吃得很好?這一向我到他府上去吃飯,已經嘗到玉華台的酒蒸雲腿,小曼樓的千里嬋娟……」

  我頓時大怒,狠狠地踩了太子爺一腳,「王琅,你盡會欺負我!」

  話出口來,又覺得自己說得不對,我和王琅之間,也許一向只有我欺負他的份。

  #

  接下來幾天,我也就是早上去皇上請個安,然後就回到東宮,悠哉悠哉地過我的日子。

  或許是受到皇上表現的震懾,東宮四美都安靜得可以,就連鄭寶林都沒有請太醫,而是無聲無息地在東宮後頭的幾間偏殿中,打發著自己的日子。姜良娣雖然還經常到我跟前來請安,但最近太子爺是真的很忙,她來了幾次見不到人,也就失望地回去蝸居起來了。

  柳昭訓則忙著調動身邊的一切人員來掌握馬才人的動向,恨不得將馬才人的一舉一動,都盡收眼底。居然罕見地沒有來煩我,勸我該把握機會多多進補,爭取在這個月裡懷上龍種云云。

  到了晚上,我就到東殿去,等太子爺辦完正事……我經常已經睡著了:沒辦法,我這個人天生反骨,越是大家都逼著我做的事,我就越不喜歡去做。

  再說,也不是說這五天不做,別的時候就不能做了。

  太子爺似乎也不大在意,只是被我吵得厲害,他睡覺也淺,我又愛翻身,時常半夜被他推醒了,「再滾動就把你踹下去。」

  有一天晚上,他居然還用薄被把我捆成了個粽子,似乎這樣就能讓我不動彈了。

  美得他!我專程等到他睡著了,才開始艱辛地在他懷裡蠕動,硬生生又把他吵醒了好幾次。

  每個月這五天侍寢結束後,太子爺和我對彼此的殺意,往往就能上升一層。

  這個月倒還好,他事情多,一直忙於和吳學士的幾個學生接觸,又差使著太子官署裡幾個可以辦事的人來調查各地的天候,試著向吳學士等文臣證明,大雲還是經得起一個月的空倉時間。等到今年秋收過後,糧倉裡肯定就有糧食了。

  太子爺這個人能力是真的很有一點的,表面功夫做得很到位,看起來這一番忙碌,竟全是一心為公。皇上還罕見地誇了他幾句,說他「越來越像老子我了」。

  我覺得這是誇,雖說很多人都認為這是貶……

  又過了幾天,進了五月下旬,皇貴妃忽然間派人給東宮送了幾車銀子來。

  此人自從端午過後,一直病了這麼十多天快二十天,看起來也終於捨得好了。

  太子爺當時正好在東殿午休,我和柳昭訓在玩陞官圖,照例是賭酒,皇貴妃的賞賜到了,當然於情於理我們夫妻倆都要出來謝恩,我只好隨手披了一件袍子,又盡量用團扇遮住臉,免得被重芳宮的人看到了我緋紅的臉頰。

  皇貴妃派來的宮人倒也並不大注意我,大眼睛睞個不停,只是沖太子爺使眼色。「這是皇貴妃娘娘體貼東宮,給您送的銀子,貼補東宮諸人之用。」

  一邊說,柳昭訓一邊指揮著宮人們將銀子搬運進了正殿。

  她還不辭勞苦地蹲下身子,仔細地數過了銀錠的數量,飛快地捏著手指盤算了一會,才笑道。「哇,五千兩,皇貴妃娘娘真是好大的手筆。」

  或許是喝了一點酒,我不禁大聲地笑起來。「這麼多銀子,怎麼用得完!」

  皇貴妃這一輩子在銀錢上都很小氣,說來也真的古怪,我姑姑在的時候,就是自己再刻苦,也沒有怠慢過後宮的妃嬪們。我真不知道她怎麼就把銀子看得這樣重。

  太子爺一年的年例是兩萬兩銀子,這僅僅是他的零用錢,衣食住行,無不有專門編製。不要說我的一萬兩銀子,還有東宮各美人們的年例了。她就好意思只關出兩千兩給太子用,皇上都掐住她的脖子了,也才捨得再吐出五千兩來。

  「皇貴妃娘娘很應該在戶部做事才對。」我嚴肅地告訴大家。「否則豈不是浪費了她理財的長處?」

  重芳宮的幾個宮人都很恐慌地看著我,太子爺又露出那種要笑不笑的表情,他禮數周全地對幾個宮人拱了拱手,「辛苦諸位。」

  柳昭訓上前每個人打發了一點銀子,又用自己的身軀,擋住了宮人們發癡的眼神,將她們送出了屋子。太子爺轉身揮了揮袖子,叫阿昌幫著柳昭訓,把這些銀子收到我們東宮自己的內庫裡去,又問我,「現在錢要到了,你打算怎麼辦?」

  我轉了轉眼珠——趕緊又嚥下了一個酒嗝。「先給我打一身金縷玉衣,穿到露華宮去嚇表姑一跳,再把金縷玉衣賣了,銀子全換成玉堂春的綠茵沉,買上十多條雲腿,做雲腿燉豆腐下酒吃!」

  太子爺眼底閃過一絲笑意,但又很快板起臉來審問我,「你又喝了多少?」

  我和柳昭訓有一個很大的不一樣:柳昭訓貪杯,但也善飲。

  我也貪杯善飲,但我喝一杯,就能喝出微醺來,再喝到一壇,恐怕也都是微醺。

  我衝他瞇著眼笑,比了個數字,「兩壺而已呀。王琅,你也喝。」

  此人今天心情似乎不錯,他雖然還是那副不動清明的死樣子,但回答我的語氣,卻充滿了興味。「我還有事忙,你喝。」

  一邊說,一邊卻抓住我的手,進了我的西殿。

  王琅很少進我的住處,東宮這幾個妃嬪的屋子——到了侍寢的日子,他都去過。唯獨只有我的西殿,似乎是龍潭虎穴,他只肯讓我進他的東殿,卻絕不肯進我的西殿來瞧一瞧。

  不知為什麼,我一直覺得這種事,的確是王琅能做得出來的,他好像一直一定不肯進我的地方來,卻又放任我到他的地方去。

  天氣已經很悶熱了,雖然屋內有一座小冰山,但我喝了酒,血行加速,越發覺得渥熱得很,一進屋,我就脫掉了外衫,露出了底下穿著的紗袍。

  王琅忽然瞪著我,問我,「你沒有穿肚兜?」

  「咦!」我也這才發現。「我的肚兜呢,哪裡去了?剛才和柳昭訓喝酒的時候還在的呀。」

  王琅又低聲咒罵了幾句話,我居然沒有聽清。

  然後他就拎起了柳昭訓從宮外帶進來給我的蓮花白,給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地品味起來,還理智地告訴我。「你渾身上下都紅了。」

  我一喝酒就是這樣,渾身紅得和大蝦一樣。

  「喝酒哪有這樣文雅的。」我告訴王琅,拎起小壺示範給他看。「當然是就壺灌才舒服呀。」

  「舒服,舒服,你一生就只要一個舒服。」

  王琅一邊說,一邊搶走了我手裡的酒壺。

  我忽然想起來,這是我第一次喝酒的時候,王琅數落我的話。

  那時候我十三歲,第一次喝酒,喝的就是紹興的女兒紅,黃酒一點都不上頭,和蜜水兒一樣,我喝了一鍾又一鐘,王琅和王瓏都叫我別再喝了。可我偏不,因為……酒後的感覺很舒服。

  那一天是我姑姑的週年忌日,也是我爹娘的百日。

  我忽然就傷心起來,去推王琅,「我要喝,讓我喝。」

  忽然間,我身上涼涼的,似乎有水滴到了我身上,我低頭一看,才發覺王琅已經將酒壺微傾,任得芬芳甘冽的酒漿,從我肩頭往下,緩緩流淌,濕濡了我菲薄的紗衣。

  所有的傷心又不翼而飛,我嚥了嚥口水,聽著自己的心跳猛然加速,不禁摀住胸口,任血脈賁張,血流加速奔湧。

  恍惚間,我又回到了十三歲的那個冬天,王琅怎麼都管不住我,只好任我喝完了三四壺女兒紅。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那時候我還遠沒有現在這樣的海量。喝過兩三壺,就已經醉得不行。王瓏又不知為什麼,被王琅打發回去,只有我和他兩個人在這東宮裡對飲。

  他每次都說,男女大防不可不慎,可卻老是被我鬧得只能和我單獨相處,想必心裡是很不開心的。那天之後,他再也不許我喝酒,有大半年時間,都不肯和我單獨在一間屋子裡坐。

  「王琅。」我就問他。「你還記不記得七八年前,我們就在西殿裡喝酒的事?」

  王琅忙得很,根本沒空理我,他勉強嗯了一聲,吩咐我,「扶著點。」

  我還想問他什麼來著,可接下來隨著他的動作,所有的問題,就都飛出了腦海,再想不起來了。



  18、你欺負人

  第二天去給皇上請安的時候,我看著皇上心情不錯,就和他商量。「媳婦想,昨兒皇貴妃娘娘賞下來的五千兩銀子,正好可以整修朝陽宮。」

  朝陽宮就在太液池邊上,距離東宮不過是一百來步遠,從前皇上做太子的時候,就居住在朝陽宮裡頭。等到後來我姑姑去世,太子爺從咸陽宮搬出來,皇上就讓他搬到了朝陽宮旁邊的新建成的東宮裡住,因為「那個地方又小又破,老子當年住在裡面的時候是吃盡了苦頭,兒子就不用再吃老子吃過的苦了」。

  現在我又要把朝陽宮整出來,我公公就詫異了。「難道東宮你們還住得不夠舒服?」

  我趕快解釋給皇上聽。「現在後宮五個美人,都住在東宮穿堂進去的後殿裡,那裡總也就是五間屋子,我和太子爺是住得寬敞了,可美人們住著就不大舒服,朝陽宮要是整修出來,至少可以安頓兩個過那裡的正殿去休息,剩下三個呢,或者是不挪窩,或者是也住到朝陽宮後殿,這樣地方至少要寬敞得多了。」

  「沒想到小暖居然也這麼賢惠!」皇上不禁對我有刮目相看的意思,想了想,又酸溜溜地加了一句。「從前老子住朝陽宮的時候,就是苗氏,都要在大殿裡打地鋪!」

  堂堂皇貴妃,當年的太子嬪,居然淪落到要在大殿打地鋪來睡……

  皇上似乎也覺得這種話說出來,很損自己的臉面,他訕訕地道,「好吧,朝陽宮空著也是空著,讓宗人府的人來休整一下,下個月,就讓五個美人都搬進去算數。」

  又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彈了彈我的鼻子。「現在高興了?」

  我摸著鼻子垂下頭,不敢再多說什麼。「還是姑父寵小暖。」

  我姑父也的確是夠寵我的了。

  整出那麼大的動靜,讓他在蓬萊閣裡沒有下台階,險些要真的掐死自己多年來的寵妃,他看到太子已經打過我手心,居然也沒有再敲打我的意思。

  把朝陽宮修好,我本來是真沒想就此擺脫馬才人和李淑媛,想的是把鄭寶林和柳昭訓安排過朝陽宮住,至少地方寬敞一點,也顯得我對待嬪妃們和氣大度。沒想到皇上自以為看透了我的心思,居然又做了一個人情,開口要把五個人都打發到朝陽宮去。

  這要是換了太子來做這兩件事,恐怕皇上就要沉下臉來揍他,說他心胸狹小,行事無狀了。

  我還是有點忍不住,乘皇上低頭喝茶,趕快炫耀一樣地看了太子一眼,表示我在皇上面前,可要比他受寵得多了。

  小時候我不懂事,就喜歡在皇上跟前炫耀他寵我,太子爺表面上不介意,私底下卻似乎很有些嫉妒,但凡我這樣炫耀之後,他總是能找出辦法,讓我闖一個禍,然後被誰抓個正著。

  我越想以前就越覺得,我雖然賤,但太子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皇上又和太子嚴肅探討了一番國事,從吳學士的態度,說到北疆現在的狀況,結論是:一切都在預計中,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討論的地方。吳學士的態度在漸漸地軟化,從這個趨勢來看,六月裡他點了頭,七月把糧食運到前線去,八月裡各地秋收入倉,我哥哥來一場會戰,一切順利的話,十月十一月,女金人就要自己內亂起來。最好今年冬天再冷一點,凍傷他們的元氣,到了開春的時候再打一打,以後十年,女金人就不會再成氣候了。

  等太子說完了,皇上點了點頭,就打發我們去重芳宮請安。「皇貴妃的病似乎已經好全了,你們從今天起,就還是和以前一樣,每天早上去重芳宮看一看吧。」

  我和太子爺當然沒有二話,出了瑞慶宮,就往重芳宮徒步當車地走了過去。

  一路上我有些扼腕。「早知道就穿起端午那天的衣服。」也刺激一下皇貴妃,讓她想到那一天不愉快的經歷。

  太子爺深吸一口氣,但到底還是沒有忍住,他白了我一眼,壓低聲音警告。「你小心點。」

  皇貴妃上次因為我的關係,吃了那麼大的一個虧,幾乎是鬧得灰頭土臉。如今居然又容光煥發,好得這麼快,當然不可能沒有依仗,我要是再貿貿然行事,她生氣起來,宮裡就又要不太平了。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嘟起嘴,「好嘛。」

  就和太子一前一後地進了重芳宮。

  重芳宮內還是和以前一樣金碧輝煌,皇貴妃娘娘也還是和以前一樣笑容可掬,親切和藹。她懷裡還抱了福王,見到我們夫妻倆,小孩子開心地笑起來,招呼,「六哥,好想你!」

  太子和我就跪下來給皇貴妃請安。

  皇貴妃卻沒有把福王抱開,而是讓福王安坐在她懷裡,這樣受了我們的禮,又笑著說,「快起來吧。」

  我不禁去看太子。

  太子還是那不動清明的老樣子,低眉斂目的,是一點都看不出煙火氣。

  這個人身世比較複雜,從小就知道動心忍性,又被我這個惡霸欺壓得慣了,皇貴妃的這點伎倆在他,可能只是搔搔癢,甚至還嫌力度並不夠大。

  但是我就不一樣了。

  從小到大,我還真沒有受過這樣的氣。

  我抬起頭盯了福王一眼,福王臉上的笑容忽然間就不見了,他露出了一點恐懼。

  會懂得害怕,還算是沒有笨到家。

  就連皇貴妃看到我的表情,也嚇了一跳,露出驚容,神色間,竟隱隱也有了懼意。

  太子爺忽然咳嗽了一下,和氣地問福王,「這一向課上得還專心嗎?」

  福王一下如釋重負,不敢和我對視,別過臉去,恭恭敬敬地回答太子,「專心的。」

  一臉的兄友弟恭。

  皇貴妃也就笑著問我,「銀子收到了沒有?」一下把話題又岔開了去。

  我告訴皇貴妃,「今早和父皇商量過了,打算整理一下朝陽宮,給朝陽宮裡添置一些傢俱擺設,把幾個妃嬪們都遷到朝陽宮去,也免得居住在東宮後殿,實在是太擁擠了。」

  又惡意地補上一句,「本來只想挪出兩位住過去的,不過父皇說了,東宮後殿實在也擁擠了一些,不如索性都安排到朝陽宮去,大家落得寬敞。」

  皇貴妃臉色頓時一暗。

  李淑媛是她娘家的親戚,出身也很高貴,其實說起來,李淑媛與我,很像當年她和我姑姑的關係。不過當年的皇上,對兩人幾乎是雨露均沾,即使明顯偏愛我姑姑,也不曾怠慢了皇貴妃。太子爺就和皇上反其道而行之,他和我關係已經夠不好的了,與李淑媛的關係竟然還能更冷淡。

  眼下李淑媛又住到朝陽宮去,得寵的日子更是遙遙無期。皇貴妃一番心血付諸東流,臉色這一暗暗得也很有理。

  不過,皇上發了話,她也不好多說什麼。

  皇貴妃的興致明顯降低了很多,又和我們說了幾句場面話,就無精打采地揮揮手,讓我們告退。

  這一揮手,就揮出了一道精光,我定睛一看,發覺皇貴妃手指上多了一個潔淨無暇的金剛石戒指,看起來,恐怕價值不低。

  這種好東西,當然是皇上賞賜的——看來皇上雖然偏心我,但對皇貴妃也不是沒有愧疚之意。

  我公公一生人就是太多情了,所以才有瘋癲的嫌疑。

  我和太子爺就一起出了重芳宮。

  出了重芳宮,我才露出猙獰的面目,小聲並且急促地對太子爺發誓,「等著瞧,總有一天,我要她後悔她今天的所作所為!」

  太子爺看了我一眼。

  他忽然說,「當年母后老說你像她……其實這句話,是一點都沒有說錯,侄女隨姑,有時候,你簡直太像母后。」

  我就是一怔。

  我姑姑蘇岱十七歲嫁入天家,跟了當時的皇三子,緊接著十多年來風風雨雨,我姑父從一個沒名沒分,遲遲沒有受封就藩,性子還半瘋不癲的皇三子,一步步而成藩王,成太子,在眾多兄弟中殺出一條血路,最後繼承大寶,這背後固然少不了苗家、陳家和我們蘇家的支持,但最少不了的,還是我姑姑的謀算。

  不要說別的,就是十多年前,女金人在邊境虎視眈眈,要不是我姑姑當機立斷,內舉不避親,堅持以我大伯、我爹為主帥千里遠征,並面授機宜,令我大伯頂住朝野內外的非議,招降當年女金人中的二號頭領,只怕今時今日,東三省已經不姓王了。

  皇上就多次親口說過,「我這一生能夠有這樣的享受,多虧娶了蘇岱。」

  這樣一個卓爾不群、神機妙算的女人,哪裡是我蘇世暖這種小無賴可以隨隨便便就像起來的?

  我白了太子爺一眼,警告他,「你可不要抹黑我姑呀。」

  王琅一愕,繼而不禁莞爾。

  「你也知道,說你像母后,是在抹黑母后?」

  他學著皇上,揉了揉我的頭,「知恥近乎勇啊,世暖。」

  太子爺上一次這樣親密地叫我的名字是什麼時候,我簡直都記不起來了。

  我對他齜牙咧嘴,「你再拍一下我的頭,我就咬你。」

  他馬上再拍了我一下。

  我只好實踐我的諾言,把他拖到假山後頭去咬了他一口。

  #

  從重芳宮回來,太子爺洗了個澡,就去忙他的了。我把東宮的幾個美人聚集起來,告訴她們皇恩浩蕩,她們很快就可以有大房子住了。

  這個消息出來,大家的反應雖然各不相同,但也都很合乎情理。

  柳昭訓當然是最高興的一個了,反正她住在哪裡,結果都差不多,太子夜訪她香閨的可能,要比被雷劈到還低一些。

  鄭寶林也是笑意盈盈的,並且馬上就聲稱自己還是願意住到後殿,以便養病。

  朝陽宮後殿就衝著太液池,而且沒有宮牆阻擋,視野十分的好,要是我,我也願意住到後殿去——鄭寶林真是精明。

  姜良娣呢就差一些,沒有太感激皇恩的意思,不過想了想,似乎也覺得可以住得寬敞一點感覺更好。所以才露出了一點黯然,就又笑開了。

  馬才人和李淑媛的反應都差不多,兩個人都很震怒,不過馬才人身份低微,她把震怒隱藏得很好,李淑媛就不那麼低調了,她吹頭髮瞪眼睛地,大有要吃掉我的意思。

  「太子妃真是賢惠!」李淑媛的稱讚也像是用石頭做的,恨不得每一個字,都在我胸前烙出個印子。「皇貴妃娘娘一旦知道……」

  「皇貴妃娘娘已經知道了。」我平靜地告訴她。「她也誇我賢惠呢,你們真不愧親戚,想法都這麼相似。」

  李淑媛看起來好像恨不得咬我一口。我不禁慶幸,她到底不是屈貴人,沒有能爽快到那個份上,想咬就咬。

  說起屈貴人,我感到我有必要去看看她了。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4:15 PM

  19、貴人要求

  在端午那晚之後,我覺得去看屈貴人之前,我還是得做好萬全的準備才是上策。我聽說屈貴人就算已經進宮多年,但當年的好身手還是沒有擱下,有時候她嫌御膳房的膳食吃起來沒勁兒,還會逮幾隻雞來親自拔毛,在院子裡烤雞肉吃。

  葳蕤到下午,左想右想,還是要走一趟。

  我就請柳昭訓陪我一起去探望屈貴人。

  柳昭訓很高傲,「您要不怕我和貴人吵起來,我就陪您走一遭。」

  柳昭訓生平服氣的人第一個就是我姑姑,而整個紫禁城裡,最喜歡說我姑姑不好的,也就是屈貴人了。

  「好吧。」我只好接受現實。

  忽然想起來太子爺的那句話,趕快和柳昭訓分享,「柳葉兒,柳葉兒,你知道嗎,太子爺今早說我有時候特別像姑姑!」

  柳葉兒二話不說就要擰我的耳朵,「娘娘,人而無恥,不知其可啊!您自己也不照照鏡子,啊?說這話您不臉紅嗎?」

  我只好紅著臉落荒而逃,順便拽了二百兩銀票在手上,逃出了東宮。

  又不死心地去露華宮,想找陳淑妃陪我去。

  瑞王正好在陳淑妃宮裡說話,我想他多少也能幫我說幾句話的。

  結果,喝過一碗燙而且苦的茶,我才一道明來意。我表姑就輕盈地跳起來,敏捷地伸出手,要擰我的耳朵。要不是瑞王掩護我,我恐怕是很難保全雙耳,平安無事地逃出露華宮。

  唉,想來也是,除了我倒霉,攤了王琅這個夫君,而王琅竟又更倒霉,攤了屈貴人這樣的親娘之外。後宮裡還有誰願意和屈貴人這樣的喪門星扯上關係?再怎麼說,可都是嬌滴滴的美人兒,誰願意在屈貴人這種一言不合,拳腳相加的俠女身邊呆著?

  一氣之下,我索性也不回東宮去找小白蓮、小臘梅了,就這樣孤身一人,袖著手進了西六宮。

  雖說天氣暑熱,但到了這個時候,順著西六宮的牆根,走在長長的牆影裡,也有一種陰冷的感覺,直往脊背裡鑽。我不禁跺了跺腳,走到了日頭裡,東繞西繞,遠遠地繞開了重芳宮,取道咸陽宮,往未央宮而去。

  經過咸陽宮的時候,忍不住就靜下來遠遠地望著暮色中的宮宇。

  這座曾經極盡輝煌奢華,凝聚了整個紫禁城所有歡笑,所有快樂的地方,已經暗淡了下來。

  儘管皇上依然慇勤地派人逐年粉刷宮牆,修繕建築,但六年沒有人居住,咸陽宮的頹唐之氣,透過緊閉門扉,已經直逼到了我跟前。

  姑姑去世兩年後,我曾經央瑞王和我一道偷進咸陽宮裡,取回一件我很看重的小東西。咸陽宮裡的所有擺設,都和我姑姑去世的那天一模一樣,甚至連她忽然病發時拽掉的一張桌巾,都還原樣垂落在地上,沒有絲毫改動。

  可即使將咸陽宮維持在這樣的舊觀裡,皇上卻還是不敢進來看一眼,他不肯祭拜我姑姑的陵墓,不肯提到我姑姑的名字,好像只要這樣否認下去,這樣將咸陽宮緊鎖,我姑姑就能一直活在咸陽宮裡,張揚肆意地過著她的日子。

  雖然皇上這一生好色縱酒,寵幸了無數美人,在我姑姑去世之後,更形放肆,百日沒過,就已經提拔了三四個選侍。但我依然很羨慕我姑姑,我知道在皇上這一生中,他可以繼續擁有無數個美人,但卻絕不會有任何一個人,甚至可以觸到我姑姑的腳後跟。

  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我能在王琅心中有這樣的位置……我是不是情願做到我姑姑做過的一切。

  我姑姑花過陪嫁,為當時還只是皇子的皇上養小老婆;我姑姑不顧身體孱弱,為皇上籌謀國事,才四十出頭就已經耗乾了心血;我姑姑為了皇上,和皇貴妃斗了小半輩子,她容忍著這個手段稱不上高明的女人,縱容她扶植自己的娘家,甚至默許皇上抬舉苗家和蘇家抗衡;我姑姑到死都不忘囑咐太子,「照顧好你爹」。

  王琅也有走眼的時候,我一點都不像我姑姑。如果王琅能夠那樣的喜歡我,我想要的,只會更多。

  還好,王琅並不喜歡我,我也……我也一點都不喜歡王琅!

  我一邊走一邊暗自慶幸。你看,我們之間互相不喜歡,都已經鬧成現在這樣了,要是互相喜歡,事態肯定越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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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貴人似乎每天下午都會在未央宮門口和小宮女們掰活她當年跟她爹殺豬賣肉的事。

  「想當年老娘那個身手,十二歲我爹教我殺豬,那麼二三百斤的東西,死到臨頭也知道到處亂跑。我爹不慌不忙啊,手一揮,捆上——」她一邊說一邊擼袖子,一隻手來回飛舞,好像握了一把看不見的屠刀。

  我才走到巷口,就很有些後悔了。

  實在是應該多帶幾個人來的……

  還沒有來得及回身,屈貴人一抬頭就看到了我。她暴跳起來,「你又來幹嘛!你害老娘還不夠慘?」

  我的心一提。

  難道皇貴妃是真的遷怒到屈貴人頭上了?

  可不對啊,臨行前我特地去見表姑,表姑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如今這西六宮中,說話算話的也就只有皇貴妃和我表姑了,餘下的妃嬪們,有兒子的還好一些,沒兒子的只怕死了都沒有人過問。難道還有人敢幫著皇貴妃,把消息瞞下來不成?

  我趕快走近了一點,沖小宮女們擺了擺手。「都忙你們的去吧。」

  不知不覺,當著屈貴人的面,又作出了十成十的高貴來。

  小宮女們很巴不得我這一聲,一下做鳥獸散,屈貴人狐疑地打量著我,一時也沒有做聲。我含笑問她,「貴人不請我進屋坐坐?」

  她哼了一聲,扭過身進了未央宮,我就當作她是許了,厚著臉皮跟在屈貴人身後,進了未央宮正殿。

  我公公實在是很風流的人物,東西六宮裡他臨幸過的妃嬪,雖說不上三千,但前前後後七八十人,那是有的。被皇上臨幸過,一般是不會放出宮了,他大概賞過兩三個才人選侍給一些功臣們,餘下的妃嬪則聽其四散,這些年來有的死了有的被打發到冷宮去了,剩下在東西六宮居住的還有五十多個。

  紫禁城雖然大,但有很多宮殿廟宇根本不是給後宮佳麗們住的,所以西六宮深處,多的是三五成群共聚一宮的情況,最多的一處宮裡住了二十多個選侍,簡直和大雜院沒有任何區別。屈貴人能以貴人的身份,獨自住在未央宮裡,不能不說是看在太子爺的生母份上,給她的特殊待遇。

  不過我覺得,也是因為……實在不會有人願意和她住在一起的。

  一般人愛熱鬧,在宮裡養幾隻貓狗解悶,這是有的,可我肯定沒有人會和屈貴人一樣,在後宮裡養雞!

  一進宮門,一股雞屎味兒直衝我腦門,我一下屏住呼吸,繞過這群嘰喳作響的小東西,跟在屈貴人身後逃一樣地進了屋子。

  這還是我第一次進未央宮裡來,趕快先環視一圈,物色一下可以藏身的地方。一會要是和屈貴人談得不大暢快,還可以奪路而逃。

  未央宮裡的陳設很簡單,幾乎和我到田間地頭玩耍的時候,在體面些的地主家裡看到的擺設一樣,東裡間是臥房,臨窗一個大炕,靠著牆邊一張大床,兩個大櫃子一張桌子。正屋裡一套紅棗木桌椅,西裡間一個八仙桌几張凳子兩個櫥櫃,沒了。

  「皇貴妃娘娘也未免太苛刻了。」我不禁打抱不平。「連個屏風都不給您安置。」

  屈貴人揮了揮手,居然還不知從哪裡給我倒了一杯茶來。「那玩意我早說了,不用給我,我粗人,用不來。娘娘賞我的擺設我全退回去了,我說我就要銀子,有就給,沒了就拉倒!」

  我頓時無話可說了。

  想到王琅小時候就跟著屈貴人在未央宮裡過著世外桃源,宮中村的日子,我就覺得很好有幾分好笑。

  「皇貴妃沒有怎麼難為您吧?」看屈貴人深吸一口氣,似乎準備開口說話了,我趕快問她。

  屈貴人怔了怔,倒是很老實地搖了搖頭。「沒有。」

  她又深吸一口氣,準備說話。

  我趕快又問,「您肯定?端午那天晚上,您老人家一句話說出了那麼個場面,她要是心胸狹窄個一分半寸的……」

  屈貴人滿不在乎,「賤命一條,她有膽子就來拿嘛!」

  我頓時無語了。

  的確,屈貴人說起來是太子的生母,皇貴妃也不可能隨便安個罪名就把她打死。她也從來不巴望著得寵,皇貴妃無從為難她,頂多是扣她的年例……

  我不禁不寒而慄:皇貴妃要是敢扣屈貴人的年例,屈貴人肯定就敢堵住重芳宮門口罵街!

  這樣說來,皇貴妃要為難她,也挺不容易的。

  眼看著屈貴人又要開口,我一下站起來,問她,「平時銀子還夠使嗎?」

  再三要說話,又被我打斷,屈貴人美麗的臉上皺起了好可怕的波瀾,讓我開始有奪門而出的衝動。出乎意料,她居然又吞下了咆哮,竭力平靜地回答我,「夠!」

  我也不管她的回答,從袖子裡抽出銀票扔給她,「夠不夠都拿著使!」

  一轉身就要溜走。

  「且慢!」耳邊就想起了炸雷一樣的喊聲,屈貴人的手——那麼白皙,那麼纖細,又他娘的那麼有力的手,一下就揪住了我的肩頭,把我一按,就按回了圓凳上,釘在了上頭。

  我嗚咽一聲,苦中作樂地希望屈貴人至少不要打我……

  如果打我,也至少別打我的臉。

  屈貴人又深吸了一口氣,娟秀的臉上,現出了毫無疑問的怒氣。

  然後她就開始吼我。「你算計著老娘,讓老娘在蓬萊閣裡出醜,把皇上和皇貴妃都得罪了,還得罪了小六子!這都他奶奶懶得說你了。看你這弱不禁風地小雞仔樣,揍你——」

  嚶,我忍不住縮起肩膀。

  「揍你,小六子肯定要和我過不去!」屈貴人豎起柳眉,氣得一臉紅暈,越發明艷。「你這隻狐狸精,一輩子就迷住小六子一個人,是你的福氣!現在以前的事,我都不和你計較。我就問你,你什麼時候給小六子生娃!」

  我轉動著眼珠子。「嗯……正在……正在努力?」

  屈貴人哼地一聲,伸出手……捏了捏我的……我的胸……又捏了捏我的屁股。

  「沒個二兩肉,一看就知道不是生養的料!」她嫌棄地說。

  我忍不住反駁她,「貴人也是纖弱的身子,還不是生了王琅?」

  「還敢頂嘴?」屈貴人又是金剛一怒,我立刻縮起身子。「我告訴你,你們年輕夫妻,肯定是玩得花樣百出,要生兒子呢,什麼觀音坐蓮,花開蝶戀、學騎竹馬……都是華而不實的把戲,你們就老漢推車!在你腰下墊一個枕頭!別的姿勢一概不許,最好完事了你拿個大頂……」

  我真的聽不下去了,一下放聲大笑起來,「拿大頂!也要我能拿得起來嘛!」

  「不能就叫小六子幫你!總之今年年末,我一定要抱個孫子!你要是生不了了,就讓馬姑娘、李姑娘、姜姑娘,你身邊那個柳小賤人都好,讓她們生!」屈貴人的話,擲地有聲。「你要是不答應,就別想出這個門!」

  他娘的,我真是後悔死了,千不該萬不該一時好心,送銀子送銀子,送上門來給屈貴人折騰。

  我看屈貴人桃花一樣的臉上,又起了一大朵紅暈,似乎更多的嘮叨,醞釀著就要噴湧而出,一時恐慌之下,脫口而出。

  「行!今年年末沒有懷上,我就斷了她們的避子湯,行不行?」

  屈貴人哼了幾聲,還是沒有放開我。

  「斷了避子湯有什麼用?」她不屑一顧。「五個人個個都是處.女,還不是你在後頭搗鬼?不行!你答應我!到了年末還懷不上,你不能再拽著小六子,不讓他上別的床!」

  這句話,倒是比什麼都管用,讓我一下就呆在了當地,說不出話來。



  20、他喜歡我

  和屈貴人說完話,我真是飄飄蕩蕩,飄出的未央宮。

  屈貴人的那番話雖然簡單粗魯,但卻無異於我頭頂的一個驚雷,直劈下來,劈得我三魂七魄都……

  好啦!

  我雖然很多時候大大咧咧的,但我也不傻啊。

  早在知道馬才人還是個處子的時候,我就有過猜疑,猜想東宮的這幾個美人,是不是還都是完璧之身。

  柳昭訓先不說了,她其實已經不是完璧,不過我知道這件事和太子沒有一點關係。鄭寶林也不用說了,她嫌棄太子爺,根本是人都看得出來,太子爺心裡也很清楚,對她更是沒有一點興趣。

  馬才人也可以理解,太子爺知道我從小到大,最討厭的就是這樣的女人,他好歹也有一點怕我發瘋,是以不碰馬才人,也很可以理解。

  姜良娣就不好說了……我本來以為,姜良娣這一批人是他順路攜帶回京的,很可能這個嬌滴滴的美人兒想到進宮後要服侍的居然是皇上這個老菜幫子,就在路上勾搭了太子,兩人發生了一些不名譽的事,一來二去,皇上就把姜良娣賞賜進來了——雖說這種事畢竟不名譽,但像皇上這樣的性子,一直是最能容忍兒子們沾花惹草的,很可能會玉成好事,也是難說。

  可是姜良娣進宮之後,我留神打量她和太子之間……就好像我說的一樣,太子看她,是看她可憐,不是看她可愛。

  就是看馬才人的時候,都比看她多了一絲欣賞的意味。

  所以姜良娣和太子之間清清白白,我雖然訝異,但卻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李淑媛這個就怎麼都說不過去了,李家在朝堂上一直偏幫太子,聽說李淑媛在家一向也挺受寵的,太子雖然常年冷落李淑媛,但極其偶爾的時候,也會到她房裡去坐一坐,說一說話,至於有沒有摸摸小手,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忽然間又想起李淑媛進宮的時候,對這種事根本還一點都不瞭解,連一冊春宮都沒有來得及帶,還要她娘夾帶進來給她……

  她該不會一直不知道兩個人在房裡該怎麼做吧?

  也不對,那樣的話,她自己肯定是以為太子爺已經和她敦倫過了,也不會有「五個美人全是處子」的說法。

  再說,我從來沒有要求王琅不許碰別的女人……

  也不對。

  我以前似乎好像是要求過王琅……

  「不許你看別的女人!」當時我似乎是喝了一點酒,要不然就是很生氣,所以語調粗魯得和屈貴人一樣。

  「宮女也不許?」王琅居然還逗我。

  「不許,一律不許。」我還要去挑他的下巴,被他皺著眉頭拍開了。「等到我十五歲,我就請姑姑下旨,把你嫁進我們蘇家,做我的相公。你要是看別的女人一眼,我就挖掉你的眼睛,你碰別的女人一根手指頭,我就砍掉你的手……你只要看著我,看著我!」

  這段對話忽然間就跳進了我的腦海裡。我激越的聲音,甚至還好像在耳朵裡激起了陣陣的回音。

  真乃怪事。

  我倒是真的不記得什麼時候和他說過這話了。

  肯定是醉話,因為我還要他嫁進蘇家,這話在我清醒的時候當然說不出口。可是我也不記得我有限幾次醉後和王琅在一塊的時候說過這種話,事實上我根本也很少和他一起喝酒,畢竟十三歲之後,就算我被表姑接進宮裡小住,也很少有機會和王琅坐下來一起喝酒……有是有過幾次……

  十三歲的時候我難道就想著嫁給王琅了?我……我不至於這麼厚顏無恥吧?

  再說,我這明顯是醉後胡說八道,就算我說了,王琅難道會當真嗎?我醉後說過的話還不止這一句了,我經常要把苗家人全殺掉——我看王琅也沒有去殺掉皇貴妃的意思。

  我捧著腦袋,一邊想一邊踱回了東宮。

  王琅今天居然沒有在學士府吃晚飯,而是回來和我一起吃難以下嚥的御膳。

  我公公在美色上是很用心的,飲食起居就不那麼講究了,不比前朝一頓飯要吃七八十道菜,我和太子一頓也就是二十多道菜,說起來就是大戶人家的標準。

  關鍵是還並不大好吃,御膳房本來隔得就遠,很多火候菜送來的時候都是靠鐵盤保溫,你比如說爆雙脆就吃個脆字,可等爆好送到東宮我吃到嘴裡了,還脆個什麼勁兒啊,沒吃出個皮帶味兒來就不錯啦。

  王琅自小是吃這樣御膳長大的,還好一點。我和柳昭訓當年怎麼說也是吃過見過的——唉,柳昭訓一出去禮佛就胡吃海塞,我真的不怪她,就是我自己,都好想出去禮佛哦,嗚……

  我一邊吃飯一邊在琢磨著那段對話的故事,居然罕見地一整餐飯都沒有煩王琅。

  不是王琅向我指出,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你該不會又和貴人鬧起來了吧?」他一邊說,一邊上上下下地看我,好像很怕我這一次去未央宮,又和屈貴人鬧出全武行一樣。

  我白了他一眼。

  「沒有。」言簡意賅地回答,依然在細想我和王琅之間的那段對話到底可能發生在什麼時候。

  王琅的表情更怪了,他甚至捏起我的下巴來打量我的表情。

  我由得他看,順便瞪著屋頂,繼續考慮。

  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王琅瞪著我已經很久,而且眼神中竟頗有些淺淺的擔憂。

  以他的性格,能有一點淺淺的擔憂,已經算是關心我了。

  我一下居然有點感動,只好主動解釋。「太子爺也知道,貴人一直很關心你的子嗣……」

  只是這一句話,太子爺面上頓時現出了幾分瞭然,他鬆開手,拍了拍我的臉,淡淡地道,「這種事強求無益,隨緣也好。」

  又迅速換了一個話題和我商量,「既然你要重開朝陽宮,我看不如順便把朝陽宮的宮牆修起來,免得太監宮人進進出出太過隨便……」

  我趕快制止他,「我追求的就是一個隨便!這件事,你不要管。」

  太子爺給了我一個眼神表示不解,我也沒有解釋的意思。

  太監宮人進出不隨便,很多事,也就沒了發酵的溫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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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之後幾天,我一直很安分,甚至連酒都不喝了。

  我開始考慮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那番話到底是我的臆想還是真有其事,如果有,什麼時候發生的,在那番話之後我們又做了什麼。

  第二個問題:王琅到底是不是有一點喜歡我。

  第一個問題就不說什麼了,想得出就是想得出,想不出就是想不出……記不起來,我也沒有辦法。

  第二個問題,則很值得花一番心思。

  王琅是不是曾經有一點喜歡我呢,我覺得,可能是。

  不過我們畢竟從小一起長大,雖然我又霸道、又跋扈、又幼稚、又膚淺,但是青梅竹馬,連瑞王那樣被我欺負著長大的人,都顧念著我們的情誼,對我那麼好了。王琅有一點喜歡我,人之常情。

  仔細想想,他對我一直也挺不錯的。

  小時候我爹娘在外打仗,姑姑把我接進宮裡,王琅剛到咸陽宮的一兩年,我們就住在偏殿裡,一東一西,撩起簾子,兩間屋只隔了一個堂屋。

  我經常跑到他的屋子裡去,乘晚上沒人的時候,央求他將屈貴人的殺豬往事給我聽。也把蘇家的故事告訴他……很多次都是睡著了才被養娘抱回去躺著。

  這樣一想,他雖然對我總是很不耐煩,但被我纏不過了,一般也會說兩個故事來敷衍我的。

  等到長大一點,他開始讀書了,我就經常去紫光閣找他玩,或者在他自己的小書房裡,拉著他,「不要老是讀書,也陪我玩嘛!」

  雖然時常要撕一兩本書來威脅他,也會挨他的板子,但他有了空也會帶我去玩……

  不過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可能並不做數。

  我忽然間又迷茫起來。王琅和我從小一起長大,我好像也很難分辨出什麼時候起他已經算大人,而且我已經也算大人了。

  總不能說我十一歲他十三歲的時候,他已經算大人,並且就喜歡我了吧?那時候我根本還就是個黃毛丫頭。

  等到我十三歲,他十五歲的時候呢?

  那時候,他的確已經算大人了……

  只是他喜歡的不是我而已。

  曾經我很肯定這一點,就好像我很肯定他的確是喜歡我的,儘管我們倆誰也沒有說過什麼,但這種事,我覺得彼此心照也就夠了。

  然後我就被事實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就在大婚那天晚上,王琅還親口告訴我,他之所以娶我,並不是因為他中意我。

  可是現在忽然間我又並不大肯定,他對我到底是什麼想法。像王琅那樣的人,心思能繞出九條彎來,很多時候,也不能把他的話太當真。

  哪裡像我……一點心思,全都寫在臉上,恐怕誰都瞞不過去,就是屈貴人在我小的時候,都會偷偷地罵我,「你別想著我們家小六子!小小年紀的不學好!」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喜歡上他,喜歡王琅,似乎是最自然而然地一件事。因為從小到大,我的眼裡就只有他。

  還好我是蘇家的女兒,是我姑姑的侄女,我爹娘的女兒,我哥哥的妹妹,蘇家人的血液,也流淌在我的身體裡。

  否則,我一定不能斬斷情絲,擺脫掉對王琅的喜歡。

  忽然間,我很希望那一番對話,只是我的幻覺,而屈貴人的話,也根本只是她的臆測,王琅根本一直在享盡美人們的溫柔,絕不是只我一個人。

  我希望他不要再給我一點希望,再讓我誤會,誤會他可能有一點點喜歡我。

  那樣的誤會來一次,就已經夠難堪的了。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4:20 PM

  21、食言而肥

  接下來的一個月,宮裡都很平靜。

  屈貴人給我下了奪命通牒後,似乎好像了卻了心頭的一件大事,幾次見到我,臉上雖然還有一股說不出的饞勁,好像恨不得把我拆吃入腹,吃剩下的骨頭再去當柴火燒,但她馬上就會去看我的肚子。

  看著我的肚子的時候,她甚至還可以對我(的肚子)友善地笑一笑:我早就說過,為了報個孫子,屈貴人真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皇貴妃雖然並不是個消消停停的人,但被皇上那一掐脖子,到底也安分了不少,這些天來,也沒有鬧出太多的么蛾子,給王琅添堵。王琅於是得以好整以暇地出紫光閣去,今天見兩個年少有為的翰林,明天和三四位侍講談談心,請他們出力,說服一下『冥頑不靈』的肥貓學士。

  穆閣老聽說很是吃味,也藉著這開倉放糧的事,安排了好幾個心腹弟子和太子爺相見。

  這居家過日子,也要講究一個張弛有度,太子爺沒聲音的時候,我身為太子妃,不鬧騰出一點事來,東宮就顯得太沉默了。現在太子爺在辦事,我要是再事兒事兒地,我公公就要覺得東宮太吵,煩著他了,就要來敲打我們倆了。

  所以這一個月,我是什麼事都不管,只是一心在安排朝陽宮的修繕一事:紫禁城裡的這些王八羔子,沒有一個能做得了主的人時時刻刻地盯著,朝陽宮只怕能修到明年!明年——明年我要還沒有懷上,按屈貴人的話,我就得斷了她們的避子湯……那我還搞移宮幹什麼?!

  我的這一番苦心,用柳昭訓的話說,就是「娘娘現在哪裡還有心管別的事,是巴不得明天朝陽宮就修好了,把我們給遷過去居住——這樣設身處地地為我們妃嬪們著想,娘娘實在賢惠!」

  這丫頭最大的優點,就是很懂得為我做面子。

  東宮四個妃嬪,全都露出了一臉的異色,鄭寶林是似笑非笑,姜良娣是一臉苦澀,李淑媛好像憋了一口苦水,吐吐不出,咽嚥不下,馬才人卻是眼波流動,若有所思。

  我難得好心情,應和了柳昭訓一句,「昭訓實在是客氣了,世暖雖然年紀小,比起諸位姐妹都要來得年輕一些,但忝為東宮正位,自然要照應著姐妹們。姐妹們也別客氣,這都是世暖該做的。」

  這番話說出來,就是脾氣最好的姜良娣,都似乎很忍不住,想要撲上來咬我一口了。更別提李淑媛——照我看,要不是她的靠山皇貴妃最近低調得很,李淑媛就要衝口而出,咆哮東宮了。

  所以我早就說過,居家過日子,你的心思要是被別人摸得太清楚,難免就處處被動。就好比這三個美人兒,為什麼老是被我拿捏得上不上下不下,氣得七竅生煙的?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我蘇世暖十分的無賴無恥,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們的心思,太好猜了。反而是鄭寶林不忮不求,我對她就十分的客氣。

  我一邊想,一邊撐著下巴,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幾個妃嬪的側臉。

  要說東宮六美,如果不帶柳昭訓,實在稱得上是千嬌百媚,帶了柳昭訓,那也絕對是百嬌十媚。鄭寶林就不說了,她渾身上下有一股高潔凜然之氣,望而不可侵犯,實在比我這個太子妃都要更高嶺之花得多了。

  我們目光相對,鄭寶林略帶試探之意,衝我挑了挑眉毛,似乎是在無言地詢問我,沒事把她們幾個叫到一起,為的是什麼。

  我沖鄭寶林齜出牙齒,把此女嚇得微微後仰,才埋怨地給了我一個白眼。

  看,就是因為她無慾無求,所以對我才這樣不客氣。

  可惜,從前鄭寶林沒出嫁的時候,一直在家幽居,從來沒有像我一樣在外冶遊,不然說不定,我們還能做個手帕交呢。

  「這一次把姐妹們召集過來,也是為了正式將朝陽宮的住處分一分。」我也沒有再故弄玄虛,畢竟做人也不能太過分,移宮的事對這三美來說,已經是極大的打擊。「欽天監說,六月十日宜搬家,也就是三四天的時間了,朝陽宮後殿前殿偏殿一共六處,姐妹們就選自己喜歡的地方,趕快定一定,六月十日咱們就一總把所有的傢俱陳設全都搬到朝陽宮去,也省得再拖延了。」

  我話音剛落,鄭寶林就道,「妾身瞧著西後殿就好,靠著太液池不說,而且非常僻靜,適合養病……請娘娘成全妾身,讓妾身佔了西後殿吧。」

  西後殿就在太液池邊上,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碼頭可以停船,佔地雖然闊大一些,但從物理距離來說,離東宮最遠,並且周圍也比較荒涼,不是一個一心上進的好妃嬪應該選擇的地方。所以也沒有人和鄭寶林來搶,我當然更不會有意見,於是她就很順利地預定到了西後殿。

  李淑媛也搶著要了東前殿,自古東貴西賤,前高後低,東前殿這樣最尊貴的地方,在她看來,恐怕是非己莫屬。——這個人永遠都記不住柳昭訓已經不是我身邊的丫鬟,而是東宮中品級最高的妃嬪。

  柳昭訓笑瞇瞇地,也不和她計較,倒是馬才人和姜良娣很有些敢怒不敢言的意思。

  馬才人對柳昭訓慇勤地笑,「請昭訓姐姐先挑。」

  柳葉兒的包子臉上又多了幾條褶子,她笑嘻嘻地說,「西前殿是故皇后曾經住過的地方,我可不敢住,我住東偏殿吧。」

  她都這樣說了,馬才人和姜良娣哪裡還敢去撿西前殿?餘下東後殿和西後殿一樣,都是佔地比較大,但也比較偏僻的地方,馬才人看了姜良娣一眼,眼波流轉,還沒有說話,柳昭訓就又搶著道,「姜妹妹如果不嫌棄,就和姐姐對面一道,住西偏殿。」

  這就是柳昭訓的風采,人家說什麼就是什麼,根本連兩個妃嬪的意思都沒有問,也一副懶得解釋的樣子。

  姜良娣雖然驚訝,但也看得出有些開心。西偏殿不管怎麼說,總是比東後殿要來得更靠近東宮一些。

  馬才人就低垂下臉去,露出了淡淡的委屈,又哀怨地瞥了我一眼。

  她越是假裝溫柔賢淑,我就越感到欺負她,實在是讓我很快樂。於是我就衝她暢快地笑起來,盡情地表現出了我的喜悅。

  以馬才人的心機,都不禁流露出了恨不得咬我一口的情緒。

  #

  五個人要挪窩,東宮最近當然很熱鬧,太監宮人們進進出出,費力巴哈地把大件傢俱往朝陽宮折騰。我嫌吵得厲害,又有些坐不住,就到露華宮去聆聽陳淑妃的教誨。

  我表姑正在打盹兒,宮人們不敢叫她起來,我白跑了一趟,又被暑氣熏得有一點懨懨的,索性就在露華宮的東殿裡找了一張竹榻躺著休息,不知不覺,居然也跟著迷糊了過去。還是瑞王叫我起來,告訴我表姑被皇上叫去說話,剛才已經去瑞慶宮了。

  皇上到了暑熱的天氣,時常會讓表姑去給他泡一壺涼茶來喝,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個習慣依然未改。一時間我很有些感慨,就揉著眼半坐起身,拍著竹榻和瑞王說,「沒想到這張貴妃椅還在這裡,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時常在東殿休息,到了夏天,我總是霸著這張椅子不肯讓人的。」

  瑞王眼底頓時現出了一點笑意。

  他拖長了聲音,「為尊者諱,這種事,王瓏已經記不清了。」

  這個人連損人,都要繞好幾個彎子,不仔細一點,根本不知道他是在誇你還是在罵你。

  我不禁白了王瓏一眼,「怎麼是你來叫我?」

  雖然我不大在意這個,但畢竟男女大防,有些事還是要避諱一下,才顯得莊重。

  「母妃出行,總要帶幾個心腹宮人,王瓏害怕六嫂又睡到地上去了,所以這才進來探路。」瑞王的聲音還是那樣慢悠悠的。「這一番苦心,果然沒有白費。」

  我臉上就是一紅:自家人知自家事,我剛才真的差點又不慎翻倒到地上去。似乎如果不是瑞王進來叫我,搞不好我又要一頭栽倒在地,痛醒過來。

  更不要說口水還流得縱橫交錯的……嚶!

  趕快站起來招呼王瓏遠離事發地,「現在太陽只怕也下去了,我們去太液池摘一點蓮蓬吧,你六哥沒事的時候,也會掰幾個來吃的。」

  話一出口,又想咬住自己的舌頭。

  我分明都不喜歡王琅了,我管他愛不愛吃蓮蓬啊?就算摘了,那也是我摘給自己吃的!

  再說,當著誰不好,我為什麼要當著瑞王說這話?難道我這麼快就全忘了?

  就是三年前,在太液池邊上,重芳宮附近的那座小假山後頭,王瓏是怎樣見證了我最難堪的一刻……

  我還有臉當著他的面,表現出我對王琅那一點不爭氣的小心思嗎?

  蘇世暖,你真是無腦到家了!

  我的糾結,肯定已經全現在了臉上,瑞王又彎起了他的眼睛。

  他生得很像陳淑妃,那股滌然出塵的氣息,無時無刻不環繞週身,尤其是在我才睡醒,臉上枕痕都沒消的時候,透過朦朧的視野看過去,更覺得他的眼神好像有若實質,可以直接看進我心底。

  而這淡淡的笑意,就更像是在嘲笑我見不得人的心思,與見不得人的自怨自艾,又好像在說:蘇世暖,你和我說過的話,難道你自己都不記得了嗎?

  我忽然間想起了當年的事。

  那時我尚且年少氣盛,有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銳氣,就是最難堪的時候,也不願有第二個人來安慰我。

  瑞王幾次想把帕子塞到我手裡,都被我推了開來,我寧願用手擦掉眼眶中殘存的眼淚,將苦澀的滋味全咽進喉嚨裡,含糊不清地對王瓏發誓,「我今生今世,都決不會嫁進你們王家。別人稀罕太子妃,我不稀罕,前生作惡,今生宮妃,我才不要做王家的媳婦!」

  王瓏似乎低低地歎了口氣,然後,他又自嘲地笑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王瓏的這種笑。

  他的笑一直是很溫和的,有一種玉一樣的光澤,像是三月裡的春風,和煦柔軟,拂面而過,不濕衣襟。

  而這種笑卻很冷,冷得讓人幾乎要揉一揉眼睛,定睛再看,才能弄清楚是不是自己的眼誤。一個像瑞王一樣溫和的人,怎麼會有這樣的笑。

  我就忍不住又揉了揉眼,再睜開時,瑞王又已經笑得風輕雲淡。

  他調侃我。「六嫂和六哥真是恩愛,就連摘幾個蓮蓬,都忘不了六哥。」

  一邊說,一邊又衝我擠了擠眼。似乎在笑我,明明下定決心要和他決裂,明明下定決心不再喜歡王琅,卻總是食言而肥。

  看吧,我就說,這句話出口,又免不得要挨他的嘲笑了。

  我不禁摸了摸小肚子:還好還好,雖然我慣常食言,但卻似乎並沒有多肥。



  22、引以為傲

  雖然說是要採蓮蓬,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一個堂堂太子妃,身邊還站了個腿腳不大方便的瑞王,要親自坐船盪舟去採蓮蓬,那也是戲文裡的故事。說是采,也就是叫幾個宮人來乘了扁舟,蕩到太液池裡,在蓮葉間穿梭著,採摘新鮮的大蓮蓬。

  瑞王靠在一株柳樹邊上,難得地露出了童趣,指點著宮人們哪裡的蓮蓬最是飽滿。過了一會,才笑著問我,「好幾次想到東宮找六哥說話,宮人們都說六哥外出了。怎麼最近六哥這樣忙?」

  我張開口,回答就要衝口而出,忽然間又覺得不妥。這裡畢竟是大庭廣眾之下,很多話可能順著風吹遠了,被不該聽到的人聽到。

  「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什麼。」我告訴王瓏。「反正你爹老是有那麼多麻煩事要交待他辦,現在不就是在說軍糧的事了?」

  瑞王的眼神閃了閃,又閃得我很心虛。

  從小到大,我們三個人之間幾乎很少有秘密,至少我知道的事,除非實在不適合兩個男人知道,否則我都會慷慨地說出來,和他們共享。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要向王瓏守密了?

  我就別開頭不敢看瑞王。

  反而是瑞王反過來安慰我,「不要緊,六嫂能學會守口如瓶,我也就放心得多了。」

  他又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將視線投向了天邊,唇邊浮起了一抹淡淡的笑。

  這一笑裡,又有冷鋒,一閃而逝。

  我正要再揉一揉眼睛,瑞王就笑吟吟地開口。「十弟,在樹後鬼鬼祟祟地做什麼呢?」

  隨著瑞王的話,福王就從遠處的一株大樹後頭轉了出來。

  我這才明白了瑞王的意思:守口如瓶,真是在後宮中生存的先決要件。

  「我在捉迷藏呢。」王玲臉上一派天真無邪的笑,「六嫂好,七哥好,六嫂和七哥在做什麼呀?」

  「我們在給你六哥採蓮蓬。」瑞王親切地告訴福王。

  我根本當作看不到福王,低下頭拍了拍衣袖,又瞇著眼指揮宮人們,「把左邊那個最大的採下來就得了,這麼一大捧,太子爺也吃不完。」

  我早就說過,我是個心胸狹窄,又很護短的人。

  福王小時候是個很可愛的娃娃,我看他雖然不算順眼,但也不曾討厭過他。不過,自從我姑姑去世之後,我就逐漸開始嫌他礙眼。時至今日,幾乎已經到了討厭的最高境界:我開始當他不存在。

  皇上就說過我好幾次,說我沒有太子妃的胸襟,不能體恤太子的弱弟,我表面上嗯嗯啊啊,私底下看到福王,還是沒有好臉色。

  福王也很精明,他甚至可以對著太子爺撒嬌,卻也從來不招惹我。

  他就和瑞王繞圈圈,大眼睛一閃一閃的。「我聽見七哥說,最近六哥的差事很辛苦呢!」

  人小鬼大,才這麼一點點大,就開始套話了。

  我翹起鼻子,看也不看福王,向瑞王告辭,「蓮蓬也採來了,我就先走一步,七弟也早點回露華宮去吧。」

  瑞王難得地露出了一臉的啼笑皆非。「六嫂……也好,六嫂請慢走。」

  福王眨巴著大眼睛衝我笑,「六嫂慢走!」

  他從來是很懂眼色的,一般也不會對我這樣熱情。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恐怕這死孩子剛才是真聽著了我和瑞王的對話了。

  轉念一想,又覺得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皇上把這差事派給太子爺的事,也並不是什麼秘密。

  #

  雖然說我和瑞王的對話,就算被聽到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我總覺得還是要和太子爺說一聲才好。

  每逢朔望,太子爺是要和皇上一起上朝的,他這幾天又經常在肥貓家裡耽擱到很晚才回來,回來的時候我都睡了,早上起來的時候他又已經出門,說起來,我也有三天沒看著太子爺了。

  今晚吃過晚飯,我就在東殿裡東摸摸西摸摸,又握了筆寫一些淫詞艷賦,一會兒又翻開地圖看看我哥哥現在正在哪裡駐紮,又倒到床上捶打幾下枕頭,盡量維持著清醒,等太子爺回來。

  太子爺今晚果然又是過了三更才進屋。

  一進屋,我就撲到他身上饑.渴地聞他的味道。

  「哦哦哦,這是……同和居的糖醋瓦塊?酸甜味兒真是勾魂!還有還有!好香的乾絲味兒,你吃了玉華台的湯包?嘖!可惡!肥貓一年俸祿到底有多少,怎麼連致美齋從雲南弄來的醉明月都喝得起!」

  就連阿昌上來要給太子爺脫衣服,我都把他拍開了,「等等,讓我再聞一聞!天啊,我有多久沒有吃到味兒這麼正的糖醋魚了,讓我再聞聞……」

  「蘇世暖,你是狗啊!」太子爺的語氣罕見地有了幾分哭笑不得,他一開口,酒味更重,我立刻放棄了他的胸口,轉攻唇邊頸側,沾染酒氣最重的地帶,不過我的鼻子才擦過去,他就推開了我,吩咐阿昌,「去準備熱水。」

  兩個小宮人就抖抖索索地上前來,要為太子爺脫衣服。太子爺收斂了唇邊的一點笑意,衝她們擺了擺手,又是淡眉淡眼,「我自己來吧。」

  要不是他的臉上還有淡淡的殷紅,恐怕這淡然,會更有說服力一些。

  可王琅是個最不禁臉紅的人,不管是酒意上湧的殷紅,還是怒意烘培出的暈紅,都會讓他眉宇間多出一股濕淋淋的氣質,風流情.色四個字,在他淡紅色的雙頰裡,已經體現得淋漓盡致。

  兩個小宮人頓時就跟著王琅紅了臉,喃喃地道了罪,在我的逼視下轉身出了屋子。

  王琅這才轉過身來,對我挑起眉毛,做詢問狀。「愛妃今晚有興致,居然等到了三更後。」

  一邊說,他修長的指頭一邊解開了紗袍上的盤扣。

  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追逐著那白皙的長指,腦中忽然又泛起了一些破碎的景象,在無數個地方,他的手指靈巧而快速地解著我的裙帶……

  「有點事要告訴你一聲。」我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說。

  「哦?」他不但挑起了眉毛,聲調更開始微微地上挑,挑出了風月無邊的纏綿——糟了,我開始胡思亂想了。

  我移開眼神,垂下睫毛,又忍不住從睫毛底下轉過眼珠子看他。

  王琅垂下頭,似乎是有些疲憊地輕吐了一口氣,他隨手摘掉了頭頂的玉冠,抬起頭來,將紗袍褪下肩頭,又解開了薄緞裡衣,將它拉開,露出了也泛著潮紅的肩膀。

  怪了!

  明明我和他什麼事也都做過了,甚至有很多時候,我們是在不應該的地方做著不應該的事。可我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被一種羞恥感籠罩,從指尖到腳趾尖都帶著暖熱?

  我想走,又有點捨不得,背過身去不想看王琅,又忍不住偷偷地回頭瞟他。

  就發現王琅笑笑地看著我,好像在看一出精彩的猴戲。

  他臉上又現出了那樣的笑,笑得整間屋子似乎都要亮起來。

  我真的有點受不住了,得使勁地咬著唇,才能阻止自己脫口而出,求懇他……我卻也不知道要求懇他做些什麼。

  「死王琅!」最終,我惱羞成怒,狠狠地呸了他一口。

  王琅低笑起來。

  他從來矜持冷淡,很少這樣暢快地笑,有限幾次,多半都是我做了什麼蠢事,才逗得他忍俊不禁。

  而此時此刻,這笑聲裡的意味實在讓我更臉紅了幾分,那水淋淋的濕潤感,還有絲絲縷縷說不清道不明,讓我從心底一路癢出來的撩撥……

  他叫我。

  「小暖,過來。」

  王琅只有在心情特別特別好的時候,才會叫我小暖。大多時候,他都連名帶姓地喚我。

  我咬著唇,忽然害羞起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囁嚅什麼,垂著頭,就是不敢過去。

  他又帶著笑,低柔地誘惑我。「來,小暖。」

  一邊說,王琅的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腕,將我帶進了他懷裡。

  畢竟是夏天,王琅又喝了酒,他懷裡就有些未散盡的汗味,混了他常用的熏香味道,淡淡的……撩人。

  他的手心又要比平時更熱了幾分,一路從我的手腕往上,烙燙了我的肩膀,我的,我的……

  我忍不住發出了一點聲音,又很快咬住唇,不好意思地提醒太子爺。「阿昌還在——嗯,還在淨房裡……」

  太子爺就暫緩了手上的動作,揚聲叫,「阿昌?」一邊把我帶到了他懷裡,遮住了我的衣冠不整。

  阿昌很快屁顛屁顛地跑出來,「殿下有何吩咐?」

  王琅很少這樣直截了當,言簡意賅。「滾出去。」

  我透過肩膀,看著阿昌迫不及待地滾出了屋子,又小心地為我們合上了門,忍不住就低聲笑話王琅。

  「阿昌出去了,誰來服侍你洗澡?堂堂太子爺,也這麼急色?」

  或者是因為今天喝了酒的關係,王琅特別著急,他已經把我就近壓在了床柱子上,一邊心不在焉地嗯哼連聲,一邊撩撥著我的,嗯,我的那裡……只是稍微撩染出了濕意,就握住了我的腿,直接推了進來。

  我有點不舒服,不禁皺起眉,「別那麼快……啊!死王琅,你!」

  接下來的事,咳咳,我就記得不清楚了。

  總之最後,什麼都告一段落的時候,不知怎麼回事,我已經和王琅一起安頓到了浴桶裡,靠著他的肩膀努力喘息,平定著如雷的心跳。

  王琅的心情似乎也不錯,在昏黃的油燈下,隱約還能看到他唇邊隱約的笑,他的手指在我肩上遊走,頓了頓,又揚起來,為我把散亂的一絲頭髮,別到了耳朵後頭。

  這一點點不經意的溫柔,又讓我的心不爭氣地狂跳起來。我不敢看他,也不敢靠得太緊,免得又被他笑,只好努力地蠕動著,往一邊的桶壁靠近。

  王琅也不言聲,等到我要抽出腿來,徹底挪出他的懷抱了,他才拉了我一把,又把我拉到了他胸口,環住了我的腰。

  「用完了就想走,嗯?」

  他的聲音在情事後,總是特別的低,似一根宮弦繃緊在心裡頭,來來回回地不斷撥動,撥得人心底酥酥麻麻。

  「誰用你了。」我有點不忿,「是你、用、我!這一點要搞清楚,人家等你,是有正事要和你說,又不是,又不是……」

  太子爺低低地笑起來。「剛才就該有一面鏡子,能映得出你的表情,叫你親眼看見,現在也就沒得狡辯。」

  我一下臉紅起來。

  該死,我一向不善於隱藏情緒,剛才看著王琅脫衣服的時候,想必是心底的垂涎,又流露到了臉上。

  這樣說,王琅還是體貼到了我的心意,才主動成全了我的想望?

  呸!

  「那你當著我的面,脫什麼衣服呀!」我氣不過地戳著他的胸口。

  太子爺很無辜地回答,「我要洗澡啊。」

  有時候真覺得和我公公身邊待久了,都會被他給染得瘋癲起來,每一次、每一次和王琅說話,我總是有一股掐死他的衝動。

  「你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我憤憤地說。

  到底還是懶得和王琅計較太久,我們出了浴桶,我一邊擦拭身體,一邊就和王朗說了福王的事。

  王琅對於福王偷聽,反倒沒什麼反應,他一邊給我穿衣服,一邊掐了我的……嗯……我的鶯桃一下,居然還很是用了一點力,疼得我痛呼起來。

  「你又和王瓏獨處?」他的眉毛微微皺了起來。「和你說過多少次了,蘇世暖——手伸出來——男女大防——」

  「不可不慎。」我和他一起合唱完了,才自我辯解,「我只是在表姑那裡遇到了,隨便說兩句嘛。」很明智地沒有提我又在露華宮睡著的事。

  王琅還是有些不高興,他又回復了八風吹不動的死人臉,默不做聲地讓我給他披上了睡袍,和我一起出外間睡覺。

  我都趴到他身邊了,才忽然想起來。「今晚是不是該馬才人侍寢?」

  他揚起眉毛,給了我一個白眼,慢吞吞地回答。「愛妃真是有心了,按常理,似乎的確是。」

  按常理這三個字,王琅咬得特別重。

  我一想到馬才人現在還是完璧,三天後就要搬到東後殿這個比冷宮更多了幾分孤淒的地方,還有她夾帶進宮那極有意思的藥,就禁不住要樂。

  不過,為了省去王琅盤問我的麻煩,我到底還是硬生生地忍了下來——我畢竟是東宮太子妃呀,今晚總得有一次,我這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得派得上用場吧?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4:25 PM

  23、按捺不住

  隔天早上一早起來,王琅就又不見了人影,小白蓮說,他一早就帶著阿昌出後宮去紫光閣了。

  紫光閣大部分時間是太子讀書的地方,還有很多時候,王琅也會在裡面見幾個人,說一說自己的差事。他這一次去紫光閣,應該不止是讀書,還是有一點事要辦。

  我懶懶地洗漱過了,又千辛萬苦地頂著大太陽去給皇貴妃請了安,皇貴妃還問我,「今兒個怎麼不見太子爺?」

  福王這小子,傳話真是傳得快,不過,太子現在辦的差事,本來也沒有多少瞞人的地方。

  我據實以告,「太子爺一大早就出去了,應當是去紫光閣讀書。」

  從皇貴妃的表情來看,她是一點都不信我的答覆——不過不信也沒有什麼辦法,我就是明擺著騙她,她又能拿我怎麼樣?

  哎呀呀呀,什麼時候和皇貴妃坐在一間屋子裡,我的心情都會好起來。眼看著她分明是討厭我討厭得不得了,卻還要作出一臉的溫柔來,我就感到這日子過得很有意思。

  當然,在這種時候,我就不去想我分明也非常討厭她,但還是得作出恭順的樣子來這件事。

  從重芳宮裡出來,我回了東宮,在路上又遇到瑞王,他正要去給陳淑妃請安,我們站著互相問了問好,他也問我,「六哥呢?」

  「你六哥一大早就出去了,應當是去紫光閣讀書。」我還是那句話回他。

  瑞王看著似乎並不太相信,但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回了東宮,幾個美人兒陸陸續續,都來給我請安。

  鄭寶林倒是第一個過來的,她問我討要了一面玻璃鏡台,號稱原本的那一扇太小,恐怕不大合襯西後殿的擺設。

  區區一面鏡台,我當然許了她,不但許了她,我還大張旗鼓地立刻讓人去開了庫房取出來,給鄭寶林搬運到西後殿去。

  太子妃嘛,總得賢惠一點,一面鏡台能成就這個名聲,我也沒有什麼好小氣的。

  鄭寶林還沒有走,李淑媛又來了,下個月是我的生日,內外命婦照例要來朝賀的,她想請我開恩下旨,讓她的兩個姐姐也能進宮來,和她見上一面。

  李淑媛的兩個姐姐都嫁到了書香世家,姐夫還沒有官職在身,因此平時也很少有機會能進宮請安。

  我們從小在一塊玩的時候,李淑媛都很少有這樣小心翼翼的表情,甚至透了幾分可憐,我這輩子最看不得的就是美人落難,心一軟,也就許了她。

  柳昭訓則完全是來找我玩的,她第三個踏進屋子裡,就張羅著要和我下象棋。

  鄭寶林和李淑媛都有了幾分心滿意足,尤其是李淑媛,雖然對我還是一臉的哀怨,但似乎那種激烈的恨意也隨著我的一點好處而收斂了去,我喜歡李淑媛就喜歡在這裡:這孩子實在是太簡單了,簡直要比皇貴妃娘娘更好對付。

  這兩個人還沒有走,象棋盤都沒擺出來,馬才人來了。

  我其實也不是第一次興之所至,就搶佔了其他人侍寢的日子。

  從前不知道王琅還沒有碰過這四個嬌滴滴的小美人,我還會在她們侍寢的日子裡收斂一點,免得被人說我心胸狹窄,和底下人爭寵。現在既然已經知道王琅根本沒有進別人屋子的意思,我也不傻,我為什麼還要做這樣的表面功夫?

  不過,馬才人這可是第一次擺出一張這樣的臉。

  她看上去已經有些忍耐不住了,明眸中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又生氣又沮喪,又有一些絕望。

  可惡,就連這個時候,她看上去也挺……

  挺誘人的。

  有些女人就是這樣,分明長得也沒有多美,就是特別招惹男人喜歡,甚至連情緒這樣低沉的時候,看上去都很有幾分可口。

  真不愧是穆閣老送來的精品,我看這東宮四美裡,也就是她最合太子爺的胃口了。

  我頓時又有些淡淡的妒忌,就故意欺負馬才人。「馬才人來得正好,幾位妹妹們也慢一步走。」

  又當著大家的面宣佈,「明年選秀,東宮是肯定要再進新人的,到時候幾位妹妹們曾經的住處,就是新人們的屋子了。是以有什麼體己的東西,可一定要帶到朝陽宮去,免得到了明年還要回來翻找,那就太麻煩了。」

  馬才人和李淑媛的臉一下就刷白了。

  從來只見新人笑,有誰聞得舊人哭,明年選秀東宮進新,朝陽宮又離得那麼遠,太子爺就算有心要嘗個鮮,又哪裡會記得朝陽宮裡的幾個人?

  尤其是馬才人,她的靠山穆閣老幾乎是馬上就要退休了,到了明年沒了靠山,還不是我愛怎麼揉搓,就怎麼揉搓?

  馬才人眼底就閃過了一道光。

  她再開口和我說話的時候,態度竟是前所未有的堅定。「娘娘……說起來,今晚是妾身侍寢的日子呢。」

  除了李淑媛這樣向我要過人之外,東宮還沒有一個女人敢這麼明目張膽地提起侍寢的事。

  我挑起一邊眉毛,「嗯,怎麼?」

  馬才人就紅了臉,低下頭揉搓著衣角,「妾身平時很少出門,得見天顏的機會也不多……」

  這是在婉轉地請我不要和她爭搶這個侍寢的日子了。

  我呵呵笑,「好,馬才人的意思,本宮很明白。」

  本來還想表示得再大度一點的,柳昭訓在几子底下踢了我一角,我才放棄了這個念頭。——戲做得太過分就不大好看了嘛。

  趕快又沉吟了片刻,把大家的胃口都吊得高高的,我才『有幾分不情願地』道,「馬才人就放心吧。」

  馬才人這才放鬆下來,她攥緊了拳頭,沒有再說什麼。

  我又安排,「地方上送了一百壇玉樓春來——也真會捉摸太子爺的口味,從小他就愛喝這個。不過一送一百壇,太子爺一個人要喝到哪年哪月才喝的完,你們也分一些回去品嚐好了。喝得好再來拿。」

  我在這種生活瑣事上倒是不小氣的,什麼好東西都有幾個妃嬪的份,大家習以為常地謝過我受領了恩賜,就各自退了出去。我和柳昭訓這才擺開棋子來下象棋。

  下了半天,兩個人都心不在焉的,我是興奮,柳昭訓也是興奮,她一邊興奮,一邊誇獎我。

  「娘娘真是神機妙算,昨晚特地又佔了馬才人一晚上,今早提起進新的事,可以說都是點睛妙筆。」

  柳昭訓對我真是難得有這樣的好話。

  「其實很多事也都是自然而然啦。」我不好意思地謙遜,「就是做了才想得到,原來還可以這樣。」

  話出了口才覺得有一點雙關,還沒等我彌縫兒呢,柳葉兒已經吃吃地笑出了三十二道褶,笑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

  冥冥之中,我姑姑一定在保佑著我,今天什麼事都很順。

  太子爺也沒有三更才回來,過了初更他就回了東殿沐浴更衣,然後馬才人派來的宮女,就進了東殿。

  侍寢這種事,大了說也是太子爺的義務。到了那幾天,太子爺也經常進幾個妃嬪的屋子裡呆一會。所以我才以為他和幾個美人兒已經是發生了一些什麼。這一次也不例外,太子爺就淡眉淡眼地隨著宮女們,進了後頭馬才人的屋子。

  我從門縫裡滿意地偷窺到了這一切的發生,轉頭就打發小白蓮,「去柳昭訓那裡玩玩吧!」

  柳昭訓就住在馬才人對面。

  小白蓮心知肚明地歎了口氣,問我,「娘娘是又起什麼心思了?」

  小白蓮和小臘梅雖然都很機靈,但這件事,我倒是還沒有告訴她們:堂堂一個太子妃,居然要用陰招去算計底下的妃嬪,說出去也實在是太上不得檯面了。

  話說回來,我還真就是忍不了馬才人,我恨不得下一刻她就飛得遠遠的,再也不能出來煩我。我就是這麼任性這麼無賴……又怎麼著了吧?

  我就高興地告訴小白蓮,「你不知道啊,上回馬才人出宮祈福上香的時候呢……」

  就把那一包不該有的藥,告訴了小白蓮。

  小白蓮和小臘梅聽得雙手捧腮,津津有味。

  「今晚是她在東宮最後一晚上侍寢了,等她進朝陽宮去了。太子爺還會進她的門嗎?」我不屑地說。「今晚再不用藥……」

  太子爺本來就是虛應故事,現在是沒有辦法,大家住在一起,他回來了,馬才人不可能不知道。

  等到移宮之後,難道馬才人還打發人在這邊整晚地等,和抓賊一樣,抓到一次是一次?

  今晚,是馬才人最後的機會了,就算她還有過猶豫,在我的有意排擠之下,恐怕也要堅定了心意。

  「而玉樓春呢,你當太子爺為什麼那麼喜歡?這酒味道特別的輕,不要說藥了,就是一點點雜質,都會讓回味變苦。」我又開心地將這一點告訴了兩個宮人。「你們伺候的時間短,我又不愛喝,所以還不知道。在皇上身邊服侍的老宮人們,再沒有不清楚這一點的。」

  皇上特別愛喝玉樓春,也就是因為它很安全。這種酒能成為皇家特供,多半也是因為這一點。

  太子平時並不貪杯,要引誘他上鉤,總得拿一點好酒出來——而只要下過藥,玉樓春的回味就會變得特別苦。

  這還是當年我們在咸陽宮的時候,姑姑教導我和王琅的。她拿了一瓶玉樓春,倒出十杯酒,每一杯裡都加了一點點不一樣的東西,我只能喝出五六杯的加料,而王琅卻是十杯都嘗了出來。

  以他的敏銳,酒一入口,肯定就能喝出不對。接下來馬才人自然就是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了:給太子爺下藥,這罪可算不上小。而且還是她自己起意犯案,和我可沒有一點關係。

  我就滿懷高興地等起了後頭屋宇中的那一聲怒吼。

  等啊等,等啊等……

  等得我都有一點慌起來了,想打發小臘梅,「你去柳昭訓那裡看看去,小白蓮怎麼搞的,去了那麼久都沒有回來!」

  小臘梅還沒有應聲,小白蓮就慌慌張張地推開了殿門衝進來。

  「娘娘,娘娘。」她急得有幾分口齒不清,使勁地嚥了嚥口水,才把話說完。「太子爺往——」

  也沒必要說完了。

  王琅就跟在小白蓮後頭,進了屋子,他俊顏通紅,也不知道是因為酒意,還是藥力,一雙亮得怕人的眼睛,死死地釘在了我身上。



  24、請君入甕

  我的舌頭一下就打住了結,結結巴巴地,一點都說不出話來。

  還是王琅沉得住氣,他陰沉地吩咐小白蓮和小臘梅,「都出去!」

  見到兩個丫鬟沒有動,他索性上前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腕。

  「蘇世暖,我早該掐死你算了!」

  慘……果然,還是被他發現了。

  現在的王琅已經不再是陰燒的鬱怒,這個人簡直就像是一把燒得極旺的大柴火,差一點要把我也跟著點著了。

  他在我耳邊如雷貫耳地吼了這麼一句,嚇得兩個小宮人都不敢動彈,抖抖索索地想要求饒。此人又不耐煩起來,也沒有繼續和小白蓮、小臘梅夾纏,直接就把我連拉帶拽地拖出了西殿。

  我想掙扎,雖然儘管覺得掙扎也沒有什麼用,畢竟我總不可能放著王琅不管,讓他去找別人。只好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後,在心底驚悚地埋怨起了柳昭訓。

  該死,柳昭訓分明說這藥就是一整包全吃下去,也不會有什麼不妥,頂多就是讓人的興致更高昂一些,並不會損傷身體,迷惑神智。我更以為王琅喝一口就能察覺出不對,可現在看他這個樣子,他不但是已經喝了,而且似乎是全喝了,而且似乎這藥的效力要比柳昭訓說的更猛得多。

  嗚呼哀哉,昭訓誤我!

  「王琅。」我一直斷斷續續地試圖和王琅交流,「你人沒怎麼樣吧——你說話呀,你沒事吧……」

  但是王琅好像更喜歡直接用另一種方式來和我交談,這一種方式要更直接,也更——比平時更粗暴。

  他幾乎是好無耐性地為我準備了一會,就想要直接……嗯,直接進來。可是在入口就已經受到好大的阻力,我被他頂得氣息都亂了,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閉著眼睛細細地央求他,「王、王琅……你輕一點……嗚……」

  他的喘息聲更粗重了起來,一下咬住了我的耳垂,惡狠狠地研磨著。王琅一直不愛說話,卻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沉默過。

  我的耳垂一直是最怕癢的,他這樣一咬,我又痛又癢,連腳指頭都要蜷縮起來,王琅又頂歪了,他的,他的……嗯……又直直地擦過了我的……我的小豆豆……

  我也一下就說不出話來,從喉嚨裡發出了哭一樣的聲音。王琅的動作開始更大,更刻意,更粗魯,他的呼吸聲也越來越重,然後……

  這一次,他很順利地就進來了。

  「蘇世暖,你真是!」在進來的時候,王琅似乎還咬牙切齒地這麼說了一句,但我已經聽不清楚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我的所有五感似乎都已經不再有用,聽也聽不清,看也看不見,王琅的俊臉在我身體上方漂浮著,一時間又不知去了哪裡……唯一能掌握到的,只有王琅的節奏。

  到後來,他的節奏實在是太快了,我有些受不住,只能哀切地服輸,「慢、慢一點……」

  可等到他勉強慢下來的時候,我又吃不住力道,又要求他,「快一點啦。」

  王琅就又咬住我的耳垂,憤憤地用了力,「明兒你看我怎麼罰你!」

  「嗚……」我委屈起來,不過他到底還是聽了我的話,將節奏又加快了一些,卻沒有快到我受不住的地步。

  我們之間的這件事,從第一次起就一直很合拍,他從來沒有讓我太辛苦過,總是在我……呃……哭得不成體統一兩次之後,也就釋放。可是今晚他卻特別興奮,我整個人已經軟成一灘泥,昏眩得站都站不住了,他才出來了一次,卻幾乎是馬上又興奮了起來。

  該死,馬才人到底是哪裡弄來的藥,居然這樣剛猛!她就不怕她會……

  我的思緒才有了一線清明,就又被王琅的動作,給戳得散了魂兒。

  到最後我真的是受不了了,只好哭著求他,「你別動,你別動好不好……讓我歇一口氣!」

  一邊說,一邊收緊了腿兒,緊緊地夾住了王琅的腰,不讓他繼續折騰。

  王琅不滿意地低吟,但到底還是順了我的意思,他又最後擺了擺腰,在我身體上方懸停。臉上的汗,一滴滴落到我雙頰。

  我深深地呼吸了幾次,這才慢慢地抬起頭來,視野漸漸清明。

  這個姿勢,讓我和王琅前所未有的貼近。我能感覺到他在我的身體裡,慾求不滿地微微進出,卻還是竭力控制著自己的動作,而他的眼睛也並不再亮得可怕,熱度已經消退了一些,雖然依然晶亮,但我們從前在做這種事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的亮。

  我舒了一口氣,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你……沒有事吧?王琅。」

  王琅的眼神在我臉上游移,少了剛才那股勃發的熱意,多了他慣常的清明,雖然依然是被欲.火蒸騰過的暖,但卻不再燙得那麼怕人。

  他搖了搖頭,忽然低下頭來,封住了我的嘴。

  「吵死了。」親我之前,他還含糊不清地抱怨了一句。

  這個人在床上真是性格大變,與床下那個彬彬有禮的太子爺比,簡直是換了一個人。

  我先是哭笑不得,然後……然後我就……

  王琅的吻,也總是和他的人一樣,變幻多端,讓人難以捉摸,今晚他的吻和心情一樣,都充滿了索取與欲求,只是一小會,我就被他親得意亂神迷,氣喘吁吁,絞著他的腿兒鬆了開來,身子也不禁微微扭動。

  他如願以償,又加快了節奏,將我帶進了新一輪的翻天覆地裡。

  到後來,他還體貼我,「老說我動得快,那你自己來。」

  「死王琅……」

  我只能氣息奄奄地伏在他胸前,跟著他的動作起伏。「嚶……人家恨死你了!」

  #

  王琅足足鬧了有小半夜的辰光,到了三更後,才放過了我。

  我已經哭得嗓子眼甚至有一絲疼,臉上滿是淚痕,他下床吹亮了油燈,翻找了半天,才從地上那一攤襤褸的衣服裡找到了我的手絹,為我擦掉了眼淚——我是連抬起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王琅難得對我這麼溫柔,甚至還有一絲愧疚地摸了摸我的腰,輕聲問我,「酸不酸?」

  現在就已經挺酸的了,真不知道明天我該怎麼起來,我勉強點了點頭,低聲要求。「我要喝水。」

  王琅皺著眉想了想,便披衣下床出去,沒有多久,領回了一個焦慮的小白蓮。

  有小白蓮在,什麼事情就都方便得多了,我無須領教王琅蹩腳的服侍,小白蓮自然一邊跳腳一邊壓低了嗓子心疼我,一邊神奇地變出了一大桶熱水,將我和王琅趕進了淨房裡。「快去洗洗!」

  有宮人如此,是幸事,也不是幸事,一激動起來就不分上下尊卑,明兒王琅又有把柄說我教不好下人了。

  我本來昏昏欲睡,已經很有就這麼囫圇睡去的意思,可是進了浴桶,被熱水這麼一熏,反而精神起來,由著王琅為我抹玫瑰胰子,自己靠在他胸前盤算著該怎麼逃過這一回:別看王琅現在對我好,等他回過味來,還不知道要怎麼罰我呢!

  該死,怎麼這個人這一次居然這樣不靈敏,居然把所有藥都吞吃了下去……

  或者還是馬才人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私底下又拿到了什麼剛猛的藥,只喝了一點點,就有這樣的效力。

  可她也不敢吧!要是損傷了身體,就是王琅不找她算賬,我也不會放過她,馬才人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討厭的就是她了。

  我心裡的疑問就越來越多,險險就要問出口來,可是想到王琅未必有抓到我的把柄,肯定一切都是我的謀劃。我要真的傻傻就這麼問出口了,怕是他真也要罰我了。

  可轉念一想,我又覺得他要罰我,實在也可以以莫須有的罪名來罰,誰叫我前生惡貫滿盈,今生做了他的太子妃?他就是殺了我,我也只能由得他殺。

  不行,要死,也要做個明白鬼。

  「我還以為酒一進口,你就能嘗出不對,怎麼……」我就低聲問王琅。

  王琅本來已經為我擦過了胰子,正抱著我閉目養神,被我這麼一問,他的手忽然一緊,好險掐得我喘不過氣來。

  「果、然、是、你、搞、鬼。」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說。

  我一下又說不出話來了。

  我、又、被、他、騙、了。

  「你不知道?」我抬高了嗓音。「可是你——你——你又說過後你要罰我,你又要掐死我……」

  王琅的態度,的確是已經把自己中招的事,全怪到了我頭上嘛。

  「噢。」王琅唇邊浮起了一點得意的笑意。「那個呀。」

  他又稍微放鬆了我,讓我得意後退一點,死瞪著他濕淋淋的,透著心滿意足、透著一點微微倦怠的俊臉。

  「我早就知道。」他揚起唇角,笑了。「我身上的每一件意外,每一樁壞事,反正就直接算到你頭上準是沒有錯的。」

  我瞪著他,張開嘴想要說什麼,又直接啞了火。

  卻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覺得王琅實在好過分,索性別開頭不去看他,又扭動著要掙開他的環抱。

  他一下收緊了手臂,警告我,「別招我。」

  想到我酸疼的腰骨,我也就真的不敢亂動了,可是那股子不知哪裡來的委屈,始終還是揮之不去,我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哽咽起來指責他。

  「王琅,你就會欺負我,你壞……」

  可是王琅到底壞在哪裡呢?

  他說的也都是實話啊……他一生中的每一件不好,似乎也的確都要算到我頭上。就是這一次,他不由分說直接怪了我,也怪得一點錯都沒有……

  我險險忍不住,就要讓淚水掉出來。

  又趕快在王琅光裸的肩膀上蹭了蹭,把未曾掉下來的眼淚給抹去了,吸著鼻子,不理他要頂起我下巴的舉動。

  王琅努力了一下,看我不理他,也就沒有再要抬起我的臉。

  他摸了摸我的後腦勺,頓了頓,又揉了一下。

  「好好。」很有幾分無奈的語氣。「我壞,我壞。」

  他又低聲哄我。「我們家小暖最好了,是不是?」

  就在這一刻,我心中電閃雷鳴。

  該死,我又要想歪了。

  我真的覺得,王琅他……至少是有那麼一點點微乎其微地、若有若無地、喜歡我的。

  可……

  我嚥了嚥口水,又嚥了嚥口水。

  想了想,也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了一股勇氣。

  娘的,除死無大事!

  「王琅。」我故意還帶了幾分委屈,「你……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有幾分喜歡我?」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6:05 PM

  25、郎心似海

  王琅一下沉默下來,手指挪移到了我頸後,撥弄著我的一縷髮絲,撓得我很有幾分癢。

  話既然已經說開,我也就沒有顧忌,往後挪了挪,仔細地打量著王琅的神色。

  從小到大,我們之間不知爆發過幾千幾萬次衝突,我最愛的事就是撩撥王琅,而王琅也無數次地設計陷害過我,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在我姑姑去世之後,世間不會有任何人比我更懂得王琅,也不會有任何人比王琅更瞭解我。

  很多事,我們之間早已經不需要言語。

  現在王琅的沉默,肯定就不是因為不知道該如何措辭,才能不傷害到我。寒星也似的眼眸半合——從他的眼角眉梢,我可以看得出來,他的思緒似乎已經遊走了開去,不知飄向了哪裡。

  過了一會,他才輕輕地推著我,催促我走出浴桶,又跟在我身後,拿著細麻布把我包了起來,仔細地為我擦著身子。

  我默默地聽憑他安排,心緒也浮動了開去,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我和王琅的洞房夜過得很不愉快。

  在洞房夜裡,我幾乎是瘋狂地反抗著王琅要我做的每一件事,甚至於我們行完了結髮禮,他將我壓在身下,試圖要和我和合的時候,我依然在掙扎扭動……一直到扭著扭著,氣氛就扭得不一樣了。

  那時候王琅對我,也就是這麼柔和了。我們的第一次,他並沒有得到太多的愉快。

  忽然間,我很介意他在我之前有沒有過經驗,當時我總覺得他雖然被迫娶了我,但私底下,說不定已經和他真正心怡的那個人做過了該做的事。所以自暴自棄,一點都沒有試圖阻止過王琅和別的女人好。

  可是現在,知道東宮三美都是處.子,我的想法就不一樣了。

  我開始以一種新的態度,來看待我們之間的關係。

  即使王琅……他喜歡那個人更勝於我,但也未必不喜歡我。

  從小一起長大,我們總是有些情分的。

  就好像十三歲的時候,我被他追到了太液池裡,他把我打撈上來,當時御花園裡還有元王、端王,我濕漉漉的樣子,也不好見人,他只好把我領到假山後頭,當時天氣已經進秋,我十分冷,王琅就讓我脫了外衣,套他下水前甩掉的外袍取暖。

  當時才是九月,我只穿了菲薄的白綾中衣,裙子一脫,被風一吹,覺得濕衣服一下就貼在身子上,冷得渾身起雞皮疙瘩。而王琅卻遲遲不把他的外袍遞給我。我抱著手臂一回頭,就發現他怔怔地望著我。眼中的無限情緒,似乎滿得都要溢出來。

  那時候我還小,不明白他的心緒。現在……畢竟已為人婦,回頭想來,似乎可以體會到王琅在那一瞬間的感情。

  所以,在我十三歲,他十五歲的時候,他畢竟還是喜歡我的。

  而我……

  我又能騙誰呢?

  我似乎一直也沒有忘記對他的喜歡,我能做的,只是拚命地告訴自己,要表現得並不喜歡他,表現得像一個得體的、冷酷的、無情的、毒辣的太子妃……

  結果,這四大要點,我是一樣都沒有做好。

  我一邊出神,一邊張開手讓王琅給我穿衣服。

  這也是小時候落下來的習慣,那時候我年紀小,有時候上了樹下不來蹭了滿身的灰,玩泥巴玩得一身髒,還要去蹭王琅的時候,他就會嫌棄地叫我站好展開手,然後剝掉我的外衣,給我換一件新的。

  青梅竹馬,就是這點不好,彼此間有太多故事,怎麼去解讀似乎都可以說得通。說他不喜歡我,有一大堆故事佐證,可要覺得他喜歡我,又覺得處處都是可以作為證據的小故事。

  我又抬起眼去看他。

  太子爺已經想好了什麼,他彎下身來,認真地為我繫上了紐絆,眼神已經不再散漫悠遠,而是專注得不得了。

  這男人就連繫紐扣都可以做得好像在蓋國璽。

  看他還半裸著身子,我趕快也投桃報李,給他擦了擦身,套上了一件睡袍,踮著腳給他繫好了紐絆。腳一動,又覺得腰身有些酸軟。

  索性就直接撲到了王琅懷裡,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王琅猶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把我帶到了懷裡。

  「蘇世暖。」他在我耳邊輕聲說,語調帶了我最熟悉的嫌棄。「你真是笨得我都不忍心了。」

  這句話,我也是從小聽慣了的。

  我的心一下就飛起來了,也不知道是腳徹底使不上勁了,還是美得都踩不到實處,只覺得一下子就要癱軟到王琅懷裡去。

  「我……我就是笨嘛。」就好像以前一樣,對他撒嬌。「好王琅,你告訴我,你喜歡不喜歡我?」

  王琅低低地笑起來,「現在就是好王琅,不是死王琅了?」

  他摟著我,半拖半抱地出了淨房,把我安頓到床上,又用薄被,把我捆了起來。

  我就成了一條青蟲,在床上奮力地蠕動著,試圖蠕動出他的束縛,黏到他身邊去撒嬌。

  在我和王琅斷絕來往之前,我一直就是這樣討人厭的跟屁蟲。

  結果王琅下一刻就給我潑了冷水。

  「世暖。」他柔聲說,「馬才人的事,你把你的思路,說給我聽聽。」

  這一盆冷水是潑得真好,把我從意亂情迷裡潑醒了過來,一下回到了冰冷的現實裡。

  人家我剛才還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搞得王琅大半夜的紅著眼來敲我的門,就差那麼一點點,他要是把持不住,馬才人那個小賤人就可能成功地爬到他床上去了。

  我不禁擔心起了我那腫痛的小屁股:太子這人,一向是言出必行,說要打我屁股,那是決不會打折的。

  趕快翻過身來,把屁股妥妥帖帖地壓在身下。

  「嗯……」一邊思忖著脫身的辦法:就算要挨罰,至少也得等我,我的……不那麼酸疼了再說。

  王琅又怎麼可能不清楚我的伎倆呢?

  「世暖。」他說。

  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語氣雖然有一點冷,但還算得上柔和,很顯然,他正在按捺著自己的脾氣。

  從小到大,他對我按捺自己脾氣的次數,真是屈指可數。我一下反而更警惕起來。

  「嗯?」就警惕地回他。

  「馬才人的藥,是在大報國寺的時候,別人送進來的?」王琅不疾不徐地推導。

  該死!

  到底是我太笨了,還是我身邊的人都太聰明了?想當年我在外冶遊,扮男裝浪蕩江湖的時候,真覺得世上的人,大多都笨得要死。我蘇世暖已經算是個聰明人了。可是從入宮之後,第一個太子爺把我壓得死死的,第二個柳昭訓把我管得沒脾氣,第三個我公公把我看得透透的,還有陳淑妃、瑞王、皇貴妃……要不是東宮這幾個姑娘家根本完全在我掌握之下,什麼事都瞞不過我,我真要覺得我自己也笨得無可救藥了。

  尤其是王琅!

  你看看,人家都喝了幾杯加過料的酒了,喝完了這幾杯酒,還和我敦倫了那麼久,腦子按理說正是糊塗的時候。結果呢?

  隨便一猜,我醞釀了這樣久的又一個謀劃,就這樣被他給庖丁解牛一樣隨手剖析開來,清晰分明得不得了!

  我扁起嘴,沒有做聲。

  王琅只好幫我補完,「穆閣老眼看就要退休了,馬才人即將失去靠山,心裡肯定是很著急的。她帶進了那份藥,想必是沒有瞞過……」

  他抽了抽鼻子,才嫌惡地道,「柳昭訓的耳目,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你……你又怎麼知道我早知道了?」我不甘不願地嘟囔。

  「你不是早知道了,又何必在馬才人跟前提起東宮進新的事,轉頭又在明知她當晚侍寢的時候,賞下玉樓春?」王琅勾起唇角。「蘇世暖,你當我第一天認識你?」

  唉,王琅真是把我從頭到腳都摸得透透的了。

  我只好翻過身來,把屁股露給他。

  「你打吧。」破罐子破摔起來。

  王琅不禁失笑。

  「好,你說,我為什麼要罰你?」

  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王琅和我說道理。

  我歎了口氣,只好深刻檢討。

  「我不該拿你做槍,先把馬才人趕出東宮嘛……好啦,要打就快打——輕一點哦,也不要用鐵尺啦!」

  王琅的聲音裡又有了一點忍俊不禁。

  「要打你,倒不是打你這個。」

  他不輕不重地在我的尊臀上拍了拍,手往上走,仗著我被捆著行動不便,撓了撓我的耳朵。

  「這件事,你做得不錯,酒一入口,我就嘗出了不對。」他告訴我。「唯一的錯處,是你挑錯了時機。」

  我趕快洗耳恭聽:王琅教我的每一件事,都不是無的放矢,也一定有他的用意。

  「穆閣老正是快告老還鄉的時候,我立刻打發了馬才人,這是在明著寒老人家的心。就算老人家要退了,往後幾年內,他的學生們,總也會和老師保持來往。」王琅就不疾不徐地為我分析。「尤其還是以這樣不名譽的理由,被攆出東宮。叫老人家心底怎麼不留芥蒂?」

  沒等我回嘴,他就彌縫了自己的漏洞。「當然,我是東宮太子,身份尊貴,老人家就算和我離心,也未必敢和我作對……」

  王琅拖長了聲音。

  我恍然大悟。

  真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這一次,我又錯了。

  還真和王琅說的一樣,錯就錯在時機上沒有把握好。

  現在的王琅,正背著我公公搞七捻三的,做著虧心事,是經不起我公公注意的。這時候得罪穆閣老,很可能就會給自己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所以,你沒有叫破玉樓春裡的文章?」我悶悶地說。

  恐怕非但如此,他還特地多喝了幾杯,這才回來身體力行,給了我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

  王琅的唇又揚了起來。

  我們誰也沒有說穿這底下的一點用心和文章,但他似乎的確已經從我的表情裡,看出了我那見不得人的揣測。

  他的手指又在我臉側摩挲了起來,阻止了我自怨自艾地將臉埋進枕頭裡。

  「酒一入口,我就嘗出了不對。」他繼續說。「不過既然你挑錯了時機,這件事,也就只能這樣算了。我已經嚴詞斥責過馬才人,你這邊也不要做得太過分,就這麼私了是最好的。」

  王琅這是側面承認了我的猜測,又讓我不要把事情鬧到皇貴妃那裡去。

  所以這件事,我又得請表姑出山幫忙了。

  我一下又自怨自艾了起來,倒在枕頭上抽抽搭搭地問王琅,「你說,我是不是很笨啊?」

  說我壞,我無賴,我都無所謂,但我……我受不了別人嫌我愚鈍,嫌我笨。

  「你從小就不喜歡使心機、玩手段。」王琅還是沒有回答我的話。「世暖,本性魯直,並不是錯,只是一個魯直的姑娘,卻一定做不好太子妃。」

  他一下又捏住了我的嘴,阻止我回他的話。

  「可是現在你已經是太子妃了,」他的聲音裡,有了一絲淡淡的可惜。「所以太子妃該學的東西,你也不能落後……這幾個月來,你的幾次謀劃,都有不對的地方,這不對,還是我可以為你遮掩,為你解決的。」

  「可小暖你要記住,有很多事,我也沒有辦法護著你……而如果你想把整個後宮都握在手心裡,有些事,你不能不學。」王琅的態度又鄭重了起來,他鬆開了手。

  我抿著唇,怔怔地聽他往下說。

  「你要學的第一件事,就是從一個人的態度裡,讀懂他的心思。在這世上,沒有誰會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心裡話,告訴給另一個人,即使是你,即使是對我。」

  我發覺我沒辦法反駁王琅的這句定論。

  「而一個上位者,一個合格的太子妃,首先要做的,就是全盤讀出下位者的心思。唯有如此,才能將下位者化為自己的棋子,有了在棋盤上落子的資格。」他在我耳邊呵了口氣。

  「你的第一份功課,就是讀懂我的心思。」



  26、變生肘腋

  要讀懂王琅的心思,談何容易?

  王琅的這句話,一下就把我的睡意給打得散了,他大爺倒好,說完了這一番話,便安然閉目就寢,沒有多久,呼吸就勻淨了下來。

  我本來有心和他搗亂,可是想到現在夜已經深了,而他明天一早,說不準還要到紫光閣去搞交際,心裡一下就軟了下來,只是支著下巴趴在他身邊,藉著床邊的一點微光,細細地審視著王琅的臉。

  醒著的時候,他從來不少威儀,天家太子的身份,僅僅在神色間就已經流露無疑。可是睡著的時候,王琅的五官出乎意料的柔和,這時候才能看出來他和屈貴人的確是母子,兩人的長相,都是十足的精緻。只是當他醒來之後,凌厲的氣勢會壓過長相中的柔和婉媚而已。

  我禁不住輕輕地在空中描摹他的臉頰,小心地不讓我的手指落到他臉上,驚了他的好夢。

  王琅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他在我心中的形象,畢竟是極為複雜的,當瞭解一個人到了這樣的地步,就已經不可能用幾個簡單的詞,來斷定他的性格。

  王朗是嚴厲的,但對我也有溫柔,他對我是特別溫柔的,可也特別的嚴厲。他實在是個變幻莫測的男人,從小就很有天家的風範。

  我姑姑也的確曾經誇獎過王琅,「好孩子,這樣小就能藏得住自己的心思。」

  身為皇家子弟,又有誰不精通這一門絕技呢?就是我姑父的心思,除了我姑姑蘇岱之外,又有誰能讀懂?

  我曾以為,他畢竟還是愛我的,從小到大,他雖然極力掩埋,但對我的在意,始終昭然若揭。就是瑞王,也都看得出來。

  可……如若他是愛我的,那天晚上,他又為什麼要說出那樣的話來?

  我的心頓時就是一沉。

  這幾年來,每當我得意快要忘形,就要翹起尾巴的時候,總是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天晚上。

  那還是一兩年前,王琅選妃的時候出的事了。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月色特別皎潔明媚,低低地掛在太液池邊上,水中清輝交錯,一陣微風過處,月影粼粼而動,極是風雅可愛。

  而只要一想到那晚的月色,所有的興奮就會不翼而飛,徒留無邊苦澀。

  那一晚,幾乎重鑄了我的整個少年時光。

  在十三歲之前,我是天之嬌女,從小在咸陽宮裡長大,帝國身份最高的男主人與女主人,將我捧成了掌上明珠。蘇家如日中天,爹娘雖然身子不好,但對著我,卻也是傾盡了萬般寵愛。讓我在宮裡宮外橫行無忌,度過了一段頗為飛揚跋扈的日子。

  我從來也不曾諱言,十三歲之前,我並不大懂事。

  從姑姑去世開始,幾年間爹娘舊疾發作先後去世,哥哥又要披甲上陣到北疆征伐,我的世界忽然變了調,晴朗明媚的藍天中,現出了灰而沉重的雲彩。

  而也正是從姑姑去世之後開始,王琅便漸漸地疏遠了我,借口男女大防,也不許我和瑞王再多親近。

  當時我總是以為,他到底還是為我好的,將來我要入住東宮,在閨譽上就不能有一點沾污。所以我也盡量減少了入宮的次數,幽居家中,甚至還請了無數的教養媽媽,來教我宮禮宮規——那時候我已經漸漸懂事,明白我不再有任性妄為的權力,我們蘇家,也不再是大雲的第一門閥。這世間終究是有很多遺憾,無法用我的熱情,我的天真去彌補的。

  然而,當時我總是以為,我雖然也有不足,也有缺點,但總還是特別的。在這世上,有一個王琅,能夠呼應我全心全意的熱愛。

  而為了這一天,我願犧牲無數,只求與他白頭。

  那時候我還根本沒有自知之明,而一個沒有自知之明的人,又怎麼能去讀懂別人?

  這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穩,在睡夢中幾次又回到了那天晚上。

  瑞王就走在我前頭,他玄色的衣袖,在夜空中拂動著,他是受我之托,去問一問王琅對我的心意。

  我緊著往前追趕,想要拉住瑞王,求他不要去問,不要再重演一遍我的難堪。可是在夢裡他走得很快,而就算是被我抓住,他也只會為難地笑著,告訴我什麼都佈置好了,這一步,已經無法回頭。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就很沒有精神,揉著眼坐在床邊,看王琅在宮人們的服侍下,不疾不徐地穿著衣服。

  等到他都開始套外袍了,我才回過神來,不禁慘叫:「小白蓮,你死到哪裡去了!」

  王琅就似笑非笑地衝我挑起了一邊眉毛,調侃之色,深埋在他那張八風吹不動的死人面具下頭,只從眼睛裡露出了一點端倪。

  這個人真是過分,自己起得早,也不叫我起來洗漱,身為東宮太子妃,還要讓太子等著一起請安,這要是傳揚出去,我又要被表姑拎著耳朵背《女四書》了。

  小白蓮應聲而入,慌慌張張地捧來了我的全套行頭。王琅也沒有理我,他先出外殿去吃早飯了。

  「是太子爺不讓奴婢們叫醒娘娘。」兩個小宮人一邊打水絞手巾準備伺候我洗漱,一邊嘰嘰喳喳地解釋。「說是娘娘昨晚累著了,多睡一會也是好的。」

  去,現在還玩起體貼了?分明是想要看我出糗——

  緊接著我就明白王琅這一次的確是難得地在體貼我。

  我根本……我根本都快站不起來了。

  「哎喲,本宮的老腰呀!」禁不住就抱著床柱子輕聲抱怨了一句。對馬才人的憤恨更深了一層:娘的,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處.子,這種藥也敢下這麼大的量?這是我畢竟還和太子磨合了那麼半年多,要是半年前,我今天是別想下床了。

  強忍著腰間的陣陣酸疼,我撐著直髮軟的腿兒下了床,才走了幾步路就氣喘吁吁地,恨不得叫小白蓮把我背到淨房去。就這樣一邊洗漱一邊詛咒馬才人,好容易又磨蹭出來,強忍著難受梳洗過穿了衣服打扮好了,走出屋子,太子爺早飯都吃完一會兒了。

  他難得沒有埋怨我拖慢了時辰,而是安頓我,「來吃個饅頭再動身。」

  我看了看屋角的自鳴鐘:現在已經比我們倆平時到瑞慶宮的時間要晚一刻鐘了。

  「不吃了不吃了。」我心急火燎,「輦車來了沒有?」就要直接往門口沖。

  王琅安安穩穩地坐著不動,根本沒有隨我起舞的意思。我人都挪到門口了,回頭一看,見他穩如泰山,只好又垂頭喪氣地挪回他對面坐好。

  太子爺送了我一個大白眼,才慢騰騰地吩咐阿昌,「給太子妃上一碗杏仁茶,再配一個小饅頭。」

  杏仁茶是冬天的早點,這眼看著就要盛夏了,誰一大早喝這個?

  王琅這是又要借題發揮來教育我了。我越急,他就越是不緊不慢,越要我急。

  「你急什麼?」從小他就愛這樣問我。「什麼事,是你能急出個結果的?」

  我只好委委屈屈地淺啜了幾口杏仁茶,將滿心的著急給硬生生地嚥了下去,作出了一副不緊不慢的態度來。

  王琅果然這才滿意,他揮了揮手,大度地告訴我,「天氣熱,杏仁茶喝不下去,就不要多喝了。一大早喝出滿頭大汗,也不好看。」

  唇邊甚至還難得地綴上了淺淺的笑意。

  裝!你再裝!裝成個大尾巴狼就遂了你的心意了是不是?

  我氣哼哼地白了他一眼,三口並作兩口吃掉了小饅頭,乘著阿昌和小白蓮踱開了去安排輦車,才低聲埋怨王琅。「還不是怕你請安遲了,皇上又要說你不恭敬——我難道還怕遲?」

  我公公那麼寵我,又怎麼會忍心怪我請安去遲了,至於皇貴妃那裡,最近她才被狠狠收拾過,也沒有膽量借題發揮來為難我,我的急歸根到底,還是為了王琅嘛。

  如果在以前,我肯定要找出千般理由來為自己開脫:我不是為了王琅,我是為了自己,我討厭他,又怎麼可能為他考慮。

  不過現在又覺得沒什麼意思了。我心裡有沒有王琅,難道我自己還不清楚嗎?

  一個連自己的心思都讀不懂的人,又怎麼去讀王琅的心思?

  王琅還是那不動清明的死樣子,他正要說話,屋外忽然奔進了一個小太監,氣喘吁吁地跪下報信,「皇上請太子立刻進瑞慶宮說話,又帶話說,太子妃連日辛苦,今日就不必進瑞慶宮請安了。」

  我一下面紅耳赤,又有些心驚膽跳:不會吧,皇上怎麼對東宮的動靜,就這麼瞭如指掌?我昨晚上才……嗯……才被王琅這麼惡狠狠地折騰了一番,他今早就讓我別去請安了?

  雖說這到底也還是為了疼我,可疼愛裡,就透了絲絲縷縷的……不得勁兒。讓人非但沒有一點感動,反而很覺得毛毛的。

  就是太子爺眼底也有了一絲訝異,他看了我一眼,神色稍作變幻,忽然輕聲在我耳邊道,「你別輕舉妄動。」

  便施施然起身,淡淡地道,「既然如此,那就動身吧。」

  我一下又被王琅給鬧糊塗了,只得怔怔地坐在位置上,目送王琅遠去。

  總覺得他的情緒,就隨著皇上的這一句話而變得很低沉,甚至週身輻射的氣場,都由淡淡的愉悅溫暖,一下冰冷了下來。

  #

  有了這麼一個插曲,我也無心再為難馬才人,索性傳話進去,讓妃嬪們都不要出來給我請安了,又把柳昭訓找來說話。

  柳昭訓老早就有過誓言,決不會再管我和王琅的事,所以儘管看著我的眼神裡滿是揶揄,但卻到底沒有嘲笑我……

  偷雞不著蝕把米?似乎不對,那是馬才人的心情。

  搬起石頭砸了腳?更不對,我和太子爺昨晚做的事,往俗了說那是恩愛,他要是不疼我,何必特地回來找我那什麼什麼。

  總之她就是沒有嘲笑我的謀劃又成了空,而是很快坐下來和我商量,到底該怎麼處置馬才人。

  「既然昨晚東宮已經嚴厲責罵,我看她自己也會知道羞恥,」柳昭訓的話,意味深長,「我們再稍示警告,半年內,馬才人是不會有什麼舉動的了。」

  馬才人雖然不聰明,但也絕對不笨。藥都下了,太子爺也不肯動她一下,她還有什麼手段能打動磐石一樣的王琅?

  既然如此,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能做的最好的選擇,恐怕就是盡早出宮,免得礙了我的眼,繼續被我收拾了。

  我就和柳昭訓商量,「她應該還不知道我們已經知道,你說,要不要挑明了告訴她,我這個太子妃,也並不只是件擺設?」

  柳昭訓的性子要比我陰險很多,最喜歡的就是做幕後的大陰謀家,她笑出了七八個褶子,「娘娘真是明知故問,又不是不知道,我柳葉兒平生最愛,就是——」

  「賣了人,再讓那人幫你數錢。」我為她補完,又沉思了一下,也覺得馬才人既然已經不可能再成氣候,繼續欺負她,也沒有太大的意思。

  就叫了小白蓮過來。「傳我的口諭,讓馬才人有多遠就滾多遠,進了朝陽宮,就不要再出來礙眼了。等我騰出手來,再收拾她。」

  被這麼一嚇,馬才人估計也是真的再不敢出來礙眼了吧。

  雖然說沒有達到把馬才人趕出去的效果,但不知怎麼,想到王琅回來找我,而不理會她,我的心情就特別的好。

  我美滋滋地偷著樂了一會兒,才和柳昭訓討論,「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今天一大早皇上就把王琅單獨喊到瑞慶宮去了。還說,說我近日裡辛苦,讓我今天都別去請安了——」

  我的話忽然間就斷了。

  不顧柳昭訓好奇的表情,我一下在心底把當時的話給倒了回來。

  那時候滿心只是覺得自己很不舒服,又很不好意思:被王琅折騰成這個樣子,讓我公公看到了,只怕又要打趣我。

  所以小太監傳的口信,一下就被我理解成:皇上已經知道了昨晚東宮的事,所以特地讓我在東宮好好休息,就不要出門請安了。

  可是東宮雖然不說是銅牆鐵壁,但到了晚上,也總是關了宮門,東西殿的事,更是很少被外人知道。我公公就算要知道一點皮毛,那也絕無可能,會這樣地快。

  而且他不是讓我別去瑞慶宮請安,他是讓我『就不要出東宮了』。

  這是在變相地禁了我的足呀!

  又著急上火地把王琅找到瑞慶宮去……

  我一下又想到了王琅的吩咐。

  我的心跳一下就快了起來,一疊聲吩咐柳昭訓,「我……我不能出宮,你到露華宮去問一問消息——看看皇上是不是又發作王琅了!」

  柳昭訓驚訝地問了一聲,「什——」

  她似乎一下也明白了過來,頓時就站起身來,默不做聲地出了屋子。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柳昭訓帶著消息回來了。

  皇上今天不讓我去瑞慶宮,果然就是要私底下發作王琅。據陳淑妃說,也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發落王琅的,只知道兩個人現在還關在屋子裡,外頭的人是一個都不許進去。

  表姑還帶話過來,讓我不要輕舉妄動——「你也知道皇上的性子,你越勸他越發狠,這是他們父子之間的事,皇上讓你別出東宮,你就別出門添亂了!」

  到了關鍵時刻,不論是表姑還是王琅,是個個都比我更穩得住。

  雖然心頭就好像爬了幾千隻螞蟻,但我也只能焦灼地在東宮等消息。

  等到快吃中飯的時候,表姑又送了消息來:皇上罰太子在紫光閣面壁半個月,聽說現在人已經被押送出去了。

  我一下連飯都吃不下去了。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6:15 PM

  27、他是太子

  到了半下午,瑞王來東宮取太子爺的寢具和衣飾。

  「人倒是沒有事的,皇上雖然生氣,但是到底沒有動手。」瑞王第一句話,就讓我一下寬慰了下來:我最怕皇上和太子兩個人關在屋子裡,沒有人勸,皇上氣起來,就像是對皇貴妃那樣,對待王琅。

  「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我問瑞王。

  其實瑞王不說,我大概也可以猜得出來:肯定是吳肥貓和穆閣老的安排,東窗事發了。

  瑞王就給了我一個為難的表情,他吞吞吐吐地道,「聽說是和外頭的差事有關,父皇忽然間嫌六哥差事辦得太慢,就把六哥叫進去訓斥了一頓,讓他到紫光閣去面壁。多的話,也打聽不出來。」

  我的心又寬了幾分:會先把從人們都遣出去,再想太子爺發火,可見皇上也沒有太過氣憤,並不想把這件事鬧大。

  王琅的太子位,終究還是可以保住的。

  最怕就是皇上氣得瘋了,也不顧我哥哥還在邊境打仗,就提起了廢太子的事,到那時候,我就只有去跪咸陽宮了。

  現在這樣的情況,雖然棘手,但還好,還不到絕境。

  見瑞王神色也很低沉,我歎了口氣,謝他,「還是你想著你六哥,要不然,王琅今晚也不知道睡在哪裡。」

  瑞王勉強露出了一個苦笑,又低聲問我,「現在六嫂打算怎麼辦?」

  我一時來不及多想,就要告訴瑞王。

  話要出口,忽然又覺得有點不對。

  這件事明面上是皇上在罰王琅辦事不夠迅速,實際上是罰什麼,整個東西六宮,心底都不會不懂。

  皇上最忌諱的就是王琅培植自己的嫡系,後日的皇帝,今日就要來奪他的權。王琅又始終不可能沒有自己的力量,兩父子之間關係尷尬微妙,也是在所難免的事。

  這一次王琅藉著吳學士、穆閣老的安排,私底下檢閱東宮派的預備力量,東窗事發,被他老人家責罰,也不能說是冤枉。

  只是皇上為什麼忽然間就知道了王琅在私底下鬧的勾當?

  那天我在太液池邊和瑞王的對話,很可能是被王玲聽去,回頭告訴了皇貴妃,苗家私底下那麼一查,就造成了今日的場面。

  但王瓏也決不是沒有嫌疑。

  我姑姑曾經教導過我,「什麼事到了朝廷裡,到了宮廷中,就不能有任何一點私人的好惡了。這不但是為了自己好,也是為了別人好。」

  這句話我雖然並不太懂,但既然是姑姑教我,當然要奉如圭皋。有些事不告訴瑞王,也能讓他不至於被我牽扯進麻煩裡。

  他可不比我,有金字招牌護身,皇上明知道我肯定是知情不告,也就是輕描淡寫地軟禁了我幾天。

  我就避重就輕地抱怨,「我現在心裡亂得連一點頭緒都沒有,怎麼辦?還想問表姑,我該怎麼辦呢。」

  王瓏神色一暗,叮囑我。「六嫂也別太難過了,至少六哥人沒有受傷。」

  他站起身告辭,「有什麼消息,我會告訴母妃,這一陣子,難免麻煩柳昭訓來回傳遞消息了。」

  我心頭就是一陣暖流:不論是表姑還是瑞王,都是我們東宮的一大助力。

  哥哥在外打仗,雖然也能護得到我,但很多事,沒有表姑幫忙,也辦不到那麼漂亮。

  送走瑞王,柳昭訓也從露華宮回來,告訴我,「皇上雖然很生氣,但目前似乎還沒有再責罰太子的意思。」

  「重芳宮那裡呢?」我趕快追問了一句,「有沒有動靜?」

  柳昭訓的臉上繃得緊緊的,連一點笑影子都沒有了。「重芳宮當然很安靜。」

  她猶豫了一下,又說。「只是很多事,也不需要皇貴妃娘娘自己出面來辦……」

  這是當然。苗家那麼大一戶人家上百口人,也不是吃素的。

  我要是皇貴妃,眼下就絕對會按兵不動,暗地裡指使禮部奏請立後,這一招在這時候使,說不定皇上為了壓一壓太子,就會答應下來。

  而這一個台階跨上去了,以後要再操作什麼舉動,就更方便得多了。

  不行!

  我一下下定決心:這件事,絕不能這樣發展下去。

  儘管王琅叫我不要輕舉妄動,但我不管,也沒有人能管了。

  我就叫了柳葉兒到我身邊,低聲吩咐她,「你找個人,去大同幫我送信。叫萬氏趕快找個名目進京!」

  柳葉兒一下瞪大了眼,就好像剛才吞了一個雞蛋,吞吞不進去,吐吐不出來。

  我白了柳葉兒一眼,卻沒有多說什麼。

  萬氏這兩個字,在我身邊,曾經是最大的禁忌,我身邊的人,無不對這兩個字諱莫如深。

  不過即使親如柳葉兒,也不知道我和萬氏之間其實一直沒有斷絕聯繫,就算是在關係最惡劣最緊張的時候,我還在私底下和她做了一個交易。

  現在能幫得上我的人,也就只有萬氏了。

  柳葉兒使勁嚥了幾下,才把這份驚訝給嚥了下去。

  「成,我這就去辦。」她回答得很爽快,「該怎麼帶話?」

  「你就說,到她給我出力的時候了。」我笑了笑,「她會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的!」

  柳葉兒二話不說,站起身就出門去了。

  #

  太子受罰的消息,當然是瞞不住的,他頭天才進紫光閣面壁,到了第二天,消息就和長了腳似的,傳遍了東西六宮。

  東宮妃嬪們當然也並不傻,除了馬才人經此一役徹底偃旗息鼓,自動閉門思過之外,連鄭寶林都來找我,問我,「娘娘有什麼用得上妾身的地方,請千萬不要客氣?」

  真乖。雖然眼睛老往外看,卻很清楚自己是跟著誰吃飯的。

  我立刻就決定要把君太醫進宮扶脈的次數再加一加。

  「等禮部有了動靜,你們自然會知道該怎麼辦的。」我坦率地告訴鄭寶林。「這也是寶林家裡自己會明白的事,用不著咱們操心。」

  鄭寶林目光連閃,若有所思。

  她忽然又問我,「不知道淑媛那裡,是不是也和賤妾一個心思……」

  你看你看,鄭寶林是不是玲瓏剔透?別看面上裝得好,心裡她是門兒清。

  「淑媛就不像寶林這麼擔心了。」我緩緩地告訴鄭寶林。

  李淑媛娘家和苗家走得那麼近,和鄭寶林比,當然就要少了一份歸屬感。

  其實這一點,也不是不能改變的。

  當年的苗家,不也就是被皇上以懷柔手段,把皇貴妃的心給收攏了過來,才閤家依附了當時的皇三子?

  人和人的相處,本來就是你心換我心,太子對李淑媛那樣冷淡,也就難怪李淑媛不痛不癢的了。

  鄭寶林低聲歎了口氣,沒有多說什麼,也就退了下去。

  姜良娣也淚漣漣地來問了我幾次,我懶得在這個時候,還要費心安慰這一朵純潔可愛的小白花,直接叫小白蓮和小臘梅擋了駕。接連幾天,都在東宮修身養性,絕不敢出宮一步,再招惹來皇上的注意,免得給王琅惹來麻煩。

  沒想到這一番謹慎下來,竟是漏算了一個人。

  屈貴人在事發第三天下午,直闖東宮。

  皇上對我還是很給面子的,看我識相,他也就沒有安排人來盯著我,所以表面上東宮的起居也沒有多大影響,幾個妃嬪們,也都在這幾天陸陸續續地搬到了朝陽宮去。

  所以屈貴人闖進東宮的經過,可能也就相當順遂,伴著「誰敢擋我」這一聲雷鳴一樣的大喝,她精緻的面容就直進西殿,倒是把我嚇了一跳。

  接著我才看到兩個守門的宮人跟在她身後奔了進來,兩個人都是一臉的氣急敗壞,「貴人娘娘!」

  屈貴人哪裡會在乎這樣一點蒼蠅叫一樣的聲音?她左右一掃,就揪住了我的衣領,「小狐狸精!你相公現在紫光閣受苦,你還在這裡下棋?!」

  我閒著也是閒著,索性自己擺了幾個棋局來打發時間,現在桌面上就擺著一副殘局。

  我想說什麼,但是領口被她揪住,實在是氣促得不行,小白蓮小臘梅趕快奔出來要拉開屈貴人,屈貴人何等力大無窮?隨便一抖,這四個小姑娘就像是蓮花開放一樣,被她抖到了一邊。

  我早就說過,屈貴人如果去到北疆,肯定可以成為我哥哥麾下一員大將。

  好在這幾個底下人的阻止,也讓我找到機會,從屈貴人身下溜了出來。

  我趕快打發小白蓮,「你們都下去吧!」

  這才避免了屈貴人繼續在底下人跟前,展覽她的勇武。

  屈貴人雖然看著似乎很想繼續揪著我的領口大吼大叫,但到底還是維持了一點理智,等到宮人們退出了屋子,她就迫不及待地問我,「到底怎麼回事!怎麼小六子忽然就被關起來了!他沒有事吧!」

  她的著急,真是一覽無餘。臉上的擔心,更是純粹得連我都不禁被感動。

  屈貴人雖然粗魯,雖然討厭我姑姑,雖然有數不盡的缺點,但她是真的很愛王琅。

  「他現在很好。」或許是因為這一份感動,我第一次和氣地告訴屈貴人,「皇上雖然生氣,但到底沒有動手打他。」

  屈貴人長長地歎了口氣,肩膀一下就放鬆了。

  她又問我。「我能做什麼?」

  這人雖然潑辣,但在這種時候,她也真能抓住問題的要點。

  我也開門見山地回答她。「你能做的,就是什麼都別做。盡量不要讓皇上想起,王琅還有你這麼一個生母。」

  屈貴人一下就呆住了,她精緻的臉上先後交錯,浮現上了不解、怒氣……眼看著,似乎就要再度發作。

  我只好解釋給她聽。「自從先皇后去世,皇上獨寵重芳宮,你兒子的位置,早就不是很穩當。他迄今還能坐在太子的位置上,是因為皇上到底還念著他是……」

  「他是蘇岱的兒子。」屈貴人居然也並不笨,她一下就明白了過來。——其實她要是不懂得這個道理,又為什麼平時從來不進東宮,更很少來找王琅呢。

  在這個時候,屈貴人要是還鬧得雞犬不寧的,只會提醒皇上,王琅終究不是我姑姑的親生兒子,他是有親娘的。

  屈貴人臉上就浮現出了一點落寞,讓她嬌艷的臉頰上,多出了一股難掩的悵惘。但這悵惘也沒有持續太久,她轉身就走,「那老娘走了!」

  真是乾淨利落、來去如風。

  忽然間,我並不再那樣激烈地討厭屈貴人。她這個人儘管很粗魯,但至少並不太蠢。

  走到門口,屈貴人又回過身來,擔心地問我。「紫光閣是什麼地方?有沒有被褥?別看是夏天,晚上也很冷,小六子不會凍著吧!」

  今時今日,所有人都在擔心王琅的太子位是否不保。也就只有屈貴人,百忙之中,還記掛著王琅會不會受涼了。

  忽然間,事發後第一次,我有點想哭。

  「他能照顧好自己的。」我啞著嗓子告訴屈貴人,「畢竟,他是太子呀。」

  屈貴人臉上神色變幻,她忽然狠狠地歎了口氣,轉過身去,匆匆地出了屋子。



  28、我來看你

  又過了幾天,元王妃萬氏終於到了京城。

  萬氏是打著進京上香的名頭回宮的,參見過皇上與皇貴妃,沒進東宮,就立刻出宮去了大報國寺祈福,雖然她人到了,但卻是沒和我打一個照面。

  不過聽說萬氏進京,我的心一下就落到了原位,見不見她,倒是無關緊要。

  說起來,王琅已經被關進紫光閣七天,我也有七天沒見到王琅了。

  我立刻就覺得我實在是很想念他,更是很想知道他在紫光閣裡過得好不好,用屈貴人的話說,就是「吃得好不好,有沒有餓著,睡的好不好,有沒有凍著。」

  我告訴柳昭訓,「今晚我要到紫光閣去看看王琅!」

  柳昭訓立刻就衝我翻了幾個白眼。

  不過她卻並沒有反對的意思。「我就知道娘娘不會安分的!」

  王琅被關進紫光閣七天,我自我禁足,也有七天了。

  這七天裡,皇上也沒有做什麼別的事,只是催著穆閣老告老還鄉,然後又親自接手,從吳學士那裡催出了軍糧,就繼續關著門,在他的瑞慶宮裡逍遙度日。

  我本來還報了一線希望,以為他是在和太子唱雙簧,從兩個嚇壞了的閣老那裡騙出軍糧,再催老權相退休,其實並沒有真的怎麼生太子的氣。現在看來,皇上他老人家打的是一魚三吃的主意,是又要壓太子,又要催穆閣老退休,又要催軍糧。

  真是個老狐狸,娘的,這三處如意算盤,也居然都被他打得滴答響。

  哼,等明天他就知道厲害。

  我也放棄腹誹皇上:如果腹誹有用,這幾天皇上肯定早就被我咒出了一身的大膿包。

  就和柳昭訓商量,「今晚,你陪我去吧?」

  柳昭訓學表姑,跳起來要擰我,「娘娘,人而無恥,不知其可……」

  好好好,不帶柳昭訓,不帶柳昭訓。

  沒有我的金字招牌,柳昭訓也的確不好太招搖,這件事不是東宮自己的事,皇上要查,是可以查得到的。到時候,他就是叫御膳房再做幾籠包子,逼柳昭訓一個人吃了,柳昭訓也不會太好過,是不是?

  不帶柳昭訓,就只好請瑞王幫我打頭炮了。

  我就偷偷摸摸地打發小臘梅去找瑞王,請他入了夜來東宮,帶我出內宮往紫光閣去。

  就因為我沒有派她傳話,小白蓮又氣得一兩個時辰不理我。唉,真是惡貫滿盈者,當屬太子妃。

  從小到大,只要是我托他做的事,瑞王是從來沒有回絕過的,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敲過初更的梆子鼓,他就準時進了東宮。

  柳昭訓和小白蓮一個下午都在為我趕工,將王琅的一件常服改成了我的尺寸,我又梳了圓髻,找了太子的一個竹冠戴起來,燭光下乍一看……

  乍一看,也看得出來是女扮男裝。

  實在不懂,都說江湖上的女俠,經常扮了男裝四處走動,可我從小到大穿了男裝出去,沒有一次是被人誤認為男人的。

  算了,反正也就是故作態度,沒有想要去瞞誰。

  眼看天色入暮,我就和瑞王一道出了東宮,在小白蓮充滿了愛慕的眼神中,與瑞王一道出了東宮。

  #

  瑞王雖然依約前來接我,但臉色卻並不太好看。

  他腿腳不方便,或者是因為如此,一直很得皇上的寵愛與容讓,從小到大,幾乎是從不受罰。但是幫著我偷出內宮,去紫光閣看王琅——這件事,王瓏身上畢竟還是擔著風險的。今晚,他身邊反常地沒有帶從人,恐怕就是顧忌著不想被太多人知道。

  我們走了沒多久,就拐進了兩處宮殿間長長的甬道:從甬道出去,再順著太液池走一段路,過一扇門,就到了外宮。曲曲折折繞幾百步,就能進紫光閣了。

  眼看太液池這一邊冷冷清清的,並沒有多少行人,我就低聲謝他,「還是你肯幫我。」

  王瓏掃了我一眼,他微微一笑。

  「還是六嫂肯幫六哥。」

  他的聲調,還是那樣的溫柔,但笑裡又有了一點鋒銳。「沒想到為了六哥,連元王妃的大駕,六嫂都肯去請。」

  我和萬氏之間的那個約定,所知者不過彼此二人。在瑞王看來,當然是我為了王琅,不惜去信請求萬氏出面,為王琅解圍了。

  由我們之間的過去來看,我的舉動,的確是很不要臉,很……很沒有面子。

  我就乾笑著想敷衍過去,「小玲瓏你這話就說得不大對,我和王琅夫妻一體,王琅的事就是我的事,為了王琅,歸根到底,還不是為了我?」

  瑞王又掃了我一眼。

  他又笑我,「就是一個月前,六嫂都不是這個說法呢。別看六哥不聲不響的,私底下,想必是很疼愛六嫂。六嫂的口風,才會變得這樣快。」

  我的確也是太善變了一點,一個月前,我還口口聲聲,我一點都不喜歡王琅。

  但是瑞王的說法,卻使我並不大舒服,卻又說不出不舒服在哪。

  我不想再說這件事(泰半還是因為自己也感到很羞恥),趕快扯開話題,「小玲瓏你今年也二十歲了,到了選妃的年紀啦。表姑打算什麼時候和父皇提起這事呢?」

  沒有成親的藩王,按例是不會就藩的,元王二十出頭的時候一直還住在宮裡,是娶了元王妃之後,才去的封地。端王去年成親,今年也準備到封地去住了。瑞王可能是因為捨不得京城,所以才一直不提選妃的事。

  想到瑞王成親之後,就要遠離京城,去他的封地了,我不禁一陣不捨。「唉,還是遲點成親也好,要是你去了封地,要再回京來玩,那就難了。」

  瑞王沉默了一陣子,才輕輕地道,「要出內廷啦,六嫂就別說話了。」

  外廷禁地,沒事是不會有女人的聲音的,我立刻摀住嘴不再說話。跟在瑞王身後,從太液池邊的小門裡出了內廷。

  今晚雲層陰霾,除了瑞王手中的一盞燈籠,後宮的這一塊區域,居然沒有一點光亮。

  #

  我和瑞王一路上都沒有碰到什麼人,很順利地就進了紫光閣。

  太子在這裡面壁,當然少不得人把守,我一進院子,就看到紫光閣偏殿門上,醒目地貼了一張紅封條。

  面壁思過,也不是說說就算了的,大雲宮中凡是被罰面壁的,都要由宗人府出面,在幽禁其的屋外貼上紅封,只是開一扇窗戶傳遞飯菜,面壁期間,當然是沒有任何人可以出入的。

  在偏殿外頭,還有兩個年輕太監矯首而立:這都是宗人府派出來看守王琅的人選,平時和我們宮中人是沒有來往的。

  瑞王和我走過去的時候,這兩人倒也不敢氣高,先跪下給我們磕了頭,才恭恭敬敬地道,「王爺若是尋太子爺有事,就請先暫等待七日,太子爺正靜心讀書,奴婢們都不敢打擾。」

  這是在客客氣氣地給瑞王吃閉門羹了。

  瑞王好脾氣地笑了笑,他望向了我,客客氣氣地道。「六嫂,您看現在該怎麼辦呢?」

  這兩個太監也就跟著轉過頭來,看著我,他們臉上都浮現出了無數複雜的神色。

  宗人府,我小時候也經常去玩的,那時候年紀很小不懂事,甚至還砸過宗人府的大門,皇上到最後也沒有把我怎麼樣。倒是宗人府內流傳我的惡名,估計已經不止一日了。

  我裝出了一臉的凶神惡煞,獰笑了幾聲,沒有說話。

  這兩個太監就很有默契地一個捂頭一個抱腳,都告罪下去休息了。

  我也請瑞王,「小玲瓏你幫我把把風!」

  就一溜煙地躥到了偏殿邊上,敲了敲衝著宮牆那一面的玻璃窗戶。

  估計是因為天氣很熱,宗人府也怕把太子爺悶死,所以窗戶上都沒有封條,可以隨時開閉,只是在窗戶外頭蒙了一層窗紗,算是給太子爺遮擋蚊蟲了。

  我是有備而來,從懷裡掏出了一個水袋,一邊等著王琅來開窗戶,一邊用手絹沾了水,細細地去潤濕了窗紗下沿,沒有多久,糯米漿就被我濡濕了,再一用力,輕輕鬆鬆地就揭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窗戶吱呀一聲往裡打開,王琅探出頭來看了我一眼。

  我趕快向他伸出手,「拉我一把。」

  他沒說什麼,而是彎下腰抓住我的肩膀,在我的配合下,將我提起來,讓我巴住窗台,再一蹬,就翻進屋子,撞入他懷裡。

  這才發覺王琅好像剛洗過澡,衣服都還沒完全穿好,露出的胸膛上,還隱約煥發著清爽的水汽。

  我一下就無語了,「你怎麼弄來水的?」

  王琅瞅了我一眼,領著我繞過了一扇屏風,來到穿堂後頭的小門處。

  他一推門,門開了。

  我趕快跑出去一看,才發現不知道誰也用我的辦法,把糯米漿濡濕了,小心地揭開封條,這樣就能維持封條不斷而打開門。

  這才想起來,紫光閣偏殿後門一直是鎖不牢的:王琅那時候經常把自己鎖在偏殿裡,以便躲開我讀書。我很不高興,就纏著哥哥,讓他幫我弄壞了鎖頭,這鎖看著已經按死了,其實輕輕一拍就可以扭開。

  既然可以扭開,以阿昌的能耐,每天給他送點洗澡水,簡直是輕而易舉。

  ……就算以我的臉皮,依然不禁為自己的愚笨而紅了臉。

  趕快轉移王琅的注意力,以免他嘲笑我。

  「我……我好想你!」我脫口而出,一下衝到王琅懷裡,緊緊抱住他,藉著衝力將他帶開了幾步,轉過屏風,又回到了堂前。

  以王琅的性子,這時候他不笑我,那才有鬼了,我本來已經做好了被他笑話的準備,沒想到他非但沒有笑話我,反而也緊緊地抱住了我,力道之大,甚至讓我的骨頭有點兒發疼。

  一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我靠在王琅肩窩上,忽然又覺得很委屈,忍了又忍,才沒有掉下眼淚來。

  討厭的姑父,總是對王琅這樣壞。

  「你這幾天睡得好不好?」我問他。

  他居然還不放開我,我只好輕輕地推推他,他才不情願地退開了一步,給我空間去打量四周的環境。

  王琅從前也會在偏殿裡小住,所以這裡的鋪蓋被褥其實並不缺少,只是不如東宮舒服。我公公可能沒有太生氣,他沒有把王琅鎖在空無一物的東偏殿,而是把面壁思過的地點,選在了本來就有藏書的西偏殿。

  東邊的屋子裡有隱隱的燈光,還有松煙墨的香味:這個人,讓他面壁思過,他還讀書不倦,真是不放過一點上進的機會。

  跑到東裡間看了看,見燈光還是很亮的,並不很傷眼,我總算滿意了。

  「不是叫你別輕舉妄動?」這個人似乎從剛見面時候難得的感性裡恢復了過來,跟在我後面,又皺起了眉頭。「誰陪你來的?」

  眼看著他眼中閃過深思,眉頭越皺越緊,我趕快又抱住王琅撒嬌。「我好想你,忍不住就來了……」

  王琅只好無奈地再抱住我,他歎了口氣,把下巴擱到了我頭頂,「說了多少次了,男女大防不得不慎……你和王瓏在深夜裡跑來跑去,被人撞見了,瞧你怎麼辦。」

  雖然在責怪我,但是他的語氣卻還算得上柔軟。我就厚顏無恥地將他的責怪,拋到了腦後。

  「沒良心,人家過來,還不是為了看你怎麼樣……」我想到萬氏進京的事,趕快把好消息告訴他。「我請了元王妃進京來,我看最早明天再晚後天,你就可以出來了。」

  王琅一下就僵住了,他推開我,不可置信地望了我一眼。

  自從和他重見以來,就浮在我心頭的那股輕飄飄的喜悅,忽然間已經被一陣狂風吹走,消散得無影無蹤。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6:19 PM

  29、輕舉妄動

  「不是叫你別輕舉妄動……」太子爺氣得彈了我腦門一下,「你還不消停!」

  我沉下臉,冷冷地退了開來,「我輕舉妄動就輕舉妄動,不服,不服你打我啊?」

  眼看著王琅氣得顏色都變了,我忽然間想起來,他的確是可以,也的確是打過我的。

  還好,最近乘著他不在,我翻出他的那根鐵尺,直接丟到太液池裡了。現在偏殿裡,也沒有什麼稱手的武器。

  我站起來說,「你不想出去,那就別出去好了,反正人我是請回來了。不是明天就是後天,臨江侯是肯定會進宮來的。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與其怪我,你倒不如好好想想,怎麼在父皇跟前撒嬌。」

  一邊說,一邊轉身要走。

  才走了沒有幾步,身後腳步輕輕,王琅又把我抱到了懷裡。

  他的下巴一下又找到了我的頭頂心,狠狠地研磨了幾下。

  「蘇世暖,你真是……」王琅的話裡,難得有了幾分哭笑不得。

  他頓了頓,才低聲道,「真是個傻姑娘!」

  我一下覺得很不舒服。

  王琅就決不會說萬氏是個傻姑娘,他見了萬氏,從來都是客客氣氣、尊尊重重的。

  他也決不會笑話萬氏,決不會對她發脾氣……唉,王琅見到萬氏,總是會微微地笑,客客氣氣地叫她,「萬姑娘。」

  我掙扎起來,想要掙脫王琅的懷抱,但是他不肯放我走,兩道手臂就像是鐵打的一樣,橫在我腰間,我的掙扎,只是……只是加劇了我們之間的摩擦。

  王琅很快就在我身後……呃……精神了起來。他輕聲在我耳邊說,「你動,你再動。」

  我就一下僵住了身子,不敢再動。

  卻是越想越覺得生氣。

  只是問他有沒有一點喜歡我,這個人都要佈置功課,「第一份功課,就是讀懂我的心思」。

  可對萬氏呢……

  呃,好吧,王琅對萬氏一直很客氣,他們似乎沒有私底下相處過,所以也談不上有什麼對話。

  但是他就分明不會對萬氏佈置功課嘛!

  還是很氣憤,我抬起腳,很故意地將腳後跟落在了王琅的腳面上,「死王琅!」

  王琅一點都沒有被我踩疼——通常這樣故意地踩一個人,反而會因為有所準備,身體自然而然進行調整,就踩得不夠用力。

  他反而低聲笑起來,在我耳邊吹了一口氣,手也……手也滑進了衣服底下。

  他輕聲說,「小暖,我好想你。」

  我就算再生氣,也不能不承認,我也很想王琅。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別過頭,找到了王琅的唇。由著他的手,滑進了他自己的衣服下面。

  很快,王琅就已經箭在弦上,幾乎不得不發。但是想到外頭還有瑞王在等著,我又覺得很彆扭。就扭動著身子輕聲提醒王琅,「東宮快下鎖了……」

  「見鬼。」王琅難得口出不雅,我忍不住笑起來。

  沒想到他就握住了我的手,反手壓到了他的……嗯……上,要求,「幫我。」

  我一下紅了臉,但考慮到我們也有七天沒有……呀……了,最終還是有些心軟,勉勉強強地幫了王琅一次。王琅要投桃報李,被我躲開了,「還有正事呢!」

  隔著裡間的燈火,隱隱約約可以看到王琅的臉上已是一片帶了濕意的潮紅,他靠在門邊,頭微微後仰,露出了修長的脖頸,似乎並沒有在聽我說話,只是虛虛地圈著我,大拇指在我的脈搏附近,打著圈圈。

  又過了半晌,王琅才在我耳邊低聲問,「你請臨江侯進來,是想把這件事徹底做個了結?」

  我哼了一聲,想到剛才他推開我,始終還有一絲餘怒。「不然你當我真的捨不得你面壁嗎?」

  王琅面壁半個月,其實不算是什麼了不起的刑罰。只看皇上關他到西偏殿,就可以知道他老人家畢竟不傻,沒有在肉體上虐待親兒子的意思。

  這件事說到底,對皇上心意的影響,才最重要。他眼下罰王琅半個月面壁,再把軍糧的功勞收攏到自己手裡,好像是輕輕放過了太子。可是沒準半年一年後,禮部要求立後,他就真的「順應民心」,把皇貴妃扶正,到時候,我和王琅還真的要跪在咸陽宮前去哭姑姑嗎?

  還是要在事情新鮮熱辣的時候,大家把話說開,提一提父子間的感情,讓皇上知道,不僅僅只有福王一個人,是他親生的孩子。

  臨江侯萬羽就是辦這件事最好的人選。

  這一點我和王琅,也都心知肚明。

  他對我的決定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低聲叮囑我,「這幾天老實呆著,還是別出東宮,父皇叫你過去,你就表現得乖一點,別和他頂嘴。」

  王琅的吩咐,每一次都很有道理——只是我未必忍得住事事聽他的罷了。我點了點頭,很乖地保證,「我聽話,我不頂嘴。」

  一邊說,一邊仗著屋子裡比較昏暗,衝他翻白眼。

  卻被王琅拿了個正著,又賞我幾個爆栗子,這才罷休。

  #

  我從後殿偷溜出去的時候,瑞王已經等得很有幾分不耐煩了,他靠著東偏殿的紅柱子,坐在石階上,抬起頭看著天邊的月牙兒,見到我從東偏殿後頭繞出來,就站起身催促,「快到下千兩的時候了,六嫂,咱們走快一點。」

  瑞王腿腳不方便,其實是最不能走快的。我心中有愧,低聲地道歉,「是我沒注意時間……」

  他的目光忽然在我的領口上停住了一瞬間,又轉了開來。

  我低頭一看,才發覺領口被王琅弄亂,裡衣敞開了一點,屋裡暗,王琅幫我整衣服的時候,我們都沒有發現。

  雖然說在夏天,露出一點肌膚也沒有什麼,但這畢竟帶了一絲淫,亂,我稍微有些不好意思,趕快低著頭理好了領口。

  瑞王一路都很沉默,帶著我抄近道回了內廷,眼看著東宮在望,他就告辭,「那王瓏就不送六嫂進去了。」

  東宮那一塊燈火通明,我們兩個的確也不是很適合這樣單獨走過去,我謝他,「今晚多虧小玲瓏幫忙了,等你六哥出來,讓他請你喝酒。」

  瑞王抬起眼來看我。

  天邊的烏雲,似乎又遮掉了月光,周圍一下變得很昏暗,只有遠處東宮的光源,遠遠地照射過來,和瑞王手中的燈籠,交相輝映。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覺得他的眼睛很亮,但餘下的臉,都藏在了黑暗中。

  可我等了又等,王瓏也沒有說話,他忽然又回過頭去,一瘸一拐地消失在甬道裡,連一聲道別都沒有說。

  我表哥有時候的確也挺古怪的。

  我目送他的背影繞過了一條甬道,只覺得瑞王在拐彎的時候,似乎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但因為距離太遠,也看不分明了。

  或許是因為我們都大了,我覺得瑞王的心思,也不像從前那樣容易讀懂。

  我又覺得,也許我是讀懂過一點點王琅的心思,可對王瓏的心思,卻從來沾不到一點邊。

  #

  我猜得沒錯,第二天一大早,臨江侯萬羽就進了宮。

  這位大爺沒有二話,據說是直奔了瑞慶宮,就把皇上從美人選侍的被窩裡拽了出來——至少到陳淑妃派人來報信為止,兩個人還在瑞慶宮裡談天。

  或者說是由臨江侯來教訓皇上,也不為過。

  這個臨江侯,也是個奇人,他雖然只是和皇上一樣的年紀,甚至還比皇上小了一歲,但輩分卻很高:他是我公公的小舅舅。

  而且還是嫡親嫡親,與先太后同父同母的小兄弟。

  兩個人年紀雖然相同,可以說是一起長大,但天家規矩大,從小皇上就要叫臨江侯一聲小舅舅。等先太后並萬家各種親戚逐一離世,現在萬家也就剩下臨江侯一脈,是皇上的母族親戚了。

  也正因此,皇上一直很尊重這個小舅舅,甚至還把他的孫女萬氏,許配給了元王做元王妃,來了個親上加親。在我姑姑去世後,如果說普天之下,還有誰敢揪著皇上的耳朵教訓他,那麼這個人也一定就是臨江侯萬羽。

  萬家人丁一向單薄,臨江侯一出生就有傳宗接代的任務,到了十三歲就娶老婆,十四歲上生了萬氏的父親,如今的臨江侯世子後,因為嘗到了女人的好處,就開始放浪形骸,在脂粉堆中打滾。

  他有一個外號叫萬人敵,這個萬人敵,說的並不是他在戰場上多勇猛……剩下的意思,也就不用多說了。

  而等到皇上在二十八歲那年登基大寶,臨江侯世子(也是十四歲)在當年就給臨江侯添了個孫女兒,也就是如今的元王妃萬氏。二十八歲做爺爺,這件事就讓皇上在臨江侯跟前很抬不起頭來:皇上二十八歲的時候,不要說孫女兒,就是大兒子也不過才兩三歲。

  如今又是快二十年過去了,臨江侯連曾孫都有了,已經是祖爺爺一級的人物,皇上卻還沒有抱上孫子。

  或許是因為如此,他在臨江侯跟前,總是很抬不起頭來。再加上臨江侯老是仗著自己輩分大,言必稱『前朝』、『皇上你娘我姐姐』,又動不動把『皇上你娘我姐姐』留下的一根龍頭枴杖拿出來嚇唬皇上,所以他說話,皇上總也還是聽得很認真的。

  由他出面和皇上談一談疼兒子的事,真是恰到好處:也就只有這剩下的唯一一個母族人,從小一起長大的小舅舅,才能毫無顧忌地說話,勸皇上別和王琅繼續鬧彆扭,也疼一疼自己的兒子了。

  不過要請動臨江侯他老人家,也不是什麼易事,此人一生只沉迷於萬人敵的偉業之中,就是前段時間聽說還添了一個兒子——這可是比曾孫年紀還小的叔爺爺……臨江侯世子是氣得幾個月不肯見爹——也就只有萬氏這個長孫女,可以把爺爺玩弄於股掌之間,令他言聽計從了。

  請萬氏出面,也就是請她指揮臨江侯,來賣我這個人情了。

  我是見過臨江侯的風采的,所以一想到皇上當時是怎麼罵王琅的,現在估計就是怎麼被數落,我就快樂得不得了,捧著臉頰遐想了一下,那邊小白蓮就來報,「元王妃來訪。」

  我立刻跳起來。「就、就說我不在!」

  小白蓮頓時堆出了一臉的為難,她剜了我一眼。

  的確,我這幾天一直在東宮閉門思過,萬氏也不可能不清楚。

  我就轉著眼睛,開始尋找著躲藏的地方,一邊吩咐小白蓮。「那你拖一會,等我找個地方藏起來,你再領著她進來——」

  遲了。

  說話間,元王妃萬氏已經款款步入了我的西殿,她衝我微微一笑,儀態萬方地施了一禮,「萬氏見過太子妃。」



  30、別壓倒我

  我只好硬著頭皮,也裝出了太子妃該有的賢淑樣子,捂著嘴『嫻雅大度』地道,「三嫂請快起來。」

  等到萬氏站起身來,我又向她行了禮,口稱,「三嫂的禮是國禮,世暖的禮是家禮。這一禮,三嫂可不能不受。」

  這也不過就是客氣話罷了,雖然王琅現在不大得意,但他畢竟還是太子,身份高出諸王,我身為太子妃,要向萬氏行禮,是我客氣。可按照常理,藩王妃是決不會受我的禮的。

  萬氏居然也就受了,非但受了,她還居之不疑,連一句客氣話都沒有,甚至反過來感慨。「一別一年,太子妃的禮儀真是進步了不少,真是叫人心中熨帖。」

  我一下就很有掐她脖子的衝動。

  這一位大小姐能做我蘇世暖的情敵,又豈是簡單人物?從身世到本事,萬氏是沒有一樣比我差,只有比我更好。

  說身世,她是臨江侯最寵愛的長孫女,據說萬家上到臨江侯,下到臨江侯世子一併萬氏的幾個兄弟,全都對她言聽計從。

  我……我在家的時候,不要說哥哥嫂嫂,就連柳昭訓她娘我養娘,都可以拎著我的耳朵訓我。

  說長相,我蘇世暖雖然不是絕世美女,但打扮起來,也不是見不得人,這一點不用別人說,我看著鏡子,自己也能知道。

  可該死的萬氏,長得就很投合太子爺的胃口,雖然五官並不特別的美麗精緻,但組合在一起,就別有一番誘人的風情,就是我看了,有時候都要心中一動。

  我會這樣討厭馬才人,萬氏真是功不可沒。

  說手段呢,萬氏也決不是一個乏味無趣的大家小姐,她甚至比我更高明一點,想當年我打馬冶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蘇家有個不聽話的二公子——京城人民不知道,可高官顯貴們誰都明白,蘇家只有一個男丁在世,這所謂的二公子不是我是誰?要不是皇上把我嫁給王琅,我懷疑也就只有窮鄉僻壤的官宦人家會敢娶我了。

  萬氏呢,雖然人家也三不五時地出門閒逛,但打的都是進香的旗號,四九城裡說起她來,沒有一個不誇獎『真是一心向佛,心誠得不得了』,人家就連玩都能玩出花頭,把自己的名聲玩得更好。

  也所以王琅會喜歡她而不喜歡我,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如果我是男人,我都會更喜歡她,不喜歡自己。

  掐萬氏脖子的衝動,很快就消散了下去,忽然間,我更想掐自己的脖子——叫你不爭氣,叫你愚鈍,連你自己都不喜歡自己,誰會喜歡你?

  這一心灰意冷,我連搭理萬氏的心情都沒有了,更別說和她鬥嘴,只是扯了扯唇角,簡單地回答,「三嫂心裡熨帖就好,至少我們兩人中有一個,心情還是不錯的。」

  還是沒有忍住,小小地刺了她一針。

  萬氏掩唇一笑,不以為忤,「世暖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呢,祖父既然已經進宮,你的太子爺馬上就能從紫光閣出來了。恐怕眼下,就已經在皇上跟前認錯,彼此之間消彌誤會,和好如初了呢。」

  她會過來,當然是為了給我帶這一句話的:萬氏是真的讀懂了我的潛台詞,非但讓臨江侯進宮為太子解圍,更是要幫助太子來和皇上談一談父子間的感情,讓皇上不要把這件事擱在心底,擱成了心結。

  雖然我很不喜歡萬氏,但也不得不承認,萬氏辦事,還是讓人放心的。

  「這件事,是我欠你的一個人情。」我也不是不服輸的人,雖然很不情願,但還是向萬氏表達了我的許諾。「若有一天,你擔心的事發生,我也一定會為你出力的。」

  萬氏笑容不變,還是那樣的坦然自若,似乎並不在乎那個可以說得上驚世駭俗的約定。「承小暖的吉言,不過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我擔心的事,可能也並不會發生。」

  我一下瞪大了眼,坐直了身子。「你是當真啊?元王他——」

  提到元王,萬氏的表情一下就複雜起來。她本來一直維持著一張微笑的面具,現在這面具也已經被一種啼笑皆非的表情所破壞,「他總算大概是明白,奪位東宮一事,十有八九是絕對無望了」

  看看,看看,這就是人家的城府,奪位東宮四個字,輕描淡寫地就這麼說出口了,連一個嗝都不打!

  倒是我,還鬼鬼祟祟地東西張望了一下,生怕小白蓮或者小臘梅進來送茶不小心聽見了,又惹來了一場麻煩。

  還好,這兩個小丫頭大約也知道我和元王妃關係緊張,早都不知道躲去哪裡了,並沒有進來打擾我們的意思。就連柳昭訓,都罕見地沒了聲音。

  「既然如此,那這份情,就算我欠你的,什麼時候需要用我,你說一句話。」我也就毫無顧忌地展現出了我的江湖氣概。「不過如果沒事呢,你還是少來煩我,免得我們相看兩相厭,又要鬧出不好的事,累得我——」

  我本來要脫口而出:累得我被王琅打屁股。不過思及此話未免太落自己面子,到底還是及時吞了下去。

  萬氏就衝我彎了彎眼睛,似乎對我未盡之言心中有數,她笑著說,「好呀,我眼下就有一樁事要人幫忙呢。」

  我不禁瞪大眼:「還有什麼事是元王妃都辦不成,要我來幫忙?」

  萬氏就望著自己的指甲,閒閒地道,「有呀,至少我這裡有一個問題,就唯獨只有太子妃能回答我呢。」

  ……怎麼都兩三年了,她還不肯放過我?

  我跳起身來就要送客,「本宮忽然身體不適,元王妃先請回吧,我們改日再聊,改日、改日……」

  眼看著萬氏臉上一陣扭曲,原本的優雅似乎漸漸要被暴戾取代,我一下就慌了。一個轉身,居然直接溜出了西殿,打算跑到柳昭訓那裡去避難。

  好一個元王妃,原本的溫柔賢淑果然全是裝的,她完全沒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著,立刻跟在我身後追出了西殿,還叫道,「死丫頭,你別跑!今兒我不弄明白子午寅卯,是決不會罷休的!」

  慘慘慘,萬穗今天恐怕是鐵了心要從我口中逼問出當年我和她絕交的真相了。

  我和萬穗這丫頭自小相識,雖然說沒有過命的交情,但因為萬家和蘇家關係好,從小一起長大,也曾經算得上是手帕交,她大我兩歲,我就叫她『麥穗姐姐』,一直到幾年前東宮選秀為止,我們的關係都還不錯。

  而對當年我單方面斷交的事,她也就一直耿耿於懷,想要問出個答案。

  但是這麼丟臉的事,我又怎麼可能告訴給她知道?再說,前幾年我一想到她,總是滿心的酸意,見了她,當然也沒有什麼好臉色,一來二去,我們兩個人的關係就很壞了。

  沒想到時隔幾年,她又提起了當年的事,而且還是想問我要一個答案——這女人真是太執著了,活像是不知道死心兩個字該怎麼寫!她就不能讓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嗎?

  我一邊逃一邊哭笑不得地喊,「沒有什麼緣故,你就讓這件事過去吧,麥穗兒,我就是,我就是不喜歡你哎呀——」

  這分神一喊,我腳下就慢了一步,險險被萬穗踩住裙角,整個人往前撲倒,栽倒在了門檻邊,到底還是沒能逃出正殿。

  要不然是我力氣太小,要不然就是我身邊的女人都是怪胎,麥穗兒的力氣也很大,她很快把我翻過身來,無視我的掙扎,問我,「這個月小日子來了沒有?」

  這一問,實在是天馬行空,問得我一下就懵了。

  「呃,剛過去沒幾天?」一時不察,便弱弱地回答了實話。

  麥穗兒掐指算了算,忽然掀唇獰笑,滿是女人風情的容顏上,泛起了一股邪魅,她頓時惡狠狠地往下一坐,整個人坐在我丹田上,坐得我一口氣都沒有上來,頓時失去了掙扎的力氣。

  「你,你卑鄙!」我只好氣息奄奄地指責她。

  元王妃就不在意地哼了一聲,「你是第一天知道我卑鄙?」

  可惡!為什麼我身邊的人,全都是這樣的厚顏無恥,這樣的精明——襯托得我這個做太子妃的,真是弱到家了!

  她也沒有等我的答話,就繼續往下說。

  「小暖,你知道我一直是很喜歡你的,從小到大,我一向是把你當成了小妹妹看待。相處的十五六年間,也對你付出了不少感情。」

  沒有等我回嘴,她的臉色又漸漸猙獰起來。「我是個做買賣不虧本,買一斤白菜要饒兩根蔥的人,對你付出的這麼多感情,忽然間有一天就全賠了進去,沒一點回饋,你說,換了是你,你會甘心嗎?嗯?」

  我……我無話可說。

  她也不需要我說話,逕自又滔滔不絕起來。「我也不瞞你,如果你嫁給了隨便一個路人甲,那麼你不喜歡我,我也無所謂,頂多就在心中惋惜一番,你有眼無珠識人不清也就罷了。」

  「可你偏偏又做了太子妃,而我身為藩王妃,是一定要和太子妃打好關係——」在正殿的陰影裡,元王妃的臉上似乎滿佈了詭譎的笑,「所以你再掙扎,也是沒有用的,快把你的心結說出來,讓我和你打好關係,重建姐妹之間的交情。如若不然……」

  她拉長了聲調。

  我禁不住就問,「不然怎地?」

  元王妃陰陰一笑,我頓時就覺得腰部一陣劇痛:麥穗兒雙腿用力,夾得我肋骨都要斷了。無言的威脅盡展:如若不然,她估計就要把我的腰給夾斷了。

  「痛痛!」我禁不住痛呼起來,「麥穗姐姐,痛呀!」

  麥穗兒安之若素,一點都不為所動,甚至還笑話我。「也就是太子爺會吃你這一套了,這一招對付我,有用嗎?」

  ……也是,麥穗兒自己就是裝腔作勢的大行家。

  我思來想去,只好屈服。

  「好啦!告訴你就是了!讓我起來!」

  一邊說,一邊去扳動元王妃的大腿,猶自恨恨地道,「討厭,夾得我痛死了。」

  元王妃得意的笑聲才起,正殿大門口忽然傳來了一聲尖銳的抽氣。我們倆頓時扭頭望去:只見皇上、元王、太子、端王四人,都站在大殿門口,這四個人臉上,都難得地現出了一片愕然。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6:23 PM

  31、王妃風采

  難得地,連我都有了竟無語凝噎的感覺。

  場面幾乎一下是凝固住了,連元王妃臉上的表情都精彩得不得了——我還是第一次在麥穗兒臉上看到這樣滑稽的表情。

  不過,萬氏畢竟不是池中物,她很快就換上了一臉的端莊,從我身上站起來拍了拍裙上的土,轉身低眉斂目,對幾個男人行禮。「萬氏見過父皇、太子、瑞王。」

  就留下我一身凌亂,依然是一臉愕然地半躺在地上,瞪著乍然現身的四個不速之客。

  皇上和太子不在瑞慶宮裡痛說家史抱頭痛哭,到東宮來做什麼?

  等等,我怎麼不知道元王也進京了,話又說回來,這父子四個人幹嘛忽然間一起進東宮來,是想來做什麼的?

  無數的問題就在我腦海中開始發酵,險些就要冒起了泡泡。

  然後我公公左看右看,就這麼站在門口,他開始捧腹大笑。

  這一笑,連王琅都很有點忍不住,和瑞王一起背過身去,肩膀一抖一抖的,不知道是在輕笑,還是在大笑——反正是笑那沒跑的。就連這幾個人身邊伺候著的太監宮人們,也都忍俊不禁,笑聲連成了一片。

  唯獨元王沒有笑。

  這個豹頭環眼的魁梧漢子非但沒有笑,還跑進殿來要打我,「就是你把穗兒拐進京的?可惡!今兒老子不捶死你這事兒可不能算完!」

  當年我姑姑要選養子的時候,元王呼聲一直很高——他是天永元年元月元日生,可以說是我父皇登基大寶的最佳祥瑞,九歲的時候已經可以開一石的弓,為人非常勇武,但是我姑姑最終還是沒有選他。

  就是因為她老人家慧眼如炬,看透了元王在勇武下的……嗯……

  我能想到的最好聽的詞,也就是無謀了。

  他火起來是決不會管男女的,也不會管我是太子妃,是他的六弟媳,說打那可絕對就要打。我趕快跳起來往王琅身邊跑,仗著身形比較小,躲過了元王的拳頭。「太子爺,救我!」

  「哈哈哈哈。」我公公越發是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他笑得連站都站不住,一下就蹲到了地上,拍著金磚地繼續笑。「你、你們!笑死爹了!」

  王琅倒是沒有繼續笑,他轉過身來把我護在身後,沖元王喝道,「三哥不可魯莽!」

  就連瑞王,也都拖著腳上前一把抱住了元王,一邊笑,一邊道,「三哥,你看清楚,那可是你六弟妹,不是別人。」

  有了這兩個人護著我,再加上宮人們也都回過神來,一擁而上,抱住了元王,我的膽子也相應地增大了一點,從王琅背後探出頭來沖元王做鬼臉。「臭王瓔,連本宮你都夠膽打?」

  王瓔怒吼一聲,到底還是回復了理智,瞪了我一眼,不再想著奔來揍我:他也就比王琅大了兩歲,說起來,我們也算是一起長大的。他再沒腦袋,當然也知道我是打不得的。

  然後這個人就顯示出他不適合做太子的原因了。

  御前失儀,他也不想著要向皇上請罪什麼的,甚至連一句賠罪的話都沒有,就直接轉過身子,沖元王妃大吼起來。「一句話都沒有就跑來京城!老子打獵回來,王宮裡連根毛都沒有。千里迢迢到京城來捉你,一進宮就看到你和野女人親親熱熱的,萬穗,想挨揍你就直說,我成全你!」

  一邊說,那醋缽一樣的拳頭就捏緊了,發出了不祥的咯咯聲。

  要不說萬氏是個人才呢,對著元王,我是怕得逃到了王琅身後,她卻是一臉的冷然,不過是轉過頭去,淡淡地道,「有膽你就打啊。」

  「你!」元王的拳頭都已經揚起來了,宮人們連忙又一擁而上要阻止他當庭施暴,我嚇得使勁推王琅,「快去幫忙啊!」

  好吧,我雖然不喜歡萬氏,但也絕不願意看到她被元王這條漢子毆打的慘狀。

  場面正是亂的時候,忽然間咕咚一聲,大家循聲望去,卻是我公公笑得連蹲都蹲不住,一下坐到了地上。

  九五之尊,笑得連蹲都蹲不住,真是成何體統,王琅和王瓏趕快去把他扶起來,老人家就勢一下摟住兩個兒子支撐著自己,繼續哈哈大笑。

  萬穗掃了眾人一眼,冷冷地道,「鬆開他,讓他打!」

  我猜她絕對是和元王吵架了負氣跑來京城的——我說呢,怎麼這邊信才送去,那邊她就進京了。

  元王面目一陣扭曲,氣得鬚髮虯張,「好!好!好!我今兒還真就要開葷打一打女人了!」

  他雙肩一振,宮人們頓時散落了開去,無力阻止元王發飆,我一個弱女子,就算上前似乎也無法討好,再說男女大防,拉拉扯扯的也不是個事,王琅和王瓏又要支持大笑中的皇上。於是我們只好在皇上的大笑聲中,看著元王吐氣開聲,蒲扇一樣的巴掌,就往萬氏嬌嫩的臉頰上扇了過去。

  我嚇得一下摀住了眼睛,不忍再看。

  卻是等了又等,也沒有等到那一聲清脆的巴掌聲,於是又好奇地睜開眼。

  就見到元王的手掌,停在了元王妃臉前幾寸,就硬是沒有打下去,倒是萬氏冷冷地瞅著王瓔,似乎是一點都不意外。

  「你打啊。」她又說,竟把臉往元王的手上去湊,元王嚇得倒退了幾步,反而變成萬氏步步逼近,「有膽你就打。」

  「我——我——」元王急得口吃起來,他運了幾次氣,又一發狠。「打就打,你當我不敢打?」

  就又運氣揮起了一巴掌:這一次,我就沒有閉眼了。

  非但沒有閉眼,我還趕快找到一個看戲的好位置,靠在柱子邊上看起了這場好戲。

  宮中娛樂活動並不多,難得有這一場最新鮮的好戲,怎麼能不看個夠本?

  果然,元王看著威風,手揮到了萬氏臉邊上,不知怎麼,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元王妃臉上閃過了一絲好笑,她抬起下巴,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元王,好像在說:就知道你不敢。

  王瓔從小到大,真是最受不住激將法的。這個人頭腦之簡單,連我都大感欽佩:從前我被王琅責罵過,感到自己很笨的時候,就一定會到他身上去找回一點尊嚴。

  受了這樣的激將,他居然還真的就打下去了。

  不過與其說打,我倒覺得他更像是輕輕地摸了萬穗的臉一下,這一巴掌,是連個響兒都沒聽著,萬穗那精細的皮膚上,也沒有一點紅痕。

  不過元王就已經洋洋得意起來。「你當我不敢打啊!」

  他還得意地看了王琅一眼,好像在說:你就不敢打老婆吧?

  元王妃倒退了幾步,摀住臉頰,眼睛迅速就紅了起來,「王瓔,你居然打我!」

  她的丹鳳眼中,就蓄起了盈盈的淚水,「連我你都打,好,好!」

  萬穗一下就摀住了臉,『傷心欲絕』地從我們身邊擦過,奔出了正殿。

  「哎,穗兒,穗兒!」王瓔一下急得跳得半天高,「我,我不是……」

  他也就這樣不管不顧地跟在萬穗背後追出了東宮,竟似乎已經遺忘他父皇我公公,還在一邊大笑。

  我們只好敬畏地目送這對夫妻一追一跑,逐漸從我們的視野內消失了。

  唉,王瓔還是一樣,一點都沒有變,還是被萬穗玩弄於股掌之間。

  皇上又笑了一會,才漸漸地止住了笑,一邊揉著肚子,一邊抱怨,「哎喲,老子的肚子——是真要笑破了!」

  我們就趕快張羅著把皇上扶著坐下了,又上茶來給他喝,補充他笑出去的口水。

  乘著瑞王在給皇上揉肚子,我就把王琅拉到一邊低聲問,「你們四個怎麼湊到一塊了!」

  王琅就簡單地給我介紹了一下情況。

  臨江侯萬羽這一進宮,效果的確不錯,他拉著皇上到紫光閣,讓王琅給皇上認了錯,又語重心長地說了一番,「當年我外甥媳婦臨終的時候,讓你們父子互相照顧。這句話外甥你可不要忘記,她跟隨你多年,臨終也就這麼一兩個要求,外甥你忍心讓蘇岱在九泉之下,都無法合眼嗎?」

  其實這句話,我也不是說不出,只是我沒有這個身份去說。全天下只有臨江侯一個人有資格對皇上說這一番話,也就只有他來說,皇上才不會發火。

  千里迢迢麻煩萬穗進京,歸根到底,就是為了請人來說這一句話,折騰,也實在是折騰的。

  但這句話的效果也非常好,皇上聽了,頓時潸然淚下,將太子抱在懷中,哭得涕淚縱橫,口口聲聲,「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你娘睡著的時候,都沒法安心合眼的。」

  就是聽著太子這樣轉述,我都感到一陣黯然。——皇上到現在都還是不肯接受我姑姑的去世。

  接下來的事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太子認錯,順便也委婉地表示了一番對皇貴妃崛起的不安感,皇上對此表示理解,於是父子和好。皇上要親自過來看望據說閉門思過了幾天,很是憔悴的我,寬解一下我的情緒。然後在路上就遇到了元王和瑞王,元王是進京來找王妃的,聽說元王妃在我這裡,頓時氣沖沖地要過來找元王妃算賬。瑞王放心不下,深恐東宮釀出血案,就跟著元王一道過來。

  接下來的事,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沒有來得及發表任何評論,皇上就叫我,「小暖,過來。」

  我趕快乖巧地走到皇上身邊,跪下來請罪,「小暖讓姑父擔心了。」

  姑父又揉了揉我的腦袋,才向王琅誇耀,「怎麼樣,爹的眼光不錯吧?當時沒有讓萬氏給你做太子妃,就是因為這丫頭看著雖然文靜,其實瘋起來,是比小暖還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小暖呢,平時雖然任性了點,到了關鍵時刻……」

  他看了看我,嘴角抽了抽,似乎是在想什麼誇我的詞兒,又想不出來,卡了半天,才勉強地道,「至少不會和穗兒一樣瘋瘋癲癲的。」

  瑞王忍不住,又轉過頭去吃吃地笑起來。我哭笑不得,也很勉強地謝他,「姑父真是過獎,知道自己還不至於太瘋,小暖真是太開心了。」

  這一下連王琅都沒有繃住,握著拳頭放在嘴邊,低低地咳嗽了幾聲。



  32、小別新婚

  被元王和元王妃這麼一鬧,皇上的心情顯然就輕快了不少。

  我估計他到東宮來,本來是想教育我一番,讓我管教好王琅,別背著他老人家做一些敏感的事。再敲打我一下,懲罰我又背著他老人家,把萬氏弄到京城來,破壞了他折騰王琅的好心情。

  不過,在王瓔和萬穗的這一番表演之後,我想皇上多半已經得出了一個錯誤的結論:萬氏只是因為和元王吵架了,所以才借口進香回了京城省親。我這才順勢為之,請她出面來給王琅解圍。

  唉,太子難為,太子妃難道就不難為了?特地請萬氏進京,我公公是肯定要敲打我的:居家過日子,講究的就是一個孝道,我公公又沒有拿王琅怎麼樣,只是隨便關他幾天,落一落太子的面子。我卻還要小題大做,請萬氏進京解圍。他肯定會覺得我太鬧騰,該打。

  可是如果萬氏恰好自己進京,我卻又想不到利用我們之間的一點交情,輾轉求助,請臨江侯出面給太子掙回一點分數,我公公肯定又要覺得我太笨拙,都不懂得為王琅分憂,以後等王琅登位之後,我肯定只能拖他的後腿。

  所以,現在這一番誤會之後,我公公看著似乎總算是滿意了,他只是摸了摸我的頭,問我這幾天在東宮住得無聊不無聊,得到滿意的答案之後,便施施然地招呼瑞王,「走,跟爹下棋去,讓你六哥小夫妻倆也說些私話。」

  這可真是萬年難得一見的體貼。

  瑞王就衝我和太子彎了彎眼睛,露出了一點調侃,「七八天不見,六嫂一定很掛念六哥,王瓏就不阻你們夫妻相會了。」

  當著皇上的面,他也有膽子調侃我偷偷去找王琅的事!

  我心虛地瞥了皇上一眼,見皇上似笑非笑地彎了彎唇,就知道我私底下去找王琅的事,宗人府畢竟是不敢瞞住。

  該死,下回有了機會,非得揪幾根宗正令的鬍子下來!

  太子扯了我一下,對著皇上恭恭敬敬地道,「容兒臣送父皇出宮。」

  他和皇上在一起說話,就從來都沒有福王話裡的那種理所當然的親熱勁兒,但卻又不同於元王、端王、瑞王對皇上的敬畏有加,往往在恭敬下頭,還若有若無地藏了些別的情緒。

  今天呢,藏在恭敬下頭的,似乎就有一些不服氣,讓他的眼角眉梢中,透出了淡淡的挑釁。

  這一份情緒,我都感覺到了,瑞王和皇上又怎麼感覺不到?小玲瓏左右看看,面上頓時現出了幾許擔心。我看在眼底,心頭不禁一暖:王瓏始終是很向著王琅的。

  不過,皇上的心思,也從來都不是我們小輩可以蠡測的。他對王琅,很多時候非常嚴苛,不要說這樣明顯的不服,就是一點點小疏忽,都可以引來暴風驟雨一樣的訓斥。

  但今天他卻似乎為王琅的不服所取悅,唇邊居然現出了笑來。

  這笑意甚至還有幾分歡暢。

  皇上就抬起手,也揉了揉王琅的頭頂,將他的玉冠給揉得歪了。

  「朕對你說的那些話,你要記在心裡。」他難得地用了朕這個自稱,面上甚至還有了幾許威嚴。「有些話,也不足以對外人道。」

  見我和瑞王臉上都有了些訝異和不解,皇上似乎喪失耐性,又回到了自己往常的風格。「就算是你媳婦和你七弟,也得掂量著點,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你心裡要有個數!」

  太子面上的肌肉跳了跳,他恭恭敬敬地跪下來,「父皇教誨,王琅謹記在心。」

  我趕快也只好跪下來,目送皇上壓著瑞王的肩膀,和他一起出了東宮。

  「稀奇!」一等皇上走得看不見了,我就咋舌和太子感慨。「這還是皇上第一次教訓你吧?」

  雖然王琅七八歲就定位東宮,按理說,總有大把時間在皇上膝下玩耍,和他老人家培養出一份真摯的父子感情。但他到咸陽宮的時候已經七歲,這副寡淡的性子,早有了雛形,不要說和皇上,就是對我姑姑,也是恭敬的樣子多,嬉皮笑臉的時候少。

  可他越是這個樣子,就越不得皇上的喜歡:我公公最喜歡的就是我這樣沒皮沒臉的野猴子,其次是萬氏那樣,面上賢良淑德,私底下比我更野的偽君——偽淑女,對王琅這種冷淡克己的個性,沒有一點好感。

  所以雖然王琅也算是在皇上身邊長大的,但皇上卻幾乎從來不插手他的教育,從小到大,王琅只有犯了錯被罰的份,我公公是從來不會告訴他他到底錯在哪裡,又該怎麼做,才不會錯。兩個人之間雖然不是沒有交流,但很多潛台詞,卻從來沒有被說出口。

  所以在我姑姑去世之後,王琅就真的沒有人教他為人處事了……在我的記憶裡,這恐怕真的是第一次,皇上私底下和王琅有了一番談話。

  王琅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瞥了我一眼。

  「小王預備沐浴更衣,愛妃是否有意相陪?」他文質彬彬、客套冷漠地問我。

  看來,這人心情居然不錯,還維繫得住自己的那張面具。

  我考慮了一下,慎重地回答他。「伺候東宮,是妾身份內事,若太子不嫌棄我手藝潮,世暖願給您擦背。」

  太子爺眼裡就現出了一點笑意。

  #

  似乎那天晚上,在紫光閣裡未盡的事業,讓王琅特別的心急,我們還沒有進浴桶,他就已經要了一次,動作又急又狠,讓我很有些吃不消他的力道。等進了浴桶,才休息沒有一會,他又要索求,我很吃不消,只得告饒,「王琅,你輕一點,慢一點……」

  每一次我求他輕一點慢一點,除非我真的不大行了,不然他只會更快,更沉——該死的王琅,似乎把欺負我,視為他的樂趣之一了。

  第二次之後,我真的快不行了,氣息奄奄地掛在桶邊,拒絕王琅碰我。「要不是已經過去十多天了,我還當馬才人那份藥的藥效還沒過呢!」

  想了想,又很懷疑地戳他,「你該不會是自己吃了覺得好,又私底下去訪了幾包來吧!」

  王琅白了我一眼,拍掉了我的手。「蘇世暖,我看你是皮癢。」

  他的話裡只含了淡淡一點警告,語調卻還是很鬆弛的,我們靜了一會,他又主動把我抱到懷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我的脖子,閉著眼,靠在浴桶邊上,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想到王琅這十幾天來,也算是受盡了折騰,難得這樣放鬆。我也就沒有吵他,而是安分地縮在王琅懷裡,盤算著我自己的心事。

  又過了一會,他便問我,「元王妃這次進京,是被你請來的,還是和元王吵架,自己本來就有進京上香的意思?」

  他一提到萬氏,我必定是滿心的不得勁兒。本來還想要掙開王琅的懷抱,沒想到此人早有預料,雙手用勁,又把我卡在了他懷裡。

  「世暖,這是說正事。」太子的語調裡就多了一絲警告。

  我趕快靜下心來,品味著王琅話裡的意思:自小到大,王琅是從來沒有騙過我,他說是正事,那就一定是正事。

  「你是怕元王聽說了你被罰的消息,便上趕著進京,想要……」我拖長了聲調,往後靠了靠,以便可以看到王琅的表情。

  王琅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雖然沒有說話,但默認的意思,也相當明白了。

  元王有意於東宮,在我們兩人間並不是什麼秘密——事實上,整個紫禁城,整個四九城,乃至全天下,恐怕都很明白,元王瞄準王琅的位置,已非一日兩日。

  如果他聽說太子被皇上發作,在紫光閣被囚禁,很可能一激動之下,就會直接回京,在皇上跟前繼續大談特談「立元王為太子的好處」,這番演講,在過去的五六年間,元王是有機會就要來一次,一直到皇上聽煩了,把他趕去就藩為止。

  「以元王的心術,他要進京,肯定是大剌剌地直接進京來。」我提醒王琅。「他怎麼可能懂得先把王妃派進京來,假裝吵架,再追過來,又在東宮上演那一齣好戲?」

  一想到元王,我就覺得我其實真不算是個魯直的人,和元王比,我簡直是多智近妖。

  唉,不過世上要找到第二個如元王這樣缺心眼的人,也的確不太容易。

  王琅就拖長了聲音,長長地嗯了一聲。

  他的手指又開始摩挲我的脖子,心不在焉地,又往下遊走了過去,我趕快握住他的手,不讓他再挑撥我——尤其是在我們還談著萬穗的時候,那感覺實在是太怪了。

  「那你覺得,元王妃之所以進京,是得了你的請托特地進京呢,還是原本就有進京的意思,順水推舟,這才一接信就來了。」王琅也不以為忤,他抽出手來,梳理著我濕漉漉的頭髮,又深思地問我。

  我一下就明白了王琅的意思。

  萬穗從小也時常出入宮廷,我們幾個人,對彼此的性子和能力,都有一定的瞭解。萬穗是個多厲害的女人,王琅心裡肯定也很清楚。只看她以稚齡少女的身份,上管束祖父,下照拂侄子侄女,將萬家一大家子照料得安安穩穩,家業生發,安享富貴榮華,便能窺見此女的厲害。

  她和我說的話,是一點都沒有錯,萬穗是一個買一斤白菜都要繞兩根蔥的人,從小到大,她要做的事,也從來都沒有失敗過。

  這樣一個女人,如果也願意為元王的奪位大業出力,那麼以後我們要防範的,就絕不止是皇貴妃的露華宮了。

  王琅這是有了猜忌萬氏的心思了……

  「可萬氏這一次進京,的確是來幫你的嘛。」我就和王琅繞起了圈圈,一邊思忖著,是不是要將我和萬穗的約定,告訴王琅知道。

  這可是我背著王琅犯下的又一件壞事,要是被他知道了,恐怕屁股難保,又要被揍了。

  「元王妃是個難得的聰明人。」王琅就撐著頭,若有所思地道,「一個聰明人做事,也總要給自己留幾條後路的。」

  我不禁以陌生的眼光打量王琅。

  雖然我不喜歡萬穗,但……萬氏畢竟是他曾經喜愛過,現在也許依然喜愛著的人。

  對這樣一個人,王琅也不憚以最壞的惡意去揣測,去防範嗎?

  忽然間,我想起了姑姑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深宮內廷,許多事,都不可以以常理論之,很多人變臉的速度,會比你想像的更快得多。」

  萬穗會不會就是這樣一個變臉能手呢?

  我們之間的約定,到現在還依然有效嗎?

  我就嚥下了辯解的幾句話:我總得先試探一番,肯定了麥穗兒的心意,再為她說話。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6:35 PM

  33、貴妃風采

  雖然說萬穗回京只是為了進香,而元王回京的理由更不體面:為的是捉拿逃妻。但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皇上比較寵愛的兒子,第二天晚上,皇上還是安排了一場家宴,給元王接風。

  我和太子殿下當然也有份參與,而且為了表示隆重,我還帶了柳昭訓來,讓她也見識一下元王的風采。——從前柳葉兒並沒有進過宮,我和王瓔走得又不算太近,只有在他想娶我的那段時間裡,曾經經常到蘇家走動。不過那段日子柳葉兒人又不在京裡,倒是陰錯陽差,一直沒有瞻仰元王的機會。

  太子殿下人又去紫光閣讀書了,當然,他到底是去讀書的,還是去和今天的主講吳大學士互相埋怨的,那就沒有誰說得清楚了。眼看著天色將晚,我就跑到朝陽宮把柳昭訓叫出來,與她一起往蓬萊閣漫步過去。

  「元王妃娘娘沒有找您嗎?」柳昭訓顯得很好奇,一邊走,一邊不斷地問我,「還以為以那一位的性子,既然得到了您的許可,怕不是一應酬了元王殿下,就要來找您了?」

  我也是這麼以為的!

  麥穗兒和我雖然不算過命的好朋友,但怎麼說,從前也是和和氣氣地相處著,她一直很介意當年我們決裂的緣由。而我這個人雖然有很多毛病,但言出必行,這一點還是做得到的。答應了要告訴她……雖然會想方設法地逃避,但她如果能堵得到我,我終究也是會屈服的。

  所以這一天我都和驚弓之鳥一樣,隨時隨地,打算一聽到『元王妃來訪』這五個字,就跳起來往太液池邊逃走。沒想到準備了一天,萬穗居然根本沒來,非但如此,她連住處都沒出,倒是元王一大早就跑去瑞慶宮給皇上請安。我與太子到的時候,他都請完安又跑去兵部晃悠了。

  不過,也因為元王根本沒有進重芳宮,我們去給皇貴妃請安問好的時候,她老人家的臉色就不是太好,讓我不禁暗自一樂:元王這個人,有時候還真的是很可愛。雖然他一直對太子位虎視眈眈,但我還並沒有因此討厭他。

  「唉。」就好憂鬱地和柳葉兒感慨。「我都準備了一天了,打算麥穗兒一進屋,我就逃到朝陽宮去,由你來對付她。沒想到她居然沒有來,我這心裡反倒是空落落的。」

  柳昭訓和小白蓮不約而同地賞了我一個大白眼珠子。

  「娘娘您這就叫做——」柳昭訓拖長了聲音,等我好奇地看過去的時候,她又白了我一眼,「自己想吧。」

  就這樣一邊說說笑笑(主要是我被柳昭訓笑),我們一行三人進了蓬萊閣,小白蓮自動自發地去找各宮的下人們聊天了。我和柳昭訓給皇貴妃行禮,「皇貴妃娘娘安好。」

  今晚人並不如端午那一夜多,藩王也就只有端王兩夫妻、福王,元王和元王妃都還沒有到,妃嬪們除了我帶來的柳昭訓之外,也就只有皇貴妃和陳淑妃了。

  我溜了室內一圈,意外地在角落裡發現了屈貴人。屈貴人正靠著欄杆嗑瓜子呢,瓜子皮一把一把地往水面灑,見到我看過來,她賞了我一個大白眼,索性轉過身去,面對著煙波浩渺的太液池,格格有聲地磕起了瓜子。

  唉,見到屈貴人,我總是頭皮發麻,很怕下一秒她又鬧出什麼麻煩來。

  再看了看皇貴妃娘娘:今早被元王無視,她的心情本來就不是很好了。此刻故地重遊,她似乎是想到了幾個月前險險被掐死的經歷,臉色正很不豫,一臉的風雨欲來,見到我望過來,也是反常地一瞪眼,把不快流露在了臉上。

  好吧,今晚的皇貴妃也是要找麻煩的樣子,屈貴人又是個會走路的麻煩,還有元王這個麻煩的代名詞……

  這一頓飯,有得好吃了。

  我就低聲警戒柳昭訓,「一會兒你看著不對,就先把屈貴人帶走。」

  皇貴妃和元王惹出麻煩,我倒是一點不怕,畢竟這兩個人出事,對我們東宮來說是有利無害。我怕的是屈貴人頭腦簡單,她能被我當成一桿槍,也就可以為別人所用,出頭挑事。王琅這才剛從紫光閣偏殿裡出來,萬一屈貴人又闖了什麼禍,皇上心情一壞,沒準他又得進去呆著了。

  柳昭訓哼哼了幾聲,見我態度堅持,也只好不情願地點了頭,「放心吧,我什麼時候讓你失望過?」

  也是,把柳葉兒帶在身邊,的確是正確的決定。

  見陳淑妃對我打眼色,我就挪到她身邊去,聽表姑的教誨。

  表姑明面上是給我倒茶——也不知道她做什麼到哪裡都要隨身攜帶茶葉,動不動就泡一杯苦茶出來給人喝——私底下也是提醒我,「看貴妃娘娘的臉色,又有王瓔這個二愣子,今晚怕是平靜不了,你心裡要有個數。」

  我低聲把柳葉兒這一招棋報告給陳淑妃知道,表姑很欣慰,「到底不是孩子了,雖然有時候還不靠譜,但心裡也不是沒成算嘛。看來,你總算是比王瓔要聰明一些的。」

  這個誇獎,和我公公在東宮誇我『小暖畢竟沒有萬穗那麼瘋』有異曲同工之妙,聽著一點都不像是誇獎,反而像是在罵我。

  我抽了抽嘴角,不高興地謝陳淑妃,「知道自己比元王聰明,小暖真是受寵若驚!」

  陳淑妃露出一個絕代風華不染纖塵的笑,正要損我幾句——話簡直都要出口——就在這時候,皇上到了。

  皇上是帶著太子一道進來的,瑞王和元王兩夫婦緊隨其後。我們當下自然是一番見禮,我趕快又挪回了太子的席位上,作出一臉的賢良淑德,等著王琅坐到我身邊來。

  忍不住就偷眼去看萬穗。

  這丫頭又是一臉的賢良淑德,似乎昨天坐在我小肚子上的那個人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她穿了一身淺紅色的袍子,頭髮束成元寶髻,只是略作裝點,看著又清爽又高貴,還十分的優雅,雖然有一股嫵媚風流的態度,但勝在氣質端凝——馬才人雖然和她略微有相似的地方,但比不上萬穗,就在這一點上,她的風韻要比萬穗更騷,也更俗了三分。

  嚶……討厭,死萬穗,每次見到她,我都要平白地添了三分的自慚形穢。

  趕快掃王琅一眼,見王琅若無其事地偏頭和瑞王說話,我心裡這才放鬆下來,但依然是酸酸澀澀的:萬穗這樣的美人,連我見了都要多看幾眼,王琅還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分明是做賊心虛!

  再看了萬穗身邊的王瓔,此男高大俊朗,舉動豪爽,雖然笨是笨了一點,但也是個堂堂八尺男兒,跪坐在皇上身邊和老人家說笑,到了興頭上朗聲大笑,更是豪興遄飛,有一股勃勃的英氣環繞週身,(雖然笨了點)但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物了!

  偏偏這個人物呢,是被萬穗隨手擺佈,只看昨天在東宮裡的情態,就知道萬穗和王瓔之間,絕對是王瓔做的主更多……

  可惡,可惡,可惡!

  禁不住我就瞪了王琅一眼:就算我再無恥,再大言不慚,也不得不承認,王琅和我之間,王琅是又當爹又當太子,又當我的夫君,不但要為我擦屁股,還要教我為人處事……唉,難怪他當年是一點都不想娶我做他的太子妃。

  由於萬穗昨天進宮匆忙,沒有給幾個長輩主位問安,在元王直接陪皇上就嘮嗑起來的時候,她就很有禮數地給三個長輩們請了安:就連屈貴人,對萬穗都很客氣,握著她的手誇了十好幾聲『萬姑娘真是越來越秀氣了』。

  等到她歸座的時候,我倒是看出來了。

  這人之所以一天都沒有來找我,完全是因為……她昨晚肯定特別的忙碌。

  忙碌得到了現在,她行動起來的時候,體態都有些微的滯澀,雖然盡力遮掩,但行走時兩腿也不如往常那樣,並得緊緊的。

  唉,王琅本人都不算太健壯了,興致來的時候,都可以把我折騰得半死不活的。想來以王瓔的體格,和萬穗那柔弱的身子骨……

  看到元王還興高采烈地和皇上說著蒙古人那邊的局勢,我禁不住就給了他一記眼刀:男人們似乎都一個樣,一高興就只顧著自己銷魂,一點都不知道憐香惜玉!麥穗兒從小身子骨就不大好,折騰一夜,王瓔是沒事人,她豆腐一樣的人,能受得了嗎?

  王瓔雖然笨,但卻決不遲鈍,他接收到我的眼光,雖然似乎並不明白我的意思,但卻迅速地回了我一記白眼,絲毫不甘示弱。

  沒錯,從小到大,這個人是從來沒有在任何時候服過輸的,他也決不會有『讓一讓女兒家』的覺悟,反正不管是誰,挑釁了他,他是一定要挑釁回來的就對了。

  哼,別人怕他,我是不怕。反正有王琅在這裡,他也打不了我。

  我迅速又回贈了一個大白眼過去,元王氣得哼了一聲,居然直接問我,「六弟妹,你眼皮抽筋啊?做什麼衝著你三哥老翻白眼?」

  元王最可愛也最討厭的地方,就是他不管做什麼事情,在什麼時候,都是一臉的理直氣壯,就連這樣的問題,都是可以直接問出口的。

  我氣得當場拍案而起回答他,「誰叫你把我三嫂打得起不來床——」

  接下來的話,被王琅的一扯,扯得沒了聲音。

  皇上眼底又現出了絲絲縷縷的笑意,他扶著下巴,開始饒有興致地看起了戲。就連陳淑妃都捂著嘴輕輕地笑了起來,也不知道是在笑昨天的熱鬧,還是笑眼前的熱鬧。

  這一次,倒是萬穗先動了。

  她掩口而笑,輕聲道,「六弟妹真不愧是做太子妃的人,真是體貼人,就連三嫂你都這樣操心,真叫人心裡暖洋洋的。」

  這麼假的話,她說起來是情真意切,甚至還附帶了一臉的感動。「不過,六弟妹你誤會啦,妾身今兒沒有出門,只是因為前幾天轉經辛苦,身上有些不舒服。」

  皇貴妃和陳淑妃都信佛,就連皇上也是半信不信的,見萬穗一臉虔誠,都紛紛道,「元王妃真是誠心!」

  陳淑妃更誇萬穗,「你心意這樣誠,佛祖一定能收到你的心願,讓你心想事成的。」

  唉,我和萬穗比,差就差在這一點上了。我說瞎話,始終不如萬穗,那是張口就來。

  由於有元王在,這樣的場面其實屢見不鮮,大家也都沒有太當一回事。皇上讓元王歸座,又舉杯道,「小三兒難得回來,大家滿飲一杯,為他洗塵。」

  於是我們紛紛滿飲了一杯,我才放下杯子,去剝一個橘子來吃,就聽到皇貴妃一聲嬌笑,感慨了起來。

  「元王這些年來,這個性子是再改不掉的,真是坦率得可愛。」皇貴妃臉上帶了一絲紅暈,看著似乎是有了些酒意。「皇上啊,我早就說過,您當年是配錯人啦,世暖的性子,和元王豈不是天作之合?偏偏您這亂點鴛鴦譜,又把世暖配給了太子,鬧得後宮雞飛狗跳的不得安寧,我們王瓔呢,又遠走大同,幾年都不肯回來,我看啊,您該罰酒三杯才是。」

  室內一下就靜了下來,我的一口橘瓣險險卡在喉間,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皇貴妃這個事,挑得也太大了吧?

  王琅也在我身邊僵硬了起來:當年的事,如今宮中已經很少有人提起,更是從來沒有人有皇貴妃的膽子,這樣大剌剌地說皇上是亂點鴛鴦譜。

  不過在我們任何人可以反應過來之前,萬穗忽然笑了。

  她笑得風情萬種,有一股別樣的魅力,可是叫人看了,心裡卻有幾分發冷。

  一邊笑,一邊按住了元王的手,於是元王大張的嘴,又啪地一聲合了起來,只是一臉的憤怒,猶自未消。

  她說。「難得良宵,有酒無歌怎麼行?父皇,依臣妾來看,倒不如讓女樂排班奏一曲《劍器渾脫》,讓王瓔給您舞劍下酒吧?」

  我一下簡直要五體投地去膜拜萬穗了。

  這丫頭之狠,之刁,之毒,我蘇世暖真是拍馬都及不上。



  34、往事莫提

  皇上頓時意動,他瞟了皇貴妃一眼,並沒有對皇貴妃發白的臉色多做評論,而是沉吟著道,「也的確有多年沒有見到元王的劍舞了!」

  元王身手高超,年輕時候還跟隨幾位老將軍身邊的長隨學過武藝,不但身輕如燕,可以飛簷走壁,在舞劍上也有很高的成就。雖說和當年的裴旻將軍不好比,但也的確做得到『走馬如飛,左旋右抽』。當年皇上和我姑姑喝酒的時候,就時常讓小元王在一邊舞劍,引為生平樂事。

  元王怒視著皇貴妃,滿口的牙齒,幾乎都要咬得咯吱咯吱響,他請願。「王瓔最近也頗為學了幾首新劍舞,父皇請讓王瓔施展出來,為您下酒。」

  唉,皇貴妃這就是太冒昧了不是?沒這個本事,偏偏要去捋王瓔的虎鬚,提起他生平最痛恨的一樁往事,還要說得那麼大聲,讓皇上都有了幾分不痛快。

  就連王琅,眼中也浮起了一點冷冷的笑意,他湊到我耳邊輕聲道,「這就叫自作自受。」

  我強忍著就要冒出口中的笑聲,伸出手找到了他的手,重重地捏了一下,低聲警告。「你別招我!」

  開玩笑,現在笑出來,好戲可就看不成。

  王琅就投來了一個鄙視的眼神:這個人的表面功夫是做得極為不錯的,分明也極為樂見皇貴妃吃癟,但臉上卻還是一臉的凜然出塵,如謫仙般慈悲。

  再一遊目望去,陳淑妃、瑞王、端王夫妻、柳昭訓……都是一臉強裝出來的雲淡風輕,也就只有我這樣熟悉他們,才能從他們眼中看出來一點點笑意,或者是一點點擔心。就是屈貴人,也都盡量地掩藏著自己的幸災樂禍,只是成效並不太好罷了。

  皇上也是逐一望過眾人臉上,似乎在猶豫著什麼,然後他又看向了元王,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很有幾分忍俊不禁地道,「好啊,那你就舞吧!」

  元王頓時精神一振,皇貴妃立刻面如死灰,皇上又豎起一根指頭,慢悠悠地道,「不過,畢竟是大喜的日子,沒事,還是不要見到劍鋒。來人,削一根木劍給元王舞劍用!」

  真是薑是老的辣,這一番安排,是又懲戒了皇貴妃,又預防元王過分激動,誤傷到她老人家,釀出血光之災來,事情難以收場。

  我公公的心術,也實在是太老到了。

  我不禁和萬穗對視了一眼,清楚地看到了她眼中的笑意:我知道我眼中必定也一樣帶上了絲絲縷縷的笑。

  一時間又不禁有些可憐皇貴妃。以她的手段和心機,能在後宮中坐到皇貴妃的位置,還不是我姑姑心慈,放了她一馬?

  唉,要不是苗家實在對皇上忠心耿耿,皇上又是個很念舊的人,就是我,也都可以輕鬆除掉皇貴妃,令王琅的太子位,從此高枕無憂……

  忽然間,我又覺得有點不對。

  王琅的太子位坐得穩不穩,其實歸根到底,還是得看皇上的心意。皇貴妃這樣的跳樑小丑,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我們生活中的一點娛樂。又娛樂了我們自己,也讓我們不得不隨時跟著她動,以此來娛樂我公公。

  別看我公公半瘋不癲的,其實什麼事,他都還牢牢地握在手心呢。

  #

  元王很快就得到了一柄木劍,他也換下了華服,穿上一身白色勁裝,正在大殿中間空出來的一片空地上伸展著胳膊,揮動著這柄精緻的桃木劍。——我公公雖然說要削一根給他,但堂堂大雲皇家,怎麼可能連一柄木劍還要現削?

  經過一番調整,現在我們都換了高椅來坐,以便更全面地圍觀劍舞,皇貴妃領銜坐在左上首,我陪著太子坐在右上首,萬穗因為是元王妃,而按排行說,元王的地位僅次於太子,所以她就坐到了我左邊,正笑盈盈地看著元王在場內活動筋骨,時不時還和端王夫妻說幾句話。倒是瑞王因為排行最低,坐到了末位,和我們的距離都比較遙遠。不過他似乎也不大在意,偶然和我目光相觸時,眼光中還微微露出笑意,似乎在嘲笑我今晚又被皇貴妃拉出來數落了。

  我一點都不在意:皇貴妃想要侮辱我和王瓔一樣笨,其實有很多種辦法,只是她卻偏偏選了最壞的一種……她居然蠢得要提起當年的往事,來惹惱萬穗。

  不過,她恐怕也不知道萬穗心裡最介意的一件事,也就是當年元王忽然間不知道發了哪門子的瘋,想要娶我的那幾個月了。

  我可以肯定,王瓔從小到大,是絕沒有對我有過一點喜歡。他叫過我最親暱的稱呼,也就是『蘇家那個瘋丫頭』!對我做過最友善的一件事,也就是……

  哎,我居然想不到元王他有沒有對我友善過!

  因為年紀相近,又都算得上是皇家的親戚,我、萬穗、元王、端王、太子、瑞王這幾個人,從小就經常在一塊玩耍。只是因為大家個性不同,關係有的遠有的近,端王人最老實,只喜歡侍弄花花草草,對我們的遊戲沒有一點興趣,因此雖然一起長大,但和我們都並沒有多少交情。

  瑞王、太子和我,又因為年紀比較最近,而且和咸陽宮有關,自然而然也形成了一個小團體。元王與萬穗就要游離一些,萬穗性子好,對誰都很和氣,也沒有特別知心的朋友,凡是進宮,多半是在瑞慶宮裡陪皇上說話。元王性子野,從小經常出宮去到京郊大營裡遊獵,也很少和我們在一塊玩。

  就是偶然在一塊玩的時候,他也特別的……呃,不喜歡我,總覺得我一個女孩子,比男孩子更野,是一點女孩子的樣子都沒有,活該受到王琅的教訓。

  我是不止一次偷聽到他慫恿王琅,「你多打她幾次,她就聽話了!」、「女人就是要靠打!」

  ——如果是別人,我就要懷疑,這是他故意想離間王琅和我姑姑之間的關係了。不過是元王嘛,姑且就可以認為,他是真的覺得我很欠打……

  我說過,元王最大的本事就是理直氣壯,從小到大,他從來也沒有掩藏過對太子位的渴望,以及對王琅的定位東宮的不服氣。但很神奇的,他和王琅的關係一直也都還不錯。

  我想這多半是因為全紫禁城,全四九城,甚至全天下都知道,雖然元王很想當太子,但卻是絕對沒有希望當這個太子的。

  讓這麼一個莽夫當了太子,我看王家的天下,也就別想再坐下去了。

  不過,就算全天下都明白這個道理,元王本人,卻是一直都沒有明白過的。在我十五歲,麥穗兒十六歲,我們參選秀女的時候,不知為什麼,他忽然覺得娶了我,很可能會對他的太子征途很有幫助。

  當然,這並不是說這個觀點是錯的。我蘇世暖的哥哥是天下兵馬大元帥,父親、先伯父也都曾手握天下兵權,門生遍佈大雲,雖然說不上是大雲第一門閥,但也的確不是一般的官宦世家。更別說有我姑姑先皇后的餘蔭,我姑父的格外垂青,能娶到我的人,是藩王,會格外有面子,是太子,位置也會更穩一些。

  只是也從來沒有誰會把自己的意圖表現得那麼明顯就是了。

  元王對我追求的第一步,就是把我找出去談話,告訴我『我想當太子,我看你對當太子妃也很有意思,不如我們湊合湊合,湊合成一對算了』。

  ……當時我也的確是很想當太子妃沒錯啦,不過我想當太子妃,是因為王琅是太子罷了……

  他的第二步就是去求皇上,把我許配給他。據說皇上當時先驚後笑,笑聲都快把瑞慶宮的屋頂給掀翻了。

  ——我姑父很多時候,真是太有幽默感了。

  他居然還興致勃勃地想要玉成此事,默許元王一次又一次地找我出去單獨說話,試圖說服我他會是個極好的太子,雖然他並不喜歡我,甚至還有點討厭我的囂張(真是個誠實的人),但畢竟還是會好好地對待我這個太子妃,保證我生下帝國未來的繼承人。

  就是由於這一份難得的坦誠,我雖然一次又一次地回絕了元王,但畢竟還沒有太討厭他,甚至覺得他也挺可愛的。

  甚至連王琅都鼓勵過我,「依我看,你和王瓔倒還真的挺配的,兩個人組成一對招搖過市,不也頂好?」

  他說這話時,似笑非笑,我還以為他明著是在笑我,其實有點吃醋,甚至還很擔心他會和元王爆發衝突,一再叮囑他,「他就是發發顛罷了,你別管了,什麼事,姑父心裡都是有數兒的!」

  我姑父的確也知道,我從情竇初開時起,心裡眼裡,就始終只有王琅一個名字。

  現在回頭看,或者王琅當時說這句話是真心的也未必呢?

  我不禁就偏頭看了王琅一眼,又很快轉過身來,望向了場內的元王。

  不,王琅是決不會高興我嫁給元王的,不論他喜歡我還是不喜歡我。喜歡我,他不願,不喜歡我,他也不願。

  畢竟以我的身份,如果要嫁入皇家,這個夫君,也就只能是太子本人。不論太子位上坐的是誰,結局都不會改變。

  就在這時,元王舒展身軀,急促的鑼鼓聲中,他開始舞劍。

  深紅色的劍光,頓時從這條精壯的漢子身邊迸射了開來,在明亮的燈火之下,他的劍勢矯若游龍,竟是直衝著皇貴妃而去。

  萬穗忽然在這時候湊到我身邊,拉了拉我的衣袖,輕聲說了一句話。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6:36 PM

  35、元王風采

  就算已經知道元王舞劍,意在皇貴妃,但我是做夢都沒有想到元王居然會這麼直接,直接一劍就衝著皇貴妃過去了!

  這個人也實在是太……太……太……

  太有風格了!

  你說就是項莊舞劍,也至少要把劍舞起來了,再徐徐接近劉邦對不對?可是元王這驚天一劍真是不管不顧,幾乎是在剎那間就到達了皇貴妃跟前。

  不要說皇貴妃,就是她下首的陳淑妃都花容失色,皇貴妃身後的宮人,更是已經驚呼了起來。倒是我公公神色悠然,唇畔含笑,似乎一點都不在意自己的寵妃正要變成劍下亡魂,猶自跟隨著鼓點搖頭晃腦,打著節拍。

  看吧,我早就說過,我公公他是……很有點顛的。

  劍勢險之又險,在皇貴妃鼻尖前一寸不到的地方停了下來,元王得意地咧嘴一笑,朗聲問皇上,「王瓔的這招收發由心,是越練越純熟了,父皇看著如何?」

  皇上呵呵地笑,「你這小鬼。」

  卻是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接下來的事就可想而知了。

  元王的劍舞本來就花樣百出,這些年來也不知道他都在哪裡又學到了好些新花樣,什麼仙人指路,舞劍如團,總之這仙人指的路,招招指的都是皇貴妃,舞劍舞出的團,也是圍著皇貴妃打轉。劍風縱橫,烏光滾滾之間,皇貴妃的望仙高髻很快就狼狽地倒了下來,珠翠橫亙一地,她老人家的臉色,也就隨之越來越青,越來越青……

  不過我和王琅卻很能欣賞元王劍舞的美,我也放下了和元王之間的那點恩怨,時不時為他喝彩。

  「三哥好劍術!」(劍尖又險險從皇貴妃那細緻的臉蛋上擦了過去)

  「哎呀,真是好漂亮的招數!」(這一次擦的是她老人家的鬢邊,挑掉了皇貴妃的一枚金釵)「釵落而發不墜,真乃高招!」

  「哦哦,來人,快取墨來,試試看是不是真的水潑不進!」(元王在皇貴妃身邊縱橫起舞,潑去的墨汁全被劍風鼓蕩,吹到了皇貴妃身上)

  陳淑妃一開始還用眼神制止我這不得體的行為,到後來她索性也放棄了,捂著嘴盡量不看皇貴妃,偷偷地笑。就連王琅,先警告著握緊了我的手,也漸漸地隨著他不出聲的笑,而慢慢鬆了開來。倒是屈貴人眼神晶亮,看來似乎和我很有共鳴,只是恨不能開口附和一二——一開始她是很想附和來著,不過柳昭訓擰了我兩下後,就迅速趕到屈貴人身邊,把她控制了起來。

  等到鼓聲告一段落,元王神清氣爽,收劍而立的時候,皇貴妃華貴的妝容,雖不說千瘡百孔,卻也是嫵媚不再,徒留一身的狼狽,一臉的鐵青……這一下,她老人家可真的是面黑如墨了。

  皇上好像沒有看到皇貴妃的表情一樣,他大力鼓掌,稱讚元王,「小三兒的劍術真是越發高妙了!」

  又興致勃勃地招呼大家,「來,為了小三兒的劍術,大家盡一杯酒!」

  可惜今晚福王生病沒有來,不然,場面應當更熱鬧。

  我不無陰暗地懷想著福王在場的熱鬧,一邊笑盈盈地盡了一杯酒,又吩咐女樂們,「今晚良辰美景,很適合吹一曲《龍鳳呈祥》,載歌載舞,豈不是好?」

  大雲不比前朝過分重視禮教,家宴中主人賓客載歌載舞,也是很常見的事,我公公就很有大唐遺風,從前和我姑姑喝酒的時候,到了高興時,他甚至會親自下場,跳起舞來。

  今夜他的興致也特別好,立刻響應我的號召,起身欣然道,「好,小暖會點,居然點了老子最愛的《龍鳳呈祥》——」

  皇上的目光就在室內巡梭了一圈,落到了太子身上,「來,小六子,小三子,你們陪老爹跳!」

  女子的舞,那是聲色之樂,上不得大台盤,這樣的場合,一般也沒有男女共舞的。皇上要找人陪他一起跳,那就只有在兒子們中間找了。

  我、萬穗和瑞王、端王夫妻,甚至陳淑妃和柳昭訓、屈貴人都不由得偷笑起來:王琅平時克己守禮,不要說跳舞了,走路走快一點,都嫌會冒犯他的太子威儀。

  更別說元王這個大老粗,跳起舞來一直是雞手鴨腳,非常的惹人嫌——這兩個人,也都特別的不喜歡陪皇上載歌載舞的殊榮。

  不過,皇命在身,也沒有誰能違抗這樣的要求。王琅使勁捏了捏我的手,拍了拍衣領,站起身來,淡眉淡眼地道,「是。」

  便緩步上前,和一臉不情願的元王一起,加入興致勃勃的皇上:鼓點一響,三人頓時舞將起來。頓時席間笑聲一片,宮人們也都興致勃勃地圍觀著太子和元王難得的舞蹈。

  不過,我卻沒有能多看幾眼,就被萬氏揪著腰間的軟肉,帶到了蓬萊閣突出於假山外的涼台上,只能隔著敞開的門窗,望著殿內的無限熱鬧。

  「你剛才對我說了什麼?」我這才想起來問她,「我竟沒有聽清楚。」

  萬穗於是白了我一眼,「我叫你跟我出來說話。」

  我這才明白過來:剛才她想必是希望我們能乘著元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時,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來密斟。不過我看得太入神沒有聽到,萬穗只好乘著皇上起來跳舞的當口,把我揪過來。

  「怎麼,什麼事你不能到東宮來說?」我問她,「難得回來一次,你們也多住幾天再走嘛。」

  「不住了。」萬穗面色端凝,「蒙古人最近很有些蠢蠢欲動,你三哥不在,恐怕鎮不住場子。」

  王瓔在武事上不但是個天才,而且還極為熱衷於戰事,這幾年在大同帶領一萬精兵,幾次主動出擊都有斬獲,大雲能在和女金作戰的同時,穩住西北邊陲。元王無疑是有功的。

  「好。」我也整肅了面容。「這是正事,的確不該耽擱。」

  萬穗又不由分說地揪了我腰間的癢癢肉一下,我唉唉叫,「做什麼啦,我難道又說錯了?」

  她又白了我一眼,「你就是不說,我也看得出來,你心裡正樂呵著呢!」

  ……不愧是萬穗,真是慧眼如炬!

  我轉著眼珠子,索性也爽快地認了下來。「我就是不想說嘛——」

  看萬穗的眉毛又要豎起來,我趕快又端正了一下態度。「要不然你現在和我回東宮去?被這麼一鬧,今晚場子上應該不會有多少麻煩了。」

  萬穗掃了屋內一眼,目光在皇貴妃身上定了定,她不屑地翹起了唇,「這麼一個貨色,也虧得你和她斗生斗死,換作是我,早就——」

  今晚皇貴妃最不應該的一件事,就是戳到了萬穗人生中唯一的一個痛處。

  元王當年,也不想娶萬穗為妃,雖然他的理由肯定和我的並不太一樣,但我們的態度,也都一樣堅決。只是我不想嫁王琅,王琅也的確不想娶我,所以對我態度高昂的回絕,他可以無動於衷,甚至暗暗配合。

  但萬穗卻是個女孩子,她是受不住這種屈辱的。

  而說來說去,元王之所以動念要娶我而非萬穗,也是皇貴妃一再慫恿,她老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樂得元王把我娶走,好削弱王琅身後的力量。這筆賬,怎麼算,最後都要著落到她頭上。

  更別說元王本人,也把當年的往事,當作了生平的奇恥大辱,從不許身邊人再提——而明知如此,皇貴妃還要把往事拎出來說,一個人能自取其辱到這個地步,別人不侮辱她,簡直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了。

  我禁不住歎了口氣,「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父皇護著她,我們也早就……」

  我早就說過,我姑父是個極多情的人,這些年來,他是一直難以忘懷在最艱難的時候,站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的苗家。對我們蘇家,他固然是恩寵之極,但對苗家和皇貴妃,皇上也從來不差。

  萬穗嗯了一聲,上下打量著遠處的皇貴妃,她的眼睛慢慢地瞇了起來。

  「你要小心點。」她忽然叮囑我。「她雖然不是個聰明人,但以往卻也不會這樣笨拙。一個人表現得太反常的時候……」

  「私底下,往往有別的圖謀。」我不禁跟著萬穗說完。

  這句話,姑姑也經常對我說,「事物反常必為妖,舉止反常,必有蹊蹺。」

  也就是這幾年來,我才慢慢地發現,原來姑姑當年對我說的那些話,竟是字字珠璣。

  萬穗轉著眼珠子,她又看了我一眼,慢慢地歎了一口氣。

  「小暖,你長大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又野又倔強的黃毛丫頭啦。」

  我紅了臉,很有些不好意思。「當年不懂事的事,你還提出來笑我。」

  「我沒有笑話你的意思。」萬穗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只是覺得,歲月走得太快,很多事,或者我們尚未把握得到,就已經消逝在指間。」

  在這一瞬間,從萬穗眉宇間流露出的愁緒,一下狠狠地擊中了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我想到了幾年前,我和她在太液池邊一起仰著頭數星星的時候。

  那時候我們才剛進宮選秀,一切糾纏還沒有開幕,我夜裡睡不著,便偷偷開了門,到太液池邊納涼,卻恰好遇到一樣走了困的麥穗兒。於是兩個人就一道坐在太液池邊,抬著頭,在滿天星辰底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家常話。

  麥穗兒就望著星星,用用一模一樣的語氣,低沉而悵惘地說,「這世上有很多事,總是不能兩全。你想做的事,與你要做的事,可能從來都不一樣。」

  我是在整整兩年後,才明白麥穗兒話裡的意思。兩年間,我和王琅反目成仇,與萬穗決裂,先後送走父母,在家守著兩重的重孝,倔強而無望地抵抗著與王琅的婚約,那是我一生人最灰暗的日子,而我始終固執堅守的尊嚴,也在哥哥的請求下敗下陣來。

  我哥哥告訴我,「小暖,哥哥要去東北打仗。」

  他沒有再說話,但眼底無言的祈求,已經擊中了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我知道我想做的事,永遠敵不過我要做的事,因為我是蘇家的女兒,我是我爹我娘的女兒,我是姑姑的侄女,我有我一定要做的事。

  所以,我終於屈服,點頭許嫁,在三年孝滿之後,嫁進東宮,成了王琅的太子妃。

  我最終還是辜負了我對自己許下的誓言。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為什麼再也不想見你?」

  忽然間,我感到我的堅持已經再沒有所謂。

  萬穗儘管有很多地方勝過我,但其實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可憐的人,她無法和她喜愛的王琅在一起,卻不得不與王瓔——並不願意娶她的元王,攜手共度一生。

  我對她的責怪,其實多少,是有些遷怒了。

  我就靠近了萬穗,在她耳邊輕聲說,「或者你從不知道,但王琅其實的確,他是喜歡你的。我知道你一直想做太子妃……但我沒有告訴你,其實當年,他,也想要你做他的妻子。」

  萬穗一下就瞪大了雙眼,訝異之情,溢於言表。



  36、心胸狹窄

  這還是我在當年之後,第一次和別人談起當年的往事。

  即使是王琅,即使是柳葉兒,即使是我哥哥,知道的也都只是一層表面的真相:在那一天之後,我忽然間就再不肯嫁進天家,做王琅的太子妃。但當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也就只有我、王琅與王瓏知道了。

  我省略掉了所有傷人的往事,只是簡簡單單地在萬穗耳邊說,「是我心胸狹窄,我不肯見你,只是因為我沒辦法接受……比起我,王瓏更中意你一些。」

  我第一次看到萬穗這樣的表情,她的眼睛瞪得特別的大——嘿,知道什麼?就算是風情如萬穗,在這樣瞪眼睛的時候,看著也一點都不誘人。

  然後,萬穗呆呆地問,「王、王琅他……更中意我做他的太子妃?」

  「是啊。」我很歉疚(其實也沒有太多歉疚)地對她說,「當時如果將這件事告訴你,可能結果又會不大一樣了。」

  萬穗和王琅雖然互相傾慕,但彼此間卻似乎並沒有坦承過心意,她震驚地眨巴著眼睛,又過了半晌,才道,「我和你整理一下情況。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當年特別想做太子妃的。」

  我使勁地白了萬穗一眼,「我雖然不特別聰明,但也並不傻。」

  不過,萬穗想做太子妃,這一點我倒並不怪她。她畢竟有她的難處,太子妃這個位置,爭一爭也是好的。我們之間雖然有交情,但這交情還沒有深到她會拿未來幾十年的聖眷來換的地步。

  當然,我這麼想的時候,還以為太子妃之位十有八九,還是會落到我身上呢。站在贏家的位置上看萬穗,就有了一點憐憫,所以雖然她和我比拚得很激烈,但我當時真的以為我們之間的交情,並不會受到影響。

  那時候我十四歲,萬穗十五歲,都還是乳臭未乾情竇初開的年紀,一起在紫禁城裡住著,準備著當年的選秀。

  雖然我公公一直貪花好色,但我和萬穗這兩個人是為誰準備的,大家心裡倒也都有數。當時不少人建議我公公索性兼收並蓄,把我和萬穗都配給太子——要不是皇貴妃竭力反對,說不定我和萬穗就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了。老人家左右搖擺了很久,最終還是定了下來,我們兩人身份高貴,哪一個都可以配得上王琅,東宮正妃,也就要在我們兩人中間擇其一了。

  整個選秀整整持續了三個月,在這三個月裡,萬穗的改變,我也是看在眼裡的。

  她本來在打扮上並不太上心,外表只是維持整潔美觀也就夠了,可這三個月裡,她是一點點地蛻變成了一個耀眼的、迷人的少女,眼角眉梢散發著的風情,讓我這個女兒家都不禁有些心動。

  十四五歲的時候,差一歲就是差了一歲,那時候和萬穗比,我簡直是個一無是處的野丫頭。好幾次王琅和我們在御花園裡撞見,也都不禁欣賞地看萬穗幾眼。

  ……早在那時候,我就已經感覺到了不對。但我還是天真地相信,王琅和我之間早有默契,即使我什麼都比不上萬穗,畢竟我們之間的情分,還是比得過她的美貌。

  然後,王琅的態度一天天在變,他對我一天天地生疏客氣,見到我的時候,眼底再也沒有笑意,只有一片的冷冰冰。而萬穗呢,她什麼都比我強,女紅比我強,禮儀比我強,就是那一股女子的風情嫵媚,也都比我強得多了……見到太子,她眼底也會鑽出一隻手來,一招一招地,讓太子去看她……

  那時候我才明白,原來萬穗在太液池邊說的那一番話,用意就是在此。她知道我從小就喜歡王琅,但她也沒有辦法,能當太子妃,她為什麼不當?

  我姑姑說得的確沒錯,在宮闈之間,一個人往往會變得太快。

  但即使萬穗是這樣想的,我也沒有怪她,只要我和王琅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一點點波折,我無所謂……

  可王琅他又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雖然我自小出入宮廷,紫禁城於我,就像是第二個家,但當時畢竟是在選秀,我也不好太明目張膽,四處去堵王琅,問個清楚。

  我只好找瑞王幫忙,讓瑞王幫我去問王琅,我和萬穗,他到底更喜歡誰,到底更願意娶誰。

  王瓏是很不願意幫我這個忙的,或許是因為他早已經知道了答案,或許是因為……我也說不清,王瓏的心思,我從來都沒有看得太透。

  我苦苦哀求,甚至不惜押上了我們之間的交情,瑞王到底只能屈服。那一天是一個黃昏,我這一生一世,永遠忘不了那個黃昏。那一天的夕陽,紅得就像是血。

  到了華燈初上的時候,我假意回了屋子,又從小門裡偷偷溜出去,在太液池邊找到了瑞王。

  王瓏告訴我,王琅正在太液池邊釣魚。

  太液池邊當然是可以釣魚的,那時候王琅沒有多少事做,無聊的時候,常常在太液池邊學姜太公,願者上鉤。

  那一晚,他就釣起了王瓏。

  那時候我藏在假山後頭,遠遠地聽著他們的對話,風把王琅的聲音吹到了我的耳朵裡,雖然並不響亮,但卻很清晰。

  王瓏問他,「現在宮中兩個女兒家,每個都是一時之選,小暖身世高貴,和你青梅竹馬,萬穗溫柔賢淑,和你似乎也很投契。六哥在這兩個女兒中,到底更喜歡哪個呢?」

  王琅一開始還並不想回答,他說,「婚姻大事,當然是父皇做主,我們做兒子的只有聽命的份。喜歡不喜歡,很要緊嗎?」

  他的聲音淡淡的,又有那種謫仙一樣的出塵,我在假山後頭露出了半邊臉望著他,心中依然是心醉神迷,又帶有一點點的甜。

  那些年間,我望著王琅的時候,心裡縱有很多的酸苦,散盡後回味起來,卻到底還是甜的。

  王瓏就歎了口氣,又問他,「可六哥你心裡總是有個成算的吧。」

  他又開玩笑一樣地道,「六哥是哥哥,王瓏是弟弟,做弟弟的不好和哥哥搶,這樣,六哥你挑一個,剩下的那個,王瓏明天就去父皇跟前求她。也決不讓她走空,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

  當時他這一番話說出來,我心中更是大定:王琅那時候已經管我很嚴,不許我和王瓏私底下往來,我想,他是再怎麼樣,都不會讓我嫁給王瓏的。

  王琅就低低地笑了起來,他說,「那可不行,就是父皇恰好選了萬穗,三哥對世暖也是志在必得,你要娶世暖,還得過三哥那一關。」

  當時元王還做著『娶個老婆當太子』的美夢,三不五時就來找我,希望我自己去和皇上說,我想要嫁給他。這一場鬧劇娛樂了宮中每一個人,只是苦了我,又怕回絕元王太絕情,他惱起來真要打我,又怕王琅以為我移情別戀,不是個好姑娘……

  聽了他的話,我還以為他又在吃醋,所以才迂迴地打消了王瓏的念頭,甚至還傻笑了一會兒,才明白了王琅話裡的意思。

  王琅是想娶萬穗的。

  「我還以為……」王瓏似乎也有幾分驚訝,「再怎麼說,六哥和小暖青梅竹馬,自小就……」

  我已經不記得王琅到底是怎麼回答的了。

  因為我氣得什麼都聽不進去了,當時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我要問個清楚,問明白王琅他到底他娘的是什麼意思。

  後來的事,在一團怒氣之間,我記得並不太清楚。只記得我從假山後跳出來,直接就跑到王琅跟前,問他,「萬穗和我,你選萬穗?你選萬穗!」

  王琅的臉上有沒有驚訝,我已經記不得了,他一直保持沉默,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別開眼睛,不去看我。

  對王琅來說,那就等於默認。

  好,他喜歡萬穗,不喜歡我。忽然間所有事都有了答案,一個多月來,他對萬穗越來越和氣,萬穗對他也越來越有禮貌,對我卻越來越冷淡,老是躲著我,不理我,不和我說話……

  我直接把他推到太液池裡,自己回了宮中,哭了一夜。

  那是我身遭世界崩塌的開始,我曾經堅信,曾經篤定的一切,似乎都開始片片分離。我曾經一廂情願地相信,我和王琅互相喜歡,原來從一開始,我就錯得厲害。

  那過去的幾年來,我對他的好,又算什麼?我以為他是想要的,我以為他是珍惜的,我以為,我以為我的好,有送到他心底去……現在看來,全都是我的一廂情願,說不定人家早就覺得困擾,只是不方便明說,才忍到了現在!

  那我又算什麼?我本可以逍遙度日,不管宮中的是是非非,可是為了王琅,我忍,我學規矩,我盡量作出嫻雅大度的淑女樣子來,即使誰都知道,這並不是我的本性……

  如果姑姑還在,他又怎麼敢這樣欺負我!

  我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沒有起得來床,迷迷糊糊發了高燒,萬穗甚至還親自來看我。她臉上的關心——最可怕的是——她臉上的關心,居然還是真的。

  她想做太子妃,到底是因為萬家的需要,還是因為她也喜歡太子呢?

  忽然間,所有往事都變了顏色。我們是一起長大的,萬穗和太子的年紀更加相近,只差了一歲,從小到大,兩個人雖然沒有特別親近,但彼此之間也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

  萬一,萬一這才是互相傾慕的男女,表現出來的樣子呢?

  萬一從頭到尾,都是我在這邊一頭熱地棒打鴛鴦,妨礙萬穗和王琅之間的姻緣呢?

  我只想找一個地洞,把自己埋下去,最好再也不用面對萬穗和王琅,免得每見一次,就要提醒自己一次:他們本來可以順順利利成就姻緣,還不是因為你癡心妄想,事情才鬧到了這樣尷尬的地步?

  一邊自怨自艾,一邊又忍不住氣王琅。

  如果不喜歡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他難道很了不起嗎?他不喜歡我,我為什麼要喜歡他?

  甚至連萬穗也一併討厭了起來。

  如果早知道太子喜歡自己,為什麼不告訴我,看我自以為是,很有趣嗎?

  整個世界在一瞬間,似乎都已經將我拋棄。在那一天,我下了個極重要的決定。

  王琅既然並不喜歡我,那我也不要再喜歡他。我非但不會做他的太子妃,還要盡力成全他和萬穗,我是蘇世暖,蘇家的女兒,是我的,誰也搶不走,既然不是我的,送給我,我也不要!

  不過,我到底還是心胸狹窄,沒能做到光風霽月,我沒有告訴萬穗,其實王琅也想要她做他的太子妃。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6:42 PM

  37、有情眷屬

  萬穗一下就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待得殿內的歌舞已經告一段落,才輕聲道。「我沒想到你也看出來,我對太子妃一位,並非沒有野心。」

  「喂,我雖然不太聰明,但也沒有那麼傻吧。」我忍不住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宣言,使勁地剜了萬穗一眼,「當時看不出你對太子妃有野心的人,只怕也就是皇貴妃了。」

  皇貴妃素來忌憚我身後的勢力,當年她似乎覺得兩害相權取其輕,把萬穗嫁給太子,總要比我嫁給太子更好一些。所以在積極撮合元王與我的同時,還把萬穗叫去談了很多次,似乎有鼓動她更加大膽一些,來爭取太子的意思。

  殊不知萬穗早在她說這事之前,就已經展露了對太子妃的野心,反倒是被皇貴妃這麼一鼓勵,鼓勵得越發謹慎起來,當著人簡直都不敢和太子說話了。

  「你當年為什麼沒有用好貴妃這一枚棋子。」一思及此,我不禁又問萬穗,「我還以為,你會和貴妃密切合作,一面撮合元王和我,一面與太子親近。」

  既然話說開了,我也沒有再小氣的意思。當年說來還是我對不起他們兩個,好好一對有情人,到底還是沒能成為眷屬。雖然我已經盡力喊著退出,但皇上最終還是沒有改變主意,反而出乎意料,將萬穗配給了元王,還是將我嫁進了天家。

  萬穗就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她伸出手來,狠狠地揪了揪我的臉頰,「你啊,說你聰明好,還是說你笨好?要是真靠著皇貴妃上位,我就算當成太子妃,又有什麼意思?」

  我這才明白過來:也是,靠皇貴妃上位,就算能成功入住的東宮,恐怕也是一輩子無寵。王琅畢竟是個太子,他就算再愛萬穗,也決不會容忍她和自己的大敵勾勾搭搭。

  唉,果然和萬穗比,依然是什麼都不如她。王琅喜歡她不喜歡我,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就酸萬穗。「對不住喲,早知道,連選秀我都不會選,索性成全你們兩個,你也不必委委屈屈,還被元王拒婚。」

  想到那時候紫禁城裡的熱鬧,就算我身在局中,依然都不禁有幾分好笑。元王先追求我不成,後來被配給萬穗,是天天去瑞慶宮求皇上,口口聲聲,「她那麼好,我可配不上她。」

  雖然這個大個子罕見地懂得了客氣,但不願娶萬穗的態度,卻做得不要太明白。

  而我呢?皇上雖然下了旨意要聘我做太子妃,我卻還是不管不顧地,每天侍奉了爹娘,就上街打馬冶遊,要不是沒有多久爹娘相繼去世,恐怕沒等嫁進皇宮,要廢我的呼聲就已經高得不行了。不願嫁王琅的態度,表現得不要太分明。

  萬穗和王琅這一對苦鴛鴦,恪守禮教的結果,就是彼此之間不瞭解心意不說,被硬生生拆散之後,還要背負上拒婚的羞辱。

  說來說去,倒還像是我佔了便宜似的,這四角鬧劇裡的三個人都被拒婚過,也就是我,先推元王后拒太子,不知道的人,還當我心比天高,是勢要嫁給一個比太子更尊貴的人才肯罷休呢。

  萬穗白了我一眼,又去看殿內,她的視線先在元王身上打了轉,就轉移到了太子身邊,神色莫測地注視了太子半晌,才慢慢地道,「蘇世暖,你啊你啊。」

  她忽然間又揪住了我的臉頰,惡狠狠地向兩邊擴展了開去,「說你看不懂,你看得比誰都清楚,說你看得懂,你又比誰都糊塗!」

  我捂著臉,遲遲疑疑地看了萬穗一眼,心頭似乎有一點小火花,一閃就又滅了。

  「你,你什麼意思嘛。」我囁嚅著道,「我警告你麥穗,現在我是太子妃你是藩王妃,你可不能再抬出姐姐的名分,硬是要欺壓教訓我……哎喲!」

  她倒是沒有再扯我的臉頰,而是乾淨利落地給了我一個爆栗子。

  「我當年對太子妃一位有意,這倒沒什麼好說的。」萬穗抱著手,靠到欄杆上,又抬起頭去看天邊的月牙,「在太液池邊,我也早已經告訴過你,想做的和要做的,總是不太一樣。」

  她又衝我露出了一個溫婉的笑,笑得我脊背發麻。

  「你說,以我的手段,如果我是真想做王琅的媳婦兒,還輪得到你蘇世暖在他身邊打轉嗎?連我的心意都看不懂,該打!」

  眼看著那只白生生的手又要伸過來擰我,我趕快跳起來躲到角落裡去,防衛地反駁,「我哪裡知道你的心意,誰曉得你和王琅兩個死人臉玩的是什麼把戲。一天到晚郎情妾意的,見了面,好像要從眼睛裡伸出手來握一握……」

  不過心底卻到底還是有了一股鬆快的感覺。

  原來當年,我不是拆散一對有情人,萬穗對王琅,其實是無意的……王琅本人不過是單相思罷了。

  「你還說!」萬穗看了屋子裡一眼,似乎是肯定沒有人在注意我們,便放下心來,伸手要擰我,「三年沒有被我打,你還得意起來了?還敢頂我的嘴,胡亂編排我……」

  到底當著我公公的面,萬穗也沒有過分,她把我逼近在角落裡,狠狠地擰了擰我腰間的軟肉。便姑且放過了我,猶自恨恨地道,「猜了那麼久,猜你為什麼和我生分。萬萬想不到是為了這種事,要是這樣說,你和元王之間也有過婚約一說,你看我當時有不理你麼?」

  「那怎麼一樣。」我一邊揉著腰,一邊不以為然地道,「我自小喜歡王琅,這誰都看得出來,麥穗兒,難道你自小喜歡王瓔?不喜歡,我們可沒什麼好比的。」

  萬穗轉了轉眼睛,沒有答話,她又摸了摸我的頭,忽然間感歎道,「王琅也真是辛苦,娶誰不好,偏偏娶了你。」

  即使我自己私底下也時常這樣認為,面子上卻還是決不能承認的,我乾咳了一聲,儼然地道,「稀罕啊,又不是我上趕著要嫁他,誰辛苦誰不辛苦,還是說不定的事呢!」

  一邊說,一邊忍不住挽著萬穗的胳膊,幸福地蹭了蹭她的肩膀,萬穗嫌棄地抽出手,瞥了我一眼,道,「幹嘛,才一說開,你就當我們和好了?呸,哪有這麼容易,我也要生你的氣,生足三年!」

  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此女渾身上下,到底有哪一點和大家閨秀這四個字,有少許的粘連?憑什麼宮中上下人等,都認為她會比我更有母儀天下的氣派?

  既然當年的事,對萬穗這邊來說,只是誤會一場,那麼說到底還是我理虧……

  我正待再向萬穗陪陪罪,忽然又覺得有點不對。

  該死,真的差一點被她繞進去了。

  就算萬穗不喜歡太子,她當時一門心思要跟我競爭,這件事總假不了,我就是心胸狹窄又怎麼了,我的手帕交要和我搶男人,還不允許我生氣嗎?

  本打算和萬穗再唇槍舌劍幾句的,但又覺得辮不過她,索性繞開鋒銳,另辟戰場。「你要是願意和我再斷交三年,我蘇世暖又豈會怕你!」

  我高高地抬起了頭,作出了一副倨傲的樣子來。

  這裡頭的潛台詞,萬穗當然不會聽不明白:當年我和她做的約定,雖然現在我們倆都還很當真,但終究有一天,王琅將登基為帝,執掌天下,到時候我居高位她為低,這約定到底還算不算數,就看我心情了。

  也所以她這樣著急,一定要和我解除誤會打好關係,免得將來要用我的時候,我吝於伸出援手。要是再斷交三年,我等得起,萬穗卻是等不起的。

  萬氏這女人,也實在是很喜怒無常,我這樣下她的面子,她反而還笑起來,話語中有了一絲讚賞。「總算是比三年前聰明了一點,不會隨便一嚇,就嚇得你六神無主的。」

  她就主動挽住了我的手臂,笑著說,「好,不斷交,不斷交,我還指望你在關鍵時候,能夠出來為王瓔那個大笨蛋,說一兩句話呢。」

  我追著她的目光,和她一道望進殿裡,看向了殿中的元王。

  元王就坐在王琅身側,兩個人都剛跳過舞,臉上也都泛起了微紅。

  只是這王朗的紅,是水淋淋的紅,是情.色無邊風流無際的紅……

  元王的紅嘛,呃……

  我看我還是不說他算了。

  貪看夠了王琅,忍不住又看看萬穗。

  萬氏的眼神,卻是極為專注,只在王瓔身上打轉,她臉上喜怒變換,時甜時苦,竟是難得地將情緒表現在了臉上。

  忽然間,我就有了個可怕的猜測。

  看萬穗這個樣子,她、她該不會是真的喜歡上了王瓔這個莽漢子吧?

  等等,從小到大,她有表現過對王瓔的一點特殊好感嗎?似乎一點也沒有呀!我和她雖然沒有互剖心跡那樣親密,但畢竟往還也很頻繁,如果她對王瓔真的有那麼幾分中意,那也是無論如何,都瞞不過我的……

  萬穗感到我的眼神,她好像有點慌了。

  「幹什麼。」她不自在地道,「都說了快半個時辰的私話,也該回去了。」

  我嗯嗯地應了幾聲,還是盯著她不放,一邊看她,一邊又探索地去看王瓔。「麥穗兒,你該不會……」

  這下,麥穗兒似乎真的有幾分慌張了。

  她甚至難得地跺了跺腳,「蘇世暖,我告訴你——啊!」

  也不知道是我們運氣不夠好,還是蓬萊閣這個露台實在是太少人上來了,我們倆在這露台上一頓追逐跑動,打情罵俏,竟使得這突出於假山之外的露台有了微微的晃動,我們兩個倒是都沒有留意,麥穗兒又追著我到角落裡,和我在露台最外頭的角落上竊竊私語了這麼久,再加上這一跺腳,露台一下開始不祥地搖晃,饒是以麥穗兒的淡定,亦不由得變了臉色,輕呼起來。

  我更是比不上麥穗兒,這露台一晃,晃得我好生心慌,勉強穩了穩,才催促萬穗,「快,我們乘著這東西沒——塌啊啊啊啊!」

  真是說什麼來什麼,塌字還沒有完全出口,木板迸裂聲中,連接露台與屋內的小台階猛地斷裂了開來。這寬大的露台似乎也跟著受到影響,猛地往外傾斜了過去。



  38、陌生情緒

  我和麥穗兒相比,身手要靈活得多:這打馬冶遊也是技術活,馬騎得不好,很容易就變成被馬拖著到處亂跑。

  因此麥穗兒還在驚叫的時候,我已經拉著她躲開了往下滑落的木柱子,免得我們兩個人都被這根柱子砸進太液池裡去,一路壓到池底餵魚。

  但我雖然身手靈活,卻也並不是什麼武林高手,雖然躲開了柱子,但兩個人這麼一交錯,就錯過了躲進室內的最好機會,只聽得周圍一陣亂響,露台一邊已經開始傾斜,整個和蓬萊閣分了開來,慢慢跟著底下的柱子一道,往太液池上空支稜了過去。

  這麼大的動靜,當然也已經驚動了蓬萊閣裡的人,我公公總算沒有笑了,現在正在一臉嚴肅地大喊著什麼,王琅、王瓔、王瓏等人紛紛一擁而上,就連屈貴人和皇貴妃都擠到我們這邊來,或者是大聲疾呼,或者是打開窗子想要夠到我們:百忙之中我還捕捉到一個小宮人偷偷地將銀酒杯塞到了自己袖子裡。——嘿!瞧咱這眼力!

  或許是因為太緊張的緣故,我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就在這一瞬間,我不但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甚至還打量著周圍,尋找脫身之道。我是會游水的,現在天氣熱,太液池裡的水也很清涼,就是不知道和這一大堆木頭一起掉到池子裡,我到底還能不能浮起來,還有就是麥穗兒她會水嗎……

  正在這樣想的時候,王琅的喊聲忽然間已經傳到了我身邊,他正在大喊,「跳下去!現在就跳!」

  然後身邊又有一股勁風吹過,麥穗兒的聲音忽然頓住了,又有人喊道,「讓開!給他們讓開道!」

  我忽然一下就明白過來了:剛才是王瓔來把麥穗兒救回去了。

  我去,當時口口聲聲配不上萬穗,什麼他想當太子我想當太子妃,我們正好湊一對。到了要緊關頭,還是睡過的女人更重要嘛。

  這露台越發往外支稜開來,王瓔抱著萬穗躍進蓬萊閣後,又要運氣跳回來救我,這距離卻已經是有了三四丈,他試了試又搖著頭退了回來,我乾脆就趴在露台邊緣,不再搭理身後人的嘈雜和大吼,轉過身專心致志地盯著水面,凝神準備起來。

  王琅和王瓔不一樣,他根本不會武,指望他跳過來救我肯定是很不靠譜的,後宮裡也沒有什麼身懷絕技的侍衛隨時準備英雄救美,更別說什麼太監高人了,要有這樣的人存在,我公公第一個就睡不好覺了:他會擔心這些人趁夜來殺他。所以我還是得靠自己來求生,與其聽後頭人七嘴八舌,倒不如鼓足精神,尋找一線生機。

  這露台本來是以三根大木頭固定在假山山體上的,和蓬萊閣本體主要是靠台階那一溜木頭連接,現在台階斷裂之後,整個台體也並不是豎著一下往下滑坡,而是慢慢悠悠地往湖心方向傾倒過去,我和水面的距離也越來越近,由原來的四五人高,到現在漸漸地只有一人高了——

  是時候了!

  我回頭看了一眼,將滿屋子著急的人臉都收進了記憶裡,又再巡視了一圈——居然卻沒有找到王琅。

  說起來,剛才我也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來著,除了叫我跳下去之外,他似乎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他娘的,老娘說不定這一下就不能活著上來了,在這時候他還要失蹤?

  再看了萬穗一眼,確定她孤零零地站在台邊,身邊並沒有王琅的蹤跡,我這才稍微放心下來,至少王琅沒有不顧我的死活,在這時候還去討好萬穗。

  如果他膽敢沒良心到這個地步,我就是做鬼也要回來嚇死他!

  眼看著水面越來越近,我也不敢再胡思亂想,深吸了一口氣,使出吃奶的勁兒,在空中縱身一躍,盡量遠離露台,往外跳進了湖心。

  雖然時序盛夏,但太液池水不但很冷,其實還挺髒的,我這一下用勁不小,入水很深,不但被水面拍得渾身生疼,甚至還差點被幾根水草纏住腳,今晚又沒有多少月色,我摸著黑,好不容易在水底下把水草扯開了,這才浮上水面來,大口大口地吸著氣,盡量往遠了游:我是看過沉船,那麼重的東西往下沉,很容易帶起漩渦,要是不游開一點,很容易被漩渦捲進去,那能不能浮上來可就難說了。

  果然,遠處驚呼聲中,身後傳來一聲重重的悶響,接著我就感到我在做一件很有趣的事——我在手忙腳亂、手舞足蹈地往前游,可是游了很久,卻還是在原地踏步。

  雖然我年輕時候也經常打馬冶遊,但自從入宮做了太子妃,每天最多就是從東宮走到瑞慶宮去請安,長此以往,廉頗老矣,很快就覺得力不從心起來,身後的吸力漸漸也越來越強,就連蓬萊閣那邊的叫聲,也都聽不清了。

  我雖然常常會想,如果再做幾年太子妃,說不定我就會和姑姑一樣英年早逝。但我是怎麼都想不到,我會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夭折。

  這也未免太倒霉了一點吧,將來到了地下,怎麼向爹娘交待?對不起,因為沒有聽王瓔的話,硬是不肯嫁他,於是今晚蓬萊閣年久失修露台坍塌時,他先救了萬穗,我雖然奮力跳水,但因一年多以來懶惰逾恆,體力不支,最終還是被漩渦拖到水下,溺水身亡……

  雖說我一生沒有給蘇家帶來多少光輝,但至少也不能死得這麼窩囊憋屈,讓祖宗蒙羞!

  我趕快又奮起了一點力氣,迅速撥動水面,想要換個方向,往湖邊游一遊。並且寄希望於蓬萊閣那裡至少有兩三個聰明人,知道搞一條船來救我,如果一時間找不到船,那下來兩個人也是好的。

  就是這時候,頭才一出水面,我就聽到了嘩啦啦的槳聲,一股黃色的微光從遠處投到了我身上,與之同來的還有王琅焦急的聲音。「蘇世暖!再往前游一遊!」

  是王琅!他來救我了!

  關鍵時刻,還是只有他靠得住!

  我頓時精神大振,奮力往王琅的方向游了一會,只覺得身後吸力漸緩,索性停下來在水中懸浮著,等王琅來救我。

  結果,這一不動,王琅反而著急起來,我聽見他催小艇上的人,「三哥,快點兒搖!」一邊又叫我,「蘇世暖,你別走神!游過來!」

  他的話繃得緊緊的,幾乎都快斷了。我忽然明白過來:很可能在他看來,我是掙扎無果,力盡身亡了。

  我趕快就抬起頭來告訴王琅,「我還沒有死呢!」

  又埋怨他,「你也不下來救我!」

  王琅語氣裡多了幾分無奈,「我下水了,誰點燈照你?」一邊說,一邊小艇越來越近,我這才發覺原來船上只有兩個人,王瓔在艇尾划艇,王琅在船頭舉高了一個氣死風牛皮紙燈籠找我。

  在一片黑暗中,他的身影倒還真有了幾分高大。我不禁失笑,「反正什麼事都是你有理就對了啦!」

  王瓔把小船划得飛快,居然還有閒心附和我,「就是的,六弟就應該下水找你,然後和你一起雙雙在湖裡淹死就好了——沒了燈,這一片黑,你指望我找你們倆?不如直接淹死算了。」

  ……看看,這就是王瓔,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想當太子的時候,他還能大大咧咧地講這種話出來。要把我和王琅淹死在太液池裡。

  我很無語,索性不搭理他,只是叫道,「王琅,我在這裡,往這裡劃。」

  一邊說,一邊奮力迎著船頭游了過去。

  王琅又忽然叫我,「小暖,不要迎著船頭游,不然你會——」

  他話還沒有出口,我只覺得迎頭撞到了什麼東西,耳際轟然巨響,一下什麼力都使不上了,昏昏沉沉的,就要下沉……

  然後,一雙手,一雙堅實的手一下抓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提了起來,放到了一個也是搖搖晃晃的地方上。王琅一下緊緊地抱住我,他的身子甚至有微微的顫抖。

  我一邊喘息,一邊從心底泛起了一點陌生的情緒,這情緒似乎是很久很久沒有感受到的……

  然後王琅在我耳邊接著說,「不然,你會撞到船頭的。」

  我只來得及對他翻一個白眼,就陷入了一片黑甜中。

  #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桌邊的油燈映得自鳴鐘鐘面一陣模糊,我瞇著眼仔細地看了看,發覺時針已經指到了三上。

  才一動,就覺得額角劇痛,伸手揉了一下,發覺那裡鼓起了一個大包:想來是被船頭撞到留下的禮物。

  想到今晚我蘇世暖先被麥穗兒逼供,再挨了她的毒手,腰際被掐了好幾下,又在露台上受了驚,緊接著落水求生,這大風大浪都毫髮無傷地走過來了,最後在獲救之前額頭上還要挨這麼一下,就覺得實在是……好不甘心。

  在湖裡掙扎的時候,雖然沒有喝幾口水,但這一下起來,我還是很想去淨房走走。結果才一動,身邊的人就醒了。

  王琅好歹還算有點良心,他雖然沒有伏在床邊睡,來表示他照看我的慇勤。但至少還是在我身邊找了個地兒,不讓我醒來的時候找不到人。

  「小暖?」他話裡還有一點迷糊,「怎麼樣,頭疼不疼?」

  「還好。」我揉著額頭說,「太醫怎麼講?」

  「幾個老太醫今晚都沒有當值,君太醫來給你把過脈上了藥。」太子咳嗽了一下,話裡似乎有了一點笑意,「他說你和牛一樣健壯,除了這個包,沒有太大的事,就是這個包,沒幾天也就好了。」

  ……可惡,我和君太醫無冤無仇的,甚至還很幫他,他就是這樣回報我的?說我和牛一樣健壯?

  我立刻就壞心眼地決定,下回不讓他給鄭寶林把脈了。

  「那就好。」我要翻過王琅下地,王琅又攔住我。

  「你躺著休息。」這位大爺難得有服侍我的興致,「是要喝水還是吃東西?我給你拿去。」

  「我……」我囁嚅。「我是要……」

  「什麼?」王琅已經開始悉悉索索地要下床穿鞋了。

  「我要去淨房!你把淨房拿來給我吧。」我沒好氣地說。

  王琅的動作一下止住了。

  他忽然哈哈大笑,難得地現出了一點爽朗,又湊過來抱住了我,鼻尖努著我的頭頂,親暱地磨了磨。

  「還好你沒事。」他低聲說。

  話裡到底是流露出了一點點後怕。

  我不禁心旌搖動,只覺得心裡又甜又苦,無限的言語,似乎都匯成了一股熱流,直衝小腹……

  「王琅。」我趕快掙扎起來。「我、我憋不住了,回來再抱,讓我去淨房啦……」

  於是我就在王琅的輕笑聲中衝進了淨房。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6:51 PM

  39、生個娃娃

  從淨房裡出來的時候,我的腳步終於從容了不少。這畢竟是件好事,因為我發現走得太快的話,我的頭會有些疼,一抽一抽的,雖然沒有疼到要叫出來的程度,但也讓人很不舒服。

  王琅還在床邊坐著等我,見到我進來,他又問我,「要不要吃些點心?」

  我摸了摸肚子,感到在太液池裡的確是喝了不少水,便搖頭道,「還不餓。」

  王琅挑起眉看了我一眼,接著就變戲法一樣從枕頭邊上拿出了一個小匣子,打開來遞給我,乾脆地說,「那就把藥丸吃了。」

  ……早知道就先吃些點心再說了!

  「這什麼玩意?」我一邊往床上爬一邊問王琅。

  王琅還沒有絕情到讓我這個准傷員去倒水的地步,他下了床,在梅花桌前翻找了一陣,給我端回了一杯熱水,還很體貼地說,「我給你調了一點點玫瑰露,趁熱快吃吧。君太醫說,你入水受了濕寒,要吃一丸生薑紅糖厚樸團成的丸子來發發汗。」

  這麼大熱天的,我還要發汗?我本想和王琅爭辯一番的,但看他雖然態度比較溫和,但卻並沒有拿開匣子的意思,只好深吸一口氣,飛快地吞下了藥丸,又衝了一大杯水下去,緩和那可怕的甘草味道。

  「好乖。」王琅就摸了摸我的頭稱讚,「小暖最乖了。」

  從小到大,我從來都最怕吃藥,尤其討厭甘草味道,寧可去喝衝鼻的黃連水,也不要太醫開甘草來中和苦味。這一點王琅當然知之甚詳,他捏著我的鼻子灌進過不少混了甘草的藥汁。今天表現得這樣好,他對我的稱讚,也是我應得的。

  我就很得意地哼哼了幾聲,告訴他,「我不但乖,而且還特別厲害。今天掉進水裡的時候,差一點就被水草纏住腳了。要不是我臨危不亂,彎下腰去扯掉了它,現在哪能在這裡和你說話!」

  話說出口,才覺得自己實在又是太幼稚了。

  第一,王琅這樣深宮內院裡打滾的人,從小到大是步步驚心,什麼陰謀詭計沒有見識過,扯掉一點水草嘛,多大的事,人家根本不可能覺得我厲害。

  第二,這種事自己知道就好了,幹嘛要說出來嚇唬別人?

  王琅就真的有被我嚇唬到,他俊朗的容顏上頓時多了幾分嚴厲,豐潤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然後……

  然後他忽然敲了我的腦門一下,力度之大,是險些敲出第二個對稱的包來。

  「閒著沒事,要和元王妃說小話,蓬萊閣那麼大,何處不可以說,你就非得要到露台上去。還要在露台上追逐跑跳——」

  他一邊說,一邊緊緊地扣住了我的脖子,好像恨不得把我就這麼掐死一樣憤慨。「今次能夠平安脫險,真是你的運氣!」

  我趕快奮力為我的脖子掙扎,「死王琅,人家都受了那麼大的驚嚇,你還要來掐我。」

  他又笑了,「我不但要掐你,還要……」

  王琅的語氣裡多了一點點幾乎不可辨認的情.色,可說到一半,卻又收住了不往下講,把我的心吊到了半空裡,等了半天,又沒有等到下文。

  我氣得捶了他一下,「要幹嘛你明說,這樣說一半留一半,什麼意思!」

  卻是情緒一激動,又覺得頭有一些疼,忍不住低聲呻吟起來,向王琅抱怨,「和萬穗在一起,真是沒有一點好事。她倒是好,王瓔身懷絕技,一下就把她拯救脫險,害我在太液池裡撲騰了半天,又被船頭撞了那麼一下。」

  提到萬穗,免不得就關心一下,「她沒有事吧?」

  王琅想了一下,才並不太肯定地回答,「應當沒有大礙。」

  他的不肯定,實在是極大的取悅了我,我心頭又泛起了那種陌生的情緒,這情緒就像是濃縮到了極致的蜜糖,雖然只是一點,但滴在舌尖漾開去時,卻是無邊無際的甜。

  「你給我說說事情的經過。」我已經沒有了睡意,索性糾纏王琅,往他懷裡靠過去,趴在他胸膛上要求。「這露台到底是怎麼會忽然間塌掉的,也實在是太古怪了吧?」

  王琅沉默了一會兒,才淡淡地回答我,「古怪不古怪,還要看父皇怎麼說。」

  我公公是一家之主,很多事大家心知肚明,卻還是要憑著他定下的基調來辦事,這件事要大辦也可以,要小辦也可以,反正是少不了要擼掉幾個人的官帽子,至於要不要掉幾顆人頭,那就得看我公公高興不高興了。

  我一下有些不寒而慄,可是想到跳水那一剎那,心頭湧過的恐懼,又覺得心慢慢地硬了起來。

  居家過日子,很多事該軟的時候是得軟,可都鬧到這份上了,要還是和稀泥了事,那我蘇世暖成什麼人了?憑人欺負,也不是這樣被欺負的。

  「那你又是去哪裡找到船的?」想到他站在船頭手中提著一盞燈的形象,我不禁咯咯笑起來,「倒是挺大膽的嘛,你就不怕三哥到了湖心,索性把你也溺死了,自己拍拍屁股做太子去?」

  「三哥雖然缺弦,但也不至於缺到這個地步。」王琅的語氣還是淡淡的,「很多事,他也不屑去做。當時見無法橫越過去救你,他便和我一道下了樓,從小碼頭那邊拴著的幾艘船上解了一艘,立刻劃過去救你。改明兒見了他,你得謝謝三哥,沒有他的深厚武功,恐怕我趕到的時候,你已經……」

  「我還不至於那麼沒有力氣,游一會兒就游不動了。」我不服氣地說,「唉,想到要對王瓔那個蠢材低頭稱謝,心裡就不得勁兒。」

  王琅低低地笑起來,他的手遊走在我發間,不時輕輕按一按,問我,「痛不痛?」

  我都只是搖搖頭,又很擔心地問王琅,「你說我不會被撞傻了吧?」

  王琅考慮了一下,很慎重地回答我,「似乎沒有比從前更傻。」

  他很難得有興致這樣和我鬥嘴,雖然面上還繃得緊,但每一句話似乎都在逗我笑,我也真的被他逗著了,忍不住吃吃地笑起來。

  本來想告訴他,就算我被撞傻了,他也只能認了命,想要再換萬穗回來做太子妃,已經不可能,可不知道怎麼回事,話出口的時候,卻整個變了調子。

  我說,「王琅,咱們生個小娃娃吧。」

  也是等到話出口了,我才愕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起,我真的想生個娃娃了。

  從前雖然知道,以我們的身份,是肯定要盡快誕育子嗣的,但只要想到王琅和萬穗之間的事,我就感到興味索然。像王琅這樣的人,如果他不喜歡我,一個孩子,又怎麼能留得住他的心?

  再說,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因為我的緣故拆散了這對兩情相悅的鴛鴦,造的孽還不夠大嗎?要是全報復到孩子身上,孩子多無辜啊。

  其實在內心深處,我也知道,這所謂的報復純屬子虛烏有,我也知道王琅和萬穗之間的事,說到底不能怪我,不是皇上做主,我也不會嫁進東宮。但只要想到王琅兩情相悅的對象不是我,我就覺得吃了什麼不對味的東西,滿心不是滋味。

  可是……可是現在就不一樣了。

  萬穗這個人和王琅很像,不該說的事,她決不會告訴你,但她一旦告訴你了,也就決不會對你說謊。她說她不喜歡王琅,那她就是真的沒有中意過太子爺。

  再說,我漸漸也有些懷疑,此女恐怕是真的對王瓔有意——她一定是瞎了眼了,才會覺得那個莽夫可愛。

  可不管怎麼說,既然他們不是兩情相悅,那麼當年的事,頂多只能算是各取所需,萬穗想要嫁給太子,延續萬家的權勢。而王琅呢?

  我又想到了王琅的話。

  他說,「第一份功課,就是讀懂我的心思。」

  王琅想必,還是很在意我的,他要是真的不在意我,今晚就不會這樣著急上火地前來救我,他只會漠然地在蓬萊閣上,旁觀著我的生死。

  可他如果喜歡我,當年又為什麼要選萬穗?難道我真的不夠好,真的不比萬穗強,真的差到不配做他的太子妃,只有萬般無奈之下,他才會選我?

  忽然間我知道,或者我從來不敢面對的,都不是王琅對我的心意,而是我自己才對。我甚至連對王琅的喜歡都處理不好……這樣的我,又怎能讓他喜歡?

  可畢竟,他對萬穗的心思,也只是一份單相思,少了萬穗的回應,這份情會隨著時間褪色,會漸漸地沉澱進回憶中。和他共度一生的人,還會是我。

  要穩住他的心,抓住他的眼神,又順便再穩固一下東宮的地位,和我太子妃的地位,最好的辦法,就是——

  「王琅,我們生個娃娃來玩玩吧。」見王琅不回答我,我又重複了一遍,戳戳他的胸膛,扁著嘴道,「以後,你把睡我的日子往前排一排,別排在兩次月事之間了。」

  王琅還是沒有答話,他只是捏住我的手,力道甚至大得讓我有幾分疼,半天,他才低低地說。「兩次小日子之間的那一段時間,才最容易受孕。」

  我一下瞪大了眼,憤憤地道。「胡說八道。分明是月事後的一段時間最容易懷上。這可是柳葉兒告訴我的!」

  「柳昭訓在你哥哥西征之前,想要懷上她家那位的子嗣,已經不止一月兩月,你看她成功了沒有呢?」王琅的聲音裡多了幾分冷淡:每一次提到柳昭訓,他都是這樣冷冰冰的。好像我乘著他不在的時候把柳昭訓接進宮來,是犯了多大的錯一樣。「這只是坊間的誤會,你問一問君太醫就知道了,女人最容易受孕的日子,就是你平時侍寢的那五天。」

  這消息雖然很平淡,但卻震得我說不出話來,思前想後,又沉吟了半晌,等到天都大亮了,我才沉沉睡了過去。



  40、請你別跑

  等我醒來之後,雖然還是很有心和王琅談一談生娃娃的事情——不管是用嘴巴談,還是用身體談——但是卻很快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太子妃落水是件大事,不管我本人多麼健壯,而在夏天晚上進太液池泡一泡又是一件多麼清爽解暑的事,陳淑妃、柳昭訓和太醫院卻都一致認為我「受到不小的驚嚇,現在只宜靜養」。

  第二天早上睡醒,我是先被陳淑妃抱著哭了一頓,「你要是出了事,到地下我該怎麼對表哥表姐交待,乾脆表姑也跟你去算了!免得你哥哥回來,還要和我算賬,怨我沒有照顧好你!」

  緊接著就是柳昭訓上來哭天喊地,「您要是出了事,大將軍這回京之後還不得掀起腥風血雨?以後再不要這樣魯莽了!」

  奇了,什麼時候去露台上談談心也變成魯莽了?

  不過我總是沒有來得及提出這個疑問,就被她們滔滔不絕的盤問給逼得把話吞回了肚子裡。

  陳淑妃和柳昭訓都覺得這件事背後肯定有鬼,好好的露台,絕無可能忽然間從假山山體上斷裂了開去。而我能逃出生天,簡直是因為我姑姑我爹娘給我積了無數的德,並非因為我自己足夠鎮靜,可以在水中扯掉纏住腳的水草。

  當然我也不是不能反駁,只是面對聯手中的陳淑妃和柳昭訓,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不能直攖鋒銳,所以我就只是捂著頭說了一聲,「頭疼」,便成功地將這兩個過於興奮的女人給打發到了外頭去。不過代價是又被灌了一大堆的安神藥,苦得滿嘴發麻。

  在這樣難熬的日子裡,唯一可堪告慰的消息是聽說萬穗也和我享受了一個待遇,被安神藥給包圍得無處可逃。元王親自讓她躺著壓驚,是一步也不許她起來。

  考慮到我好歹還有一個大包需要靜養,萬穗除了受到少許驚嚇之外,卻根本沒有什麼不妥,所以我覺得在紫禁城裡,還是有一個人比我慘的。

  這件事也讓我公公很生氣。

  他大概是在第三天親自來東宮看了我,但當時我剛喝完一碗安神藥,又時值午後,睡得非常的縱情,小白蓮和小臘梅就差沒有照臉打巴掌了,卻還是怎麼都叫不醒我。所以我公公就握著我的手含淚感慨,「小暖平時和活猴一樣,只要醒著,有什麼時候不是四處活蹦亂跳的?這一下可怎麼得了,我看著精氣神都比以前差了好些!」

  這話還是小白蓮轉告給我的,聽得我哭笑不得:老子兒子一個樣,不管是誇我還是心疼我,總之要說得像是在罵我。

  當然,萬穗那邊也作出了足夠虛弱的情態,所以等到第四天上,宮中已經儼然是一片腥風血雨,這蓬萊閣露台的倒塌,就成了紫禁城裡最大的案子。

  這件事還是君太醫告訴我的:王琅最近很忙碌,早上來看過我後就要出門去,要等到晚上才能回來,小白蓮等人更是絕口不提外面的事,要我『娘娘還是安心靜養為好』。

  也就只有君太醫會和我東拉西扯地說一點閒話了。

  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讓君太醫來治病。此人雖然才高八斗,年不過弱冠,就已經在河北道有了很大的名氣,但畢竟年紀尚淺,說起來不過是正七品的小供奉,還沒有混到院正級別,當然也就不夠資格給我這樣位次的人治病。也就是東宮的妃嬪們,或者是東西六宮剛受寵的選侍們有了小病小痛,會找他來扶扶脈。

  要不是今次我受傷得很突然,太醫院裡只有他在值宿,而王琅又怕半路換了醫生對病情有礙,也輪不到他來照看我頭上的大包。

  這位小供奉今年可能有二十五歲了,一張白淨的臉上似乎永遠帶著笑,倒是將瞇瞇眼強調得特別醒目,身材微胖,並不太高,看著有很強的親和力,距離風流倜儻等詞語有迢遠的距離。也就是這樣,我父皇才放心他給後宮妃嬪們看病:他雖然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了,但肯定還是要比君太醫更有風度得多。

  「娘娘安康。」給我問過安,君太醫就起身小心地按了按我頭上的血瘀,那一塊地方現在已經青青紫紫十分駭人,搞得每次王琅來看我,我都要學李夫人,不肯轉過頭來和他對視。「淤血已經消散不少,娘娘還是每日裡敷上藥膏推拿片刻,再以靜養為主就最好了。」

  我又伸出手來給他扶脈,一邊問他,「最近這宮裡可有什麼新鮮事嗎?君太醫。」

  君太醫哈哈笑著說,「沒有什麼新鮮事,要說有,也就是又有幾個工匠被錦衣衛押走問話去了。」

  唔,我就說吧,這蓬萊閣露台的倒塌,肯定是要牽扯到一批人的官帽子,和另一批人的腦袋。

  「就這點事兒?」我興味索然地道,「我還當我姑爹又要大發雷霆,把誰的官帽子現場擼下來呢。」

  「娘娘真是愛說笑。」君太醫掩口做葫蘆狀。「這樣的事要是天天都有,也就說不上是新鮮事了。」

  他頓了頓,又道,「聽說現在還是在太液池裡打撈木樑柱,是要看看樑柱到底是被蟲蛀了,還是被誰給動了手腳。」

  我不禁也犯起了沉思。

  這件事最怪異的地方,倒並不在於樑柱被動了手腳,而是這樑柱被動手腳的話,針對的到底是誰。

  蓬萊閣是宴飲的地方,沒有什麼喜事,誰也不會上去玩樂,宮中的幾個主位不會,我不會,王琅也不會。

  皇上倒是有時候會帶了幾個選侍到蓬萊閣飲酒作樂,欣賞美人的歌舞,但他老人家也不會在露台上待太久——我姑爹深信君子不立危牆,那露台下無支持,懸空而立,對一般人來說是如同仙境,對他來說則只可遠觀。

  所以就算有人動了手腳,恐怕倒霉的人,也還是會在露台上跳舞給我公公欣賞的美人選侍了。

  可這些選侍,往小了說,不過是伺候我公公的玩物,沒有誰會認真把她們當回事:連王琅這個行六的兒子都二十多歲了,就算選侍們還有生育,也絕不可能對太子位發起多少衝擊。頂多是添一個藩王,多一份支出而已。

  又有誰會這樣處心積慮地對付她們呢?

  可那幾根柱子雖然不是金絲楠木,但也是以堅固出名的鐵力木,要說它自己會就這樣支稜出去,那也是誰都不相信的事。

  這幾天仔細尋思,我就越來越明白王朗的意思了:這件事是往哪頭說都可以,只看皇上他到底想怎麼說了。是意外,不是也是,不是意外,是也不是。

  看我姑爹的做法,他到底還是不覺得那是意外。

  可萬穗和我會到露台上說話,也完全是出於巧合,除非那個人是萬穗自己……那也說不通,要是我沒有推她一把,她就要被倒下的樑柱砸死了。萬穗是決不會冒這樣的險,只是為了來殺我的,要幹掉我,辦法可多得是。

  我實在是很笨,這件事後頭的彎彎繞繞,已經把我繞得昏頭昏腦的,思忖了一會,覺得頭又疼起來,索性就懶得去想,一邊甩著手腕,一邊問君太醫。

  「太醫年輕有為,可以說是大雲不可多得的年輕俊彥,不知道婚配了沒有呢?」

  當太子妃的好處之一,就是我雖然比君太醫小,但卻可以用長輩的語氣和他說話。

  君太醫正在低頭給我寫脈案,聽到我的問話,他的手頓了頓,平靜地回答。「君某乃不祥之人,少失怙恃,一年前才服完兩重重孝,家無遠親,就是想成親,也沒有人能做媒。」

  難怪沒能及時把鄭寶林給娶回家中,不過話說回來,君家家事應該很普通,恐怕鄭家也看不上君太醫的門第。

  一樣都是少年失去父母,我對君太醫頓時起了幾分好感,就又和氣地問他,「現在看上誰家的閨女沒有?若有,本宮給你做主!」

  君太醫居然白了我一眼,他拿捏著腔調問我,「娘娘看來是很想吃一丸甘草人參丸,補氣凝神啊。」

  噎!

  我頓時被噎得喘不上氣了,該死,這小子還真大膽,根本我們還不大熟悉,他就懂得用甘草來噎我。

  想想又很釋然:沒這份膽子,他也不敢偷太子的女人嘛。

  反正我從小到大,被人挾制威脅,也已經受得慣了,所以我非但沒有生氣,甚至還興致勃勃地問君太醫,「太醫真是膽色過人,有沒有興趣到我們東宮來做個典藥局郎呀?」

  東宮乃是諸王之首,編製當然特別的完備,也有自己專用的醫生。只是這職位虛懸已久,自從老人退休之後,許久都沒有人來接任。王琅有病,多半是隨便在太醫院裡找一個太醫來問診,並不指定是誰。這當然也有他的考量,不過我和君太醫這幾天相處下來,卻覺得這個人非但醫術不錯,也很有膽,更重要的是,他很有趣,又很有用。

  我還真是很好奇,他到底打算怎麼把鄭寶林帶出宮廷,和他雙宿雙飛。

  君太醫眼神一閃,他笑瞇瞇地說,「哦?娘娘恩賞,君某真是承擔不起。」

  我開出了我的條件,「當然也不是沒有用心的,太醫院畢竟要承應禁中上下人等的醫藥諸事,且不說人多口雜,就說這個忙字,幾不得本宮的歡心。想本宮入門也有兩年,實在應該為皇家生育子嗣,才能站穩腳跟,從容施展手段——君太醫應當明白本宮的意思。」

  想要帶走鄭寶林可以,哼哼,先把我的肚子搞大……呸呸呸!

  想要帶走鄭寶林?可以!先讓王琅把我的肚子搞大了再說!

  這話裡的潛台詞,君太醫也聽得很明白,他臉上頓時露出了幾分難色,「娘娘玉體安康,底子深厚,堪比耕牛,實在是沒有一處需要調理的地方。至於這麼多年沒有身孕,是否與他事有關,小臣不敢妄言,但和娘娘您的身體,是絕沒有一點關係的。」

  我一下很有幾分吃驚,「可我和王琅……」

  差一點就要脫口說出,我們的時間和次數,都絕沒有問題,不過君太醫和我到底不很熟,所以我就嚥下了話頭,慎重地問他,「君太醫有沒有把過太子爺的脈象呢?」

  君太醫臉上頓時現出了幾分猶豫,他慢吞吞地道,「脈倒是沒有把過……」

  瞥了我一眼,他又轉了話題,「娘娘,這種事恐怕還是要隨緣,脈案在此,小臣這就下去開藥,娘娘您請安歇吧!」

  竟是一邊說,一邊逃也似地飛快起身,奔出了屋子。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6:59 PM

  41、疑雲重重

  君太醫那天的表現,一下就給我添了不少的心事。

  如果真的是王琅有問題,那該怎麼辦?

  雖然說我當年打馬冶遊的時候,還是個不經人事的女兒家,但我都會打馬冶遊了,該聽不該聽的事也實在是聽了不少的,什麼某家的老太爺一輩子美姬無數,卻是無兒無女,連個懷孕的姬妾都沒有,好容易生了一個,孩子一落地,和隔壁王家的砍柴工長得簡直一模一樣,某家誰誰誰,又是孩子生一個壞一個,不是夭折就是傻子,等等等等,這樣的故事,足以讓我明白,這世上生不出孩子的緣故有很多,很可能是女人不會下蛋,也很可能是男人天生就沒辦法留種。

  可是王琅也不至於吧!

  我公公不多說了,這輩子是專揀兒子生,唯一一個女兒是和我姑姑生的小公主,雖然萬千寵愛在一身,但卻也是不到兩歲就夭折了。他就是個生兒子的命。

  屈貴人呢,承幸次數可能沒有超過五晚,就已經有了龍種,這個生育能力還不夠非凡嗎?這兩個人生下的王琅,又怎麼會是個……會是個……

  這件事要是傳揚出去,且不說我生不生得出娃娃了,首先對王琅的地位,就是個極其猛烈的衝擊。甚至要比皇貴妃這些年來汲汲營營給王琅營造的打擊,都要來得更慘烈得多。

  一個帝國不可能沒有繼承人,如果王琅不能生育,那我看元王和福王就都要笑了。

  當然,這種事也不能光聽君太醫一個人的說法,而且我也調閱了太醫院的脈案,以君太醫的位階,他倒是還真的沒能給王琅扶過脈。

  再說,要是光靠扶脈就能扶出來一個人能不能留種,那君太醫就不是太醫了,他大可以遊走天下,光靠這一手神脈來混飯吃。

  所以君太醫當時的那一番話,還是不能簡單理解成他扶過王琅的脈象,知道王琅不能生育。

  接下來的問題就更可怕了,如果王琅可以生育,那君太醫又是為什麼吞吞吐吐地不肯告訴我問題到底出在誰身上,還嚇得一回去就自己告病,說他『染了風寒,發起了高燒』,連著三天,都不肯進宮來見我?

  現在我對這件事的關心,已經遠勝於對蓬萊閣露台坍塌一事的在意了。反正不管是誰來害我,就算他真的處心積慮用了那麼不靠譜的辦法來害我,畢竟也沒有害著,我還是好端端地站在這裡,除了額頭上一塊烏青之外屁事沒有。

  但要是孩子生不出來,這可是很要命的呀!

  先不說到了年底我要還沒有懷孕,屈貴人肯定要殺到東宮來逼我押王琅上別的女人的床。就是我自己都要不好意思了:一兩年沒有孩子那是正常,要是三四年五六年沒有孩子,王琅的太子位還不是照樣不穩?

  再說,我哥哥已經開始準備今年秋天的大會戰,等到會戰打完,不管是贏是輸,我在宮中都不能再像現在一樣橫行霸道,在皇貴妃跟前,也得稍微收斂點了。不乘現在懷個娃娃,難道要等到那時候來被皇貴妃欺負?

  一連兩三天,我都在全心全意地考慮這件事,就是瑞王來看我的時候,我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話,一邊說話,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連瑞王將我的一條大龍從中截斷,都沒有引來我的驚呼。

  我雖然平時運籌帷幄並不大行,但圍棋倒是很有一手,從小到大,那是殺遍四九城都沒有敵手。只因我不但下得好,還會一個他人無法領會的絕招:我特別會賴子。

  「還以為六嫂會悔了這一步呢。」瑞王一邊說,一邊彎著眼睛笑,似乎是想起了我悔棋時候那不堪的表現。

  我衝他扮了個鬼臉,「何必,我現在學會新招數了。」

  一邊說,一邊就用衣袖把整盤棋子都拂亂了,又數落瑞王,「明知道你六嫂是個病號,你還好意思來贏我的棋,小玲瓏,你太不夠意思了!」

  又向王琅撒嬌,「太子爺您可要為臣妾做主!」

  王琅白了我一眼,數落我說,「落子無悔真君子,下棋要悔子也就罷了,眼看要輸竟拂亂棋盤,簡直沒有風度。」

  王瓏輕輕鼓掌,喝彩道,「還是六哥公道。」

  我們三個人也很久沒有聚在一起這樣說閒話了。

  當然,沒有王琅在一邊陪著,王瓏也不可能和我單獨下棋,我們畢竟是叔嫂,平時相處,還是要遵守男女大防的。

  王琅數落我,那是天下最常見的景象,他一天沒有說我三次四次,肯定是因為不在我身邊。我也不以為意,笑嘻嘻地道,「沒意思,小玲瓏你棋藝不如我,你們兩兄弟下吧,我釣魚去。」

  今天天氣比較涼爽,我又在屋內悶了足足七天,感到很不舒服,正好王琅也沒有出東宮。我就央求他帶我到太液池邊垂釣,正巧遇到了瑞王,一來二去,魚沒釣幾條,倒是下起棋來,又搞得我無心去盤算心裡頭的事。

  索性讓他們兩兄弟相親相愛,我自己踱開了十多步,在岸邊的小凳子上坐下來,甩了釣竿,盯著那沒有餌的吊鉤發呆。

  王琅喜歡學姜太公,真是有自己的道理,似乎所有的雜念,在這樣枯燥的一瞬間,都被排了開去。我的腦海一片澄澈,好像沒有什麼事,是這一刻所琢磨不出來的。

  君太醫還是個小供奉,無法為王琅扶脈,就算有過扶脈的機會,肯定也無法從脈象裡判斷出他能不能生育。

  但他又對王琅能否生育的問題反常的逃避。

  所以他還是知道一些宮闈密事。

  君太醫又有什麼渠道來知道這些連我都不知道的事呢?

  啊,他畢竟是太醫院的供奉,太醫院的脈案和藥方,都是要公佈出來,給眾位院正供奉仔細斟酌議論的,對王琅的身體情況,他肯定也是有瞭解的。

  但如果連他都明白這裡面的貓膩,我又為什麼一直沒有收到風聲呢?太醫院裡,可也不是沒有我蘇家的人。

  看來還是他有了奇遇,才明白了一些事情,這些事情又實在是事關重大,他不可能口無遮攔貿貿然地告訴我。

  除非……

  我姑姑教導過我很多道理,其中一大部分,被我奉如圭皋,但她並不是唯一一個曾經教導過我的人。我爹我娘,我表姑我哥哥,甚至是我姑爹,我嫂嫂,我養娘還有柳葉兒,也都言傳身教,將他們立足於世的寶貴經驗,告訴給我知道。

  不過這個道理,卻是我自己悟出來的。

  一個人站在什麼位置,就會從什麼角度來看風景。

  高踞馬上,望著遠方的畫舫遊船是一種心情。手握玉杯,在甲板上倚紅偎翠是一種心情。身披粗繩,在岸上一步一步拉縴又是另一種心情。

  當然,等到船沉的時候,高踞馬上看熱鬧的還是在看熱鬧,可甲板上的豪客與河邊的縴夫,當然又會換一種心情。

  要改變君太醫的心情,只要把他換個位置,讓他下了馬,到河邊來和我們一起拉縴。我看那也就很夠了。

  把君太醫調進東宮做個典藥局郎,本來只是出於好玩,想要調戲一下鄭寶林,現在看來,這一步棋倒還真是非走不可了。

  這樣的澄澈心境,並沒有持續多久,就因為我已經得出了結論,而一下破碎了開來。我身邊的世界漸漸地又清朗了起來,太液池面的微波,也在我眼中蕩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我就聽到了王琅那邊傳來的幾句對話。

  似乎是王瓏在說,「六哥你看,六嫂又發呆了。」

  王琅淡淡的聲音,「一天不走幾次神,打幾個盹,她還叫蘇世暖?」

  還是那嫌棄的語氣,唉,王琅一天不說我幾次,他還叫王琅?

  瑞王似乎被王琅的話逗笑了,他清風一樣的笑聲,從王琅那邊,一直吹到了我耳邊,卻又像風一樣,打個轉就又不見了。

  我聽見他說,「六哥要真這麼嫌棄六嫂,那天晚上又為什麼那麼著急就奔下了蓬萊閣?這麼沉穩的人,都要險些在樓梯上一頭栽下去,要不是三哥扶了你一把,當晚昏過去的恐怕就不只是六嫂了。」

  王琅一陣沉默,並沒有回答王瓏的意思,過了一會,瑞王自己又說,「蓬萊閣的事,父皇到底是怎麼想的,查出了頭緒沒有?這件事到底是……」

  他沒有說完,但話裡的意思卻已經昭然若揭。

  我本來已經要跳起來過去奚落王琅,順便再膩一膩他,但是聽到瑞王這樣問,又一下維持不動,假裝我還在出神。——王琅一直讓我安心將養,不要多管蓬萊閣的事,什麼內幕,他也都絕口不和我說。

  「柱子上的確是有一些刀斧挫磨的痕跡。」王琅的語氣還是那樣八風吹不動,「不過經過這些天的浸泡,到底是不是刀斧痕,又畢竟很難說清。父皇聽說了之後,又再叫人細查,還吩咐了錦衣衛做事。再細,就連我也不清楚了。」

  錦衣衛!

  宮闈中的事,怎麼連錦衣衛都驚動了!

  就連王瓏也一下沉默了下來,過了半晌,才輕聲道,「我聽說,羊選侍新練了一首曲子,就是在露台的闌幹上頭跳的,皇上當時很喜歡,還說過:等羊選侍跳舞的那一天,他願意為羊選侍吹簫相伴……」

  我公公一向很有文化素養,他的簫聲也算是大內一絕,往往夜裡在瑞慶宮弄簫,簫聲竟能傳到東宮。

  而要吹簫相伴,那當然要在羊選侍身邊了。羊選侍身姿輕盈,可以在欄杆上來回行走無礙,甚至於跳起舞來:這也是極其風雅的一回事。

  可是如果被她來來回回的行走跳躍,把露台搞塌,這件事的風雅意味,肯定是蕩然無存了,至於性命之憂的部分,自然是不言而喻。

  雖然我表面沒有挪動,但卻不禁跟著王瓏的說話,繃緊了脖子。

  難怪皇上那樣生氣,原來歸根到底,還是為了他自己。

  王琅又是很久都沒有說話,過了半晌,他才在棋盤上敲下了清脆的一子。

  我回過頭去,剛好聽見他說。「王瓏,下棋的時候最忌心有雜念,這一盤,是你輸了。」

  區區棋盤上的輸贏,瑞王當然也不會太在意——他又不是我。

  他就很坦然地認了輸,又笑著恭維太子,「六哥棋藝見長。」

  太子看著他笑了笑,這一笑,居然被我讀出了無限涵義。讓我不禁一下怔在了當地。



  42、反應太慢

  又過了幾天,元王和萬穗聯袂來看望我。

  雖然一樣是受驚遇險,但萬穗的遭遇肯定是要比我好得多,才受了一點點驚嚇,就被王瓔給英雄救美,救到了蓬萊閣裡。只是在床上躺了兩三天,就已經收了驚開始四處走動,甚至還去大報國寺又參拜了一番,現在要和元王一起回大同去了。

  見到元王,我一向是沒有好話的,今次卻是例外,在王琅的利眸之下,我規規矩矩地爬下床,給元王行了一個深深的蹲禮,「謝過三哥出力救我。」

  我為什麼對元王沒好話呢?這個理由很快就顯示出來了,王瓔一撇嘴,哼地一聲,「別謝我,要是六弟不拖著我,我才不救你。」

  你看看,你看看,這個人實在是……他划艇的時候怎麼不惦記著這句話了?小船划得飛快——天下間居然也有王瓔這樣不討喜的人物!

  「不奇怪,就你這個胸襟,要是沒有人催,自己就來救我,那才叫有鬼呢。」我沖王瓔扮了個鬼臉,王瓔嘖嘖連聲,抬起手來威嚇地對我揮了揮。

  「好了好了。」萬穗連忙出來打圓場。

  王琅也趕快起來招呼王瓔,「三哥,我們到東殿說話,這裡就留給女人家說話。」

  王瓔一邊走,一邊還普及王琅,「你看,她額上帶傷,可不就要乖乖聽話,省了你多少心機?女人就是要靠打……」

  我氣不過,衝到門口迎著王瓔的背影喊,「你有本事就打一打王妃給太子爺做榜樣,哎喲,你又捨不得,碰一碰都要穗兒穗兒地叫——」

  王瓔衝回來就要揍我,萬穗和太子只好又把我們分開。「都少說一句。」

  「三哥,東殿裡已經準備了好酒呢!」

  等到我和萬穗一起在西殿坐下的時候,萬氏總算捨得感慨,「當時你沒嫁王瓔,實在是看得透。」

  如果當年許嫁,現在我的墳頭真的可能已經都長草了。我也不禁擦了擦額前的冷汗,問萬穗,「你為什麼會喜歡王瓔那樣的大傻瓜?」

  更多的評價,本來要隨著大傻瓜這三個字,一起噴湧而出的,但看了麥穗兒的眼神,我就不敢再說下去了。

  麥穗兒也衝我威嚇地舉起手來,撮指成爪,微微一晃,她感慨道,「難怪王瓔老是忍不住要打你,你呀,實在是……」

  一邊說,一邊蠢蠢欲動,又要擰我。我趕快摀住了額前的青紫裝可憐,「嚶,人家額頭還在痛呢,你還來欺負人家。」

  這一招最近已經幫我避過了陳淑妃的擰耳絕技,柳葉兒的四字成語攻擊,以及七八天的請安,對麥穗兒卻不大管用了,她還是擰了我的臉頰一下,才沉下聲音道,「你還是要小心。蓬萊閣這件事,背後並沒有這麼簡單。」

  她和元王畢竟只是過客,明天就要啟程回大同去了。比不得我和王琅就在紫禁城生活,任何一個陰謀,都不可避免地會把我們兩個牽扯進來——誰叫我是太子妃,而王琅又是太子。

  麥穗兒的這句提醒,倒真的是出自她的好心。

  我也低沉下聲音問麥穗兒,「知不知道背後到底有什麼貓膩?」

  麥穗兒就看了看我額前的青紫,我趕快擺一擺手,「這都幾天了,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再說,不過是外傷罷了,耽擱不了動腦。」

  「你有腦筋能動嗎?」麥穗兒到底還是笑了我一句,才低聲道,「聽說……」

  「等一下等一下。」我忽然想起來,趕快又叫了停,「我把柳葉兒叫來,免得一會兒還要再和她學一遍。」

  麥穗兒就不以為然地道,「是誰叫你把她帶進宮來的?」

  「王瓏啊,怎麼了,難道這一招棋我又沒有走對?」一時間,我倒是有些慌起來。

  「那倒不是。」麥穗兒歎了口氣,又拍了拍我的臉,「小暖,你是大姑娘啦,也不能指著誰一直給你出主意,你得自己照看自己了。」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柳昭訓腦子那麼好用,我幹嘛浪費。我不以為然,還是把柳昭訓叫到了身邊,才推推麥穗兒,「繼續說吧。」

  麥穗兒就把羊選侍的事,用自己的話再說了一遍,拋掉一點細節,大體內容和我知道的那些話,也沒有太大的差別。

  柳昭訓聽得面沉似水,半天都沒有說話,好半晌,才緩緩透出了一口涼氣,和麥穗兒交換了一個眼神,低沉地道,「還好事發的時候,您二位正在上頭。」

  我一下又有點跟不上了,揮舞著雙手,無助地道,「你們誰能給我解釋解釋?」

  到底還是柳昭訓好,麥穗兒就只會鄙視地看著我,她雖然……雖然也鄙視地看著我,但到底還願意給我解釋。

  「皇上要是出事,明擺著誰吃虧,誰佔便宜,娘娘難道看不出來嗎?」

  柳昭訓一句話,真是一下就點破了我心底的那一層薄膜,有一種很冷的東西一下就流了出來,冷得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所有的輕鬆,都跟著不翼而飛。

  我公公要是中道崩殂,最大的受益者,當然是王琅啦!

  這一點,就是我自己都沒有辦法反駁:恐怕王琅心底,也是希望皇上可以早一點去世的。

  畢竟就是我姑爹他做太子的時候,恐怕也都暗地裡盼著先皇能夠早些下世。世間的太子有不做此想的,那才怪了呢!

  還好,還好當時我和元王妃都在露台上,並且我還成功逃生,基本上是已經洗脫了王琅的嫌疑:如果王琅安排了這一切,他肯定會事先把我和萬穗叫回來,不會讓我們兩個在露台上打情罵俏跑跑跳跳。

  「還好,還好。」我從心底後怕了起來,卻又遭到了麥穗兒和柳昭訓的教訓。

  「反應太慢了啦。」

  「這樣的事,娘娘一聽就應該想明白才對。」

  唉,好吧,要不說我討厭見到麥穗呢,每一次和她說話,都感到我是這樣的愚笨並且遲鈍……

  我就沮喪地垂下肩膀,沒有回嘴,反而有點自暴自棄。「反正我就是這樣笨……你們不服氣就殺了我好了!」

  柳昭訓似乎真有磨刀霍霍的意思,卻是麥穗兒攔住了她。

  「算了。」她說,又拍了拍我的臉。「你就是被養得太好了,這一雙眼啊,是只看得到好,看不到壞。」

  她又低聲地道,「要不是這樣,你又哪能人見人愛,連王瓔私底下都有幾分喜歡你。」

  王瓔喜歡我?

  我翻了個白眼,感到麥穗兒可能也是犯了和我一樣的錯誤:所謂的以情障目,不見泰山。王瓔要是真的喜歡我,他就絕不會是眼下的這個表現了。

  正想要指出這一點,又覺得以麥穗兒的聰明,有些事她不會看不明白。這話裡的喜歡,未必指的是男女間的喜歡,我便只是說了一句,「太好了,只是有幾分喜歡我,就動輒揮著拳頭衝過來,要是他全心全意的喜歡我,我看我的墳頭草現在都要有一丈高了。」

  看得出,麥穗兒是很想要繃著臉的,但在柳昭訓吃吃的笑聲下,她到底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總之你要記著。」她又流露出了自己錙銖必較的本性。「我已經幫了你一次,要是你和王琅沒有保住位置,以後我要賬的時候你還不起……哼,蘇世暖,你就等著瞧吧!我和你說的話,你可別忘了!」

  看著柳昭訓的表情,我就知道慘了。

  萬穗可能以為,我什麼事都會和柳昭訓商量,所以這番話已經說得很白,等於是暴露了我和她之間的那個約定。

  但這個約定,我還真的沒有向第三人透露過,即使是柳昭訓,也都一無所知。

  #

  元王第二天就帶著萬穗回了大同,我因為額前的青紫還沒有消,就沒有出去送她們,而是讓柳昭訓做了東宮妃嬪的代表,跟在太子爺背後,將元王兩夫妻送上了車輦。

  也不知道我公公的心情到底如何,他的幽默感倒是似乎又因為柳昭訓而發作了,等到中午,還特別讓他自己的小廚房送了包子,分賞東宮諸位妃嬪。

  我乘機叫人把鄭寶林請來見我,口稱「想找個人說說話」。

  蓬萊閣這一番折騰,當然也驚動了東宮諸位妃嬪,除了馬才人始終閉門不出之外,李淑媛和姜良娣是見天地往東宮來探望我,當然,時間也都選在了王琅可能會在東殿的那幾個時段。鄭寶林就來看過我一次,知道我沒有大礙,便也沒有再上門。

  得到我的宣召,她很快就過來謝恩。

  「謝過娘娘賞下的豆腐皮包子。」鄭寶林一邊說,一邊捂著嘴笑,做掩口葫蘆狀——我倒覺得她這個笑,和君太醫的笑有幾分相似。一邊還若有若無地看了柳葉兒幾眼。

  柳葉兒生平是最不會介意人家說她像包子的,她又笑出了三十二個褶子,站起身說,「寶林喜歡吃就好,若是不喜歡吃,有沒有吃完的,儘管送來給我。我最愛吃瑞慶宮做的豆腐皮包子,皮薄餡大,又滿口清香……」

  一邊說,她一邊飄出了屋子,又隨手合上了門扉。

  自從知道了我和萬穗私底下做的約定,這丫頭非但沒有罵我,反而很是誇了我一頓,也要比以前更聽我的話了。我說我要和鄭寶林私底下說說話,她也就真的沒有問我這私底下的話,到底是什麼話。

  等到柳葉兒合上了門,我就開門見山地問鄭寶林。

  「你和君太醫到底打算怎麼辦。」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7:05 PM

  43、不解風情

  蓬萊閣的事,我已經想明白了:王琅之所以不讓我知道,的確有他的道理。

  這種事,絕不是我可以隨意插手的,很多清白的事被我這一插手,也就不清白了。與其如此,我倒不如還做那個什麼事都不知道的太子妃,傻是傻了一點,但卻很能讓我公公安心。

  既然如此,多想也沒有用,外面的事,自然有王琅處理。我這邊應該著手要做的,是查明君太醫的態度背後,到底藏了什麼隱私,王琅究竟是不是不能生孩子。

  當然,現在我還是讓自己相信:王琅肯定是可以生的……因為如果他不能生,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而要釣出君太醫,最適當的餌當然就是鄭寶林。

  我也正想和鄭寶林說一說君太醫的事:我很喜歡這個姑娘,至少不討厭她。要我抓住君太醫這個把柄,把她發落到冷宮去,我不忍心。可要把她賞給君太醫,卻也不是那麼簡單的。

  鄭寶林被我這一問問得很不知所措,但她不愧是鄭寶林,這姑娘這麼得我的賞識,不是沒有道理的。

  她沒有和我裝傻,也沒有閃爍其詞,只是看了我一眼,又沉吟了片刻,就字斟句酌地道,「走明路,是肯定走不通的。」

  她當然是要考慮得比我周詳得多了。

  國朝也不是沒有把妃嬪送出宮去賞人的事情,尤其是前朝駕崩,新帝登基之後,更是時常有將冷宮妃嬪、帶罪宮女這樣的苦瓤子放出宮去,聽其自由擇配的故事。比如說我公公剛即位的時候,就把他父親去世前只是臨幸過幾次的選侍們都放出宮去了。這件事在當時褒貶不一,有人說這太沒有規矩,一點都沒有顧慮到女子的貞潔,也有人覺得這是我公公的過人之處。不過不管怎麼說,王琅還活著的時候,鄭寶林要想名正言順地被放出宮去嫁進君家,那就是在做夢。

  就算王琅死了,以鄭家的門第,也絕無可能接受鄭寶林放著天家這樣輝煌的歸宿不呆,眼巴巴地跳出來嫁給一個小太醫的。

  「要走暗路,也不是那麼好走。」我就幫鄭寶林把話說完了。「錯非裡應外合,也很難遮人耳目。」

  鄭寶林又閃了我一眼。

  這個病懨懨的、精緻得就像是一尊瓷像的女兒家,似乎忽然間迸發出了一種光輝,使得她多了一股霸氣,她斬釘截鐵地對我說,「難走?難走,也要走!」

  然後鄭寶林就跪下來,請我,「請娘娘成全鄭氏一片癡心。」

  真是不明白,君太醫到底哪裡好,值得鄭寶林這樣的女兒家這麼癡心一片地,只是想要嫁他。和王琅比……

  如果王琅知道我把他和君太醫放在一起比較,肯定恨不得殺了我,他和君太醫還真不是可以比較的關係:身份地位,長相才華,全都差了那麼多,有什麼好比的?

  但我又不禁有些慶幸,鄭寶林並不喜歡王琅,一門心思只想出宮嫁做君家婦。

  如若不然,太子妃這個位置,我就未必能坐得這樣穩了。

  我趕快扶起鄭寶林,笑瞇瞇地告訴她,「這件事,我是一定會幫你的。」

  緊接著話鋒一轉,又做憂急狀,「不過你也知道,有李淑媛和姜良娣在,本宮的位置始終說不上很穩,很多事就是想幫你,也有心無力。」

  鄭寶林清秀的臉上就浮起了兩朵笑花。

  「李淑媛心思簡單,易於揣摩,姜良娣純真無邪,沒有靠山。這兩人又怎麼會給娘娘帶來多大的麻煩呢?」

  她語帶深意,「再說,能給娘娘帶來麻煩的馬才人,不也已經被娘娘給……」

  鄭寶林這傢伙,還真是旁觀者清。

  我失去了和她打太極的興致,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可是沒有一個兒子,走了你一個鄭寶林,再來兩三個張寶林、王寶林的,我也吃不消嘛。」

  東宮妃嬪,是有定數的。太子爺已經借口要專心讀書,推掉了好些美人兒,可是如果鄭寶林『去世』,東宮妃嬪出缺,要挺著不進新人,我眼下的這點籌碼,還真未必夠用。這話雖然是推托,但也實在是實話。

  鄭寶林就蹙起眉頭,楚楚可憐的望著我,似乎在說:即使如此,我一個弱女子,又怎能在此事上幫您呢?

  「雖然這件事,寶林也無能為力。」我告訴鄭寶林。「但君太醫出身杏林世家,一手的脈息是出神入化……」

  我絞盡腦汁,又誇了君太醫幾句,才道,「我想將他調進東宮,做個典藥局郎,為我將養身體,想來一年半載之後,一旦有身,很多事都更好安排。寶林覺得怎麼樣?」

  這是一雙兩好的事,一旦君太醫成為東宮典藥局郎,東宮妃嬪有不舒服,請他扶脈,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鄭寶林也不必還要去麻煩別的院正、供奉們,三次犯病,只有兩次能見到君太醫了。她臉上頓時浮現出了喜色,又跪下來要給我磕頭,「娘娘真是大度賢明,妾身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不要緊,我笑瞇瞇地想,只要你姘頭知道該說什麼,那就好了。

  #

  送走了千恩萬謝的鄭寶林,我又和柳葉兒下了幾局棋——毫不例外地慘敗於柳葉兒手下,還沒到吃晚飯的工夫,王琅就回了東宮。

  他最近一直不算太空閒,除了那天特別撥出了半天,陪我在太液池邊玩耍,一直是早出晚歸,也不知道是在紫光閣唸書,還是去了別處。

  難得這麼早回來,他也沒有進西殿看我,而是直接進了東殿,反而讓我有點不舒服。

  當然啦,就算他進來,我也還是會介意額頭上的傷痕不好看,不找個東西遮著,是不會和他見面的。就是那天和他出去玩,也都是找了一頂帷帽來遮住了額頭。

  但是他進來找我,我不馬上見他,是一回事。他不來找我就肯定是另一回事了。

  可惡,他最近對我還挺不錯的呢,處處都照顧到我有傷在身,對待我雖然不說很寵溺,但也絕對很溫柔。怎麼我的傷還沒好,此人就已經故態復萌了?

  越想越覺得很有些不舒服,我對著鏡子照了照,再一次肯定青紫基本只剩下一點點殘餘,不仔細已經看不出來,便換了一件衣服,又撒了一點點香露,吩咐小白蓮和小臘梅。「去,一邊玩去,別等本宮回來吃晚飯了。」一邊雄赳赳氣昂昂地出了東宮。

  不得不說,我公公將幾個妃嬪一併以大挪移手挪移到了朝陽宮,對我還是很有好處的,東宮現在雖然依舊狹窄,但還是要比以往更安靜多了。王琅回來之後,因為隔得太遠,這些妃嬪也得不到消息,不像以前,他一回來,一個個就都找到了事情跑來見我。現在的正殿,就要比以前都闊朗得多。

  我拎著裙子,躡手躡腳地進了東殿,卻沒有發現王琅的人影,倒是發覺阿昌在整理王琅的床,看到我進來了,小太監一臉癡呆地望著我,張口就要喊,「娘——」

  我趕快橫過一眼,低聲啐道,「別那麼不解風情,死阿昌,你主子在哪?」

  阿昌頓時很解風情地指著淨房的方向,又悄悄地捂著嘴,退出了東殿。

  這小太監要比他主子來得更可愛得多了!

  我一邊想,一邊靠近淨房,貼著門去聽裡頭的動靜:我不想滿腦門子美男出浴地闖進去,卻發覺王琅在官房上坐著。

  聽了一會,也沒有聽到嘩啦水聲,門那邊安靜得像是沒有人在動一樣。我正打算退回屋子裡等王琅,門卻一下敞開了,王琅跨出門來,正好接住了往門裡栽倒的我。

  「你回來啦。」我只好傻笑著和他打招呼,又想起來埋怨他。「都不進西殿來看我。」

  王琅的確是剛沐浴過,天氣熱,他身上只隨便披了件袍子,髮髻也歪了半邊,臉頰帶著紅潤,又有了那**的情.色感,聽到我的問話,他就衝我挑起了一邊眉毛,低聲道,「我進了西殿,你就會見我?」

  我把額頭露給他看,得意地道,「你看,今早起來,柳昭訓又給我揉了一遍藥,現在痕跡已經淡得快看不見了。」

  王琅果然就站在門口,扳著我的臉仔細地看,我們靠得很近,他的雙腿甚至將我隱隱夾住,天氣熱,我也穿得很薄,甚至能隱隱感覺得到,他……他沒有穿褻褲……

  還有他的呼吸,火熱而且潮濕,吹拂著我的鬢髮,帶了好聞的澡豆味道……

  我一下就覺得週身的玫瑰香味,被他身上傳來的熱氣,蒸騰得簡直太濃郁,讓我混混沌沌,舌頭似乎被糨糊黏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結結巴巴地道,「王琅……」

  王琅忽然間又放開了我,若無其事地道,「嗯,是好得多了,看來明天起,你可以和我一起去請安。」

  沒有了他的掌握,我差點摔倒,這個人居然就不管我了,他往屋內走,甚至不顧袍子的繫帶,剛才已經被我無意間扯脫了,隨著他的走動,半邊袍子被吹了起來,露出了他勁瘦的身形,與……與兩腿間那片若隱若現的陰影。

  突然,我口乾舌燥,恨不得有一杯冰水可以一氣喝完,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我緊走幾步趕上了王琅,又指責他,「一、一點都不解風情……」

  王琅睇我一眼,又別開眼,他笑了。

  這笑裡有太多太多意味,似乎就在剎那間充滿了我的胸臆,讓我的心甚至有了一點酸脹。然後我聽到他說,「小暖,這一次,你自己脫衣服。」



  44、枕頭風吹

  我和王琅雖然在這種事上一直很大膽,但這份大膽,一般都來自於他的急切,和我……我差不多一樣的急切。我們還從來沒有這樣慢慢地做過這種事情。

  更不要說,我……我在這光天化日之下,脫、脫衣服給他……

  才解開一個扣子,我就很有些後悔我為什麼就這樣沉默地答應了王琅。

  雖說天氣渥熱,我為了貪圖方便,只穿了一襲家常軟花綢衣裙,但畢竟是宮中衣物,花式華美之餘,繫帶也不能說是太簡單,要是先從腰帶解起,還不知道要解到哪一年。

  於是我就自以為很聰明地解起了衣襟上的暗扣……

  而王琅的眼神,似乎竟隨著這一個扣子的分離,而多了幾分熱度,他幾乎是緊繃地靠在床邊,眼神緊緊地鎖著我。看得我……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蘇世暖,居然也是個靦腆的閨女,在王琅這樣的眼神下,我竟是羞得有了幾分無地自容。

  別開頭不去和王琅對視,我將暗扣全都解開,又深吸了一口氣,將綢衫緩緩地推下了肩頭,又抖著手去解褻衣在頸後的小結。

  王琅的眼神已經深得看不出琥珀色了,他絲毫也沒有遮擋的意思,就這樣大方地展示著他的……他的龍威,更讓我有了幾分羞赧。這個結,我就解了很久,才解了開來。

  腰間腰帶打的死結,我一時半會還真的動不了,只好將手探進衣內,抽開了腰後褻衣的活結,卻是怎麼都沒有勇氣將褻衣抽出,只好央求王琅,「差不多了啦!死王琅,你還要欺負我到什麼時候!」

  王琅就一針見血地指出來,「你是解不開腰帶吧?」

  這話實在是說得我無話可答,只好扭過頭去不理他。反正我手笨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要是不服氣,大可以……大可以自己來解。

  他果然就自己來解。

  非但自己來解,他還讓我跪在他身前,一邊解我的衣服,一邊好整以暇地問我,「不是說要和我生個娃娃?連衣服都不脫,怎麼生?」

  我簡直窘到極點,恨不得把王琅的嘴縫住,可惜手頭沒有針線,只好以牙齒做針,試著咬穿他的唇,讓他再也不能笑話我。

  「連衣服都要我自己脫,你呢?就躺著、躺著……」一邊咬,一邊還是忍不住反駁。

  王琅就在我耳邊低聲地笑起來,他叫我,「小暖。」

  這聲音暖得就像是正午的日頭,我就是窗台上的糖人,就算隔著窗子,也暖得都要化開了。

  自從出事以來,我們還沒有敦倫過。一開始我頭疼,當然沒這個心情,後來頭好一些了,又開始擔心王琅看了我醜陋的樣子,會失去對我的喜愛,每次見面都要把額頭遮起來不肯給他看——帶著帷帽做這樣的事,的確很怪。說起來,也有十多天沒有做這件事了。

  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這一次我特別吃不消,他又一開始就讓我……讓我夾著他的腰,把他緩緩地吞進去,這個姿勢,讓他太過深入,他稍微一動,我根本就連跪都跪不穩了,只能趴在他胸前細細地求饒。

  可是王琅卻不放過我,他不斷地頂起我的身子,讓我和他對視,他的眼神是那樣的燙,鎖著我的瞳仁,幾乎要把我的眼珠子都燙傷了。他還叫我,叫我小暖,叫我世暖……緊緊地抓著我的腰,好像一鬆手,我就會溜到別的地方去。到最後我已經泣不成聲,軟成了一灘爛泥,哽咽著求他,「王琅,王琅你別鬧了……」

  他才漸漸地慢了下來,又抬起手來,撫摸著我的額角,低聲吩咐我。

  「躺下來。」

  這一次,我們是真的從字面意義上實現了『從床頭鬧到床尾』、『顛鸞倒鳳』、『翻雲覆雨』這幾個詞兒,要不是到最後我實在腿軟,我看王琅是很有興致,讓我們再實踐一回,『從床上到床下』。

  等到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我已經累得不成了,在他胸前趴著,含糊地埋怨他,「人家來找你,是有事要和你說的嘛!就只會想著這件事……」

  「有什麼事,值得讓你換了新衣服,噴上玫瑰花露來找我?」王琅一邊摩挲著我的額頭,一邊漫不經心地問我。

  沒有等我回答,他又若有所思地說,「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喜歡你穿藍色。」

  的確,王琅從小到大很少誇過我,唯獨幾次他誇我長得好看時,我不是穿著雨過天青色,就是穿著湖藍色的襖裙,這件事我其實一直暗暗記在心底,不過從前記住這件事,是不許自己在他跟前穿出藍色來。現在……現在就不一樣了……

  我沒好意思搭理這個話茬,直接跳到了他前頭的問話,嘻嘻笑著和他說。「我想呀,我們要生娃娃,衣食住行上,當然不能和以前一樣不講究了。不如把君太醫調進東宮來,做個典藥局郎,給我們開一點藥膳調理身體,這樣也好生娃娃,王琅,你道好不好?」

  王琅的身子僵硬起來,他又敲了我一下,問我,「你該不會是已經把什麼事都安排好了,才來問我吧?」

  ……奇怪,這個人他分明長得俊美貴氣,和鱗介一族沒有半點關聯,為什麼總是和我肚子裡的長蟲一樣?我說一句話,他就能猜出我的全部盤算?

  我一時還不想告訴他君太醫的古怪,因此只是厚顏地道,「能夠排除一個異己,我為什麼不安排?再說,鄭寶林好端端的小姑娘,為什麼要在深宮內院寂寞一生,有機會,還是要把他們安排出去的。」

  王琅又沉默了很久,才低聲問我,「安排出去,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其實把鄭寶林安排出宮,對我來說還真的沒有半點好處,反正她就是在宮裡,也不會主動邀寵,王琅更不會去寵她。她的死活,和我是半點關係都沒有。

  「我看著一個小姑娘在我身邊愁眉苦臉的,就覺得很礙眼,不行嗎?」我強詞奪理地道,在心底不禁又對王琅起了一絲抱歉:攤上我這個太子妃,有時候的確是苦了他。

  想了想,又趕快未雨綢繆地補上一句,「你可不要說什麼受了寵幸,她就不會愁眉苦臉這種話。人家心裡可看不上你,你要是想招惹她,准碰一鼻子的灰。」

  王琅索性就不理我了,我倒有些心虛起來,過了一會,又推推他,「喂,你怎麼不說話?」

  「話都被愛妃說完了,小王能說什麼。」他一邊說,一邊找到了我的……嗯,茱萸?狠狠地用指甲掐了一下,痛得我是一個哆嗦,才數落我。「她心裡沒有我,我還會碰她?蘇世暖,你未免把我想得太下作了。」

  「你爹年輕的時候,可也沒有人想到他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我和他抬槓,「這人要變起來,是變臉如翻書,我可不能不未雨綢哎喲!王琅!人家那裡可還酸著呢……」

  「真的嗎?我揉揉。」這個人現在又開始故作體貼了,一點都沒有剛才打我屁股的狠勁。

  我趕快蠕動著躲開他的祿山之爪,「不要鬧了啦。」

  又忍不住問他,「蓬萊閣的事,皇上查得怎麼樣了?」

  王琅嗯嗯哼哼的,心不在焉,只是對我上下其手,我又問了幾次,他才慵懶地答,「反正父皇不說不查,底下人也就只有繼續查的份。這件事我壓根就沒有管,知道得也並不多,你更不必知道太多,一問三不知,那是最好。」

  我不禁多添了幾分擔心,「這可不是你不管就能了事的,你不管,重芳宮是巴不得來管,最好管出無數不利於你的證據……」

  話說到一半,我不禁有點奇怪:王琅的手忽然停了下來。我又感覺到他在看我。

  一抬頭,果然發覺王琅似笑非笑地注視著我的頭頂心,見到我抬起頭來,他竟罕見地啄了我的額角一下,輕聲道,「蘇世暖,你有長進嘛,總算懂得把人往壞處想了。」

  對於皇貴妃,我是從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去揣測她的。我哼地一聲,神氣活現地說,「小看我啊?」

  又忍不住沾沾自喜起來:王琅可真的很少誇我。

  王琅沒有搭理我的話茬,「這件事,我自然有安排,有你表姑盯著,重芳宮也不至於太過分。再說,父皇心裡也是有數的,你就別多管了。」

  雖然王琅很少插手政事,但我從來很少懷疑他的能力,我覺得假以時日,他一定能將天下握在手心。後宮裡的區區小事,自然更不在話下。

  一思及我竟嫁給了一個這樣厲害的人,我就感到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在催逼著我:像我這樣又笨又憨,反應還不很快的人,雖然有幾分壞心眼,但要玩得過他,卻很不容易。

  要達到有一天可以將他玩弄於股掌之間這個目的,還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

  一邊想,我一邊閉上眼準備睡一會兒,見王琅的眼瞼也慢慢下垂,在我額邊撫弄的手指,更是滑下了臉頰,知道他快要睡著,我忙又輕聲請示,「君太醫的事,就這麼定了?」

  他發出了一個模糊的嗯聲,長長的睫毛降了下來,貼到頰前,呼吸漸漸勻淨,很快就翻了個身,把涼被扯到了身上。

  我趕快在心底做個眉批:枕頭風是要這樣吹,才吹得有效驗。

  才記下來以後要多加實踐,一股睡意湧上,我也就跟著王琅,墜入黑甜。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7:13 PM

  45、一意孤行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王琅已經出了東宮,去瑞慶宮和重芳宮,給我們頭頂的兩座大山請安。

  小白蓮說他還給我留了話,「愛妃今日好好休息,明日裡隨小王一道進兩宮問好。」

  一想到這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十餘天假日,就要在明天揮手而去,我就油然感到了一股憂鬱,憤恨地在東殿又賴了半個來時辰,到底還是被阿昌給請出了屋子。

  「娘娘,您在屋裡,奴婢沒法打掃東殿。」阿昌很有禮貌地對我說,然後就像是拂去桌上的塵土一樣,將我拂出了東殿。

  我也懶得回西殿再睡懶覺了,索性穿好衣服洗漱了找柳昭訓來和我下棋,又跟她商量向太醫院要人的事。

  「太子竟答應了?」柳昭訓包子臉上的皺褶似乎都訝異地展了開來。

  我很得意地告訴她,「百煉鋼化成繞指柔,嘿,憑的就是咱枕頭風這手藝,吹得王琅渾身舒暢,可不就答應了?」

  柳昭訓嘖嘖連聲,又感慨了好一會,才尋思著稱讚王琅,「太子爺不愧是國之儲君,非但身似東山蒼松,可秉日月,胸中果然也有萬千丘壑,讓人捉摸不到他胸懷的極限呀!」

  又告訴我,「還是快做一頂尚書官帽給太子爺戴,這才算應景呢!」

  大雲的尚書官帽顏色不巧正是綠色,相當晦氣。我白了柳昭訓一眼,「太子爺當尚書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當他不清楚你和那誰誰之間的那點事啊?」

  提到那誰誰,柳昭訓的神色立刻就暗淡了下來。

  我滿是同情地問,「都三年多了,你還放不下啊?」

  柳昭訓的磨牙聲成了最好的回答,「您就別和我提他!」她臉上的褶子空前地達到了六十四朵之多,聲調也是罕見的甜蜜,「他就是能活著回來,也會死在我手上!」

  柳昭訓和那誰誰之間的問題,我從來都是不多說什麼的,就好像柳昭訓也從來不管我和王琅的事一樣。我就趕快扯開話題,和柳昭訓商量,「要向太醫院要人,總得先和皇上報備,要不然就要從貴妃那裡入手,你說,和誰開口來得好些?」

  按理說,我公公疼我,只要我開口,一個君太醫罷了,肯定是立刻下旨讓他滾到東宮上值。可是我公公雖然半瘋不癲,但畢竟還是天下的主人,他要明察秋毫起來,也能明察秋毫之末,當然啦……要裝糊塗的時候,也能不見輿薪。在君太醫這件事上,我還真怕他深覺王琅戴一頂尚書帽實在不大好看,於是便又明察秋毫起來,把鄭寶林和君太醫推出午門斬了。

  貴妃娘娘就不一樣了,此女雖然一心惡我,但段數實在太低,如若不是皇上一意提拔,我簡直睬都懶得睬她,騙她給我出頭,我只需略施手段。

  柳昭訓轉了轉眼珠子,她拉長了聲調。「這事您可別找我出主意,我和那誰誰是一回事,君太醫和鄭寶林可是另一回事。我看太子爺可不特別喜歡尚書帽,您別是自己會錯意了,把他的回絕呀,當成了答應。再說,端午才過了沒多久,您又要折騰貴妃娘娘,妾身可不喜歡這樣事兒事兒的娘娘。」

  ……娘的,柳昭訓這人,實在是慧眼如炬,最過分的是她居然還很瞭解我,很知道我壓箱底的幾個把戲。

  我又白了柳昭訓一眼,氣哼哼地說,「好嘛,你不幫我,那人家找表姑幫忙好了!」

  我表姑陳淑妃雖然生了瑞王之後就一直無寵,但一直也很得我公公的敬重。畢竟當年在朝陽宮裡服侍過皇上的舊人,現在也就剩下她和皇貴妃了,所以雖然皇貴妃是領六宮諸事,但我表姑說話,一直也是很有份量的。在她這邊報備過了,再去太醫院裡打一個招呼,等到將來我公公要過問的時候,表姑自然也會幫我擋著。

  雖然我的如意算盤打得很不錯,但柳昭訓還是誓死阻止我將君太醫弄到東宮來,不管我怎麼說服她,她就是不懂,「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娘娘又何必別出心裁,標新立異?」

  唉。

  如果可以,我又何嘗不想就保持現在這樣,讓君太醫三不五時來探探他的姘頭算數呢?

  一想到要將王琅可能不能生育的事告訴柳昭訓,我就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這種事要是告訴出去,必定會在帝國裡掀起一番腥風血雨吧……尤其還是出自我這個太子妃之口,世上有哪個想不開的太子妃,會為了好玩來指控自己的相公生不出孩子呢?可信度一下就更高了。

  當然,柳昭訓決不會亂嚼舌根,這一點我還是信得過她的。不過要把這種事說出口來,還是讓我脊背上的寒毛,一陣陣地發炸。

  到了現在,我終於漸漸懂得了我姑姑的教誨,我曾經並不懂她和陳淑妃之間的關係,為什麼有時候親如姐妹,有時候又若即若離。而現在我終於明白,有些事還是公事公辦,給大家帶來的麻煩最小。

  所以我就只好胡亂找了幾個借口來搪塞柳昭訓。

  「你別看王琅明面上是一臉的老實,私底下對鄭寶林可垂涎著呢!」我告訴柳昭訓,「我逮著好幾次,他看著鄭寶林的背影流口水……」

  好像把王琅的形象也抹得太黑了點,一邊說,我一邊不禁在心底暗暗地為王琅擦了擦眼淚:自從過了十歲,我已經很少背著他說他的壞話了。

  柳昭訓將信將疑,但態度總算是柔軟多了。「您可千萬別告訴我,這把馬才人扳倒了之後,您又瞧上鄭寶林,想要將她也趕出這個圈子……然後接下來是誰,李淑媛還是姜良娣?娘娘,太子爺可是太子爺,扳倒一個,還有一個,您要是這樣想,東宮可就永無寧日了!」

  永無寧日就永無寧日,我會怕嗎?我不屑地噴了噴鼻息,正想說幾句硬話,看到柳昭訓的猙獰面貌,不禁又軟了下來。

  「我沒這麼想。」我囁嚅著說,「我賢惠著呢,你等著瞧吧,今年年底我要是還沒有身孕,一准我就給王琅納新人——這都不用你們催!」

  柳昭訓的神色就柔和下來,她按住我的手,想要說什麼,到最後,卻只是輕輕地歎了口氣,包子臉上連一個褶子都沒有了。

  我就知道這種傷感的話,可以騙得過她!

  等柳昭訓走後,我到底還是偷偷地出了東宮,往露華宮走了一遭。

  鄭寶林和君太醫的事,如果連陳淑妃都知道了,那麼在後宮之中肯定也就不能稱為秘密。事實上除了我、王琅和柳昭訓對此心裡有數之外,別人一直都以為她是真的身體不好,而君太醫也只是一個很平常的天才青年神醫。

  聽說我要『把君太醫要過來,平時也用食療調養一□體,這樣或許能把懷上的日子再提早一點』,陳淑妃非常的欣慰,馬上就答應我,「這件事皇上要是問起來,表姑幫你說去。」

  ——我告訴陳淑妃,之所以不想張揚,主要是不想給屈貴人攻擊我無出多一個把柄。

  欺騙表姑一直是我的拿手好戲,從小到大,靠著我純真的言談,不知道多少次王琅或者王瓏為我的頑皮背了黑鍋。陳淑妃當然不疑有他,她慈愛地輕輕擰了擰我的耳朵,「小暖長大了,都會把生孩子的事,給掛在心頭。」

  於是到了下午,太醫院接獲我用東宮妃名義發出的懿旨,因為君太醫醫德卓越等等的屁話,我決定把東宮典藥局郎這個好差事派到他頭上,我又派人告訴太醫令,讓他轉達君太醫:明兒來上值的時候,就直接進東宮來吧。

  等到王琅回來,我便向他炫耀我的成果:僅僅一天之內,我已經將君太醫調進東宮,成了我們東宮的人。

  王琅聞言一怔,緊接著就氣得卡住了我的脖子,「告訴你這件事不妥當,你還背著我安排,蘇世暖,你是很久沒有挨過打了是不是?手伸出來!」

  我趕快從他懷裡掙脫出來,靠著東殿的大門,得意地告訴他。「第一,鐵尺已經被我扔了——哎呀!」

  可惡,王琅沒有找到鐵尺,居然就拎起蕎麥枕頭來丟我,要不是本宮身手靈巧,這一下險險就要中招。

  「第二!」我又一下鑽到門外,隔著門朗聲道,「昨晚你分明自己答應我了,王琅,不要以為你裝出生氣的樣子,就可以矢口不認,我記得清楚得很,你可是答應了我,才合得眼!」

  哼哼,我雖然老是被王琅管教,被他打手心,但也決不是吃素的!十次對決,王琅雖然可以贏九次,但剩下這一次,他往往是輸得很憋屈。

  這個人果然不會對我說謊,我隔著門聽了一會,都沒聽到他的動靜,便悄悄地鬆開手,將門推開了一邊,把頭伸進去窺視王琅的境況。

  這一下就壞了,我的頭立刻被一雙手夾住,就這樣硬生生地被王琅給——呃——從門外拔進了東殿。

  他踢上門,獰笑著對我說,「小王記性不好,一時竟想不起來了!愛妃能否將情形再複述一遍,俾可幫助小王的記憶。」

  當然,這一番複述,我是在王琅身上完成的,此人極為恚怒,竟然一邊聽一邊對我……嗯……

  以我這素來優雅的談吐,一時間竟也有了些詞窮,竟不知道該如何風流而不下流地來複述他的這一番動作。

  當然啦,也可能是因為當時我的腦海已經一片迷糊,只記得我一開始還很激動地告訴他,「你可不能賴皮,答應了就是答應了!這一回是你輸!」

  到了中途,隨著他的動作,我的態度亦不免有了一些軟化,「哎呀……王琅……不要……不要那樣輕,進來,進來……」

  可王琅又怎麼會聽話?我越求他,他就越輕,在我外頭兜兜轉轉,牽連得一片濕滑,他也不肯痛痛快快地進來,急得我扭著腰去找他,甚至還主動去握他的……來給他引領方向。我一身錚錚鐵骨,就這樣被他給慢慢磨得軟了,到最後又成了一攤春水,只能掛在王琅身上前後搖蕩。巴不得他再多欺負我一點,多欺負我一點……

  「你討厭。」

  事後等我們倆喘息定了,我便嚴肅地告訴王琅。

  王琅冷冷地橫了我一眼,似乎餘怒未消。

  「你究竟是為什麼要把君太醫弄到東宮來?」他橫眉冷對,「蘇世暖,我知道你的行動,一向不能以常理論之,但這一次我卻很想要一個解釋。你總不可能只是因為想讓有情人終成眷屬,才將君太醫調到東宮來的吧。」

  其實不用王琅和柳昭訓一再強調,我也知道鄭寶林和君太醫之間的舉動,本來就已經屬於非分,要是鬧出人命,皇長孫不是太子親生,更是皇家的千古醜事。將君太醫調到東宮,實在是一步險棋,而在看不到好處的時候這樣做,的確顯得愚蠢。

  然而,我望著王琅,我望著這個風神俊秀的男人,最終還是將心底的疑惑,悄悄地嚥了下去。

  我只是告訴王琅,「你說讀懂你的心思,是我的功課,王琅,讀懂我的心思,又何嘗不是你的功課呢?」

  有些事我不是不懂,只是不願意認真,因為一旦認真去想,只會讓人太不開心。可這件事實在事關重大,我越想君太醫的話就越感到膽寒。

  我不願把王琅想得太壞,所以我一定要一個答案。

  所以第二天君太醫苦著臉來找我報道的時候,我就乾脆利落地告訴他。

  「聽說朝陽宮的鄭寶林最近身體不好,君太醫就去為她扶扶脈象,看看能不能開個養身方子好啦。」

  要收服君太醫這樣的人,懷柔手段,沒有半點用處,他決不會因為喜歡你,便把心底的秘密告訴給你知道。

  強硬的手段,又過分粗暴苛責,得罪一個醫生,不論什麼時候都不算好事。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知道,跟著我,他可以得到一些他很想要,憑著自己的力量卻又並不能夠得著的東西。

  在君太醫這裡,這東西就是三個字:鄭寶林。

  我頂著壓力把君太醫調進東宮,就是希望鄭寶林能夠盡快讓君太醫開口,將他心中關於王琅的那個秘密告訴我。

  越快越好。



  46、帝王心術

  君太醫當然是個聰明人,從鄭寶林那裡出來,他就過來求見,口稱要履行典藥局郎的職責,給我扶一扶平安脈。

  進了屋,他就看了看小白蓮和小臘梅。

  「你們都下去吧。」我難得地端出了主子的架勢,「把窗戶開起來透透氣。」

  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我與君太醫,就不能算是男女獨處。

  小白蓮和小臘梅雖然欲言又止,但當著君太醫的面,還是很給我面子,兩個人便陸續退出了屋子。

  兩人一合上門,君太醫就跪倒在地,給我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然後鄭重地謝我,「君某一生一世,不忘娘娘成全之恩!」

  看來鄭寶林是一見面就把話都說了。

  我笑著說,「太醫上一次見面,可是給我賣了一個好大的關子。」

  一邊說,我一邊捏手指,製造出一點聲響來嚇唬君太醫。

  要知道我頂著王琅和柳昭訓的反對,又去欺騙了表姑,把他弄到東宮裡來。無非就是因為他當時露出的那欲言又止,那意在言外的種種表現。

  雖然和君太醫沒有一語交流,但我是信了他的人格,才將他調進來,又許以殊恩,換取他的實話。

  如果君太醫是蓄意以王琅的生育能力來騙我,騙我的殊恩,騙我提供的職位,騙得更多和鄭寶林見面的機會……

  嗯,那他一定是個很厲害的人。

  而一個再厲害的人,也厲害不過我手中捏著的太子妃寶印。

  我畢竟是將門出身,必要的時候,也是能狠得下手收拾一兩條人命的。

  君太醫的確也是個很聰明的人。

  他一下就聽懂了我的潛台詞,抬起頭來,憂慮地看了我一眼,又掏出手絹擦了擦汗。

  「娘娘。」他輕聲說,「少不凌長,疏不間親……」

  我再也忍耐不住,便站起身來,猛地拍了拍桌子,喝道,「說!究竟是誰在弄鬼,是本宮身邊的人,還是太子爺身邊的人,還是——」

  我雖然任性不羈,但畢竟還是蘇家的女兒,一直以來,脾氣都還算不錯,見了底下人,也很少擺出生氣的樣子——我一直覺得欺負底下人實在是最沒有趣味的一件事。說起來這還是幾年來第一次,我沖一個生死操於我手的人,擺出了恐嚇的面孔。我很擔心我做得不夠嚇人。

  不過君太醫額角居然又沁出了好些冷汗,他擦汗的速度越來越快,又轉著眼珠子,打量著我的神色,旋即低下頭去,面露沉思。

  我也就安靜下來,給君太醫一點思考的空間。

  過了一會,君太醫歎了一口氣。

  他低聲說,「娘娘,這件事君某僅僅眼見,並沒有絲毫真憑實據……」

  「我也相信你不會騙我。」我告訴君太醫。「不論怎麼看,攪亂東宮,對你都沒有任何好處。」

  君太醫和鄭寶林當然是比誰都希望東宮能夠穩一點、再穩一點。

  君太醫又擦了擦汗,他直起身子,又在屋內來回走動了幾步,忽然間,像是看到了什麼似的,他返身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兩隻手指,輕輕地壓住了我的脈門。

  我跟著君太醫的眼神看了出去,發覺王琅和王瓏兩兄弟,正在此時走進院子裡,他們也都透過窗戶,看到了君太醫。

  我再瞟了君太醫一眼。

  我一直覺得這是個很聰明,也很大膽的人,他敢於和鄭寶林這樣的皇家禁臠私通款曲,也敢於在給我開藥的數日後,就當著我的面和我開玩笑,做掩口葫蘆狀。

  但這個聰明而大膽的醫生,此時卻是汗流滿面,好像渥熱的天氣,給了他很大的壓力。

  他又靠近了一點,閉上眼,做出了專心扶脈的樣子。

  要不是我的耳力一向不錯,那細小的聲音,幾乎都要被我錯過了——君太醫居然練就了一門從唇縫裡往外說話的獨門神功!

  「是瑞王殿下。」我聽見他說。「瑞王殿□邊的阿蒙,經常到太醫院來傳旨請太醫。有一回我當值的時候躲懶,在藥房裡打盹兒過了時辰,起身時才發覺天色已晚,於是便聽見了藥庫裡的一番對話。阿蒙問茅太醫索要了一些藥材,說是上次所得已經用完。外頭得到的都沒有宮中的這樣純正,還說這十兩銀子,是太子爺賞他的。娘娘應當知道這一份藥材的用處,只有避子一途。」

  才一說完,君太醫就鬆開了手,又跪到地上朗聲說,「恭喜娘娘痊癒如初!娘娘底蘊深厚,健壯——」

  屋門口傳來了王瓏忍俊不禁的笑聲,「君太醫,你又要拿耕牛來比喻六嫂?」

  君太醫雖然就好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濕潤,但掩口葫蘆狀,做起來卻還是那樣的悠然,他笑著說,「娘娘玉體安康健壯是好事!」

  就站起身來告辭,「娘娘善自保重,下官回頭為您開幾劑湯藥,給您冬夏泡腳,便足以強身健體,百病不侵了。」

  王琅也出現在屋門口,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又衝君太醫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太醫。」

  君太醫似乎真的很怕王琅,見到王琅,他面上流露出的畏懼要比見到我發火還多。

  「下官見過太子爺。」他抖抖索索地要參拜在地。

  說不定姦夫見了夫主,一般都是這樣心虛的。

  我腦海中忽然就冒出了這一個念頭。一時間,竟有一股荒謬的笑意,冉冉從心湖升起。

  難怪君太醫不敢說,難怪他要跑。

  這一席話,是把王琅和王瓏,甚至連陳淑妃一起,一網打盡。

  我以為我會很傷心,甚至可能會又一次忍不住流下眼淚,將一切疑惑,一切痛苦與一切挫折,都傾瀉到王琅身上,當著面質問他為什麼要這樣令我痛苦,但世事就是這樣奇怪,或者我的心已經在那一年太液池邊碎過一次。這一次,我居然非常冷靜。

  我站起身笑著問王琅,「你們兩兄弟怎麼這時候進東宮來?」

  王琅由得君太醫給他行過跪禮,才淡淡地道,「太醫請平身。」

  又目送君太醫出了屋子,才不喜不怒地嗆我。「愛妃什麼時候這樣關心小王?真叫小王感動。」

  哼,他畢竟還是因為君太醫的事,對我心懷芥蒂,才會戴上這淡漠的面具,一句一句都來嗆我。

  倒是王瓏告訴我,「蓬萊閣的事,到底也沒查出結果,東北一帶又要開始會戰。朝中事多,紫光閣就不上課了。我陪六哥回來拿魚竿呢!」

  朝中事多的時候,王琅卻只能坐在太液池邊釣魚,他的心情當然不會太好。往常這個時候,就算王瓏不開口,我也會要求陪他到太液池邊釣魚。

  這些年來在咸陽宮,在東宮,我們就是這樣過來的。就算彼此間有再多的矛盾,但畢竟都是咸陽宮出身,我一直很看重這一點,也很依靠這一點。

  而只有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在心底的某一個角落,我一直清楚明白,我姑姑只是我姑姑,我再喜歡王琅,他也不是蘇家人。而陳淑妃畢竟只是陳淑妃,王瓏,畢竟和蘇家已經只有一點遠親關係。

  這兩個人雖然沒有說話,但也都沒有走,就是王琅都還冷冷地盯著我看。

  忽然間我有一點心慌——難道他們已經知道君太醫當時在藥庫裡,所以對於剛才我們的獨處……有了一點疑心,疑心君太醫洩密?

  緊接著我就忽然明白了。

  王琅正在等著我出言要求,跟他一起去釣魚呢。

  如果是往常,這時候的我已經繞著他打轉,非得要跟他一起出去放風,而王琅就會不耐地沉默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就算我什麼都不如萬穗,畢竟還有個出身,長得也不差,被這樣一個人一廂情願地糾纏著,可能是男人,都會感到一分虛榮吧。

  我用盡渾身力氣,扯出了一點牽強的笑,低落地說,「唉,我不去了,一想到君太醫又要給我開甘草丸子吃,就提不起勁來!」

  瑞王不禁微露笑意,「六嫂……您今年也有十八九歲了!」

  「八十八九歲,都一樣不愛吃甘草丸子!」我理直氣壯地回答瑞王,又關切地望了王琅一眼,柔聲問他。「沒有本宮陪伴,太子爺是否沒有興致釣魚?若是如此,則本宮也可以勉為其難……」

  想必我到了八十八九歲,要撂惹起王琅來,也不會太困難的。當著王瓏,又是他心裡不舒服的時候,被我這樣一說,王琅頓時轉過身子,輕聲道,「愛妃多慮了。」便一馬當先,揚長而去。

  瑞王對我露出一個歉意的笑,追在王琅身後,隨他離去,我站在西殿門口目送他們倆的背影出了東宮。小白蓮又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指責我,「娘娘,兩個主子可是特地回東宮來找您的!」

  這小丫頭是氣我沒有答應,累得她沒得看瑞王了。

  我看了小白蓮一眼,失去調笑心情,只是簡單地說,「我要洗個澡,你去給我打水來。」

  只是一炷香時分之後,我已經身處浴桶之中,週身為溫水環繞。

  我深吸一口氣,恨不得就將自己淹死在浴桶裡,與緊緊纏繞我的這煩惱三千世界,說一聲再會。

  居然是王琅,居然是王瓏,我姑姑說的那句話,居然一點都沒有錯。

  身處宮闈中,有些人的臉,真的會變得比想像中更快。

  忽然間,我感到我比陳嬌還要更蠢,我居然相信帝王心術中,會存在一份真心。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7:16 PM

  47、平起平坐

  接下來的幾天,我當然恨不得將自己埋在浴桶裡,最好誰再給這個桶蓋上蓋子,直接把它扛出去埋了,我也是一點意見都沒有。

  從小到大,我心裡就藏不住事情,更是很不喜歡在心裡藏著一件事情,還要若無其事地走出來面對當事人之一、之二、之三,努力扮演著那個沒心沒肺驕縱任性的蘇世暖。

  曾經將萬穗的事藏在心底很久,我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可是我也知道我畢竟長大了,我不再是那個予取予求,吃穿用度猶勝公主的蘇家小女兒,我是東宮太子妃,既然如此,有一些事就一定非做不可。

  比如說,去瑞慶宮給我公公請安,以及去重芳宮裡,被皇貴妃娘娘蹂躪一番。

  第一天見到我,我公公還很高興,「小暖你可以出來走動了?我看看我看看,嗯,淤青是消退了不少!」

  一轉頭他就責罵王琅,「人就在你身邊,還能被她跑到露台上去,又是泡水又是撞船的,吃了這樣大的苦頭!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丫頭一旦落單,就有麻煩,還能讓她擅自離開?」

  我公公真是永遠都可以找得到理由來責罵王琅的。

  要是在以往,這樣不痛不癢的責怪,我一向是做岸上觀,有時候甚至還會幸災樂禍,沖王琅炫耀我的得寵。

  現在我當然沒有這樣的心情了。

  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見到我的時候,皇上就有了一點保留,他甚至會很仔細地觀察我的神色,好像我臉上寫滿了不對勁三個大字,來邀請別人研究。

  我知道我雖然盡量裝得沒心沒肺,但始終還是瞞不過身邊最親近的這幾個人。

  即使這幾天我都不敢找陳淑妃說話,柳昭訓還是看出了我的不對勁。

  她沒有我公公的含蓄,而是單刀直入地問我,「姑奶奶,您把君太醫弄到宮裡來,還不夠遂心,還不夠開心呀?您是不是要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來,才能滿意?」

  對君太醫的事,柳昭訓的確也很有理由來不滿。而我只要輕輕幾句話,就能將她的態度扭轉過來,讓她和我一起聲討王琅和王瓏的險惡用心。

  但是看著柳昭訓無憂無慮的包子臉,我卻很有些說不出口。

  有些事信不信出於直覺,按照柳葉兒的思維線路,她可能完全都不會懷疑王琅、王瓏,而是直接去認定君太醫為了自己的目的來欺騙我,離間我和東宮的關係。

  但我卻直覺相信,君太醫沒有騙我。他是不敢、不必,更不屑於騙我。

  這一輩子我看人並不大准,可能總有一廂情願的嫌疑,但這件事我卻非常的肯定。君太醫是決不會在這麼重要的事上對我撒謊的,孫悟空又怎麼會對水月觀音說謊呢?只要把鄭寶林的來去握在手心,只要王琅還會因為他碰了自己名義上的女人而對他不滿意,我就永遠都會是君太醫的水月觀音。

  而他沒有騙我,就意味著王琅和王瓏之間,起碼總有一個人在騙我,更大的可能,是他們兩個人聯手來騙。

  我就想到了萬穗臨走前叮囑我、數落我的那幾句話。

  她說我這一雙眼,總是只看得到好,看不到壞。的確,對王瓏和王琅,我也從來都是只看得到他們的好,看不到他們的壞。

  或者王琅看我,也就像是劉徹當太子時看陳嬌那樣,對我的小性子,他想的是『日後看你怎麼辦』。

  或者我從頭到尾都是錯的,他並沒有一點喜歡我,縱有,也敵不過他的心術。

  我蘇家一門忠烈,如今雖說不上是大雲第一門閥世家,但虎老威風在,又有哥哥這個中興之才,只要能夠打下女金,榮耀光彩,將會在一瞬間全都回歸到我們蘇家身上。我一直擔心這樣的聲勢對皇上來說,會不會太盛,以至於他要抬舉苗家來壓一壓蘇家。但我沒有想到王琅會從這樣早就開始防我。

  但我又一直無法完全相信,我就是沒有辦法,我有很多個理由,來證明王琅根本不會這樣對待我,即使不從感情,不從仁義,從權術之道來說,他又怎麼可能會假手於王瓏,來為他取出這一份最應該避人耳目的避子藥材?

  不管他是自己喝,還是變著法子給我喝,他畢竟還是東宮太子,如果連這一點藥材他都要求瑞王去弄,我看我們也不要做太子和太子妃了,索性一起服毒自盡了事:這一點手段都欠奉,還談什麼定鼎天下,翻雲覆雨?

  更別說阿蒙還是明目張膽地打著「太子爺要用」的旗號,開玩笑,就算王琅窩囊到那個地步,王瓏又豈會那樣粗疏?就算是說給自己用的,都比『給太子爺要用』來得更好。這份說辭實在是有太多漏洞,叫我簡簡單單就這樣信了,我蘇世暖雖傻,也沒傻到這分份上。

  但我也知道……

  我知道這世上很多事,往往看著越巧,越匪夷所思,越是真相。可能茅太醫本來就是王琅或者王瓏的人,阿蒙和他說話才沒有顧忌。可能他們正在閒談兩個主子之間的密事,沒有想到君太醫會在藥庫深處偷聽,所以言行之間百無禁忌,話就溜出了口中……就是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才感到很不舒服。或者這件事對我來說最大的用處,反而是讓我明白,在心底我對王琅和王瓏,從沒有真的信任。

  當年若我真信王琅,又何必要嫁進東宮?只是為了保證王琅和蘇家的關係更加緊密,讓哥哥在前線可以安心打仗,這本來就是害怕王琅過河拆橋,在姑姑死後一旦上位,便不認蘇家這個靠山。

  平日裡我只顧著責怪王琅對我的心意,撲朔迷離,可究竟我又能不能為王琅真的拋下一切,毫不遲疑呢?

  這種種的矛盾,已經將我本來便並不太複雜的心湖,給攪成了一團亂。連著幾天,我對誰都沒有好臉色,甚至連皇貴妃見到了我的表情,都少了很多話,每天只是讓我們在重芳宮裡坐一坐,一點都沒有找我的麻煩。

  等到第五天晚上,王琅罕見地進了我的西殿。

  這幾天按理,本來是我服侍王琅的日子,但因為我心情不好,幾天晚上,我都沒有主動過去找他,而是自己在西殿裡出神。

  他進來的時候我根本就沒睡,可不知道為什麼卻並不想動,只是躺在床上,注視他繞過了梅花桌,走到我身邊坐下。

  我感覺到他的手按上了我的肩膀,然後……然後他的撫觸,就像是清風一樣,柔和地刮過了我的臉頰,我的額角,又落到了我的胸前。

  王琅在尋找我的心跳,他的撫弄甚至不帶任何情.色,只是找到了我的心勃勃跳動的地方,頓了頓,又輕輕地一按。

  他的臉藏在黑暗中,只有那雙晨星一樣的眸子注視著我,我聽見他說,「小暖,是不是君太醫摸出了什麼?」

  我不禁一彈身子,但又被他按住,他彎□子,在我耳邊輕聲問,「你把他調進東宮,是想他專心為你調養身子?」

  明知在黑暗中,即使是王琅也看不清我的神色,我依然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了我的笑意。

  原來不僅僅是我讀不懂王琅的心思,王琅他自己,也有失手的時候,他終究是誤讀了我的心意,將我的消沉,理解為子息上的原因。

  「你猜到我心底一直很介意肚子沒有消息?」我用一個問句來回答他。

  王琅的眼睛彎了起來,他責怪我說,「這並不是猜,這只是在讀。你的心思,也未免太好讀懂了。」

  是啊,因為我介意我沒有子息,所以找了君太醫來扶脈,而君太醫扶出了一點問題,於是我將君太醫調進了東宮為我治病。但對外卻絕不想聲張,因此非但是柳昭訓,就是王琅,我也不告訴他為什麼,並且那一天君太醫給我扶脈的時候,我讓小白蓮和小臘梅迴避出去……見到了王琅和王瓏,我的心情又那樣不好。

  這樣一件簡單的小事,都可以被人解讀成這個樣子,要在重重迷霧中讀出王琅的心思,又怎麼能容易呢?

  我也抬起手,輕輕地摸上了王琅的臉。

  他的體溫一向較常人為低,縱使夏日渥熱,週身依然清涼無汗,我的手放在他臉頰上,只是覺出了自己的粘濕。

  我就要放下手去,但他又握住了我,讓我的手停留在他臉上,不肯我抽回去。

  「世暖,告訴我是不是。」王琅催促。

  我心中那酸脹而痛楚的感覺又回來了,在這一刻,我已經不願意去想,如果我真的子息艱難,而王琅真的無辜,那麼他的不快,會有多少是為了自己,又有多少是為了蘇家,為了他的太子妃,到了最後,還剩多少留給蘇世暖這個人。

  「王琅。」我忍不住開口叫他的名字。

  我有那樣多的話想要問他,我想要握住他的肩膀狠狠地搖晃,告訴他讀懂人心,是一個多麼殘忍的遊戲,告訴他我不想賭,我想要一個答案,他可不可以開開恩,直接告訴我他的心思。我不願和他玩這一局,將蘇家和我的心全都押上,我輸不起。

  話已經到了嘴邊,就要噴湧而出的時候,窗外亮了起來,一束月光穿透薄雲,灑進了屋內,映亮了王琅的半邊臉。

  或者因為是在暗中,他並沒有費心維持那一張八風不動的冷情面具,在這一瞬間,我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他正蹙眉看我,眼神專注,薄唇微抿,矜貴而俊美的容顏上,寫滿關心。

  我的心似乎被泡在了一池酸水裡,一下漲得很大,又一下酸疼得緊縮起來。

  我想到那天晚上在太液池裡,我聽見他的聲音,於是隔著水波看去,那一刻他手中高舉的燈籠,照出的也是這樣一種表情。只是隔著粼粼波光,只是匆匆一眼,我竟沒有看得清楚。

  而就在這一刻,我下定決心,這一次我決不輕信任何言語,甚至是王琅給我的解釋與回答。

  若我不能自己讀懂王琅的心思,將來又如何能站在他身邊,和他攜手共望天涯?又或者能和他對面而坐,共弈天下?

  不論是敵是友,我總是要先和他平起平坐,再說。



  48、把我寵壞

  才決定要洗心革面,從頭開始梳洗思緒,我公公就給我添亂了。

  我還記得小時候,偶然有那麼幾次,我也是想要發奮向上,向著「名門淑女」這個遙不可及的目標,至少嘗試一番的,至少有那麼幾次,我是真的試著學過萬穗,端端正正地坐在紫光閣裡認字抄書,遠離看上去就很容易攀登的松柏……

  然後我姑爹就往往恰到好處地出現,抱著我往松樹枝上放,又慫恿我摘松塔去丟王琅,或者是把幾本名貴的蝴蝶裝宋本塞到我手心裡——等到我一個按捺不住,撕掉一頁,我姑爹就會愉快地指責我『小暖真是個野丫頭』。

  我一直疑心我公公對我這樣縱寵,主要是因為他對我實在也有愧。要不是他,我哪會野成今天這個樣子,就是想收心,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跑到哪裡去了。

  這不是?前兒晚上,我還想了很多很多,心潮洶湧夜不能寐的,給未來幾天安排了無數的心事要想。等到第二天早上進瑞慶宮給我公公問安的時候,皇上他老人家就笑瞇瞇地發話了。

  「世暖她哥哥下個月就要和女金人開戰了。」老人家難得對王琅這樣和氣,「老子心裡真是忐忑,小六子你說,該怎麼辦才好呢?」

  王琅低下頭啜了一口茶,望了皇上一眼,他淡淡地道,「父皇心融萬象,這樣一點心魔,想必轉瞬間便已經自然消滅。」

  王琅這一點真是很像我公公,反正我是從來都弄不懂他到底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的。這番話說得冷冷淡淡的,說是誇我公公心大也好,要說是罵他沒心沒肺,聽起來也似乎很有道理。我只好低頭喝茶,既不贊同,也不反對。

  皇上居然沒有生氣,他拍著大腿朗聲大笑,得意地說,「還是小六子會說話!」

  然後他一下又板起臉來嚇唬王琅,「既然你這麼懂得老子的心意,就由你們小夫妻來代替老子,到大報國寺清修三日,為大雲,為世暖她哥哥,順便為老子的福壽安康祈福吧!」

  我一下瞪大雙眼,就是王琅,也不禁有訝異之色,溢於言表。

  我公公看了看王琅,又看了看我,他忽然說,「小暖,過來。」

  我只好乖乖地站到了我公公身邊,並且因為他坐著我也不好站著,便在一邊的小蒲團上跪了下來。

  我公公使勁地揉了揉我的頭頂,把我精緻的髮髻給揉得一陣搖晃,才笑著說,「行啦,都滾吧!」

  ……所以說,我公公真是年紀越大,越難以理喻。

  我和王琅就這樣糊里糊塗地出了瑞慶宮,又到重芳宮打了個轉,王琅說要去紫光閣找幾本書看,我就回了東宮,把柳昭訓找來說話。「我要出宮到大報國寺清修三日,你有什麼話要帶給養娘嗎?」

  我養娘當然是柳昭訓的親媽,老人家性情刻板,嚴肅直率,多年來一直固守下人身份,即使柳昭訓已經入宮為妃,她也一直堅持「一介奴婢,怎好入宮請安」,一直不肯進宮來看我們,就住在蘇家守著空蕩蕩的院子過活。

  柳昭訓上一次去大報國寺轉經有沒有回家看她我不知道,不過皇上既然肯把我放出宮去,我肯定是要回家走走的。我進宮兩年,還沒有出過一次宮,簡直人都要憋出毛病了!什麼春明樓的鹽水鴨、玉華台的天梯鴨掌、鍾新堂的翠蓋魚翅……

  一想到這些好吃的,我就知道儘管毫不知情,但我公公的確又一次成功地破壞了我洗心革面的努力。我現在滿腦子都是這些至少兩年沒有見的美食,什麼梳理頭緒、讀懂人心……現在看到王琅,我肯定上去抱著他啃兩口,來表達我的高興。

  柳昭訓冷眼看我,她忽然又歎了口氣,惡狠狠地說,「您啊您啊,這輩子怎麼就這麼有福氣,連皇上都這樣寵您!您這一輩子,還有什麼好操心的!」

  我當然知道,這三天的清修,肯定是皇上看我悶悶不樂的,給我安排的一次小小調劑。當下就捧著腮不依地向柳昭訓撒嬌,「柳葉兒,你別因為不能去就這樣損我。這一次可是姑爹親自安排,你想吃多少好東西,我都能給你帶回來。」

  柳昭訓瞭解我,我也很瞭解柳昭訓,這位小包子臉上又綻開了若干個褶子,她滔滔不絕地說,「除了鹽水鴨桂花鴨翠蓋魚翅千里嬋娟陰陽寶扇,我還要譚家天燈棒,潘家雞火乾絲劉家鹵肘子天成居的老甘露……」

  她又滔滔不絕說了十三四道京城名菜,忽然停下來問我,「我說了這麼多,您買的過來嗎?」

  我沖柳昭訓彎著眼睛笑,不說話,柳昭訓哼地一聲,利刃一樣剜了我幾眼,拔起腳就出了屋子。

  閒來調戲柳昭訓——這糊塗度日的感覺,還真是好。

  #

  要出宮去禮佛的事,還是要和陳淑妃打個招呼,雖然說她娘家遠在西北邊陲,但未必我表姑也想著京裡的什麼吃的玩的,需要我為她跑跑腿兒。

  表姑對我出宮禮佛的事感到很不舒服。

  「你從小到大,就是被身邊的人給寵壞了!」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搓動來搓動去的,看得我心驚膽戰:表姑似乎很有把手指放到我耳朵上擰一擰的衝動。

  我眨巴眨巴眼睛,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表姑又說,「從前表姐在的時候,表姐寵你沒得說。你回了家,表哥表嫂寵你,還是沒得說,誰叫你是老生女兒,你哥哥寵你,那是因為你哥哥傻。太子爺寵你,是太子爺心好,捨不得你受罪,可我就真納了悶了,你說你姑爹怎麼就這麼寵你?啊?」

  一邊說,一邊果然張開手,快而狠地一把擰住了我的耳朵,狠狠地扭轉了幾下,表姑逼問我,「這一次出宮禮佛,不是你自己向皇上求來的吧?」

  「表姑,您小瞧我了吧!」我趕緊為自己叫屈,「我至於這麼缺心眼嗎,哪有做兒媳婦的向公爹說要出門玩去的?這是皇上操心我哥哥在西北的戰事,派我……出宮禮佛。」

  這最後幾句話,我是越說越小聲,越說越輕,時不時還偷看一下表姑的臉色。陳淑妃臉上一陣扭曲,她呸了一聲,鬆開手數落我,「你呀你呀,真是說你什麼好。你姑爹簡直是要把你給寵壞了!」

  皇上安排我和王琅出宮禮佛,很可能的確是因為看我最近悶悶不樂,想要逗我開心。我姑爹一直縱寵著我,這一點,也一直讓我心中很舒服。我知道雖然姑姑去世,但姑爹心裡還是有蘇家,有我這個侄女兒的。我也從來都沒有懷疑過,姑爹會是我在宮中最有力的後盾,畢竟沒有他,我也不可能嫁入東宮。

  可是這一次看到表姑,我心裡就很不是滋味了。

  表姑和柳昭訓不一樣,將柳昭訓帶進宮來,我是明知王琅不會動她,這也算是給柳葉兒和我養娘一個緩衝的餘地,免得養娘是天天逼嫁,柳葉兒呢,又是天天不嫁,兩個人鬧得都要把蘇家給掀過來。

  但我表姑就不一樣了,她在宮中一住就是二十多年,甚至還為皇上生育了王瓏……我不知道我姑姑將她提拔進宮的時候,表姑到底在想什麼。我一直以為她們表姐妹感情相當不錯,因為表姑對我也很好,我小時候,她也經常到咸陽宮來和姑姑說話。陳家、蘇家彼此也一直都很和氣。

  可是王瓏畢竟是個男丁,如果他的腳可以治好。以表姑的體面,王琅這個養子,到底還是比不上寵妃親子。

  唉,屈貴人的出身也實在是太低了一點……

  從小到大,王瓏的腿雖然看不出什麼不對,但左腳是一點力也用不了。也所以,王瓏和王琅之間幾乎從沒有過一點齟齬,因為他們之間根本不存在競爭。大雲決不會有一個瘸太子、瘸皇帝,所以我一直理所當然地以為,陳淑妃、王瓏、王琅和我,至少在現在,我們是一起的。

  可王瓏從小也一直很積極地想要治癒自己的腿疾,如果他已經治好了,卻並沒有公佈出來,只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事情又會怎麼樣呢?

  我不願意開動腦筋,最大的原因就是一旦細想,很多事都禁不起琢磨,禁不起猜疑。我真不知道王琅和皇上那樣多疑猜忌的聰明人是怎麼過生活的。現在一想到我居然要懷疑表姑和王瓏,我就感到一陣難過。

  或許是因為表姑和王瓏怎麼說都算是我的親戚,他們給我輸出的,是穩定和溫暖的親情,我知道他們會盡量幫我,他們也會一直幫我。這和王琅那不可言說、曖昧斷續的表現相比,又還有所不同。

  可如果連王琅我都不能相信,我也一定要分析出表姑和王瓏會不會騙我,否則,對王琅也就談不上公平了。

  不知不覺,我又走神了很久,等我回過神來,陳淑妃也沒有擰我,她只是皺起眉來,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幾眼。

  我趕快護住了耳朵,訕笑著說,「我臉上是生出花來了嗎?表姑這樣看著人家,害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陳淑妃便白了我一眼。

  她忽然歎了口氣,也摸了摸我的腦門,將我好容易梳整齊的鬢髮,又揉得凌亂起來。

  「你啊。」她輕聲說,「還是別有心事的好,這一有心事,就像是頭被誰踢了一腳的小狗,連我看著都有點可憐你!」

  我覺得我表姑這一次那必須是在罵我,我蘇世暖雖然說不上貌美如花艷冠群芳,但說真的,長得也沒有哪一點像狗啊!

  從露華宮出來,我沒有馬上回東宮發呆。

  今天天氣並不是很悶熱,太液池上吹來了濕潤的風,我索性就踱到了多年來一直迴避的那一處假山附近,靠著山石頭想著藥庫裡的事。

  王瓏派小太監,為王琅要避子的藥材。

  這件事最壞的聯想,當然是王琅早已經有了效仿漢武的心思,打算等到登基之後尋找他的衛子夫去。而他又並不知道我其實很無知,對於哪一段時間容易受孕,居然還有錯誤的認識。所以他將侍寢的日子,安排到了我最容易有身的那幾天,但私底下自己服用了避孕的湯藥,避免我真的誕育皇子,然後老爺子一高興,又逼著他允諾必定要把嫡長子立為將來的太子什麼的。而王瓏也已經清醒地認識到,蘇家過大的權力,可能反而是招禍的根源,又不相信我能在後宮的鬥爭中常青不倒,於是他也果斷地選擇了自己的立場,站到了王琅這邊,幫著他來算計我。至於陳淑妃本人知道不知道,那已經不再重要。

  而稍微好一些的分析,則是王瓏需要避子湯,但他又沒有去要避子湯的身份,畢竟他還沒有娶親,連個屋裡人都沒有,於是他就打了王琅的名頭過去索要……

  不過,王瓏到底是要愚笨到什麼地步,才會這樣損人不利己地做事?他就是明說自己睡了個外頭的女人,現在需要一份避子湯,都比打著王琅的名頭要來得更好些。

  更無恥一點的可能,則是這一切根本只是安排,君太醫被人安排著見證了這一幕,王瓏的所作所為,只是為了離間。

  離間我與王琅。

  我忽然間覺得身後的石頭像是長出了刺,一下就把我的胸膛刺了對穿。

  事到如今,我已經想不清楚,到底是我一直太天真,只看得到別人的好,還是我已經太多疑,只想得到別人的壞。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7:20 PM

  49、哪個王琅

  我公公有時候是個很大方的人,這一次他既然是送我們出去玩的,就沒有加派禮部宗人府的跟屁蟲,管束我和王琅的一舉一動。大報國寺周圍雖然有護軍環衛,但在寺內服侍的除了東宮局所的幾尊菩薩之外,也就是王琅外出時護衛週身寸步不離,由錦衣衛一手訓練出來的十多個貼身侍衛了。

  我姑姑生前每年也都會到大報國寺來上香祈福,小住幾天,當時我還太小,她有沒有喬裝打扮出去玩,我不知道。不過大報國寺的住持從那時候到現在都沒有換人,他知道我來上香,幾乎就是喬裝打扮出去浪蕩的同義詞。所以雖然這一次來訪,我的身份已經有變,但寺裡還是體貼地為我預備了幾身男裝,甚至連隨從的份都考慮進去了。

  我對著小白蓮哈哈大笑,「虧你還連夜改了幾件王琅的便袍,白做工了吧?」

  小白蓮和小臘梅都流露出震驚,顯然被大報國寺無微不至的服務震懾,小臘梅囁嚅說,「可是我聽姜良娣身邊的宮女們說,大報國寺條件清苦,飲食簡單……」

  眼前的禪房雖然說不上過分豪奢,但也的確乾淨整潔,擺設雅致,和清苦兩個字有很大的距離。我告訴小白蓮,「你猜我把妃嬪們送來轉經,是為了什麼?」

  「敲打馬才人?」小白蓮思維真敏捷。

  好丫頭,我不禁欣賞地看了小白蓮一眼。「那你說我們過來祈福又是為了什麼?」

  「散心。」小臘梅說話有時候也很犀利。

  「所以你就知道大報國寺為什麼能夠這樣當紅了。」我笑瞇瞇地告訴兩個宮人,又問,「王琅呢,死哪去了。」

  雖然我公公的佈置,也很明顯地表現出他就是放我出來玩三天的,但我感到我還是不能太過分。我決定先為我哥哥在東北的戰事,認認真真地上幾柱香,再靜坐兩個……嗯一個……嗯半個時辰!為我哥哥祈福,再換上男裝打起馬,帶上王琅這個拖油瓶到郊外玩樂一番,跟著帶他到玉華台吃幾味私房菜,晚上呢就回蘇家看看。他從小出宮就難,幾乎還沒有在蘇家住過……

  「太子爺在無量壽佛樓內面壁禮佛,為大軍祈福。留下話來,說請娘娘就不要過去打擾了。」

  然後小白蓮的話就把我的美夢給擊得粉碎,擊出了十萬八千里。

  王琅身邊的這三十多個護衛只聽他一人的命令,我不死心,到無量壽佛樓外頭轉了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已經被這些橫眉豎目的彪形大漢給嚇回了西跨院。一賭氣,索性也好生將大雄寶殿、天王殿等等一路參拜過來,把表面功夫做足,這才回到淨房裡自己吃過美味的素齋,蒙著頭睡起了午覺。

  本來打定主意,即使王琅求我帶他出去玩,我也決不會理他,更要繼續裝睡,表示我的不滿,沒想到一睜眼天都要黑了,王琅居然還在無量壽佛樓裡沒有出來!

  「太子爺今天中午就沒有進膳。」小白蓮忠心耿耿地為主子考慮,「如今天色近晚,若是還不用餐,餓壞了肚子可怎麼是好?不如奴婢……」

  「不用了。」我告訴小白蓮,「太子爺就算人在樓裡,也肯定沒有面壁參禪。」

  他平時進宮出宮,身邊的隨從也都很多,除了阿昌這樣可以絕對信任的心腹,也總有一些人,是值得王琅忌憚的耳目。這一次出宮,皇上難得放鬆管制,王琅要是不借水行船,也就不是王琅了。

  小白蓮和小臘梅都若有所悟,她們也就都不再問了。

  王琅一直到快進初更,才進了屋子。

  「讓愛妃久等了。」

  此人心情看來似乎真的不錯,居然罕見地主動向我賠罪,唇邊甚至還含上了一縷宛若春風一般地笑。

  「哼。」我跳下窗子,「我要出門,隨你來不來。」

  王琅又阻止了我,「今天還是一起上一柱晚香,走一走過場。」

  他輕聲許諾我,「明天我帶你出去玩,晚上回蘇家住。」

  雖然我們明明都知道,所謂的帶我出去玩,其實是被我帶出去玩。他不過是出於自大的心理,一定要在言語上討一點便宜,但不知為什麼,我心裡依然一甜。

  「妾身已經上過香了。」我故作冷漠地打發他,「太子爺要上香,就自個兒去吧。」

  王琅知道我根本並不相信神佛這一套愚民的東西,他也不以為忤,轉過身子出了禪房。

  我又跳上窗台,隔著紗窗,送他的背影遠去。

  王琅走路實在是相當好看,即使只看步態,只看背影,也可以想像到他本人的照人風姿。不知為什麼,當我看著他的背影,我總覺得他是在笑,儘管大部分時間,他都是那張八風吹不動的淡定臉,但在我的腦海中,背過身去的王琅,總有一張春風一樣的笑顏。

  這個王琅會在我睡前說街上的江湖故事給我聽,會給我掖一掖被角,責怪我,「你看你的脖子都凍得冰涼。」

  那時候他其實也才七八歲,已經很懂說一套做一套,一邊幫我把被角塞到脖子底下,一邊又用那樣無奈的口氣來責怪我,好像我根本都照顧不好自己。

  這個王琅會在我落水之後扯掉外袍跳下來救我,會在我喘息未定的時候把我翻過來橫在腿上,不嫌髒污伸手摳我的喉嚨,讓我吐出嗆在喉間肺裡的湖水,會將我緊緊抱在懷裡,遮蔽掉遠處可能投來的視線,護住我的清白。

  會緊緊地摟住我,輕聲罵我,「蘇世暖,你不會泅水還敢往太液池邊上跑?」

  他說得那麼難聽,可是抱得又那麼緊,緊得讓我都有了一點不好意思,緊得我透過衣料,甚至可以感受得到……

  我忽然間明白,那時候他為什麼那樣的驚惶,甚至於眼神中都透出了無限的忍耐和驚訝。

  那時候我才十三歲,還真的很小,甚至沒有穿肚兜的習慣。也正因為如此,上岸後他必須以自己的外袍來遮蔽我的身軀,因為夏日菲薄的布料浸濕之後,其實完全可以穿透上衣,看到我的,我的……

  我甚至還趴在他腿上又試著嘔吐很久,當時一心只是怕把水裡的小魚兒吞了進去,根本沒想到其實我的身子幾乎算得上赤,裸,而又那樣緊密地和他接觸。

  到後來他就挪開眼神去不看我,甚至不肯讓我碰他,我一推他的肩膀,他就好像被火燒著,差一點要把我甩開。

  那時候他應該是……或許是……唉,就此人的性格,以及我當時感受到的東西來說,肯定是,已經有了少艾之思。

  好吧,那個微微笑著的王琅,是肯定不會對我——對十三歲的我,幾乎才剛剛進入少女的我,有那樣邪惡,那樣下流的想法的。那是另一個王琅,那個皺著眉頭,臉上寫滿了欲.求,對我總是需索無度的王琅。

  這兩個王琅,我都非常喜歡。表姑說我身邊的人總是太寵愛我,姑姑是,姑爹是,爹娘是,哥哥是嫂嫂是,王瓏是、養娘是,柳葉兒也是,其實表姑本人又何嘗不是?

  可我想在這世上最寵我的人,其實還是這個笑若春風的王琅。這個王琅為我做的事其實都並不大,但是我就是覺得,我幾乎就是執拗地偏聽偏信地,我以為他是將我的喜怒,放在了心上的。

  姑爹雖然疼我,但當我哥哥要披上戰袍出門征戰的時候,他到底還是沒有聽憑我的心願,硬是將我許配給了王琅。這世上所有疼我的人,愛我的人,其實都會為了現實兩個字來犧牲我,而只有這個王琅,我覺得他很珍惜我。他其實很愛我的魯莽,我的任性,我的倔強。

  或許就是如此,我曾以為我們之間無需言語,我以為他也知道,我為了這個微笑的王琅,為了這個總是板著臉訓我的王琅,我願委屈自己,我願做一個眾人心中最得體的太子妃,我甚至想過,若有一天姑爹真的要廢他,甚至真的要殺他,我願以身相代,換他活得好好的。

  也所以在那一刻,當我聽到他的回答時,在我心裡,這個王琅碎了。

  如果這個王琅沒有碎,我會毫不猶豫地將君太醫的那幾句話告訴王琅,問個明白,我相信他決不會效仿武帝,我也絕不是天真的陳嬌,我相信他是中意我的,他也知道,他也相信我永遠不想做個權後,哥哥也永遠沒有做權臣的心思。所以這件事背後,一定有鬼,而我們也應該一起面對,一起將整件事查清。

  甚至如果王琅沒有要我讀懂他的心思,我也會問他,我會問他到底喜歡我,還是不喜歡我。只要他敢說一聲是,我就敢信他的是,只可惜雖然我已經不再信他,但我依然很聽他的話。他讓我讀,我就一直努力要讀。他不許我問,我就再也不問。

  我又捧起腦袋,琢磨起了君太醫的敘述。這簡單的言語似乎已經碎成片片蝴蝶,在我腦海周圍翩翩飛舞。王琅與王瓏這兩個名字,在我心裡糾纏成了一條扭曲的線。

  最終我發現,其實我要做的,我能做的也只是選擇,這兩人之間,我要選一個人來信。

  而歸根到底,這也還是自信。

  我自信我在誰心裡根深蒂固,我自信誰愛我至深,我就應該信誰。

  忽然間,我感到我有一點明白王琅的要求。

  他要我來讀他的心思,或者是因為很多事,已經不是幾句輕飄飄的甜言蜜語,能夠解決。有太多的疑問懸而未決,其實問題或許並不在他,他也許只是一直在等,等我足夠自信,足夠自知。

  我又想到了那一天晚上,在黑夜中他面上的神色。

  有誰會在一片漆黑之中,如此深情款款,凝望著我?

  我的心跳漸漸又不那麼平穩了,我看著月色下逐漸靠近的明黃身影,看著那個淡而矜持的王琅走近,踏著月色而來。皎潔的月色照亮了他的眉眼,照出了他熠熠生輝,深若幽潭的雙眸。

  他的步伐不緊不慢,盡顯泰然。拾級而上時,又轉過來瞥了我一眼,微微一抬眉,似乎在詢問『你就在這坐了一個晚上』?

  我想,我們之間可能或許從來沒有萬穗,而他也的確是愛我的,我一直都沒有錯,我的自信,終究不是盲目的。

  這念頭劃破我的腦海,就像一道閃電劈過了天空,我一向興奮起來,猛地跳下窗台。

  然後我轉過身來。

  面對王琅,看著這個八風吹不動的,矜貴而冷淡的太子爺,在此一瞬,我新生的自信,又有了少許動搖。



  50、死小太監

  因為畢竟是在寺廟裡,按道理男女甚至是不可以同房的。我和王琅雖然玩了一把特權,但也沒有褻瀆佛門,兩個人洗漱過了,早早地就在禪房雅潔的疊席上並肩躺下。我雖然有一點不該有的想法,但我知道王琅還是頗為敬重佛門清規,便也勉強忍耐住了。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幾次鼓起勇氣想問王琅什麼,最終又都沒有開口。

  王琅也一直沒有很多話,但我知道他醒著,他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猶豫,一直在等我。不過到我迷糊睡去為止,王琅也都沒有露出一點著急。搞得我又有點懷疑他其實已經睡著了,什麼所謂的等待,只是我的想入非非。

  很久沒有在別的地方躺下,從禪房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一片截然不同的夜空,遠處還有鐘鼓樓隱隱模糊的痕跡。這使我感到一陣新鮮,更有隱隱的疲累,我這才發現其實我並不太喜歡西殿的窗戶,從床上望出去,只能看到一片連綿不絕的建築,這景象或者曾經令我感到宏偉,但現在回想,其實也壓抑著我的思緒。

  一直這樣胡思亂想,我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睡著,不過第二天一大早起來,我的精神非但不錯,情緒也反常的高昂。

  我也實在是太傻了!

  難得出宮三天,眼看著這第一天已經被王琅給浪費過去了,難道我還不把握這剩下的兩天好日子及時行樂,要把大把時間浪費在傷春悲秋,糾結不清上?

  蘇世暖,你簡直是豬啊!要傷春悲秋,暗淡不清,可以回東宮再說嘛。現在要做的當然是打馬冶遊,一日看盡京城花柳,信王琅還是信王瓏,又或者還是自信——這麼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事,三天後……兩天後再談!

  「我恨你。」我告訴王琅,「平白就浪費了一天!現在咱們就只有兩天時間來玩了!」

  太子爺今天也難得地睡了懶覺,要是擱在往常,大概一早敲晨鐘的時候他也就起來了。

  當然,如果按照他平時的作風,現在可能都已經拈過早香,預備去做早課了。所以我也就沒有問王琅『要不要跟我一道出去玩』,而是吩咐小白蓮,「去,把男裝拿來換上,咱們連早飯都不在寺裡吃,本宮——子帶你們去吃點正宗的京城小吃!」

  小白蓮和小臘梅都是一臉的神往,可憐這兩個小丫頭十三歲進宮,到現在七八年了,甚至沒有出宮一次,雖然是京城人氏,但要把她們丟在朝陽門大街上,恐怕還真是找不著北了。

  等到她們為我收拾停當,我一邊扶著頭上的竹冠,一邊得意地向王琅炫耀,「你看,我打扮起來,論風流俊俏,可不輸給你!」

  王琅已經在阿昌的服侍下換上了一身葛袍,此時此刻正風雅地搖著扇子納涼,見我這麼得意,他舉扇掩唇,彎了彎眼睛。至於羽扇後頭有沒有露出笑容,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從小到大,我和王琅當然也不至於只是一直吵架,在他功課不那麼忙的時候,我拉著他在太液池、御花園、南苑北郊都放縱地遊玩過很多次,不過我姑姑看得緊。王琅從小一直很少出宮,他應該還是第一次看到我這公子哥兒的扮相。

  他的唯一一句評價就是,「誰要把你當成男人,那他的眼神也太差了。」

  「那麼全京城的男女老少肯定都是半瞎的。」我生氣地告訴王琅,「就是在柳昭訓進宮的時候,她說我們巷子口隔壁那家賣炒肝兒的還惦記著呢,問她蘇家的二公子這一陣怎麼不到他攤兒上吃炒肝了。」

  王琅和小白蓮、小臘梅都一臉同情地看著我,好像我正在自欺欺人。我真覺得有點不對了——寺院清苦,沒有西洋大鏡台,只好隨便找了一面銅鏡來看著自己。

  這一看,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認,要是有誰把現在的我當成男人,那他的眼神也肯定是有點不濟……

  十三四歲,我畢竟還小,扮上了男裝又還有幾分颯爽,走出去人家只以為我是個怯生生的富家公子,一點女兒態,也會被看做是嬌養的象徵。

  可現在我十八歲,是個女兒家了,眼角眉梢,有了王琅帶給我的嫵媚,行動間也不期然有了些扭扭捏捏……即使穿了男裝,用布條裹住了胸.脯,也還是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出來,這華貴的衣袍包裹著的是個女人。

  我哀怨地看了三人一眼,又找出精心預備的假鬍子粘在人中上,試著對鏡自照,然後趕快又一把撕掉。

  來不及了。

  非但小白蓮、小臘梅這兩個不懂事的小丫頭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就連王琅的雙肩也劇烈地抖動起來。

  好吧,如果出醜的人不是我,我現在可能都要笑到地上去了。所以我也沒有太責怪他們,只是趕快把鬍子扔到一邊,盤算起了別的主意。

  女扮男裝出去冶遊,當然是一件很愜意的事,不過如果誰都看得出來你是個女兒家,那就不怎麼愜意了。先不說名聲閨譽的問題,只是走在路上都可能帶來很多麻煩。有些京城惡少可不會管你是什麼身份,看到一個妙齡少婦在外頭走動,肯定會二話不說上來調戲一把。

  思來想去,也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阿昌!」我叫道,「去,把你的外衣貢獻一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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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玩得並不是很開心。

  從前出去玩的時候,少年公子白馬貂裘,走到哪裡都有大膽的民間少女給我拋媚眼,甚至是賣豆腐腦的大嬸都會多給我加幾勺鹵,更別說行經八大胡同時,路邊走動那煙視媚行的青樓女子投來的眼神裡,所含有的無限含義。可以說是春風得意,不論走到哪裡,眾人都要高看我幾眼。

  今天的王琅當然就享受了這個待遇。我甚至還注意到兩三個貴婦人掀開了竹簾,透過小小的車窗,對王琅投以多情的眼神。這可是我當年都沒有達到的成就!

  也對,王琅今年二十出頭,他要比當時的我更成熟一些,卻又還沒有失去少年人的銳氣,可又有了成年人的矜貴冷淡……他當然是要比當年的我迷人很多的。

  不過對我,大家的臉色就比較複雜了,這一天下來,他們對我是面色各異,有羨慕有不屑有憐憫,綜合到最後只得三個字。

  死太監。

  一個死太監即使鮮衣怒馬,似乎也沒有什麼好得意的,尤其我還跟在王琅身邊,走到哪裡,別人都把我當成了王琅的跟班。中午上小曼樓吃飯的時候,跑堂小二甚至還對我皺了皺眉,似乎在想:一個死太監,也能和王孫公子平起平坐?

  我雖然沒有立刻抄起板凳砸他,但也決定從此後不再喜歡小曼樓的千里嬋娟,改為支持鍾新堂去!

  也正因為如此,到半下午王琅還在琉璃廠樂不思蜀的時候,我已經很想回蘇家去,即使回蘇家意味著被養娘拎著耳朵嘮叨,也比四處接受『死太監』表情,來得好些。

  王琅還抗議,「你不是說晚上要帶我上八大胡同見識見識?」

  這個人玩起來真是比我還野,也不知道平時都把這一面掩藏到了哪裡。此時此刻彎著腰細細審看一副碑文的樣子,活脫脫就是個撒手掌櫃浪蕩公子,一點都看不出他平時在紫光閣裡憂國憂民的樣子。

  「你瘋了嗎。」我白了王琅一眼,「本宮……人雖然心胸寬大,但也還沒有寬大到傻吧?」

  王琅於是難得失笑,敲了敲我的腦門。

  今天一整天,他都是那個微笑著的王琅,即使矜貴氣息不散,但熟悉他如我,卻能看得出面具底下的愉悅。

  算了,我忽然間又覺得當一天死太監也並不錯,至少王琅今天除了琉璃廠,還見識到了什剎海的夏日風光,我們在湖面划船的時候,除掉那個一直以『死太監』眼神打量我的船娘,其實也還是滿開心的。什剎海雖然沒有太液池幽靜,但我想王琅和我都更喜歡這裡。

  從琉璃廠出來,我們就直接回了蘇府,我養娘早有準備,我和王琅方才從角門進去下馬,就看到她手執一根花花綠綠的雞毛撣子,在車轎廳前肅容而立,明顯是在等我。

  果然,才一下馬,養娘的雞毛撣子頓時襲來,「蘇家世代名門,家學淵源,小姐您今日卻扮作了個閹人宮奴,誘拐太子爺出外冶遊取樂……」

  小白蓮和小臘梅都露出了一臉的歎為觀止,很顯然,她們已經發覺了柳昭訓的本領,那才真叫做家學淵源呢。

  我養娘性格端正嚴肅,其實說起來,要比我爹娘都更嚴厲一些,她先後奶大哥哥和我,自從爹娘去世,哥哥去了東北,家裡什麼事都是養娘做主。從小到大我調皮搗蛋的時候,她打我最多。

  不過老人家畢竟老了,其實她還是要比柳昭訓好對付得多——我趕快躲到王琅背後,「媽媽,人家難得回來一次……」

  王琅的肩膀輕輕抖動起來,他也笑著為我求情,「是小王行事無狀,央求世暖帶我在京城走走,請老人家不要介意。」

  總算關鍵時刻,還懂得為我撐腰。

  我心裡又有了一點點甜,靠在王琅的背上,只是探出一張臉來求情,「媽媽,人家都餓了——」

  養娘又板起一張臉來,將雞毛撣子遞到了一邊小丫頭手上,自己撣了撣衣服,跪下來給王琅請安。「老奴見過太子爺!」

  她白了我一眼,沒有給我行禮就站起身來,把我們帶到了蘇家宴客用的小廳裡,變出了一桌豐盛得不得了的蘇府家常菜。

  這一天到現在才終於有了一點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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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晚上,我和王琅當然沒有回大報國寺。

  養娘非但已經為我們安排了我的閨房作為落腳點,還給小白蓮、小臘梅以及那二十多個武功高強的侍衛都準備了住處。她讓總管陪王琅去熟悉蘇家的佈局,自己和我密斟了一個時辰,把我的耳朵擰得又紅又腫的,才放我出來和王琅相會。

  太子爺也已經洗過澡,換上了合身的便袍。看到我出來,他調侃我。「阿暖,過來給小王捶背。」

  我忍不住送給王琅一顆大白眼,這才氣鼓鼓地在王琅身邊坐下。「你再笑我,明兒不帶你個鄉巴佬出門玩。」

  王琅不以為忤,他的唇角好看地勾起來,「那你就在寺裡好生待著也不錯。」

  是啊,王琅要出門玩,我不帶他,有千百個人搶著帶他。所以他非但不需要求我,還是我要求著他巴在他身邊,免得哪個野女人,把他的心給勾走了。

  想到這裡,又覺得有點沮喪,「早知道就不出宮了,鬧騰一天出了幾身的汗,就為了成全無數人對你的仰慕!」

  「那明兒就別出宮了,乘早回大報國寺清修一日,也可以向父皇交差。」王琅的唇又勾了起來,我趕快叫,「不行!我還有好多東西沒吃,好多地方……想帶你去看一看……」

  唉,話說到末尾,真是又覺得自己不爭氣,又覺得王琅實在是太過分了,他要不要逗我到這個地步。

  索性不分青紅皂白踢打他幾下,行使我不講理的權利,「死王琅、臭王琅,你就只會欺負我!」

  王琅由得我打,他的唇又勾了起來,附耳輕輕地說,「人人都對你那樣好,連你養娘都這麼寵你,你還缺人來寵?」

  還不知道我要回家,只收到我出宮禮佛的消息,養娘就為我預備了一桌這麼豐盛的酒席,與這處處愜意的閨房……王琅說得沒錯,老人家對我,是嚴在臉上,疼在心裡。

  「就缺你的寵嘛!」我卻還是感到了由衷的委屈,「別人對我好……我沒那麼稀罕!」

  他哈哈大笑,翻過身來,將我壓在了身下。燦若星辰的雙眼,鎖住了我的眸子,王琅俯□來,難得主動地親了我。

  在這一刻,我心湖中忽然升起明悟。

  他若不愛我,又為什麼不順水推舟,虛情假意地對我好,從小到大,只是處處和我作對,管我、罰我、約束我,變著花樣地欺負我呢?

  我身邊從來不缺人愛,卻獨獨就缺這麼一個對我不好的人。

  若他不愛我,他又為什麼要我來讀懂他的心思,而不是直截了當地用一句愛來糊弄我?

  他畢竟還是愛我的!

  我的心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卡著,忽然間又漲又酸又疼。

  王琅畢竟還是愛我的!

  當他略帶喘息,鬆開我的唇時,我不禁張開口,在他耳邊輕輕地問了一句話。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7:37 PM

  51、你是豬啊

  王琅一下就僵住了,他沉默了片刻,才帶了一絲驚訝地反問我,「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為什麼現在拿出來問?」

  有戲!

  他會和我繞圈圈,本身就說明了此事後頭,果然有一點隱衷。

  我就笑瞇瞇地環住了他的脖子撒嬌,「我就是想知道嘛……王琅,這樣的事,你也要我來讀你的心思嗎?」

  王琅忽然間要從我身上翻下去,我趕快學章魚,腳也環上他的腰,整個人硬是巴在他身上,跟他一道翻過身來,又伏到了他胸前。

  在審問他的時候,得到這個充滿優勢的地位,不得不說,我還是很滿意的。

  見他閉上眼似乎不想回答我,我又戳了戳他的胸口,軟語央求,「就是忽然間很想知道,王琅,告訴我嘛,告訴我好不好?」

  如若不是夜色遮掩,我簡直懷疑王琅的面色上,要有了罕見的深澤。他閉上眼堅持不肯理我,好似從前他要讀書,我要找他玩的時候一樣,不管我來硬的還是來軟的,王琅總之就是一個不理。往往要激得我撕掉了他手上的書,他才會憤怒地放下書本來要揍我。

  換句話說,就算他下定決心,要來個相應不理,我也總有辦法達到我的目的。

  從前兩個人沒有成親,我年紀也小,還要顧忌一些廉恥。現在一來我年紀大了,懂得了很多以前不懂得的知識,二來嘛……哼哼。

  一開始,我嘗試著只是以親吻來達到目的,王琅雖然閉上眼不理我,但對我親他的舉動倒也很配合。甚至還發出了讚賞的嗯哼聲,配合著我啃咬他的下巴,他的唇瓣和他的舌頭。

  從前真不知道這種事有這樣好玩的地方,在蘇家看到小廝兒糾纏燒火的小丫鬟,我覺得又好奇又噁心,還曾經和王琅議論過這件事情,「到底有誰會喜歡這樣吃口水呀,髒也髒死了。」

  現在就不一樣了……王琅的唇舌可以做到的事,我的唇舌當然也能做到,我們……咳嗯,別的事,就先不說了。只說親吻兩個字,從前我不知道,原來和喜歡的人親吻,在唇舌糾纏之間,竟是一種甜甜的,麻麻的感覺直擊心底,好像吃一顆耐人尋味的糖,叫人怎麼吃都吃不夠,越吃越還想要更多。

  曾經我以為王琅並不大親我,偶爾的親吻,只是為了敷衍我的少女情懷。最近我漸漸發現,其實王琅對床笫之間的事,也有相當的熱情。和那個微笑王琅比,我也很喜歡這個總是需索無度,熱情得不得了的王琅。

  我輕輕地喘著氣,將額頭擱在王琅的額頭上,閉上眼感受著他的手上下輕撫著我的脊背,又過了一會,開始慢慢地往下滑去,大有開始不規矩的意思。

  好嘛,想乘我迷迷糊糊的時候,把這個問題給含混過去嗎?

  我也挪動了一下,免得壓著了王琅的……嗯,龍根。畢竟洗過澡之後,兩個人都衣衫不整,這一下又不小心地讓那東西擦過了我的腿兒。王琅從喉嚨裡笑了起來,他又主動地壓住了我的後腦,讓我親他。

  「王琅。」我趕快堅持我的逼問,「你……啊,討厭!」

  他輕輕地掐了我的,我的小珠一下,幾乎把我的魂給掐得散了。所有的問題幾乎灰飛煙滅,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他——的手指,在我身上隨興地撩撥,幾乎將我撩撥得就要融化掉了,他才睜開眼來,笑著問我,「你剛問我什麼?」

  我哪裡還能記得那麼多?幾乎是懇求著他,請他發發善心,「死王琅,進來啦……」

  別的事情,做完了再說。——這句話,我就藏在舌頭底下,沒有說出口了。

  雖然說我並沒有比較的對象,也很少和別人談到這種事,也就是曾經和萬穗說起過床笫間的事情,而萬穗口中的元王,簡直要比王琅更恐怖得多,但我也可以肯定,王琅的體力應該是很好的。至少我每次都被他折騰得很虛弱了之後,他才會鳴金收兵。有時候他帶了情緒,更是會將我折騰得快散了架,才會大發善心地放過我。

  總比元王好一些,有時候興致來了,情緒來了,居然就會把萬穗折騰得第二天都下不了床……

  雲收雨歇之後,我伏在王琅身上暈乎乎地想。

  他還沒有從我身體裡出去,我們依然保持了緊密的結合,我可以感覺到王琅在看著我,並且他可能在微微的笑。儘管桌邊的紅燭,已經被夜風給吹熄了。

  從我嗓子裡發出來的聲音,簡直嬌柔甜膩得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甜甜地說,「王琅,我還是想知道,五六年前在太液池邊,你把我救上來之後,就已經想著這回事了嗎?」

  王琅難得地發出了一聲苦悶的呻吟,他簡直有一點要發脾氣了,他說,「蘇世暖,你問這個幹嘛?」

  當時我還不會泅水,王琅救我上來,讓我在他腿上吐掉了嗆進喉嚨裡的積水之後,發覺了元王、端王等人的蹤影,又直接給我披上了他的外袍,把我帶到了假山後頭。

  雖然天氣說不上寒冷,但泡過水又一吹風,我依然冷得發抖,他只好將我抱進懷裡,止住我過分的顫抖,免得被假山外頭的藩王們發現。

  就是在那時候,我感覺到在我腿股之間,有了莫名其妙的一種觸感,而王琅的臉忽然有一點紅,他把我推出去了一點,又盡量不肯看我,等到人散盡之後,他的第一句話是,「叫你嫂子教你游水吧。」

  當時我立刻就被王琅的話給引走了注意力,雖然很想問王琅剛才發生了什麼事,但更多的心思,還是放在了他終於許可我學泅水的好消息上:王琅害怕我學會泅水,越發更難以管束。一直嚴厲禁止我向任何一個人,學習泅水。

  然而現在用經過人事的眼光去看,這件事就有更多的細節,可以耐人尋味了。我記得他曾經以一種近乎驚歎的眼神看著我,唉,那時候年紀太小,不知道原來女體對於男人來說,是有特別的吸引力的。

  「我忽然想起來了嘛。」我在他耳邊竊竊地說,「那時候多不懂事,被人佔了便宜都懵然不知。可王琅你也太……太猥褻了吧!那時候人家才十三歲……」

  「我也才十五歲呀。」王琅似乎豁出去了,他非但沒有繼續逃避這個問題,還立刻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我說法中的漏洞。「蘇世暖你知道不知道,十五歲的少年郎,就是看到一條魚說不准都……」

  王琅真是難得失言!

  「咦,那你之前難道看到誰也都會這樣嗎?」我立刻抓到了他的話把子,滿心嫉妒憤懣地瞇起了眼。「快說,都還有誰,有沒有麥穗兒!」

  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歎了一口氣,別開眼喃喃地說了什麼。我趕快湊過去細聽。

  「什麼,原來那是你第一……唔唔。」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難得羞憤的某人給滅口了。我奮力掙扎,才從他修長白皙的手掌中脫身,不禁感慨。「王琅呀王琅,我可真想不到,你第一次興奮,就是因為我。」

  這件事雖然很小,但不知為什麼,卻給了我無比的信心,讓我一下就幾乎篤定,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過麥穗,或者說,即使王琅認為麥穗是更適合的太子妃,他也從來不曾真的喜歡過她。

  這整件事的意義,一下就不一樣了。王琅必須娶她與王琅想要娶她,當然有很大的差別。

  可王琅畢竟是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任何一點甜言蜜語,僅僅是這句話,還並不夠。

  「那,你那時候已經等於是壞了我的清白……」我輕聲指責王琅。

  某人似乎咕噥了一聲『如果女兒家愚鈍到五六年後才明白過來,那就不算』,但是我不理他,我繼續問,「在我和你成親以前,你自行解決的時候,是不是又在腦海裡壞過我的清白呢?」

  說起來王琅也是可憐,一般太子在成親之前,總會有幾個宮人來教曉他男女之道。甚至有時候太子本人風流一點的,十三四歲上,也就會臨幸了身邊姿色姣好的宮女。

  可是王琅十五歲之前一直在咸陽宮居住,我姑姑總覺得男孩子太早開葷,心思就散了。於是他當然沒有機會尋花問柳,十五歲到十八歲的三年裡,他是一門心思地為我姑姑守孝,當然也不會自找麻煩地去鬧什麼桃色新聞。

  等到十八歲,皇上又為他選了我作為太子妃。我和王琅青梅竹馬,情分非比尋常,皇上也沒有給王琅派出教曉人事的宮人,而皇貴妃的野心在那時候也已經開始膨脹。王琅只有更謹言慎行,說起來,成親當晚,是我的初次,也是他的初次。

  可是我也知道,男孩子到了那個年紀,總會有自己的情緒需要排解,比如我哥哥在成親之前,也就有幾個侍妾,甚至沒事的時候,還會一臉神往地和我議論著京城中的大家小姐,似乎在想像中意淫一番,也能給他帶來很大的快樂。這似乎出自男人的天性,也沒有什麼可以指責的地方。

  而王琅呢,我想他在這方面也應該是個很正常的男人,從他的行為來看,其實他私底下說不定比我哥哥還色……

  他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一般不會說謊騙我,最多就是保持沉默。

  所以他保持沉默的時候,我就已經咯咯地笑起來,「傻王琅,你該不會已經在心底想了我五年了吧?」

  對他說話,我的語氣真的很少這樣高高在上,這樣居高臨下,這樣憐憫,這樣優越。

  他似乎也被我挑釁得興起,又翻了個身,將我壓在了底下。

  「你想要知道?」他在我耳邊輕聲問。

  王琅一向是很冷的,他的神色冷,言語冷,甚至連身上的溫度都要比別人更低。

  但現在他是火熱的,在我耳邊的吐息,壓著我的身體,甚至是他的眼神,分明眼下是一片黑暗,但他的眼神依然在我的臉側,烙下了一連串的痕跡,他說。「是,那幾年當我興起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著你。想著你一點都不知道,你的清白已經被我壞了,透過你的衣裳,我看到了全部的你,可你依然一無所覺。我想著就算將來你另嫁他人,始終你的清白也已經被我玷污,我想著你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明白,當時的情景意味著什麼。你根本一點都不知道,還在我跟前跑來跑去,又是鬧著要喝酒,又是鬧著要爬樹,這個野丫頭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就算是現在,我也經常會想,有時候只是看著你,我都硬得發疼。你穿著女裝打扮得妖妖嬈嬈是這樣,你扮上男裝做公子哥兒打扮也是這樣,就算你扮成了個小太監,當我看到你的時候,蘇世暖,我想的還是要把你一點一點地剝光……這些事,你是一點都不知道,是不是?」

  我已經感覺得到王琅已經再度興奮了起來,他幾乎是明目張膽地擠壓著我,雖然他的手根本沒動,只是在我頭側,支撐著他的身體,但他的確已經有了幾分整裝待發的意思。

  「既然這樣,那你又為什麼背著我玩弄手段,去找茅太醫要什麼避子藥……」在這一刻,我感到我不能再讓王琅玩下去了,再這樣下去,今晚又什麼都別提了。

  他一下就沉默下來,又過了一會,才氣急敗壞地罵我,「蘇世暖,你是豬啊!」



  52、自輕自賤

  王琅的難聽話,我是早就受得慣了,從前我們在一塊呆著的時候,這個人一天不說我幾句,那是絕不算完的。很多時候,他罵得也很有道理,有些事我的確是不應該做,我是明知故犯,他罵我,我只能好好地聽著。

  但是在這件事上,他居然這樣數落我,就使我感覺到了不滿意。

  我也沒有和王琅在口舌上多做爭辯,只是直接伸出手,握住了他最脆弱的地方,輕聲道,「你再說一遍?」

  我和王琅說話,當然也有很多種語氣,有時候是故作腔調,拿捏出我太子妃的身份來欺負他,有時候又是蓄意討好,請他放我一馬,有時候是無聊了鬧他,而這種語氣,則是在我快要生氣,風雨欲來的時候才會祭出來的暗號。

  說來也奇怪,我雖然一輩子沒有發過太大的火,但一般用這種壓抑著怒火的語調說話時,大部分人似乎也都會感到一點害怕。

  王琅當然不至於怕我,但他也會忌憚我的情緒,不敢把我撩撥挑釁得太過。更別說現在我手裡還握住了他的命根子,即使我還沒有用力,他的態度,肯定也不知不覺,跟著軟上了三分。

  他就用壓抑著怒火的態度,低聲地數落我,「這件事你是從君太醫那裡聽說的吧?」

  這個人的腦子也實在是太好用了,我估計我這麼一問,他腦子裡電光火石之間,已經把君太醫的調動,我最近情緒反常的低落和一切不合常理的表現全都聯繫起來,甚至已經推導出了整個過程,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我就嗯了一聲,又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王琅的命根子雖然已經在我手中乖乖就範,但也依然很精神,一直在我腿根滑來滑去的,到處沾惹出滑溜溜黏糊糊的東西。

  「說話還是那什麼,你就不能選一個嗎?真是……」我輕聲埋怨王琅。

  但太子爺的思緒,又其實能夠被輕易打斷的?他追問,「這件事君太醫是怎麼說的?」

  話說到這個地步,再隱瞞也沒有太大的意義,我只好把事情和盤托上。「君太醫有一次在藥庫裡躲懶睡覺,等到眾人都下值了才醒來。他聽到有人和茅太醫說話……」

  我還是留了個心眼,沒有把王瓏和阿蒙扯出來,沒想到我才一說完,王琅接著就道,「和茅太醫說話的人,是七弟身邊的阿蒙吧?」

  我一下就沒話說了,只好悻悻然點了點頭,鬆開了握住王琅的手。

  剛才握住他,是怕他理虧逃避,不敢和我對話,所以要表明我的決心。不過看現在的事態發展,我感到指責他已經成為一件不可能的事,更大的可能,還是我又要被罵了。

  沒想到他一下又把我的手給按了回去,語氣嚴厲地分析給我聽。「你聽到了這件事之後,頓時懷疑我和王瓏聯手來騙你,表面上在你最容易受孕的日子裡讓你侍寢,實際上卻暗地裡給你下藥,或者說是我自己來喝藥預防你懷孕。所以一時間你頓時不知道該信誰好,這一陣子,才這樣地悶悶不樂?」

  看吧,這個人精明到這個程度,和我的心智發展,簡直有霄壤之別,難怪他叫我去讀他的心思,根本是因為他早知道,要讀懂他的心,我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而要讀懂我的心,他只需要看我一眼。

  我悶悶不樂地說,「話都被你說完了,我還說什麼?」

  他又沉默下來,過了一會,才勉強誇獎我,「還是有進步,知道動腦子了。但依然——」

  語氣又是一轉,「蘇世暖,你是豬啊!」

  我趕快討好地捋他幾下,「我又哪裡沒做對,你教我啊,王琅……」

  這一招真是有用(我在心底記下來可以常用),王琅放緩了語氣。「這件事最後你會放到檯面上來說,可見還沒有不可救藥……你說說看,你是怎麼想的。」

  「我想,你要是不願意讓我生孩子,多得是手段。」我如實告訴王琅,「犯不著還要扯上王瓏,扯上那麼一大幫子相干不相干的太醫。再說,避子湯喝多了,很容易一生不孕,我平時不大喝藥,你要下藥也沒有那個手段。至於你自己嘛……」

  王琅要是為了讓我生不出,不惜自己一輩子生不出,那我也服了他了。

  王琅就滿意地哼了一聲,又提醒我,「別忘了,避子湯也只能管幾天。」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的確王琅就算得到了避子藥材,也根本沒有大用,我應該在下一秒就想通這一點,然後向王琅問個清楚,只是我也真的很不明白。「我實在是不懂,你和王瓏為什麼要這樣做——這件事,你也是知道的吧?」

  「我們在做這種事的時候,你能不能不要老提別人的名字。」王琅又挑剔起我來,他伸手狠狠地掐了我一把,掐得我軟了半邊身子,只能輕聲告饒,「別再進來了……我用手幫你……」

  這一次他似乎覺得自己比較有理,雖然我好說歹說,但還是沒能逃過一劫,到末了不得不貢獻出雙唇,勉強第一次試著吹了一曲《鷓鴣飛》,王琅才放過我。由得我下床逕自要水漱口,又要了一桶熱水進來,清洗粘粘糊糊的身子。

  「這件事,你到底還是知情的吧?」我又舊話重提,不屈不撓地想要找出這件事的真相。「王瓏膽子雖然也不小,但我想打著你的名頭去找茅太醫要避子藥材,如若沒有你的授意,他恐怕還是不敢的。」

  既然下了床,那麼我就順手把紅燭、油燈都點上了,王琅的臉色,也就暴露在了一片光亮之中。他勾起唇,似笑非笑地道,「既然你都想得明白,又為什麼要沮喪了這小半個月,才肯開口問我?」

  我一下被他問到了心底,是啊,其實現在回頭來看,只需要揪住一條線,這件事再聳動,也亂不了我的心思。我和王琅每個月敦倫的次數,根本不是一道湯藥就可以迴避得了子嗣問題,而我根本沒有進補的習慣,男方喝避子湯的話,用量還要加大……王琅豈不是每天都要喝一海碗湯藥,才能達到避孕的效果?

  既然避孕的事,純屬子虛烏有,那麼不管王瓏有沒有問題,這件事我完全可以向王琅說明,兩個人一起來解決,而不是自己疑神疑鬼的,費了無數的猜疑,無數的傷心。也難怪他要罵我是豬了……

  可我又為什麼要猶豫這樣久呢?

  因為我根本並不肯定,王琅是愛我的。他雖然做了很多,可卻從來也沒有一次向我表露出,他是喜歡我的。

  從小到大,我的心意一直昭然若揭,可他的心思,卻一直掩藏在重重的迷霧裡。看不懂他的心,我又怎麼可能篤定,怎麼可能相信?如果他能對我說一句,「世暖,我喜愛你。」甚至只是將他對我的遐思透露一星半點,我又怎麼會像現在這樣不安?

  我很想請王琅說幾句甜言蜜語,但這話到了嘴邊,到底還是嚥了下去,只是敷衍他,「因為我笨,你不是老說我笨得像豬?你看,你說得很準,我本來就笨得像豬,再簡單的問題,我也要想這樣久,才會有一個答案。」

  王琅面色微沉,「誰許你這樣自輕自賤?」

  「你還不是很熱衷於說我笨得像豬嘛。」我不高興地說。

  王琅敲了我一下,「我說你是我說你,你自己這樣自怨自艾,就不可以。」

  這個人對我是從來都沒有道理可講的,我索性放棄和他爭辯,只是趴在他肩頭,無言地等著他的答案。

  又過了一會,他自己開口說,「這件事,我當然是知道的。」

  也所以在這件事上,王琅和王瓏兄弟,的確是瞞著我做了一番佈置,我不動聲色,只聽王琅繼續說下去。

  「這一番做作,對於你來說很容易看破,因為你與我日夜相處,再也沒有第二個比你自己更清楚,我們之間的房事到底有多頻繁,想用避子湯藥,在你無知無覺的情況下控制生育,又是多麼天方夜譚的一件事。但是對於東宮之外的人來說,要知道我們夫妻之間的事,就沒那麼容易了。」

  伴隨著王琅的解說,我腦海中的絲絲迷霧,似乎有了一點散開的跡象,忍不住就打斷了王琅的話,「什麼,難道茅太醫是皇貴妃的人嗎?」

  王琅總算彎了彎眼睛,他眼底甚至還現出了一點笑意,「你到底還是比皇貴妃本人要聰明一些。這個漏洞百出的計謀,除了她,還騙得過誰?」

  我一下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甚至還模仿了王琅一把,在電光火石之間,明白了一切。

  的確,也就只有皇貴妃這樣小肚雞腸又看不清大局,只是憑藉著皇上偏寵,自己根本沒有太多腦子的人,會被這一番做作給騙得死死的,相信王琅已經有了防我的心思,相信皇上百年之後,我們蘇家得意的日子,恐怕也就到了頭了。

  但王琅這樣做,又是為什麼呢?要知道即使沒有這一招,皇貴妃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有了這一招,皇貴妃……也還是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走這一步閒棋,他總要有個用意吧?

  我就把我的疑問告訴了王琅。

  王琅這一次倒沒有斥責我愚笨,他只是淡淡地道,「你沒有覺得李淑媛一直安靜得有幾分反常嗎?」

  這一下,我是什麼都明白了。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7:46 PM

  53、稱心如意

  如果皇貴妃可以稱心如意,她當然希望福王可以得登大寶,自己順理成章就是聖母皇太后。我和王琅、屈貴人陳淑妃等輩,到了那個時候當然是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了,並不會對她老人家的生活帶來任何的不快。但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心想事成,王琅的太子位雖然看似危機四伏,但畢竟沒有出過什麼太大的問題,皇貴妃怎麼說都要為自己將來考慮。她怕的其實並不是王琅上位,而是我蘇世暖得意。

  蘇家和苗家一向是明爭暗鬥,當年我姑姑活著的時候,兩家就結下了樑子。本來不論是苗家還是皇貴妃,都被蘇家和我姑姑壓得死死的,唉,可惜我姑姑天年不永,爹娘當年在戰場上又落下了舊傷……這些年來苗家和皇貴妃,也就越來越得意。後宮中也就只有陳淑妃勉強有本錢和她一爭高下,但我表姑又不是鋒芒畢露的性子,皇貴妃就很是過了幾年舒心的日子。

  但我姑爹終於有一天是要將位置傳到王琅手上的,到時候我入主中宮,萬一有個嫡子傍身,立刻就是太子。皇貴妃本人或者可以跟著福王躲到封地去,但苗家會怎麼樣,那可就很難說了。

  更別說福王的封地還沒有定,皇貴妃完全可能還有別的顧慮:比如說害怕福王被封到寧夏那種苦地方去。她也的確是猜到了我的心思,別說福王的封地沒定,就是定了,將來我也一定要磨著王琅,把他封去雲南最偏僻的州里,讓他享福,讓他做他的太平藩王!

  在這種時候,皇貴妃要是知道了王琅有漢武之心,整件事就不大一樣了。如果王琅有一天需要苗家的勢力,需要李家的勢力呢?

  李淑媛總是有出頭的日子,現在種樹,將來福王和她都可以乘涼。很多時候,皇貴妃的動作就不會太急、太大,王琅和我的日子也就會更好過一些。

  只是一步閒棋,只是偶爾讓阿蒙去要一些避孕的藥材,再打發茅太醫一些銀子,我們就能得到這麼多的好處。我真不知道是王琅太聰明,還是皇貴妃實在太笨了。

  我姑姑就曾經說過,「其實王瓏和王琅比,也就差了一步。但對於聰明人來說,一步之遙,往往就是天塹。」

  我現在才知道,我姑姑的這句話說得真的一點不錯。

  「這主意是你想出來的吧?」雖然是問句,我的語氣卻很肯定。

  王琅看了我一眼,他難得地露出了一抹放鬆的笑,卻並沒有回答我,而是反問,「你以為七弟就想不出這樣的計策嗎?」

  「王瓏連自己都看不清楚,又怎麼看得清別人的心思呢?」我倒是高興起來,靠著王琅的肩膀輕聲說,「太好了,我還以為你們倆之間,總是有一個人在騙我。不論是誰,我心裡都不會好受的。現在這個結果,真是再好不過。」

  王琅就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你更情願是誰在騙你?」

  我很肯定地告訴他,「我給你佈置的第一份功課,就是讀懂我的心思……」

  王琅哈哈大笑,他狠狠地拍了拍我的屁股,一時間,我們倒是誰都沒有說話。

  我又想到了姑姑當時說的那一番話,姑姑說,「王瓏這孩子從小其實心思就非常玲瓏,但他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那條腿,這條腿成就了他一世安穩,卻也限制了他的雄心。他越是聰明,就越是看不開,一個人連自己的心思都看不清,有時候就很難看清別人的心思。他雖然聰明一世,但有時候也難免糊塗。王琅就不一樣了,他不但看得清,而且把得穩,熬得住,但這孩子心裡的苦,我也知道得很清楚,他越是聰明,也就越是明白,這個局就算是再聰明也解不開。人世間很多事,並不是徒具聰明,便能所向披靡。」

  我根本聽不懂姑姑的感慨,只好告訴姑姑,「小暖不夠聰明,姑姑是對牛彈琴了。」

  那時候我可能才九歲十歲,姑姑看著我,笑了。

  她說,「小暖,你根本不需要聰明,有姑姑在,有你爹你娘你姑爹在,你這一世就這樣糊糊塗塗快快樂樂的,已經非常好。」

  唉,早知道,當時還是應該盡量聰明。也不至於在多年之後要參透姑姑的話,都參得這樣的費勁。在人心的漩渦中打轉,轉得頭暈眼花,轉得心總是落不到實處。

  等我從沉思裡醒來,王琅已經睡著了。在睡夢中,他好看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我趕快挪移開身子,給他讓出了呼吸的空間。於是他便舒展開眉頭,發出了一聲愜意而且模糊的呻吟。

  我忍不住很輕很輕、近乎無聲地問他,「王琅,你可以說一句愛我嗎?」

  我是個很沒有出息的人,即使心裡有了猜測,即使明白王琅不會隨便對哪個女人都這樣好、這樣壞,但我也還是想要從王琅口中聽到這句話,聽到一聲『小暖,我很中意你』。

  即使我明白王琅不願意說,是因為他想要迫我成長,迫我強大起來,來面對後宮中的風風雨雨,來看清這眼花繚亂背後的真實。但有些時候,我真的也希望聽到他的一句話。

  這句話,他卻一直吝之如金。

  王琅在睡夢中又皺起眉頭,他翻過身子,躲到了自己的陰影裡,躲開從床外射來的光線。

  看來他已經睡得很熟了,王琅睡覺的時候不喜歡有光。

  我趕快拿起扇子,扇滅了熒熒微光,讓屋內重新歸於一片黑暗。

  #

  「外出祈福順便浪蕩冶遊」活動圓滿地在第三天天色將晚時結束。我和王琅乘上御輦,在宗人府派出迎接我們回宮的數百衛士宮人環繞之下,前呼後擁地回了紫禁城。

  這一次出行,總的說來還是很有意義的。至少我明天去見姑爹的時候,不必強顏歡笑,也可以自然地流露出歡容來。讓老人家少幾分擔心,和王琅在一起的時候,也不必急著揣測他的一舉一動,是否都有防範蘇家的意思。雖說我看王琅,還是霧裡看花水中望月,但至少這一片霧,好像是要比以往更薄了一些。

  也因此,雖然被所有人以『死太監』的眼神招呼,我的心情還是相當不錯的。回了東宮我就把柳昭訓找來,在她跟前放了一碗冰糖肘子。「吃吧。」

  柳昭訓看著這碗冰糖肘子的眼神,簡直能讓天地為之動容落淚,她噎了很久,才艱難地問我,「翠蓋魚翅呢?黃酒蒸火腿呢?就是魚翅不好帶,你也給我帶一盤粗製綠豆糕回來,你就打算拿一碗已經冷掉的冰糖肘子來打發我?」

  「這是養娘做給你吃的。」我告訴柳昭訓,「聽管家說,老人家燉了有五六個時辰,大熱天親自看著火,熱得一頭大汗。」

  當然,養娘明面上還是嘴硬,說這是做給我享用的。可是我雖然愛吃,但卻並不大喜歡肥肉。冰糖肘子投合誰的胃口,柳昭訓和養娘心裡都有數。

  柳昭訓不說話了,我捧起大海碗,讓小白蓮,「放到食盒裡去,給昭訓帶回朝陽宮吃。」

  這才和柳葉兒嘮家常,「怎麼樣,我這幾天不在,宮裡沒鬧什麼么蛾子吧?」

  「蓬萊閣的事完了,不知道算不算么蛾子。」柳昭訓也就收拾了表情回答我,「最後定性是年久失修,皇上砍了幾個工匠的頭,幾個官員流放了,這件事就算完了。」

  能在三天內辦完這件事,皇上的動作也已經很快了。只是我想到有幾條人命就這樣斷送,依然有一點不忍。皺了皺眉,只好不提這件事,又告訴柳昭訓,「哥哥送信回來,說是一切都好,大概今年冬天就可以到家了。」

  很多話哥哥私底下說說是無所謂的,要是告訴皇上今年冬天可以回家,卻又回不了家,那就很尷尬了。所以別看養娘一天到晚守在蘇家不出門,對北疆的消息,她比我知道得還要更清楚。

  「這一次可以把女金人徹底打服,那是最好的。」柳昭訓多了幾分肅然,「不過,少爺也要自己保重,蘇家這一代可就只剩他一顆獨苗了,他要是出了事……」

  「聽說嫂嫂已經有了身孕。」我忍不住和柳昭訓分享這個喜訊,「哥哥打算把她先送回京城,免得北疆那邊兵荒馬亂的不好安排,現在人應該已經上路了。」

  我嫂嫂其實在官方口徑裡,其實是一直居住在京城的,只是由於身體不好,一直在京郊小住養病,所以很多官方場合都不好參加。私底下大家當然清楚,她人根本就在東北陪我哥哥衝鋒陷陣,這也是蘇家媳婦一貫的作風,我們誰都不覺得訝異。

  柳昭訓自然也很高興,我們又說了幾句話,她終於忍不住問,「有他的消息了嗎?」

  對於她家那一位,柳昭訓也一直是很關心的。

  「哥哥說,自從去年就一直沒有聯繫上他。」我如實告訴柳昭訓。「不過哥哥覺得他肯定沒有……」

  一個死字,趕快被我吞到了肚子裡。

  柳昭訓臉上就有了淡淡的傷感,她點了點頭,又歎了口氣,站起來親自提著食盒,出了西殿。

  我看著她的背影,居然覺得柳昭訓在這一刻,即使是個包子,也是一枚落寞的包子。

  又覺得我還是很幸運,至少王琅身為太子,也不可能隨便地走出四九城,再怎麼樣,我也總還可以天天看到他的臉。



  54、寶林獻策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後宮中真是罕見的平靜。除了鄭寶林時不時地鬧一點不舒服,姜良娣按時過來給我請安。不論是重芳宮、未央宮還是瑞慶宮,好像一下都安靜了下來,沒有給東宮添亂。

  王琅也特別叮囑我,「接下來這段日子,你就不要添亂了,除了每天跟我出去請安之外,盡量少出東宮。」

  我也明白王琅的意思,接下來的這段日子,宮中是禁不起一點動盪的。

  原因無他,不過是東北要打仗了而已。

  從今年三月裡,東北這一場會戰就開始醞釀,五月、六月、七月,我公公是鐵了心要促成這一場大戰,大軍缺糧,他變著法子從肥貓學士那裡催出了軍糧,大軍缺人,他又從各地徵調民夫給大軍打下手。是要錢給錢要人給人,為的就是秋後這場會戰,進入九月,東北局勢吃緊,來往傳訊的錦衣衛更是一天都有幾十個班次,在這樣緊繃的局勢下,後宮中沒有任何人敢於煩擾他老人家,我們不會不識相,皇貴妃當然也不會那麼蠢,畢竟她雖然腦子不大好使,但侍奉我姑爹,也有那麼一二十年了。

  不能鬧騰動靜,我的日子當然也就過得很安靜,每天到瑞慶宮為我公公綵衣娛親一下,再去重芳宮和皇貴妃綿裡藏針唇槍舌劍一番,接著就只是在東宮過我清閒的日子。

  王琅也顯得很悠閒,尤其是北邊開始打仗,閣老們都很忙碌,他也就不上學了,專心在東宮讀書不說,偶爾還會被皇上叫去承辦一兩樁小差事,看著似乎春風得意,一點都沒有受到局勢的影響。

  鄭寶林來找我說話的時候,就一針見血地指出來。「現在宮中是外鬆內緊,娘娘心裡要有數,東宮的地位,恐怕就繫於這一仗的結果。」

  我也明白鄭寶林的意思,知道這一朵孤高的高嶺之花,其實還是好心好意在提醒我。我哥哥輸了,那什麼也別提,就是勝了,也實在放鬆不得。

  苗家這些年來權力膨脹得也很厲害,尤其苗尚書是走文字輩的,我姑爹又讓他做了一任會試主考官,雖然在那之後他就退休賦閒在家,但是做過主考官,那一屆的進士就都是他的學生,天然就站在福王這邊。當時很多人都認為,這是皇上未雨綢繆,在苗尚書乞骸骨之前,為扶持福王上位,下一招無關緊要的閒棋。

  一旦我哥哥戰敗,東北局勢糜爛先不要說,緊接著苗尚書肯定會發動學生開始編排王琅的壞話。

  很多事是這樣,再堅固的交情,也比不上眾口鑠金,有些事說著說著說不定就成真了。更別說我公公老早就看王琅不大順眼,要是蘇家再一倒台,沒有人為王琅說話,不要兩三年,失寵廢太子,那就是可以眼見的事了。

  不過在這之前,搞不好我先要被皇貴妃挑剔一番,趕到冷宮裡去住……到那個時候,王琅怎麼樣,應該也就和我沒太大的關係了。說不定他還會上趕著去寵愛李淑媛,以此來籠絡苗家呢。

  我蘇世暖也不是一點進步都沒有,從前想到政治形勢有變,可能王琅的動作與態度也會跟著變,我就覺得心裡很不舒服,可是現在我就可以比較清醒地將政治分為政治,將感情分為感情。

  想來當年姑姑也是這樣走來,才能坐視我姑爹四處留情,自己卻還穩若泰山吧?

  忽然間我也有點疑惑,不知道我姑姑對我姑爹,到底又是什麼心情。

  從前小時候不懂事,總覺得這樣也很好,姑姑、表姑和和氣氣的,姑姑和姑爹也和和氣氣的。至於表姑沒有表姑爹,而是一直住在宮裡,居然還生了個王瓏的事,我是從來都沒有往深處想,只覺得宮裡就是這樣。現在大了,有了自己的王琅,我才會開始好奇,當時姑姑看著姑爹和表姑在一起,又是什麼心情呢?

  可沒有辦法,皇家總是需要一個子嗣的,與其讓一般的女人來生,總還是讓一個與姑姑更親近的親戚來生,更保險一些。要不是王瓏腿腳不方便,其實將他立為太子,那才方便。

  我的思緒一下就又轉到了別的地方。

  忍不住就問鄭寶林,「你說我也沒有問題,君太醫也給王琅把過脈了,似乎王琅的脈象也沒有問題,怎麼我就一直都沒有消息呢!」

  自從君太醫進了典藥局,鄭寶林就三不五時會來和我說說話,表示她對我的幫助心存感激,也表現出了任我差遣的態度。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和柳葉兒已經太熟悉,有些話我不好意思和她說,但卻願意和鄭寶林說一說。

  尤其是王琅的事,我總是一開口,就想到柳葉兒自己的心上人現在還在東北生死未卜……

  唉,即使我蘇世暖位高權重,深得眾位上位者的喜愛,又有什麼用?就連柳葉兒的一點心願,我都無法照顧得到。更不要說自己的子嗣問題了,我壯得像一頭牛,王琅也壯得和牛一樣,要說我們的房事也非常頻繁十分美妙,我真是不知道我為什麼還沒有懷上孩子。眼看著年底沒幾個月了,難道到時候還真的要讓李淑媛和姜良娣來服侍王琅?

  我不要!

  我知道我很任性,但我就是不要!王琅是我一個人的,我決不要和姑姑一樣,為了一個賢惠的名聲,掏私房錢幫王琅養小老婆。

  就算我從來沒有問過姑姑,我也知道,姑姑這樣做的時候,心裡一定是很難受的。若非如此,她又怎麼會這麼多年都不能生育,勉強生了一個小公主,也不過是七八個月就行夭折。

  那時候爹娘還在,我曾經聽到他們議論,姑姑是操心過度,致使元氣虛弱,即使拼著命生下小公主,又有什麼用?小公主先天不足,勉強活到七個月也就……

  鄭寶林就掩唇笑了起來,她清脆的笑聲,頓時勾回了我的思緒。

  「娘娘天性淳樸,恐怕有所不知,這男女之間行精受孕,也講究一個姿勢,最好的辦法,莫過於男上女下——」鄭寶林左右一望,靠近了我的耳朵,「老漢推車,如果能在腰下墊一個枕頭,那是最好的。」

  沒想到鄭寶林這個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孤高之花,也懂得這麼多最人間煙火的事,我不禁對她刮目相看,想到了屈貴人的叮囑。「最好是做完之後拿一拿大頂……」

  這一句話倒是提醒了我,我忽然間想到,屈貴人的生日快到了。

  去年屈貴人的生日,王琅有沒有為她慶祝我並不清楚,不過就算有慶祝,想來也只是私底下給她一點好東西,了不起再和她吃一頓飯,也就差不多了。今年我本來是不打算理會的,可是想到我和屈貴人的那個約定,想到子欲養而親不待,想到王琅怎麼也都是屈貴人的親兒子。礙於身份不能和屈貴人親近,心裡只怕還是有一點遺憾的,就算是為了將來考慮……

  我發現,我正在慢慢地向萬穗靠攏。

  曾經我很不能理解,為什麼萬穗做每一件事之前,都恨不得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在內,盡量不得罪任何一邊勢力。其實以她的身份,很多時候可以更加肆無忌憚,更加隨心所欲。現在我漸漸明白,有能力隨心所欲,與真的隨心所欲放縱不堪,畢竟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曾經我的任性,是愛我護我的人給予我的特權,而現在他們已經漸漸隨時光遠去,我又嫁到了最不能隨心所欲的天家。

  雖然可能我一輩子都不能像萬穗那樣駕輕就熟地玩弄手段,不動聲色地達到自己的目標,但總也要慢慢地學著,將場面圓得好看一點。

  忽然間,我有一點懂得王琅當時為什麼捨我而就萬穗。

  萬穗的確是更適合做他的太子妃。

  #

  考慮到我對屈貴人實在是不大熟悉,看王琅的樣子,應該也不知道屈貴人真正的喜好。我就找了一天王琅出門的日子,只帶了小白蓮,偷偷地進了西六宮去,在未央宮門口堵住了屈貴人。

  天氣漸漸地有一點涼意,屈貴人也沒有再捲起袖子,她今天穿了一件桃紅小襖,看花色還是前年流行的萬字不到頭,一條柳綠色的綢裙,上頭偏偏又繡了一枝桃花,我一看就歎了口氣:屈貴人真是天生麗質,打扮成這個樣子,虧她看著還是一臉的眉目如畫,一臉的絕代風華。

  看到我過來,屈貴人也沒有一跳老高,她驅趕小丫頭們,「去去去,哪兒涼快就哪兒呆著去。」

  小宮女們頓時四散,我吩咐小白蓮,「你和院子裡的小雞仔們玩玩吧。」便跟在屈貴人身後,進了她頗富鄉野氣息的堂屋。

  「這次來又是有什麼事兒。」屈貴人的語氣淡淡的,「該不會是又有了什麼麻煩,想要老娘來當你的槍吧?」

  看來會學習會成長的人,並不止我一個。屈貴人也不是傻子,當一次槍差不多,次次都想拿她來用,就有點把人看小了。

  我在心裡記下一條:以後要再用屈貴人,必須做得更不著痕跡一點,一邊向她示好,「貴人的生日就快到了,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想達成的願望,不妨都說出來。本宮自然會酌情考慮,為貴人安排。」

  屈貴人瞟了我一眼,她和王琅極為相似的臉上,掠過了一縷深思,使得我有一瞬間幾乎以為她和王琅一樣精明內斂了,然後她用她的話擊破了我的妄想。

  「你要是以為一兩件金銀首飾,就能買通老娘,讓老娘放棄不追究你妒忌霸道,不許王琅爬別人床的事,那你這個小狐狸精可就是打錯主意了。」屈貴人雖然沒有使用暴力,但態度有多堅持我是看得到的——從她咬牙切齒的神態裡,「這都幾個月了,還沒有消息!蘇世暖,你別是和你姑姑一樣,是個不能下蛋的雞——」

  「你不許說我姑姑!」我一下站起身來,抬高了聲調。「屈貴人,我敬你是王琅生母,很多事懶得和你計較,唯獨一件事你要記清楚。人前人後,你不許說我姑姑一句不好!」

  屈貴人就別開眼去,輕而不屑哼了一聲。

  我心裡頓時對她有了一分敬意:我早說過,雖然我難得發火,但我生氣的時候,別人也都怕我三分。能和屈貴人這樣一臉不屑地哼上一哼的,只怕一百個人裡,也沒有一個。

  然後她的下一句話立刻就讓我險險沒有站穩。

  她說。「你架子大,你架子大,就別求著老娘來問蓬萊閣的事!」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7:50 PM

  55、蓬萊隱衷

  屈貴人怎麼又和蓬萊閣的事扯上關係了?

  我真是站也站不住,坐也坐得不舒服,趕快問她,「蓬萊閣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可別是捕風捉影得到的消息,又當作真的一樣四處傳播。惹惱了皇上,到時候,東宮也護不住你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屈貴人雖然彪悍,但一直也很少惹事,一般也就是被人欺負到頭上,她自己有理的時候,才會把事情鬧得特別大。

  這麼多年下來,她雖然惡名遠播,但也的確讓皇貴妃頗吃了幾個小虧。從這個角度看來,屈貴人也不能不說是個厲害角色。要是真的知道了什麼,我還是可以放心她不會到處亂說的。

  果然,屈貴人立刻就鄙視我,「你當老娘是才斷奶的小娃娃,有點草料就四處顯擺?這件事我可是藏在心裡,就等著你們來問!」

  「這麼要緊,你幹嘛不到東宮來找我……」我話說了一半,又把後文含在了嘴裡。

  屈貴人看了我一眼,她淡淡地道,「還不是你說的,沒事少到東宮找小六子,免得給你們添麻煩?」

  仔細一想,好像自從我說了這話之後,屈貴人還真的沒有到東宮來找過我或者王琅。

  我一下有點難過,覺得屈貴人雖然很可惡,但其實也真的有幾分可憐。

  「這你可不能怪我。」我就嘀咕著說,「應該還是要怪皇上……」

  屈貴人哼了一聲,她沒有和我計較,而是乾脆地告訴我。「你知道假山上那個屋子可以眺望池塘。」

  ……每次和屈貴人說話,都要適應一下她特別的說話風格。我點了點頭。「嗯。」

  「其實從我這屋子頂上看出去,也可以看到假山上那屋子的晾台,前一陣子,現在特別得寵的那什麼姓羊的小、小——」屈貴人顯然在費力地尋找著合適的詞彙來形容羊選侍。

  「小**。」我忍不住為屈貴人提供靈感。

  「對,小**!」屈貴人眼睛一亮,「大半夜的時候,也經常一個人在那裡排練歌舞。從我這裡屋頂上看過去,可以正正地看到晾台。小**雖然騷,但是舞跳得還是蠻好看的,大晚上閒著也是閒著,我經常跑到露台頂上看她練她的欄杆舞。嘿,你別說!那個舞跳得是真好,在欄杆上翻來翻去的,比耍猴還好看。」

  傳說中羊選侍野心勃勃,要挑戰趙飛燕金盤舞的回闌舞,被形容成比耍猴還好看,我想她本人知道一定會感動得眼眶泛淚的。

  屈貴人又興致勃勃地往下說,「你知道我這個未央宮是從來沒有所謂的宮禁的,就這麼一扇破門,要是願意,我隨時一拔金釵就給它撬了。那天晚上我覺得遠處看還是看得不清楚,就偷偷地出來了門,打算溜到池塘對岸看。這一走進呢我就覺得有點不對了。小**一直在露台左邊跳,右邊她始終沒有過去,這一點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一靠近呢我就發現,有人趴在右邊那根大柱子上,正在那左右用力,像是在鋸著什麼東西。」

  我不禁豎起耳朵,凝神聽屈貴人往下說。

  「一開始我還以為那是我看錯了,揉揉眼再看,沒錯哇,就一個高大的漢子,穿著一身黑衣,手裡拿著一把東西,想是塗黑了,我也看不出是什麼。」屈貴人開始給我演示,她挽了挽袖子,做拉鋸狀表演給我看。「就這樣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小心地拉著。小**就在上頭跳舞。我就想,是哪家的冤死鬼,看小**那麼不順眼,要把晾台鋸開了,讓她掉下去?」

  我的心跳漸漸地加快了,無數個想法,從我心裡飛舞過去,屈貴人還在喋喋不休,「就在這時候,晾台好像晃了一下,喝,小**真是一下就飛到了屋裡。那個穿黑衣的漢子也一下就翻上了晾台跑進屋子裡去了。」

  這一下,我是終於明白了皇上為什麼要把蓬萊閣的事當得這麼真。

  羊選侍本人其實很有輕功素養,你想一個人沒事的時候要在欄杆上翻來翻去的跳舞,下面就是四五丈高的虛空,她要是沒有兩把刷子,怎麼敢玩所謂的飄飄欲仙?

  可是我公公就很難說了,要是露台傾倒,他就是沒有被砸死,受到驚嚇和損害,也是免不了的事。

  而羊選侍又把要跳舞的事鬧得那樣大……很多事也就真的很難說了。你比如說屈貴人,現在可不就是看到了一點很不該看到的事?

  「這件事,你是誰都不要說!」我趕快壓低了聲音告誡屈貴人,「背後牽涉到的很可能就是……」

  王琅兩個字,又被我硬生生地吞進了肚子裡。

  這個猜測,還是我自己知道就好了。話一說出口來就是證,再說,我也實在不放心屈貴人的嘴!

  是啊,如果是王琅一手安排,我也根本不會訝異的,又有哪個太子,想的不是早日登基呢?

  我很快就下了決定,這件事我根本不會繼續過問,更不會詢問王琅。橫豎我東宮的一飲一食,都有絕對的自己人來把握,也沒有人可以輕易害到我和王琅。

  至於是誰希望我姑爹早死,那是我姑爹自己的事。老人家雖然疼我,但很多事,我要是胡亂插手,給東宮惹出的麻煩,要比帶來的好處更多。

  屈貴人露出了懵懵懂懂的表情,她點了點頭,不無委屈。「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麼辦,才不會給小六子惹麻煩。」

  我點了點頭,忽然間又想起來。「等等,你明知道晾台有問題,為什麼我和麥穗兒到露台上說話的時候,你不把我們叫進來?」

  屈貴人姣好的臉上頓時就露出了一點心虛,她別過臉去,不回答我的話,卻成功地把我氣得七竅生煙。

  「你有膽的。」我咬牙切齒地說。「就因為我不許王琅去睡別的女人,你就巴望著我死?」

  「那你也不是沒有死嗎?」屈貴人強詞奪理地說,她的聲音甚至比我還大。「沒有死,你現在還來翻什麼舊賬?去去去,一邊呆著去!」

  我真是恨不得掐死她!

  就在這一刻,我明白了萬穗的心情。我想她肯定也恨不得掐死我,但還是不得不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屈貴人。」我咬牙切齒地告訴她。「雖然我也不喜歡你,你也不喜歡我。但沒有辦法,有王琅在,我總是得和你打交道,你也必須接受我是王琅的媳婦兒。」

  看她美麗的臉上泛起了波紋,似乎正要反駁我的話,我趕快站起身來,強調我的氣勢。「雖然你不想理我,我也不想理你,但為了王琅,我們一定要找到一個方式相處。蓬萊閣的事,我就當作沒有發生。」

  「為了懲罰你,今年生日,我非但不打算給你任何禮物,甚至都不會指點你穿衣打扮的訣竅,本來打算帶王琅來和你吃一頓飯的,現在你也別想了。蓬萊閣的事,就這樣一筆勾銷,也就算了。」我一邊說,一邊又禁不住恨得牙癢癢地,加了一句話。「你也不想想,要是王琅願意跳過露台來救我,又那樣掉下去,你到哪裡再去找一個小六子!」

  屈貴人看起來終於有了一點後怕,但她臉上更多的還是若有所求的遺憾,還有絲絲縷縷的盼望,聽到我的數落,她非但沒有無理取鬧地和我吵起來,甚至還露出了一點心虛,咬著唇沉思了起來。

  我歇了一口氣,覺得也沒有什麼好說了,更不想喝她的茶水,就站起身來準備出門。

  人都走到門口,屈貴人的聲音,又把我叫了回來。

  「你說……」她吞吞吐吐的,有了少見的遲疑。「你說,你本來打算帶小六子過來,和我吃一頓飯?」

  屈貴人就是再彪悍,再不講理,到底也只是一個母親。

  現在她臉上流露出的表情,就充分地證明了一個道理:千金重禮,也比不上兒子回家來陪老娘吃一頓飯。

  「是啊。」我冷酷地說,打從心底,感到了絲絲的快意。「但因為你不在乎我的生死,甚至還暗暗地巴望著我死掉。這頓飯,您還是等明年吧。」

  「哎——你——你你你——」屈貴人急了,她要來抓我,我趕快彎身躲過去,又鑽出了屋子,拉著小白蓮飛快地跑出了未央宮。

  跑到甬道拐角的地方,我才停下來往回看了一眼,順便也抓著小白蓮喘喘氣。好、好久沒跑這麼快,還真有點氣喘。

  屈貴人似乎知道自己理虧,她居然也沒有追,只是站在未央宮門口,盼望著我們的背影。隔得遠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得到她的身影,似乎漸漸凝固成了一種盼望的姿態。

  我忍不住就歎了口氣。

  在小時候,討厭屈貴人似乎是一件很簡單、很自然的事,在我們有限的幾次見面裡,她總是冷不防地掐我的耳朵,又滿臉是笑地圍著王琅,問他在咸陽宮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我姑姑又沒有虐待他——屈貴人似乎是認定了我姑姑謀奪王琅,是從來沒有安過好心,王琅過咸陽宮,不是去做太子的,而是去做雜役的。提到我姑姑,她又從來都沒有好話,要討厭她,真是再簡單也不過的一件事。

  但年紀越大,越覺得其實要討厭一個人很難,至少討厭屈貴人這樣一個母親,並不太容易。

  我趕快又想了一下蓬萊閣的事,來穩固自己的怒火。

  就算她屈貴人不容易,我蘇世暖也不容易吧?我可不是什麼有委屈往肚子裡咽的大包子,屈貴人敢巴望我死,就要有勇氣接受我的懲罰,哼!

  好容易喘勻了氣,帶著小白蓮慢慢地出了西六宮,我還在琢磨著到底什麼時候帶王琅去未央宮,才能顯示出我的恩情和威嚴。忽然間小白蓮的呼吸聲急促起來,她清脆地道,「奴婢見過瑞王殿下!」

  我一抬頭,就看見王瓏站在一棵柳樹下,對我盈盈而笑。



  56、本性難移

  說起來,自從那一天兩兄弟來西殿找我去釣魚之後,我就沒有再見到王瓏了,就算有幾次見面,也都是浮光掠影匆匆而過。我自己心情又不好,幾乎沒有去露華宮找陳淑妃喝茶,從大報國寺回來之後,更是全面收縮,等待哥哥在東北的戰果。這一向和王瓏也有一個多月沒說幾句話了。

  「小玲瓏,你要到哪裡去?」不免笑著問王瓏。

  這裡要去露華宮是不順路的,要往皇子住的宮殿區去,也不順路。王瓏在這時候出現在這裡,還真有幾分奇怪。

  如果我不是一向最怕被別人說成自作多情——我幾乎都要以為他是在等我了。

  王瓏就笑盈盈地回答我,「我從母妃那裡出來,想著到太液池邊喂一喂錦鯉,沒有想到遠遠地撞見六嫂,從甬道裡……嗯,疾走出來。」

  他嘲笑我,和王琅的風格就不大一樣,王琅要嘲笑我,總是正大光明,擺明了是在逗我笑我。王瓏喜歡玩陰的,就這句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在誇我走得快呢。

  我白了王瓏一眼,想到很久沒有去太液池邊逗一逗那些肥肥胖胖的錦鯉了,又覺得小白蓮這一向跟著我很辛苦,也要犒勞一下,就笑著說,「天色也還早,我跟你去餵一會兒錦鯉好啦。魚食呢,你難道隨身帶在身邊的?」

  王瓏淺笑著說,「阿蒙回去拿了。」

  提到阿蒙,我不免想起來王瓏和王琅聯手蒙騙皇貴妃的事,不由得就又多看了王瓏幾眼。

  私底下安排這樣的勾當而不告訴我,看起來很像是王琅會做的事,這個人就好像是被鋸掉嘴的葫蘆,很多事其實說不說也沒有什麼關係,但他就寧願不說,因為『說出口的話,就像是長了四條腿的小狗,它跑到哪裡去,有時候你根本都管不了』。

  我姑姑的這句話是對著我們三個人說的,我當作耳旁風,但看起來王琅兩兄弟,是聽到了心裡去。

  只是我曾經以為,就算王琅會把這件事瞞著我,王瓏也會告訴我,好讓我安安心的。

  畢竟王瓏總是知道我的心思,知道我對王琅有多神魂顛倒的吧?他為了穩住李淑媛,為了穩住皇貴妃這樣做作,告訴我,只會讓我開心,王瓏又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忽然間,我覺得我的確有被王琅教壞,現在我看人,總是先看到他壞的一面,再去往好的方向想他。

  王瓏又何必插手我們夫妻間的事呢?他本來也不是個碎嘴子,說不定他還以為這件事我早就知情……

  「六嫂似乎有心事呀。」王瓏就問我。

  他臉上寫了一點關心,看著並不多,似乎只是出於社交上的禮貌。但我能從他眼睛裡看出來,他對我的情緒,還是很在意的。

  是啊,一回宮我就蟄伏不出,幾乎很少和瑞王碰面,可能他並不知道,我已經從前段時間那糾結的死結中走了出來。

  我禁不住回給他感激的一笑,「前段時間我還是有點後怕,覺得蓬萊閣的事實在是太嚇人了。要不是出宮走走,恐怕還沒那麼容易緩過來。」

  王瓏臉上頓時又多了幾分關心。「六嫂這還是嚇著了,應該請君太醫開一點安神的藥來吃。這可不能掉以輕心,萬一落下病根,反而不美。」

  說話間,我們已經走到了太液池邊一汪被網起來的綠水前,不少花花綠綠的錦鯉浮上水面,似乎已經開始期待即將投下的魚食。

  我們小時候經常到這裡來餵魚,由於我的手筆太豪放,甚至還屢屢遭到兩個人的呵斥,王琅會說,「你看你,抓了一手的泥,等會往誰身上抹了,又是鬧不清的髒。」

  王瓏就會說,「小暖,你拿得太多了,魚兒都跑到你腳底下,就沒有魚兒過我們這邊來啦。」

  雖然小事,但兩人的性格差異所在,也就是從這樣的小事裡看出來的。

  奇怪,我忽然想,我為什麼就偏偏中意王琅這樣有話不好好說,又喜歡欺負我,又愛管著我的死硬派,而不中意王瓏這樣溫柔體貼,就算對我有調侃,也從來都不忍心拂我心意的好人呢?

  想到這裡,不禁就看了王瓏一眼。

  我發覺王瓏也在看我,見我望過來,他又別開眼去,望向了腳底的游魚,甚至還對小白蓮親切地笑一笑,問她,「可否去看看阿蒙來了沒有?」

  小白蓮從喉嚨裡發出了幾聲說不清的氣息,她點了點頭,轉身迅速地跑走了。其速度要比我命令她做事的時候快很多倍。

  我和王瓏一起目送她的背影,禁不住就告訴王瓏,「她很仰慕瑞王殿下呢。」

  王瓏彎了彎眼睛,又垂下頭來,望著我們腳底的游魚。

  我於是偷眼去注意他的站姿,又是遺憾,又是放鬆地發現,他的左腳還是不能用力,整個身體,都倚在了右腳上作為重心。

  當時那些胡亂的猜測,現在想起來真是荒謬。想來就算王瓏可以治好自己的腳,一個人又怎麼能十二個時辰都隱藏得好好的,不露出一點破綻?

  一邊想,一邊聽見王瓏問我,「世暖,前些日子,你究竟是為了什麼不開心?」

  我啊了一聲,又看向他。

  他沒有看著我,而是專注地望著水面,語氣帶了幾分沉吟。「那一天在東宮西殿,你的神色有幾分恍惚,雖然言辭無礙,但看得出,君太醫對你說的話,還是讓你有了幾分心事……」

  沒想到王瓏還是這樣觀察入微,看來那天我的不對,並沒有瞞過這兩兄弟。

  而瑞王也還是這樣無微不至地關心著我,令我感到我一再欺騙他,隱瞞他,也真的挺對不起他的。

  我就半吐半露地將我的心事,告訴給王瓏知道。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你也知道,我和你六哥成親也有一年多了,說起來兩個人都挺硬朗的,怎麼就還是沒有身孕,實在是令人著急——」

  王瓏眸色一頓,凝在了我臉上,他似乎感到一點訝異,所以分外仔細地觀察我的臉色,來確定我是不是敷衍他。

  我也的確不是敷衍他,一想到年底就要到了,我就很有幾分發愁。到時候屈貴人要是知道王琅還沒有臨幸別人,少不得又要鬧出一番腥風血雨來。

  一想到這裡,就感到了一股說不出的煩悶,襲上了心頭,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小玲瓏,你說我要是和姑姑一樣,在生育上特別艱難,那該怎麼是好?」

  直到說出口來,我才發現我的確是擔心著這件事的。儘管理智知道,我根本沒有姑姑的智慧,也不可能和姑姑一樣操心。所以在生育上不會和姑姑一樣艱難,但這種東西就好像一筆要收回來的賬,儘管理智上也知道,它遲早是要還回來的,但錢沒到手,孩子沒有落地,人心裡也就是不踏實。

  而我又不想告訴王琅……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想提起這件事來。

  或許我還是怕,怕他為了更多的考慮,去寵信別人吧。

  畢竟他為了更多的考慮,曾經還更想娶萬穗來做他的太子妃……

  一想到這裡,我又感到心頭添了幾分不舒服,整個人似乎都要憂鬱得矮掉幾分。尤其現在天黑得早,雖然時辰還挺早的,但天邊的陰霾,已經讓四周更陰沉了幾分,我更感到一身的悲涼,再想到屈貴人暗暗希望我死的事——

  哎喲,真是恨不得一頭栽到水裡去!

  王瓏忽然歎笑起來。

  「六嫂,你擔心什麼!」他輕聲說,「只要蘇家不倒,就算十年沒有孩子,大不了抱一個來養,就好像表姑抱了六哥……」

  若是蘇家倒了,有孩子也沒有用。

  這句話王瓏沒說出口,但我聽明白了。

  「你不懂。」我煩躁地說。「這道理我也不至於不明白,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天,我也沒只是出個所以然來,還是王瓏一語道破。

  「只是你還是不願意將六哥送到別人床上去嘛。」他的語調還是輕輕的,輕盈得就像是水面上的一片落葉,實在輕得過分,反而令我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我們認識多少年了,六嫂的心事,我怎麼會不懂呢?」

  他又衝我微微一笑,恭喜我,「看來六嫂雖然當年不想嫁,但現在和六哥之間,還是很有情分的。」

  從前我很怕聽到瑞王提起往事,他只要一開口,我巴不得掩耳疾走。

  但現在聽他說起來,我就覺得有一股別樣的甜蜜,流轉在了心頭。

  當時的事,雖然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很丟臉——但這丟臉,卻也有了不一樣的含義。

  從前我只覺得我的一片真心,原來被王琅棄若敝履,天下人都知道萬穗和他兩情相悅,都在看我的笑話。這樣的羞恥,是我身為蘇家女兒不能忍受的。

  而現在我就覺得當時實在是太小,實在很不懂事,不明白王琅和萬穗,也都有自己的苦衷。有些時候並非是兩情相悅,才會想要結成夫婦。政治上的考量和需求,也會成為王琅和萬穗這種人行事的理由。

  即使王琅可能還是不想娶我,但他並不喜歡萬穗,已經足夠。我明白當年我不是一廂情願地拆散一對有情人,已經足夠。

  我就微微地笑起來,想要和王瓏說出這裡頭的細微差別,又覺得實在是不好意思,只好甜蜜蜜地扯開了話題。「說到當時的事,我就想起來,你還說要娶了落選的那一個姑娘,怎麼最後還是王瓔娶了萬穗,你就沒記著自己的話嗎?我還以為你和萬穗之間,會有一段故事呢。」

  王瓏也不禁失笑,他像是想到了當時自己說過的話,一下是連眉宇間都閃爍起了笑意。

  「六嫂啊六嫂。」他笑著說,「你還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一如既往,這一次,我還是不懂他在誇我,還是在貶我。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7:59 PM

  57、桃色緋聞

  從西六宮回了東宮,我就多了幾分心事。雖然說不上茶飯不思,但有時候玩樂之餘,也會有一點惆悵,有一點走神。不過這件事畢竟和之前的糾結又不一樣,我公公就沒有看出多少不對,也就是王琅有時候會古古怪怪地看我一眼。

  屈貴人的生日眼看著就快到了,宮中上下卻都沒有一點消息,我們去瑞慶宮請安的時候,我公公提起的還是幾個月後皇貴妃的生日,「今年你們就不要送太貴重的禮物了,免得小暖又要叫沒有錢花。」

  皇上和太子就都看著我,露出了明顯的笑意,似乎我的哭窮,對他們來說是一種難得的娛樂。

  不過說來也是,恐怕我的那些謀劃,落到了王琅等人眼中,也只能當作娛樂來看待了。

  我就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既然父皇這樣說,那麼今年皇貴妃娘娘的生日,小暖可就只送一個荷包,就算數了。」

  皇上登時哈哈大笑,「蘇世暖啊蘇世暖,你說你們一家,怎麼就這麼光棍?」

  東宮雖然窮,但畢竟是諸王的首領,我們只送一個荷包,福王怎麼辦?難道母親生日,他就送一張草紙作數?皇上叫我們不要太破費,只是讓我們不必挖空心思窮奢極侈,必要的場面,也還是要做的。

  老人家的心情本來似乎並不很好,被我娛樂了一番,倒是有了一點精神,又和王琅說起了東北的軍事。「昨晚錦衣衛回來報信,東北那邊已經打起來了,聽說是一場硬仗,死傷很重……」

  以我公公的城府,也不禁是要被東北的戰事給牽掛得將心事放到了面上,我自然是更不濟了,立刻就豎起耳朵,做出了凝神傾聽的表情。倒是王琅還是那一張死人臉,聽皇上說了幾句,他道,「兒臣今早起來,也聽說了幾句,說是對方丟了多少條性命還在點算,我們死了多少人結果也還沒有出來……」

  我公公看了我一眼,就和顏悅色地打發我,「小暖,今兒你就自己一個人去重芳宮請安吧,小六子要留下來陪他老子說說話。」

  雖說皇上平時是各種不待見王琅,但到了這樣關鍵的時刻,他總也是讓王琅留在身邊,瑞王、端王、福王或者元王,都沒有份。

  我雖然擔心哥哥,但一思及此,心裡倒也還是安穩多了,便乖巧地站起身來,悄無聲息地退出了瑞慶宮。

  皇貴妃對東北的戰事就沒有那麼關心了,她更關心的還是太子爺被留在瑞慶宮和皇上密話的消息。我才稍加解釋理由,她的臉色就陰沉了下來,當著我的面,就露出了一點嫉恨。

  福王畢竟年紀還是太小了,在國家大事上,根本無法為皇上分憂。開心果平時當然出彩,到了關鍵時刻,就還是王琅這樣經過千錘百煉的大鼓,才敲得響。

  欣賞到皇貴妃的表情,我倒是覺得心中的百般憂愁,也為之消解開來——我頓時就理解了皇貴妃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屹立不倒,甚至在我姑姑手下也很春風得意。我想就是我姑姑,恐怕都很喜歡欣賞她的盤算與謀劃,就好像皇上也很喜歡欣賞我的謀劃一樣,因為太簡單,反而有了幾分娛人效果。

  皇貴妃又沉吟了片刻,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又笑著問我,「在大報國寺祈福的三天,太子妃沒有累著吧?」

  「難得能夠品嚐大報國寺出名的齋飯,又能在佛前靜心為哥哥祈福,小暖倒是沒有感到太疲倦。」我笑著告訴皇貴妃。

  皇貴妃又問,「那麼太子爺呢?聽說太子爺出外遊覽了幾次,前兒我娘家親戚進來請安,還說在什剎海邊上撞見了太子。」

  王琅身為男丁,出外遊覽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我倒是不禁有幾分吃驚:皇貴妃不會是在這時候想要拿我跟隨太子爺出遊的事來做文章吧?

  在這個時候,她要把這件事鬧開來,不說別的,第一個嫌她多事的恐怕就是皇上了……

  要是在平時,我也樂得見皇貴妃吃癟,可是現在就不一樣了,我心裡裝著哥哥在東北的戰事,實在也無心看皇貴妃唱戲。只好試著打消她的念頭,把磚腳釘死。「那就不清楚了,大報國寺規矩大,我和太子爺一直是分開住宿的,雖然在一塊祈福,但也就是用餐的時候可以見得到面,其餘時間,世暖都在靜室焚香禱告,並不知道太子爺的行蹤。」

  大報國寺的住持大師自然知道該怎麼說話,皇貴妃就是要查證,我想也是查證不出什麼來的。

  出乎我的意料,皇貴妃似乎並沒有被我的回答打擊到,她反而滿意地笑了起來。「太子妃真是虔誠!有你這份心啊,我看蘇大將軍是一定能打一場漂亮的大勝仗!」

  我發覺皇貴妃的心思有時候也真的很難讀懂,只好輕撫鬢邊菊花,笑而不語。

  #

  過了兩三天,我終於知道皇貴妃那樣問我的用意了。

  阿昌哭喪著臉來找我。

  這個小太監本來就眉清目秀,現在紅著眼睛,更是越發好像一隻兔子,見到我先跪下來磕了頭,才沮喪地告狀,「娘娘!阿昌真是冤枉!」

  「你別激動,坐下來說。」我趕快安撫阿昌,「出什麼事了?王琅人呢?」

  這幾天王琅是被他爹別在了褲腰帶上,天天不是在瑞慶宮呆著,就是和皇上一起去華蓋殿找人開會。晚上有時候過了四更才回來,早上沒有五鼓又出去,我也有三四天沒和他照面了。

  阿昌就斷斷續續地哭訴說,王琅人還在瑞慶宮裡,他是偷著跑出來找我的。

  「奴婢這一向在宮中,幾乎已經無法立足,人言可畏。奴婢雖然是個低微的宮人,但也有自己的氣性……」阿昌說著說著,又哭起來,搞得我很無奈,也有一點心疼。

  這可是王琅身邊的紅人!是誰那麼大膽,連太子的面子都不顧,敢給我東宮下屬氣受?

  我就給小白蓮使了個眼色,小白蓮頓時會意,和顏悅色地扶起了阿昌,把他帶到一邊溫言勸慰,沒多久,她哭笑不得地回來了。

  「最近也不知道是哪裡傳出了一股謠言……」

  她扭回頭看了阿昌一眼,忽然忍不住笑了。「說太子爺其實性好龍陽,所以這幾年來,才並不寵愛東宮的眾位妃嬪。而他最疼愛的孌寵便是……」

  遠處,阿昌嚶嚶的哭泣聲陡然又更大了起來。

  我實在忍不住了,縱聲大笑了好一炷香時分,才直起腰來擦了擦眼睛,「阿昌!怎麼就會是阿昌!」

  阿昌說起來也伺候王琅七八年有了,他從小的志向就是學習皇上身邊的老公公,在四九城裡置辦一所自己的宅子,再娶了小臘梅做他的對食,收養一兩個侄子做自己的養子……就是上個月他還喜孜孜地告訴小臘梅,已經攢下一千多兩銀子,就等小臘梅年滿二十五歲被放出宮去的那一天了。這樣的阿昌!會和王琅私底下搞什麼龍陽之好!

  小白蓮也笑得快喘不過氣來。「這得回小臘梅還不知道——不然——」

  她一邊擦眼淚一邊繼續和我說,「說是這件事大家本來也不知道的,可上回您和太子一道去大報國寺祈福的時候……太子爺把阿昌帶出去遊覽景色,和他神色親暱。兩個人大有你儂我儂的意思,不巧又被人看著了,這件事才會為大家所知。」

  我又忍不住笑起來,「阿昌太可憐了!」

  當天的小太監到底是誰,我們心裡都是有數的。阿昌受了委屈,又不能為自己分辨,心裡的苦可想而知,難怪要背著王琅來找我來哭一氣,宣洩心中的委屈。

  笑也笑夠了,我讓阿昌不要哭。「這件事是從誰那裡流傳出來的,你心裡有數嗎?」

  阿昌雖然很愛哭,但當然也很機靈,很有能力。

  聽到我這樣問,他眨巴著眼睛,露出了思索之色。「娘娘的意思是——」

  我就指點阿昌,「這件事,還是要搞清楚背後的黑手。你要是打聽不明白,不妨去問問你的乾爹。」

  阿昌的乾爹正是皇上身邊的大伴馬內侍,他伺候皇上長達三十年之久,在宮中的威望當然不是一般宮人內侍可比,就是我見了他,也要客客氣氣地叫一聲『馬公公』。

  阿昌紅得和兔子一樣的眼睛又潤起來,他吃吃艾艾地拜託我,「娘娘,這件事要是被臘梅姑娘知道了……」

  我又忍不住笑了,「你放心吧,臘梅姑娘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看他還要眨眼睛,小白蓮索性為我說破了,「這要是真的,你當娘娘還能饒過你嗎?」

  阿昌頓時明白過來,他咧嘴一笑,又給我磕了幾個響頭,轉身就跑出了屋子。

  小白蓮就和我感慨,「平時滑得是留不住手,也就是在小臘梅身上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唯恐動輒得咎!這件事,他哪要委屈得哭起來?還不是怕小臘梅……」

  我想說,「人嘛,總是這樣,越是看重什麼,就越是患得患失的。」

  可想到阿昌畢竟是個中人,也就把這話給吞到了肚子裡,打發小白蓮,「去把柳昭訓請來吧。」

  這件事背後到底是誰在搗鬼,我其實已經多多少少有了點數,不過皇貴妃究竟所求為何,還是要請柳昭訓來和我一起參詳。



  58、墊個枕頭

  柳昭訓畢竟是柳昭訓,笑過之後,她立刻就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娘娘。」她說,「這件事還是不能不當一回事,畢竟古往今來,也有很多太子就是栽在這件事上的。」

  我也很快就明白了柳昭訓的意思。李承乾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他要是不一意孤行地搞他的稱心,估計當年唐太宗也不會和他鬧到那個地步。總的來說,皇貴妃這一招雖然

  還是很幼稚,很簡單,但卻也牢牢地抓住了王琅的軟肋:他實在是太自我約束了。

  我和王琅之間的房事到底有多頻繁,對於外界來說一直是不解之謎。而王琅本人疏於往別的妃嬪那裡走動,大家是眼看得到的。在這種情況下,皇貴妃要是能夠鍥而不捨地散佈這個謠言,就算皇上本人心裡有數,知道小太監本質上是誰,久而久之,怎麼說他也多了一個把柄來敲打王琅,而這當然是我不樂意見到的。

  而要擊退皇貴妃的這一招,最簡單也最好用的辦法,當然是我懷上個孩子,從此自然是高枕無憂,至少可以清靜上一年了。

  一時間想到鄭寶林提到的「老漢推車,墊個枕頭」,我就很有了幾分心動,再掐指一算,眼看著月中侍寢的五天又(在十天二十天之後)又快到了。我的心就有點癢將起來。不過一想到屈貴人的生日近在咫尺,所有的興趣,又都消散了開去。

  「眼下宮外局勢吃緊,皇上肯定是沒工夫理會苗氏的。」我就和柳昭訓商量,「但苗氏既然出了招,我們不回敬一番,似乎也很說不過去。你看該怎麼辦才好?」

  柳昭訓眼珠一轉,她附耳在我耳邊說了幾句話,我聽得眉開眼笑。「世上還有誰能比你更損啊,死柳葉兒。」

  柳昭訓就慢悠悠地說,「我也不能白吃你帶回來的冰糖肘子呀。」

  我真心地笑了——像柳昭訓這樣的人,真是不論什麼時候,都能活出滋味來。

  #

  卻不巧得很,接下來幾天,我的癸水如期而至,這一次又格外不適,我連一點出門的興致都沒有,只是在西殿裡臥床不起。怨恨著王琅忙得無暇進西殿來看我一眼,一直怨恨到癸水都乾淨了,也沒怨恨出個結果來。

  李淑媛和姜良娣卻又都不失時機地來給我請安。

  姜良娣自從進了朝陽宮,這幾個月來就好像是一朵病怏怏的小花,眼角眉梢不知多了多少憔悴,見到我,幽怨是擋都擋不住,從眼角眉梢噴薄出來,化成了一隻手,似乎恨不得把我的臉撓破。見到她,我平白就有了三分心虛,好像我霸佔著王琅,是一件非常傷天害理的事。

  她雖然是來西殿問好的,但整個態度,卻好像是來收一筆欠賬的一樣,說起話來都不如以前綿軟,而是硬邦邦的,好像我欠了她很多錢。

  「聽說娘娘這幾天消消停停的,不曾在外折騰,妾身心裡真是擔心。」現在她說起話來倒是很像李淑媛,已經不是綿裡藏針,而是棒槌外頭絮了一點棉花做幌子。「這就緊著來給娘娘請安問好,請娘娘恕過妾身的罪。」

  我還沒說話呢,李淑媛就說,「姜妹妹你這話我倒是聽不懂了,你何罪之有哇?」

  「妾身住在朝陽宮內,沒能朝夕問娘娘的好,以至於娘娘的不舒服,到了現在才傳到妾身耳朵裡。」姜良娣神色含怨,似乎真的很埋怨我把她打發到朝陽宮去,以至於她無法盡心盡力地服侍我。

  「不要緊。」我只好含笑表示出我的大度,「你們兩個人說話一搭一唱的,多有趣啊

  ,就像是在說雙簧,我聽著聽著就覺得精神好多了。」

  姜良娣和李淑媛臉上都有了幾分掛不住,柳昭訓握著嘴,輕輕地咳嗽了幾聲,才親切地問李淑媛,「最近淑媛似乎緩下了往重芳宮走動的腳步,怎麼,是皇貴妃娘娘玉體欠安不成?」

  李淑媛一直和重芳宮保持密切的往來,有好幾次我去重芳宮沒趕巧,甚至還會和她打

  個照面。

  不過,柳昭訓的話也實在是太損了。李淑媛面容一陣扭曲,她氣哼哼地說,「柳姐姐這話怎麼說呢,要是貴妃娘娘身上不好,我們做小輩的就更應該前去照顧著了。」

  裡通外敵到這麼理直氣壯的份上,我真是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

  柳昭訓都有了一瞬間的啞然,才又笑著道,「這可難說,有時候這心病未必比身病更

  好過呢!」

  李淑媛的神色,也多了些尷尬,她咕嘟起嘴來,不再說話,只是怏怏地看著腳尖,出起了神。

  皇上一親近王琅,皇貴妃就害心病,這話實在是赤裸到過分,但不這麼坦白,似乎也很難震懾住李淑媛。

  我和柳昭訓交換了一個眼色,從她眼裡看出了一點笑意。

  將來王琅登基,我考慮提拔李淑媛做個妃位,她和皇貴妃不愧是遠房親戚,兩個人在很多地方簡直不要太相似。

  大家又唇槍舌劍了一會,因為我身體不舒服,柳昭訓悍然出面,把兩個妃嬪說得簡直抬不起頭來。姜良娣又有了一點小白花的楚楚可憐,垂下頭來受著柳昭訓的四字成語

  攻擊,時不時可憐地閃我一眼,似乎在求我出面喝止柳昭訓。

  因為她之前的表現實在很彪悍,我硬起心腸來,並不理會她。柳昭訓又訓了她們幾句,兩個妃嬪都聽蔫了,但還挺著不肯告退。

  今天王琅難得回來得早,還沒到吃晚飯的時候,就進了東宮。

  李淑媛和姜良娣頓時又活泛起來,出西殿去給王琅請安,鶯聲燕語,即使隔了這麼遠

  ,都清晰地傳到了我的耳朵裡。

  柳昭訓輕聲說,「來了三次了,總算遇見一次,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

  自從這龍陽謠言傳開之後,這兩個美人兒來東宮走動的腳步也的確勤快了很多——我想我作為情敵來說,怎麼也都要比阿昌更有一點威懾力。

  知道自己比一個小太監有魅力,真好。

  沒有多久,王琅清淡的聲音也透過門扉傳了進來。「我今天很累,淑媛、良娣還是請回吧。阿昌也去準備準備,一會給我捏背。」

  阿昌這幾天人都很蔫,聲音也是軟的,這小太監本來就斯斯文文的,再添了幾分疲憊,說起話來簡直是氣若游絲。「是,謹遵太子爺吩咐。」

  這氣若游絲聽到某些人耳朵裡,可能就是另一種意味了。李淑媛的聲音裡居然有了一

  絲痛惜和一絲不可置信,「殿下,妾身也精通按摩推拿一道……」

  王琅這一陣子幾乎都關在瑞慶宮裡,可能根本不知道外頭發生了什麼,我當然也不會拿這樣的小事去煩他,他的語氣很乾。「不必了,阿昌服侍我時間畢竟更久,力道的輕重,還是他更能體會。」

  接著似乎是轉頭呵斥阿昌,「還不快去換一身衣服?」

  李淑媛和姜良娣簡直連腳步聲都透著心碎。

  我把頭悶在枕頭裡,暢快地笑了一回,才起身去找王琅。

  阿昌已經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在王琅身側跪坐著,一臉委屈地給太子爺捏背。見到我,他臉上憤懣不平之色,濃得簡直都可以滴出來。

  東宮地方狹小,阿昌要給王琅按摩,就只能在床上跪著,王琅又有潔癖,阿昌上床前要換一身衣服,當然是題中應有之義。只是可憐阿昌,剛才想必是受了不少美人兒的眼刀。

  我忍著笑,沖阿昌揮了揮手,盤膝坐到王琅身邊,為他捏起肩背處的肌肉,換得了此人一聲舒適的歎息。

  「你下去吧。」王琅含糊不清地說,阿昌便非常靈敏地出了屋子,為我們帶上了門。「今天李淑媛和姜良娣怎麼都古古怪怪的?」

  真不愧是王琅,都操勞成這個樣子了,還是觀察入微。

  「你這幾天都在忙什麼?」我不答反問,又跨上了王琅的背,為他細細地按摩起了脊骨處,觸手都是一片僵硬:這人也不知道正襟危坐了多久。

  我的一手按摩絕技,其實主要是為了服侍爹娘。尤其是娘當年在東北落下風濕,一到陰雨天氣骨頭就泛酸疼,即使經過針灸也還不見效,我精心尋訪名醫,這才學會了一手驅寒推拿的絕活。沒想到學成沒有兩個月,娘便撒手人寰,反而是便宜了王琅。太子爺舒適地呻吟起來,聲音裡甚至帶了一絲水淋淋的情色意味,他輕聲說,「主要還是調度糧草,支應前線的需要。這些事也有人在做,我起一個監督作用。」

  當太子的,怕的就是太閒。皇上肯放手讓他接觸政務,再忙王琅肯定也都求之不得,我沒有說什麼虛偽的『那真是辛苦了』,而是問他,「表現得怎麼樣?」

  王琅偏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他唇邊閃過了一絲模糊的微笑,這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忽然間,我覺得這幾天來的糾結與矛盾,實在都不算什麼。只要王琅能這樣順遂地走下去,再來十個屈貴人、李淑媛和姜良娣,我都甘之如飴。

  「那你明晚能回來吃晚飯嗎?」我趴在他耳邊問,忍不住咬了耳垂一下。

  他唇邊又含上了笑意,就這樣趴在床上,懶洋洋地誘惑我。「給我捏了背,明晚非但陪你吃飯,而且還……」

  「而且還的部分,我看現在做也可以的。」我嘻嘻哈哈地和他討價還價,「記住,老漢推車,墊個枕頭——」

  他一下翻過身來,把我壓在身下,就要開始實踐。我趕快壓住他的手告饒,「和你開玩笑啦,我還沒有全乾淨呢,死王琅,隨口一句話,你就當真了……」

  結果,我們雖然沒有而且還,但還是在床上消磨了許久,我聽說姜良娣親自送了些藥酒進來,但人還沒進東殿,就被幾個宮人給客氣地擋了駕。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8:05 PM

  59、王瓏選妃

  王琅會從瑞慶宮提早出來,其實已經是說明我哥哥在東北幹得不錯。只是他這個人口風很緊,尤其是關於戰事,不到可以公佈的時候,是一句話也不會對我透露的。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我哥哥在東北已經打了第二場勝仗,殺掉了女金人中的一個大人物。現在正在晝夜不停地猛攻二十年前為女金人所佔據的黑城,糧草和兵源也都很充足,瑞慶宮裡能做的事也都做了,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等待一個消息。

  到了這個時候,我公公就顯得很著急了,我們去請安的時候,他破天荒居然已經起來,似乎昨晚也沒有寵幸什麼美人,瑞慶宮裡裡外外都很肅殺,沒有往常那股奢靡的香味。皇上正一臉嚴肅,在宮中來回踱步。

  見到王琅,他面色稍微一亮,迫不及待地就將王琅叫到身邊,和他說了些我聽不懂的話。

  王琅就安慰我公公說,「兵強馬壯,後勤充足。女金又已經連著兩年都沒有太好的收成,這樣都打不下來,那就怎麼都打不下來了。」

  這番話雖然是老生常談,但也還是有效地寬慰了我公公,他來回走了幾步,又自言自語。「你們爺爺去世的時候還在念叨,在他手上丟了這兩座城……」

  「燕雲十六州還不是都被打回來了。」我笑著說,「兩座城池而已,在您手上就收復了!都不用留給王琅!」

  皇上露出笑臉,親切地摸了摸我的頭,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姑姑生前……」

  他的聲音哽住了,緊接著又若無其事地跳躍到了下一句,「你姑姑從前就很惦記著這兩座城,常常說,不知道這麼多年之後,城裡的百姓還認不認我們大雲……」

  女金人的野心從這件事上就可見一斑,他們並沒有把城裡的漢人百姓驅趕出來,或者全部殺掉,而是在城池周圍重重佈防,嚴密地護衛起了黑城白城,大有以雙城為楔子,向大雲深處發展的意思。

  這件事,當然也被我們大雲人視為奇恥大辱,民間一直認為雙城的漢人百姓,在女金人治下一定是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日夜盼望大雲的軍隊前往光復。但皇上、王琅與我哥哥卻一直有不一樣的擔心,現在這份擔心終於可以消彌,我公公的患得患失,當然可以理解。

  我立刻就打消了把龍陽謠言分享給皇上的心思。

  現在他心裡根本容不下後宮中的爭鬥,也根本不應該分心去想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

  就是王琅,我現在也不想把這件事告訴他。

  男人們,就應該操心男人們的事……

  眼看著王琅又要在瑞慶宮陪皇上說話散心,我只好很欣慰地一個人去重芳宮請安,皇貴妃今天見到我,臉色又好看了很多。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出了重芳宮,想來想去也不想回宮,索性到露華宮去看表姑。

  表姑今天沒有泡茶給我喝,她忙著和一堆畫軸打交道,見到我進來,只是抬起眼簡潔地道,「坐下來一起挑。」

  「這是什麼?」我一邊落座一邊問,順手就打開了幾個畫軸,興致勃勃地看起來。

  「你表哥的王妃。」陳淑妃的回答還是很簡略。「端王眼看就要就藩了。」

  我馬上明白了陳淑妃的意思。

  端王年紀還是比王琅大一點的,他成親也有小半年了,皇上早就安排下來,讓他冬至前去封地居住。

  皇五子的事忙完了,接下來也就該忙瑞王這個皇七子的婚事,陳淑妃身為生母,未雨綢繆地叫人拿一點時下淑女的畫像進來看,也很正常。雖然大雲有一套完備的選秀制度,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們大雲皇室,也從來都很少按照規矩辦事。

  看陳淑妃的意思,已經是要為王瓏選出幾個才貌兼具的女兒家作為候選了。——當年我和萬穗也就是這樣進宮小住,給我公公閱看的。

  雖然平時也會打趣王瓏,問他什麼時候娶媳婦兒,為什麼沒有和萬穗在一塊兒。但直到看到了這一堆畫軸,我才明白原來王瓏也的確到了娶親的年紀,沒有多久,恐怕他就要有一個媳婦兒了。

  我就坐下來陪陳淑妃看美人兒,這個也好,那個也賢淑……

  看著看著,我就不禁歎了口氣。

  「你怎麼又歎氣了。」陳淑妃問我。

  表哥成親後沒有多久,恐怕也要去封地了。雖然出嫁後我和他往來得少,但是想到從此天南海北,就是見面都不大容易,我也實在很有一點捨不得。他在宮裡的時候,我至少還知道,一旦出了事,王瓏也許是會站在我這一邊的。

  我忽然又有一點驚訝。

  什麼時候,我的想法有了變化?

  從前我一定會覺得,如果出了事,王瓏是絕對會站在我這一邊的。什麼時候,這絕對變成了也許。我對王瓏的心思,也有了好多不該有的猜疑?

  眼看表姑的眼神裡帶了三分疑問,我只好隨便找了一個借口來搪塞她,我說,「剛才在瑞慶宮裡聽到姑爹說打仗的事,想到我一點忙都幫不上,比不上從前娘和嫂嫂在戰場上的英姿,就感到自己很沒有用處。」

  蘇家媳婦,素來是驍勇不下男兒,當年爹和大伯在外征戰,城內防務付予伯母與我娘,女金人乘虛而入,兩人發動全城男女老少守城十日,也是大雲有名的美談。更不要說我嫂嫂將門虎女,在東北甚至比我哥哥還有威望……

  我蘇世暖就只能說一點笑話,來逗姑爹和王琅開心。

  陳淑妃就看著我笑了笑,她又低下頭去,翻閱起了一本畫冊。

  「你是個女兒家嘛。」表姑慢悠悠地道,「難道還要學你姑姑,把你的眼界,放到天下?世暖,女兒家就是女兒家,你能做好家裡的事,就已經很不錯啦。」

  我一直都很尊敬表姑,也很親近她,在我心裡,表姑和養娘一樣,都是能讓人安心將大事交付的長輩。我從來都感覺不到表姑的缺點,就好像我曾經從來也感覺不到養娘的不對。

  可是在這一瞬間,我是打從心底感到了一股不舒服。

  我聽得出來,表姑這一句話會說出來,還是真心為了我好。她是真覺得女兒家的眼光,只要放在家裡宮內,就已經足夠。

  可先且不說我身為蘇家女,又在東宮為妃,起起伏伏,能否與外頭的局勢脫離關係。只說我身為東宮妃,乃是未來的皇后,如果沒有天下的胸襟,只是貪圖享樂奢侈,與皇貴妃一樣,一心只惦記著皇上賞賜下來的金銀珠寶,福王將來的封地……那我成什麼樣的人了?

  而王琅又怎麼可能喜歡一個這樣的我呢?現在我雖然很天真很幼稚,但至少還有一點格局。

  或許因為表姑只是妃位,妃位後位之間,格局畢竟還是有差。

  也就是在這一刻,表姑在我心中的形象,悄悄地剝落了一個小角。就像是養娘反對柳昭訓的婚事時一樣,我看到了她的不足。而這一刻對我而言,決不好受。

  我想了想,還是把到了口邊的話給吞了回去,只是笑了笑,「也就是隨便說說啦。」

  這一刻,雖然表姑就在我身邊坐著,但我卻感到了一種古怪的孤獨。

  #

  從露華宮裡出來,我又迎面遇到王瓏。他似乎對陳淑妃已經開始為他物色王妃的事一無所知,還略帶遺憾地道,「沒想到我才來,六嫂就要走了。」

  這一次看到王瓏,我心裡就很亂。有很多說不清的感覺在我心底翻來覆去的,也不知道是因為表姑還是因為他,是因為我終於開始漸漸疏遠了他,還是因為他終於要離開京城,從此很難再見。所以我沒有露出笑容,而是站住腳歎了口氣。

  瑞王立刻關心地問我,「是不是東北出事了?」

  我感到我有無數的話想要問他,可很多話又根本問不出口。王瓏人是這樣的好,他一直盡心盡力地幫我,儘管有些時候結果並不盡如人意,那也只是因為我本人不夠仔細,並不能怪到他身上。

  可是我又覺得,我漸漸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有時候他實在是有幾分古怪,這古怪似乎禁不起捉摸,而又很難用言語表述,就是想要問他,我都有一種無從問起的感覺。

  儘管我一直非常討厭自作多情,甚至盡量避免自作多情,可到了這個時候,我腦海中所浮現出的唯一一個問題,卻始終還是那句話。

  王瓏……是不是有幾分喜歡我呢?

  在這一刻,在知道了王瓏就要成親,就要離開封地的時候,這句話到底還是浮上了心海,佔據了我的大部分心思。

  其實我也不傻,很多事我不是沒有感覺。王瓏對我的確一直不大尋常,我曾經以為那是因為我們畢竟沾親帶故,從小一起長大,別的事我不願多想。

  可那時候我畢竟太天真了。經過萬穗一事的誤會之後,現在我已經明白,在深宮內院,有時候喜歡就並不只是喜歡,有些事也不是不說出口,就可以真的當作不知道。

  忽然間,我又想到了王琅上回被關到紫光閣的導火索。

  那是因為皇上知道了他和吳肥貓勾勾搭搭的,可皇上是怎麼知道的呢?

  在我這裡,也就是我和瑞王影影綽綽談起來的時候,似乎被福王給聽到了,沒準這小鬼告訴給了皇貴妃,皇貴妃這一告狀,事兒就成了。

  可皇貴妃又有這個腦子,懂得我們在說什麼嗎?

  而以王瓏的智計百出,要不動聲色地扯王琅的後腿,肯定有太多辦法,做得不著痕跡。

  我的心頓時就亂成了一團麻,無數個想法冒上來再冒上來,忽然間,我不敢直視王瓏。



  60、為誰犯賤

  我並沒有把我的不舒服,表露到明面上來,只是隨口敷衍王瓏,「就是想到東北的事,不由得就多添了幾分心事。」

  王瓏又關切地看了我幾眼,他柔聲安慰我,「世陽從小有勇有謀,一生強運。這一次其實實力對比也很懸殊,十年來厲兵秣馬,為的就是這一戰,六嫂也不用太掛心了。」

  被王瓏這樣一說,我反而忽然間又有些擔心起哥哥來——要不是他這樣說,我一時間還想不起來,我哥哥這一戰,可以說是寄托了全大雲上下君臣的期望。

  這一仗,大雲上下是絕輸不起的。

  真不知道從前我心裡怎麼就這麼裝得下事,那麼多風風雨雨,居然也就這樣若無其事地過來了,現在呢?不過是哥哥的戰果,不過是皇貴妃的虎視眈眈,不過是王琅的太子位,不過是王瓏的心思……我就已經恨不得一頭扎進被褥裡,睡到天昏地暗,一切都有一個結果後再起來。

  我就擠出一絲笑容,輕聲道,「也不都是因為哥哥的事,我想這一戰肯定是不會輸的……就是……」

  終於是忍不住,將滿腹的心事,向王瓏露出了一點。「就是覺得有好多事牽掛在心裡,無憂無慮四個字,實在是已經離我很遠了。」

  王瓏神色頓時一動。

  他看著我的表情,一直都是很溫柔的,這一點我也一向很清楚。雖然他和王琅一樣,時不時總會嘲笑我、逗弄我。但王瓏總是會讓我明白,他的嘲笑和作弄,其實都出於善意。

  而在這一刻,我的眼睛似乎忽然間被什麼給擦亮了一樣,我看到了很多從前看不到的東西。

  瑞王臉上寫滿的這一種情緒,很陌生又很熟悉。

  我上一次看到這樣的表情,還是在東宮西殿,那一晚王琅破天荒地主動走進西殿來看我,月光灑進了窗欞。

  我聽見王瓏說,「六嫂……」

  他頓住了,臉上又掠過了不少情緒,這些情緒實在是閃爍得太快,就好像一整段情緒中的吉光片羽,有欣慰,有無奈,有落寞,也有一點難言的痛楚。

  王瓏的聲音拉長了,他仔細地審視著我的表情,讓我沒來由地起了一股心虛。

  在這一刻,整個天下,乃至我的全世界,都在我眼前折射出了一種不同的形象,我忽然發覺從前的我是何等愚昧,雖然我有一雙明眸,但眼神卻似乎很差。

  我從來沒有看明白王瓏這個人,而現在,他似乎已經看透了我的情緒變化,他明白了一些我已經不明白的東西。

  「在宮裡,又有誰能保持一顆赤子之心呢?」我聽見王瓏的聲音,他注視著我,又露出了一抹溫柔的笑。

  這笑意中的悲傷無奈,濃到幾乎凝固,濃得讓我一下有了無數不忍。但王瓏沒有給我回話的時間,他只是輕聲鼓勵我,「不要緊,六嫂,吉人天相,什麼事,都會有個好結果的。再等等,說不定好消息就來了。」

  然後他便轉過身子,慢慢地走向了露華宮。

  雖然極力掩飾,但他的步態也依然有微微的趔趄。

  我目送王瓏的背影,只覺得原本還算得上有些頭緒的心思,已經糊成了一團混沌,在這一瞬間,連心亂如麻,對於我來說都是很值得嚮往的狀態。

  #

  一整天我都在西殿發呆,連王琅破天荒提早回來,我都沒有衝到東殿去找他,而是東摸摸西摸摸地,等到時辰快到晚飯,才隨手換了一件外出穿的襖裙,到東殿門口,靠著門扇偷窺王琅。

  太子爺正背對著我,伏案看一封信,他已經換了外出的衣服,只是披著一件家常穿的夾袍——天氣畢竟冷了,夏天已經過去,王琅只穿紗袍秀色可餐的樣子,要到明年才能重現了。

  不過,王琅現在也實在還算得上秀色可餐。就是僅僅從背影來看,他那股卓爾不群淡然矜貴的氣息,也簡直都要破衣而出。

  我就看著王琅的背影,很久都沒有說話。王琅也沒有回過頭來,儘管我也明白,他已經感到了我的到來。

  又過了一會,此人才回過頭來,對我挑起了一邊眉毛。

  「昨天叫我早點回來的是愛妃你。」王琅的語氣很客氣,但他的肢體,他的表情,都在在暗示著他正打算對我不客氣。「可等小王進了東殿,愛妃卻還在西殿纏綿,遲遲並不現身。小王想,愛妃今日一定是很忙碌了。」

  我認真地點了點頭。「是挺忙的。」

  眼神卻還貪婪地在王琅臉上身上游移。

  有時候,我真的很討厭自己,我為什麼就對王琅這樣死心塌地,為什麼一看到他故作淡然的表情,就有一種上前撕破偽裝的衝動,為什麼一看到他,我……我就變得很不蘇世暖,很……很需索。

  為什麼僅僅是和他說著不痛不癢的風涼話,我也能一下將所有的不快,所有的煩躁給拋到九霄雲外,只是沉浸在王琅之中?王琅究竟有什麼好的,竟能讓我蘇世暖沉迷到這個地步?

  「忙什麼?」王琅盤起了手臂,慢吞吞地說,他往邊上挪移了一下,空出了一個位置,見我沒動,倒是微微地不耐煩起來。「過來。」

  我只好緩步向王琅走去,卻並沒有能坐在他身邊的空位上,人還在半路上,已經被他雙臂截獲,將我安頓到了他腿上。空出來的那一塊椅子,是給我擱腿用的。

  「門還沒有關呀。」我趕快輕聲細語地打消王琅的念頭,卻又忍不住環住了他的脖子,靠在他肩上,呼吸著王琅。「再說,我們等會要出去……」

  王琅想必是早就主意到了我的裝束,他沒有訝異,只是問我,「去哪裡?」

  一邊說,他一邊若有所思地摩挲著我的肩窩,又收緊了懷抱,在我耳邊輕聲問,「蘇世暖,你有心事?」

  你看看,你看看!這個男人一邊對我這樣溫柔,一邊這樣緊抱著我,一邊卻還要生疏而冷硬地叫我蘇世暖!

  王瓏每一次喚我六嫂的時候,儘管用詞是生疏有禮的,但我也總能感覺到語氣中的親近、溫暖與關心。

  而王琅呢?

  難怪宮中內外,總是猜測我們感情不好。我們在成親初期的表現,固然是這些人最有力的論據。但王琅的冷漠,也的確是原因之一——這男人的深情總是隱藏在黑暗中,要不是那晚的月色,恐怕到現在,我都還在患得患失。

  一想到王瓏,我又心虛起來。

  說來也奇怪,如果王瓏喜歡我,那也只是他喜歡我而已。這麼多年以來,我可沒有給過他一點錯誤的舉動,讓他以為我是喜歡他的。我又有什麼好心虛的?更好笑的是,當著王瓏的面,我心虛,當著王琅的面,我居然也很心虛。

  可的確,這件事要是被王琅知道了,也的確很難處理。這個人本來醋勁就大,在我還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已經不允許我和王瓏多做接觸。現在他要是知道了……

  忽然,我又有了一個頓悟。

  這件事,王琅該不會是早就知道了吧?

  正因為早就知道,所以他才從我七八歲的時候開始,就不允許我和王瓏在一起玩耍……

  可不對啊?七八歲的時候,我們都還是孩子,他只是因為禮教所規定的男女大防,為了維護我的閨譽,才不許我和別人過從甚密。

  『可他自己是從來都不管什麼男女大防的,也老和你單獨呆在一塊……』

  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又冒出來反駁我自己,這聲音甜得簡直都要滴下蜜來。

  『那是因為每一次都是我自己去找他的!』

  我趕快扼殺掉了這不該有的自作多情——如果說我從往事裡學到了什麼,那麼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寧可太過遲鈍,也要比過於敏感,自作多情來得好些。

  青梅竹馬,也就是這點不好,許多往事,總是在無窮無盡的回顧中,變換著背後的意蘊。

  不過等到十三歲之後,他叫我別和王瓏單獨在一塊玩,應該大抵就是嫉妒了。雖然從我十三歲開始,他也就開始變本加厲地迴避我了……

  我心不在焉地琢磨起來,等王琅又緊了緊懷抱,才漫不經心地道,「有點心事也很正常嘛,走,吃飯去。」

  王琅對我皺著眉頭,但我不理他,而是拉著王琅,又親自挑了一件鵝黃色的袍子給他換上。拉扯著他出了東宮,在初升的月色下往西六宮進發。

  王琅一路都沒有說話,只是在我們越過露華宮,繞過重芳宮之後,他的表情出現了一點變化。

  這當然也沒有逃過我的眼睛:以太子爺的智商,到了這份上,當然也應該明白過來了。

  但他也一直保持了沉默,只是含義頗為豐富地看了我一眼,我衝他齜牙咧嘴地笑了笑,指望從王琅那裡騙取出更多反應。此人似乎也識破了我的用意,他又祭出了那張八風吹不動的面具,只是伸手過來,握住了我的手。

  才一進未央宮,屈貴人就從殿門處跑了出來。

  看得出,她今天也是精心打扮過的,非但臉上罕見地塗抹了脂粉,甚至還穿了一件上頭賞賜下來的,金光閃閃的好衣服。

  只是這好衣服的花色一看就是春天穿的,上頭還繡了桃花……

  我只是看了一眼,就有點不忍心地轉過了眼神,不過王琅似乎並不介意這個,他對屈貴人點了點頭,又很慎重地跪下來行禮。「見過貴人。」

  雖然這兩人經常出入一個場合,王琅也經常給屈貴人行禮,但這個跪禮放到私底下來行,似乎又有了別樣的意義。

  我才跟著王琅跪下,屈貴人就已經一把拉起王琅。

  「小六子!」她說,臉上的喜悅,甚至比星光還亮。

  然後屈貴人就拉著王琅直接進了屋子,把還跪在外頭的我,就這麼給活生生地無視掉了。

  唉,我不禁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蘇世暖啊蘇世暖,你也就是為了王琅,才會這樣賤了!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8:08 PM

本帖最後由 lilahsu 於 2012-7-21 08:09 PM 編輯

  61、婆媳鬥法

  屈貴人當然知道王琅今晚可能會過來吃飯,她準備了一桌的菜——老實說,雖然我蘇世暖吃遍了京城名館,但屈貴人這裡有些菜色,我還真沒有見過。

  ——當然,我沒有像一般被婆婆嫌棄的苦瓤子小媳婦一樣,婆婆不叫我起來,我就一直在屋外跪著。一看王琅他們進了屋子,我就迅速地跟在他們身後也直闖進去。乘屈貴人和王琅說私話,我已經在桌邊落座,抄起筷子吃了幾口屈貴人做的清炒葫蘆絲。

  一入口我就覺得貴人手藝不錯,至少比御膳房的那一班廚子手底下的溫吞飯要強很多,這清炒葫蘆絲火候恰到好處,不嫩不老,一入口酸裡帶脆,相當殺飯。正因為是家常菜,所以也特別地開胃……

  一眼閃到屋角的小桶裡盛了滿滿一桶飯,我就咬著筷子閃到了桶邊上,先給自己盛了一碗飯,才吃兩口,屈貴人一邊揩著眼角,一邊和王琅從裡屋出來。

  「娘沒事,娘什麼都不缺!」她就好像根本都沒看到我一樣,理直氣壯地將那個娘字,咬得很重。「你以後不用過來,娘好得很。真的,只要你好,娘還有什麼不好!」

  王琅看了我一眼,他依然端著那張平靜中略帶冷漠的面具。「屋內的陳設也實在是令人看不過眼……阿昌幾次來看您,回頭竟沒有隻言片語。回頭我自然會罰她。」

  我忽然間想起來,似乎對著皇上,王琅也總是這樣一副表情。能讓他面具碎裂的人,也實在並不多。

  對著萬穗就更不要說了,他還要更客氣……我以前到底是怎麼鑽的牛角尖,怎麼會深信王琅對萬穗有特別的情愫?他就是對阿昌深情萬千,都未必會搭理萬穗……

  「真沒事!」屈貴人極力分辨,「娘就是這樣上不得檯面,這值錢的東西多了,我睡得也不安心!」

  她瞥了我一眼,拿起筷子就敲我的手,「夫主沒上桌,你倒是吃得開心!」

  屈貴人出手如電,我居然沒有躲過,當下就被敲得指骨發麻,手裡的瓷調羹落到桌上,發出了一聲悶響。

  嚶!討厭,這惡婆婆!

  我眼眶蓄淚,不服氣地道,「誰知道你們說話要說到什麼時候,我餓了就先吃一口嘛……」

  「還說,你還說!」屈貴人又要敲我,王琅連忙坐到我身邊,擋住了屈貴人的無敵筷子。

  「娘!」他加重了語調。

  屈貴人一扁嘴,「我說她幾句又怎麼啦?也就是你,把她寵成這樣無法無天的。要是在你外公家,哪個媳婦敢和婆婆頂嘴?婆婆不動筷子,媳婦敢先吃飯?」

  她一邊說,一邊也坐了下來,還不忘凶巴巴地瞪我,又補了一句,「都不用婆婆開口,這當夫君的一巴掌就呼扇過去了!」

  看來對今晚的這一餐飯,屈貴人還真是沒有一點感激之情,直接就當作理所當然。我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我本人的大度,她是一點都沒放在心上。

  我蘇世暖也不是嚇大的!

  我也惱火起來,索性皺著眉把手伸給王琅,呢聲道,「六哥,疼……」

  基本上,我只有在很心虛,或者很虛偽的時候才會叫王琅六哥。

  王琅眼底閃過了一點笑意,他看了看屈貴人,又看了看我,就伸過手來揉了揉我的指節,低聲道,「一會兒就不疼了。」

  雖然語調還是冷冷淡淡的,但以他的為人,肯這樣對我,已經是很肉緊了。

  屈貴人立刻目瞪口呆,大有憤憤之色,我得意地對她扮了個鬼臉,還要再說什麼。王琅已經不輕不重地舉筷道,「吃飯,吃飯。」

  考慮到一年來他也難得和屈貴人私底下吃幾頓飯,我也就忍了這口氣,主動為屈貴人夾了一筷子肉末茄子。「這可是您自己做的好菜,您多吃幾口。」

  王琅似乎沒有忍住,嗆了一口飯,他握著嘴咳嗽了好幾聲,眉宇間刷地一下,染上了淡淡的笑意。

  屈貴人就啪地一聲閉上嘴,又給王琅夾了幾筷子好菜。「多吃點,多吃點。御膳房的飯那麼寡淡,也難為你們都吃得下去!」

  我本來以為這頓飯會吃得更殺機四伏一點的,不過有王琅在,我和屈貴人還是維持了表面的和氣,雖然屈貴人還是持續不斷地明示我是個忤逆的媳婦,但看在王琅今晚難得多吃了一碗飯的份上,我還是沒有和屈貴人計較。

  吃過飯,屈貴人泡了一壺滿天星上來——我真是納悶了!在宮裡她是怎麼找到這麼賤的茶的?這玩意俗稱高沫,幾個大子兒一包,就是宮裡最窮的小太監都不會喝這樣的茶!

  不過,看王琅喝完了整整一杯,我也忍不住皺著眉頭嘗了一口,又很快呸掉了一嘴的茶末。

  「這茶不是這樣喝的。」王琅不禁莞爾,他壓低了聲音教我,「拿蓋碗壓一壓水,把茶末兒壓下去,抿上一口……」

  見我不信任地看著他,他又保證,「也是別有一番風味嘛。」

  我壓了幾次,都沒有壓下茶末兒,王琅索性拿起自己的茶碗,餵我喝了一口。

  雖然沒有抬頭看屈貴人,但我也能感覺得到,她的眼神簡直已經要在我的後腦勺上燒出了一個洞來。

  我就滿心得意地彎起眼睛,又捧著茶碗去撇茶葉沫兒。

  王琅就低聲問屈貴人,「冬天取暖費事兒麼?按您的品級,每日裡三十斤銀霜炭是要有的,管事的太監不曾虧待您吧?」

  屈貴人當然滿口『沒事兒,都好著呢,到了冬天我還嫌熱得慌』。

  『沒有,大家對我都很尊重!皇貴妃?她不來招惹我,我也不去招惹她』!

  屋外已經吹起了秋風,紫禁城沒有高大的樹木,這風吹起來也就格外的大,呼呼的風聲有時將窗子吹得梆梆作響,越發顯出了未央宮裡這一盞油燈的寧靜。我閉上眼,聽著這一對關係微妙尷尬的母子對話,心中居然難得地泛起了一股暖意。

  自從哥哥去了東北,已經有很久很久,我沒有體會到這樣的感覺了。

  過了一會,王琅站起身來,告退去了淨房。

  從他的衣角捲過屋門開始,屋內的氣氛頓時一變,我放下茶碗抬起眼,正好迎上屈貴人利箭一樣的眼色。

  「別以為你把小六子帶來和我吃一頓飯,我就會對你怎麼好怎麼好。」屈貴人唾了一口,「小狐狸精,把王琅哄得一心向著你!我告訴你,今年年末你要是還沒有消息,我就……」

  要是從前,說到子嗣我還真有幾分心虛,但是現在對屈貴人,我是一點都沒有什麼孝悌的心思。

  我也壓低了聲音嚇唬屈貴人,「您說,您儘管說,最近王琅忙得厲害,我還沒告訴他蓬萊閣的事。您就等著吧,要是他知道您是眼睜睜地看著我去送死,一句話都不多說……」

  這個威脅,對屈貴人來說還是很有威懾力的:她可以否認王琅和我姑姑之間的情分,但卻決不能否認,她兒子還是很寵我的。

  屈貴人精緻的面孔一下就扭曲起來,她咬牙切齒地說,「你——」

  我哼了一聲,想著萬穗的話,又模仿著她那種高高在上惹人厭煩,卻又一言九鼎的氣勢,低聲道,「我告訴你!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可你畢竟是王琅的親娘,我又是王琅的媳婦,咱倆往後還有日子處呢!屈貴人,我能把小六子帶來和你吃一頓飯,就是看在這一點上!你也得收斂點你的市井潑婦態度——還是那句話,咱倆以後可還有日子處呢!」

  屈貴人不做聲了,她瞟了我一眼,似乎在試探著我的態度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我安之若素,由得她去看。

  萬穗實在是我的前輩,她說的每一句話,簡直都是金玉良言。

  我相信我因為自己的誤會,莫名其妙就三年不理會她,萬穗自己肯定是感到很不舒服的。她也不是沒有傲氣的人,依著她自己,她未必就不想和我這樣老死不相往來下去。但誰叫我是太子妃,她是藩王妃?我們以後還有日子處呢,所以她是再不情願,也要和我搞好關係。

  而我與屈貴人之間雖然相看兩相厭,但瞅在王琅的面子上,也總要維持住表面的和氣。我可以滿足她的一點要求,帶王琅來和她一起吃飯,但我也決不會天真到以為這一頓飯能夠感動屈貴人。蓬萊閣的事,就是我的一個把柄。

  屈貴人之所以難纏,無非是因為她無慾無求,現在她有了欲求——想要王琅好,又有了把柄落在我手上,恐怕從此,也只能任我揉捏。

  我就對屈貴人露出了親切的,和藹的笑容,將我的高高在上,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掩嘴笑著說,「貴人您說,我講的對不對呀?」

  屈貴人又沉默了一會,玉容陰晴不定,然後她也得意地哼了一聲,仰起頭來模仿著我的樣子,掩著嘴笑著說,「蘇世暖,你別忘了,這親娘是換不了人的,小六子就是記到王母娘娘名下,那也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種。可這媳婦兒,卻是可以換的!」

  我忍不住跳起來,「你!」

  就在這時候,王琅進了屋子,他好奇地看著我,「怎麼?你什麼?」

  我瞪了屈貴人一眼,甜甜地道,「我是說,請屈貴人放心,以後有空我會常來看她。不過現在也到鎖門的時候了,咱們也該走了。」

  屈貴人簡直更加洋洋得意,她說,「不要緊,只要知道你們好,我就好了!你們別來看我,別惹麻煩!」

  為什麼說來看她是惹麻煩,個中當然牽扯到了我姑姑將王琅收為養子的往事。屈貴人這是在暗示王琅,今日的母子分離,還是因為我姑姑當年的小氣。

  雖然這邏輯太蠢,很強詞奪理地無視了王琅的太子身份,與我姑爹的心結,但也實在很毒。

  我白了屈貴人一眼,還想再說什麼,王琅已經握住了我的手腕,輕聲道,「的確,小暖,我們也該走了,還不向貴人告辭?」

  只一句話,他的態度和立場,已經分明。

  我就又咧出勝利的微笑,向猶有些懵懂的屈貴人擺了擺手,「貴人不用遠送,我和六哥走了!」

  想了想,又覺得很甜蜜:雖然我常常為王琅犯賤,但王琅待我,也的確沒得說了。



  62、心醉神迷

  這一次來未央宮吃飯,為了掩人耳目,我事前連柳葉兒都沒有告訴,而是暗中排遣了小臘梅來和屈貴人暗通款曲。當然從未央宮出來,也不會有人前呼後擁地將我們接回東宮去。

  進了二更,未央宮這一帶就冷清得很——這一帶居住的都是多年無寵,又沒有子女的宮人選侍,和宮中的熱鬧當然絕緣。一個個謹小慎微,巴不得成日閉門不出。還沒等天黑,周圍的宮殿全都關門落鎖。要不是今晚月光很亮,我們還得問屈貴人拿一個燈籠來照一照。

  雖然和王琅經常一道出門,但這樣沒有前後隨從,兩個人並肩行走,在近年來卻很少見了。我走了幾步,忍不住去牽王琅的手,嘻笑著對他說,「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從咸陽宮偷溜出來,要去太液池邊上夜釣,偏偏沒帶燈籠,走了幾步路我就怕得抓住你的手不肯放……」

  王琅立刻無情地戳破了我的回憶,「愛妃,是你要去夜釣,是你扯了我作陪。這一點可千萬不能弄錯了。」

  「好嘛,好嘛。」我嘟起嘴妥協著說,「是我要去夜釣,你只是不放心我,追著想攔,又攔不住。你最光明正大,你最好了,行不行?」

  見王琅唇邊泛起一絲微笑,我明白今日的安排,畢竟是有效的,和屈貴人的一頓晚飯,終於是寬慰了王琅的心事。

  忍不住就又把手穿進了王琅的臂彎,把頭靠到了他肩上,汲取著王琅微涼的體溫。太子爺看了我一眼,難得地沒有阻止我,而是攬住了我的肩膀,帶我往太液池方向緩緩踱步過去。

  一時間,我們倆誰都沒有說話,只有相依相隨的腳步聲,在耳鼓中迴盪……直到我因為靠得太緊,第三次踩到了王琅的腳為止。

  「蘇世暖,你能不能別總是——」王琅啼笑皆非地說,將我拉開了一點。

  「我就是笨手笨腳的嘛。」我自暴自棄地說。

  眼看太液池在望,他又站住了腳,我才走出一步,便有手臂從身後彎過來,緊緊地環住了我。

  「小暖。」王琅在我耳邊輕聲道,「謝謝你。」

  雖然我還是不能看到王琅的臉,但僅僅是通過他的語氣,我似乎又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王琅,他不是那個微笑著對我的好王琅,也不是皺著眉訓我的壞王琅,更不是那個充滿了欲求,似乎怎麼都要不夠的太子爺。

  這是一個充滿了感情,充滿了深情的王琅,他的話裡甚至有一絲罕見的脆弱。

  這可是王琅,這個即使面對了重重逆境,也很少會皺一下眉頭,甚至連皇上都只有在很罕見的情況下,才能逼出他不快的王琅。

  這是從小就敢抱住我姑爹的脖子,阻止他怒殺大臣的王琅,這是個將無數棘手的差事都順順當當地辦下來,在多疑的父皇鼻子底下發展自己底蘊的太子爺。

  我想,即使他有過脆弱的時候,也不過只是曇花一現短短一瞬,也只會在我跟前表露出來了吧。

  有一種辛辣而苦澀的感覺滿上心頭,在這一瞬,甚至比甜味都來得洶湧。在這一刻我多想回頭,多想回頭望一望王琅的臉,但我害怕我驚著了他,驚得他將這難得表露,難得宣洩的心傷又強忍了回去。

  所以我就只是安靜地等著,等著王琅不知什麼時候有些急促的呼吸聲平穩下來,甚至我等著他的顫抖止歇。

  然後,我等到了王琅輕聲的許諾。

  「你放心,顧念生恩,也絕非不念養恩。」

  我就知道,對於王琅這樣的人來說,我與屈貴人之間最大的矛盾,他是再沒有看不透的道理。

  而他的許諾,雖然聲音不大,但卻有一股沉重的力量,一下填塞了我的胸臆。

  我知道他對姑姑並不是沒有感情,王琅畢竟是在那朝夕相處的八年間,被我姑姑的言傳身教,一點點地打磨成現在的樣子。但我始終拿不準的,也是他的這份感情,到底又有多深厚。就好像我也不知道姑姑對他,究竟又有幾分真情。她之所以收養王琅,是否僅僅因為她要親自為我姑爹調養出一個繼承人,而八年後她撒手人寰時,對王琅又有沒有一點母子之情。

  在宮闈之間,令我感到最不開心的一件事,就是感情往往要扯上政治,而一扯上政治,很多事就有了說不清的曖昧與沉重。

  直到王琅的這一句話,我才明白他對於我姑姑終究是有情的,或者這一份情趕不上他對屈貴人的真情,但只是跟隨屈貴人,王琅不會成為今天的王琅。

  我指的不止是身份,還有手段,還有氣量。而王琅的確是繼承了我姑姑的氣量,他明白了我姑姑對他的意義,而不像是屈貴人,只看到了我姑姑的壞,卻沒有看到我姑姑的好。

  這一份承諾,對蘇家來說,重逾千斤。

  然而想到王琅的過去,想到多年前的我曾經是那樣的不懂事,那樣的被寵慣,我又不禁喃喃地問王琅,「你沒有討厭過我嗎?」

  是啊,曾經我疑心他是恨我的,當我誤以為他和萬穗雙宿雙飛的時候,我想他是恨我的。從小到大,我千恩萬寵,榮寵過於公主,甚至於在咸陽宮有少主人的架勢,論身份,我不如王琅尊貴,可王琅在咸陽宮是寄人籬下,我在咸陽宮卻是名正言順……是,我一心過,他是討厭我的。

  王琅又沉默了一會,才低聲道,「如果你不是你,我會憎惡你的。」

  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我細細地品味著這苦澀的告白,很久很久,才輕輕地說,「王琅,你是喜歡我的。」

  這一次,王琅依然沒有回答我,但他的沉默,已經不再被我解讀為一種拒絕。

  我忽然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我終於知道十三歲時我沒有自作多情,王琅的確也是喜歡我的。

  這件事雖小,對我私人而言卻無比重要,在我的豆蔻年華之中,一切幸福美好的基石,如今終於回歸。

  王琅畢竟是喜愛我的。

  我扭回頭去看他,發覺他也正看著我。

  在秋季慘白的月光下,王琅的眼神罕見的柔軟,他身上的溫度雖然不高,但眼神中的熱度,卻可以補足我缺失的溫暖。

  我抿著唇,不好意思地衝他笑了笑,低聲說,「我真不知道,你為了甚麼喜歡我。我小時候那樣不懂事,那樣跋扈,那樣任性……噯,王琅,你喜歡我什麼呀?」

  王琅彎起眼,笑了。他捏著我的下巴,印上了我的唇,在我唇上說。

  「你今晚又為什麼帶我到露華宮用晚飯呢?」

  這個人總喜歡用一個問題,來回答另一個問題。

  我嘟起嘴想要咬他,最終卻還是沒有狠得下心,只是沉迷於他的唇齒,沉迷於他帶給我的沉默與挑戰,沉迷於王琅。

  然後,在這個只屬於我們二人的時刻,我想到了王瓏。

  忽然間,這一份心醉神迷,有了一點黯然失色。

  #

  接下來的幾天,宮中的氣氛也依然還是很緊繃。不過這和王琅無關,主要還在於我姑爹。

  我姑爹本來就是個心事很重的人,他的半瘋不癲,我覺得很可能是因為他思慮過甚,想得比一般人都要複雜得多。而一旦國家出了什麼大事,沒腦筋的人如我,第一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第二很多事根本只看得到一個答案,當然是吃得好睡得好。但我姑爹身為皇上,很多事他可以看出十多個答案來,就難免糟心得很了。

  而在蓬萊閣的事後,最近風頭最盛的羊選侍一直都沒有得見天顏,偏偏比較得寵的另一個洪選侍又病了,我姑爹也無心去挖掘新寵,和我說話,說著說著,『老子看到你,就想到你哥哥……』,還是無法休息下來。即使是和太子爺說話,繞來繞去,也總是要繞到東北戰事上。

  老人家畢竟是大當家的,他心情不好,好似全紫禁城都跟著屏住了呼吸,就連端王就藩這樣的喜事,都安排得很冷清。當天夫妻倆動身的時候,皇上甚至都沒有出面送兒子媳婦,只有我和王琅盛裝出席,給端王撐起場面。

  王琅就很抱歉地和端王說,「最近父皇的心思都放在東北……」

  端王趕快說,「不要緊,今早去辭行的時候,父皇也頗為勉勵了幾句,老人家心裡有事,大家都能夠體諒,六弟千萬不必再說了。」

  端王妃也拉著我的手諄諄叮囑,「現在朝中事多,太子妃還是要善自保重,千萬別太操心了,否則我們在封地也無法放心……」

  這兩夫妻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都是這樣的老實淳厚,尤其端王,我老覺得他換一身裝束拍拍屁股,就可以直接下地幹活去了。或者是因為這份樸素的氣質,與端王本人一樣樸素的智慧,還有那一向樸素的身高,他一直也過著很樸素的日子,皇上對他的關心也相當的樸素——他給端王的封地在山西,那是個有錢的地方。

  今天雖然不用上課,但也只來了我們夫妻倆與瑞王,前頭的哥哥們先後去就藩,後頭的弟弟們又都要上課,也沒有來。我和王琅並肩將兩夫妻送上車了,又隔著車窗和端王說了幾句話,瑞王也上前依依惜別了一番,於是端王夫妻的車駕,就在太子爺出席重大場合,身邊必須帶的舍人奮筆疾書之下,緩緩地出了宮宇。

  我們三個人都站在當地,目送端王的車駕離去。我不知道王琅和王瓏在想什麼,我心裡的想法在這一刻也很單純。

  我在想,王瓏娶親的日子不遠了,他又會有什麼動作呢?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8:11 PM

  63、大勝消息

  我哥哥大勝女金,重奪黑白二城的消息,是十月上旬傳到京城的。

  這一場仗其實也就打了一個月工夫,大雲始終佔據了主動,又動用了自海外重金採購而來的西洋火炮,女金人雖然不說是一觸即潰,但也只有招架之力。經過這一場戰爭,他們被驅趕到雙城之外的茂密森林之中,似乎重新又過上了遊牧的日子。

  「再往北走,隔著一千多里森林,就是羅剎國的疆域。」我解釋給陳淑妃聽,「其實當地也完全稱得上是水草豐美,草木繁茂。只是冬天太冷了一點,距離羅剎國的首都似乎又有很大的距離,說不上繁華。」

  是個人,當然都有過好日子的心思,當年金主聞柳永《望海潮》,還有投鞭渡江、立馬吳山之志。女金人羨慕大雲富庶,想要在東北立足,不再過放羊牧馬的日子,當然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動作。

  陳淑妃聽得很入神,又問我,「此番事畢後,恐怕女金人十年之內,也不會再有犯邊之意了吧?東北疆域,終於可以迎來安寧了。」

  事實上,我還是不大樂觀。我想往後十年,除非可以如同前朝一般,建築長城擋住女金人的腳步,否則女金人始終不會對大雲死心。但話說回來,等到國事衰敗的時候,長城又能擋得住誰呢?即使建築起了長城,恐怕也只能維護幾十年的安寧。

  不過這番話,我就沒有對陳淑妃說,而是笑著道,「嗯……也是說不准的事,反正在王瓏他成親之前,國家是肯定不會再出什麼大事的。」

  陳淑妃馬上就來擰我的耳朵,「表姑問,你就答,不要來猜測表姑的心思——」

  是啊,其實表姑的心思,也的確並不難猜。她唯一的兒子眼看就要選妃了,表姑當然希望朝內朝外都順順當當的,免得和端王一樣,走都走得很潦草。還有當時王瓔也是,才成親就到大同去鎮壓蒙古人,萬穗在京城都沒有住滿三天……

  我就笑著躲開陳淑妃的手指,「表姑你擰我,我就不幫您挑美人兒了。」

  這一招對我表姑還是挺好用的,她鬆開手不再追殺我,而是嘖嘖地對柳昭訓嫌棄我,「柳葉兒,你實在很應該管教管教你主子,我看世暖年紀雖長,可小時候那股欠人教訓的賤勁兒,可是絲毫未改!」

  「何止絲毫未改。」柳昭訓笑成了一朵大包子,「簡直是有越演越烈的意思!」

  她慇勤地舉起了一卷畫軸,遞到陳淑妃跟前,「您看,這位也是老尚書家的孫女,出身自不必說了,妾身瞧著,相貌也是第一流的——」

  我和陳淑妃都湊過去看:柳昭訓眼光不錯,尚書孫女這姑娘出身的確高貴,看著舉止也很嫻雅,就是相貌,都和柳昭訓的包子臉隱隱有些神似,是一張富態的圓臉。

  陳淑妃握著嘴咳嗽了幾聲,她笑著說,「王瓏還是喜歡更嬌俏一些的女孩兒,你們挑的時候,看到瓜子臉的就留點心。從小到大,他對瓜子臉是有偏好的。」

  我不禁摸了摸下巴,才幹笑著說,「可惜,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孩兒,現在也都有了夫家,以至於王瓏要盲婚啞嫁。」

  陳淑妃瞟了我一眼,又要擰我,「男女大防,男女大防!婚前朝夕相處,可不是視禮教如無物——」

  柳昭訓在一邊幫腔,「娘娘您自己和太子爺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豆蔻年華親事早定可以不避嫌疑,可不能以己及人,以為瑞王殿下也和您一樣不尊重……」

  陳淑妃罵我,我無話可說:她一直到入宮之前認識不認識皇上,那我可不知道。但柳昭訓還要村我,這就實在很不應該了,我問柳昭訓,「對了,聽說我哥哥麾下的——咿唔唔唔!」

  柳昭訓眼疾手快,往我嘴裡塞了一塊綠豆糕,她咬牙切齒地請陳淑妃,「娘娘暫且息怒,太子妃年紀畢竟還小……」

  大家又鬧騰了一番,陳淑妃這才沉吟著說了實話,「其實說起來,的確也是要略作接觸,這是一輩子的事。別的不說,就怕人家姑娘嫌棄王瓏的腿……」

  提到瑞王的腿,大家都不說話了。我忍不住問陳淑妃,「您就不怕表哥他看不上人家姑娘?瑞王的眼光,可也不低。」

  就好像萬穗,當時她幾乎是人見人愛,元王、端王、太子,都對他另眼相看,王瓏卻表現得雲淡風輕,似乎萬穗和我身邊的小白蓮一樣,都是個很普通的宮女。

  對我呢……似乎也不是因為我的美貌對我另眼相看……

  老實說,僅僅是想到上面的那句話,我就有一點羞愧:自家人知自家事,我雖然長得不差,但要說到美貌過人,當著陳淑妃、屈貴人甚至是王琅自己,我必須說個實話,這四個字我是當不上的,我的美貌至少過不了三個人。

  那麼,就是因為我的性格,我的舉止,還是因為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日久生情?

  這樣一想,我簡直要開始懷疑王琅的腦子:我到底好在哪裡?他居然會喜歡上我?

  王瓏喜歡我,尚且可能還因為我從來都沒有在意過他的腿疾……但王琅呢,他身為太子,地位尊崇,似乎唯一的軟肋就是屈貴人。但在屈貴人一事上,我的表現也實在說不上好。

  當時他說,如果我不是我,他一定會恨我,想必也是有幾分真心的。如果我是他,我一定會很討厭蘇世暖,討厭那個囂張任性,不知進退的驕縱少女。

  還好我運氣不錯,王琅不但沒有恨我,居然還很喜歡我。甚至連王瓏,都可能對我有了幾分我消受不起的情愫。

  只是這份情愫該怎麼處理,甚至該不該處理,我還沒有一點頭緒。

  我瞪著眼前這巧笑嫣然的美貌少女畫軸,思緒卻早已經走調去了天邊。

  王瓏那麼好,又那麼聰明,他不會看不出來我的心思,從頭到尾都只掛在王琅身上,就算當年口口聲聲已經不再在意,也不過是掩耳盜鈴。他又為什麼要喜歡我呢?

  而當年我堅持回絕王琅的時候,其實他只要乘勢而起,說願意娶我,沒準我情緒激烈之下,真的會破釜沉舟硬生生要嫁給瑞王,以此作為我對王琅的報復。

  這麼簡單的計策,連我都想得到,他也不可能想不到。而王瓏的性子我也很清楚,他雖然平時雲淡風輕,但真正想要的東西,卻決不會讓給別人。即使是強取豪奪,他也決不會放手。從小到大,這樣的東西雖然不多,卻也有三兩件,元王從父皇那裡討要來的寶石匕首……一本特別珍貴的善本古籍,一副表姑喜歡的古畫,這些東西現在都躺在露華宮瑞王的屋子裡,瑞王三不五時,還會前去賞玩一番。

  見微知著,一個人對待無情的物件尚且如此,對待一個人會如何,是可以想見的。

  他又為什麼沒有乘虛而入呢?

  是因為王琅,還是……

  一直到陳淑妃叫我,我才一下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說,「這姑娘生得挺好看的,我一下就看呆了。」

  這個借口,並沒有能瞞得過表姑。她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眼,卻並沒有追問什麼,只道,「瑞慶宮來人叫你過去。」

  我姑爹的情緒當然隨著捷報變得很高昂,這次叫我去瑞慶宮,估計不是誇我,就是賞我,總之是有好事,我一下蹦起來,笑著吩咐柳昭訓,「幫我好好伺候表姑,要是得了賞,回來也有你的綵頭。」

  柳昭訓白了我一眼,連一句話都懶得回我,這樣忤逆的表現竟贏得陳淑妃讚賞的輕笑,使我感到一陣無奈,便匆匆地出了屋子,打算給這對臭味相投的隔代姐妹花,留下互相誇獎的時間。

  一出門就又撞上王瓏,他衝我笑了笑,客氣地道,「六嫂這就要走?」

  從前不知道的時候,怎麼看王瓏,都覺得很正常。現在知道了他的心思,我反而有點不敢直視他,只是笑了笑,就挪開視線去看自己的腳,「剛才在幫你挑淑女畫像呢,現在要去瑞慶宮有點事。」

  王瓏頓時皺起眉頭來,露出了一點不快。「不是和母妃說了……」

  他輕聲嘀咕,又看了我一眼,嚥住了話頭。

  我們兩人似乎被一種難言的微妙氣氛籠罩,這氣氛又曖昧,又有幾分的心照不宣,雖然沒有隻言片語,但王瓏已經明白了我的了悟,而我也明白了他的明白。

  我鼓起勇氣,抬起眼來直視王瓏,輕聲道,「小玲瓏,你……」

  這個你字出口,居然有一絲語塞。

  一下就想到小時候,我在松樹上埋伏王琅,他在樹下滿臉擔心地仰望我,提醒我,「小暖,你別踩滑了,要下來就踩著我的肩膀,別怕……哎,當心!」

  我偷溜進紫光閣,想要鬧王琅,卻被他一眼看到,他衝我莞爾一笑,豎起手指擺在唇邊,示意我不會往外說。

  在春天桃花剛開的時候,他不顧自己的腿,親自爬梯子給我剪一枝桃花……

  這無數的畫面,一時間竟氤氳了我的雙眼,忽然間,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王瓏卻搶前一步,微笑著說,「六嫂,那王瓏先進殿去了。」

  居然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我,就進了露華宮。

  我目送著王瓏的背影,忽然由衷希望,王瓏對我的喜歡,只是一點,並趕不上他對那些死物的癡迷。



  64、表現得當

  一進瑞慶宮,我就被我公公的朗笑聲給包圍了。

  如果說老人家在前一陣子表現出來的不安與抑鬱,已經將整個宮廷都拖下水的話。那麼現在他的喜悅,無疑感染力就弱了一點。至少在場的吳大學士、穆閣老與王琅等人,都表現得很侷促,好像我公公實在是很不成體統一樣。

  的確,當著國家大臣的面縱聲大笑,這件事本身似乎也的確不大體統,尤其是皇上將自己的喜悅表現得是如此的肆無忌憚。這幾天來似乎無時無刻都在展覽著他的一口老牙,就是吃飯的時候,吃著吃著,都會噗嗤一聲笑出來。

  如果不是他姑爹,我簡直要以為這個人……是有幾分瘋的。

  雖然我身為內命婦,按理是不應該和外臣相見的,但畢竟是我公公的召喚,這兩位閣老的年紀也都大了,所以我也沒有迴避,只是給我公公行過禮,又向兩位閣老問安。「妾身見過兩位世伯。」

  吳大學士衝我綻開一個白白胖胖的笑,穆閣老的表現就要刻薄得多,他翻起眼睛望著藻井,並不理會我的問好。

  想來馬才人的事,對這位閣老的打擊還是蠻大的,我並不以為忤,只是對王琅親熱地笑了笑,又衝他抬起一邊眉毛,無聲地詢問著皇上的意思。

  皇上很快就揭露了他的意圖,他說,「來,小暖來得正好,到姑爹身邊來。」

  我只好坐到皇上腳邊,讓他的手又棲息在了我的髮髻裡,好一陣撥弄。

  王琅眼底露出了一點笑意,不過表面上看,他依然維持著那股八風吹不動的風度,似乎並未因為我的釵橫鬢亂,有任何的不對。

  吳大學士衝我同情地瞇了瞇眼,捻了捻他下巴上的鬍子,他說,「這一次請動太子妃的玉駕,主要還是因為皇上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怎麼封賞蘇大將軍為好。」

  這一句話出來,我立刻知道皇上為什麼將我叫進瑞慶宮了。

  雖然東北大勝,讓我們所有人都放下心來,但也有很多後續工作,把我哥哥的腳步牽絆在了東北。恐怕要等到明年春天,他才能班師回朝。但在這之前,朝廷當然不能無所表示,而我哥哥又實在很年輕,該怎麼賞他,朝廷裡很可能有不同的意見。

  皇上的聲音裡也罕見地帶了一點不悅,他說,「老子本來是問小六子的,偏偏你家這口子是一點主意都沒有,推來推去,本來想問你嫂子的,結果你嫂子又還在——」

  他的話突然斷了,我忍不住笑起來,為皇上糾正了一下用詞,「嫂子還在……嗯,痊癒的路上。」

  吳大學士笑得好像吃了一頭魚的肥貓,瞇縫眼衝著我眨來眨去,顯然將我沒出口的台詞給聽得很明白。穆閣老的臉色卻更難看了,好像對我們蘇家不成體統的做法,感到很不滿意。

  我一點搭理穆閣老的意思都沒有:蘇家怎麼做事,還輪不到穆閣老指手畫腳。

  「所以,不如索性問你!」皇上又揉了揉我的髮髻,「你又是蘇家的女兒,又是老子的媳婦兒,還有誰比你更有說話的餘地呢?」

  穆閣老有話說,「皇上,太子妃畢竟一介女流……」

  皇上瞪了穆閣老一眼,凶巴巴地道,「一介女流怎麼了,當年女金來犯的時候,可也沒人嫌棄蘇岱是一介女流!」

  那時候先皇剛剛撒手,主弱國疑,女金來犯氣勢洶洶,守軍倉促迎戰,猝不及防之下,為女金人連下黑白雙城,簡直大有越過長城,進犯京城的意思。皇上又恰好打起了擺子,根本無法臨朝理事,要不是我姑姑斷然起用我大伯和我爹,又親自垂簾聽政梳理糧草,統御政局,恐怕女金人今日已經在長江兩岸放馬牧羊。

  皇上抬出這件事來,穆閣老頓時就沒話說了,他氣哼哼地盯了我一眼,又嘀咕道,「可別學獅子……」

  話說到一半,就被我的白眼給噎住了。

  吳大學士卻還是笑瞇瞇的樣子,他為穆閣老說完了被噎住的話頭,「太子妃雖然年幼的,但出身名門知書達禮,想必是深明大義,又怎會任性行事呢?」

  要是在以前,我可能還不懂得這裡面的彎彎繞繞。現在,我畢竟也有一點長進。兩個大臣話背後的意思,我都聽得明白。

  穆閣老雖然凶巴巴的,但其實歸根到底,也是為了我們蘇家好。

  我又看了王琅一眼,心中有些好奇:王琅推三阻四,無非就是希望我來出頭。他……就這麼有信心,我不會把這件事搞砸?

  王琅也正深深地看著我,我們目光相遇時,他的態度沉靜如水,似乎對我懷抱了絕大的信心,一點都不擔心我貪得無厭,為蘇家要了承擔不起的封賞。

  我心下一暖,於是乾淨利落地道,「吳世伯的誇獎,妾身可不敢當,我一向任性驕縱——」

  眼看著肥貓學士臉上的笑稍微褪色,穆閣老卻露出了滿意的神色,我就知道穆閣老之所以可以穩穩壓過肥貓一頭,絕對是有他的道理在的。

  皇上臉上的笑容漸漸擴大,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我繼續往下說,「這件事要是依我的意思,最好是什麼封賞都別給哥哥了。他有什麼資格被封賞呀?雙城雖然不是在我們蘇家人手上丟的,但打了那麼多年仗,始終未能收復兩城,一直是我大伯、我爹心中最大的憾事,我哥哥這麼一點點大,要不是有祖上英靈保佑,能取得這樣大的成績嗎?說到底,這就是有功,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我看,您就封我爹、我大伯一個爵位算了,至於我哥嗎,年紀還輕著呢,以後不愁沒有他的份兒。」

  我姑爹驀地縱聲大笑,聲震屋宇,他又使勁地揉著我的頭髮,「小暖啊小暖,怎麼說你好?嗯?你讓姑爹怎麼說你好?」

  就連王琅都彎起唇,露出了幾分克制的笑意。肥貓學士東看看西看看,又笑得像是偷了腥的貓。就連穆閣老,都放下了那冷冰冰的架子,貌似很無奈地捋著鬍鬚,搖頭笑而不語。

  我就學著我姑爹,裝瘋賣傻地道,「不知道怎麼說,那姑爹就別說啦。我看就這樣辦,那是絕沒有問題的。」

  我姑爹又狠狠地拍了拍我的腦門,他親暱地責怪說,「傻孩子,這怎麼可以。你哥哥是北征主帥,不封他,怎麼去封他底下的人?」

  他話鋒一轉,「不過,既然你都這樣說了。將來你哥哥來怪姑爹的時候,姑爹可就將整件事都推到你身上啦,小暖,到時候你可別叫苦。」

  「姑爹!世陽就是再能耐,當著您這個親姑爹的面,他能放肆什麼呀?他要是敢找您算賬,您就——您就往死裡打他!」我轉著眼珠子,一想到我哥哥被皇上追打的場面,就忍不住要樂出聲來。「自從爹娘過世,也沒個人能管教他了,您不管他,誰來管他呢?」

  我哥哥畢竟還年輕,現在就得封高位,到了王琅上位之後,第一封無可封,無法示恩;第二,到了那時候,王琅和我多半也有了孩子,蘇家勢大,對誰都不是什麼好信號。現在先壓一壓他的官位,並沒有太大的壞處,畢竟說到底:皇后的親侄子,太子妃的親哥哥,二等國公,一品征北大元帥,就是要再往上封世陽,也都沒有多少餘地了。姑爹不想再動他的官職,正中我的下懷,恐怕也正中了所有人的下懷。

  或者也正是因此,穆閣老並沒有如往常一樣,指責我不體面的言談舉止。而是直接跳過我,和皇上商議起了幾員大將的封賞。「禮部、吏部已經擬出了初步的章程,東北那邊,也來了自己的奏章……」

  國家大事,雖然我也有一些好奇,但畢竟不是我一個太子妃可以隨意過問的,我就站起身來向皇上告辭,「姑爹要是沒有別的吩咐……」

  皇上揮了揮手,又嘿嘿地亮出了一口牙,「好,好,王琅帶你媳婦出去玩吧,也不要太拘束她了。」

  ……好像我平時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太液池邊撲蝴蝶一樣。

  王琅欠身向皇上行禮,又客氣地和兩個閣老道了別,便款步帶我出了瑞慶宮。

  一出瑞慶宮,我就開始瘋狂地對付著我的頭髮:今天我姑爹特別高興,手勁當然也就特別的大,單從形象來說,我現在比他更像個瘋子。

  沒有小白蓮在一邊,只能憑著我的一雙手,我只能將頭髮搞得更加凌亂。走了一段路,王琅忍俊不禁,左右一張望,就把我拉到了一條巷子裡,「手拿下來。」

  我只好乖乖地站著,讓他給我打理一頭的凌亂,品味著王琅修長的十指,在我髮絲間穿梭的異樣情愫。

  「王琅。」忍不住輕聲問他,「你說,姑爹最後會怎麼封我哥?」

  就好像我姑爹說的一樣,我哥哥畢竟是北征主帥,一點都沒有表示,肯定是說不過去的,但我也很想知道,他該怎麼在官職上處理我哥。要知道這說起來,我哥哥還是一身挑兩房,一邊繼承了我大伯的國公爵位,一邊又繼承了我爹自己掙來的侯爵,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官職也已經很多了,再怎麼調整,也都和他的功勞並不相稱。

  王琅的手略微停了停,「父皇的意思,應該是把岳父的爵位往上提一提。」

  這的確是很大的殊榮,要知道爵位一定,想要升等,非有大功,連禮部都過不去。而對我哥哥本人來說,意義又已經挺小的了:他自己身上還有一個一等國公的爵呢。這就又給將來王琅在官職上提拔他,留下了餘地。

  我由衷地感到高興:我姑爹雖然平時很寵愛福王,但到了關鍵時刻,畢竟還是念著王琅的。

  「太子爺,我今天表現得好不好?」又忍不住向東宮撒撒嬌。

  王琅的手忽然間繞到身前來,擰了擰……嗯,不該擰的地方,他壓低了聲音,在我耳邊笑著說,「好,蘇世暖,你就和你姑爹一樣,一樣無賴,一樣粗魯。你說你表現得好不好?」

  死王琅,就是要誇我,都誇得這樣的隱晦。要不是話裡絲絲縷縷的欣慰,畢竟瞞不了我,我還真以為他還是在罵我了。

  嘿,我蘇世暖也不是只會給王琅拉後腿嘛,有時候,我也能為東宮做一點好事。

  我就瞇起眼來,扭過頭去,將王琅拉進一個親吻裡。

  在這一刻,我縱容我因為王琅的滿意,而歡欣鼓舞。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8:15 PM

  65、痊癒回京

  我嫂嫂是十月中旬——『痊癒』回京的,一回京城,她就進宮來看我。

  「要不是顧忌著肚子裡這個寄生蟲,哪裡要走這麼久!」我嫂嫂一進東宮,爽朗的氣質,簡直就要把東宮的牌匾給震下來。「那一點點路,最多七天就可以走完了!」

  說起來,這一段路,我嫂嫂也的確是走得比較久。從前線回京,沒日沒夜地跑馬,一般只需要三天。慢慢地縱馬而行,也就是七天的路。我嫂嫂硬是走了快一個月才到京城,以她的性子,已經是很有耐心了。

  我就笑著誇獎嫂嫂,「嫂嫂這是為蘇家的子嗣著想——真乖!」

  我嫂嫂劉翡白了我一眼,「別把你嫂嫂當作三歲小孩,我是一路走,一路整肅城防,這才走了這樣久。」

  只看劉翡俏生生的外表,典雅富貴的裝扮,的確真的很難想像,她所謂的一路整肅城防,並不是一句玩笑話。但我知道我嫂嫂的能耐——恐怕這一路守將,怕她要比怕我哥哥更多。畢竟我哥哥是個男人,而且挺好說話,我嫂嫂嘛,卻是又有男人的悍勇,又有女人的精細。

  我就肅然起敬,「嫂嫂威武!」

  又笑嘻嘻地去摸嫂嫂的肚子,「來來,摸一摸元帥夫人的虎肚!」

  「去你的。」劉翡雖然白了我一眼,但還是挺起肚子給我摸,「來來,也沾一點你的貴氣!」

  我嫂嫂也是名門望族出身,乃是當朝大將劉老元帥最疼愛的孫女,自從和蘇家定親,依照我們蘇家的規矩,老元帥不但教她女紅理家,也傳了她一身的好武藝、好兵法。過門之後和我哥哥刀槍和鳴,兩個人感情非常好,我爹娘自從前線回來後就常年多病臥床,我一出宮就落到嫂嫂手上。她一度想把我也調教成一個出得沙場,上得廳堂的將門虎女,後來雖然廢然放棄,但我們兩人的感情也一直挺不錯。

  不過在我定親之後,她就跟著我哥哥遠赴東北,對抗女金,我們至少也有兩三年未曾相見。她一邊坐著喝茶,一邊就好奇地打量起西殿的陳設,又碰地一聲,將茶杯放到了桌上,大馬金刀地問我,「妹夫呢,怎麼不見?」

  劉翡的武藝兵法學得好,理家本事也不錯,不過人非聖賢,不可能十全十美,她當然也有缺點,比如說她的儀態就實在不怎麼好,談吐也很直接。我一邊擦汗,一邊說,「太子爺最近忙呀,估計又是在瑞慶宮伺候皇上。晚上他會回來,嫂嫂也留下來,我們一起吃一頓飯。」

  劉翡哼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嫂嫂來了,還這麼怠慢?這小子皮恐怕是又癢了。」

  她威嚴地看了我一眼,「他對你好不好?」

  我嫂嫂雖然傳承了江南美女的血統,不言不動時,看起來就像是一尊柔媚的瓷娃娃,但只要一開口,浩然之氣,真是直逼眉梢。我趕快保證王琅的人身安全。「好,蠻好的。」

  劉翡挑起一邊眉毛,又自言自語,「看你當時那不情願的樣子,我還當你們成親之後,他會照三餐打你。哼,待你好,是這小子的運氣。」

  要不說沒有娘家人在身邊,這媳婦兒做什麼事,都沒有底氣呢?你聽聽我嫂嫂的話,真是一下就暖到了我心裡。

  我眉開眼笑地說,「還是嫂嫂疼我!」

  然後劉翡第二句話就又問到了我心坎裡。「他那個貴人老娘呢?待你好不好?」

  ……有個這麼犀利的嫂嫂,有時候實在也不是好事。

  我是有心要告狀,又怕嫂嫂一個彪勁起來,直接殺到未央宮去和屈貴人巔峰對決。這一戰,勝負可就難分了——我嫂嫂肚子裡可還有個……呃……寄生蟲呢!

  「還行吧。」我猶猶豫豫地說,「說不上好,不過王琅管束得很緊,她也不敢太過分的。」

  嫂嫂的第三句話就更犀利了。

  「那苗氏呢,她為難你了吧?」

  真正的娘家人,就僅僅用三句話,便可以讓你從心底暖將上來,知道在這世上,你永遠不會沒人可以依靠。

  我一下有點鼻酸,趕快擦了擦眼睛,不屑地道,「她的手段,嫂嫂還不知道?要不是老頭子捧著,早就……」

  我在脖子這邊拉了一刀,換來了我嫂嫂樂不可支的大笑,「我就和你哥哥說,憑咱們家小暖的性子,只有她讓別人吃虧,怎麼可能是她在別人手上吃虧?偏偏你哥哥擔心得不得了,老說王琅自己也不容易,未必能照顧得了你。我說,你可是小看小暖了,她這一進宮,肯定是如魚得水,又還有皇上在背後撐腰——不過說是這麼說,我也還是挺擔心的,嘴上寬慰你哥哥,背過身我也想,怕你這一犯傻,又做受氣的小媳婦,任人欺凌……」

  我臉紅了:這一年多兩年來,我扮演過挺多角色的,但沒有一個和受氣有一點關係。

  我們說了一些家裡的瑣事,我就問嫂嫂,「你們在東北,沒有受氣吧?」

  我在宮裡受氣,其實說到底,還是兩家的家事,可要是有人在東北給我哥哥嫂嫂受氣,那就是政治上的事了。

  劉翡臉上忽然出現了一點為難,她垂下眼沒有說話,撥弄著桌上的茶杯蓋,又猶豫了一會,才說,「沒有,東北那邊很好,都是公公、大伯從前帶過的舊部。也都很幫襯你哥哥,就是……」

  我一揚眉,只覺得一股罕見的戾氣,從心底直接延燒出來,直接燎到了眉頭。

  我在宮裡受氣,是因為我蘇世暖不夠高貴,所以在更高貴的人跟前,有時候我只能讓步,只能做小伏低。但我的做小伏低,為的就是讓我哥哥嫂嫂,在外頭不至於向別人低頭。

  堂堂的二品國公,一品征北大元帥,太子妃的親哥哥嫂嫂,都能被人壓著給氣受,這也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吧?

  我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嫂嫂,嫂嫂又猶豫了一下,突然猛地一拍桌子。

  「哎!這事要讓你哥哥知道,又該怪我沉不住氣,給你添麻煩了。可老娘就是受不了這份氣!」劉翡的力氣,甚至將碗盤都震得跳了跳,「你知道咱們在河北的莊子?這幾年我們不在,你養娘年紀也大了,不大管事,哼,苗家也實在是欺人太甚,乘虛而入,斷斷續續的,居然強取豪奪,乘我們蘇家沒人做主,搶走了一百多頃地。」

  她又恨恨地將一個茶碗摔到地上,「地是小事,他娘的我就是受不得這個氣!」

  我趕快上前安撫劉翡,「嫂嫂,嫂嫂,您這不是還懷著身孕?別動氣,別動氣。」

  劉翡又發了一點脾氣,到底還是被我安撫了下來。我寬慰她,「這件事就交給我辦吧,您別操心,我保證把這地給要回來。」

  想到我哥哥在外面拋頭顱灑熱血地打仗,苗家人安居家中不享清福,卻還來算計我們家的地——我簡直一點都不生氣,還很想笑。

  皇貴妃的格局,小就小在這裡。苗家人實在是扶不起的阿斗,除了給皇貴妃添麻煩,是一點好事都辦不了。

  大概也想到了這一點,我嫂嫂喘了幾口粗氣,她平靜下來,「小暖,嫂嫂也明白你在宮裡不容易,但這件事實在是太噁心人了。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這是你哥哥人還沒回來,不然,我直接到金鑾殿告狀去!我看皇上怎麼說!親妻侄的地!咱們蘇家也不是良田萬頃的大地主,日子一直過得緊緊巴巴的,連這點地都有人算計!」

  我還在絞盡腦汁地安慰嫂嫂,殿門口已經傳來了王琅的聲音。

  「什麼事,這麼吵鬧?」王琅淡眉淡眼地進了西殿,見到劉翡,神色一動。「是嫂子來了。」

  他和我哥的關係一直不錯,不過劉翡不喜歡他的性子,對他是沒有好臉色的,又氣得可以,見到王琅,只是哼了一聲,沒好氣地道,「是啊,來看看小暖好不好,有沒有被你氣死!」

  哎,現在我算是知道,在屈貴人欺負我的時候,王琅是怎麼個心情了。我就沖王琅使了幾個為難的眼色,好在太子爺也不以為忤,他非但沒有生氣,還流露出了淡淡的關切,「世暖,嫂嫂這是怎麼了?可是京城有人給她氣受?」

  說起來,就是憑著他和蘇家的關係,劉翡也當得起這一聲嫂子,也有這份底氣對他發火。王琅話音剛落,劉翡就氣哼哼地把事情又重複了一遍,直盯著王琅,緩緩地道,「太子爺,這件事,你可要給蘇家做主啊。」

  所以說,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親人之間的事,牽扯到政治。

  我嫂嫂這一問,問的是太子,問的是我姑姑的養子,問的是兩年分別,我姑姑去世多年之後,王琅對蘇家的態度,有沒有變化。

  就是因為蘇家功高,所以皇上對我們要謹慎,我們對朝廷,也要很謹慎。

  這種事,就沒有多少我說話的餘地了,因此雖然我心裡很不得勁兒,但也只能保持沉默,望著王琅,等著他的回話。

  王琅沉吟片刻,面容似乎沒有多少變化,他忽然看了我一眼,眼簾一沉,嘴角輕輕上揚。

  居然露出了一點喜色。

  我還沒有開口,王琅就緩聲吩咐我,「小暖,你下去準備一點飯菜吧,難得嫂嫂進宮,今晚,大家一起吃一頓飯。」

  這是要明目張膽地將我給打發出去了。

  我不禁多了好些不解:王琅這打的是什麼主意?居然連我都不能旁聽。

  再看看劉翡,我嫂嫂卻似乎已明白過來,她的眉宇之間,也染上了一點興奮,一點喜悅。



  66醋海興波

  我當然沒有和個孩子似的,在門外偷聽——當然也不是說我不想這麼做,只是屋內的兩個人都很瞭解我,他們並沒有關起門來,只是壓低了自己的聲音,讓這番對話僅僅局限在桌椅附近。而我想要不著痕跡地偷聽到兩個人的對話,這番努力當然是還沒有開始,就已經宣告失敗。

  我就只好怏怏地吩咐小白蓮、小臘梅,讓她們去御膳房傳話,將今晚的供膳提高一個檔次,再做一些新鮮的小炒上來,更吩咐了東宮小廚房,讓他們精心整治幾個好菜,算是給我嫂嫂接風了。   這一番密談,也並沒有持續很久,屋內就傳來了我嫂嫂暢快的笑聲,「太子爺啊太子爺,您可真是——」

  然後她的聲音就又低了下去,我又聽不到了。

  我滿心不是滋味地在屋內來回走了幾步,一直到柳昭訓過來給我請安,才找到一個人可以抱怨,「真是的,我也這麼大了,還當我是個孩子,什麼事都不和我說……」

  柳昭訓這一陣子都被我派去露華宮,幫著陳淑妃準備選妃的事,忙得小臉消瘦了一圈,聽到我嫂嫂進宮了,她就要進去請安,「許久沒見到夫人了!」

  我趕快攔住這個滿面放光的大包子,「我為你問過了,你們家那誰的事,不歸元帥衙門管,嫂嫂也是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似乎做得很好……」

  雖然身邊沒有多少人,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壓低了聲音,「聽說雙城告破,他在內部做了很多努力。」

  柳昭訓頓時露出了一臉的光華,她的十八個褶子,一下就變成了三十二個。「還是娘娘心疼妾身,螞蟻社區首發知道想妾身之所想,急妾身之所急。」

  死丫頭,一聽到心上人沒有事,就又有打趣我的心情了。

  我白了柳昭訓一眼,想到不久後,柳昭訓又要為王琅的帽子上添一點綠色,就又覺得他們商量正事並不帶我,其實也很正常:畢竟我嫂嫂雖然匪氣,但也決不會像我這樣胡鬧。

  晚飯吃得不能算很熱鬧,至少要比從前和嫂嫂一起吃飯的時候冷清很多。從前劉翡沒有懷孕的時候,這一頓首先就要喝一斤酒,喝酒行令,呼五喝六的,多麼歡快?現在有了孩子,又有王琅這個論壇老道學在,場面首發就要冷得多了。

  我提議叫馬才人或者姜良娣來獻舞一曲,為嫂嫂助興,被我嫂嫂乾淨利落地否決了。「得了吧,太子那一群小老婆,就是脫光了來跳天魔秘舞,我都懶得多看一眼——沒、勁!」

  嫂嫂的名字真是一點都沒有取錯,我和王琅交換了一個眼色,王琅咳嗽了一聲,儼然地吩咐柳昭訓,「昭訓也不要只顧站著伺候,坐下來為嫂子勸膳吧。」

  自從東北大捷,王琅對柳昭訓的態度,就客氣了很多。雖然還說不上是和顏悅色,但也不再視柳昭訓如無物。我猜——我真的只是在猜,這和柳昭訓家裡的那一位有很大的關係。

  大家吃了幾口飯菜,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我感到氣氛實在是有些尷尬,索性就問柳昭訓,「這一向你幫著表姑辦選妃的事,現在有眉目沒有了?」

  柳昭訓抬了抬眉毛,還沒說話,劉翡就搶著說,「我先到露華宮去給表姑請安,不巧還看到了劉翠的畫像,那個野丫頭,不過是三年沒見,居然也有個小淑女的樣子了。」

  劉翠是我嫂子的堂妹,劉家上下就這麼兩個女孩,年紀相差得還很大。劉翠今年才十四歲,剛夠得上『豆蔻年華初長成』的邊,一直住在老家,我倒是都沒有見過她。

  說起來,劉翠又是名門世家出身,家教又好,看我嫂嫂這樣,人應該也不乏味。最妙是她自己的父母都挺淡泊的,並無意於功名。當一個藩王妃,她可以說是綽綽有餘,就不像萬氏那樣,出身實在高貴,高貴得配給元王,立刻就讓元王有點想入非非……

  這麼靈機一動,頓時就有了無數的想法,從我腦中順了出來。我眼神就是一亮,才閃爍著看向嫂子,劉翡就啪地一聲,將筷子拍到桌上,毫不留情地道,「你別看我,我知道你想什麼。劉翠性子可比我更野,她要看不上瑞王,這門親事,絕對成不了。」

  我一下又垂下了嘴角,禁不住就是一臉的沮喪。柳昭訓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王琅,她說,「瑞王還說不想這樣早成親,這些天,母子倆常鬧不愉快。聽說瑞王直接找過皇上,所以皇上也都遲遲沒有發話。」

  藩王選妃,當然需要我姑爹發話,按理說,我表姑都開始準備,端王也就藩出京,東北更是大捷,現在朝中內外,也沒有太多的煩心事來吸引皇上的注意力。皇上是早該頒布旨意,過問瑞王的婚事了。可是老人家在這件事上卻一直保持了沉默,柳昭訓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挺微妙的。

  從嫂子的角度考慮,從表妹的角度考慮,我當然希望王瓏可以得配良家子,最好是郎才女貌,琴瑟和鳴,和和睦睦地就藩去了。雖然我會不捨,但這不捨,畢竟是欣慰的不捨。

  可從我蘇世暖的角度來想這件事,我卻覺得有一點不安,雖然我們沒有說破,但不論是他還是我,似乎都感覺到了一點不對。如果一句話都不說,就將這不對埋葬起來……這不是我蘇世暖為人處事的辦法!一想到我要讓這件事含糊過去,我就覺得滿心的不得勁兒。

  要從太子妃的視野來看這件事,瑞王和太子之間雖然情投意合,似乎兄弟情誼很深。但瑞王本來出身高貴,王琅幾次受挫,背後影影綽綽,似乎都和瑞王有一定的聯繫。我當然希望他能早日就藩,到他的封地居住,遠離開關於皇位的紛爭。這不但對太子好,對他也好。

  曾經我天真地以為,親人之間的情誼,可以遮蓋過醜陋的現實,可以壓下複雜的博弈,情之一字,近乎無往不利。可是漸漸我已經明白,很多時候在政治面前,情字退居次席,對誰都更好一些。

  在這一刻,我也多少有些明白王琅當年不願我做太子妃的心情。

  當我會想到「遠離開關於皇位的紛爭。這不但對太子好,對他也好」,會將王瓏視為一個潛在威脅的時候,過去的蘇世暖,已經有一小片死去了。

  但王瓏說得沒錯,人生在世,又有誰能永遠保持一顆赤子之心?  我就問我嫂子,「你覺得劉翠會看不上咱表哥的腿嗎?應該不至於吧?不是我自誇,咱表哥什麼人才,嫂子你也是看得到的。除了走路有點不方便,喝,那個文采飛揚啊,那個溫潤如玉啊……」

  誇了幾句王瓏,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對。

  再一看,柳昭訓早已經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似乎在欣賞我自掘墳墓螞蟻社區首發。我嫂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撿起了筷子,一邊笑嘻嘻地吃花生米,一邊看看我,又看看王琅。

  太子爺呢,卻是一臉平靜地盯著眼前的杯盞發呆,似乎對我的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是啊,只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有一股冷冷的氣流,從他週身輻射而出,讓滿殿的氣氛都冷了幾分,甚至連我碗裡的熱湯,都有點涼了。

  我趕緊硬生生地轉了口風。「雖然比不上我們家六哥,呃,英明神武……玉樹臨風……」

  平時想到王琅,多半是想他的不好,他的好對我來說,已經是熟極而流,用不著一再提醒自己。現在忽然間要想一些詞來誇他,我還真有些詞窮,空泛的四字成語蹦了幾個,自我感覺反而把論壇氣氛變得更冷。王琅抬起頭來看我的一眼更是首發證實了我的猜測:他是有點惱了。

  還是嫂嫂疼我,她忽然間噗嗤一聲,樂不可支,「哎,你們這對小夫妻!」

  還沒等我或者王琅發表評論,她又說,「這種事,我眼光真還不如世陽!」   我說,「嫂子,你什麼時候也這樣神神叨叨的了。」   劉翡便只是笑,不說話,又拍了拍王琅的肩膀,粗聲說。「妹夫,你也悠著點兒,什麼事過了也都不好!小暖人很聰明的,有什麼做得不對的,你仔細教她,看在世陽和我面子上,別太生氣,啊?」

  我真不知道王琅是怎麼在幾句話之內,把我嫂子從「哼,待你好,是這小子的運氣」,變成了「有什麼做得不對的,你仔細教她」!   王琅掃了我一眼,雲淡風輕地笑了,又點了點頭,低聲道,「嫂子請放心。」

  劉翡便露出了一臉的滿意,又衝我擠了擠眼睛,大聲說,「這頓飯吃得開心,嫂子幾年的心結都解開了。來,喝——」

  話說到一半,她又露出了一臉的沮喪,「可惜,今兒個沒酒助興!」

  我和柳昭訓都笑起來,就連王琅,也罕見地輕笑了幾聲。  

  今天嫂子的反常表現,畢竟還是掛在了我的心上。再加上還有劉翠與瑞王的事,使我始終不能釋懷,等送走了嫂子,又將心花怒放的柳昭訓轟出了東宮,讓她回朝陽宮去喜悅。我洗過澡換了常服,便晃進了東殿。

  王琅也剛從淨房出來,正親手扣著常服的紐絆,見到我進來,他抬起一邊眉毛,輕聲道,「你該不會是來賠不是的吧?」   其懷疑的語氣,直逼我的忍耐限度,我白了王琅一眼,「找不到什麼詞可以誇你,是你這個做夫君的人不對!你不知道反省,還叫我賠不是?——死王琅!」

  一邊說,一邊拿起他的手臂作勢要咬。見王琅好整以暇地看著我,又咬不下去,只好恨恨地道,「就會欺負我,哼!」

  王琅搓了搓手臂,臉上露出一點古怪的神色,他淡淡地道,「是,我最壞,我就知道欺負你。」

  從前他說這話,其實底蘊終究是甜蜜的,比不得今天,這話裡浸透了酸味。   我再一次肯定:這個人雖然遮掩得很好,但卻真的挺醋罈子的。我和王瓏的友誼,他很介意。

  還沒歡喜一會,就又想到:其實我也不是不認識別的適齡男子,為什麼王琅就這樣在意王瓏?

  答案當然很明顯:他是早知道了王瓏對我有意思。

  再往深裡想一想,當時在假山外頭,他和王瓏的對話之中,似乎還暗藏了很多很多,我到現在才能回過味來的機鋒。

  可我並不是王琅,我不能像王琅那樣,若無其事地將整件事埋藏起來,甚至連一點暗自的欣喜都做不到,只感到了一股接近於憤怒的不快,從心底冉冉升起,連忍都忍不住,我就質問王琅,「你知道王瓏……王瓏喜歡我?」

  王琅雖然瞞著我很多事,但他始終未曾習慣的一件事,卻是對我撒謊。   我知道他是從來都不會騙我的,面對我的質問,若他不想回答,或者不能回答,他只會保持沉默。

  而此時此刻,王琅臉上的表情忽然全都不見了,他保持了一片耐人尋味的沉默。

  對王瓏的心思,我已經再無懷疑。

  我問王琅,「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王琅依然不說話。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8:26 PM

  67攤開來說

  進了十月,京城已經很冷了。我來找王琅的時候,本來還以為沒有多久,我們就能爬上溫暖的大炕,可能還會做一點更溫暖的事,所以並沒有妥善地包裹著自己。在這一刻,我就感到了涼氣透過冰涼徹骨的金磚地,穿過了如若無物的鞋底,直往我的腳心鑽,似乎在一瞬間,已經鑽進了我的五臟六腑,向著我的心一路冰封而來。

  兩兄弟都喜歡我,並沒有令我受寵若驚,相反,不知為何,我竟有了一種被欺騙、被傷害的感覺。好像從前那些天真無邪,笑笑鬧鬧的日子,忽然間一下就變了味,原來在我一個人沒心沒肺開開心心的時候,在我身邊居然有這樣多的潛流激盪,我居然一無所覺!

  我、是、有、多、笨?

  而王琅又為什麼一直保持沉默,為什麼執意要將原本可以很清楚,原本可以很爽快的事,拖延得這樣混沌?

  我一直在給他找借口,試圖去瞭解他的不容易,試圖去理解他的用意,試著想要成長為一個能讓王琅放心揭開謎題,與我共享他的所有秘密的,合格的太子妃。

  可是這一刻,伴隨著他的沉默,似乎伴隨著一聲巨響,我覺得我的自我克制,已經破碎。

  「你說,」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我真佩服我還能這樣冷靜。「你給我的第一份功課,就是讓我讀懂你的心思……」

  王琅試著要來抱我,被我閃開了。

  我在他跟前,一直都覺得自己的頭有幾分低。從小到大,我一直明白王琅比我厲害,比我努力,比我優秀,我其實應該仰視他,我也一直在仰視他,我知道我的任性,我的驕傲,我的放縱其實沒有來由,我本人並不特別,只是因為我有很多人的寵愛,我的高傲,來路不正。而他卻的確是有資本站在高處,俯視我這個芸芸眾生的。

  而到了現在,我也可以坦然地承認,是的,在我誤以為他和萬穗是兩情相悅的那幾年裡。我對他的壞,其實只是因為心虛,只是因為我的愧疚,我以為我一直一廂情願,以為他是喜愛我的,這一點給他帶來很大的麻煩,很大的困擾,甚至讓他和萬穗無法有情人終成眷屬,我想他有理由討厭我,恨我,而我甚至一句話都不能為自己辯解。所以我雖然和他作對,但從根本上來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他,我在他跟前,是應該低下頭的。

  可現在我不覺得我比他低了。

  並不是因為我已經足夠好,而是忽然之間,我覺得他也有很多缺點,這些缺點,並不是那些我帶著愛意,帶著甜蜜埋怨出來的小事情。是真真切切,將我蒙騙,將我傷害的大紕漏。

  我看著王琅,看著那寒星一樣的雙眼,試圖捉摸他現在的心情,但我依然一如既往的看不透。王琅又掛上了他的面具,留給我的只有一派平靜。

  該死的平靜。

  「你說讓我讀懂你的心思。」我的話聲,已經有了幾分破碎。「那我現在讀給你聽,好不好?我很笨,王琅,我讀懂的不多,我說對了,你點點頭,行嗎?」

  王琅慢慢地點了點頭,他上前一步,不顧我的反對和掙扎,為我披了一件外袍。

  他的語調很輕,「你穿的少,加一件衣服再說。」

  我眨了眨眼,忽然間又有點想哭,剛才湧上的,潮水一樣的憤怒,又好像潮水一樣,席捲得無影無蹤。

  無論如何,王琅畢竟是喜歡我的。

  「你很早就知道王瓏對我有浮念,是嗎?」我握住他的衣襟,不讓他離開,在他的衣襟間發問。「是不是就在你發覺你對我的喜歡之後?」

  王琅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甚至還在那之前?」我不禁吃驚地喘了一口氣。

  「要比你想的更早得多。」王琅低聲說,「但這一切,不應該我告訴你。世暖,那是王瓏的事。」

  我抬起眼看他,將我的不滿和迷惑,全都展示給王琅看,我輕聲央求。「告訴我是什麼時候,告訴我你們背著我都做了什麼,告訴我你和嫂嫂在謀劃什麼。王琅,你要求我長大,首先就要將我當成一個已經長大的人。」

  王琅卻又立刻閉上了嘴,他的手指滑過我的臉頰,慢慢地,留戀地,帶了他的低溫,似乎要將我的臉頰,綿延上凍。

  他說,「小暖,你要以自己的眼睛看明白。這天下到底是什麼樣子,任何一個人的言語,都不能將天下真實的樣子,帶到你眼裡來。」

  我只好閉上眼,努力地去看,去想,想著王瓏,想著王琅,試著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神去看待,試著將我自己抽離出來,冷漠地想著這兩個天潢貴胄。

  漸漸地,我有一點明白了王琅的意思。

  「你不告訴我,是不是因為你也會害怕。」我慢慢地問王琅,靠在他的肩頭,用最親暱的姿勢與最疏離的語氣問他。「你害怕我一旦知道了這件事,會將凝聚在你身上的眼光,轉移到王瓏身上。會將對你使用的心思,分給王瓏一份。」

  王琅依然一片沉默。

  我甚至也真的能明白他的顧慮。

  年輕的少女,心思總是浮動善變,前一刻還對他眷戀無比,下一刻可能就會對王瓏生死相許。他不願將這件事告訴我,是不想亂了我的心思。

  就好像我從來未曾能把握過王琅的心思一樣,原來王琅曾經也有讀不懂我的時候。他不懂,王琅不是一個旖念,一份輕飄飄的幻想,旋來旋去的浮念,我這一生也再不可能像喜歡他一樣,去喜歡別人。他不懂我甚至無須一點啟發,不像他尚且需要太液池畔那濕漉漉的衝擊,才能明白他對我的心思,從我情竇初開的那天起,我的心海裡就只有一個名字。

  在我心底,王瓏又怎能和他相較?他就是再好,那也是別人的夫君,而王琅卻是我的王琅,我獨一無二的王琅。

  「你要我讀懂你的心思。」我把玩著王琅的衣襟,「可我不要你來讀我的,王琅,我大聲告訴你,這一生一世,能讓我用情如此至深的人,就只有你。」

  我抬起眼看著王琅,由得他來審視。

  而在這一刻,他終於心動,那張他最常使用的面具片片碎落,王琅眼底漸漸發紅,他將我抱進懷裡,啞聲道,「我知道,你一直是我的。」

  他親吻上我的指節,我的臉頰,甚至是我的眼瞼,最後,才將冰冷的吻落到了我的唇上。他低聲說,「你是我的,小暖。」

  「這是我的。」我感覺到他的手指,帶著冰冷的火花,跳躍到了我胸前,一路擰捻。

  他的力道很大,透著難言的索求與佔有,我咬著下唇發出痛呼,然而在疼痛之下,歡愉卻還是不可避免地盛放開來。

  這一次歡好,王琅的動作甚至一直很輕緩,他吻著我的身體,吻著我的手臂,我的腿股,他輕聲說,「我的。」

  我只能在他的吻下輾轉反側,難耐地輕聲呻吟應和,「你的。」

  他終於滿意,強勁地推進了我的身體裡,而我早已經泥濘不堪,早已經準備得不能再好,只能鎖著他的腰肢,隨著他的韻律喘息。

  他進到最深處,卻又停下來,咬著我的下唇,輕聲說,「我的。」

  我在一片昏沉中渾渾噩噩地肯定,「你的。」

  接下來的回憶,便沉浮在一片蒸騰的迷霧中,我品嚐得到王琅的味道,他清爽的汗味,他濃郁的麝香味,甚至在他動作之後,他帶了擔心,帶了不確定的酸味。

  在一切都結束之後,我翻過身來,趴在他胸前,把玩著他的頭髮。

  「我漸漸地讀懂你的心思了。」我宣佈。「王琅,你以為你不明說,對我是最好的保護,對你也是最好的保護。你還是把我當成一個小孩,你希望在我已經徹底屬於你之後,再來長大。這樣即使我想離開,也已經離不開。」

  「可你不明白。」我說。「王琅,即使什麼都不曾明說,即使你以為這樣能將你的心保護得很好,當我離開你的時候,你也一樣會心痛。」

  我輕撫著他的眉眼,問他,「那一晚在太液池邊上,我離開的時候,你心痛了嗎?」

  王琅垂下眼,專注地看著我。

  這一面的王琅,從前我只能在床笫之間偶爾瞥見,他是凶狠的、佔有的,好像一頭來自蠻荒的獸,索求近乎無窮無盡,雙眼是他攝食的通道,為他注視的獵物只能戰慄,只能臣服。

  但現在,他將這一面展現在我跟前,我看見了他的佔有,他的算計,甚至是對我,他也以這樣掂量的眼神,這樣冷酷而近乎無情的眼神來看。

  然後他輕聲說,「不,其實萬穗一直只是個幌子,父皇早已經打定主意,將你許配給我。你本人意願如何,並不重要。那時候我已經知道,你是我的。」

  我皺起眉,油然而生一種反抗的衝動,「當時還有很多的手段,可以避免嫁你……」

  「但每一個手段,都會損傷到蘇家。」王琅的眼睛就好像兩個小水潭,暗幽幽的,凝聚了無數說不出的算計。但他的語氣,甚至有一點悲哀。「世陽是支持你嫁進東宮的,小暖,你不會冒著損傷到你哥哥嫂嫂的危險,你逃不出父皇的手心。」

  我忽然明白,他幾乎是已經看透了我,他摸透了我的性子,讀懂了我大部分的心思,而他所沒有信心的恰恰只有一點:他不知道我到底有多愛他。

  這一點和如今的我卻剛好相反,我還摸不透他的性子,讀不懂他的心思,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確喜歡著我。

  他所做的所有蒙蔽,所有隱瞞,所有沉默,也都是因為他的不確定,他的沒信心。他以為不說出來就不會受傷,甚至是現在,他也不肯正面承認,他是喜歡我的,他是懼怕我離開他的。

  而這是何等自私!

  在這一刻,我明白了我的憤怒意味著什麼。

  它意味著我心中那個完美無瑕的王琅,已經如陳淑妃,如養娘一樣,轟然破碎。

  我沉默了很久,才又問他,「既然當時你已經知道婚事的結果,又為什麼要告訴我,你並不想我做你的太子妃?」

  王琅的聲音裡罕見地帶了一絲無奈。

  「小暖,」他輕聲細語地說。「你身邊的人都很寵愛你,包括我,也想盡量維護你的天真與純潔。如果你不是太子妃,現在的日子,你該有多麼開心?你不需要低頭,你永遠不會受挫,你不需要學懂聰明……」

  「可我。」我啞著聲音打斷了他,「我寧願受挫,寧願低頭,寧願學懂聰明。王琅,你想要我開心,可你為什麼不明白,不和你在一起,我又怎麼會開心呢?」



  68不是孩子

  王琅到底還是沒有將他和劉翡的謀劃告訴我。我想,這裡面可能有些事,他覺得還是不適合我知道。

  「我不是孩子了。」我只好怏怏地和柳昭訓抱怨,抱著她做給我未來侄兒侄女的小百衲襖,憤憤地捶打著花花綠綠的布料,「我真不是小孩了,柳葉兒,你說嫂嫂拿我當孩子,我沒話說,誰叫我最不聽話幾年是她管我。太子爺還拿我當個孩子看……我恨不得拿個布條把他綁起來,不把什麼事兒都告訴我,我就不讓他,不讓他……」

  話說到最後,柳葉兒犀利地看了我一眼,她警告我,「越禮的話,娘娘還是慎言為上。」

  敏感!

  要不是知道了柳葉兒家的那一位平安無事,現在搞不好已經陞官發財,我也的確不敢冒犯她的淫威,當著她的面提到男女之間的事情。

  我就怏怏地沉默下來,望著柳葉兒靈巧的雙手發呆。——柳葉兒和我不一樣,她的女紅雖然說不上京中一絕,但也是極好的。只是她人懶,平時讓她給我縫個肚兜,都得三催四請的,要不是劉翡懷孕,恐怕也驚動不了她來出面繡小件兒。

  柳葉兒也不說話,她又走了幾針,我忍不住了。

  「我說,您倒是說幾句啊!」也分不清是抱怨還是催請,「我覺得你一直很向著王琅的嘛,這一次倒好,連你都不幫著他來罵我了。」

  柳葉兒咬斷了線頭,呸地一聲,將紅紅綠綠的絨線給唾到了地上,她頭也不抬。「您忘了,我是早就說過了,您和太子爺之間的事,我是一句話都不說的。」

  似乎打從一開始,柳昭訓就抱定了這個態度,我和王琅鬧得最厲害的時候,兩個人對著要掐死對方——當然,大部分時候是我要去掐王琅,柳昭訓也都不勸我,只有在實在鬧得不像話時,才會出來呵斥一番。

  「我說柳葉兒,你這就不夠意思了。」我抱著百衲襖,不禁就又撒起嬌來。「從小到大,我看不清的事,你指點著我看清,我鬧不懂的彎彎繞繞,也都是你來給我指路。怎麼到了我和王琅的事情上,你就一句話都不肯說了?就是指我條明路走,也礙不著你什麼事嘛!」

  從小到大,柳葉兒也就吃我這個軟軟糯糯的撒嬌語氣,她放下針線,使勁地頂了頂我的腦門。「您啊您,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就又埋下頭去做針線,不輕不重地道,「說吧,您又怎麼折騰太子爺——還是太子爺又怎麼折騰您了?」

  我就把我和王琅之間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柳昭訓。

  這裡面有一些事,雖然就在東宮內發生,但柳昭訓還是第一次聽聞,她非但沒有生氣,還露出了欣慰的笑。

  「娘娘心裡到底是可以裝得下事兒了。」她拍著我的手背,語氣和她娘我養娘很有幾分相似。「君太醫的事,您處理得挺好。」

  口徑倒是和王琅如出一轍。

  「我沒和你商量,你沒生氣呀?」我小心翼翼地說。

  柳昭訓笑了,「您要是哪天什麼事都不和我商量了,我才開心了。那我離宮的日子,也就不遠啦!」

  這顆大包子又笑出了三十多個褶子,似乎一想到不需要和我朝夕相伴,她就很是開心。我擰起眉頭,悶悶地道,「那可不也快了,等到你們家那位回來以後,就是我不想放,你自己也呆不住了吧。」

  柳昭訓沒有正面回答我這個問題,她又問,「這麼說,太子爺總算是對您滿意了一些——將軍太太說得沒錯,您人還是聰明的,就是小時候被大家寵過勁了,現在開始學,雖然慢,但勝在一步一步,也走得踏實。君太醫的處理,雖然您還是有些鑽牛角尖,但進步也是大家都見得著的。」

  頓了頓,又失笑道,「甚至和屈貴人修好,這都處處顯示了您的胸襟和眼力。您現在受她一點氣,就是把太子爺的心,往我們蘇家這裡拉一點,娘娘,這伏脈千里水滴石穿的工夫,我是萬萬沒想到您也都學會了。」

  我不禁有些不是滋味:「屈貴人的事,和心術其實也沒有太大的關係。我就是可憐王琅,親娘在身邊也沒法親近,將心比心,過去的事,也懶得計較那麼多了……柳葉兒,你還是看高我了。」

  柳昭訓手上的動作,又頓了頓,她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低聲道,「也就是您這個性子,最不會算計的,才能將太子爺的心綁得這麼緊了。」

  連柳葉兒都知道王琅對我情根深種,愛得不行!

  我想到從前我鬧騰著不願意嫁王琅的日子,只覺得實在是丟臉:我怎麼就會以為王琅喜歡萬穗呢?恐怕除了我自己之外,都沒有多少人會以為,王琅和萬穗之間有過一點情愫吧!

  「哎,也不怨王琅當我是個孩子。」我不禁和柳葉兒歎息。「我實在是太遲鈍了……王琅喜歡我,我以為我看出來了,又被他三言兩語給說得不能肯定。可瑞王喜歡我,我是真沒有一點感覺,我從來都以為他就當我是個小妹妹。這麼多年來,我是從沒有往深裡想。」

  柳昭訓這一下反應就大了,她立刻放下了針線,又跑到屋角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來,在眼前放了一個瓜果盤,抓了一把玫瑰瓜子剝著,興致盎然地道,「您給我仔細講講!」

  ……我這是上趕著白給柳昭訓說書啊?

  話雖如此,但柳昭訓難得願意指點我這一團亂麻一樣的感情世界,就算她只是想聽說書,那我也得說啊。我就一長一短地將我和王琅之間的口角,告訴給了柳昭訓。

  柳昭訓一邊聽,一邊辟里啪啦地嗑瓜子。「這事我看您怪太子爺,可不大地道。太子爺和瑞王殿下是一個性子,看中了什麼,坑蒙拐騙都要到手。您小時候那心思雖然昭然若揭,但畢竟人還沒定性兒,他不想節外生枝,也是人之常情。」

  在這件事上,柳昭訓會站在王琅這邊,我一點都不意外。事實上我想皇上、陳淑妃、瑞王也都會贊同王琅的邏輯,他們這些人,天生精於算計,很多事看得比常人更遠,做法,也就更加的殺伐果斷,甚至有了不近人情的意思。

  我就小小聲地抱怨。「小玲瓏自己不說,我可以理解,他畢竟是那個什麼話都往心裡咽的性子,再說,還有一條腿在那擱著。可王琅要是點我一句,我就不會強著小玲瓏做那些事兒,那些傷他心的事……」

  說來說去,還是怪我自己遲鈍。

  一邊說,一邊又忍不住自怨自艾。「我真是納悶啊,柳葉兒,我是從沒有覺得小玲瓏對我有過那樣的心思。就是現在想著這件事,我都有點雲裡霧裡的。」

  又覺得話題扯開了,趕緊和柳葉兒抱怨王琅。「再說,王琅這樣做,雖然本意還是愛我……但,我還是覺得他留這一手,讓我心裡說不出的不得勁兒。」

  柳葉兒晃蕩著腿,乾淨利落地將瓜子皮倒進了紙簍,又灌了一杯茶下去,嗯哼了半天,嗯哼出一句話。

  「娘娘,我覺得您和太子爺的這段故事,就是編作戲文兒都夠格了。嘿,年少輕狂拒婚天家,兄弟鬩牆為一紅顏。您這不當心就傾國傾城了,可謂是天生麗質難——」

  後兩個字,她還是沒能往下說,因為我已經忍不住抄起一個大柚子,虎視眈眈地看向了她。

  大包子雖然喜歡損我,但到底是我身邊最親近的姐妹,風涼話說了幾句,她還是認真地開解我。

  「太子爺從小活得不易,心思要比常人更深。我生平唯獨最服先皇后一人,可先皇后去世前的那段日子,也和我歎息過瞧不懂太子爺的心思。這人呢,精到了這個地步,什麼陰謀詭計,什麼委屈心思,瞞得過他的也就不多了。您這樣光風霽月寬和仁厚的性子,是最對太子爺脾氣的,從小兒他就喜歡您,雖然這份心思埋藏得深,但先皇后是瞧出來了。我想著,皇上心裡也是有數兒的。」

  「可瑞王殿下,在福王出世之前,就數他身份最高。天分高,心氣高,一輩子卻栽在腿上。您覺得這樣一個人物,他的心思能淺了去嗎?又是和太子爺一起長大的,太子爺的心事,他就是讀不出十分,七八分也是猜得出來的。您說,他會和太子爺來爭您嗎?就衝著您的身份,他要是露出一分想爭的意思,那就是和太子爺作對,那就是最親的弟弟,想分太子爺的權。就是看在太子爺的份上,他都不會把他的心思,給表露出一分半點。」

  我不禁默然。

  還是柳葉兒爽快,幾句話就把王瓏王琅之間的關係,剖析得無比到位。

  或者在她,在王琅王瓏的世界裡,所謂的感情也就只能佔上這麼一兩句話,剩餘的一切,都是權力與人情的博弈。

  柳葉兒看我不說話,她又歎了口氣,「這些話我本來也不想說給您聽,其實我們的心思也都一樣,我們都嫌您直,也都很羨慕您……都想著您一輩子平平安安的,用不著和人鬥心眼子使壞。從前就是說給您聽,您也聽不進去。要不,您能鬧著不嫁太子爺?您的身份,蘇家的身份,太子爺的身份,這都是明擺著的……嗐,您也不是不明白,我知道,您還是不把這些個算計當回事。心裡還是將情擺在了第一位,要不是這樣,太子爺也不會這麼喜歡您。」

  「王、王琅真喜歡我到了這個地步?」明知道柳葉兒的重點,根本就不在這裡,我還是忍不住喜翻了心兒,又追問了一句。

  柳葉兒翻了個白眼,又選了個桔子,細細地剝開了上頭的經絡。

  「太子爺對您,那還有什麼說的?您表姑疼您,那是在面上,太子爺疼您,是疼到了心底。您那段日子,因為君太醫的一番話鬧了心事,我看太子爺是吃飯都不香,比您還難受!才幾天,看著就憔悴起來。我就奇怪,他也就耐得住一句話都不說,陪您耗著——唉,太子爺的心思,我是真瞧不明白!」

  我簡直是冰火兩重天!

  柳昭訓的這一番話,就像是給我吃了一顆定心丸:此女的謀算眼光,都要比我強上很多。她說王琅的那幾句話,簡直是說到了我的心坎裡,說得我都有點飄飄欲仙了。

  然後她的下一句話,就又把我給錘到了地底。

  你說連柳昭訓都讀不懂王琅的心思,那還有我什麼事啊?我……我和柳昭訓比,簡直就像個剛入學的童生,王琅和皇上,可都早就進士及第了!

  「那王瓏呢?」我又不死心地問柳昭訓,「說起來,小玲瓏你也是熟悉的,你真覺得……他……他喜歡我呀?」

  柳昭訓就犯起了沉吟,又過了一會,她才慢慢地說。

  「這話也就是我和娘娘之間了。就算瑞王殿下有過什麼心思,一來礙著太子是自小長大,母系又沾親帶故的親哥,二來礙著一心安穩的淑妃娘娘。」

  柳昭訓的話,就放得很慢,甚至很輕,好像說得重一點,都會驚著我。

  「但人就是這樣,越是不能,就越是想,瑞王殿下再精也就是個人。您別忘了,他是淑妃娘娘的兒子,也是皇上的兒子,要說心眼子,他可不會比誰少。」

  我一下就不說話了。

  在這之前,我可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眼光去看王瓏。

  我的前半輩子是不是都活到了狗身上,才會這樣理所當然地以為王瓏就是王瓏,不會有任何自己的欲求,自己的心結與自己的想望。

  「可有這雙腿礙著……」我也慢慢地說,「他就是有想頭,那也只是想頭罷了,再說,就是他的腿好了,要借淑妃娘娘的力,也沒那麼簡單。他這心思,實在太虛無縹緲,恐怕就是他自己,也都沒有當真吧。」

  柳昭訓笑了,不過我看得出,這笑裡沒有多少真心,甚至反而還有一點說不出的悲哀。

  她說,「娘娘,我就說您聰明,您看,您學得多快。」

  我沒有說話,柳昭訓又叮囑我。「這件事大家糊塗了,是大家好。您可千萬別挑頭明說,捅破了窗戶紙,將來就不好見面了。」

  為了體現我不是一個一意孤行的孩子,我乖乖地點了點頭,柳昭訓就又低頭做起了針線。

  「我還是覺得,我不應該都感覺不到王瓏對我的喜歡。」又過了一會,我還是開了口。

  柳昭訓送給我兩個大大的白眼球,她幾乎要把自己悶死在針線裡。「娘娘!您這根本還是沒聽懂——」

  「我聽懂了。」我告訴柳昭訓,「只是我和你們不一樣,在我這裡,情字擺得很高……哎,柳葉兒,是我沒出息!」

  柳葉兒搖了搖頭,低聲道,「這也不是這麼說,只是……」

  這只是什麼,她到底還是沒有說完。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8:57 PM

  69舊事重提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就表現得相當安分,甚至於連皇貴妃那邊,我都能按捺下來,不去撩惹。

  一方面固然也是因為皇貴妃被我哥哥大捷歸來,蘇家聲勢大振的事給氣得不輕,每一次請安的時候,都可以鑒賞到她精彩的臉色,寬慰我無聊的情緒。另一方面,我也明白現在的蘇家,還是求一個穩,再說劉翡和太子似乎另有謀劃,我沒必要別出樞機,去搶他們的風頭。

  不過,沾了蘇家大捷的光,姜良娣和李淑媛倒是沒怎麼出來煩我,倒是馬才人近日裡似乎頗有些不安份的意思,甚至還敢於走出朝陽宮來,給我請安。

  不得不說,馬才人還是看得挺準的,當她是我眼中釘的時候,我當然不會對她太好。但現在她既然已經不是我的個兒了,我當然樂得抬舉抬舉她,來壓一壓最近很是活躍的姜李姐妹花。她又很懂得避嫌,是專挑太子不在的時候來,我們之間雖然不說相處和樂,但我也樂於給她一點好臉色看了。

  王琅對我的舉動也表示讚賞。

  「我還當你要再學三年,才能學會豎起靶子這一招呢。」這一天我們在太液池邊散步的時候,他甚至是有點討好地對我說。

  當然,這份討好,還是要放在字裡行間,放在他的眼角眉梢,等我自己去悟的。

  那天晚上對他發的那一頓火,當然也不是沒有好處,最大的好處,就是王琅似乎終於明白了一點以前不明白的道理,至少他已經知道,他的沉默,直接導致了我和瑞王的關係現在是一路尷尬下去。

  我知道我在他眼中,就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他不會不明白在我心裡,王瓏始終佔據著一個重要地位。今天我們兩人走到這個地步,雖然道理上來說,沒有什麼可以責怪他的地方。但要是我會和他講道理,那我還是蘇世暖麼?他也明白,這一次在情上,他畢竟是理虧的。

  自從聽了柳昭訓的一番話,我開始學會觀察他的臉色,揣摩他的心情。——太子爺這段時間雖然還是八風吹不動的死樣子,但進西殿來找我的次數,明顯變多了。

  從前我們要敦倫,泰半是我去找他,甚至只有在很偶爾的時候,他才會癡纏著我,央求我和他……咳嗯嗯嗯。他只要稍微解開衣領,我就能整個人被他撩撥起來。

  唉,對王琅,我從來學不會說不。他也很享受我的央求,現在居然偶爾能求我一次,我甚至已經就感到相當滿足。

  「我還是學得不精呀。」我跟王琅抱怨,「要是捨得,就放你和她睡幾次,我看李淑媛就能被我逼瘋了。」

  王琅淡眉淡眼,並沒有回應我的異想天開。他慢慢地說,「蘇世暖,你真是……」

  我一想到王琅和個相公一樣,要被逼著去和我安排的女人敦倫,就感到一陣好笑,禁不住笑彎了腰,又挽住王琅的手撒嬌,「就是你想,我也不肯。你要是敢碰別的女人一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其實說起來,我蘇世暖也實在是太不爭氣。王琅在王瓏的事上瞞了我,雖然情有可原,但畢竟不夠意思。可我也沒能生幾天氣,就光顧著高興『他很愛我』了。這輩子要學會對王琅記仇,實在很難。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現在正處於一個微妙的位置,對我的話並沒有大加駁斥,甚至沒有抬出女誡女訓來壓我,只是淡淡地道,「這番話,你十三歲的時候已經說過了。」

  我就嘿嘿地笑起來,巴著王琅的肩膀問,「從實招來,那次酒後,你是不是輕薄我了?」

  話問出口,想到當年自己的作風與王琅的作風,我一下又有些心虛,只好緊著又找補了一句,「還是,還是你被我輕薄了?」

  王琅眼底出現了一點笑意,他俊逸的臉上,像是吹過了一陣春風,「世暖,人貴有自知之明,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啊。」

  我早就說過,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微笑著的好王琅了。——唉,他就是笑一笑,都可以將我撩撥起來。

  我就咬著下唇,左顧右盼,在王琅耳邊輕聲說,「今晚開始,就是適合受孕的小日子了……」

  王琅的眸色漸漸深沉,那個充滿了需索的野獸王琅,似乎又從他的體內抬起了頭,他的手滑到了我的腰側,緊緊地握住了那裡的肌膚,他也壓低了聲音,在我耳邊說,「外頭人太多了。」

  我又沒有說要和他在外頭……

  我白了王琅一眼,再左顧右盼一番,果然見得遠處太液池邊有好些宮娥綵女,正假裝沒有看見我們的拉拉扯扯。一時間不禁有些臉紅:當著這一群久曠怨女這樣你儂我儂的,實在有賣弄之嫌。

  趕緊要鬆開王琅,他的手又握得很緊,兩個人正在拔河。王瓏從遠處過來了。

  一看到他特別的步態,我的掙扎猛地劇烈了起來:當著王瓏的面和王琅你儂我儂,那感覺就更怪了。可王琅本來還有點鬆動的掌握,也立刻變成了鐵鉗一樣堅硬,他在我耳邊低聲道,「不許動!」

  緊接著就不理我了,而是露出一點無奈的笑,對王瓏招呼,「七弟,從哪裡來?」

  我感到一陣憤怒:這個人分明是要把拉拉扯扯的責任,歸到我頭上來。當著王瓏的面,影響多不好!從前不知道的時候也就算了,現在知道了,當然應該盡量避免刺激他——

  正這樣想著,王瓏已經走近了來,他掃了我們一眼,笑得很有幾分調侃,又以一種同情的態度對王琅說,「攜美漫步,六哥有雅興。」

  光看那含蓄的損勁兒,要是我不知道,我還真以為他只是在單純地取笑我,反正從小到大,這對哥倆兒湊在一起,也總是要損我兩句的。

  要不說人就追求一個面子呢?這兩兄弟要是尷尷尬尬的,我肯定比誰都尷尬,現在這兩個人若無其事,我也就覺得事情不過如此,甚至還大大方方地抬起頭來,笑著問王瓏,「怎麼,小玲瓏你就專為了刺我兩句出來的嗎?」

  一邊又忍不住研判地盯著王瓏——我總是不死心,覺得他其實並不喜歡我。

  如今回頭細細想來,很多時候他的表現是有點奇怪。比如說帶我去紫光閣探望王琅的時候,他的表現就很耐人尋味。

  可我畢竟是個女兒家,還是個胸無大志,一天到晚就想著情情愛愛,對於政治局勢,宮廷大勢沒有太多野心,只想著大家舒舒服服過小日子的女兒家。對於情之一字,我還是滿敏感的。

  如果說現在是我看到王琅和萬穗摟摟抱抱的,又不得不若無其事,怎麼著我也會多看幾眼他們的姿勢,說不定還恨不得抓住王琅的手往外扔,讓他別摟著萬穗。

  可王瓏就只是隨便看了我們一眼,似乎對我們的親密習以為常,並不介意。

  如果他真喜歡我,以他的性子,又怎麼會這樣風輕雲淡?

  我忽然覺得他也許並不是喜歡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我也說不上來了。

  兩個男人當然沒有陪著我發呆,王瓏只是隨口敷衍了我幾句,便又和王琅說起了瑞慶宮的事,「剛才我到瑞慶宮去給父皇請安,正好看到羊選侍紅著眼,被人從瑞慶宮裡押著出來……」

  就算是我這樣胸無大志的小女兒家,也不由得都立刻回過神來。

  以我公公小心無大錯的性子,在蓬萊閣的事後,他還會寵幸羊選侍就怪了。據我所知,羊選侍在事發後就一直被軟禁在居所,大有被軟禁到死的意思——反正宮中什麼沒有,人口最多,分幾個人來看守她,簡直就不是事兒。

  要不是羊選侍一直被關著,我當然也沒有底氣把這件事撂開不管。畢竟人在禁中,就是我想查都沒法接觸到她本人。

  現在從王瓏的描述來看,這位身輕如燕的小美人當然不是重新得寵,很大可能,是被皇上折騰揉搓了一頓……這意味著什麼,我當然也很清楚。

  蓬萊閣的事,皇上似乎是有心翻案了。

  我忽然一下又想到了我哥哥:東北局勢平定得很快,女金殘部,幾乎是一觸即潰,餘下的一點工作,我哥哥已經全部交給標下去做,他自己是帶著大部隊班師回朝,預備過一個肥年了。

  又不禁閃了王琅一眼。

  如今的我,已經可以讀懂我公公這一步棋中的無限玄妙。

  偏偏就要等到我哥哥班師回朝的時候,來重新叨登蓬萊閣的事,這對於王琅來說,本身就是一記無形的敲打。

  王琅當然不會擺出滿面的震驚或是氣憤,他頓了頓,笑了。

  「噢,」語氣甚至還很輕,「蓬萊閣的事,我還擔心父皇就這麼放下了,現在要翻出來再查,也好。」

  在這一刻,我已經忘記了和王瓏之間的種種尷尬,甚至是對他的一些不那麼體面的猜疑, 情不自禁,就和王瓏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眼色。

  王琅似乎是被我姑爹氣得不輕。

  的確,老人家玩這一手,也實在是太不夠意思了。明擺著就是毫無意義地猜忌王琅,這猜忌甚至荒唐到了一定的程度,荒唐到連王琅都無法大聲自白。父子若此,實在令人傷心。

  當然,比起光風霽月,一臉微憂,似乎只是為王琅擔心的瑞王,我心裡又多了一件事。

  羊選侍背後當然是有人的,這個人,又是不是王琅呢?



  70你長大啦

  據說蓬萊閣之事要再度翻案的消息剛傳到重芳宮,皇貴妃便已經『垂死病中驚坐起,笑問事從何處起』,第二天一大早,就是見到我和王琅,臉上都端了慈和的笑,只是恨不得沖天下人展覽她的賢惠,她的慈愛,她的與世無爭。

  畢竟還是那句老話,不想當皇上的太子決不是好太子,而就算這件事和王琅無關,也決不會和皇貴妃有關。將來倒霉的人,一多半準是她老人家的敵人,這怎麼不叫她老人家開心呢?

  唉,我一想到苗氏這樣的人物,也能夠竊居國朝貴妃之位,或明或暗,和我姑姑抗衡了十年。就很明白眾人看到我成為太子妃的心情:腦子不夠用到這份上,簡直都不是我的一合之將。偏偏背後就有一雙通天的手保著她一路青雲往上,這份運氣,只能叫人咬著滿口銀牙,豎起一根大拇指了。

  王琅臉上當然也不大好看,今早他就不想去瑞慶宮給皇上問好,還是我生拉硬拽,告訴他,「你現在這樣,老爺子要敲打你,又有把柄了。就是你沒事,也要說你心裡有怨氣,不肯和他親近。」

  王琅當然還不至於幼稚到衝口而出什麼『不親近就不親近,老子才不稀罕皇上』——這種話,也只有皇上這樣的人說得出口。他雖然臉色端凝,但還是在我的拉扯之下起來換了衣服,和我並肩走去請安。

  想到從前請安的時候,我還要拿捏著時點,害怕被太子爺趕早了。現在卻是我主動早起去叫太子爺,我不禁就有一種顧盼自豪的感覺:嘿!瞧咱這上進的速度,沒準到了明年這個時候,也能和一般媳婦一樣,三更睡五更起的,任勞任怨如牛馬。

  忍不住就笑著對王琅炫耀,「太子爺,您瞧臣妾這半年來,是不是賢淑多了?」

  話才出口,王琅都沒有回話,身後已經傳來了兩聲咳嗽,我回過身殺了小白蓮同阿昌一眼。王琅眼睛裡也露出了一點笑意,他一本正經地道,「這是當然,愛妃沒見,兩位內侍是把什麼話都說完了。」

  ……討厭,人家偶然也有不那麼任性,不那麼懶惰的時候嘛……

  進了瑞慶宮,我公公的臉色的確是不大好看,但也還沒有到故意找碴敲打王琅的地步。大家請過安,他不說話,王琅也不說話,我想說話,又怕說錯話,瑞慶宮裡實在是反常的安靜,只有這對父子,安靜地丹鳳眼對丹鳳眼。

  也就是在這時候,兩個人顯得像一對父子了:王琅的丹鳳眼裡是止水不波,我姑爹的丹鳳眼裡是不波止水。兩雙眼對在一起,簡直都迸發出火星來,又都顯得特別的冷靜克己。我姑爹這時候可一點都不瘋了,他觀察王琅的表情,簡直要比什麼都更仔細。

  我左右看了看,只好垂下頭去,不打擾他們用眼色進行的對話。只是在心中揣測著我姑爹的想法,和王琅可能有的反應。卻又很快發現:我一個童生級別的姑娘家,要猜到浩淼如汪洋的聖心,也實在是有些太強人所難了。我根本不知道皇上現在的心情,他重提蓬萊閣一事的動機,究竟是想查出真相,還是並不在乎真相,只是為了敲打王琅。

  想一想,也實在是為王琅委屈。從來國朝太子,雖然不說千恩萬寵,但和皇上的感情也應該不錯:不然皇上也不會選他當這個太子不是?

  也就是王琅,你說不受寵吧,皇上用他的時候是沒有含糊過的。你說受寵吧,東宮的一點體面,還是我掙回來的。我姑爹在想什麼,那是實實在在的聖心難測——也實在是不敢猜,怎麼猜,似乎都怎麼錯。

  也就是被我姑爹這麼一頓揉搓擰巴,王琅才會養成這樣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性子,輕易不將自己的心思表露出來。要不然,我記得小時候,他雖然有心機,也決不到這一步……

  才這樣想,我姑爹就開口了。

  「小子,你長本事了。」他冷冰冰地道,在袍子裡摸索了很久,便摸索出了幾張紙來,扔到了我們眼前。

  王琅只是看了一眼,便拎著衣擺,徐徐地跪了下來,輕聲說,「兒臣擅自謀劃,請父皇恕罪。」

  雖然是請罪,但他的語調卻很硬,看著皇上的眼神,也一點都沒有軟下來。

  我趕快拿起這幾張紙看了看,一看腦袋就有點發蒙。

  這是一份奏折的抄本,從口氣來看,應當是一位御史大夫的奏折底稿。上頭的內容駢四儷六,大概講的就是苗家以福王的名義,在河北大肆佔地的事。我們蘇家身為受害者,當然也被帶了一筆。這一筆中的我們,透著那麼的深明大義,那麼的委曲求全,那麼的柔弱不堪,好像我們不是京城有數的名門,而是個可憐的小老百姓,被苗家欺負得連頭都抬不起來。

  這麼說,這一次皇上發火,又和蓬萊閣的事無關咯?

  還是恰恰因為他生氣了,才又將蓬萊閣的事翻出來說,好給王琅一個警告?

  我一邊想,一邊忙也跪了下來,清脆地請罪,「姑爹,這件事是我們蘇家的事,王琅他說到底,也是為我們出頭——」

  一邊說,我一邊詢問地看了王琅一眼。

  當時他和劉翡商議的,只怕就是這件事吧?

  沒想到哥哥還沒到京城,這一招迫不及待地就遞了出來……或者,是還沒有來得及出招,就已經被皇上發現了?

  我姑爹哼地一聲,扭過頭去不看我,他自言自語地說,「小暖,你不和姑爹好了,這樣的事,你不自己來告訴姑爹,還要讓小六子這臭小子做文章。小暖心裡根本一點都沒有姑爹。」

  我哭笑不得,趕快要膝行到姑爹身邊,將老人家安撫下來,沒想到王琅一下就按住了我。

  他的手勁雖然輕,但態度卻很堅決,我一下就不敢動了,只是聽他說。「世暖,你起來。此事和你無關。」

  不要說我,就是皇上,都被王琅的態度給嚇了一跳。

  王琅在我姑爹跟前,那就是個最聽話的受氣包,有什麼氣,他往肚子裡咽,有時候明著是皇上不講理,他也逆來順受,把個孝字做得簡直完美。就是皇貴妃都挑不出個毛病來,今天這句話,似乎還是他第一次回皇上的嘴。

  皇上的眼睛就縮緊了,他盯著王琅,慢慢地說,「怎麼,這件事就不是蘇家的事?世暖是我媳婦,更是我侄女,怎麼就和她沒關係了?」

  王琅分毫不讓地迎視著皇上,抿緊了嘴唇,慢悠悠地說,「世暖幽居深宮日久,外頭的事一概不知,這件事是蘇家的事,是朝事,不是家事。」

  我左看看右看看,滿心的疑惑,最終只是化成了一句話:這兩父子今天的衝突,實在是太莫名其妙啦!

  我本來還以為,昨天皇上說起了蓬萊閣的事,王琅多半是在介意父子相疑,皇上前陣子和他黏糊過了,這一陣子又無緣無故地要來敲打他……

  可看我姑爹的意思,蓬萊閣的事,還是其來有自,就來自於這一份奏折。

  這份奏折,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地方,能讓皇上這樣介意呢?

  就算我極力遮掩,臉上這遮不住的不解,也的確是挺明顯的,我姑爹臉本來都板起來了,閃了我一眼,又不禁失笑,「小暖,你這張是什麼臉!」

  他就衝我一招手,「傻孩子,你有委屈,姑爹能不幫你出氣?說,苗家佔了你們多少地?姑爹讓他們原樣吐出來賠你們!」

  我正要站起身來,王琅又給了我一記眼色。我一下又不敢動,僵在兩個男人之間,好似包子裡的一團餡,左不是,右似乎也不是。不過,我漸漸也回過一點味來了:這兩個人,在爭的還是對苗家的處置。

  我哥哥人在外頭打仗,苗家在後方佔他的地,還打的是福王的名義,這當然很蠢,很沒有眼色。尤其現在,即使我深居宮中,也能知道我哥哥在朝野之間的聲望,肯定是當仁不讓,說一不二的大帥。連下黑白二城,光耀大雲河山,這是十多年來無數將領想要做到而沒有做到的事。苗家經過這件事,要是和蘇家正面槓上,第一個輸了勢,第二個輸了理,皇上就是要偏心眼子,偏袒苗家,福王的名聲就此敗壞,也是必然的事。皇貴妃想要再給福王鼓吹,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王琅這一招,出得還真挺刁的。我想背後說不定有我哥哥的影子:這佔地的事,養娘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告訴家裡的正主兒。我哥哥姑息苗家,養大苗家的胃口,沒準就是為了等他班師回朝的這一天,迫一迫皇上,殺一殺苗家的威風。

  但皇上卻想要把這件事當作家事來辦,再罵皇貴妃一頓,沒準又掐一掐她漂亮的小脖子,就把這件事給過了算了……

  我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王琅,咬著唇猶豫了一會,還是慢慢地又跪了下來。

  「王琅是我夫君,他跪,我也得陪著跪。」我說。「姑爹,可這件事,我是一點兒都不知道。您也瞭解我的性子,我哪裡會管娘家的事兒呀?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呢。」

  皇上和太子的臉色同時變了。

  王琅眼底出現了一抹亮眼的笑意,這笑意就像是春風吹皺了池水,雖然轉瞬即逝,卻帶了絲絲分明的讚賞與溫柔。我姑爹臉上,卻出現了貨真價實的訝異與失落,他就像是第一次見到我一樣,定睛看了我很久,似乎在琢磨著:這件事,我到底知道不知道,清楚不清楚。

  我由得他看,盡量展現出了面對這兩座大山時,我自然而然便具有的無盡的迷糊與恍惚,又過了一會,皇上放鬆下來,他歎了一口氣,面上五味雜陳,很多情緒一閃而過,快得我都來不及捕捉。

  然後皇上慢慢地說,「唉,小暖,你也長大啦。你姑姑要知道你今天,該有多開心。」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9:01 PM

  71、迅速變臉

  話都說到我姑姑身上了,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就膝行了幾步,伏在我姑爹膝蓋上,故意逗姑爹的悶子,「姑姑疼小暖,就是小暖從不長大,姑姑也開心。」

  皇上哈哈大笑,一時間似乎沒有再繼續和王琅鬥嘴的意思,場面似乎緩和了很多。他摸了摸我的頭,忽然間又問我,「王琅從江南回來也幾個月了,怎麼樣,肚子有消息了嗎?」

  這,還是皇上第一次關心我的子嗣。

  我一下恍然,原來長大,也有長大的代價。

  我索性就轉過身去,白了王琅一眼,向我公公告狀。「王琅平時都忙著讀書,哪裡還有空和我們你儂我儂的?我給他安排的侍寢,他是看都不看。就是和我……」

  看我公公的笑容有一點點變得曖昧,我又收住口不說,哼了一聲,繼續告狀,「就是因為他一心讀書,宮內才會有流言,說他和阿昌是……是龍陽之好!」

  這個大八卦放出來,的確是博得了我公公和王琅不約而同的注意力:要知道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這兩個人都一心撲在了東北的軍事上。而等到我哥哥大捷的消息傳來之後,皇貴妃當然不會傻到繼續翻弄這個消息,宮中好事人等,差不多也都過了新鮮勁兒——還有誰敢當著我公公的面,說他的太子是斷袖呢?

  也正因為如此,這個消息才成功地取悅了我公公,他頓時哈哈大笑,簡直連眼淚都要迸出來。「到底是誰這麼有意思,小六子啊小六子,這一次,你可是吃啞巴虧嘍!」

  我嘟起嘴,又不依地道,「還不是上回王琅私自脅迫我出門去玩,又幫我打扮成一個小太監的樣子,被某某夫人看到了。這話才流傳開來的?阿昌那小子,三天兩頭和我哭著說,再這樣下去,他可是不敢服侍王琅了!」

  阿昌是跟在王琅身邊多年的老人了,在我公公跟前,也混了個臉熟,這樣一說,他老人家更是捧腹大笑。又親自叫了阿昌上來端詳,看得阿昌小臉兒泛出了桃紅,恨不得在皇上的眼神裡融化成一灘水,鑽進陰溝裡流走。就是王琅,也罕見地露出了一臉的哭笑不得。

  我公公笑啊笑啊,笑了半天,總算捨得問我,「這到底是哪家的夫人這麼事兒事兒的,看到王琅拉著個小太監的手,就想到了不該想的地方呀?」

  我等了半天,等的就是這句話,當下便嘟起嘴來,惱怒地告訴皇上。「還不就是侍郎梁家的夫人,哼,這事兒,您要是不清楚,就問問馬公公好了,阿昌這一陣子,可是沒少在乾爹那兒訴苦。」

  阿昌和馬公公的父子關係,當然不可能瞞得過皇上,我也從來沒有隱瞞他的意思。而侍郎梁夫人和苗家的親戚關係也是擺在那裡的,這件事我本來都想算了,今天恰好機緣巧合,就擺在我姑爹跟前,算是全了皇貴妃可勁兒往我們手裡塞把柄的熱心了。

  我姑爹又笑了一會,這才慢慢地露出了一臉的若有所思。

  他可以偏心福王,可以偏寵皇貴妃,但皇上也不能不端平這一碗水,尤其是在我哥哥立下偌大功勞的現在,天下人可都看著他老人家呢。不封不賞,都有說法,螞蟻論壇首發但真太偏心了,也容易使天下人寒心。

  我發覺這家事和政治相關,其實也挺有好處。要是我姑爹就只是鄉野間一個老頭子,他要偏心起來,那才叫訴苦無門呢。現在,至少咱們還能用娘家人來制衡一下老頭的偏心。

  苗家又是給太子在背後使絆子,又是打著福王的旗號,欺負我太子妃的娘家,過分到這個地步,老人家也該有所表示了吧?

  這裡面的潛台詞,我都能夠理順,這些精明到了極點的名利場中人,更是一眨眼間就能意會出裡頭的彎彎繞繞。王瓏看著自己的手心,好像忽然間對看掌紋發生很大的興趣,左看右看,就是不肯說話。我姑爹看看我,又看看王琅,他一拍大腿,笑了。

  「傻姑娘,你跪這麼久,膝蓋不疼?」他親手把我拉起來,又去拉王琅,「來,小六子,起來。」

  王琅還是不肯和皇上對視,我姑爹也不生氣,他又笑得一臉的春風,一臉的慈愛,一臉的滿意,甚至還站起來抓住王琅的手臂使勁兒,到底好歹還是將這個玉樹臨風,已經趕上他高的兒子給拉了起來,又按住了王琅的肩膀,好聲好氣地和他說,「小六子,做什麼擺出這個樣子?爹又不是天神,難道就沒有錯怪你的時候?」

  以皇上這動輒老子、閉嘴你娘的性格,能對王琅這麼和氣,已經是異數中的異數。王琅卻偏偏還很繃得住,他總算轉過眼睛來看著皇上,低聲道,「哪裡,兒臣只怕自己不夠好,讓父皇失望了。」

  我公公頓時好一陣暢笑,「傻孩子,就看你將小暖調.教到了如今這麼懂事,我就覺得你也比以前進步多了。」

  他又拍了拍王琅的肩膀,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這才扭過臉來,衝著我問,「這份奏折,小六子你看,是呈上來好呢,還是不呈上來好呢?」

  我姑爹的變臉絕活,實在是天下第一。就連對著親兒子親侄女兒,他都能變得這樣暢快,這樣淋漓盡致,也使得我對他多添了幾分佩服。不過,我蘇世暖平生最大的好處,就是在見慣了王琅的冷臉、見慣了柳昭訓的扭捏作態,見慣了我表姑人前人後的兩面性格,已經讓我對任何一種表演,都存在了天然的戒心。

  我並沒有感動,而是看著王琅,等著他的回話。

  王琅沉默了一下,才輕聲說,「爹,這都是幾天前的折子了,我估計這會子早都過了御史台,您就是想壓,也晚了一步。」

  皇上驀地放聲大笑,意極歡暢,笑完了,他便親暱地罵王琅,「你這個死小子也挺無賴的嘛!」

  見王琅又有下跪的意思,我連忙也要跟著跪,皇上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跪什麼跪,還不都滾到重芳宮去?再晚,就看不著好戲了!」

  這一回,我是真的雲裡霧裡,不知道他說的好戲,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王琅卻似乎心領神會,他彎了彎唇角,居然拽了一句念白,「兒臣謹遵父皇懿旨。」

  皇上的笑聲就追著我們出了瑞慶宮,我人都走到重芳宮了,耳邊似乎還迴盪著他歡暢至極的大笑聲。

  皇貴妃臉上的笑也根本不比皇上遜色,見到我們過來,她有些吃驚,但更和氣的問我們,「怎麼現在這點兒了還過來?還當你們在瑞慶宮耽擱住了,索性就不進我這重芳宮來了。」

  我沖屋門口探出頭來看我的福王扮了個鬼臉,漫不經心地道,「什麼時候都不來,今兒也不能不來呀。」

  王琅瞪了我一眼,才規規矩矩地對皇貴妃解釋,「在瑞慶宮,父皇又起遲了,就多等了一會。請貴妃娘娘恕罪。」

  皇貴妃是恨不得把牙都齜到王琅眼前,讓他知道蓬萊閣的事又要翻起來,皇上又要敲打他,東宮的日子,又要不好過了。又怎麼會介意我們的遲到,她搖了搖滿頭的珠翠,儀態萬方地說,「不要緊,都是一家人。就是遲到一會兒,螞蟻論壇首發又怕什麼?橫豎本宮除了服侍皇上統領六宮,也沒有別的差事。再說這六宮太平,縱有奸邪小人,也脫不出皇上的聖明,本宮竟是無事可做,每日裡就等著太子和太子妃過來陪我說說話,逗個悶子了。」

  比起前段時間的惜字如金、黑臉包拯,皇貴妃現在不但口若懸河言辭便給,甚至連本宮都用上了。話裡話外,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副後,好像我們元後蘇家的大興,根本不值得一提。

  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不知道苗家佔地的事,說起來,我公公可沒有委屈她。東西六宮的財權,的確是為此人一手掌握,皇貴妃的確是不缺錢花的——她也根本沒有多少花錢的地方。皇上疼福王,幾乎是疼到了心坎裡,福王的吃穿用度,哪一樣不上乘?苗家這些年來當官也撈了不老少,她要還是四處佔地,那就是純粹的貪得無厭了……

  我一邊心不在焉地思忖起了這事,一邊笑嘻嘻地說,「太子,您瞧這貴妃娘娘都這麼說了,咱們今兒橫豎也沒事,要不,您有事就忙去。我在這陪貴妃說幾句話,逗一逗悶子?」

  王琅又瞪了我一眼,但眼色中卻也有微微的笑意。他輕咳了聲,居然也沒有反駁我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道,「娘娘是和你客氣呢,世暖,你還當真了?」

  話趕話說到這裡,皇貴妃當然不可能有第二個答案了,她笑著說,「哪裡話,求你們來都來不及呢。來,小十兒過來,今兒咱們好好喝喝茶說說話,你也和你六哥親近親近。」

  她得意,我更得意——雖然對剛才發生的事,我還是雲裡霧裡的,但我至少知道王琅是贏了,我也贏了,我們逼得皇上不得不讓步,甚至還是笑容滿面的讓步。王琅……我想他也是有幾分得意的,這三個得意的人湊在一起,氣氛當然很活泛,我甚至還給皇貴妃說了好幾個東北的戰事,福王呼扇著長睫毛,聽到入神處,甚至大有躍躍欲試的衝動。「以後我大了,也要學三哥一樣,到前線殺敵去!」

  這孩子不愧是我姑爹的種,嬌養到這個地步,說到打仗還是一臉的興奮,似乎根本就不怕血。

  我就嚇他,「到了東北,誰管你是不是天潢貴胄,必須先殺點什麼,做個投名狀。十弟能殺雞不能?要是能殺一隻雞,我就讓哥哥收編你。」

  福王閃了皇貴妃一眼,還沒有說話,皇貴妃已經不悅道,「這孩子金尊玉貴的身份,手上沾了血那還得了?這種話,太子妃還是別多說了。」

  皇貴妃也真的很疼福王,話裡話外,是無形間將福王的身份,自然而然地抬到了元王這個手上沾了無數蠻夷鮮血的藩王之上。

  我看了皇貴妃一眼,想要說些什麼時,屋外就奔進了幾個侍女,也不顧我們就在一邊,便彎腰在皇貴妃耳邊說了幾句話。

  皇貴妃頓時臉色大變,方才頤指氣使的風度,儼然已經消失不見,她幾乎是一把抱緊了福王,近乎失態地追問,「那……那皇上怎麼說?」

  那宮人看了我們一眼,面上現出了少許為難。

  我立刻知道,這一次,我公公應當是真的『收到』了那一封奏折,恐怕還相當『震怒』。

  然後我又敏銳地想到:皇貴妃看來的確是知道佔地的事,否則,她不會一點吃驚都沒有,只有無盡的恐慌。看來她也明白,這一次是壞了事了。

  緊接著我又發散開了思維,掂量起了皇貴妃的為人性格斤兩,接著寬慰地發現——一個只會在蠅頭小利上斤斤計較的人,絕無可能威脅到我姑姑在皇上心中的位置。王琅的太子位,終究是有幾分穩的。

  嘿,士別三日,我蘇世暖遇到事情,心裡也會接二連三地冒出這些小泡泡小盤算了。

  我就很得意地看了王琅一眼,想要炫耀我的進步。

  王琅眼中異彩閃爍,卻似乎早我一步,已經想到了更遠的地方。



  72愛好龍陽

  雖然皇貴妃不是個很深沉的人,但畢竟大家都在深宮中打滾,得到一個壞消息便忽然翻臉的事——我看她雖然很想做,但始終還有一點城府,可以將她滿腹的擔心隱藏起來,耐著性子陪我們喝過兩盞茶,再開口逐客,「本宮也乏了,太子和太子妃請自便吧?」

  這話雖然是詢問的調子,但皇貴妃一邊說,一邊已經站起身來。

  看來,是連這一段時間都等不了,迫不及待地要去瑞慶宮求情了。

  我真恨不得再跑到瑞慶宮去看一段熱鬧,不過有王琅在,此事當然也只能想想。能夠硬生生將皇貴妃拖上兩盞茶工夫,不讓她到瑞慶宮去壞事兒,今天的成就,已經算得上輝煌。

  王琅也低眉斂目,神色寧靜地站起身來,向皇貴妃道別,「娘娘好生休息,兒臣告退。」

  福王卻很有幾分依依不捨,他過來牽著我的衣襟,笑著說,「六嫂,小十兒得閒了找你,你可要說故事給我聽。」

  這孩子當然很可愛,要不然我公公也不會這樣過分地寵溺他,此時眼睫毛忽閃忽閃的,好像一把小扇子一樣,將無盡的央求和興致扇到了我心裡。令人覺得他就像是一頭毛茸茸的小動物一樣可愛,我摸了摸他的頭,笑著說,「好啊,得空了你來找六嫂。要是六嫂也得空,就給你講故事。」

  笑話,裝可愛這一招,整個四九城還有誰比我蘇世暖更精通?福王的**扇,還扇不倒我。

  這話裡的意思,福王當然也聽出來了,他失望地看了皇貴妃一眼,倒沒有再說什麼。

  我和王琅並肩走出重芳宮,又過了一會,王琅才沉吟著說,「福王也真的很有自己的主意。」

  我想到這孩子稚嫩的主意,就是忍俊不禁。「小十兒當然冰雪聰明,不然皇上又怎麼會這麼喜歡他?」

  偏偏福王就是因為聰明,才看出跟著苗家,跟著皇貴妃走,眼下雖然舒坦,可等到將來我姑爹龍馭上賓之後,等著他的就是憋足勁的報復。這孩子在今天的事之後,恐怕是想要對他的太子哥哥,賣上一點好了。

  宮中人事,從來都錯綜複雜,我想到劉盈和劉如意的往事,不過看了看王琅,又覺得他的個性和劉盈實在有十萬八千里的距離,再說我姑姑也決不是呂雉一流人物。想了想,又把話吞進了肚子裡。

  可我的表現,當然沒有瞞過王琅,他反而主動來撩撥我,「蘇世暖,現在說話前也曉得過一過腦子了?」

  見我不答,頓了頓,他又誇獎我,「今天在瑞慶宮,表現得可圈可點。終於有一點入門的樣子了。」

  體會到我已經漸漸長大,漸漸進入帝國最上層的遊戲圈這個事實之後,陳淑妃、柳昭訓甚至是皇上,表現得都有幾分低沉。唯獨王琅卻並沒有一點悵惘,在他來說,甚至已經算是表現得很高興。

  我就問王琅,「你就一點都不緬懷死掉的那個蘇世暖?」

  王琅白了我一眼,很有幾分不高興,「你不把死呀活呀地掛在嘴上,就不會說話?」

  沒有等我反駁他,他又慢慢地說,「小暖,你總是要長大的。」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在所有人之中,就只有王琅逼我最緊,對我的要求最高。

  愛之深,責之切。他畢竟是太愛我了,才這樣迫切地希望我能成長起來,至少在深宮內院,可以自保。

  我就覺得肩上的壓力更大了一點,然而心底卻又泛起了一點甜,便默不做聲地將手插進王琅的臂彎中,又強著將頭靠了上去。

  王琅也沒有阻我,他只是在我耳邊輕聲說,「一心學業,冷落閨房,嗯?蘇世暖,回去看我怎麼收拾你。」

  哎呀呀,卻是忘記了剛才順手就將他拉出來,做了我的替罪羊。

  「誰叫你愛好龍陽,專寵孌童……」我輸人不輸陣,甜蜜蜜地侮辱著王琅,在身後阿昌忍不住的啜泣嗚咽中,大笑著和王琅回了東宮。

  #

  我公公雖然還是想護著苗家,但在佔地的事上,我既然裝了糊塗,他失去將此事化為家事的最佳契機。倒也就爽快地服了輸,擺出了公正的態度。等御史台的折子遞上來,就下令讓錦衣衛去調查清楚,苗家到底是怎麼佔地的,又是以什麼名義,佔了周圍人家的多少地。

  錦衣衛的首領雖然我們也都認識,但這種東西,唯有握在我姑爹自己手裡,才會令他放心。我和王琅、蘇家當然都不會貿然沾染。老人家這是又把事情的態勢給握到了自己手上——他畢竟還是天子,這件事能辦成這樣,我覺得已經算是一場小小的勝利了。

  「哥哥還在回家的路上,這件事要是沒有個能讓各方面都滿意的結果,姑爹也不好見侄子嘛。」嫂嫂又一次進宮看我的時候,我就和她念叨,「還當你和王琅商量了什麼國家大事,這麼一點點小佈置,也要煞有介事地攔著我。」

  劉翡挑了挑眉,罕見地沒有駁我,她只是說,「這裡面有很多別的事,是你不方便知道的。」

  到底還有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我就沒有問了。

  從前沒長大的時候,總是恨不得什麼都知道,現在漸漸睜開眼,反而明白很多事不讓我知道,其實也是在保護我。

  等我哥哥都走到城外了,錦衣衛那邊才有了結果:苗家幾次用福王名義在京郊佔地,除了我們蘇家之外,受害者還有十多戶,官戶、民戶甚至連商戶都有,連帶蘇家,一共是佔了七十多頃地皮,和苗家原來的田莊連成了一片,甚至都延伸到小湯山腳下了,據說在小湯山下還興建了一棟別墅,雖然正在施工,但據錦衣衛的說法,是『美輪美奐,幾乎盡善盡美』。

  大雲皇室其實挺貧苦的,繼承了前朝的傳統,除了宮內的太液池,和京城邊角的御苑之外,並沒有多少皇家園林。連皇上都沒有開口說要修園子,沒想到皇貴妃倒是先行一步,這件事到現在,終於除了冒犯我們蘇家之外,還冒犯了我姑爹的尊嚴。我姑爹的處理辦法也出乎意料的嚴厲,苗家當然遭到申斥,要將七十多頃地皮錢賠給苦主,再退還田畝。皇貴妃也得了很大的沒臉,她幾次去瑞慶宮想要見我姑爹,都被擋在了門外。至於老尚書親自請見自責的帖子,也被皇上擱置在了一邊,他還親口和馬公公說,「大雲外戚,從來都安分守己,想想朕的母族萬氏。人丁繁衍至今,單單老子嫡親的表哥表弟,表侄、表侄女就有幾十個。什麼時候給老子鬧出過難堪?年年還都佈施粥米醫藥。蘇家更不要說了,一家人幾乎全死於國事,剩下世陽一個獨苗苗,一肩挑兩房,才長到二十五歲,連香火都不曾留就又披甲上陣。苗家他媽算老幾,一個妾的親戚,也跋扈成這樣,這世上還有沒有王法了?」

  帝王臉,真是變得很快。皇上也有很多年沒有這樣嚴厲地指出皇貴妃貴妾的身份了。

  這番話雖然是私底下向馬公公感慨的,但馬公公當年受過咸陽宮很多照顧,他回頭就把這番話告訴阿昌。阿昌告訴小臘梅,小臘梅又告訴我。我便美滋滋地將這番話,又告訴了陳淑妃。

  告訴給陳淑妃,也就等於是告訴了東西六宮,告訴了朝野上下。皇貴妃第二天就病了,病勢還很沉重,君太醫回太醫院打聽了一番,回來告訴鄭寶林,「貴妃娘娘這一番可是真氣病了,聽說氣得當時就咳嗽起來。現在一要說話,就咳嗽不絕。重芳宮上下,都很擔心她的身子。」

  鄭寶林回來給我請安,當然又把這事說了一遍。我聽得瞇起眼睛來笑,終於有了一點運籌帷幄的感覺。

  「李淑媛最近就安分多了吧?」我向鄭寶林打聽,「聽馬才人說,最近她老往重芳宮跑,想必也是擔心她表姨了。」

  鄭寶林揮了揮手絹,雲淡風輕,「淑媛一片孝順純善,自從娘娘有恙,便如喪考妣。成日裡前去重芳宮代太子妃盡孝,確實令人感佩不已。」

  王琅和我嫂嫂聯手出擊,真是非同凡響,非但緩解了皇貴妃的側面衝擊,還將東宮裡的煩心人物給鎮壓得說不上話。我入門快兩年,說起來也就是現在才有了一點逍遙自在的感覺。拋開和屈貴人的『年前之約』,幾乎沒有什麼可以操心的事。忍不住就眉開眼笑,拉著鄭寶林炫耀,「嫂嫂給我帶了一件貂裘,鄭寶林也是東北世家出身,我穿起來給你看看?」

  鄭寶林雖然清高,但並不是個傻子,一直也很懂得敷衍我這個女上司。馬才人就要比她差一點,雖然盡力對我露出臣服的樣子,但總還是有些鬼鬼祟祟的不服氣。她欣然起身,笑著說,「好,今年冬至,妾身娘家也送了一條貂皮圍領,且讓人取來,若是能與貂裘搭配,娘娘就留下穿戴好了。」

  「一身的貂皮,索性再戴一頂暖帽,我就成一頭貂了。」我和鄭寶林說了幾句笑話,就見到阿昌進了屋子,過來給我行禮。

  「皇上請娘娘到瑞慶宮說話。」阿昌面上帶了薄薄的喜色,「大將軍已經進宮面聖,現在瑞慶宮中與皇上、太子敘話。」

  我一下跳起來,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哥哥回來了!」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9:10 PM

  73喜中之憂

  雖然我蘇世暖一直是個著三不著兩的太子妃,但畢竟系出名門,也有一點面子要維繫得住。平時走出東宮,也一般都打扮得四平八穩的,體現出太子妃當有的風範。

  這一次卻是連衣服都懶得換了,就披著嫂嫂帶來的貂裘衝進了瑞慶宮裡。人還在門口,就聽到我哥哥響亮的笑聲。

  「鄭太監便跪在我馬前,死命直著身子去夠馬韁,一邊夠一邊又給我磕頭,一邊說,『小的監了幾十年的軍,服侍了您們蘇家幾代的爺們,也沒有見到大少爺您這樣的打法。大少明鑒,咱這可不是給您拖後腿,可畢竟監軍有責,今兒個還請您說個子午寅卯出來,否則——就請踏著我的頭頂骨出營門吧!』」

  緊接著就是皇上的大笑,「這個老鄭,到了這個時候還和你玩心眼子!」

  別人還說了什麼,我已經全不在意,大叫一聲哥哥跳進屋子裡,果然見得我哥哥站在屋子中間,大馬金刀一條腿蹬在板凳上,正給我姑爹、王琅等人說書呢。

  東北的日頭居然沒有把我哥哥曬黑,他幾乎還是出京時那沒心沒肺的逍遙公子哥模樣,白淨的面皮上僅僅多了幾分風霜之色。就我對此人的瞭解來看,只要安養下來不出三天,這一點風霜之色也能盡退,又是活脫脫一個貌若婦人好女的京城紈褲狀——

  見到我,蘇世陽也大叫一聲妹妹,奔過來就將我抱在懷裡,上下掂了掂,又緊緊地抱住我,大聲道,「親妹哎,哥哥想死你了!」

  皇上的笑聲追著過來,「世陽還是這樣率直豪邁!」

  我哥哥比我大了八歲,長相隨娘,文弱中帶了一絲清秀,可這性子……

  我姑姑生前就經常說,「世陽這要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那可就說得通了——和你們姑爹的癲勁兒,真是如出一轍!」

  也所以在這麼多皇親國戚家的小孩裡,女孩兒,我姑爹獨鍾我和萬穗兩人,男孩兒,卻是只有世陽一直獨膺聖寵:在瑞慶宮中,他的舉止有時候甚至比我還能更放肆一些。

  畢竟是出嫁了的人,男女大防,大庭廣眾之下,似乎也要有所避諱。我掙動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哥!這麼多人都看著呢!」

  我哥哥根本不搭理我,他握著我的胳膊,仔仔細細地將我打量了一遍,才滿意地道,「你看你,心寬體胖,臉都圓嘍!」

  別人還沒說話,皇上就先大笑起來給我哥哥捧場,「死小子,句句不忘拍你姑爹的馬屁,還不都回來坐好,繼續往下說?」

  哥哥就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了人群中央交給王琅,親自讓我在王琅身邊安頓了一個座位,這才又擼了擼袖子,繼續往下說。「姑爹說得是呀,我就在馬上揮了揮鞭子,我說老鄭,你是第一天認識我蘇世陽?安城咱們怎麼打下來的?外頭下著瓢潑大雨,晝夜不停我連著猛攻了八天,女金人的十三萬人馬就在下游眼睜睜地看著我們兩萬人抄了他們的老家——指望我蘇世陽按兵法打仗,老鄭你是第一天出來當差?」

  說到他的成名戰,眾人臉上自然而然都浮現出敬佩之色。我環顧了一圈,這才發現不但王琅和王瓏、王玲都到了,殿內甚至還有臨江侯他老人家,還有王瓏他自己的親舅舅陳大學士。

  ……得寵的皇親國戚幾乎都到齊了,就獨獨少了苗老尚書……

  王琅捏了捏我的手,我就把心思拋開,專心地聽哥哥繼續說書。「老鄭這一下也露了真章了,他和我交底:這些日子以來,蒙古人在邊境蠢蠢欲動,頗有和女金人結盟的意思。我一下就打斷老鄭,我說這些話我可不愛聽,蒙古人的事有王瓔在呢,那小子兇猛善戰。說到單兵對壘草原步戰,連我蘇世陽都要自愧不如,有他在,蒙古人敢在東北的事上放一個屁?這幫龜孫子也別走了,等我打完女金回頭收拾他們!」

  分明生得一團俊秀,現在這股子跋扈飛揚吐沫橫飛的勁兒,看著……看著是真有幾分流氓啊!

  我忍住掩面太息的衝動,也不管哥哥說的是什麼,先仔仔細細看了他一遍,直到肯定我哥哥還是我哥哥,連毫毛都沒有少幾根。我哥哥的傳奇故事差不多也說到了尾聲。

  「就這樣老鄭也說不出什麼來了。我讓劉翠先往回趕,沿路安撫城防整肅守軍,免得被小蟊賊們撿了便宜,反而亂了後勤補給的陣腳。拉上火炮就直奔白城,女金人還在牆頭對我指指點點的,嘿,老子一看就樂了,你娘的,還當這是大雲土產的弱炮。我一炮轟過去就對準了老賊酋,喝,老傢伙半個腦袋立刻就被削掉了,什麼紅的白的,好像開了個染料鋪一樣,從千里眼裡看,再清楚不過了。半邊的眼珠子耷拉下來……」

  福王微微色變,從喉嚨裡發出了一點聲響,捂著嘴奔到了後頭去。

  我一下回過神來,不免帶著笑意,又掃視了一番殿內眾人。

  像福王這樣從小到大在深宮婦人手中成長的小嬌嬌,年紀又小,當然是禁不得嚇的。我哥哥這幾句形容幾乎是從水滸傳裡現抄出來的,也就只有福王會被嚇成這樣了。

  臨江侯和陳尚書都是一臉的興奮,黑白雙城能夠重歸大雲,簡直是一振幾十年來的低迷氣氛。讓我們大雲的君臣,一致都有了重開盛世的念頭。除了我這樣對國家大事沒有什麼興趣的女流之輩,男人們聽到我哥哥親自敘述起來,哪裡還有聽得不入神的?就連王瓏都變幻了一下坐姿,臉上現出了難得的興奮。

  再看看皇上和太子,我卻又怔住了。

  王琅渾身上下,都似足了屈貴人,也就只有一雙眼睛像我姑爹,可在這一刻,他們的姿勢神態,竟似乎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一樣……

  這對父子臉上雖然都帶了笑,雖然我姑爹笑在臉上,王琅他笑在眼底,但在笑意之外,似乎都有一股深深的擔憂與淡淡的惆悵,游離於這樣的大喜事之外。為這一份喜悅,帶上了三分的沉鬱。

  我一下就鬧不明白了:蘇家就算是有了這份功勞,看世陽的樣子,距離功高震主,始終有一段極大的距離。再說,現在世陽人才回來,不管是姑爹還是王琅,都犯不著上趕著猜忌他。就算姑爹有我看不透的心思,王琅也決不會在現在來猜忌我哥。

  那,他們又為什麼這樣心事重重的,甚至連神態,連情緒都這樣的相似……

  我又看了看王瓏——此人心思細膩,比我更懂得讀人的臉色,沒準他能揣摩個子午寅卯出來——

  可王瓏卻是早已經一臉的入神,似乎完全被我哥哥口中的故事給吸引了進去,進入了那個縱馬飛馳鐵血橫飛的江湖之中。

  #

  連下黑白雙城,當然有很多故事可以講,世陽一直很善於說故事,我姑爹也有無數的話要問,一直到掌燈時分,大家才移師到偏殿去吃飯。在座的都是自己人,姑爹也沒有客氣,灌了世陽幾乎整整一罈子上好的蓮花白,自己喝的也不比我哥哥少。連帶著王琅、王瓏等陪客,臨江侯和陳尚書等人自然也都醉了。我雖然善飲,不過當著長輩外臣們的面,卻不敢任性,只是陪著進了幾杯就不再沾唇。等到酒過三巡宴冷餚殘的時候,便趕快出面指揮宮人們,將快醉死過去的姑爹扶回去睡——老人家是一邊打呼,一邊猶自輕聲的笑。

  王玲早前一去就沒有再回來,王瓏的醉態也很安靜,只是趴在矮几上沉睡。倒是臨江侯要活躍得多,抱著個宮女似乎就不想撒手了。他老人家年輕的時候,這位小宮人或許還會又驚又喜,現在自然是只有驚沒有喜,小雞仔一樣地在老人家懷裡嘰歪亂叫。要不是柳昭訓也趕過來幫我安排,還很難將這個可憐的小丫頭,從臨江侯手中解救出來。

  陳尚書年紀也大了,這一番醉得出不去宮,也要找一個妥當的地方安排。王琅撐著半醉的身子去了一趟淨房,出來後醉態已收,他安頓我,「你回去歇著,我送世陽出去。」

  以我嫂嫂的性子,哥哥回京第一晚要是不能回家,她必定要大發脾氣,又是雙身子的人了。

  我就走到哥哥跟前,又留戀地抱著他的手臂蹭了蹭,哥哥甩了甩頭,摟著我口齒不清地說,「妹子,別,別這樣肉麻。改明兒接你和妹夫回家吃飯,你嫂子親自下廚……」

  我和王琅都笑起來:以劉翠的手藝,她的私房小菜,我們是真不敢領教。

  「你送哥哥出去吧。」我就打發王琅,「一會兒也別回來了,我從這裡直接回東宮去。」

  王琅和我哥哥一直很要好,兩個人從小就喜歡在一塊使壞,這一次分別日久,久曠的龍陽愛好者,一旦湊到一起,一定有無數的話要說……

  我壞壞地在心裡編排著王琅,一邊往外送他倆,一邊兀自就笑起來。不提防耳邊一疼,卻是被哥哥揪住了耳垂。

  「小丫頭。」哥哥一臉的紅暈,都醉得走不穩路了,聲調卻還是慢悠悠的,帶了一絲涼涼的味道。「笑得這樣賊兮兮的,在想什麼?」

  哎呀,該死,都醉成這樣了,還這麼明察秋毫。

  我轉著眼珠,還在想托詞時。王琅已經在一邊慢悠悠地道,「總之沒有好事,那是再不錯的。」

  死王琅,還是喜歡在哥哥跟前,拆我的台。

  「沒什麼好事。」我索性坦然承認,「我在心裡說王琅的壞話呢。」一邊說,一邊用白眼睛去看王琅。他低低地笑起來,也不以為忤,學著哥哥拉了拉我的耳垂,就算是對我的報復了。

  哥哥轉著眼珠子,瞥了王琅一眼,又看了看我,他驀地捧腹大笑,把我推到一邊,親暱地環上了王琅的脖子。兩個人跌跌撞撞步履不穩,很快就出了瑞慶宮。

  「老六啊老六。」隱約還能聽到他的聲音飄回來,「哥哥我真是佩服了你哎。世暖這一輩子被你揉搓,該!」

  ……真不知道哥哥的心思到底是怎麼長的,一句話而已,就能推導出他很佩服王琅!

  醉了的人,真是不可以和他計較的。我捧著紅臉,又回瑞慶宮後殿去找柳昭訓。

  柳昭訓方才跟我一起把臨江侯帶出去之後,便回來安排陳尚書:今晚馬公公也醉了,瑞慶宮話事的大管家不在,少不得我這個做媳婦的得出來幫忙。而這當然也意味著有很多事需要柳昭訓和我一起分擔,你比如說王瓏,就不能一直讓他在殿裡這樣趴著睡吧?

  瑞慶宮中人並不少,不過剛才這一番熱鬧,很多宮人跟著皇上進了內殿,還有些奉承馬公公去了。更有些懂事的已經追出屋子去服侍太子爺送客,再有被陳尚書帶走的人。內殿居然一時間只有紅燭高照,我左顧右盼,都沒有看到可以差使的下人,眼看著王瓏身子越來越斜,大有要撲倒地上的樣子。只好親自去宮人們待命的小屋裡叫人——別人猶可,阿蒙今晚不見,卻是該打。

  小屋裡是一個人都沒有了,我一無所獲地奔出來時,王瓏已經撲倒在地,依然安安靜靜,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我有點害怕起來:從來也沒見過他喝酒……聽說很多人醉到死了,都沒有一點聲音的。就是這樣吐出來被自己的髒物給嗆死了。

  「喂,小玲瓏。」我站在他跟前叫。「咦,奇怪,柳昭訓死哪裡去了!」

  才要彎下腰來把他翻過來側躺,忽然間腳底一滑,似乎不知有誰握住了我的腳踝一拉,讓我整個人滑倒在地。天旋地轉之間,我依稀看到了王瓏的臉。

  他臉上又哪有一點醉態可言。



  74白刃相見

  一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場面似乎就僵死在了那裡,就連瑞慶宮裡從來都少不了的,輕得幾乎只是在耳力邊緣徘徊的行走聲,也都隨著今晚這特殊的情況而消失殆盡。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王瓏壓在了身下。只是他足夠尊重,保持了一段距離螞蟻社區首發,並沒有將整個人的重量都困在我身上,而是用手肘營造出了一方私密的空間,就在這瑞慶宮的後殿裡,把我給困住了。

  他在專注地看我,卻並不說話——態度甚至有些嚴厲,和旖旎溫存一點都扯不上聯繫。就只是這樣看著我,嚴厲、審視甚至是深思的看著我,似乎腦海中有無限的思緒,在腦海中流轉,讓王瓏這樣的人,都難得地將心中的思緒,表露在了外頭。

  氣氛本該旖旎曖昧,這還是我第一次和王瓏靠得這樣的近,我不知道一般的女兒家在這時候會想些什麼。可不知怎麼,我卻只注意到了他領口處的一點酒污,還在心底思忖著:以王瓏的好潔成癖,真難得在身上沾染上污漬。

  一時間又想到了他和螞蟻王琅的不同。王琅壓著我,總是將我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總要我用眼神和動作來表達了自己的不舒服,他才會心不甘情不願地讓出一點點地方給我呼吸。讓人覺得我的這一點論壇空間,都是他的恩賜。——雖然表面上看著克己守禮,但在私底下,他的需索要比一般人更首發強烈得多。甚至於這樣的小事,都有所體現。

  而王瓏的氣場和他六哥比,就透著那麼的溫和,那麼的猶豫,他雖然壓著我,但我知道只要我願意,我是可以在下一刻推開他的。他並不會也不能將我強迫著留下來。

  或者是因為這樣,我並沒有驚慌失措,甚至還保留了幾分從容,我主動地找著他的眼神,卻反倒似乎是他有些不願意和我對視,竟將臉偏到了一邊去。

  氣氛到了現在,才終於有一點尷尬。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地坐了起來,退到了一段距離之外,這才站起身來出了屋子。

  在這種時候,不應該再裝瘋賣傻了,王瓏已經將自己的意思表達得足夠明白,我只希望我能將我的回絕,也表達得明白一些。

  也許是畢竟有了很多伏筆,在這一刻,我感受不到一點悵惘、無奈甚至是恐懼,反而有種隱隱的暢快感,似乎有一個被捂了很久的膿包終於為人挑破,雖然也隱隱作痛,但膿水流出,距離痊癒,似乎也更近了一步。而在這暢快之外,甚至還有一些隱隱的好笑,引而不發。

  走到門口,忍不住又回頭去打量王瓏。

  他還盤膝坐在地上,維持著將我壓下時的姿態,眼波流轉,似乎正在深思著什麼。冠玉一樣的臉上,少見地帶出了迷惘。似乎有無限迷思橫亙心中,令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在和周圍人的相處中,極少有一件事,是我自己心中有數,而別人卻不得其門而入的。我想王瓏的心思,此時此刻,應該是難得的一件事,除了我十拿九穩之外,連王瓏本人都不甚了了的心思。

  想了想,不禁又有些好笑起來,我沒有再找柳昭訓,而是一身輕鬆,獨個兒踱步回了東宮,一路上越想越好笑:縱使以王瓏的細微心思,在情之一字上,居然也這樣地癡。

  回到西偏殿,小白蓮和小臘梅倒是已經給我預備好了熱水。我跑得急,身邊沒帶從人,這兩個小丫頭等到剛才,正想到瑞慶宮去接人,沒想到小白蓮走了幾步,倒是和我在門口遇上。她頓時泥住我了,一邊給我捏背螞蟻.社區首發,一邊軟語央求我,「娘娘,咱們也想聽聽大將軍揮馬北上,直下雙城的傳奇故事!」

  小老百姓愛湊熱鬧的心理,真是從上到下再沒有變的。我哥哥捷報才來的時候,坊間茶館就已經開說了『蘇將軍天兵神將』的故事。不過那是以訛傳訛,如今有了我哥哥本人的親自敘述,這些個小宮人們,免不得是要軟語詢問,將他的故事磨出來到處去傳說的。

  「阿昌就跟在太子爺身後服侍。」我和小臘梅說,「你們找他轉述,他聽得保準比我要全得多。」

  小臘梅轉著眼珠子,恨不得當時就脫身出去找阿昌。我看了直笑,又想到問,「王琅呢?他回來了沒有?」

  王琅卻是直到後半夜才回了東宮,甚至還沒有理我,而是先進淨房洗漱過了,才倒在我身邊,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你哥哥酒後竟是個話癆——」

  我直笑,「你是第一次和世陽一道喝酒呀?今晚他喝得算少了,又記掛著劉翡,不然你哪有這麼容易脫身?」

  雖然和哥哥相見,是件喜事,但亂了一天,我也多少有些累了,一邊說一邊就在王琅懷裡找了個位置螞蟻社*區首發。他便按住了我的肩膀,細細地摩挲起來,一邊摸,一邊緩聲問我,「該不會今晚還要……」

  「討厭。」我紅了臉:這個人把我當成什麼不知饜足的人了?「死王琅,當著哥哥的面欺負我不說。私底下還來!」

  王琅低沉地笑起來,在我身後換了個位置,親了親我的後脖頸,「你要是不想,進東殿來做什麼?」

  「我犯賤呀,不想自己睡覺,想要個人來吵我不成嗎?」我口氣很沖地回答,頓了頓,又禁不住和王琅一起笑了。

  才想要張口告訴他王瓏的事,王琅的手又滑到了我身前,環過我的小腹,將我密密實實地抱在懷裡。

  他雖然沒有說話,但我能感覺得出來,王琅又多了幾分心事。

  「到底怎麼了。」忍不住就問他。「我看姑父也是,你也是,今天都有點心事重重的……世陽嘴上不說,感覺到了,心裡未必沒有看法。」

  雖然我哥哥看著二傻,但這人心思有多細膩,王琅心裡也是有數的。

  「世陽不會介意的。」王琅淺淺地吁了一口氣,呵得我皮膚上一陣濕癢,他靠近我說,「他心底只有比我們更著急的份。」

  頓了頓,又若有所思地說,「今天吹得那麼厲害,恐怕他也是有意而為……」

  「你們到底在打什麼啞謎。」我有點鬧不明白了。「這個不高興那個著急的,女金人眼看著就沒有螞蟻社區首發什麼可鬧騰的了。蒙古又積弱,正是建功立業繼往開來的大好時候……」

  「你哥哥這一次北上,帶了二十尊紅夷火炮。」王琅淡淡地道,「火炮之威,你也聽到他是怎麼說的了。」

  我的思緒一下就頓住了。

  忽然間,我明白了王琅和我姑爹神色深沉的原因。

  身為帝國未來的繼承者,在福王因為血腥而害怕,在瑞王沉迷於勝利的喜悅中時。他們父子倆卻都已經看明白了這一點:船堅炮利的,已經不再是我們大雲人了。

  「大雲自己的火炮,我們也一直在試著造。」王琅在我耳邊絮絮地低語,「結果如何,世陽不會不清楚。他最沉迷於這些奇技淫巧,篤信『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心裡想必是只有比我們更著急的份。」

  就算是我蘇世暖,都明白一個螞蟻道理:打不過人家,想要空口白話憑禮儀道德來搶地盤,那還不如在家做夢更安耽。大雲當年丟了論壇黑白雙城,就是因為技不如人,偌大一個國家,沒有能戰的兵,沒有能帶兵的統帥。現在雖然厲兵秣馬,奪回了雙城,但隨著王琅的話,我才意識到在遼闊的天那一頭,還有一些國家,已經可以為我們大雲首發提供這樣精銳的火炮。

  若是有一天這些火炮的主人兵臨城下呢,我們拿什麼來對付?

  難怪皇上雖然極力高興,但這高興中,卻還是含了藏不住的隱憂。難怪王琅一邊聽,一邊已經有所隱憂。眼下的大雲雖然熱鬧,但是仔細一想,真是冷汗都要流下來:現在的大雲,不再是當年揭竿而起揮軍北上戰無不勝的大雲了。女金人和蒙古人已經夠我們煩惱,而海的那頭,還有很多我們並不瞭解的西洋人。他們的船隻,也開始頻繁地在大雲的海域裡出現。

  「難怪人家都說憂國憂民。」忍不住就和王琅感慨,「以你的性子,只怕是想到這些西洋人,就覺得吃飯都不香了吧?」

  王琅微微地笑了,他低聲道,「你是瞭解我的志向的。」

  是啊,我是最瞭解王琅的志向的。雖然這志向他一向深藏,但我知道他想要當皇上,並不是因為他是太子,而是因為在皇位上,他能夠實現自己的志向。

  「這天下在漸漸地變小。」小時候他就喜歡這樣對我說,那時候我還懵懵懂懂螞蟻社區首發,不明白天下到底是什麼意思。而王琅已經知道天下在漸漸地變小,「有很多事現在不做,也許將來就來不及了。」

  「這一次黑白雙城之戰,畢竟是讓姑爹知道了紅夷人的厲害。」我就低聲寬慰王琅,「你們男人的事我也不懂,我就想呢,你爹要是把眼睛往外看了,對你沒準就能放鬆一點。蓬萊閣的事也好,苗家的事也好,都不會釀成多少風浪的。」

  王琅嗯了一聲,也說,「你哥哥也說,讓你別把貴妃放在心上。苗家的事,他沒打算善罷甘休。」

  我不由一驚:我哥哥一般不多說什麼,可他說到做到。看來這一次回京,他是鐵了心要把苗家給踩到泥裡了。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9:14 PM

  75、逍遙自在

  有了哥哥出馬,我蘇世暖的腦筋就又可以閒置不用了。反正哥哥嫂嫂和王琅,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哪個也都不會讓我吃虧。我所需要做的就是給他們讓出佈局的空間手段,然後在必要的時候別扯他們的後腿,就已經是個很合格的太子妃了。讓我摻和到他們之間的那些個腦力博弈鉤心鬥角裡,我是既沒有這樣的興趣,也沒有這樣的能力。

  而有了哥哥的那句話,現在我看皇貴妃,是怎麼看都透了三分的可憐,老人家被貴妾兩個字著實也打擊得不輕。病了大半個月勉強痊癒,見到我們,臉上是連一點喜色都很難偽裝出來,滿面的灰敗,藏都藏不住。這一幅可憐相也實在很好看,我是怎麼看都看不膩,恨不得一天三遍地到重芳宮去請安。

  再加上陳淑妃最近是一心為王瓏選老婆,也沒有多少心思來約束我的行為……要不是還有和屈貴人的新年之約,我的日子簡直是幾年來前所未有的逍遙快活。小曲兒哼著,好酒品著,雖然沒有好菜吃,但有好男人睡著,外有娘家罩著,內有姑爹挺著……任憑是誰來過了我這樣的日子,我想都恨不得和我換一換的。

  比如說鄭寶林,看起來就很渴望得到我手中的權柄,恨不得立刻就把自己發配出宮去,遣嫁給君太醫。

  「這件事我可不能幫你。」我告訴鄭寶林。「太子爺現在是風口浪尖上的人物,要是給貴妃娘娘落了話柄,事情還不一定怎麼樣呢!你還是再等等,至少也等到福王就藩以後,才好幫你辦事。」

  雖然鄭寶林也知道我說得在理,但她面上的泱泱,還是藏都藏不住。我不方便細問,就叫柳昭訓去和她咬耳朵,柳昭訓一去就是半天,回來告訴我,「君太醫現在年紀也大了,家裡人催得緊。寶林有些等不及,怕皇上春秋鼎盛,出宮晚了,生不得孩子。」

  我差一點脫口而出,「那索性就在東宮生一個,我認了做乾女兒……」

  不過考慮到柳昭訓的淫威,以及鄭寶林一舉得男後的尷尬,這句話,到底還是咬在了舌尖。只是柳昭訓何等人也?她白了我一眼,用警告的口吻說,「娘娘行事還是要謹慎低調,現在蘇家當紅,苗家正少把柄。要是壞了您哥哥的大計……」

  想到哥哥那一雙文雅白皙的手轟擊在我手心裡的滋味,我不禁有些不寒而慄。「柳葉兒,可這件事就算寶林一時半會還撈不著,你也——你們家那一位雖然現在還沒有回來,可是終究還是要回來的。」

  柳昭訓家中的那一位神秘人物似乎很有野心,在城破之後,他非但沒有揭開偽裝榮歸故里,反而投奔了女金人的小首領,也不知道究竟是出於誰的授意,依然在兢兢業業地工作。柳昭訓雖然思念得很,但一時之間無可奈何,也只好繼續棲身東宮,等著那誰誰衣錦還鄉的一天。

  「奴婢又和鄭寶林不一樣了。」柳昭訓臉上頓時多出了幾個褶子,「娘娘要和奴婢裝傻,也請別在這件事上逗柳葉兒。否則……」

  她沒有說完,也不需要說完,我腰間的幾團軟肉已經隱隱酸疼起來,成了這話最好的註腳。

  想到鄭寶林和柳昭訓遲早是要出宮去的,經過當年東宮一事,馬才人現在徹底洗心革面,只求服侍好我,在東宮能有個一席之地,姜良娣這朵顫巍巍的小白花,似乎也日漸絕望,有破罐子破摔的趨勢,最近來東宮覲見的時候看到太子,不但沒有溫言軟語地籠絡他,言行之間反而隱隱有頂撞倨傲的意思。而李淑媛隨著苗家失意,更是有了幾分氣急敗壞,我就感到生活中除了陰魂不散的屈貴人之外,竟似乎沒有一點陰影,可以威脅到我明媚的心情。

  再加上屈貴人雖然難纏,但架不住我三不五時會把王琅帶去和她一起吃個飯,現在看到我,終於也比以前客氣了幾分……

  我赫然發現,自從十三歲那年我姑姑去世以來,今年的冬天簡直是我蘇世暖最快活的一個冬天。

  我公公都說,「自從世陽回來,世暖連臉都圓了!」

  一邊說,他還一邊和氣地撥弄著我的髮髻,賣弄他身為姑爹的特權。

  太子爺就端著茶望著我笑,「世暖心裡裝不住事。」

  自從我哥哥大勝歸來,皇上似乎就看出了王琅的好。不但什麼政事都要聽到『小六子是怎麼說的』,就是在往常很敏感的一些問題上,都主動作出讓步,給了王琅他應該有的待遇。

  比如說東宮的年例,今年已經補全了。還有歷年來皇太子所有花費的真正大頭:太子皇莊,皇上也終於捨得吐出來給王琅配備起來。我們東宮財政不至於再捉襟見肘,需要我花私房為王琅養小老婆。

  就是平時請安見面的時候,皇上口中也很少帶出福王的好來,更多的還是對王琅的勉勵和訓誡,「這份家當早晚有一天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你就不能和你的兄弟們一樣耽於那些個閒書雜學……」在定鼎東宮幾乎十年之後,他似乎終於記起來這個兒子的確是他的太子,這樣溫存的話,也出現在我姑爹口中。

  真是一朝得勢,霄壤之別啊。

  我一邊喝茶,一邊心不在焉地思忖起了東北的戰事和我哥哥的去處。雖然現在女金人已經被打服了,但皇上還是擔心他們和蒙古人串聯起來危害邊境,現在元王正在磨刀霍霍,申請擴充他的隨身衛隊螞蟻論.壇首發。可朝野之間,也不乏有呼聲讓我哥哥再披戰袍,將他不世名將的招牌,再鍍得響亮一點。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這一次姑爹的好臉色,才持續得這麼久,這麼溫和吧。

  聽說朝廷上甚至出現聲音,說福王也到了年紀,可以為他挑選封地,讓現在京中居住的幾個藩王,都盡早就藩……

  從瑞慶宮出來以後,我忍不住就攀住了王琅的手臂,心滿意足地長長歎了一口氣。

  天氣寒冷,我們就不安步當車了。王琅在我身側坐好,望了我一眼,淡淡地道,「怎麼,說你心裡藏不住事,你還真就把喜色都擺到臉上了?」

  「這才是人過的日子嘛。」我喜孜孜地說。「自從嫁進你們家來,我是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過。擔驚受怕簡直就是喝水吃飯,王琅,你難道不知道這世間還有人家是這樣過日子的?」

  王琅看了我一眼,動了動嘴,他慢慢地說,「蘇世暖,你還是……」

  話說了一半,卻又沒了下文。

  這個人雖然什麼都好,但畢竟咸陽宮不是他自己的家,自小寄人籬下,恐怕是真的沒有嘗過尋常人家的天倫之樂,什麼時候看事情,都看得這樣悲觀。

  我就壓低了聲音安慰王琅,「你放心,我不至於得意忘形,礙著了你和哥哥的事。也決不會多問一句,免得打亂了你們的安排。我就這樣沒心沒肺傻樂我的,姑爹見了,心底也高興些。」

  朝政上的事,我雖然不懂,但也決不會就這樣不聞不問。我哥哥一回來就非得要揪著苗家侵佔蘇家田地的事,不依不饒往下徹查,又翻出了苗家當年的那些疏漏大做文章。為的是什麼,如今的我也幾乎明白了一半。

  皇上雖然是天子,雖然是萬歲,但也不可能什麼事都隨心所欲。他要用蘇家,而蘇家也能為他所用,那麼有些事在蘇家開口之後,他就是要回絕,也要掂量怎麼說話,不至於寒了近臣的心。我哥哥在東北出生入死,為的是太子,也是他的親妹夫。現在戰果彪炳之餘,皇上要再拿福王敲打太子,非但顯得過分薄情,其實也已經失去了作用。

  除非掀起一番腥風血雨,否則即使要扶持福王上位,他鎮得住元王,壓得住蘇家麼?

  而一旦要掀起一番腥風血雨,以蘇家如今的民望,朝堂上反對的聲浪,將會巨大到令帝王本身都招架不住。到時候在東北虎視眈眈,雖然傷筋動骨,但畢竟還沒有滅亡殆盡的女金人,只怕就要笑了。

  大家都是聰明人,有些話是一句都不必說透,彼此就已經心照。王琅這貨真價實的太子待遇,皇貴妃的大病,福王的失寵,其實也都是世陽在東北打出來的。我想除非皇上冒著將來無顏面對我姑姑的風險,將蘇家滿門抄斬,否則王琅的太子位,應當已經穩若泰山。這件事最大的變數,還在於我哥哥到底想要做什麼,他是只滿足於將皇貴妃壓到如今這個地步呢,還是要趕盡殺絕,令苗家煙消雲散,逼得福王只能以稚齡提早就藩。

  而這也不止看我哥哥的意思,歸根到底,還得看王琅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不過,我想從東北大勝的消息傳來的那天起,王琅多半就已經思忖起了這個問題。時至今日,根本不需要我這樣的童生,來對他這個進士及第的大心機家指手畫腳。

  眼看王琅對我的說辭,還是一臉的不置可否,我就靠到他耳邊輕聲說,「我現在就是什麼都不想,也什麼都不打算想了。我想的就是一件事……我想我們什麼時候能生個小王琅,給我揉搓著玩兒……」

  太子爺的態度就算再深沉,聽了我的這句話,他的眼神也黯了下來。仗著在御輦裡別人看不著,他冰冷的手,便鑽進了我的襖子裡。「小暖……」

  「嗯?」我已經有了幾分意亂情迷,就連聲音都虛了起來,人更是早向他靠了過去,不知不覺,嘴唇都要嘟起來了。

  然後王琅冰冷的手指,便狠狠地照顧了我腰間的那幾團軟肉,他的手勁甚至比柳昭訓還大,捏得我嘰歪亂叫。「疼死啦!哎喲!又癢!」

  他這才滿足,靠回迎枕上似笑非笑地抬眼斜睨著我,低聲說,「大庭廣眾之下,太子妃仔細失儀。」

  ……總之,就是江山易改,王琅都改不了欺負我的愛好就是了。

  我捂著腰淚漣漣地看著太子爺,正要控訴他駭人聽聞的暴行,卻不料透過了重紗窗一角,瞧見了一個很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羊選侍身邊伴著兩個孔武有力的侍衛,這一行三人正彎著身子,給我們的御輦讓道。



  76、規行矩步

  又過了兩天,我姑爹開恩准我回家省親。

  「咱們還是悄悄的,把你安排到大報國寺去禮佛。免得你正兒八經回去省親,不能坐多久不說,還勞民傷財白費事兒。」姑爹笑得眼睛都要瞇起來。「這一次,讓你多住幾天,連你身邊那個包子臉一起帶回去省親,也讓世陽享一享天倫之樂。這小子和我念叨了幾次,說是這次回來,你這個親妹妹也就是那天驚鴻一瞥見了一面。有心想要背著婆家人問問你過得開心不開心,都沒有找到機會。」

  劉翡畢竟身懷六甲,行動並不大方便,現在身子已經顯懷,我讓她別老進來看我。說起來自從哥哥回家,我雖然腰身挺直了做人,但的確也沒有怎麼和娘家人相聚。

  只是……那天在御道邊上見到的羊選侍,多少還是讓我心裡有一絲顧慮。

  羊選侍背後的那個人到底是誰,我心裡還真沒底。這件事我雖然告訴了王琅,但太子爺還是一貫八風吹不動的死樣子,聽我複述之後,也就是淡淡地嗯了一聲,並不肯多加置評。

  「姑爹怎麼忽然這麼疼我了!」我就笑著泥姑爹,「好姑爹,您就開恩讓王琅也陪我回家住兩天可成不成?也讓世陽好好教訓教訓他,給他一個遲到兩年的下馬威!」

  我成親的時候,我哥哥已經動身去了東北,還是臨時找了臨江侯萬羽來做我的娘家人,老陳尚書來送我出嫁。說起來,娘家人的下馬威,王琅是沒有嘗過的。

  皇上指著我,笑著提醒王琅,「小六子,你媳婦算計你呢。」

  現在皇上和王琅也會像一般人家的父子,開起這樣的玩笑了。

  王琅望了我一眼,淺笑著說,「世暖的德性,您老人家還不清楚嗎?」

  這句話頓時使得皇上龍心大悅,他捋著鬍鬚大笑起來,又衝我眨了眨眼,「若是在往常,就答應小暖了也無妨。不過現在快到冬至了,小六子還有很多事要做。」

  皇上生性憊懶,冬至日的大朝會、祭祖這些力氣活,由太子代行已有多年。王琅每年冬至那天都是要到天壇去吃風的,前前後後,也有五六天的時間脫不開身。

  我到底還是帶了三分的猶豫,不知道姑爹這安排背後,是不是又有什麼深意,還是老人家只是打算再加恩於蘇家,把我哥哥寵得更無微不至一點。想來想去,只好拿眼睛看王琅。

  王琅臉上帶了淡淡的愉悅,倒是難得地暖了他冰冷的氣質,只有那雙眼還是永恆的冷若孤星,他幾乎是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我就趕快撲到姑爹膝蓋上謝謝他。「還是姑爹疼小暖!」

  皇上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王琅,一邊笑,一邊彈了我的腦門一下。「規矩點,就是小六子來看你,帶你出去玩兒,也別把他愛好龍陽的名聲,再發揚光大了。」

  也不知道是誰那麼有意思,認準了王琅愛好男色的名聲不放,居然開始傳說他和我哥哥之間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一些故事。我在瑞慶宮裡談起來的時候,皇上還讓馬公公去查一查這謠言的源頭。——其實會讓馬公公去查,足見皇上對皇貴妃到底還是有情分的。果然馬公公一出馬,其怪遂絕。就是皇貴妃身上又鬧了不舒服,累得李淑媛忙裡忙外,加衣侍藥的,這一陣子居然很少來東宮礙我的眼,也算是分外的收穫。

  我就看著王琅嘻嘻地笑,調戲他,「太子爺,可別乘臣妾不在,又寵幸起了阿昌,以至於將萬千宮娥綵女,冷落閨房……」

  王琅橫了我一眼,在我姑爹縱情的笑聲中,並指成刀,衝我不易察覺地微微一拉——不幸中的萬幸,這一點威脅,並沒有避過皇上的眼神,他笑得居然更開心了。

  #

  這一次奉欽命婉轉回家省親,我並沒有打算多住:我畢竟還是國朝的太子妃,冬至天壇祭祖之後,臘月裡還有一次朝會,這是我必須露面的場合。倒是有心將柳葉兒留在蘇家,陪養娘過個春節。所以柳葉兒來問我的時候,我就說,「怎麼都要住到冬至完了再說,十天半個月呢,你多收拾幾件衣服。」

  或許是我一直很少瞞騙她什麼,柳葉兒不疑有他,還問我,「這一下就是半個月的時辰,您就不怕——」

  我泰然地說,「有哥哥在,王琅要是敢有什麼異動。哥哥肯定能生閹了他。」

  柳葉兒一邊白我,一邊笑出了無數個褶子,又揶揄我,「我這也是白操心。太子爺要是有心背著您拈花惹草的,您就是住在東殿,他都有辦法把狐狸精帶回來。」

  可不就是這個理了?栓得住王琅的心,我就是一走半年,他也不會瞅別的女人一眼。要拴不住王琅的眼睛,他身邊什麼時候缺過美人?防他,我是既沒有這個能力,也沒有這個心思。

  不過,我看得開,卻並不代表東宮妃嬪們都能明白這一點。

  我要回家省親的消息,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不翼而飛,走漏到了朝陽宮去。

  鄭寶林第一個來給我請安,向我含蓄地表起了忠心,「君太醫每天都來給太子爺請平安脈的……娘娘就放心吧,朝陽宮也還有我在呢。」

  自從君太醫進典藥局當差,這個冷美人是一天比一天更嬌艷欲滴,要不是眉宇間那股幽怨還沒有完全散盡,我還真要以為她和君太醫已經私底下將什麼該做不該做的都做過了——其實做沒做過,我也不是很在乎,但當著王琅,有些事也不能太難看。

  「那就拜託你了。」我笑著說,「你有什麼想買的東西,可以和柳昭訓說一聲,讓她給你帶回來。」

  得知柳昭訓要和我一起出宮,鄭寶林面色一變,「娘娘,東宮可以一日無您,但不可有須臾離得開柳昭訓。柳昭訓這一去,東宮的天,可就垮了半邊了!」

  要不是鄭寶林說出來,我還真不知道柳昭訓在無形中為我做了這樣多的工作。就是柳昭訓自己都很有些詫異,「寶林真是客氣了,我平時也就是幫著娘娘管點閒事,其實性子憊懶,說起來東宮瑣事,如今也都是娘娘親手打理。」

  鄭寶林正色提醒我,「娘娘,柳昭訓可是把守在朝陽宮偏殿……」

  她這一說,我倒是恍然大悟。

  鄭寶林得到我的默許,可以和君太醫暗通款曲,並不代表朝陽宮裡的其他人有這樣的便利。柳昭訓雖然經常到東宮來侍奉我,但她人住在偏殿,無形間就是起到了監視出入的效果。餘下三個美人要出門,總是要先過了她這一關。

  馬才人先且不說,王琅就是吃了春藥都不會動她。可是李淑媛和姜良娣並不知道這件事呀,柳昭訓一走,兩人難保有所動作。尤其是苗家最近被我們蘇家連番打壓,都到了火燒眉毛的窘境了,難保想要直接從太子爺下手,向他表示臣服,順便再郎情妾意一番,換得太子爺的動搖與讓步……

  這樣一想,我反而更放心下來。

  王琅如果會中李淑媛的美人計,也就不是王琅了。再說,他恨皇貴妃,只有比我們更刻骨,更切身。李淑媛要自取其辱,我樂得給她方便。

  至於姜良娣,這朵小白花能鬧騰出什麼風浪來?就是她成功地爬到了王琅床上,終究也會被王琅無情地甩下來。

  不過鄭寶林要提醒我,始終是她的好意。我就笑著對鄭寶林點了點頭,勉勵她,「就要麻煩寶林為我看好朝陽宮的大門了。如有異動,君太醫是可以隨意出宮的……」

  鄭寶林面上浮上一層凜然,她點頭道,「妾身必定不負娘娘所托!」

  #

  又過了兩天,去大報國寺禮佛的陣仗排好了,當天王琅要陪著皇上去見北邊來的一些臣子,居然不能親自送我歸寧。皇上就安排了王瓏來護送我去大報國寺。

  王瓏也很上心,他早早地就出了宮,派阿蒙告訴我,「瑞王爺在神武門口的儀仗鹵簿那頭等著您呢。」

  自從那天晚上,他想要做什麼,最終又沒有做什麼之後。現在反而變成是他在躲著我,不是我在躲著他。我是氣定神閒,只等他來找我,聽到阿昌這樣說,還有幾分遺憾,「好多日子沒看到七弟了,去露華宮說話的時候,也沒有撞見他。」

  阿蒙的臉垂得低低的,「七王爺最近心事沉,為選妃的事,和淑妃娘娘鬧著彆扭呢。」

  他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還請娘娘有暇時,到露華宮多走一走,為我們七王爺說幾句好話——淑妃娘娘氣得好幾次都不肯見我們王爺。」

  我不置可否,打發阿蒙,「你先下去喝杯茶,我這裡還有一點事要安排。」

  打發走阿蒙,又把東宮的幾個宮娥綵女叫來說話。

  東宮五美難得到齊,這一遭和年前王琅剛回宮的時候,幾美難得齊聚時的景象,又有了很大的變化。

  曾經風頭最勁,打扮得最俏麗的馬才人,如今只穿了一身簡單到俗氣的桃紅小襖,連粉都沒上,看上去和掃地的宮女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一進門來,她就上趕著給我倒茶捶背,和小白蓮搶活兒。

  鄭寶林面上的病容雖然有所消退,但還是一臉病歪歪風吹就倒的樣子,說幾句話就要咳嗽幾聲,給我問過安,她就到角落裡嬌怯怯喝茶看戲。作壁上觀的意味相當明顯。

  柳昭訓不必多說,自然是一臉的歡容,出宮省親對她的肚皮來說,實在是很大的誘惑。

  姜良娣臉上那急於討好誰的怯懦,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悄悄地換成了一股戾氣,看人的時候好像誰欠了她多少錢似的,簡直是怒目而視,一看就知道這姑娘她準是……準時思春久了又欠陰陽調和,所以胸中一股不平之氣浩然而生,陰陽調和之人如我,看了倒有三分怕她。

  再看看李淑媛,這姑娘這幾年來倒是沒怎麼被我折騰,可也要比入宮時憔悴了幾分,最近苗家消息不好,她身為貴妃心腹,心情自然也差,雖然還勉強端著倨傲的架子,但色厲內荏之處,卻是連我都看出來了。見到我的眼神飄過來,她是先躲開了一瞬間,才扭過頭惡狠狠地迎上我的視線,似乎是要通過她的僭越,來證明她還沒有輸。

  我忽然油然明白了一件事:其實對一個女人最殘忍的折磨,就是持續不斷地無視她。這樣看來,王琅小時候必定已經懂得了這個道理,所以才會持之以恆地不搭理我,這才將我折騰得心心唸唸,只想讓他的眼裡全都是我。

  而李淑媛、姜良娣、馬才人的努力,卻已經不可能收到同樣的效果。王琅不是個多情種子,他心裡裝的是天下,或者在閨房中,他也就捨得為我花一點心思,留給其他女人的,注定是永無止盡的無視。

  忽然間,對於這三個美人兒,我不再有一點忌憚或者厭惡,取而代之的反而是深深的同情。

  我就和顏悅色地對李淑媛說,「淑媛這一陣子也辛苦了,本宮不在的時候,你們就少往東宮來服侍我,多在朝陽宮休養生息吧。」

  ……同情雖然同情,但該做的防範也還是要做一下的。

  李淑媛很明顯地咬了咬牙,才裝出歡容來。

  「是,娘娘。」她輕聲說,「妾身必定規行矩步,請娘娘只管放心。」

  儘管極力收斂,但她的話裡,還是透出了一點恨意。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9:14 PM

  77棋高一籌

  雖然大家心知肚明,這一次我肯定又要金蟬脫殼,回蘇家省親。不過過場還是要走,雖然沒有排出太子妃的全套儀仗,我到底還是帶了一百多個人威威風風前呼後擁地去了大護國寺,王瓏把我送到地兒,倒是沒有就走。等我在大報國寺吃過一頓點心,他又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了幾輛馬車,拉著我和小白蓮小臘梅柳昭訓幾個人出了大護國寺,他自己坐了一頂轎子,在後頭壓陣。

  小臘梅就輕聲和小白蓮感慨,「到底是腿腳不方便……」

  小白蓮頻頻後顧,臉上的心疼濃得都要滴出來。我啼笑皆非,「小玲瓏又不是不會騎馬——只是你見過王爺親自護送一支車隊去蘇家的嗎?那不是明著告訴大家,我蘇世暖從大護國寺偷溜回去了?」

  這兩個小丫頭還要嘀嘀咕咕心疼她們的瑞王爺。我聽得很有一點不耐煩,不禁開始懷念柳昭訓:柳昭訓雖然喜歡擰我,但卻有一點最好,她從來不亂髮春心。

  到了蘇家,我哥哥人並不在,倒是劉翡老早就捧個大肚子出來迎接。還要作勢給王瓏行禮,嚇得他一下從轎子裡躥出來扶住了劉翡,「大表嫂,你這是嚇唬我。」

  我嫂嫂哈哈大笑,「肚子裡多了一條小蟲子,也值得你們這樣做張做致的!」

  她抓住王瓏就不肯放,「死小子,上回我進宮見小暖,想要叫你來說話,你怎麼不來啊?是看不起我?嗯?」

  劉翡上次進宮,我和王瓏已經有過了那次尷尬,他不肯來當然也很正常。

  我就悄無聲息地下了車,抱著手臂在馬車邊站著,愉快地觀賞劉翡調戲王瓏。

  王瓏平時總是一臉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所以在遇到劉翡這樣的女流氓時,分外就有幾分不知所措,他臉上居然蒙上了一點紅暈,「大表嫂,王瓏可絕沒有這個意思。」

  他似乎想要告辭來著,但是劉翡根本就不給他機會,不由分說就拽著王瓏的胳膊往後堂走。「來來來,大表嫂也難得招待你吃一頓飯,今天小暖是姑奶奶回娘家,你呢就是我請的陪客。一會兒世陽回來,你就陪著他喝酒!」

  王瓏首次求助一樣地掃了我一眼,看到我衝他齜牙咧嘴的笑,他漲紅了臉,竟似乎有些不滿地白了我一眼,罕見地露出了滿面春風之外的表情。

  說起來,這孩子也怪可憐的,多大的人了,還那麼聰明,連自己的心思都看不清。還要我蘇世暖來旁觀者清……

  好吧,我趕快端正起態度,也幫著他勸阻嫂嫂。「嫂嫂,人家小玲瓏忙著呢,一會還要回宮和表姑吵架,你就別攔著人家了——」

  劉翡雖然流氓,但畢竟還是個女人,家長裡短蜚短流長,對她當然也有絕大的吸引力。她的眼睛一下亮了,「小暖,怎麼能當著人家的面,道人是非!」

  王瓏臉上的感激才出現了一瞬,劉翡就捧著肚子一臉期待地看著他,「就讓七表弟自己來說吧,你一向孝順,這一次和表姑吵架,肯定全是表姑的不對!」

  說話間,我們已經進了後堂,一個眉清目秀的伶俐小丫鬟早迎上來引導入座,又為我們斟上了新茶。王瓏端著茶,似乎已經喪失了離去的勇氣,只是仔細地研究著茶杯上的花紋,對劉翡滔滔不絕,關心中夾著盤問的話語,偶爾回答一個嗯字,期期艾艾地,似乎想要這樣把劉翡給敷衍過去。

  劉翡能夠以一介女流在東北經營出偌大的名聲,當然是有她的獨到之處,她釘著王瓏問了幾句,左猜右猜,已經接近真相,「七表弟,我聽說最近你選妃的事鬧得也挺熱鬧的呀。該不會是你看上的人和表姑不一樣,兩個人打上擂台了吧?」

  小玲瓏被問得一頭大汗,求助的眼神不斷向我投過來,似乎根本已經不記得我們之間現在應當很尷尬。——畢竟是一起長大,雖然尷尬在,但情分也在。

  我就笑著給王瓏解圍,「養娘怎麼不在?嫂嫂沒發覺,柳葉兒很有些坐不住了嗎?」

  劉翡哎呀一聲,頓時就想起來,「柳葉兒,養娘不肯出來呢,說是身上不舒服,在屋裡躺著叫喚,就是不肯起來。」

  柳葉兒面上一白,一咬牙就站起身來。「七王爺多坐一會,妾身也有些不舒服,請容先行告退。」

  沒等王瓏回話,她就昂然直入後堂,好像這裡是她家一樣:在蘇家,我們本來也沒有把養娘母女當下人看待。

  王瓏得到這個喘息的機會,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就抓住了它,問劉翡,「不知道柳昭訓的心上人在東北行止定了沒有?」

  事關東北大勢,劉翡的表情也嚴肅起來,她掃了身邊的丫頭一眼,心不在焉地道,「上回傳來消息,還是半個多月以前的事。似乎有些事牽絆住了腳步,再要往深,我也不清楚了。還要問世陽,他知道得更多一些。」

  頓了頓,又笑著謝過王瓏,「聽說把柳葉兒接進宮是你的主意,七表弟這一向在宮裡,想必是沒少照顧小暖。我這個做嫂子的倒是失職了,來,在這裡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聊表謝意!」

  王瓏簡直汗都下來了,他幾乎輕輕地呻吟起來,俊逸的臉上甚至有了一點恐懼。「表嫂,世陽哥還沒回來,就要喝酒?」

  就連劉翡身後的小丫鬟都笑起來,我卻很理解他的恐懼:王瓏本來量就不多,我哥哥卻是著名的海量。想那天在瑞慶宮裡,他一個人是對上了臨江侯、老尚書、我姑爹、王琅和王瓏幾個人的聯軍,都能把王瓏喝成那樣。今天王瓏要是開了酒戒,就已經不是醉不醉的問題,而是醉成什麼樣的問題了。

  劉翡卻是不管不顧,雙掌一合,「那可不是?來人,上菜!」

  頓時就有人鋪陳出了兩桌子熱氣騰騰的美食,我起身執壺,劉翡執盞,為王瓏倒了滿滿一鍾暖酒,「來,嫂子敬你!」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這樣恐懼的王瓏,他斯文秀逸的臉上掠過了萬千思緒,居然還意味不明地瞥了門口一眼,似乎在心底盤算著奪門而出。不過這主意終究太荒謬,王瓏只好又衝我打眼色。

  我就也用眼色告訴他,嫂嫂這杯酒敬出來,他是肯定要喝的。

  又過了一會,王瓏一聲歎息,仰起脖子痛痛快快地就盡了杯中濁物,「嫂嫂敬酒,王瓏當然不該辭!」

  於是一切一發不可收拾。

  #

  等到我哥回來沒有多久,王瓏已經醉得不可開交,劉翡讓身邊的小丫鬟扶他下去休息。我看她人小體弱,還怕她扶不動王瓏,誰知道人家二話不說,一撐就把王瓏撐起來,半扶半拎地就挪出屋外——真不愧是嫂嫂身邊,連一個小丫鬟都身懷絕技。

  「嫂子,你要灌醉王瓏,到底是有什麼心思?」我就好奇地向嫂子打聽,又拿眼睛去白我哥。「喝得一身酒氣,人都喝倒了,你還喝!是嫌最近沒酒給你喝個痛快?」

  世陽哈哈大笑,「妹子長大了,知道疼人了!」

  他衝我張開雙臂,問我,「還要不要哥哥抱你?」

  爹娘從我記事起身體就弱,我是由姑姑、哥嫂相繼帶大的。才出宮的時候,我被養得驕縱,動輒就要人抱。爹娘抱不動我,別人抱我又不要,養娘年紀也大了,我一要抱,只好由哥哥上陣。那時候世陽也才是十二三歲的少年郎,他臂力其實一直也不強,經常抱得酸了和我討價還價,用金銀珠寶,來許自己片刻的輕鬆。

  現在要再將我抱起來,他根本也力有未逮,可我看著他的雙臂,一時間真是有無限的情緒從心底滿將上來,居然有了幾分哽咽。「當然要!」

  劉翡就在我們身後笑我,「這麼大的人了,還要你哥哥抱!」

  「兄妹感情好,要你管呀。」我和世陽異口同聲頂了回去——這也是當年劉翡常拿來笑我的話。

  三人不約而同哈哈大笑,世陽緊緊地抱了我幾下,又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才鬆開我的肩頭,低聲問,「你看皇上待太子,究竟是怎麼個心思。」

  我沒想到第一句他就問了這個,一時倒是一怔,「哥……你怎麼不問我王琅對我好不好?」

  我哥哥掃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只有你這樣愛聽甜言蜜語的小娘們,才會這樣問。我什麼都不用問,只要看你一眼,就知道他待你好,你待他也好,你們倆和和氣氣,是再好也不過的一對。」

  世陽的銳眼,真是沒得說的好。我也就是白問一句,心底早已經開始思忖起了之前那一問的答案。聽到世陽奚落我,也只是嘿嘿一笑,厚顏無恥地不當一回事,而是沉吟著道。「姑爹其實心裡還是很明白的。廢立是絕不至於,但老人家年紀大了,似乎擔心太子年富力強……平時也經常敲打敲打王琅,不肯讓王琅太過得意放縱。」

  這點心思,世陽本人也看得出來。其實他出京的時候,王琅的處境要比現在還差一點,第一當時年紀小,差事辦得也不大,顯示不出他的能力。第二他畢竟還沒有娶我,東宮的位置,坐得更加不穩。現在他的處境,是要比以往都改善太多了。

  世陽想了想,又問我,「依你看,廢立的事,皇上是想都沒有想過嘍?」

  我低聲說,「姑爹也不傻。福王雖然討人喜歡,但膽小如鼠,那天聽到戰事,怕得面如土色。喜歡是一回事,繼承大統是一回事……姑爹心裡明鏡似的,王琅的位置,還是穩的。」

  我哥哥的臉色頓時一寬,他的肩膀顯而易見地放鬆下來。而我和劉翡幾乎是同時發覺了不對,我站起身來的同時,就聽到劉翡發問,「怎麼,忽然間問得這麼仔細?是宮裡出事了?」

  「出事倒還沒有。」哥哥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錦衣衛那邊的兄弟傳消息來,說是今年夏天蓬萊閣的事有了新消息,羊選侍一口咬定,是太子爺在背後指使。這一計本來針對的,卻是姑爹。」

  我只覺得後心一涼,這才明白姑爹畢竟棋高一籌,我們這些小輩的心思,只怕沒有能瞞得過他。



  78、願賭服輸

  我以為這一次回娘家,必定是時光飛逝,沒準還沒等我玩夠,就已經到了冬至該回家的時候。可沒想到事實卻恰恰相反,在蘇家我是住得度日如年,恨不得插上雙翅回到瑞慶宮去,問一問皇上到底是什麼意思。

  不過,不論是王琅還是哥哥嫂嫂,也都讓我不要輕舉妄動。

  君太醫特別從宮裡出來,為王琅帶了口信,「太子爺說,請您就安心在娘家住一段日子。什麼時候該回去了,他會給您送信。」

  劉翡是一臉的慷慨激昂,「願賭服輸,小暖,皇上要和你談感情的時候,咱們是沒有答應的。現在急赤白咧地回去撒嬌,老人家心底難免看低蘇家。這件事,我看你還是別管了。」

  哥哥雖然沒有隻言片語,但我瞭解他的傲氣——當時皇上想要走感情路線,將苗家的事大事化小,我和王琅都沒有答應,哥哥當然也不可能答應,會到京城後,他也將自己打壓苗家的意願表達得很明顯……

  孩子大了,已經學會和長輩對弈了,那麼也就不能在落於下風的時候,打出「小輩不懂事」這張牌來。否則我姑爹還未如何,只怕我哥自己都要羞死了。

  他怎麼打壓苗家,在背後施展了什麼手段,我本來還想問問的,現在卻也沒有了發問的興致。成日裡只是陪在嫂嫂身邊,和她一起為沒出世的小侄子、小侄女做小衣服。

  唯一可堪告慰的消息,倒是柳昭訓終於同養娘和解,這兩母女現在時不時也過來陪我們說說話,最主要還是怕嫂嫂心事太重,傷到了肚裡的孩子。

  「我倒是看得開的。」不想嫂嫂卻很泰然,「你哥哥問的那句話很不錯:只要皇上心裡還明白,王琅是他繼承人。這件事雖有風波,卻也決不會太過分。否則最得意的,還是站在長城外的女金人。」

  這個道理蘇家看得明白,所以才能按兵不動,王琅也看得明白,所以他並沒有亂了方寸,甚至連我都已經漸漸地看明白了,所以能耐住性子,表現得從容不迫。

  但世上總有很多糊塗人是看不明白的,便在朝野之間興起了軒然大波。苗家一反近日的低調,最近是賓客盈門,風頭之勁,似乎竟要蓋過蘇家。

  人情冷暖,大理寺本來還很用心在審苗家佔地的案子,才過了七天,哥哥遣人去問的時候,堂官態度驟然一變,已經只會打哈哈、道天氣。哥哥回來笑著告訴我,「你看,朝野上下,官員雖然不少,但明白人真是沒有幾個。」

  肥貓學士和穆閣老就一直按兵不動,沒有上苗家走動。

  這兩個老大爺多年經營,門生遍佈朝廷,他們沒有動,眼下朝廷上的熱鬧,也就真的只是熱鬧而已。

  我迫不及待地問哥哥,「王琅最近怎麼樣?」

  蘇家當然是鐵桿的太子黨,在這樣的時候,我哥哥自然要進宮去覲見太子,作出我們這一方的應手。

  「我妹夫很沉得住氣。」哥哥眼睛裡出現了一點笑意,他往後一倒,大馬金刀地就翹起了二郎腿,作出了那京城惡少的樣子。「他就當沒有這件事,只是在東宮閉門讀書,皇上問他,他說由得錦衣衛去查。」

  清者自清,對於皇上這多疑的性子來說,王琅的反應,反而是最得當的自白……要不是聽過屈貴人的八卦,我在最初的慌亂過後,只怕也會採取相同的策略,來作為我的應手。

  「這件事背後只怕還是姑爹的安排。」我正在出神,哥哥又若有所思地說。「沒有風波,怎麼見得了人心。只怕這一招之後,福王是要徹底滾蛋了。」

  我一下又有點不肯定了:羊選侍背後就算有人,這個人,只怕也真的不是王琅吧?否則,王琅是瞞著誰也不會瞞著哥哥的,而哥哥當然更沒有必要瞞著我了。他可以不說,但決不會故意作出這樣坦蕩蕩的樣子來,迷惑我的視野。

  「依你的看法,蓬萊閣的事就真的只是意外嗎?」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哥哥。

  世陽本來已經半坐起身來,涎著臉和劉翡說笑,討她唇上的胭脂來吃。聽到我的問話,他訝異地直起了身子。「怎麼,難道蓬萊閣的事,不是一場意外?」

  我哥哥俊秀的臉上是一片茫然,看得出,對於蓬萊閣的事,他是一點多餘的消息都沒有得到,也一點都沒有往深裡去想。

  如果只是將蓬萊閣的事當意外看待,則我姑爹的一切反應,似乎都是弄虛作假,有自己深層的用意。比如說這一次授意羊選侍攀咬太子,為的可能就是甄別人心,往水池裡投下一枚石子,讓王琅知道他可以用誰,應該防誰。把我打發回娘家,無非是嚇一嚇王琅和我哥哥,也殺一殺他們的銳氣。這樣一動兩討好的事,是我姑爹最中意的行事風格。

  可如果蓬萊閣的事本身就有文章可以做,那麼羊選侍的攀咬,可能並不是出於姑爹的授意。而這就有一個很尷尬的問題了:蓬萊閣的支柱是被人鋸斷的,這是事實,沒有什麼可以分辨的餘地。羊選侍的說法有真憑實據為證,而我姑爹接下來就要想另外一件事了。

  滿宮廷中,到底是誰最希望他老人家死呢?

  早在屈貴人說出這件事的時候,我就已經隱隱約約地感到了其中蘊含著的無窮麻煩:即使是我,也不免要有一瞬間懷疑王琅……

  不,在這件事上我對王琅的懷疑,其實從未徹底消除。

  古往今來,多少太子就是死在了老爹的猜忌之下,又有多少個太子不希望父皇早日去世,自己得登大寶?任何一個合格的政治家,都決不會將父子相殘、手足相殘看做天大的禁忌。

  就是我姑爹上位的歷史,又何嘗不是充滿了血腥?他以皇三子的身份最終坐穩了皇位,僅僅是蘇家在背地裡就不知道為他做了多少骯髒的事。當年的皇長子、皇次子的淒涼下場,猶在眼前。

  王琅如果自感羽翼豐滿,如果自感皇上已經是限制住了他的腳步,那麼他想要搬動這一塊礙眼的石頭,豈不也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只是我想,這件事他會瞞著我,卻決不會瞞著哥哥,至少哥哥和錦衣衛的關係,是王琅必須要借用的——為了不招惹皇上的忌諱,明面上他是一直和錦衣衛走得很遠。我想私底下他也決不會用自己其餘的嫡系,去招攬錦衣衛,否則事情一出,他將絕無法向皇上解釋。

  也就只有我哥哥這樣,因為自己的職務之便,和錦衣衛有所來往的人,才能為他不動聲色之間,在皇上一手掌控的鷹犬中摁下幾顆釘子了。

  可我看哥哥的樣子,又無論如何不像知情,看來這件事背後縱有文章,也決不是王琅的手筆……

  我忽然覺得自己可能又鑽進了牛角尖裡:聰明如王琅,要算計他爹我姑爹的性命,手段雖然不會太多,但也絕不可能蠢得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他雖然也許會很狠毒,但卻決不是一個蠢貨。

  只是我可以想通這一點,但姑爹呢?這件事牽扯到的畢竟是他的性命,他能夠想得明白嗎?

  當時從屈貴人口中知道羊選侍一事的時候,我想這件事被王琅知道,有百害而無一利,他保持一無所知,就已經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

  但現在我卻發現我畢竟還是想得太簡單了一點,在這件事上,一無所知雖然可以自證清白,但同時也限制住了我們的視野。至少羊選侍背後這個人到底是誰,我是一點概念都沒有。

  才正出神,哥哥忽然間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覺他和嫂子一起,似乎已經饒有興致地端詳了我一段時間。

  「小暖長大了。」見我回神,劉翡忽然說。「也有了自己的心事,臉上居然還能帶出沉思之色了。」

  我頓時含怨給了劉翡一個白眼,贏得了嫂嫂的一陣大笑作為回應,本來想要報復性地折騰一下劉翡,不過因為世陽的笑聲更大更猖狂,我還是選擇了揍哥哥一拳。卻又被哥哥握住了拳頭,輕而易舉地制服在了桌前。

  「小小一個世暖,也敢和大將軍叫板?」哥哥吩咐我,「手拿出來!」

  我只好一邊哀歎著太子妃難為,一邊將手乖乖地伸了出去……

  奇怪,為什麼我雖然貴為太子妃,但身邊任何一個親近的人,最終卻都是對我橫眉豎眼,頤指氣使的,而我蘇世暖卻只能俯首聽命?

  思來想去,唯一的答案依然是:是他們太厲害,而非我不夠厲害。

  嗯,一定是這樣,決不會有錯!

  哥哥嘻嘻哈哈,其實只是在逗我,他拍打了幾下手心,也就鬆開手一臉得意地教訓我。「別以為你出了門哥哥就管不著你了,我告訴你蘇世暖,只要我一伸手,你還是得把手心拿出來聽打!哼,要爬到你哥頭上作威作福?下輩子吧!」

  我默不做聲地讓他得意了一會,這才投入劉翡的懷抱,「嫂嫂您瞧哥哥那上不得檯面的樣子!」

  劉翡橫了世陽一眼,護住我說,「別怕別怕,嫂嫂疼你。他再窩裡橫,今晚不讓他上床了!」

  哥哥一苦臉,還想要再說什麼,擰了擰我的臉頰,終於又廢然而止。我得意地笑了幾聲,這才和他說起正事。「其實羊選侍的事,我這裡還握有一些你們未必知道的線索……」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9:16 PM

  79、胸無大志

  哥哥聽完我的轉述,很久都沒有說話。就是嫂嫂眼底都出現了難得的霧靄,絲絲縷縷的,竟帶著江南煙雨特有的迷濛。

  這件事說出來,要比藏在心裡的時候更加聳人聽聞。畢竟大雲的皇位雖然曾經不大穩當,但也不是每天都有人想著要將皇上誘騙到一間瀕危建築上,算計他的性命。

  我一直知道,紈褲霸道,不過是哥哥中意的一張面具,可我也有很多年沒有看到這樣的哥哥。他臉上慣有的輕浮幾乎全盤收斂了去,只留下深沉的思緒,從燭光裡望過去,竟顯得有幾分呆滯。

  唉,說到沉思時的表情,那還是王琅的更好看,更迷人……

  正這樣心不在焉地想著,一轉眼就看到了劉翡的表情。

  劉翡捧著大肚子,也正呆呆地看著哥哥,她眼中流露出的迷醉與崇拜,卻是貨真價實。

  我不禁啞然失笑,在這樣不恰當的場合,懂得了「情人眼裡出西施」的道理。

  哥哥過了很久,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他也和皇上一樣,和陳淑妃一樣,低聲說,「小暖,你長大了。」

  伴隨著這句話,在他臉上出現的疲憊與無奈,一時間,竟讓我想到了好幾個人。

  我想我身邊親近的那些人,在明白蘇世暖已經長大之後,或許總是感到青春逝去,感到了一種難言的感傷。也唯獨就只有皇上這個半瘋不癲的大權術家和王琅,是發自內心地為我高興。

  我低聲說,「哥,你護不了我一輩子,就算你護得了,我也想早日長大,為你們分憂。」

  世陽又和劉翡交換了一個眼色,劉翡按住我的手,淺淺地笑了笑,她溫言說,「小暖,說得出這樣的話,可見你是真的懂事了。」

  頓了頓,又自嘲道,「將來如果有一天,要將你侄子交託給你,我也放心。」

  雖然我知道,羊選侍這件事一出,眼下皇上的行動,難免就顯得有幾分不大單純,但卻也從不曾認為局面會壞到這個地步。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我皺起眉頭,還要再說下去,劉翡已經白了我一眼。

  「我說得不是現在!」她有些好氣好笑。「將來總有一天,世陽是要再上戰場去的……我可先把你侄子侄女托付給你了,小暖,到時候,少不得要你照看。」

  噢,我不禁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才誇我長大,這邊就誤會了嫂嫂的意思……我還真是禁不得人誇啊!

  這個小小的誤會,似乎也取悅了哥哥,他又有了幾分京城子弟的輕浮,興致勃勃地敲了敲桌子,大聲地嘲笑我,「說你胖,你還真就喘起來了?丫頭,你要學的還多著呢!」

  劉翡還沒來得及得意,世陽已經掃了她一眼,補充說,「你也一樣,有了孩子還上什麼戰場,到時候乖乖留在家帶孩子算數!」

  劉翡嘴唇動了一下,似乎想要爭辯什麼,不過還是硬生生地忍了下來。我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我哥哥要想把她留在家裡,可沒有那麼容易。

  不過,這終究是後話了,現在首先要做的,還是要分析局勢,將羊選侍可能的言語,計算到局面中來。

  當大家都不曾疑心蓬萊閣一事是不是意外的時候,皇上的意圖很簡單——要麼他就是想要搞點風風雨雨出來,給朝廷增添一點熱鬧。要麼,他就是真的想要借題發揮來動王琅的位置了。

  當然,在蘇家才剛立下大功,王琅規行矩步的時候,想要廢立,皇上是既沒有理由也沒有能耐。當然他可以指使羊選侍血口噴人,但是王琅平時一直非常小心,身邊的黨羽雖然都很堅牢很有本事,但卻並不多、並不雜。

  再說,皇上畢竟是皇上,他要是鐵了心想興大獄換太子,我們蘇家就算權勢滔天,也只能束手待斃。他也犯不著這樣興師動眾地握著一點沒影子的東西,來做廢太子的伏筆——我姑爹可沒有那麼天真。

  也所以哥哥問得我『姑爹心裡畢竟還是有王琅』之後,便並不再過分擔心。就是我也門兒清:姑爹把我打發回來,無非是故弄玄虛嚇唬王琅和世陽,讓他們知道薑還是老的辣,這一次他們倆可不能憑著我的撒嬌矇混過關了。

  也所以我還沒有在第一時間將羊選侍的事告訴哥哥,因為在這樣敏感的問題上我,我們保持茫然不知,比四處打聽要來得穩妥得多。其實現在就是知道了,我們也什麼都做不了。錦衣衛裡雖然有人和我們暗通款曲,讓我們提前知道了羊選侍一案的進展,但我哥哥的手,卻還根本都沒有伸得太深。這件事查到什麼地步,我們也根本都不甚了了。如果四處打聽,反而有可能蒙上嫌疑……

  「說來說去。」我告訴哥哥,「還是要看姑爹的心思,只要不牽扯到廢立,他怎麼敲打王琅,怎麼辦這案子也都是家事。要怎麼做文章,也憑姑爹高興,我們能做的,只有等姑爹的先招出了,再佈置應手。」

  世陽本來正在冥思苦想,聽到我的話,先是劉翡眼神一亮,緊接著世陽也神色一動。兩個人又沉吟了幾分,交換了幾個眼色,世陽才笑著誇獎我,「行啊,小丫頭,你的思維是趕得上哥哥的縝密了。」

  我的思維雖然不敏捷,但這件事畢竟琢磨了很久,要是連這點心得都沒有,我蘇世暖就真的是個傻子了。我不好意思的笑了。「哥哥,小暖也不能光長年紀不長心計呀。」

  哥哥看著我,眼神溫暖,他拍了拍我的頭,又將我按到了他懷裡,低聲說,「小暖,你是真的長大了。」

  我還沒有來得及感動,他就又狠狠地捏了捏我的臉,「不過,死丫頭,你就是生了七八個心眼,也還是我妹妹。在我面前,可還輪不到你動腦筋!」

  他站起身來,和嫂嫂商量,「這件事當然還是要進宮告訴給王琅知道?」

  嫂嫂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你這說的就是廢話。」

  然後哥哥就再不管我,逕自出門去了——這個人雖然滿口『你已經長大了』,但說到底,還是沒把我當成個大人。

  我不禁感到少許氣悶,卻又覺得哥哥他們也沒有錯:不把我當回事,也是因為我雖然長大,但也的確比不上他們的精明厲害。

  老實說,我還真巴不得永遠都是這樣,什麼事都有哥哥和王琅做主,我要做的只是安安分分地過我自己的日子,偶爾欺負一下東宮的妃嬪們,順便再專心地期待一下我和王琅的小寶寶……

  才這麼想,就覺得我實在是個胸無大志的小女人,並且還挺笨的。王琅能夠鍾情於我,真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

  #

  既然已經定下心來,準備等皇上出招,我雖然還沒有打起精神來四處玩樂,但心裡反而似乎卸下重擔,這歸寧的日子也過得更加悠閒。倒是哥哥一下忙起來了,時不時入宮請見不說,沒有入宮的時候,也經常一出去就是一天。

  「男人們有男人們的事。雖然不甘心,但在京城,女人們也有女人們的事要忙。」劉翡捉我來寫禮貼的時候,就是這樣和我解釋的。

  將近年關,蘇家又是多年來頭一次回京過年,當然年禮要比往年加厚幾分。還有些親朋好友也要適當的走動走動,只可惜世陽忙,劉翡身子又沉重,我嘛雖然有心出去走動,但身份擺在這邊,也實在不方便露臉。只好在禮物上多多花費心思,這本來是養娘的活計,不過柳昭訓難得歸寧,我和劉翡一合計,就放了她們母女幾天的假,讓她們去莊子上小住幾天。只好由我這個太子妃親自出馬,來寫禮單了。

  抄抄寫寫之餘,也難免和劉翡說起親朋好友家的變故——看到年禮上送往劉翡娘家的禮單上,特別有給她堂妹劉翠的幾份小禮物,我就想起來。「劉翠現在京城嗎?也不接來住幾天和你做伴!」

  沒說出口的潛台詞當然是:讓我這個做人嫂嫂的也掌掌眼,要是好,正好介紹給王瓏。

  劉翡掃了我一眼,捧著肚子遮遮掩掩地說,「她啊,她性子野得很,來了幾次,覺得我們家沒有什麼意思。就又到外頭去打馬冶遊了。」

  聽起來就很有我當年的風範!

  雖然還沒有見面,但我已經挺喜歡這個小丫頭,「那也不要緊,等我回宮之後,你把她帶進來請個安。我再帶著到露華宮裡走動走動——嫂子,小玲瓏除了那雙腿之外,可沒有什麼好挑的了。表姑又是省心人……這麼好的貨色,咱們可要先緊著自己人!」

  劉翡從鼻子裡出了一口氣,「這麼好,當年你怎麼不要?」

  「那當然是因為王琅比他更好嘛。」我很自然地回答,得到了劉翡的一個白眼作為回報。

  「好在哪裡?」劉翡嫌棄起來。「一張死人臉,出身又那樣複雜,平時說話拿腔拿調,就知道欺負你……」

  看了看我的表情,她忽然又笑起來。「那時候你不願意嫁進東宮,鬧得天翻地覆的,好幾次我都和世陽說:不想嫁咱就不嫁!咱們家不用賣女求榮。是你哥哥堅持,說王琅心裡有你你心裡有王琅,你要是不嫁進去,將來才有得後悔呢。我那時候嘴上不做聲,心裡卻想……我想你這個性子,就算王琅再愛你,嫁進去之後也是吃苦的。」

  她又靠近我,放低了聲音打趣,「沒想到小暖你為了王琅,居然學得這樣的快!」

  我不由大窘,紅了臉不知道說什麼好。劉翡大笑起來,過了半天,又自言自語,「我就是鬧不明白,你說你糊塗也就罷了。王琅可不糊塗啊,當年他放縱你鬧成這個樣子,也是誠心要把婚事攪黃的意思……他愛你愛成這樣,又是為什麼不想娶你呢?」

  是啊,這個問題,也的確問進了我的心坎裡。

  我才想說話,屋外就進來了兩個小丫鬟回話,「姑奶奶,外頭有個年輕的男客找您!他說是宮中人遣他過來報信的。」



  80請君入甕

  劉翡身子沉重,不便去見外客,養娘和柳葉兒又都不在。雖然這個年輕男客聽起來很有幾分風流韻事的味道,我也只能硬著頭皮讓人把他帶到小花廳裡。自己帶著小白蓮和小臘梅,從後門進了花廳。

  聽小丫鬟說,來人戴了一頂帷帽,並沒有露出臉來。所以在進門前我也想到了幾個人名,其中倒是王瓏的名字排在前列。這個人的心思雖然隱藏在重重迷霧之後,而且我近來是越來越覺得他可能和王琅也未必全是一條心。但多年的情分擺在這裡,遇到事情,我總還是覺得他和我站在一起。

  不過一進小花廳,一看到來人胖胖的身軀,我就認出了君太醫來:他在東宮供職,又經常過來給我與王琅號脈。算得上是在東宮走動最頻繁的男眷了。

  「是東宮出了什麼事麼?」我趕緊問,「難道是李淑媛鬧出了什麼事來?」

  君太醫摘掉帷帽,向我規規矩矩地磕了幾個頭,才抬起身子,擦著額前的汗水對我說。「娘娘,恐怕要糟!」

  我早就發現這個人雖然似乎膽子很大,平時沒大沒小不注意禮儀的時候也不少,但他最大的特點其實還這那就是膽小。一旦牽扯到什麼宮廷密事,什麼恩怨情仇,這個人臉上的汗一般是可以衝出一條河來的。

  心底也不是沒有一點看輕,不過現在我已經不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蘇世暖了。轉念一想,也能體會到君太醫的恐懼。

  他這是以低微的身份,捲進了最高位之間的爭鬥。一個不慎,家破人亡都是小事,君太醫不怕才是傻大膽呢……

  「什麼要糟?」我還是沒當一回事——畢竟上次那自擺烏龍,無端猜忌王琅的前車之鑒還在眼前。

  君太醫就看了小白蓮和小臘梅一眼,我擺了擺手,放心地讓這兩個丫鬟下去了:王瓏若來,我需要兩個丫頭做伴。君太醫嘛,和他單獨相處也沒有什麼。

  兩個丫鬟畢竟沒有怎麼見過世面,她們對視一眼,臉上都有了一點憂色。卻也都沒有說話,便默默地退出了屋子。

  人一走,君太醫立刻就又跪到了地上。「娘娘。」

  他面色煞白。「今早開始,東宮就只許進人不許出人了。皇上將朝陽宮裡的人也都集中進了東宮,馬才人、姜良娣、李淑媛和寶林都被遷回原址居住,又將東偏殿裡外釘上了木板……」

  話說到這裡,我也有一點坐不住了。

  姑爹這動靜,鬧騰得也實在是太大了吧!

  「他這是打算等王琅回來了,就直接把他關起來?」我不禁喃喃自語。

  君太醫在這種事上一直是又膽大又膽小的,他著急地說,「這不是廢話嗎?太子爺昨兒才去的小行宮,今早就有了這一番動作。娘娘,您也不是不知道,最近羊選侍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的。您不在宮裡,不知道重芳宮的行事有多張揚,這些事全是貴妃娘娘底下的人做的,倒是都沒有看到馬公公出面!」

  這一下,我是真的坐不住了。

  皇上要關王琅,我是不怕的——其實怕也沒有辦法,就是再怕,王琅能跑到哪裡去?再說王琅畢竟是姑爹的親兒子,姑爹關他也不是第一次,每一次都沒有在物質上太虧待太子爺。

  可現在這隆冬臘月的,皇上發話讓貴妃來關王琅,我這心就提起來了。別的不說,停了東宮的地暖,那個大冰窟就能把王琅給凍出病來!這可不是開玩笑,四九城裡年年都有人活活凍死。就是凍不死,留下病根——蘇家在東北打過仗,被凍壞了的人能活幾年,我心裡有數的。我爹娘就是……

  「姑爹這到底是想幹什麼!」我來回走了幾步,才注意到君太醫人還跪著呢,趕快讓他,「你起來說話吧!」

  君太醫現在倒沒有那麼慌張了,他嚥了幾下口水,又絮絮叨叨地說起了當時的細節。「今兒早上我上值晚了一些,才進紫禁城就瞧見馬公公手底下的一個小太監,還有馬公公本人和護軍正在說話。一見到我,小太監就把我拉到一邊,細細地說了這事兒,還說:您這是來得晚,還不快點回家?是趕著被關進東宮去呢?現在全皇宮都戒嚴了,出一個人都要葳蕤半天,您這是趕著往裡頭送呀?」

  「我看馬公公和護軍說得熱鬧,知道這是老人家心慈,給我個空兒,趕忙就退出來給您送信來了。」君太醫臉上又密密地沁出了汗珠。「等走到牆根兒外頭還沒上車的時候,那小太監又過來了,他說今天紫禁城是許入不許出,消息管得非常嚴。他慣常交往的那些個兄弟都跟著去了天壇,這邊也沒有多少趁手的使喚人……又備細給我說了一遍裡面的事……」

  馬公公畢竟還是向著我們蘇家的!

  平時瑞慶宮裡裡外外都離不開馬公公的安排,說到揣摩上意的工夫,馬公公認了第二,我看沒有人敢認第一。

  事情還沒到無可挽回的地步!馬公公雖然受過我姑姑的恩惠,但他們做太監的人,第一求的就是自保,蘇家要倒東宮要倒,他肯定是避之唯恐不及,不會這麼公開地給我們做人情。

  我心下稍安,本來還想進去和劉翡商量,不過看了君太醫一眼,心裡又有了新主意。

  再威猛的母老虎,到了這時候也要貓冬了,我侄兒都七八個月了,隨時可能臨產。最近劉翡雖然不說思維遲鈍,但反應也的確沒有當時那樣敏捷。

  這件事要是告訴給她知道,她驚嚇之下如果臨產,場面反而會亂得更不可開交。

  「瑞王和福王也都跟著太子一起去天壇了吧?」我問君太醫。

  一年冬至祭天,是朝廷有數的大典。除了我姑爹可以倚老賣老讓太子爺代他去城外吃風之外,京城大小文武百官乃至皇親國戚,沒有誰能夠臨陣脫逃,除非實在老病的,一律都跟著王琅到天壇去了。要到今天向晚時分,才會回北京城來。

  「都跟著去了。」君太醫怔了怔,告訴我。「都是三天前就跟過去隨太子一起沐浴焚香。」

  這也是大雲的慣例……要不是皇上忽然在冬至日來這一招,我還以為羊選侍的事,就算要發作也得等過了新年再說……到時候劉翡臨產已畢,也能騰出身子來幫忙思忖對策。

  怎麼皇上忽然間就決定向東宮發難,還把事情搞得這麼風聲鶴唳的,又忽然間拉扯上了苗家!

  我一向不以思維敏捷見長,現在更覺得有無數的疑團在心裡滾來滾去的,覺得這件事不合情理的地方實在太多。只是錦衣衛為皇上一手把持,封鎖消息是一把好手,很多事連哥哥王琅都不清楚,更不要說被認為是不堪大用的我了……

  不行,現在絕對不能亂!

  我深吸了幾口氣,問君太醫,「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君太醫愣了一下,結結巴巴地回答我,「設法去天壇報……信……」

  他的語氣並不大肯定,顯然是不很看好自己能把消息送到社稷壇上去。

  是啊,現在的社稷壇外頭都把守了重兵,他一個小小的太醫,怎麼可能越過重重把守,在國家大典中將消息送到王琅、世陽手上?只怕君太醫連祭天大典是怎麼辦的都不知道!

  不過我心頭還是一暖:王琅一向不大看得起君太醫,說實話,我其實也不大看得起他。我甚至還很奇怪他怎麼有膽量來偷太子的女人。但是我沒有想到,在要緊關頭,君太醫心底雖然依舊膽小,但行動上卻極為膽大。明知不可為,卻還想要去天壇報信,不讓王琅毫無防備地回東宮去。

  這種人在戰場上往往能活到最後,放對了地方,就是勇士。

  「你現在做的應該是回東宮去。」我乾淨利落地告訴君太醫。「你是東宮的人,出了事應當要回去,否則皇上責問下來,你的下場反而更不好說。」

  君太醫嚥了幾下,他臉上浮現出一絲恐懼,與一絲苦笑,「娘娘說得對,可君某要是回去,這消息……」

  「消息我親自送過去。」我斬釘截鐵地說。「這件事讓別人來辦,我不放心。也只有我才能辦好。」

  當年我哥哥沒有挨得過我的撒嬌,曾經將扮成男孩兒的我,帶進祭天大典去鬧王琅。對於天壇的佈置,我還是很熟悉的。

  能將重擔卸下,君太醫顯然放鬆了一點,可是想到要回紫禁城去被關,他臉上又出現了幾分懼意。我看在眼裡,對他的心情也有幾分瞭解:對於王琅來說,這一次多半還是有驚無險,但在底下人,每一次有驚無險,都可能有幾條性命遭殃。君太醫做了出頭的椽子,當然會對自身安全有所擔心。

  才要說幾句話來寬慰君太醫,他已經站起身來向我告別,「娘娘說得是,如果沒有別的吩咐,君某這就進宮了。」

  他又自失地一笑,「恐怕錦衣衛來拿人的大漢將軍,已經到了某的下處吧!」

  他按理應該進宮當值,卻在進宮後回身脫逃,這件事肯定是瞞不過錦衣衛的,出來送個消息這點時辰一過,想要繼續走避,也都很難有地方容得下他了。

  「我當然還有別的吩咐了。」我趕快說。「君太醫知不知道有些藥材,在喝下之後,身體會特別渥熱,脈象也比較快,摸起來,很像是發了高熱的樣子?」

  君太醫的眼神就慢慢地亮了起來。

  他又和我說了幾句話,便回身告辭,頗有幾分慨然。「娘娘說的事,就包在君某身上!」

  我等他走到門口,忍不住又叫住他。

  「君太醫。」我說,「今次事了之後,你和鄭寶林的事,就包在本宮身上了。」

  君太醫回頭看了我一眼,突然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好像他等這句話,倒是等了有一陣了。

  「娘娘一諾千金!」他握住嘴做葫蘆狀,又有了幾分為我把脈時的風趣。

  我一下明白過來,不禁失笑——好個君太醫,他膽子大著呢!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9:17 PM

  81出人意表

  送走了君太醫,我想了想,還是翻身進去見劉翡,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將這件事說了一遍,並沒有告訴她經手封閉東宮的人其實是皇貴妃,而並非皇上。

  這件事沒有牽扯到皇貴妃的話,看起來就像是皇上似乎決定把王琅打壓得更灰溜溜一點——其實要不是皇貴妃插手,我也是這樣想的。以皇上的作風,他如果要動王琅的位置,君太醫第一個不能跑出來報信不說,我們蘇家這邊也根本不會這麼冷清,恐怕老早就被重兵包圍。我哥哥也不可能陪著王琅出城去了——他帶回來的兩千親衛隊,可還駐紮在城外等著封賞呢。

  「雖然不是什麼大事。」我又說,「但也還是要告訴王琅一聲,免得他一無所知,一時間慌了手腳那就麻煩了。」

  劉翡眉宇間頗有些不以為然,看來並不以為王琅會隨隨便便就慌了手腳,「行,那我讓你哥哥的親兵過去傳信……看看能不能在回城路上截住你哥哥。」

  「場面在那裡,哥哥未必能攔得住王琅的御輦說話。」我站起身說,「我人頭熟……還是讓我去吧!」

  「你去?這麼大冷的天,打馬在外頭飛跑,你仔細著涼啊!」劉翡話說到一半,忽然間又頓住了,她上上下下地看了我幾眼,面上浮現出了打趣的笑,「死丫頭,你這是唱哪一出?是王二姐思夫啊,還是西園記?你這才歸寧不到半個月,就想著要飛馬去見他了?」

  劉翡的誤會倒是正中我的下懷,我跺了跺腳,駕輕就熟地使起性子,「嫂嫂!在你是不到半個月,在我……在我是都要半個月了!」

  直到話出口,我才發覺我的確也很思念王琅——我都有快半個月沒看到他的人,沒聽到他的聲音了。

  劉翡被我逗得直笑,她揮了揮手,「去吧去吧,哎,女大不中留。從前鬧著不嫁給他的時候,你想得到今天?」

  說完她就捧著肚子要去打盹,我也顧不得和她鬥嘴,只是勉強一笑,便返身跑出屋子,找人去城外的莊子,「把養娘和柳葉兒接回來!」

  小白蓮和小臘梅已經練就了一身喬裝打扮的好功夫,不過一盞茶時分,就將我武裝進了一件合身的波浪紋絨袍裡——卻是小太監們冬天最愛穿的滿地金小袍子。

  小白蓮的笑容裡隱含憂色,「一直都當娘娘這一次又要出門玩耍,私底下就要了這件乾淨的衣服進來,按著您的身形改過了的……」

  小臘梅又給我披上大氅,安頓小白蓮,「我這裡服侍娘娘,你也去換衣裳吧!」

  這兩個小丫鬟都不會騎馬,要陪我去純屬誤事,我不免又少費唇舌,這才將兩人安撫住了,自己跑到馬廄牽了一匹沒有蘇家標記的大青馬。讓馬倌兒上好韁繩馬鞍,翻身上馬,就揮鞭奔出了家。

  天壇大祭自然有一定的規矩,我心中早已經有了行事腹案——天壇雖然在城外,但當然也不是什麼荒郊野地。騎馬狂奔過去也就是不到一個時辰的腳程,不過在城內馬速始終放不太開,我掀起帽子溜溜躂達地走了一會,東拐西繞,運用當年少年浪蕩的時候和哥哥捉迷藏的精神,倒是摸清楚了:蘇家外頭根本都沒有錦衣衛留守,是徹底的外松內也松,我這麼打眼的一個人出了蘇家,都沒有一個人上前盯梢。

  眼看著出了內城,我放開馬速縱馬行了一段,忽然發覺背後有騎士跟上,不由得夾住馬腹回首看去。那人一縮頭卻沒有藏住——居然是劉翡身邊的那個小丫鬟!

  說起來這十幾天,那小丫鬟倒是沒有在府中現身,我倒也沒有過問。此時見她現身此地,自然頓時疑竇重重,忙回馬過去問,「是家裡出事了?」

  那小丫頭搖了搖頭,一臉無辜地道,「奴婢在近郊玩耍,忽然間見到姑奶奶出來,恐怕家裡有事,忙借了同鄉的馬,意欲相機為姑奶奶出頭。」

  這話破綻處處,實在可疑。我心裡又有事,一時間自然煩躁起來,正要喝問,細看之下忽然發覺她長相和劉翡有相似之處。再一想到劉翡給京城親戚送的年禮裡指定了劉翠的禮物。我一下氣樂了: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這小丫頭也實在是太大膽了,把個太子妃當做傻瓜一樣,還真以為我蘇世暖沒有在江湖上打過滾?

  「這件事和你沒有太大的關係。」我懶得和她繞圈圈,乾脆直言說,「雖然不大,卻也是宮裡的事兒。翠妹子,我看你還是打馬回去,別給我添亂了!」

  小丫頭臉一紅,卻沒有走,反而堅持道,「我看看我能幫得上什麼忙——您要就這麼闖進去,那肯定得被攔下來。」

  祭天大典非同小可,禁衛軍與大漢將軍們左右扈從那是少不了的,我也的確並不熟悉這一批外廷的漢子,不過要是連這一關都過不去,我還算是當年浪蕩九城的小魔星麼?

  才想要再說什麼,看了劉翠一眼,又改了主意:和這種小丫頭說什麼軍國大事,只會更激發她的興趣。正是少年郎當不懂事的時候,出身又高貴,被寵得不知天高地厚,什麼事都恨不得摻和進去胡鬧一番……和她說理,倒不如對牛彈琴。

  我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因為懂事之前的蘇世暖,就是這種少年紈褲之中的佼佼者!

  「你要跟著來也隨你。」我撥轉了馬頭,「一會兒出了什麼事,你就找你堂姐夫幫忙。」

  反正有我哥哥在,劉翠就算被攔下來,也吃不了多大的苦頭。她做了一身男裝打扮,穿著富麗不說,胯下馬兒一望也不是凡品。說不定還有大將軍府的烙印,有這些蛛絲馬跡在,她吃不了多大苦頭的。

  這小丫頭要比我當年乖巧得多,應了一聲之後,便還是遙遙地綴在我身後,並沒有和一個小太監並馬而行的意思。

  我們順著祈年大道跑了不一會兒,已經可以看到遠遠的天邊有了一線青煙,緊接著就是鼓樂聲大作:祭天大典已經到了尾聲,不到半個時辰,王琅就要上輦還朝了。

  這時候祈年大道兩邊已經站出了兩行禁衛軍,我擺出倨傲的臉色,將腰桿挺得筆直,這些兵士們雖然以狐疑的目光打量著我,但也都沒有上來攔阻:禁衛軍和中人們彼此不和,這是紫禁城人盡皆知的事。雖然對於底層太監,禁衛軍們可以任意欺辱,但如我這樣衣飾華貴神態傲慢的紅小太監,往往背後都有禁衛軍們惹不起的靠山,他們才不會上來自找麻煩呢。

  倒是劉翠就沒那麼順利了,她做的是一般富家公子的打扮,才進了幾步似乎就被攔下來,在我身後製造出了一場小小的混亂。我乘著眾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趕緊催馬小跑,居然就這樣順順當當地進了天壇大門。

  要再往裡走就沒有那麼簡單了,靠近外壇起,衛士們非但多了起來,並且都是眼神冷厲體型健壯一類——這都是我姑爹身邊的親兵,平時專門護衛他到處亂跑的。非但兵凶馬壯,而且個個鐵面無私,平時沒事絕不和外臣往來。要從他們這邊打開一條通道進入內壇,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我看到幾個衛士已經有上來盤問我的意思了,便勒住馬腹拿捏著腔調吩咐,「還不快來給咱家牽馬!咱家還要到昌公公身邊聽用呢!」

  阿昌雖然在東宮沒有什麼威風,可他也算是太子身邊的一大紅人了,最近更有桃色緋聞傍身,身價無形間又提高了不少。這些個衛士們顯然也都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之輩,聽到昌公公這三個字,都是一愣,看著我的眼神裡頓時多了些別的含義。我也心知肚明這些人在想什麼,索性掀開帷帽,越發作出溫柔的樣子,上下打量著那衛士,又柔聲道,「這位大哥真是十分健壯,未知高姓大名?」

  眾人的哄笑聲中,那衛士抖了抖,大罵了一聲晦氣,便不再管我。我還趴在馬上又問了一遍,他才不情不願地用下巴給我指了一條路,我撥馬而入時居然未曾遇到任何阻礙,進了外壇大門,自然更是一路順暢,未曾有人留難,便讓我進了皇家停泊御輦專用的場地。

  外壇防衛鬆弛,其實並不能說是衛士們玩忽職守,畢竟真正要緊的人物此時都跟著王琅在內壇行禮,而那裡就決不是我可以隨便混跡進去的地方了。就是這皇家專用的場院外頭,也有重重內侍把守,見到我進來,眾人都用警惕的眼神看了過來。更有人衝我身後指指點點,我回頭一看:劉翠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居然也混了進來,此時正催馬向我小跑過來。

  這小丫頭有前途!

  我不由在心中喝了一聲彩:也不是每一個京城紈褲,都可以混進天壇來的。要不是膽子夠大皮足夠厚,恐怕一開始就要露怯了。

  見到場面有失控的趨勢,我便沉下臉來,將頭頂的帷帽一掀,冷冷地道,「不認得我是誰了?」

  這一批人倒都是宮中近人,雖說日常多半在外廷服侍,身份地位也說不上太高,但我自小紫光閣是走慣了的,多少都有打過照面。此時見到是我,全都嚇掉了下巴,有個把實在不識相的人猶自要道,「你是哪個?」早已經被人摀住了嘴巴。

  至此自然再無留難,我駐馬等著劉翠到了近前,這才撥馬而入,一邊吩咐身邊的人,「消息要是走漏了出去,你們知道會怎麼樣。」

  眾人原本還低聲議論,聽到這句話,一個個都頓時肅靜下來——劉翠望著我的眼神中滿是崇敬,她低聲問我,「會怎麼樣?」

  我看了她一眼,真心實意地笑了,「小妹子,我叱吒江湖的時候,你只怕還在吃奶呢。」

  在場的這些人,又有哪一個不知道我的能耐?只是這件事畢竟肯定還是瞞不過皇上的。我想瑞王福王,可能也都會收到一點消息。不過畢竟其實還是變相給王琅臉上抹了黑,又給他坐實了愛好龍陽身邊不乾不淨的罪名……我決定等一下再想這個問題,現在先在劉翠跟前顯擺一番,得意了再說。

  劉翠果然是一臉的佩服,她從腰間掏出了一個腰牌給我看,「還當您用得上這個。」

  我一看是大將軍府的腰牌,一下大窘,「早有這個,我當然早用了!你幹嘛不說啊!」

  死丫頭睫毛撲閃撲閃,「我想見識一下您的本領!」

  喝,這話還說得理直氣壯的……我揮了揮手,也無力和她計較。「你愛幹嘛幹嘛去吧,等一會怎麼出去,我也不管你。」

  翻身下馬,就直接往御輦的方向踱步過去——阿昌正顛顛地從屋子裡跑出來,大張著嘴,無聲地望著我。

  我於是就按著阿昌的手,跳上了那繡著明黃行龍紋飾極盡華美的御輦,推開門乾淨利索地鑽了進去。

  難者不會會者不難,要是換君太醫來做這事,只怕要搭上他的一條命,我這個識途老馬來幹嗎,那就不能再簡單了。

  御輦內早已經燃起了炭火,帳幔當然又無比厚實,和冰天雪地的外頭比起來,可以說得上是溫暖如春,我打了個呵欠卸掉大氅,隱約還能聽見阿昌低聲盤問劉翠的來歷,過了一會,劉翠又不知到哪裡去了,阿昌小心地敲了敲玻璃車窗,我就掀開簾子打開窗戶。

  他問我,「您這是……」

  「怎麼,我不能想我的夫君嗎?」我霸氣四溢地回答他。

  阿昌張開嘴,又合攏了嘴巴,如此反覆了三四次,才喃喃道,「能,能。您當然能,您什麼做不出來哇。」

  忍不住哈哈一笑,又叮囑他,「可別露餡兒了,務必要讓王琅嚇上好大一跳!這件事,我就交給你辦啦!」

  阿昌只好唯唯而退。

  又過了一會,御輦果然徐徐而動,走了大約千步遠之後,在一片山呼萬歲千歲聲中,有人高高地挑起簾子,王琅一貓腰,就鑽進了車裡。

  這半日的辛苦,在他抬眼時難得的錯愕之中,已經完全值得。

  我默不做聲地樂不可支了一會,作勢要給他請安,「妾身見過太子爺!」



  82生個兒子

  王琅畢竟是王琅,這張口結舌的窘態,也只是一閃而過,他的身形幾乎沒有停滯,便已經在御座上盤膝坐好。阿昌上前放下簾子,我們便在一片山呼萬歲的聲音中,起駕回宮。

  他這一次出來畢竟是代天祭祀,大家是將他當作皇上的替身來看待的,又是一年一度的冬至正日祭天,用的乃是大駕鹵簿,車子又寬敞又華貴。我掀開窗簾從角落裡看出去,開始有些擔憂待會兒該怎麼從御輦裡溜出來——當御輦停在場院裡的時候,不過是大馬車一輛而已,現在可就不一樣了。這輛大馬車週身是至少圍了幾百個太監,幾百個禁衛軍,前頭開道的、御馬的,舉著各種華蓋的,還有身邊扈從,身後尾隨的,還有大駕鹵簿後頭的文武百官車駕……

  我忽然間覺得我跑到御輦裡來,有一種自投羅網的味道:如果說大駕鹵簿是一張蜘蛛網,那麼御輦無疑就是這蜘蛛網的最中心了。

  從祈年殿回宮,雖然也就是放馬不到半個時辰的事,但御輦走得慢,少說也要一兩個時辰才能抵達紫禁城。我和王琅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然後太子爺輕咳了一聲,深思地道,「雖然說我做什麼事,我也都不會再吃驚了,不過……愛妃,縱使是小王也不得不承認,你的行事,也實在是出人意表極了。」

  「嘿嘿,也不是每個太子妃都會這樣出奇地出現在這裡吧!」我不免得意地對他誇耀,「我告訴你王琅,我讓你吃驚的時候,可還有得是呢!」

  王琅翻了個白眼,把拳頭握在口邊咳嗽了兩聲,又拿過我的手捏了捏,責備地擰起眉頭,淡淡地道,「你是從城裡騎馬過來的?」

  他從露天進來,其實手也是冰冷的,並不比我暖和多少,但我依然情不自禁地往他懷裡靠過去——誰叫他今天一身通天袍服,實在是英姿颯爽,端凝矜貴。叫我又打從心底有了一種暖烘烘癢酥酥的感覺,好像有個人在輕聲說:哎呀呀,這樣出塵的一個男人,居然是你的夫君哎!

  他雖然大皺其眉,但並沒有阻止我的行為,反而還配合地環住了我的腰。任憑週身淡雅的香燭味,縈繞在了我的鼻尖,無孔不入地往心頭鑽去。

  我就咬著他的耳朵輕聲說,「要不是你回宮就要被關起來,我恨不得跟你一起回東宮去,什麼娘家,不待了,一點意思都沒有。」

  這是王琅今天第二次吃驚,他的軀體有了幾分僵硬,將我推開了一點點,盯著我等著我的下文。

  我也沒有為難他的意思,而是很簡單地將君太醫來找我報信的事告訴了王琅,還特別強調了兩點:馬公公的反應和貴妃娘娘的張揚。

  王琅也聽得很用心,他的呼吸聲微微變粗了一些,眉毛也聚攏起來,眉眼間有了好看的波折,不過,總的說來,風度依然平靜得讓人心慌意亂,心旌動搖。

  這件事本來也不複雜,御輦走得又慢,我都說完了,馬車才走出一射之地。王琅擰眉又思索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道,「今天其實你不該來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皇上打發我回了娘家,才有這一系列舉措,很明顯就是不想讓我摻和進來。這可能是對我的防範,但更多的當然是對我的愛護。而我一旦回了宮,要再出宮回到蘇家去逍遙快活,可能就沒那麼簡單了。

  「我本來也許不會來的,但天氣這麼冷,我不放心。」我告訴王琅。「這樣呆在家裡,還不如過來一起,就是凍死,兩個人也在一塊兒。」

  王琅忽然一下又抱緊了我,埋在我頸背間低低地笑起來。他說,「小暖,唉,小暖。」

  他的笑聲裡有很多複雜的情緒,我所能解讀出來的只有一點,有一點傷心,又有一點好笑,更多的卻是無以名狀的什麼。我沒學問,形容不出來,只覺得那情緒又酸又甜,隨著他的話,也流進了我心底,將我的心漲得滿滿的還不夠,簡直又要從眼眶裡流出來。

  「王琅,王琅。」我低聲地回答他。

  他又摸索著轉過頭來,找到了我的唇。將我的聲音,封回了唇瓣之間。

  #

  親吻——當然是一件很好的事,尤其是在年輕小夫妻,小別勝新婚的時候,更十分惹人沉迷。但祈年大道雖然很長,終於也是有盡頭的。我只肯讓王琅吻了我一炷香……嗯,兩盞茶,嗯,三袋煙的工夫,便果斷地推開了他,輕喘著提醒。「等一會,你還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下車呢!」

  王琅的衣裳有一點亂了——還好,還好只是有一點點,他的氣息也帶了微喘,手指還在我背上游移,已經被我的溫度渥熱。

  「你又不用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下車。」他低聲抱怨,眼神暗沉,難得地將需索外露成了這樣,我忍住一聲呻吟,堅決地說。「不行!還有好多事沒有問你呢!」

  這男人攤開雙手,似乎完全沒有為等待在這條路盡頭的命運擔心,他居然還閒適地交疊起雙腿,將頭枕在了寬大的黃楊木扶手上,拿過小暖爐有一下沒一下的摩挲著,好像是在自己屋內取暖賞雪似的,自在裡帶了風流。

  「有什麼事要問?我看什麼事,似乎都不言自明瞭。」

  這話裡有很淡的怨恨,當然不是衝著我的。我不禁就跟著他歎了口氣,「你生姑爹的氣了?」

  王琅斂眉不語,他臉上那**的潮紅已經褪去,換上的是一如往常的淡然,這淡然雖然因為我的取悅,而透了絲絲縷縷的寫意風流,但提到皇上的時候,這風流又被一層淡淡的恨意給取代了。

  「他是父,我是子,他是君,我是臣。」王琅的語氣幾乎是認命的。「我敢生他的氣嗎?」

  會這麼問,其實已經說明他在生皇上的氣。而也就從側面證明了羊選侍的事,他是一點都不心虛,並不怕我姑爹查到最後,把他給查進來。

  我已經沒必要用問句來肯定自己的猜測,我知道如果王琅在這件事上不那麼清白,現在肯定是另一番反應。

  「那你猜,你父皇這一次又有什麼用意,為什麼非得要將貴妃娘娘扯進來。現在可是大冬天,是可以凍得死人的!」我還是耿耿於懷,不能諒解皇上把貴妃扯進了父子間的角力。

  王琅也露出深思的表情,他拉長了聲音,「是啊,這一次居然把苗氏都扯進來了……老頭子所圖應該不小。」

  他敲打著扶手,忽然坐直了身子吩咐我,「告訴你哥哥,這件事,我們歡迎來查,恨不得他不查。去錦衣衛那裡走走,督促他們盡快來查。」

  他又露出了少許嘲笑,寒星一樣的眸子裡,迸發出了尖銳的笑意。「我倒要看看是誰這樣笨拙,會用這樣繁複又容易出錯的招數,來謀害老頭子。」

  話說完,又自一笑,「又是誰這麼恨他,比我還希望他早死。」

  這還是王琅第一次正面對我提起了他和皇上之間的尷尬關係。

  從前很多事,雖然我們彼此心裡都有數,但卻也都維持著表面的父慈子孝,天地人倫。王琅這還是第一次承認,他是希望姑爹早死的。

  雖然知道姑爹做事有時候實在是倒行逆施,又以拿捏王琅為樂,但我心底依然很不是滋味,忽然間,我感到了一股寒意,似乎是從窗外透進,一下就吹到了我的脊樑骨裡。

  王琅的神色又溫柔下來,他張開手,輕聲說,「小暖,過來。」

  我卻並不想過去,又說不出為什麼。

  趕快就找了另一個話題來說,「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你,羊選侍背後的那個人不管是誰,一定有幾個武功高強的死士……」

  就把屈貴人的事告訴給了王琅知道。

  王琅倒是聽得興味十足,不時摸著下巴發出輕笑聲,等到我說完整件事,他似乎一下明白了什麼,又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才展眉道,「死老頭子,就數他算計得精。」

  ……我又一次感到我的腦子果然不大夠使。

  不對,應該說,屈貴人、我、我哥哥嫂嫂,這些知道這件事的人,腦子可能都不如王琅夠使。不然,我們聽完這件事,反應為什麼會和王琅迥然不同?這個人很明顯在這一席話之後,已經將整個局勢都把握在了手中,儼然已經智珠在握,又回復了那讓人討厭的從容。

  他雖然還張著手,但我現在更不想過去了。

  非但不想過去,我還感到很委屈,還有一點生氣,一點不服氣,只是瞪著王琅不說話,似乎要用眼神傳遞我挫敗的心情。

  王琅這樣死精死精的人尖兒,又哪裡讀不懂我的眉眼?

  他笑了。

  這笑意裡的溫柔,的深情,的縱寵,的愛意是如此飽滿,飽滿到我根本無法誤認,無法誤解。

  他壓低了聲音,哄我,「小暖過來。」

  又說,「我好想你,好幾個晚上,我都想出宮來找你。在你的床上,把你一點點剝光,從腳心親起,一直親到腿窩兒。再……」

  我面紅耳赤,趕快投身進入王琅懷抱,止住了他的淫詞浪語。

  當他的手指開始拉扯我的腰帶時,我羞憤交加地抗議。「外頭人太多了!」

  這句話往常他說的時候,我都是很當一回事的,現在我說……王琅就不當一回事了。

  非但不當一回事,他還立刻就用行動證明了他不愧是我姑爹的兒子。

  我的腰帶掉了下來,然後是外袍,然後是內衫……

  當他蓄勢待發,跪在我腰際就要進入的時候,王琅在我耳邊輕聲說。「小暖,我們生個兒子吧!」

  他咬住我的耳朵,衝進了我的身體裡,又補充,「將來我待他,肯定要比老頭子待我好得多!」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9:20 PM

  83喜不喜歡

  「我從小就想知道這御輦坐起來是什麼滋味。」我趴在王琅懷裡暈乎乎地說。「好幾次我都想和你一道去祈年殿祭天……」

  王琅低沉地笑起來,將我的頭髮揉得更亂,「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比起太子妃車駕,不過寬敞一點。」

  「你又知道只是寬敞一點,你坐過?」我坐起身來,在溫暖的輦車內四處尋找我的衣飾——這要是丟下一兩件,傳出去又是說不清的故事。恐怕一般的平民百姓,還要以為王琅有多□了。

  車行已經進入京城,隱約還可以聽到街道兩邊鼎沸的人聲:每年冬至祭祖,是一般老百姓得見天顏最好的機會。有些個消息不靈通的人,還以為是皇上親自祭天。看熱鬧是大雲百姓的天性,黃布外臨街的兩排窗子滿滿的都是人頭,隱隱的還有山呼萬歲的聲音傳來。

  雖然我蘇世暖一向臉皮很厚,而御輦內外也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絕無春光外洩的可能,甚至連外頭的車費,四周的扈從,可能都不知道裡頭上演了什麼好戲。但明知道外頭就是千萬百姓,幾百的御林軍,我還是有幾分無地自容,恨不得立刻穿好衣服,假裝剛才的旖旎,不過是一場春夢。

  王琅就要比我更從容得多了,他半倚在迎枕上,慢吞吞地扣著裡衣的扣子,臉上還有潮紅未退。眉眼間**的風流情,色宛然猶在,看著簡直就像是一個會走路的春夢,看我用眼神殺他,還衝我挑起眉毛,帶了一絲笑意地調戲我,「要再來一次,時間也還是有的。」

  一邊說,一邊甚至還作勢要將紐扣再解開來。嚇得我連忙求饒,「太子爺行行好,放過臣妾吧。臣妾跑了一早上的馬,腰酸背痛,實在已經不堪驅策。」

  到底忍不住又笑他,「若是太子爺意猶未盡,阿昌就在輦旁扈從……」

  王琅豎起眉毛,給了我一個白眼球,這才坐直身子,略微把穿衣的速度加快。一邊吩咐我,「一會兒進了午門,我直接在太和殿前下轎,還要去瑞慶宮回話。我會讓阿昌留下,直接把你拉到車馬署裡,你就從那裡回家吧。」

  想到我們雖然同入宮城,但我很快就可以回到溫暖的蘇家,繼續在玻璃棚子裡過我的逍遙日子。王琅卻要去赴那凶險的約會,我不禁有了幾分黯然。

  雖然我知道王琅已經明白一切,游刃有餘,雖然我知道我就算問,問出來的答案也未必是他的真心話。但我現在才知道:原來當我心中的那個人處於險境的時候,最微不足道的保證,也都會成為我的救命稻草。

  「你不會有事吧?」忍不住開口問,我自己都有幾分好笑:這個人眼看就要被關起來做階下囚了,我卻還切切尋求著他自己的保證。

  「我不會有事的。」王琅低頭扣扣子,順口安慰我。過了一會抬起頭來,見我還看著他,他歎了口氣,又認真地告訴我,「世暖,我不會有事的,這一次老頭子還是拿我做筏子,真正要考校的人,並不是我。」

  「不是你?」我傻乎乎地重複著他的話,「不是你是誰?」

  他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氣,正要開口說話,我忙搶進截斷,「不許說讓我來猜!平時你讓我猜,我沒有話說,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可這件事你要讓我猜,我會,我會……」

  我沒有說完,王琅已經在我唇上啄了一口。

  「傻丫頭。」他的唇也被我渥得暖了,平時冷冰冰的雙唇,眼下是火熱的,帶著我自己的味道,和祈年殿裡淡淡的香燭味,在我的唇上一開一合,又有微微的甜。「還猜不到嗎?這一招試的不是我,自然是貴妃娘娘。」

  這一下,我終於有了幾分明白,再一細想,這才恍然大悟。

  皇上行事,真有鬼神莫測之機。

  「這還用試嗎?」不禁有了幾分悻然,「苗氏肚子裡有幾斤草料,我看姑爹他老人家也明白得很吧。」

  王琅笑而不語,又親了我一下,態度卻很克制,僅讓唇舌有短暫的交纏,便又分了開來,「老頭子做事,從來都不止一個用意,時間太短,我只參詳出了他的兩重意思。你放心,這兩件事,都和我們沒有太大的關係,你就在家好好呆著陪嫂子,不要有多餘的擔心,也不要有多餘的動作。」

  我很遺憾地把君太醫的伏筆告訴王琅,「本來還想著,實在不行就唱一出這個……」

  王琅聽得直發笑,一邊笑,一邊親我,「好,沒想到我們小暖的手腕也純熟起來了。這件事要等你回了東宮還沒有個結果,你也可以給貴妃娘娘添一點熱鬧。」

  或者是他的身份使然,王琅說話很喜歡雲山霧罩地繞彎子,這麼明確地保證『不關我們的事』、『你儘管放心』,還是這麼多年來的第一次。

  我想在成婚之後,我固然改變了很多,而王琅畢竟也是被我改變了一點點——在持續了那麼多年的誤會,那麼多無意義的爭吵過後,他終於學會遷就我的遲鈍,學會將話講明了。

  「你說你能出來喝臘八粥嗎?」我還有一些戀戀不捨,「去年該喝粥的時候,你就不在京城……」

  王琅繫好了最後一個扣子,將明黃色的香囊掛到腰間,他沒有回答我的話,只說,「看,過午門了。」

  午門中門成年到頭,也就是在春冬大祭的時候打開幾次,這一次我能女眷身份,在御輦中經過午門,其實已經是享受了皇后進門的規格。

  整個大雲有資格以皇后身份經過午門的人,其實也就只有我姑姑一個:大雲的太子到了登基的時候,一般早已經成親。而由太子妃冊封皇后,僅僅在紫禁城內行禮,是不需要進出城門的。

  只有我姑姑當年雖然是以太子妃的身份被冊封為皇后,但在當年冬至時,皇上堅持讓她以皇后鹵簿,尾隨大駕自中門出宮,與他一起在祈年殿祭祀天地。

  雖然我姑姑也就是那一年去了一次,但僅僅是那一次,就已經讓她在史冊上被記了一筆。

  或許王琅也想到了這段往事,一時間我們都沉默下來。等到被門洞遮蔽的日光再度射進車內,王琅才輕聲說,「總有一天,我要你也登上皇后鹵簿,跟在我身後,我們一起從這裡出去,到祈年殿祭祀天地——」

  我趕快打斷他,「我寧可像現在這樣打扮成個小太監,在車裡等你。」

  我這個人,生平最不喜歡擺架子逞威風,一起去祭祀天地有什麼好的?在郊外喝風!還不如在車子裡暖洋洋地看書打盹,等王琅勞頓完了進來,再想方設法,幫助他放鬆一下……

  王琅看著我,他笑了,笑似春風。

  「蘇世暖。」他說,「你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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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過午門在太和殿前駐蹕,王琅就算是完成了代父祭天的任務,也就不能再搭乘大駕鹵簿了。他在太和殿前換上了太子肩輿,帶著幾個藩王去瑞慶宮交卸差事,文武百官們自然各自打道回府。自然有人將御輦拉扯到某個場地去,卸了馬清理一番,再好生保管起來。

  多年在宮廷中打滾,已經使我明白,就算掛起了皇字頭,是什麼還是什麼,比如說我姑爹雖然帶了皇帝頭銜,但也依然是個半瘋不癲的老頭子。以及比如說御馬雖然帶了個御字,但只要是馬,它還是會拉屎的。為了避免馬糞味兒污染了太和殿前的大院子,馬車一般都退得很快。沒過多久,我們就進了御馬監在外廷的一個大院子,這裡其實已經靠近宮門沒有多遠。我就在車內抱著膝蓋,默默地聽著一群人亂哄哄地給大駕、藩王車駕卸馬。

  又過了一會兒,大批人馬已經將御馬弄下來,基本上人都跟著馬兒走了,阿昌在車外敲了敲玻璃,我便掀開簾子跳下地來,嬉笑著對阿昌說,「好哇,昌公公是貴腳踏賤地,也到馬糞監來做事了?」

  御馬監就數這個真管御馬的宮監最窮,似阿昌這樣的紅公公,沒事當然不會過來亂晃。他苦著一張臉正要說些什麼,忽然間遠處一輛馬車簾子也是一動,劉翠從裡頭鑽了出來跳下地,正好和我們打了個正臉。

  這丫頭身份尊貴,她親堂兄還有堂姐夫都是位高權重之輩,我並不擔心她會收到多少委屈,再加上剛才全心全意都擔心王琅,所以也就沒有管她的下落。料想中,她差不多也就是在那個場院裡胡鬧一番,被人客客氣氣地遣送出去。看到她和我一樣從馬車裡出來,我和阿昌都是一怔。我壓低了嗓門問阿昌,「她後來鑽到哪裡去了?」

  阿昌看似口唇不動,回答得卻是又急又快,「劉小姐一來就問瑞王的車駕在哪裡,底下人倒是沒有敢攔著。她也不許我們胡亂告訴瑞王……」

  我心裡有數了:小丫頭春心動了,看來是看上小玲瓏啦!

  也是,小玲瓏雖然腿腳並不大方便,但面若冠玉風度翩翩,有一種謙謙君子的風度。那一天就是酒後,始終也還是進退得宜談吐有致,這種人當然不是街頭巷尾隨便就能撞到的陌上百姓,再加上兩邊早有婚姻之議,劉翠會動心,我絲毫都不奇怪。就不知道這兩個人當時回到下處是另有一段故事呢,還是劉翠只是隨意興起,就鑽進馬車去嚇瑞王。

  我也是這個年紀過來的,自然知道如果說穿,女兒家臉皮薄起來,恐怕會不好意思再見小玲瓏,因此只做無事,笑瞇瞇地招呼劉翠,「走,和我一道出去,也方便一點!」

  劉翠默不做聲地點了點頭,我讓阿昌安排了兩匹馬,就帶著她從側門出了宮,順順當當兩個時辰差事辦完——嘿,瞧咱這能耐!

  雖然還想在外頭逛逛,但天色不早,害怕劉翡擔心,再加上哥哥已經回家,這件事還要報備。我沒有多逗留,而是直接回了蘇家。劉翠卻沒有跟我下馬,我問她,「你不進來?」

  小姑娘看著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她忽然低聲說,「我很喜歡七王爺,可七王爺不喜歡我!我覺得七王爺喜歡的人……」

  一邊說,一邊勒馬回轉,我還想要叫住她說些什麼時,她已經去得遠了。



  84不當太子

  考慮到劉翡畢竟已經隨時可能臨盆,我是把哥哥拉到了外書房,才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告訴他。

  世陽畢竟年紀還輕,從小在宮廷裡的時間也要比我少很多。對於我姑爹的瘋癲和大膽,他表示了一定程度的震驚,甚至還略帶些欽佩地對我誇獎起了王琅,「這世上要是還有誰能將姑爹的心思摸到了八分,恐怕這個人也就是王琅了。這對父子真是妙得很,妙得很,嘿嘿。」

  他雖然眼角眉梢,還掛著慣常時的輕浮笑意,但語氣裡分明也帶了一點怨恨。看來對姑爹的做法,世陽心裡也很不諒解。

  也是,親親的兒子,說起來又是我姑姑的養子,也算是嫡子了。說關起來就關起來,不管是為了什麼,對於太子.黨來說,總是很沉重的打擊。

  「姑爹要是不會玩弄手段,彼此制衡,將他自己的最高地位把持得穩穩的,他也就不是姑爹了。」我反而很平靜,甚至還反過來勸慰世陽,「就是姑姑在的時候,他尚且要抬舉苗家。怎麼你指望他會對王琅完全放心,在自己還好好的時候,就放任太子黨一再坐大,提前養出個副皇上嗎?」

  其實私底下我也很懷疑,只怕正是因為姑爹的皇位得來不易,他才不願意讓王琅的路走得太順。這一路又打又拉,一是出於權術制衡,一來也是鍛煉王琅的心性。只是老爺子不是凡人,他的手段一般人也消受不起就是了。

  提到姑姑,世陽歎了口氣,竟難得地抱怨起來。「早知道姑姑不嫁給他,少了多少事情,一家人恐怕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哥!」我放下臉來,「爾俸爾祿,民脂民膏!」

  不用我說什麼,哥哥的老臉就是一紅,他訕訕地解釋,「咱不就是這麼一說麼?咱蘇家一門英烈,嘿嘿,誰又知道這一門英烈的苦呢?就拿你來說,一心一意只想寵你一世,不讓你受一點委屈,如今怎麼樣?大冷的天跑出去報信,臉都跑瘦了。你為了王琅,真是什麼都顧不得了,也不知道將來……」

  當著劉翡的面,世陽就從來不這樣說話,他知道劉翡性子爽利,一聽這些葳蕤的老媽媽論兒就要發脾氣。而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劉翡會發脾氣了,我沉下臉來正想說話,屋外已經來了幾個傳令的親兵,說是皇上頒賜了一些東西賞過來,請哥哥快點出去謝賞。

  時逢臘月,皇上隨時有所賞賜,當然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挑在這個時候,無非也就是安慰我哥哥,讓他不必因為紫禁城裡的異動惴惴不安。所賞的東西無非就是一些名貴藥材錦緞,還有金玉古董之物,這些東西蘇家雖然不說堆山填海,但也實在不缺:就兩個主子,還都常年不在家,這種東西怎麼可能用得完。比較特別的就是皇上還賞了一面令牌進來,卻沒有指名給誰。

  世陽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了看,就笑著丟給了我——「姑爹也是真的疼你!」

  我拿到手上看時,也不禁啼笑皆非。該死的姑爹,人在宮裡,剛剛關了我的夫君,還要這樣來調侃我。

  這是一面憑此隨時進出宮闈的令牌,上頭燙金大字,赫然寫了暖公公的名諱。看來,老人家對我的一舉一動,心裡根本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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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事態發展,似乎並沒有超出王琅的預料。

  在羊選侍的事被提出來之後,皇貴妃本來就夠得意的了,苗家出盡百寶,在短短一段時間內,居然也拉起了一支『福王黨』,現在黨羽初成,皇上就配合地將太子爺囚禁到東宮裡,美其名曰是『讓你好好讀書』。那邊錦衣衛四處偵查,將蓬萊閣的案子又鬧得沸沸揚揚的,究竟是為什麼關的太子爺,朝中人也自然有自己的解讀。

  本來王琅就不顯山不露水,在朝中除了兩大重臣和我哥哥之外,並沒有多少人阿附,真要說起來,勉強還有陳老尚書的門生,臨江侯萬羽似乎也影影綽綽地站在他這一邊。現在滿朝廷都是福王黨上下串聯的聲音,雖然還沒有人起頭彈劾太子,但整個朝局忽然間就有了亂象,就是我們蘇家自己的嫡系,都天天來蘇家打聽我哥哥的口風,想知道這一次到底是父子之間又鬧了彆扭,還是皇上要認真收拾王琅了。

  外廷如此,內廷就更別說了。皇貴妃如今可謂是得勢翻身,東西六宮的大權全數在握,她本人也非常得意。將監禁王琅的差事辦得非常漂亮,東宮現在就是飛進去一隻蚊子,皇貴妃都可以保證它不能再飛出來。

  要不是肥貓學士同穆閣老都還是淡然處之,我還真害怕下一秒王琅就變成另一個李承乾,就這樣被廢成一個藩王。不過既然這兩個老人家都頂得住,我又有王琅的親口保證做定心丸,是以雖然情形緊急,但我還是挺淡然處之的,甚至還喬裝打扮出去玩了幾次。到隆福寺裡逛了逛廟會,給負責盯梢我的錦衣衛一點事情做。沒想到錦衣衛沒發現,倒是次次都遇到劉翠。

  小姑娘看到我,倒是表現得挺大方的,有時候還會過來打個招呼,再回去和她那一幫狐朋狗友閒逛:每次看到她們那一群人,我就覺得時間過得真快,想當年和我一道打馬冶遊的慘綠男女,現在多半都散落天涯,要想再找一個人陪我逛隆福寺,已經不可得。

  京城進了臘月當然熱鬧,幾乎天天都有廟會,賣的東西也各有不同。妙峰山廟會上總有些新奇的小玩意兒出售,這一向我心裡比較煩悶,更願意往外跑。在妙峰山廟會上又遇到了劉翠。

  小姑娘今天身邊就沒有伴當了,她穿了一身顏色鮮亮的男裝,和我一樣都束了胸,只是她看起來年紀還小,扮成男裝也是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兒,一看就知道是富家子弟。我就不行了,只能忍辱穿了小太監的衣裳,又打扮成了暖公公的模樣。

  「聽說您當年在這一帶行走的時候,也都是穿著男裝的。」劉翠一開口就是好奇的詢問,她閃著眼睛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

  唉,這丫頭似乎並不大喜歡我。

  我不怪她,曾經當我以為萬穗和太子爺互相對彼此都有一點意思的時候,我的表現要比她激烈得多。

  「等到你長大就知道了。」不免有幾分嫉妒她的青春,我想了想,又加上一句,「還是要把握這可以打扮成男兒家模樣的好時光!」

  劉翠莞爾一笑,這一笑,女兒態盡展,就好像一朵小花剛開放的時候,青澀中又帶了絲絲縷縷的艷麗。她和我並肩走了一段路,雖然不說話,卻也沒有走開的意思,只是時不時閃著眼神打量我。

  我由得她去看,自己拿了些泥人兒來看,一時間又想到,我一直惦記著想要捏一個王琅模樣的泥人進宮給他看。只是想了很久,上回出宮的時候居然忘了,一時間不禁大為懊悔,眼眶泛紅,居然想要掉下淚來。趕快藉著低頭掏袖子,遮掩了一下。

  這一下瞞得過別人,沒有瞞過劉翠,我們又走了一段,她就閃著眼睛說,「嫂嫂說,您和那一位是青梅竹馬兩情相悅,我一開始還並不相信,現在我信了。」

  我笑著說,「你為什麼不信呀?」

  劉翠不以為然地道,「您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那一位現在怎麼樣,您還有閒心出來亂逛,要不是太心寬,就是……」

  見我並不生氣,她又說,「不過,看到您的眼淚我才知道,您這是什麼心事,都往肚子裡藏。」

  這句話是說到我的心坎裡去了。

  王琅雖然親口保證過,這件事並不是針對他而佈置。我看現在的形式,他分析得也的確很正確。但朝野上下風聲鶴唳,事情鬧得這麼大。很多事不是一句放心,就可以放得下心來的。我不是哥哥那樣的豪傑,也不是王琅那樣喜怒不形於色的大政治家,我只是個很……很愚鈍很平常的小女兒家而已,心上人身陷囹圄,我哪可能歡笑如常?如果我可以,我就不是蘇世暖了。

  只是劉翡現在心裡是不能有事的,世陽又忙得厲害,柳葉兒和養娘裡裡外外忙著預備劉翡生產的事,也忙得可以。柳葉兒還要額外擔心她家那一位的安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不願意讓家裡人為我擔心……

  這些心事,又哪裡是劉翠這樣半大不小的女兒家能夠體會得到的?

  我就勉強笑起來,反問劉翠。「最近七王爺都在忙什麼呢?」

  劉翠小嘴一翹,有些不高興,「七王爺的事,您該問七王爺去。問我做什麼呀?」

  我只是笑,不說話:我也是這個年紀過來的,自然知道在這個年紀,有了個心上人,自然會全副心思都放在他身上。而以劉翠的能耐,我毫不懷疑她可能已經都摸透了小玲瓏的內褲是什麼神色。

  沒過多久,劉翠自己揭盅了,「他為太子爺說了幾句話,惹惱了皇上,現在也在皇子宮中被禁足呢。」

  她又有了幾分悻悻然,「我想要見他說幾句話,都被他的小太監趕出來了。」

  「禁足是大事,怎麼可能在禁足期間隨意和外臣之女交接。」我隨口安慰劉翠,「他未必不想見你,只是礙於物議,很多事也不能做得太過分。」

  劉翠沉默下來,又過了很久,她才輕輕地說。「我覺得七王爺想見的人並不是我,要我說……他想見的人,是您。」

  這話裡露出的無限心酸,無限的不服氣,真令我會心一笑。在這一刻,我居然有了幾分萬穗的感覺。

  「你不要聽他瞎說。」我告訴劉翠。「七王爺就算有喜歡的人,那個人也絕對不是我。」

  朝廷上的事,內廷裡的事,我可能都並不是最精通的,很多事我自己都如墜雲霧,也談不上篤定。唯獨有兩件事,此時此刻我是明明白白地捏在了手心,再沒有一點疑慮。

  王琅是愛我的,而王瓏卻並不愛。

  劉翠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她的神態似乎被人注入了無限的希望,使得這清秀的臉盤上,多了一股內蘊的艷光。她嘻嘻一笑,握住了我的手,輕輕地擠了擠眼,「借您的吉言了!」

  又漫不經心地和我說起了她進宮的見聞,「貴妃娘娘滿面紅光,得意得不得了,福王卻面有怏怏之色。我在重芳宮還聽到他和貴妃吵架,他說他不想當……」

  她看了我一眼,話聲一頓,才繼續說,「他說他才不想當太子,讓娘娘少給他找麻煩。」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9:22 PM

  85、王玲誤事

  福王會說出這番話來,可以說是又出乎意料,又是情理之中。王玲今年也有十歲了,素來聰明伶俐,會懂得母親的想望,的確一點都不出奇。不過這整件事會被劉翠聽到,那就很出奇了。我好奇地問劉翠,「怎麼,貴妃是特別喜歡你,所以連和福王吵架,都不逼著你麼?」

  劉翠這孩子一點都不笨,相反還很聰明,她臉上掠過了一縷若有所思的神色,緩緩地道,「當時我剛向貴妃娘娘請過安,十王爺就進來了,他看了我一眼,臉上怒氣沖沖地,一進門就埋怨貴妃娘娘,『您到底要做什麼,說了多少次了,我年小德薄才具有限,能安安穩穩當個藩王,就已經父親的格外垂青。您這是要往我把不義的絕路上逼麼?』貴妃娘娘一聽,臉色就變了。她看了我一眼,端茶送客。我就出了屋子,只是退出去的時候,還能聽見福王尖了聲音發脾氣,『您看您鬧的,我去瑞慶宮,父皇都不肯見我……』」

  我心中頓時一動。

  蘇家在宮中的關係不多,因為哥哥常年在外的關係,我們主要籠絡的都是姑姑那時候留下來的老人,比如說馬公公就是其中和我們最貼心的一個。可這一向是連他都沒辦法往外傳遞消息,我人又在宮外,對重芳宮、瑞慶宮裡的情形,完全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雖然有一兩個暗線,但沒到動用的時候,也不敢打草驚蛇。

  皇貴妃和福王的這一番對話,看來倒不像是皇貴妃的手筆:除非此女忽然間放棄了多年來的志向……那麼她又何必把東宮看守得那麼嚴實?

  看來福王這孩子是真的大了,也懂得運用手段,在哥哥跟前剖白心跡,也懂得去讀父皇的心思,知道了自己的斤兩……也懂得奮力為自己的將來鋪路了。

  只可惜他的手腕還是稚嫩了一點,不知道我姑爹有所佈置的時候,最好的應招,就是有限度地隨我姑爹的腳步起舞。這一番心跡剖白,雖然感人,雖然令我對他的印象好了一點,但卻還是妨礙到了姑爹的安排。難怪姑爹氣得不肯見他,放他回來重芳宮,和貴妃吵架。

  宮中情形,仿若重重迷霧,雖然險惡,但若有若無總有一縷陽光映照。如果不是王琅現在還在東宮被關,如果不是我還不能回宮探視,現在說到看戲,我的閒情不會比任何一個人少。

  「你進宮之後,有到東宮附近走走嗎?」我又問劉翠。

  進了臘月,一般的女眷也很少奉詔入宮請安了,劉翠能夠進宮去,主要還是仗著陳淑妃的面子:不管國事怎麼鬧,現在我表姑都是一心選妃,根本也不管外頭的事。

  「倒是沒有,那附近看守得很嚴,我在遠處看了看就回來了。嫂嫂也問我來著,反正淑妃娘娘說,東宮的衣食起居供給,倒還是一如既往,皇貴妃並沒有特別為難。我過去的時候也正好看到人們往東宮裡送炭,銀絲炭堆得尖尖的,裡頭出來開門的宮人們,臉上好像也沒有凍痕。」

  這話劉翡也告訴過我,不過畢竟是幾重轉述,沒有劉翠親口說的來得真切。

  沒想到皇貴妃看著心思粗疏,其實畢竟也有幾把刷子,我雖然鬆了一口氣,但也有一點遺憾:要是皇貴妃稍微薄待王琅一點,君太醫的佈置,就可以發揮作用了。

  我和劉翠又默不做聲地走了幾步,我才振奮起精神,笑著說,「走,回去看看你堂姐,今天就在我們家吃飯吧。」

  劉翠躊躇了片刻,我笑了,又拿小玲瓏來誘惑她,「說起來,我和七王爺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

  小丫頭紅了臉,默不做聲地撥動馬頭,貼到了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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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王的這一番表態都捨得做給劉翠看,當然他本人也不會不致力於散播自己的態度。沒有多久,朝廷裡又出現了新說法:福王本人很有自知之明,根本無意於皇位。自從朝廷起了風波,就好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樣,小小年紀,又哪裡受得住?這一陣子已經病了幾場。

  這一次的流言消散的速度很快,幾乎是轉天就被壓了下去。但私底下小道消息卻傳得很猛,那些個福王黨的烏合之眾紛紛驚懼,沒有幾天就已經偃旗息鼓,大有作鳥獸散的意思。似乎一場風波,就要這樣消彌於無形了。

  戲到了尾聲,我覺得我也可以回家了,雖然王琅還沒有從東殿出來,但至少我可以在朝陽宮裡等他的消息。和哥哥商量了一番,哥哥並不大贊同,但我心意已決,索性乘哥哥出門,拿了暖公公的令牌,收拾好包袱單人單馬直奔紫禁城。

  這面令牌當然挺好用的,我沒有被盤查就順順當當地進了神武門。進宮當然不能騎馬,想了想,我也沒有去東宮,索性先去露華宮找表姑。

  表姑正在院子裡曬太陽,手裡還抱著美人卷軸看個沒完,我也沒有等人通報,直闖進去時,她看到我還揉了揉眼睛,才跳起來要擰我的耳朵。「死丫頭,你要把老娘嚇死啊?」

  許久沒見,我也沒有躲,不過表姑的手放到我的耳朵上,力道卻輕得多了,她輕輕地扭了一下,就掉下淚來。「一開始真是嚇著了,想方設法要給你們傳信,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皇上直接派人就封了各宮,到頭來還是世陽傳話進來,讓我們不要擔心……小暖,太子爺沒事吧?」

  表姑的能耐,也就是在內廷這一畝三分地了,皇上要認真對付起她來,她當然不是個兒。我心下一暖,笑著寬慰表姑,「都這麼久了也沒旨意,想來是沒有事的。」

  「我也這樣覺得。」表姑臉上一鬆,又喃喃地道,「我覺得皇上現在就是面子上下不來,也沒個人給他搭台階……」

  她一邊說,一邊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微微地歎息起來,「這一次重芳宮是學聰明了,雖然得意,雖然把東宮把守得風雨不透,但對東宮是挑不出一點不是,一應的供應,只有比以前更好……」

  皇上很喜歡用的手段,就是壓一壓王琅,然後等到貴妃喜不自禁開始飛揚跋扈了,反手再扇貴妃一巴掌,過一陣子,又塞她一個甜棗子吃。這個伎倆用了那麼多次,到現在連我都摸透了其中的規律,貴妃雖然傻,但巴掌是打在她臉上,她最痛徹心扉,這麼多年下來,似乎終於也學懂了一些什麼。這一次她雖然還是很猴急,但吃相就要比以前好看得多了。

  我一揚眉,毫不考慮地就說,「只要姑爹想下台,還怕沒有台下嗎?」

  陳淑妃望著我,微微地笑了,又催促我:「還不去瑞慶宮,摸摸你姑爹的心意?」

  我立刻就站起身來,拍拍屁股轉身要走,走了幾步又回過身來,苦著臉求表姑,「表姑,賞我一身衣服穿唄?這一身小太監的打扮,也實在是太見不得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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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新梳妝打扮好了,我便順著結冰的太液池畔,一路溜溜躂達地進了瑞慶宮。

  皇上當然知道我已經回來了,他似乎等了我一會,見到我進來還埋怨我,「你人都進宮了,還不馬上過來請安,哪有這麼不乖的媳婦?」

  會叫我媳婦,不叫我侄女,足證他根本沒生王琅的氣,就算有生氣,現在氣都也已經消了。

  我一扁嘴,也埋怨皇上,「把太子爺關了那麼久,我怕我看到您的臉,就想上來咬一口出氣!」

  我姑爹呵呵笑,「沒大沒小!」

  又招手讓我坐到他身邊,「這一次出去,都上哪玩了?」

  「也沒有去哪,沒心思!」我還是很幽怨,「就是到廟會上走一走,又……」

  想到我和王琅在御輦上的勾當,我不禁有些臉紅,趕快轉移話題,半真半假地埋怨姑爹。「您說,這蓬萊閣的事吧,怎麼可能是王琅幹的,那小子精得和什麼一樣,真要對您下手,也不會異想天開成那副德性。您就非得用這件事來敲打他,不知道的人,還當您和他父子相疑到了這個地步。這動搖的可是全大雲的民心吶!女金人還在邊境上蠢蠢欲動的,還有西邊的蒙古人……」

  我越說聲音越小,越說思緒越敞亮,姑爹笑瞇瞇地看著我,眼神越來越亮。話說到一半,我說不下去了。

  我姑爹……我姑爹真是個瘋子!

  羊選侍這個人在進入我的視野之後,我當然也做過一些基本的調查工作。此女出身東北,乃是黑城居民,當年城破後隨著百姓一道南移進京,年紀長大之後,因衣食沒有著落,索性賣身進宮服侍。這件事她從來也沒有瞞過人,當然我也沒有往別的地方深想……可是隨著我的這幾句話,另一個嶄新的可能,立刻出現在我眼前。

  女金人最喜歡用間,也最喜歡用刺客。我哥哥要去東北的時候為什麼讓我嫁到天家?就是因為當時女金人已經在東北傳說起了他預備擁兵自立的事。從來人言可畏,世陽雖然英雄,但也不能不顧慮到這一點。

  如果羊選侍是女金人的女間,那麼她一口咬死了太子,想在父子之間製造裂痕,這也就不是什麼不好理解的事了。

  我靠得離姑爹又近了一些,期待地問姑爹,「這樣說,難道這件事竟是真的麼?羊選侍她是真的指認了王琅,不是您老人家編出來的?」

  皇上笑罵了一聲『死丫頭』,才慢條斯理地說,「小暖長進不少啊……」

  他拉長了聲音,等到我急得抓耳撓腮恨不得去掰他的嘴,才慢慢地說,「羊選侍早在半年前,就已經一口咬定,這件事全盤佈置,都出於王琅。」

  我猛地一拍大腿,惋惜地道,「王玲誤事!」



  86、放他出來

  皇上哼了一聲,看著似乎也對福王有了一點不滿,但終究還是欣慰的。「孩子大了!這一次倒是打得老子措手不及。大好的局面,倒被他給壞了七八分。」

  我笑著說,「姑爹你這話還是偏心眼子,分明是要更疼王玲了才對。如若不然,您要封住他的口,不也是說話間的事?」

  皇上這一計看似下了王琅的面子,其實說到底,將來收場的時候,最沒有面子的是皇貴妃和福王。如今被王玲這樣一鬧,雖然說是壞了他的計策,但也顯得這孩子很懂事,知道不貪圖不是自己的東西。作為父親來說,王玲都做到這樣了,他還要拿王玲來當槍,也實在是有點說不過去了。

  王琅和王玲之間,皇上到底還是更偏愛後者。這件事如果是王琅做出來,皇上未必不會封住他的口,繼續沸沸揚揚地鬧這個廢立疑雲,誘惑女金人南下。

  要知道女金人勢大已久,雖然損失黑白雙城,對於他們來說已經傷筋動骨,但畢竟還有一定的基礎沒有消耗殆盡,老賊酋殞命之後,繼任王子立刻率領殘兵敗將回到他們的老巢中撫慰,現在幾個月時間倒是還不打緊,如果拖到一兩年之後,他們恢復元氣再來滋擾邊境,蒙古人要是再來摻和一下,事情沒準就更麻煩了。

  哥哥雖然班師回朝,但眼睛一直還看著東北,我們的十萬大軍,也不過撤回來了五萬,還有五萬都在雙城附近,一方面鞏固城防掃蕩余寇,一方面也有想要再打一場的意思。不過東北苦寒,今年冬天又特別冷,女金人在老家附近築了冰城,我們要主動出擊,肯定是不划算的。

  我就是沒想到我姑爹居然會為了邊境上的事,在朝廷裡興風作浪,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鬧了半天,連王琅都只是他佈置下的一個魚餌,這滿朝文武人心惶惶的,為的居然是在千里之外引蛇出洞。

  「可這不對呀!」我還是想不明白,「哥哥人現在還在京城呢,女金那邊要是有事,這邊可不一定能趕得上策應!」

  皇上忽然間若有所思,「如果小暖是個男孩兒,恐怕現在也未必不是陣前的一員猛將!」

  ……這就好比一個才學會走路的小孩子,你就指望他飛奔一樣異想天開好嗎?

  我不由有些汗顏,忽然間發現和姑姑、嫂嫂比,我實在是一個很沒用的人,以至於一點進步,都可以讓我姑爹驚喜成這個樣子。

  看姑爹笑吟吟地看著我,我也明白:這個誇獎,主要還是為了損我……

  「姑爹!」不禁跺跺腳發發嬌嗔,又逗得姑爹哈哈大笑,這才不厭其煩地為我解釋。

  「你以為女金人要打過來,會在冰天雪地裡行軍嗎?就是行軍部將都要時日嘛,開春二月,如果朝廷裡還是這樣亂糟糟的,雙城那裡的守軍在人事上再作出一點變動。恐怕他們就真的按捺不住,要組成聯軍了。女金人分做八部,很多事也不是他一個台吉可以全說了算的。聯軍勢成簡單,要散就難了。」

  等到開春二月,我哥哥一路飛馬過去遼東似乎也沒有太大的問題。到時候冰雪融化,女金人一旦出了城,可能回去不回去就不是他們說了算了。這要比打一座防守嚴密的雄城來得更方便得多。

  只是我從來沒有想到,我們朝廷居然還會為了邊疆的戰事鬧出這麼大的么蛾子,這件事要是傳說出去,姑爹是要被人笑話的!泱泱天朝上國,為了對付邊患,連面子都不要了,皇上帶頭做戲……

  這是何等癲狂,又是何等爽快!

  我忍不住吃吃笑起來,「姑爹,怨不得底下人都喊您瘋皇帝——您也實在是太、太……太說不出了!」

  姑爹一開始還板起臉來,一本正經地教導我,「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女金人雖然少,但個個驍勇,嘿嘿,十年啦,終於將雙城握在手心,可你姑爹的志向,卻還不止於此呢!」

  他一下又有了些感傷:「天下太大,紅毛人都有那樣厲害的火氣了,我們大雲的腳步,實在是太落後啦。你姑爹不中用,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只盼著將來王琅繼位之後,能夠將大雲的腳步帶得大一點。」

  這還是皇上第一次明確地表示王琅將來某一天,是一定會接過他的擔子的。若在往常,這句話雖然不會讓我欣喜若狂,但也能讓我安心得多。可現在我反而感到了一絲戰慄:這天下這麼大,王琅手段縱高,畢竟也才二十出頭。若是過早地將重擔交付到他身上,這天下,他坐得穩嗎?

  忽然間,我似乎理解到了姑爹的用心,又似乎有了一些恐懼,思來想去,也只好發自肺腑地說,「姑爹,您老人家可一定要長命百歲呀。這位置不是您來坐,小暖都不安心!」

  姑爹望著我,他笑了。又摸了摸我的頭,輕聲道,「小暖,你是真的長大了。可姑爹心裡怎麼就這麼難受呢?那個抱著我的腿喊姑爹的小姑娘,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知不覺間,我的眼淚也隨著姑爹的聲音,撲朔而落。

  我明白的事情越多,也就越覺得自己渺小與幼稚,可沒有想到現在回頭來看,原來當年那個天真不知世事的小女孩,也已經早不存在。眼下的蘇世暖雖然依然稚嫩,但畢竟已經是個太子妃了。

  姑爹又重複了一遍,「你是大人了呢,小暖。」

  他的聲音變輕了,就像是對自己的絮語,或者又怕太大聲會驚醒了誰,「你姑姑看到現在的你,也不知是會高興還是會傷心。你是大人了……小暖,你是大人了。」

  我的眼淚雨點一樣地落了下來。

  姑爹的語調雖然平淡,但個中傷心,卻直直地撞進了我的心底。這十年來蘇家的起起伏伏,收穫與失去,在我心底翻騰不休,似乎隨著這幾句話,它們也沸騰了起來。

  我不再是個孩子了,我可以生兒育女,我已經是大人了。

  #

  雖然我回了紫禁城,但皇上並沒有放開對東宮的監管。皇貴妃也好像沒有聽到福王的聲音,依然嚴密地看管著東宮,朝廷上下的氣氛依然透著詭譎,這尷尬的氣氛,一路進臘月二十,都沒有得到絲毫緩解。倒讓朝野上下,又廢起了猜疑。

  不過這一次我並不慌張,而是安安靜靜地住在朝陽宮裡,等著王琅被放出來的那天。

  戲已經開台,當然就要做到十分。皇上既然因為羊選侍的事,開始猜忌王琅,那麼福王想不想當太子,和他放不放王琅,其實也沒有太直接的關係。如果這邊福王說不想當太子,平息了朝廷裡的亂象,那邊就把王琅放出來。那麼這裡面的文章,就很可能被千里之外的台吉參透,下一次要騙他出來,就沒那麼容易了。

  姑爹就好像從前調.教王琅的時候一樣,經常讓我到瑞慶宮陪他說話。老人家一反從前愛好故弄玄虛的壞毛病,什麼事都和我說得很透,似乎恨不得把我的腦子切開,在裡面塞進無數的心機——這或者就是長大的代價。

  「這一次要騙到台吉,恐怕沒有那麼容易了。」他看著手頭的密奏,一邊看一邊和我說,「女金人雖然騷亂了一下,但是王玲的話傳過去之後,又都安靜了下來……唉,這個死小子,真恨不得抓過來打一頓屁股。」

  這幾天福王雖然還是天天過來請安,但皇上卻很懶得見他。皇貴妃來了幾次,似乎有為福王請罪的意思,姑爹見是見了,不過我卻也不知道他們都說了什麼。反正皇貴妃本人在這件事後,似乎還是挺心滿意足的,看到我陪姑爹喝茶,居然也沒有大驚失色。

  若是在以前,我一定順著姑爹的話踩一踩王玲,不過現在嘛,這小子這些話說出來,我要是再排暄他,就顯得很不夠意思了。我就笑了笑,寬慰姑爹,「不要緊,您想呀,這件事現在雖然平息了。但是父子不合的印象,已經在女金人那裡扎根了,到時候對景兒您再發作一下,沒準他們就忍耐不住了呢?要是拖到開春之後,嫂嫂生完孩子坐完了月子,和世陽夫妻聯手,行事就更穩當了。」

  說到劉翡,皇上嘿嘿笑,忽然間又點了點我的額角,「你呀,出個宮也不消停,我聽說你嫂嫂的堂妹看上了小七,就有你在其中推波助瀾?」

  我趕快為自己叫冤枉,「小丫頭自己春心動了,可不關我的事!」

  又相機為劉翠說一點好話,「不過,這孩子很有我當年的風采,又要比我當年懂事得多。我看她和王瓏,很相配!」

  皇上用指頭點了點我的額角,語含深意,「小暖,你是大人了。有些事,糊塗裝不了多久的。」

  我摀住額頭斜睨皇上,「您這是說您自己吧,您說您,和王琅裝糊塗,和世陽裝糊塗,啞謎你打我猜,玩得不亦樂乎,偏偏就是對我這個最笨的人,您不裝糊塗!」

  「那是因為你本來就夠糊塗的了!」皇上不禁失笑。「再和你裝糊塗,你就和苗氏一樣,真要糊塗了!」

  他又喜愛地搡了我一下,「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小暖敢和姑爹這樣說話了!好!姑爹喜歡!說,小暖,要姑爹賞你什麼?」

  看姑爹眼睛一閃一閃的樣子,我就知道他恐怕是要找個下台階,把王琅放出來過年了。

  新年大朝沒有太子,也的確太說不過去了。

  這一瞬,真想挫一挫姑爹的傲氣,故意就偏不說姑爹想聽的話。可是想到王琅這一次被關都有二十多天了,我的牙咬了又咬,還是沒有咬下去,只好怏怏地服了軟。「姑爹,您就把王琅放出來吧,這都多久了,您也嚇夠他了吧!該放他出來透透氣,過個年啦。」

  姑爹哈哈大笑,顯然看穿了我的掙扎,他饒有興致地說,「姑爹就是想放,也要有個由頭呀,怎麼能這樣說放就放——」

  「這姑爹就不用擔心了。」我咬著牙說,「您一句話,小暖這就去安排!」

  望著縱聲長笑,撚鬚不語的姑爹,我腦海中只是迴盪著一句話——

  他娘的,姜,果然還是老的辣。

  好吧,算了,不和姑爹計較。從瑞慶宮進來,我就找了馬公公來說話。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9:24 PM

  87又生亂子

  馬公公是皇上身邊的老人了,當年皇上還在朝陽宮裡居住的時候,就已經在他身邊服侍。這些年來兢兢業業的,把瑞慶宮管得井井有條。我姑爹的一飲一食,都需要馬公公照管著才能夠放心。這樣一個人物,當然也就分外地有體面。

  見到我,他還很禮數周全,撲到地上扎扎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才從善如流地被小白蓮和小臘梅攙扶起來。兩個小宮人笑靨如花,倒要比對我還客氣幾分。

  「馬公公,你說你。」我指著他笑。「我小時候,你還抱著我去找王琅玩呢,咱們什麼關係,你也和我客氣?」

  雖然馬公公的確是看著我長大的,在我小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他和一般的叔叔伯伯到底有什麼區別,但畢竟身份上的差距在這裡。我也不可能像對待一個長輩一樣對待他,說起話來,也只能你你我我的。

  但我話裡的意思,還是被馬公公品味到了的。他瞇起眼來,笑得很和氣,也只是稍微客氣了一下,就在我下首坐了下來。

  「禮數還是不能免的。」他接過小白蓮遞過的香茶,瞇起眼來咂了一口,不禁動容。「大小姐有心了,老奴才愛喝的茶,您都記得這麼清楚。」

  我笑著說,「這是姑姑教我的,有求於人,咱就必須把人伺候好了不是?」

  提到我姑姑,馬公公神色間頓時出現了一點緬懷。

  他說,「一轉眼,孝嘉皇后過身就快要七年了,奴婢還記得當年在咸陽宮裡。背著大小姐在地上打轉,皇后娘娘拍著手,笑得那樣開心……」

  他頓了頓,又擦了擦眼睛,才強笑著說,「太子爺就站在一邊,滿臉的不以為然,一點都不像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倒像是十七八歲的大人——哎呀呀,一轉眼,大小姐和太子爺喜結連理,就要兩年了!」

  現在宮中能把往事記得這麼清楚的人,也就只有馬公公等有數的幾個老人了。

  我一下也有幾分感傷,又勉強露出了一點笑意,「馬公公口中的稱呼,也老改不掉。」

  小時候,宮中人都稱呼我為大小姐而不名,全天下獨一無二最受寵的大小姐,也的確捨我其誰。會用這樣老稱呼叫我的人,現在也就只有馬公公了。

  「時常陪著皇上說起往事,不知不覺就帶出來了。」馬公公坐得穩穩的,叫著惶恐。「失禮處,大小姐——娘娘請恕罪。」

  要是在從前,這句話我也就這樣放過去了。現在再聽,就聽得懂馬公公話裡的意思了。

  這個老東西,還是那麼精明,這是看好太子爺,再向我們賣好示情之餘,又打起了感情牌。以便在將來皇上過身之後,我們不會薄待他這個老人:要知道現在他可是不時陪皇上念叨往事,免得皇上淡忘了對我姑姑的情分呢。

  一時間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馬公公,您還是叫我大小姐吧,現在會這樣叫的人,也越來越少啦!將來……等到王琅登位之後,後宮中恐怕也就是您還能記得這個說法了。」

  馬公公眼神一閃,笑瞇瞇的神色中,首次出現了一點訝異,他慢吞吞地說,「大小姐是真的長大了……聽話,也學會聽音了!皇上雖然口中不說,其實心裡是很高興的。」

  他是我姑爹身邊的近人,姑爹的心思,王琅能摸準九分,他就能摸準十分。他要這樣說,那皇上肯定是真高興不錯。我不禁洋洋得意,握著嘴笑起來。

  雖然覺得馬公公說這話的時候,神色非但並不欣慰,甚至還有點憂慮,卻也沒有往心裡去。

  客氣話說完了,馬公公也得到了我的保證,接下來肯定就該談正事了。

  我告訴馬公公,「王琅眼看著都被關了半個多月了,當然,我知道不用開口,您也會在姑爹身邊為他說些好話的。放人不放人,還是得看姑爹的意思——這些我都明白。不過,我到底是王琅的娘子嘛,有一句話,我還是想要問一問王琅。」

  馬公公挑起眉毛,一臉興味地等我說下去。

  我自己都覺得有些肉麻,有些小題大做,但做戲做十分,到底還是情真意切地問,「在東宮吃穿都好嗎?天氣冷,不要受寒,我……我等著你出來!」

  馬公公噗嗤一笑,顯然是完全讀懂了我的潛台詞。他一邊笑,一邊說,「大小姐患難真情,太子爺是一定能感覺得到的!」

  我不免有些臉紅,「馬公公,現在連你都來笑我了?」

  馬公公忙說不敢,他起身告辭,「大小姐就放心吧,這句話一個時辰後就能送進去。」

  他衝我擠了擠眼睛,「只怕明天這個時候,您就能夫妻團聚了。」

  我親自把馬公公送到門口,又謝他,「那時候讓君太醫送信,一直都沒有好生謝你——」

  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要塞給馬公公。

  要是在從前,我怎麼想得起這種事?謝馬公公一下,也就算了。現在懂得張開眼睛看世間,才明白有些事你做了是尊重,人家推了,是人家的尊重。

  馬公公果然沒有收,他非但沒收,還啪地一聲打在我手上,打得我手生疼。「大小姐你這是討打,咱們多少年的交情了,您姑姑在的時候,差遣我東奔西跑,可是從來都沒有給過一文錢的賞賜,咱家難道就因此怠慢她了?」

  我就訕訕地將銀子收了回去,馬公公又換起了笑臉,「不過,大小姐是真的長大了。」

  他注視著我,意味深長地說。「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皇上的性子,大小姐是再清楚不過了……多的話,奴婢也不敢說,大小姐記住奴婢這句話,也就是了。」

  說完,他就回過身出了朝陽宮。我目送著他的背影,不禁有了一瞬的茫然。

  #

  半下午,貴妃娘娘特地叫我去重芳宮說話。

  「這是太子爺在東宮居住期間,一天的花費。」我一進宮,她就臭著臉將一本賬冊摔到我跟前,「你自己看吧。」

  我果然就打開來看:上面記載得清清楚楚,王琅雖然人被關起來了,但飲食起居,供應上是絲毫沒有剋扣的。一天五百斤銀霜炭,二十斤豬肉,二十斤牛肉,二十斤羊肉,二十斤新鮮蔬菜……這還只是他一個人的份例。往下幾個妃嬪的份例也都記載在上頭,甚至連出庫人的簽字都在上面。單單從賬面上看,太子爺的衣食供應,沒有任何問題。

  我就無辜地看著皇貴妃,誇獎她,「娘娘真是會當家,這本賬記得清楚分明,花費一目瞭然。世暖佩服。」

  皇貴妃最近本應該很得意,可是她現在似乎很不順心,精緻的妝容上籠罩著深深的黑氣,甚至隨著我的話扭曲起來,看起來,她似乎很想把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捏一捏。

  「我知道你打什麼主意!」她異軍突起地說,「你就是想把太子爺的急病高燒賴到我頭上,說我私底下對他不好,凍著了皇上的寶貝小六子,是不是?」

  寶貝小六子?王琅還真沒被這樣叫過。我當下就覺得皇貴妃其實也不是不討喜,至少她想出來的這個稱呼,我還是滿喜歡的。

  「王琅高燒了?」我作出被驚嚇到的樣子,一下就摀住了嘴,「娘娘——他沒有事吧?世暖在這裡向您求情了,請您暫且放開監視,讓太醫進去給他把脈開藥,免得高燒不退,綿延成疾……您心底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等他好了再折騰他吧!」

  「你住嘴!」皇貴妃氣得一下站起身來,手裡一晃,就抄上了一個茶盞,「你們都說好了的!上午才送消息進去,下午就急病……你們就是要誣陷本宮虐待王琅!」

  賬做得再好,又有什麼用?圍住東宮看管王琅的人是皇貴妃,賬做得好,實際操作起來也可能缺斤短兩。這個黑鍋,皇貴妃是捏著鼻子也只能背了。

  我就樂在其中地看著皇貴妃鐵青的面容,想了想,還是沒有繼續裝傻來刺激她。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我緩了聲告訴皇貴妃,「您心底要是沒有別的想法,圍東宮那是皇上的事,怎麼皇上讓您出面,您就出面了呢?」

  皇貴妃臉上掠過了一絲心虛,她別過臉去不說話,握著茶盞的手指,卻還是泛著白。

  我索性又把話說明了一點,「不過,您放心,這件事……皇上信不信,也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坑你,是皇上坑你,我不過是落井下石,恨皇上別恨我——這句話文雅地說起來,啊,也就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這幾個字,可以涵蓋了。

  皇貴妃雖然人很愚鈍,但應該還沒有蠢得不可救藥,她想了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時間也顧不得我在一旁了,居然有些傷心,手一鬆,縮回去握住心口,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一個個都是白眼狼……都一心一意來算計我!」她氣哼哼地自言自語,掃了我一眼,又把話壓了下去,勉強露出一絲笑來,和氣地說。「我不懂太子妃的話是什麼意思。本宮只知道奉皇上的旨意行事,不過事急從權,如今太子爺既然高燒不退,本宮這就去瑞慶宮求旨,看看能不能扭轉皇上的意思,放鬆東宮護衛,讓太醫進去把脈。」

  皇上等的還不就是這個下台階?皇貴妃這一去,一頓吼是免不了的。

  我居然有幾分同情皇貴妃,便不動聲色地又施了一禮。「世暖謝過貴妃娘娘體貼。」

  皇貴妃咬牙切齒地說,「你、太、客、氣、了!」

  她站起身來,正要擺駕出去,屋外又奔進了一個宮女,她氣急敗壞地道,「娘娘!不好了!李淑媛只穿著單衣跪在東宮台階下頭,說是太子爺高燒不退,請娘娘開恩,開了門讓太醫進來扶脈。她還說,她還說……」

  她掃了我一眼,又頓了頓足,才把話說完,「她說娘娘不答應,她就不起來!」

  這個消息,倒是一下就鎮住了我和皇貴妃。



  88一起來跪

  如果此時此刻,在我跟前的是皇上或者陳淑妃,再不濟是王瓏呀,我哥哥嫂嫂呀一流人物,我肯定是不會想太多的,我肯定也就懶得開動腦筋了——反正他們的腦子是肯定比我轉得快的,恐怕在我想出一個答案,甚至是一個可能的答案之前,就已經全盤洞悉了李淑媛這一舉動背後的含義。甚至已經想好了自己的應招。

  可當我面前是皇貴妃的時候……事情就不一樣了,要說這宮裡如果有一個人比我更加愚鈍,我毫不懷疑這個人就是我眼前的皇貴妃娘娘。

  哎呀,這樣一想,就覺得她之所以受寵,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你看我蘇世暖笨成這個樣子,還不是好得皇上的寵愛……

  見皇貴妃不說話也不動,只是握著茶杯發呆,我就趕快收攝心神,也琢磨起了李淑媛這一舉動背後的意思。

  當然,李淑媛的終極目的也很簡單。我絲毫不懷疑她就是想要得寵,想要爬上王琅的龍床。這其實也就是她被送進宮中最初而最終極的目的……任何一個東宮妃嬪,當然都懷抱著同一個夢想。

  只是她憑什麼以為這一跪,就能把自己跪到王琅床上去?

  雖然王琅實在也挺憋屈的,東宮的這幾個妃嬪,都不是他自己看中,根本是出於別人的安排。但他也沒有孬種到這個地步,連要睡誰,都得聽從別人的安排吧。

  我不禁訝異地張大了嘴——李淑媛該不會是因為自己這一跪,就能把王琅跪得心軟了吧?

  也不是我貶低王琅,但一個國朝太子的血有多冷,這是不問自明的事。要是這一跪就可以把王琅的心跪成一灘春水的話,那姜良娣早就長跪不起了。就算李淑媛不知道王琅的高燒是假的,她也不應該這麼天真才對吧?

  如果在以前,我大概也就只能想到這一步,就不能再往下細想了——要細想,我也想不出來。

  可是現在,經過這幾個月風風雨雨的磨礪,我到底還是成長了一點點,學會從利益的角度,從政治的角度,而不是從感情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了。

  關王琅,雖然是皇上的意思,但經辦人卻是皇貴妃,李淑媛身為她的親戚這樣求情,皇貴妃——

  我看了看皇貴妃的表情,確認她似乎是一點都不在乎她的遠房侄女兒在這大冷的天穿個單衣在外頭挨凍。

  好吧,皇貴妃未必會心軟。那麼李淑媛這個賣好的計劃幾乎怎麼看都是要失敗的……

  忽然間我是醍醐灌頂,幾乎是立刻就明白過來了李淑媛的計劃。

  到底還是小看了她!

  如果王琅沒有高燒發作,當然她就是把自己跪成了高燒,皇貴妃也肯定不會放人的。可現在太子爺都病成這個樣子了,只要是有腦子的人,當可知道如果皇上不想有一個傻太子,那麼是肯定要把東宮禁閉解開,把王琅接出來治病的。

  這一跪,是跪一個順水人情,賭的就是王琅始終不是鐵石心腸,知道她為了自己這樣低聲下氣的,心底會念她的情。在李淑媛看來,雖然王琅本人肯定是很清楚這裡頭的利害關係,但只要她表現得很純潔,那麼王琅也還是可能認為她是一朵天真無辜的小白花,根本不懂得圍繞著這一病的多方角力。只是一心擔憂著她的太子爺,一聽說太子爺病了,就恨不得以身相代,要以這樣慘烈的態度,來為王琅解圍。

  很聰明,的確很聰明,李淑媛是要比馬才人更有腦袋多了。這一招等於是搶走了我的一半功勞,現在皇貴妃要是放人,宮中上下人等,倒是有一半都要把功勞記在李淑媛身上了。以後我對她稍微苛刻一點,恐怕就要招來非議。

  太子爺被關的時候,娘娘在外頭逍遙快活,李淑媛卻和太子爺同生共死,甚至還這樣去求皇貴妃娘娘,才把太子爺營救了出來。可一旦脫險,太子妃又神氣活現重回東宮,繼續媚上欺下,將李淑媛這樣的賢德人壓得死死的……

  我幾乎都可以想到後宮裡的閒話,會是怎樣傳的了。

  有意思,有意思。我蘇世暖入主東宮這樣久,還真的沒有和誰鬥過,第一我名正言順是太子元妃,第二蘇家聲勢顯赫是股肱重臣。李淑媛這一次出招,簡直是充滿殺氣,凌厲無匹。馬才人的那點小動作,立刻就被比下去了。

  要是皇貴妃聰明一點,能夠和她稍微配合一下把事情鬧大,恐怕她給我帶來的麻煩,還會更大得多……

  我就很小心地看了皇貴妃一眼,想知道這一位能把這件事琢磨到什麼地步。

  這一眼看過去,我心中就暗暗地叫了一聲不妙:皇貴妃雖然一貫並不聰明絕頂,但李淑媛的計策也屬於陽謀,是順勢而為沒有多少巧妙的地方,她要是連這個都不明白,那也活不到這麼大歲數——一定是自己就先笨死了。

  皇貴妃臉上的驚訝和深思,已經被她自己收斂了起來,她衝我滿是得意地一笑,輕聲細語地道,「唉,李淑媛真是行事無狀,本宮本來要罰她的……不過念在她也是一心為太子爺考慮的份上……」

  她拉長了聲音,正要往下說時,屋外忽然跑進了又一個宮女,也是氣急敗壞地道,「娘娘!鄭寶林和姜良娣、馬才人也都穿著單衣出來了!都跪在李淑媛旁邊,說是太子高燒厲害,形勢危殆,請娘娘即刻開門解禁。讓太醫進宮為太子扶脈!」

  我一下就忍不住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沖皇貴妃一臉擔憂地道,「娘娘,這聽起來,太子爺的病可真的不得了哇——」

  一邊說,一邊去解衣上的盤扣,對皇貴妃道,「臣妾身子弱,就不去外頭台階了。就在這給您跪下了,請娘娘網開一面,放王琅出宮。」

  正說著,看到地上有個蒲團,我就拿過來擺好,在皇貴妃腳邊跪了下去。

  皇貴妃的臉像被誰潑了墨一樣,再黑一點,就是一小片黑夜。她咬著細白的牙齒說,「你——」

  想了想,忽然間又是一笑,她站起身來拍了拍裙角,「太子妃慢慢跪,愛跪多久就跪多久,本宮要到瑞慶宮請見皇上,求旨放人,先失陪了。」

  皇貴妃還很少有這種成竹在胸的表情。

  一時間我倒是有點吃驚,不過想到鄭寶林實在是個妙人,將李淑媛這一招化解於無形。就感到一陣好笑,並在心中暗下決心:等王琅一登基……不,等我一生了兒子,我一定就讓鄭寶林病死!

  現在李淑媛最大的資本已經不再特別,王琅頂多只要稍微對她溫和一點,就算是酬賞過她第一個出來賣肉保太子的功勞。畢竟一件事,一群人都做的時候就顯得不大稀奇了。就連我這個太子妃,不也在重芳宮跪了皇貴妃一會兒嗎,雖然只有一會,但將來說起來,『太子妃沒有進宮陪伴太子爺,正是因為她在宮外奔走,為太子爺相機進言……』。

  我不禁頗有些得意。幫助鄭寶林,是我自己下的決定,事後柳昭訓甚至有些不贊同,更別說王琅的反應了。我知道王琅畢竟還是介意頭頂帽子的顏色,而柳昭訓更害怕的是這假死出宮的招數用多了就不靈了,但我只是覺得有情人不能成為眷屬,乃是人間慘事。

  而這一次短兵相接,李淑媛蓄勢待發的招數,卻被鄭寶林隨手破解,使我認識到一個道理:與人為善,便是於己為善。儘管身在宮中,我卻未必要變成一個不是蘇世暖的蘇世暖。

  一邊想著,一邊不禁就是嘻地一笑,才站起身來,準備去瑞慶宮前看熱鬧。順便再插科打諢一番,演出一個賢惠擔憂的太子妃來,免得後人說起,好像王琅歷經危難時我一直在逍遙玩樂。雖說我的確不是個傳統太子妃,但荒唐到這份上,將來也很難對兒子交待,「你爹被關的時候,你娘在做什麼?啊哈哈哈……你娘在娘家逍遙快活,一天到晚喬裝打扮做個小太監模樣出外玩樂啊哈哈哈……」

  結果才出重芳宮沒走幾步,就遇見了馬公公手下的小太監。

  他神色倉皇,腳步也很急促,見到我就像是見到救星,整個人就鬆了一口氣。也都顧不得上下尊卑了,只是草草磕了頭,就把我拉到宮牆角落裡,低聲而急促地道,「了不得了,娘娘,皇貴妃娘娘適才進了瑞慶宮,二話不說就跪在宮門口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說皇上這是把她架在火上烤。現在烤出事來了,太子爺發了高燒,心底肯定記恨皇貴妃娘娘。說太子爺對她現在就很不客氣了,將來等皇上歸天之後,她和福王兩母子更無立足之地。說皇上不顧念多年來的情分,逼著她再得罪太子爺……」

  ……姑姑在上,我是真沒有想到,原來把一個笨人逼到牆角的時候,她也是可以狗急跳牆的。

  「那皇上怎麼說呢?」我皺起眉頭趕緊追問。

  小太監喘了幾口大氣,「皇上很生氣,說貴妃娘娘是無稽之談。貴妃娘娘就哭著說絕非如此,太子妃一向賢惠大度,宮中妃嬪雨露均沾,唯獨李淑媛因為是她的遠親,從來都被冷落閨房。太子爺這就是記恨了苗家記恨了她,她請皇上開開恩,為她向太子爺求個情,請太子爺不要誤會了她,貴妃娘娘是從來都沒有對太子爺不利的心思……」

  在李淑媛之後,我又狠狠地被皇貴妃給震撼了一把。

  這女人狗急跳牆起來,還真的很有殺傷力。

  「皇上聽著聽著臉色就深沉起來,在宮裡一直沒有露面也不肯說話,貴妃娘娘現在正在門口跪著呢,馬公公讓我趕快來給您報信。說是現在都亂了,什麼都亂了,您得趕緊拿個主意出來!」那小太監又急促地道,「馬公公還說,請您想一想,先孝嘉皇后在這時候,會怎麼做!」

  我一下就怔住了。

  馬公公的意思,已經昭然若揭。

  但我……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9:26 PM

  89心痛如絞

  我不知道李淑媛只穿著單衣跪在東宮門口的時候,心底在想些什麼,但我當然可以肯定,她是下了血本的。要知道以如今的天氣來說,她要沒拿個蒲團就這樣硬生生地跪在石階上,這段經歷別的不說,至少是能在她雙膝上留下一段纏綿悱惻的回憶。

  相比起來,皇貴妃跪在瑞慶宮正殿門口,就要好過得多了——瑞慶宮裡的地暖燒得當然很旺。

  我本來以為在咸陽宮這裡跪著,即使有蒲團稍微阻擋一下,滋味肯定是不大好受的。沒想到跪下來了我才發現,咸陽宮雖然已經有六年沒有住過人了,但到了冬天,居然依然燒了地暖,雖然因為無人居住只是微溫,但要比那徹骨的冰涼好受得多了。

  供奉如生這四個字,一下就在我心頭閃了過去。我心裡就一下抽痛了起來。

  我姑爹是真的很愛我姑姑,六年了,我從來未曾想到,每年冬天咸陽宮裡竟仍然溫暖如春。而透過窗戶望進去,姑姑常用的五彩小蓋盅也依然放在臨窗炕桌前,甚至連杯中的茶水,都依然泛著淡淡的黃。

  當我跪下來的時候,想到此後我將面臨,我不得不面臨的種種,我不是不擔心的,然而心底畢竟還是泛著淡淡的戰慄與淡淡的興奮,然而此時此刻,我卻忽然感到了一種濃重的悲傷。我甚至不知道這悲傷是源自我對姑姑的緬懷,還是源自我對姑爹的同情。六七年了,他始終還不願放手,不願承認姑姑已經離他遠去。然而他心裡畢竟是明白的,我姑姑已經去世,這一道傷痕將永遠是一道傷痕,這一份遺憾,已經無法彌補。

  沒有多久,陳淑妃來了。

  她手裡還抱著一領又輕又暖的白狐大氅,為我圍到身上,又在我腿上放了一個小小的暖爐,細心地用大氅圍住了。不讓人看到,這才站起身來,負著手踱到窗邊,隔著窗戶望進了咸陽宮裡。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陳淑妃看了很久,這才別過頭來,摸了摸我的頭頂心,她低聲說,「小暖,你長大了。」

  我抬頭看著表姑,半天才扯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只覺得千言萬語,無處訴說,又無須訴說,表姑已經全明白了。

  姑姑去世的時候,表姑幾乎沒有落淚,甚至很少表達她的哀悼。此時此刻,我終於能夠明白她的心理。我姑姑是最好的皇后,最好的太子妃,然而為了做到這一點,她亦犧牲良多。

  表姑就是在皇貴妃被抬舉之後,被選秀入宮的。

  我不知道表姑是否情願,是否開心,是否安於這淑妃的位置,是否樂意和自己的表姐分享一個夫君,是否願意永遠被姑姑的身影遮蔽。但我知道她們畢竟是和睦的,畢竟有一份親情在。人這一生各有際遇,或者一個妃位,對表姑來說已經是很好的結局。

  我知道,我明白,時至今日,我已經清楚地懂得了姑姑的心路。當時姑爹的地位要比王琅更風雨飄搖,很多事必須含混,不能求全,求全則毀。

  然而就是因為姑姑不能求全,今時今日,我才要求全,我不願意一手培植出第二個皇貴妃,我不願意一手提拔起第二個陳淑妃。我只願和我的王琅相守,一生一世,一雙人。

  「是姑姑把我寵壞了。」我輕聲說,望著咸陽宮中的擺設,望著那芙蓉被半掀銷金賬猶垂的豪奢裝飾,想到當年姑姑的一言一笑,我的眼睛慢慢地濡濕了。「是姑姑把小暖寵得太天真。」

  陳淑妃回過身來笑了。

  這笑容中有無窮無盡的落寞,也有無窮無盡的緬懷,笑出了無窮無盡的餘韻,與無窮無盡的故事。在這一刻,我第一次明白,表姑也有自己的一段往事。

  「我就喜歡小暖的天真。」她彎下腰來,仔細地為我繫好了大氅的領口。「小暖,你姑姑是個好人……她幾乎是個完人,但和她比,表姑更喜歡你。」

  她的話裡包含了微微的歎息,又有隱隱的承諾。我便知道,現在皇上應當已經收到了消息,知道我跪在了咸陽宮裡。

  我由衷地感謝陳淑妃,「表姑一直很照顧我,小暖從前不懂事,從來沒有謝過表姑。」

  陳淑妃噗嗤一笑,她又拉了拉我的耳朵,低聲囑咐,「別人看不到的時候,你稍微挪動挪動,等皇上來了,再好好地跪著。」

  頓了頓,她又說,「以後,王瓏還要靠你照顧了。他不懂事,有很多事做得不好,你是他嫂子,就別放在心裡,別和他一般見識。」

  我不由得就閃了表姑一眼。

  表姑笑吟吟地看著我,眼神有一點欣慰,又有一點失落。

  看來王瓏在背地裡的動靜,沒有瞞得過表姑。

  我就胸有成竹地向表姑保證,「您就放心吧,我不會讓王琅欺負小玲瓏的。」

  表姑哈哈大笑,又拍了拍我的臉,這才直起身子,徐徐地出了咸陽宮。

  我側耳聽著她上輦起轎的動靜,聽著統一而沉重的腳步聲緩緩去遠。這才又抬起頭來,搜索著咸陽宮中於我有特別意義的那些小小細節。

  這是我長大的地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就是我的家,是我和姑姑、姑爹、王琅的家。我很快發現其實一草一木,對我來說都有一段故事。而如今回頭看來,對當時那個驕傲任性不知天高地厚的蘇世暖,我竟然有了羨慕的心情。

  我看了很久,幾乎都忘了我必須還要表示出適當的悲痛,皇上走進宮門的時候,我甚至已經站起身子,貼著玻璃去看裡頭的裝飾,見到姑爹進來,我就扭過頭笑著對姑爹說,「您看,姑姑給您做的那雙鞋,才只得了一半——」

  都開了口,我才想到今天我是來跪宮大哭的,趕快住了話頭,溜到蒲團邊上又要跪下去。

  皇上噗嗤一笑,擺了擺手,責怪我,「這裡又不是瑞慶宮,滿院子都是眼睛,姑爹人不到,你可以先躲在屋子裡暖和暖和嘛!別凍出病來,該怎麼向你姑姑交代?」

  姑爹穿著一身便服,只是隨意披了一件斗篷,連個隨從都沒有帶。我忽然間發現我已經有很久沒有見到這樣的姑爹,這幾年我們見面總是在瑞慶宮,姑爹一般都穿得不多。而幾次出門,身邊也必定前呼後擁。像這樣披著斗篷孤身而至,彷彿一個尋常鄉紳的姑爹,已經見得少了。

  可當年在咸陽宮裡,冬日午後,姑爹往往就從瑞慶宮這樣步行過來,他剛處置完國事見過了內閣大臣,便進來和姑姑說話。遇到我在院子裡堆雪人,姑爹就會抄著腰把我夾起來,在我的大呼小叫之中,把我抱進屋裡。

  那時候王琅多半是在讀書,他總是隔著窗戶看過來,眼神幽暗難解。

  現在往回想,其實也並不太難解,王琅眼神裡,是有一點嫉妒的。

  福王雖然已經足夠受寵,但得寵程度,不及我十分之一。皇上疼任何一個兒子,都是當藩王來疼,唯獨疼我,是將我當作他的親生女兒。我想他是將他對早夭長公主所有的疼愛,都傾注到了我身上,在他心底,或許我就是長公主,就是他和姑姑唯一的後代。或者在所有人之中,他是最希望我一世無憂,一世天真的那個人。

  然而也是他親自毀掉了我的天真,又成全了我的戀慕。

  我想這就是我和姑爹、姑姑最大的不同,在我心裡,情永遠擺在前頭,但他們心中,情永遠都在第二位。

  在這一瞬我不禁就想到了王琅,我暗自希望將情放在第二,並不是一個好太子、好皇帝必須學會的本領。

  一直到看著姑爹隨意扭開銅鎖,這才知道宮門根本未曾鎖嚴。然後我就駕輕就熟地動了起來,服侍著姑爹在炕邊坐好,又倒了杯中的殘茶,就好像我懂事之後慣做的那些工作一樣,一直到提起炕邊的銅壺我才發覺,雖然炕是熱的,爐子卻沒有點燃,銅壺裡也是空的。

  將咸陽宮裡的物事維持得再好,這裡畢竟也有六七年沒人住了。有些東西,失去了就回不來。

  我放下銅壺,轉過身尷尬地沖姑爹笑了笑,低聲說,「姑爹,回瑞慶宮再喝茶吧。」

  姑爹嗯了一聲,他回轉過頭,拿起了炕頭那雙做到一半的鞋,忽然問我,「你姑姑走的時候……是怎麼個樣子。」

  我姑姑去世的時候,姑爹人還在瑞慶宮裡處置他的國事。姑姑去得很快,從發病到走,連一天都沒有到。上一刻人還好好地,這雙鞋做到一半,站起身來要舒展舒展筋骨,下一刻人就倒下去,此後就再也沒有站起來。

  她還是撐得住,一直咬著牙不肯合眼,直到姑爹趕來,拉著他的手說了一聲「照顧好王琅」,又告訴王琅,「照顧好你爹」之後,她讓我到她身邊去,斷斷續續地叮囑我,「你要開開心心,你要……姑姑去見你大伯了……我對不起他們……」

  這一番話,姑姑說得氣若游絲、斷斷續續。然後她再也不曾開口,當天夜裡就閉了眼睛。

  姑爹沒有見證到她的離世,他一見到姑姑那個樣子就暈了過去,是王琅做主,由太醫令親自用針將他喚醒,他才聽到姑姑的遺言。他甚至連姑姑的葬禮都沒有參加,昏昏沉沉發了一個多月的熱,一直到兩三個月後,才能勉強視事。我們一度擔心,天家要連失帝后,而王琅年紀還小,主少國疑,恐怕女金人會乘機南下。

  他也從來都沒有問過姑姑臨終時候的事,自從他痊癒以後,蘇岱這兩個字一下就從宮廷中消失了,一直到三四年之後,姑爹才會很偶爾地提起姑姑。用的語氣,也從來都好像姑姑還生活在咸陽宮中一樣。

  但我記得很清楚,姑爹的第一根白頭髮,就是在那三個月中長出來的。

  姑姑去世的時候其實一點都不平靜,她暈迷了很長一段時間,然而即使在睡夢中也捂著心口。太醫根本束手無策,我和王琅、陳淑妃、皇貴妃等一大群人都守在屋裡,到了半夜,她捂著心口動彈了很久,最後終於沒了氣。

  我躊躇了很久,想著是騙姑爹為好,還是說實話為好。

  然後我望著姑爹,想到就是他一生坐擁天下美色,風流到老,我的心腸忽然又硬了起來。

  「姑姑是半夜走的。」我說。「走得不大安生。」

  姑爹一下就摀住了眼睛,他緊緊地攥住了手中的鞋墊子,劇烈地顫抖起來。

  過了很久,他才沙啞地問我,「你知不知道是誰下令將這咸陽宮維持原樣,連冬日裡的炭火,都供奉如常?」

  我不由就是一驚。

  我還以為,這命令出自姑爹,只是他本人不願承認姑姑已經去世的消息,因此自己不提。卻沒有想到聽姑爹的口氣,這卻是別人自作主張——

  在姑姑去後,總理六宮事務的那個名字,當然也就隨之浮上了水面。

  姑爹放下手來,他一點都沒有遮掩眼中的淚水,就這樣將遍佈涕淚亂糟糟的一張臉,對準了我。

  他慢慢地說,「小暖,你看人,始終看得太淺。做事,也實在做得太絕了些。」

  我抿緊唇,挺直脊背站起身子,又慢慢地跪下去。

  「小暖心胸狹窄。」我輕聲說。「小暖不懂事,姑爹,可這件事,我不學姑姑。姑爹,姑姑是……是……心疼死的……在走之前,她一直捂著心口,似乎很疼。太醫院灌了些湯藥下去,全都吐了。到後來……」

  姑爹猛地就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過了很久,姑爹才站起身來,氣息顫抖地說,「你……你……」

  他你了很久,又搖了搖頭,低聲道,「你真的長大了……唉,你是真的長大了!」



  90親上來吧

  我沒有能離開咸陽宮。

  姑爹雖然把王琅放出東宮治病,但卻把我軟禁在咸陽宮裡——這還是姑爹第一次罰我。

  被軟禁的滋味當然是不好受的,雖然姑爹還是顯著地比較疼我:王琅被軟禁的時候,就只能在紫光閣西殿走動,但姑爹這一次只是在咸陽宮外頭分配了一些宮監看守,甚至還派了一些宮女進來,將咸陽宮收拾出來,方便我在裡頭居住。

  皇貴妃既然沒有斷掉咸陽宮裡的采暖,那麼其實咸陽宮也沒有什麼不好住人的,我把正殿稍微收拾了一番,至少將姑姑發病時候拽掉的那些桌布什麼的恢復了原位,就沒有再動正殿的擺設。還是回到我在咸陽宮專用的西殿起居。

  這裡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我出生後不久,大伯、大伯母在東北雙雙殉國戰死,是役去世的還有我大堂兄。爹娘匆匆披甲上陣,姑姑就把我接到了宮中撫養,世陽年紀大了不方便進宮,就被送到他未來的老丈人家裡寄養。這一養就養到了我七八歲的時候,爹的身體無法支持,和女金人的對峙也告一段落的時候。我才出宮去住,咸陽宮西殿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個家,能夠回到西殿居住,居然讓我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自從我情竇初開喜歡上王琅以來,我的生活一向是動盪不安的,充滿了求而不得的焦慮,與各式各樣激烈的,要將人湮滅的情緒。這麼多年以來,我還是第一次得到了完全的平靜。我就住在西殿,也不想著和外頭的人互通消息打探局勢,反正撕破臉了,反而有一種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坦然。

  說到底,也就是仗著姑爹疼我了。

  ——他總不能把我殺了吧?也不可能把我廢了。既然殺不了我廢不了我,姑爹能做的也就只有嚇一嚇我了。

  嚇,他還真是嚇不倒我的。咱們就這麼耗著,我是決不會低頭的,就看我和姑爹到底誰先熬不住,誰先低頭了。

  我身邊的宮女都是生面孔,也不知道是姑爹從哪裡變出來的,雖然說不上是面容刻板氣質凜冽,但對我的監視也挺嚴密——至少一開始是如此。後來她們發覺即使不監視我,我也不可能作出什麼出格的事來,便又都紛紛放鬆了警惕。我被軟禁起來的第七八天,我們居然可以一起說幾個笑話,我還拉了幾個人來陪我下棋。

  眼看著就是臘月二十三了,宮中這個新年過得真是命運多舛、風波不斷。外頭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我在西殿蝸居,居然也不覺得煩悶。每天看看天,在院子裡走一走,又到正殿坐坐,緬懷一下和姑姑相處時的往事,日子過得簡直不要太逍遙。

  就是不知道王琅怎麼樣了,不過話說回來,既然現在皇上已經放棄了敲打王琅使得女金不安份的想法,那麼他當然也應該沒事了。這就好像周瑜打完黃蓋之後,儘管彼此心知肚明是一場戲,但是也得給黃蓋一點臉子讓他回家過年是一個道理。

  我身邊的看守雖然日漸放鬆,但咸陽宮外頭的宮監們也不知道是如何行事的,到目下為止王琅都沒有送進信來。也不知道他是送不進來呢,還是忙得顧不上理我。

  我沒有想到第一個溜進來看我的人居然是王瓏。

  #

  臘月二十四下午,天氣還挺好的,天氣甚至並不冷。我索性搬了把椅子,在當院裡坐著學姑姑一樣,享受難得的一段溫暖。

  年紀越大,越能明白長輩的做法自有道理。再沒有什麼事比得上在寒冬臘月裡享受一點溫暖,更能讓人打從心底裡忘卻所有的煩惱。怪不得姑姑從前每到冬天就像是一頭貓兒,只願在陽光下打盹。眼下我簡直也被曬得想要打起盹來。

  王瓏就在這時候大大方方地走進了咸陽宮裡。

  他甚至都沒有挑一個晦暗的天色,或者在晚上啦、黎明啦,這樣人比較少的時候過來。他就這樣在大下午推門而入,甚至還笑著衝我打了個招呼,好像我一直都住在咸陽宮裡,他只是過來看我的一樣。

  就算是我也都不禁有幾分呆滯,瞪了他一會才問,「外頭的人撤了?」

  王瓏還是走得很慢,走路的姿態依然帶了微微的滯澀,但他的精神很好,看起來也一點都不像是剛從軟禁裡被放出來的人一樣。甚至還要比從前更加俊逸出塵得多了,好像他也從心底卸下了什麼東西,所以人看著首先就輕鬆起來。

  他在我身邊坐下,幾個宮人想要說話,我掃了她們一眼,淡淡地道,「都退下去吧。」

  我從來不知道我還有威嚴這個東西,但她們居然面露懼色,就這樣全都退到了我看不見的地方。

  王瓏臉上也出現了一抹笑,他好像知道了我未曾出口的詫異,就幫著我說,「沒有想到,六嫂……小暖你也有這樣威儀天成的一天。」

  我忍俊不禁,「我威儀天成?小玲瓏,你笑話我也別這麼毒辣。」

  不知道我們誰先開始的,我們倆都笑了起來,就好像整個故事還沒有開始的時候一樣,就好像我們兩個還根本沒有為這所謂的情情愛愛抓住一樣,我曾經與王瓏就是這樣要好的朋友。和他說話,我總是很容易就能笑出來。

  又過了一會,笑聲止了,王瓏安靜了一會,他說。

  「父皇現在有提拔李淑媛的意思,李淑媛和你,已經息息相關。」

  我還真沒想到皇上會出這樣的招數,這也實在是有點下三濫了。把我的脫困和李淑媛的得寵聯繫起來——好像王琅寵幸李淑媛,就是為了把我放出來一樣。

  「最生氣的就是李淑媛了。」王瓏又止不住的笑,「聽說見天的是以淚洗面,嚷嚷著要上吊明志。」

  如果換作是我,被人當作這樣的籌碼對待,我會比李淑媛更憤恨十倍。

  忽然間,我不再那樣討厭李淑媛,我感覺到了這個囂張閨秀背後的自尊,與她的不得已。

  我靜靜地聽王瓏往下說,「本來想找世陽聊聊天的,不過事情出來之後,世陽就不上朝了。——對了,小暖,你添了個侄子呢。」

  劉翡的孕事,本來就是我罕見掛心的幾件事之一,聽到王瓏這樣一說,我頓時放下心事尖叫起來。「侄子!侄子!小玲瓏,我是姑姑了!」

  王瓏也吃吃地笑起來,他的目光調向了咸陽宮正殿,慢慢地說,「是啊,你也是姑姑了。」

  一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我看著王瓏,想到了在過去的幾年裡,我所感到的所有曖昧,所有難言的隱痛,所有自王瓏身上散發出的不快樂,忽然感到很對不起他。

  王瓏喜歡我的事,其實和王琅無關。但是當我知道他已經知情,我為什麼那樣生氣?

  現在我終於知道原因。

  因為求而不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而我們三人之間即使沒有男女之情,也有自小一起長大的親情。很多事不是裝著不知道,不是故意保持**,就能當作真的沒有發生。如果一開始王琅告訴我,如果一開始我和王瓏把話說明,這一切也許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我就想到了姑姑的那一番說話。

  王瓏的痛苦,就是因為他看得太清楚,又太愛鑽牛角尖。

  可是姑姑卻從來沒有點明過王瓏的痛苦,所以我也就學著姑姑的做法,指望粉飾太平,讓一切就這樣過去。

  姑姑的一舉一動,曾經就是我的指南針。當我不知所措的時候,學著姑姑的做法,總能讓我從困境中脫身。所以漸漸的我被寵壞,姑姑用她的言傳身教,維持了我的天真,很多事我明明不想這樣做,可還是這樣做了,只因為姑姑是這樣做的,只因為這樣就可以不去思索。

  但現在我明白,姑姑是姑姑,蘇世暖是蘇世暖。姑姑會接受人生中不得不接受的遺憾,會將情字擺在第二。但在蘇世暖身上,情,永遠是第一位的。

  「王瓏,你喜歡我嗎?」我輕聲問他。「你是不是以為你喜歡我?」

  問出這句話的一剎那,我好像又卸掉了身上的另一個擔子,感到了無比的輕鬆肆意。

  我早就該這樣問他了。我根本不適合曖昧,我不相信不說穿,就可以不傷害。我寧願如此,傷透他的心扉,也要把話說開,是,我天真地相信,即使把話說開,情分依然會在。

  王瓏果然好像被雷劈中了一樣,他幾乎是一下就坐直了身子,甚至有了一點結巴。「你——你——」

  我看了看周圍,我說話聲音不大,沒有誰能聽見。其實就算聽見了我也不覺得能鬧出什麼風波來。這件事該知道的人心裡都有數了,即使再知道一遍也不會為王瓏帶來什麼麻煩。

  我就又不厭其煩地問他,「王瓏,你心底一直認定你是喜歡我的,是嗎?」

  王瓏——真不愧是王瓏,在最初的震驚過後,他看了我一眼,不答反問。

  「認定?」

  這麼快,他就捕捉到了我話裡的意思。唉,看來雖然我逐漸長大,但和這些聰明人比,實在也還是太笨了點,若是他這樣問我,我恐怕要花幾天的時間,才能發覺不對。

  我點頭說,「是啊,認定……我覺得,你根本並不中意我。王瓏,只是你不斷地告訴自己你應該中意我罷了。」

  他挑起一邊眉毛,靜靜地凝睇著我,面沉似水,好似一尊玉一樣的雕像。

  王瓏這是罕見地生氣了,從小到大,他氣成這樣的次數,一隻手數得過來。

  我卻依然游刃有餘,我對他說,「要是你沒這樣覺得……你覺得你是真心喜歡我的,那,你就親上來吧。這一次,我一定不躲。」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9:28 PM

  91無傷大雅

  王瓏一下就愣住了。

  他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半天才咳嗽了一聲,儼然地說,「蘇世暖,你被關瘋了,我不和你一般見識。」

  我很冷靜地問他,「在這裡你都不敢,在哪裡你敢呢?」

  我怎麼說都是太子妃,總不可能和他來個夜半樓台會,那就實在是說不清楚了。王琅就算對我再有信心,也不可能容忍到這個地步——他畢竟都已經帶了幾頂尚書帽了。總不能我自己還要再做一頂給他戴吧。

  那麼還有什麼地方會比咸陽宮裡更合適呢?宮門緊鎖,沒有人會隨意進來。而宮人們也全都是姑爹的耳目,即使她們看見了,敢於告訴姑爹,姑爹當然也會一手壓下這件事來。除非他是徹底不想要我當這個太子妃,不想要我繼續活下去了:失去閨譽,我當然就只有以死明志。

  和聰明人耍無賴最大的好處,就是你可以理直氣壯地把事情做得很過分,只要不觸犯到他的底線,都可以安然而退。

  我覺得我的這一點本事,絕對都是從姑爹那裡學來的。他多次敲打王琅,憑的還不就是這樣嫻熟的無賴工夫,與那一張很厚實的臉皮?

  其實我的臉皮也相當不薄呢!

  王瓏又結巴了一會兒,似乎在尋找另一個不能和我親近的借口,我卻已經失去耐心,索性主動向他迎了過去。

  他躲了。

  雖然動作不大,但他還是往後仰了過去,拉開了我們之間已經縮短的距離。就好像一個即將被冒犯清白的良家女一樣,他躲開了。

  我忍不住就大笑起來,只覺得心頭最後一點悶氣,已經一掃而空。全然不顧王瓏那青綠青綠的臉色——說實話,他也有很多年沒有被我欺負成這個樣子了。

  「你看。」我輕輕地說。「我說的話沒有錯吧?小玲瓏,你是個最聰明的人,也最看得透,可惜在情之一事上,你到底還是欠了火候。你根本……就並不太喜歡我,你喜歡的是太子妃,不是我。」

  王瓏面露震驚之色,他摸著唇,俊秀的面容上露出深思,卻已經再也沒有懊惱。

  我也沒有說話,而是緊了緊懷中的暖爐。望著西殿的窗戶,想到那一年我們在西殿裡吃火鍋的事。

  北地冬日裡海鮮很難得,尤其御膳房更不敢隨意以時鮮進上,免得養成了主子們隨吃隨要的性子,比如說在夏天吃冬筍,在冬天吃蓮藕這樣的脾氣。那一次姑爹不知道從哪裡弄了一些剛出海的大黃魚,從天津一路快馬運進宮來,姑姑做主,我們三個人一人分了幾條。味道之鮮美,是我在宮外都沒有嘗到過的。

  那時候我剛十三歲,正是嘴饞的時候,很快就吃光了自己的那一份。王琅卻並不愛吃海鮮,吃了幾筷子就住了口,看到我饞涎欲滴地望著他面前的鮮魚,他支頤笑了,夾了一筷子魚肉說,「啊。」

  王瓏就在一邊,還有好些宮人進進出出地服侍,我已經是十三歲的大姑娘了,望著王琅,心裡也有了喜歡的情緒湧動,只是我還太羞赧,並不願意這一份感情為眾人所知。

  然而就是這樣,當他望著我,笑盈盈地作勢要餵我,把我當成他豢養的貓狗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吃掉了他餵過來的魚肉。即使我害羞,即使這並不得體,即使在大庭廣眾之下,我依然是忍不住的。

  如若是真心地喜愛一個人,就總有忍不住的時候。王琅多少次下定決心不再搭理我,可最終連他,都尚且要忍不住。

  上一回在瑞慶宮裡,我們身邊再沒有人,王瓏卻是硬生生地忍住了,或者說,他根本都沒有忍住,他只是覺得他應該要有所表示,可事到臨頭,又猶豫了起來。

  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其實並不真的歡喜我。他歡喜的是王琅的妻子,是帝國的太子妃,而非和他一起長大的表妹世暖。

  王瓏眼神閃爍,似乎在尋思著我的言外之意,忽然間,他慢慢地向我靠了過來。靠得是這樣的近,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精緻的臉上,睫毛正像兩隻受了驚的蝴蝶,上上下下,扇動不休。

  我動都沒有動,只是很鎮定地等在那裡。

  如果他真的有勇氣親下來,他真的想要親下來,那一夜在瑞慶宮裡,他早就親了。

  王瓏雖然看著溫文爾雅,骨子裡其實和王琅很像,是他的東西,他會用盡所有手段,甚至是坑蒙拐騙,去搶去偷,也一定要佔有,一定要得到。

  會找借口,已經不是真愛。

  就在我們的唇要粘合的那一瞬間,王瓏忽然惱怒地哼了一聲,他猛地拉回了身子,俊逸的臉上是少見的狼狽,甚至還有一絲憤怒。他惡狠狠地擦了擦嘴唇,抱怨說,「是你的胭脂太香了!」

  我只好很遺憾地告訴王瓏,「不要說幽居咸陽宮內,就是平時在東宮的時候,我也經常偷懶並不梳妝。」

  都懶得梳妝了,胭脂什麼的,當然純屬子虛烏有。

  王瓏臉紅起來,他又強詞奪理地說,「那就是你的頭油味兒太大……」

  往常總是我負責把別人逗笑,真的不知道被別人逗笑,感覺真的不錯——難怪姑爹那麼喜歡找我說話。

  我勉強壓下笑意,又逗王瓏,「好,那我去洗個頭,你等我半個時辰再親我,要不然,你捏著鼻子——」

  說到這裡,真的是再也忍耐不下去,一邊說一邊就哈哈大笑起來。王瓏臉色更黑,他怒瞪著我,又為自己爭辯,「我不是不敢,我是怕——」

  「怕什麼?」我難得地佔據了優勢,自然要盡量步步緊逼。「你是怕這一吻之後,你和王琅之間就有了心結。你怕這一吻之後我認真要和你在一起,這可就不是什麼小事了,鬧的不好,要牽扯到表姑,牽扯到世陽……小玲瓏你仔細想一想,要是你真的歡喜我,當時我賭咒發誓不嫁王琅的時候,你又為什麼不乘虛而入呢?那時候木未成舟,你為什麼不出手?」

  這句話,終於是問得王瓏無話可說,他又眨了眨眼,忽然間浩然長歎,頹然道,「小暖,你的詞鋒什麼時候變得這樣銳利了?」

  也許是因為我終於再也無所顧忌,也許是因為說開了,這事實其實一點也不痛徹心扉,也許是因為我也終於看懂了王瓏的心思。

  我在咸陽宮裡,在我從小到大成長的地方,輕輕地、欣慰地歎了一口氣,我說,「不是我變得銳利了,小玲瓏,是你有點走不出來了。情意與天下,你總是要選一個,這個不想選,那個不想選,只會讓你兩邊為難,兩邊都不討好。」

  王瓏倒抽了一口冷氣,他瞇起眼來,絲毫都不掩飾自己的震驚,雙眼神光如電,幾乎是一眨眼間就把我掃視了數十遍。他從來都是一臉的溫和,就連使心眼的時候都是溫和的,沒想到還有這樣銳利的一面。

  我含笑和他對視,等著他的回應。

  又過了半天,王瓏忽然站起身來,他背著手來回踱步,腳步矯健硬朗,又哪有半分瘸?我不禁在心底佩服他:能私底下治好腿疾,又不露一點風聲,足證他的確是有手段的。

  「你是怎麼知道的?」王瓏忽然回轉身來看我,他背靠著紅漆盤龍柱,雙眼神光四溢,又哪裡還是那個柔和低回的七王爺,儼然鋒芒外露,他幾乎是咄咄逼人地問我,「小暖,是我哪裡露了破綻,被你握準了線索?」

  我不禁又要笑起來,但考慮到眼前的氣氛畢竟嚴肅,只好勉強裝出了一張嚴肅的臉。

  「我猜的。」我告訴他。「我覺得你是這樣,沒想到,你還真是這樣。」

  王瓏此時的表情,給我千金我都不換。

  他沉默了很久,似乎終於是把喉嚨裡塞著的那枚雞蛋吞下去了,又長歎了一聲,這才搓著臉在我身邊重新坐下,頹然道,「我還以為是君太醫從我的步態裡看出了不對……」

  又低聲嘟囔了幾句,聲音極輕,我都沒有聽清楚,彷彿有劉翠的名字一閃而過。

  「君太醫膽子那麼小,就是發現了,他也絕不敢多說什麼的。」我嘲笑王瓏,「做賊心虛了吧?馬失前蹄了吧?栽在我蘇世暖手裡的感覺如何呀,七——王——爺?」

  王瓏轉著眼珠子,又咕嘟著嘴想了想,他忽然笑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栽在六嫂手裡一次,並不算冤。」

  這個人又恢復了他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做派,「遠的不說,就是父皇都敗在六嫂手裡,王瓏栽倒,也並不算冤枉吧?」

  我白了王瓏一眼,又好奇地問他,「這些年來宮裡明裡暗裡的動靜,到底有多少是皇貴妃做的,又有多少是你在拉你六哥的後腿?」

  這樣一想,又很同情皇貴妃,她實在是一柄太好用的槍了,好用到居然有些身不由己起來,是個人都搶著要用她……被迫就成了個十處敲鑼九處都有她的事兒媽。

  王瓏摸著下巴,嗯了半天,才說,「龍陽之好的事兒?」

  我嗯了一聲,忍不住竊竊地笑起來。

  也就是王瓏才會這樣做事了,我當時就納悶,皇貴妃沒事污蔑王琅是個兔兒爺做什麼,就算是她,也明知道皇上是不可能會信的。

  「還有王琅私底下結交大臣的那一次?」我提示王瓏。

  王瓏倒是很爽快地承認了,「這樣無傷大雅的小玩笑,開過很多次。」

  他的眼神又幽深了起來,望著紋飾富麗的藻井,他緩緩和我說。「六哥其實心底都有數的,他也從不曾動怒。就是當年在假山前頭的那一番話,其實也是故意說給你聽的。」

  我立刻就想到了王琅的那句話。

  「就是父皇恰好選了萬穗,三哥對世暖也是志在必得……」

  我不滿地說,「小玲瓏,你也太過分了吧,到這個時候,你還來離間我同王琅?」

  王瓏就衝我彎了彎眼睛,他狡獪而溫柔地說,「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嘛?六嫂難道就不好奇六哥這一向,都在忙些什麼嗎?」

  我深吸一口氣,想要大義凜然地說一聲不,但很快又廢然而止,頹然道,「想,想!」



  92去向何方

  王瓏忽然間又不著急了,他站起身背著手,來回走了幾步,又問我,「六嫂就不好奇,王瓏是怎麼進咸陽宮來探你的嗎?」

  他不說這話,我倒是忘了這一茬,的確,咸陽宮眼下雖然不說是銅牆鐵壁,但外頭有人把守,王瓏是怎麼大大方方地進來的,我還真的挺好奇的。

  我就目注王瓏,等他的回答,等了半天,卻只等來了他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笑。這個人只是笑著和我對視,居然一點開口的意思都沒有。

  王瓏實在是王琅的弟弟,這兩兄弟簡直不要太相似。從前他還以為他喜歡我的時候,對我的百依百順,果然是特意在讓我!

  眼下這樣賤忒兮兮地要說不說,完全就是因為剛才連番在我手上吃癟,所以想要報復回來……這和王琅的好勝心,是何其相似!

  我立刻就決定我還是喜歡這樣不會特地容讓我的王瓏,從前他對我特別委曲求全,特別謙謙君子的時候,我還覺得有點肉麻呢。

  ——不用誰說,我也知道我這樣挺賤的。

  「你要是等我耐不住性子來問你,就打錯算盤了。」我也盤起手望著王瓏,氣定神閒地說,「你六哥可是個吊胃口的專家,我什麼都不會,就是逼供的本事,那還可以誇耀一番。」

  王瓏眼底就出現了一點笑意,他背著手,輕咳了一聲,「六嫂,您對六哥用的那些個香艷手段,要是使在王瓏身上,恐怕我們兩個性命堪慮啊。」

  我得意的笑聲就卡在了喉嚨裡,轉了轉眼珠子,卻又計上心頭。

  「劉翠——」我也學王瓏的樣子,背著手拉長了聲音。

  王瓏就像是被誰戳了一針一樣,他一下癟了下來,有氣無力地道,「那個野丫頭!」

  他不愧是皇上的兒子,立刻就轉了態度,笑容滿面地和我做買賣,「這樣,今天我再不刁難六嫂,有問必答。從明兒開始,六嫂再也別對她提起我的事了。」

  我淡淡地道,「行啊!」

  看王瓏眉宇一舒,又很好心地提醒他,「不過劉翠可要比當年的我更難纏了幾分呢,少了我,還有劉翡,還有世陽……」

  被一個如同當年的我一樣身份尊貴,又比當年的我更野、更大膽的少女追逐,可不是什麼有趣的事,雖然王瓏也算得上心機深沉深藏不露,但想要這樣簡單地擺脫掉劉翠,那也實在是太小看她了。

  王瓏果然就和王琅當年被我糾纏時一樣,捂著臉很痛苦地歎了一口氣,我想從他眉宇中看出一點端倪,看明白他對劉翠到底有沒有一點意思,不過我畢竟從來沒有像留意王琅一樣留心王瓏,所以並沒有看出什麼來。很難說他的痛苦裡,到底有沒有摻雜了一點點自得。

  「王瓏之所以能夠進來,是因為父皇並沒有將禁制收縮得太嚴。尤其是這幾天,更是放得很鬆,其實六嫂就是當著他們的面走出去,恐怕也都不會受到多少阻攔的。」王瓏淡淡地說。

  我就說那些宮人們為什麼這樣聽話,原來說到底,並非因為我威儀天生,而是因為她們善於察言觀色,知道我恐怕很快又要由黑翻紅了……

  我嗯了一聲,王瓏又給我解釋。

  「父皇為什麼會放鬆禁制,就要從六哥說起了。他將六嫂關在咸陽宮中之後,又親自到東宮去了一次,見過了李淑媛,又和六哥兩個人關在東宮裡說了半個時辰的話。從那天之後,六哥就再也不肯從東宮出來了。雖然父皇派了好幾個太醫過去扶脈,都沒有能扶出什麼不對來。但六哥就是一口咬定,自己不舒服得很,心痛得不得了,哪怕是一起身,都覺得喘不上氣來。再這樣下去,當然新年大朝上他是沒法露面的,更別說除夕夜侍奉皇上用年夜飯了。」

  眼看著就要到年關了,宮裡卻還是這樣熱鬧,今年請戲班子的錢都可以省了。我貨真價實地嗆了一下,幾乎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什麼,你說王琅他——裝病?」

  從前皇上不管多無賴,王琅自己是決不無賴的,他總是正正經經地做他的受氣包。這還是我所知道的第一次,王琅學著他爹,玩起了這樣見不得人的手段。

  「那李淑媛——」我又問王瓏。

  王瓏就壞絲絲地逗我,「李淑媛啊,當然是日日服侍湯藥,在東宮身邊近身服侍啦。」

  我馬上送給王瓏一個大白眼,「如果這樣,王琅還病什麼?姑爹也用不著關我了。」

  王瓏就慢慢地歎了口氣,「唉……現在六嫂就沒有以前那樣好騙了。」

  沒等我得意,他又指出,「不過六嫂的記性實在還需要加強,李淑媛現在成日裡以淚洗面,尋死覓活,這件事剛才王瓏就已經告訴六嫂了嘛。」

  我臉紅了。

  不過沒等我回話,王瓏已經臉色一正,很嚴肅地說。「自從您被軟禁,六哥不肯出東宮,世陽哥不肯上朝,朝野之間議論紛紛。偏偏在這時候十弟也病了,怎麼都不肯到瑞慶宮露臉。和他一起病倒的還有皇貴妃娘娘,據說是那一天在瑞慶宮門口跪的……這個年過得這樣亂糟糟的,始終是有失體面。六嫂看著,是不是……」

  他沒說完,但我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來王瓏之所以可以大大方方地走進咸陽宮來,並不是我姑爹真的放鬆了咸陽宮的宮禁,而是他本來就是有所為而來——他是來當說客的。

  「姑爹是指望我就這樣走出咸陽宮,再走到東宮裡,然後把王琅叫出來,大家體體面面地過了這個年?」我問王瓏,儘管極力克制,但還是稍微抬高了一點聲調。

  王瓏給了我一個複雜的眼神,似乎在說『現在你知道他有多無恥了』。

  我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我又不是王琅,哪有那麼聽話。這件事絕不能這樣糊塗了事,姑爹要過熱鬧年,讓他直接來找我。」

  普天之下,也就只有我敢這樣和姑爹置氣了。我敢打包票,就是王琅自己,都不敢這樣和姑爹說話。

  我說,「小玲瓏,你幫我給姑爹帶句話。你告訴姑爹,反正,我也被姑姑寵壞了,我就是這樣任性。就是這樣不顧大局——這都是被姑爹寵出來的!這一輩子,是改不了啦。」

  王瓏從心裡笑出來,他的眼裡又像是吹起了春風,暖洋洋的,讓人被他看一眼,都要有了醉意。

  「好。」他又咳嗽了幾聲,壓下了笑意,一本正經地說。「王瓏一定把話帶到。」

  他一字一頓,「一定一句不差,把話帶到。」

  我再也忍不住,和他一起大笑起來。

  自從十三歲情竇初開戀上王琅開始,我從未如此刻這般,如此愜意自在,充滿希望。

  我和王瓏又興致勃勃地聊了很久,甚至說起了咸陽宮裡的往事。那時候我們年紀都還小,男女之思尚且離得很遠。生活中充滿了希望與歡笑。

  過了很久,王瓏起身要走的時候,我還有點依依不捨,但日已西斜,王瓏也該走了,不然,他實在呆得太久,難免會招人非議。

  我送了他幾步,終於是忍不住說,「你到底羨慕你六哥什麼呢?」

  王瓏就沉默下來,背對著我,衝著咸陽宮外的漫天暮色,過了很久,他才淡淡地說。

  「我羨慕他的腿。」

  王瓏的腿如果沒有殘障,太子之位誰屬,或者的確還很難說。但人生總有很多事情就是如此,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你別無選擇,只能接受。

  「我羨慕他有你。」王瓏又別轉身子,他在夕陽下看著我,眼神溫暖。「我羨慕有你這樣一個姑娘,全心全意地愛著他。」

  所以他和王琅作對,用無傷大雅的方式,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在我和王琅之間製造了重重的誤會,只是因為他羨慕王琅有我。甚至因為這份羨慕,他以為他是喜愛我的,將自己困於情中,難以自拔。

  我應該很責怪他,應該感到生氣,但此時此刻,我心底只有說不出數不盡的憐惜。我低聲說,「不要緊,小玲瓏,有一天,你也會遇到這樣一個人的。」

  我真心實意地告訴他,「如果遇到,你最好別讓她走。」

  王瓏微微一扯唇角,笑容裡卻依然帶了傲氣。他沒有答話,也沒有走,似乎仍然在等著我的下文,等著我未曾出口的那句話。

  我也就直說了。

  「從前的事,我都不想計較。」我告訴王瓏,「我也不會讓你六哥計較,不過以後……你要是再這樣兩頭不著邊,王瓏,你要是再這樣想要兩面討好……」

  王瓏笑著點了點頭,似乎對我的這番話早有準備,他看著我,認真地說,「不會,我不會了。小暖,我已經和父皇說明,等到春暖花開時候,我要就藩了。」

  他沒有等我回答,就已經轉過身去,推開門邁出了咸陽宮的門檻。

  在離開的那瞬間,他回過頭來,卻沒有看我,而是以一種極為複雜的神色,望向了夕陽下咸陽宮的輪廓。

  我不禁也隨著他的眼神看了過去。

  夕陽下的咸陽宮金碧輝煌,卻又有一股滄桑,難以言喻。

  再回過頭時,王瓏已經走了。

  在這一刻,我明白王瓏和我之間,和王琅之間,或許都再也回不到從前。我們的路在這一刻交叉過後,便將各自延展。

  我真想知道,他將去向何方,他想要去向何方。

  那天之後,咸陽宮再也沒有訪客,我的除夕夜也在一片冷清中度過,不論是皇上、王琅還是哥哥,都沒有一點消息。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9:29 PM

  93、一聽就吐

  大年初一一大早,我就迎來了一個完全是意料之外——卻又在意料之中的訪客。

  因為大年初一大家都有事兒,皇上還要一大早起身接受眾臣朝賀,去年這個時候,連我都要在東宮擺出架勢來讓誥命夫人們來拜,所以我真沒想到王琅會選擇在大年初一一大早過來和我一起用早飯,就很放縱地睡得比往常晚了一些。結果一睜眼就看到太子爺含笑凝視著我,一時間還以為自己正在做夢,就差那麼一點點,便要轉過身再睡回去。

  王琅的確要比別人都更懂我一點,見到我要翻身,他就拍了拍我的臉,又蹙眉教訓我,「雖然現在你是禁足,可也不能自暴自棄。這都什麼時辰了,還不起來?」

  這掃興的話一出口,我就知道真的是王琅來看我了。

  說起來,我們自從成婚之後,除了他下江南的那幾個月,的確也說得上是形影不離。這一下距離上次見面,足足有快一個月了,俗話說小別勝新婚。我當然是很想他的——但這並不代表我喜歡他自己衣冠整齊的時候,看到我蓬頭垢面的樣子。

  「快出去。」趕快抓起小迎枕驅趕王琅,「等我打扮好了再進來見我!臭不要臉,偷看人家睡覺的樣子。」

  王琅被我逗得直笑,一點都沒有往常的嚴肅。他今天打扮得很輕省,只穿了一件明黃色錦袍,不像是從前的新年正日,總是要穿上一重又一重的袍服,戴上沉重的玉冠。今天他甚至只是隨便戴了一頂網巾,雖然看起來還是衣冠楚楚,但要卻要比平時看著更……更年輕多了。

  討厭,按照我們現在一個是自我囚禁,一個是被人軟禁的情勢來說,此時相見怎麼都應該是淒淒惶惶牛衣對泣,我厚顏無恥根本不怕敲打,氣定神閒也就算了。王琅居然一點都不擔心我,還這樣一派輕鬆自如地來和我話家常?

  為了這個男人和姑爹鬧掰,到底值不值得呀?

  我凶神惡煞地瞪著王琅,一直瞪到他站起身出了屋子,這才忍不住抱著被子傻乎乎地笑了一會,又趕快翻身下床洗漱換衣,讓宮人給我梳了一個稍微複雜一點的髮髻——天知道老長一段時間,我都是梳著兩條大麻花辮來著。等到我走到從前起居用的南次間,暖閣上已經擺設好了一桌子早飯,王琅就盤坐在炕上,笑吟吟地望著我。

  「你昨晚怎麼不來。」我還是板著一張臉,緩緩走近了王琅,「害得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過了年,連年夜飯都沒有吃。」

  我一直是個言行不一的人——這我是承認的。

  所以我一邊抱怨,一邊毫不客氣地賴到王琅懷裡,又抓著他的手,迫他像摸一隻貓一樣摸著我,又瞇起眼睛不由分說地蹭起了他的臉頰。

  王琅被我蹭得直笑,「蘇世暖,你是貓啊?」

  話雖如此,他到底還是上下撫著我的背,和我溫存了一會,才催我用早飯。「再不吃,就到吃午飯的時候了。」

  我沒有太多胃口,隨便喝了一碗豆漿,吃了半塊奶糕就算是吃過了早飯。一邊吃一邊不住地打量王琅的神色,揣測著宮外的動靜。

  他是自己不願意出東宮來,並不是被皇上軟禁,到咸陽宮來看我,當然也不是什麼難事。王琅畢竟是將來的皇上現在的太子,只要有腦筋的人,都知道對他不能把事做得太絕。再說連王瓏都來過了,他要進來看我,別人還能說什麼?

  這樣一想,挑大年初一而不是除夕夜過來,理由就明白得多了:除夕夜的時候,姑爹人畢竟是在後宮過年的,比不得大年初一,宮裡幾個重量級人物都要接受朝賀參拜,自然沒心思留意到他了。

  「你還真沒打算出場呀。」我問他,「大年初一朝賀東宮,是大事呢。」

  王琅看起來真是前所未有的年輕俊朗,他似乎整個人都輕鬆了許多,神色間竟有了罕見的朝氣,而非是一向的冷淡矜貴。他興致勃勃地說,「老頭子就以為我總會顧全大局,在年前和他言歸於好的,所以一直挺著不肯低頭。」

  然後——結果不就在眼前擺著了?

  我忍不住就要笑。

  皇上是玩了一輩子的無賴,一輩子靠無賴矇混過關,不知道解決了多少個難題。沒想到他居然也有被王琅的無賴給堵得上不上下不下的日子。

  王琅的幾個兄弟,除了王瓏、王瓔、王玲之外,都是老實巴交扶不起來,出身也不大好的。也就是說,基本上都是端王那樣的老實人。而王瓏小打小鬧一番之後,顯然是放棄京城的遊戲,要去就藩了。王瓔呢,那個性子實在是登不得朝堂。王玲又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和哥哥年紀差得太大,背後的勢力也實在是太薄弱了一點,要爭是爭不過的。眼下皇上就是想要再抬舉一個人來敲打王琅,都抬舉不出來了。

  東宮廢立,是國家大事,弄得不好,要天下震動的。

  既然大家都清楚這一點,那麼現在就輪到王琅以自己的身份來要挾皇上,使皇上難受了。

  「從前人家都說你好。」我一邊說,一邊又忍不住靠到王琅懷裡,在他耳邊呢喃。「只有我知道你是個壞胚子。現在好了,天下人都要說你是個壞太子,就因為和皇上置氣,硬是就病了……連大年初一都不肯露面,皇上的面子多下不來啊?」

  王琅很無情地說。「我管他!」

  他的手又要溜進我的衣擺裡,可大年初一白晝宣淫,總不大好。我趕快握住他的手,不肯他繼續下去。

  他似乎也明白了過來,又慢慢地抽出手,淡淡地歎息了一聲,捏住我的下巴,將唇印了上來。

  我們已經有很久沒有互相親吻了,即使在從前,其實也都很少唇舌交纏。一旦情動,多半就是直接……咳嗯,敦倫去了。

  現在明知道今天不可以走到最後,就更覺得這片刻溫存,彌足珍貴。王琅一開始還維持著不疾不徐的態度,他慢慢地舔著我的唇角,可一旦我追逐起他的動作,他就又急切起來,幾乎是貪婪地索取著我的每一個角落。要不是我始終還保持了一點神智沒有讓他得逞,恐怕大年初一白日宣淫這樣不好聽的事,還真的就要在我們身上發生了。

  雖說如此,但到底此刻的景象也不大好看,王琅不肯我起身,他將我壓在了他身上,逼著我棲息在他肩上,聽著他的心跳。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我的髮絲——不用說,髮髻又亂了。過了一會,他自己喘息稍定,身下那根很不安分的東西也漸漸地平靜了下來,他才問我,「這一個多月,你都上哪玩去了。」

  我不禁心虛地笑起來:王琅本人在宮中苦哈哈的時候,我卻在外頭散心,說起來實在是顯得我很無情。不過想到此人和錦衣衛似乎也有一點交情,至少查問我的行蹤是很方便的。我也就沒有撒謊,如實告訴他。「京城裡外的好館子什麼的,我和柳昭訓都找時間吃了一頓。」

  「嗯。」他閉著眼答,語氣居然有幾分寬慰,似乎我沒有沉溺於思念之中以淚洗面,還是讓他開心的。

  「然後又到什剎海啊,各種廟會裡去走了走,你也知道,年前了嘛,京城裡就是熱鬧。」

  「嗯。」王琅有一點咬牙切齒了,順著我髮絲的手指,力道也漸漸地大了起來。

  我越說越心虛,「然後就是放馬到郊外去跑跑……遇到過幾次劉翠……」

  察覺到他有青面獠牙的衝動,我趕快分散他的注意力。「你知不知道,我嫂子的堂妹劉翠,她似乎看上了你七弟呢。」

  王琅就垂下頭來,似笑非笑地看我。

  「這我倒不知道。」太子爺的語氣不緊不慢的,「我就知道七弟前幾天進咸陽宮來探你,探了有兩三個時辰。」

  這個大醋罈子心胸居然如此狹窄,真令我詫異非凡。

  每個女人在招惹得夫君爭風吃醋的時候,心裡總是有一點歡喜的,這個倒沒有錯。我也的確挺有些竊喜,但想到我對陳淑妃的承諾,又趕快很嚴肅地向王琅保證。「他就是為你爹做說客來的,指望這一次還是我們先低了頭,把事情這麼糊弄過去——」

  王琅哼了一聲,不輕不重地捏了捏我的耳朵,倒沒有繼續追問,而是若有所思地道,「七弟告訴你了吧,明年開春,他就要去就藩了。」

  「嗯。」我有點遺憾。「看來劉翠和他多半是不成的了。」

  王瓏的封地雖然不是很偏遠,就在山東一帶,但藩王受到的限制畢竟比較大,再說如果在宮裡,劉翠還可以沒事進來參拜一下我。等到王瓏出宮就藩之後,她就很少有借口可以見到王瓏了。王瓏又不肯娶她——看來這兩個人多半還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王琅又捏了捏我的耳朵,他酸溜溜地說,「一個多月不見,你就是滿嘴的王瓏?蘇世暖,你雖然沒眼色,但也不至於沒眼色到這個地步吧。」

  我哈哈大笑,「你也會吃醋呀?」

  王琅就翻身把我壓在底下,輕聲細語地在我耳邊說,「你第一天認識我?」

  對他來說,這已經是極為難得的甜言蜜語。難得到我一聽就吐了。

  的確,話一入耳,我就泛起了一陣噁心,還沒來得及叫王琅閃開,一口酸水反出來……

  我就吐了王琅一身。



  94養肥再殺

  也不知道王琅是怎麼安排的,雖然大年初一君太醫身為醫官,應該在太和殿前面準備朝拜皇上,但在我吐出來後沒有多久,他居然就換下了一身大禮服,拎著個小藥箱來給我扶脈了。

  這一次君太醫面對王琅就沒有那麼害怕了——我想這多少和他們在東宮一起被關了一個來月有關。

  或者,就是君太醫摸出了一個好消息,一個好得能讓王琅忘記他失禮的好消息。因為他摸了半天的脈,居然還吊我們的胃口,露出了一臉的為難,左算右算,算了半天,才問王琅,「敢問太子爺,上回和娘娘相見,是何時何地?」

  王琅如實告訴他,「冬至那天……」

  君太醫恍然大悟,他的臉色一下就開朗起來。「恭喜太子爺,恭喜娘娘,冬至至今兩個月,娘娘這是害喜泛酸了!」

  這小子實在是太有心眼了,估計是想到兩個月前我正在娘家,也經常到處亂走——偏偏就是很難見到王琅,恐怕這個孩子……

  話說回來,王琅自己就是在幕天席地的情況下懷上的,這孩子也實在是太像爹了吧,從前在床上那麼多次都沒有動靜,唯獨在御輦裡難得一次,他就找上門來了。

  想到那天在御輦裡搖搖晃晃的景象,我捂著嘴又有點想吐,王琅很警覺地跳開了——他身上的衣服被我吐得一塌糊塗的,沒奈何只好翻出正殿裡皇上從前穿著的一件便服來換,好在父子倆身量相差不遠,看起來還不至於太怪異——君太醫又不禁做了掩口葫蘆狀。

  冬至當天發生了什麼事,大家心裡都挺清楚的,王琅回宮就被關了。之前不是在車裡就是在廟裡,不論是什麼時候和我敦倫的,那都不可能是在一張床上。君太醫這個掩口葫蘆做得是很有道理的,就算是我一時都不禁有點臉紅,趕快岔開話題問他,「孩子怎麼樣,脈象還穩吧?有什麼禁忌麼,要喝保胎藥不喝?」

  「脈象健旺,似乎並不必特地進補。」君太醫恭喜我,「娘娘的身體一向健壯如……嗯……」

  他看了王琅一眼,到底沒有把牛字吐出來,王琅輕咳了一聲,儼然地道,「世暖身子骨強健如牛,眾所深知。我聽說凡是善於騎射的女眷,在生產上都較順一些——」

  「是,是!」君太醫很奉承地說。「太子爺真知灼見,下官佩服、佩服。」

  頓了頓,又道,「聽說貴府的將軍夫人,臨產就極為順利。產後第二天便可以下地走動,提刀練武,只怕就是因為平日裡十分愛好騎射,因此骨盆開得就快。娘娘今日時常騎馬,身體更加康健,這一胎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只要飲食醫藥多加注意,應當可以平安臨產。」

  提刀練武?

  我的驚愕肯定是被王琅看在眼裡的,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很客氣地對君太醫說,「典藥局郎這一個多月以來真是辛苦了。聽說鄭寶林自從那天穿著單衣,在東宮門口受了涼,就一直高燒不退,本王心底很是擔憂,典藥局郎快回去照料吧。」

  頓了頓,又補充道,「免得沒到開春,東宮就有不祥之事,傳揚出去,難免不大好聽。」

  君太醫很快又開始抹汗,他口齒不清地說,「是,是,下官一定盡心盡力,一定盡心盡力!」

  雖然君太醫各方面都無法和王琅比較,但在膽子上真是一點都不遜色,當著王琅的面,他也敢保證一定『盡心盡力』……我忍不住就促狹地笑起來,想要打趣他幾句,捉住盡心盡力這個話柄,看了王琅一眼,又硬生生地忍住了。等到他退出了咸陽宮,才笑著和王琅打趣,「真是各花入各眼,我實在是看不出來,君太醫到底有哪一點好,值得那個人把他當成寶。」

  王琅不動聲色地說,「就是。」一邊說,一邊認真地盯著我看。

  我待要勃然大怒時,他又一下把我抱到懷裡,問我,「怎麼辦,這件事出來,你在咸陽宮是肯定住不下去的了。」

  是啊,雖然說咸陽宮西殿也住得挺開心的,但怎麼說也比不上東宮,裡裡外外都是我的人。雖然說現在身邊的人也都是姑爹的死忠,應該不至於被別人收買,但到底沒有自己的東宮住起來放心。

  可要我就這樣把這件事算了,又覺得很憋屈。這麼多年來,就因為姑爹是個皇帝,什麼事他都是佔了裡子還要面子,眼下好容易和我置上氣了,我還等著他來低頭呢。我就不信他能把我晾到他孫子出生!

  雖然這不是他的第一個孫子,但怎麼說,都是太子的第一個兒子。也是我姑姑養子養女的後代,我就不信他不疼了!

  ……這麼說起來,我和王琅好像還有幾分兄妹亂倫的味道……

  我趕快掐掉了那又要跑偏的思緒,想了半天,還是沒主意,只好問王琅,「你說該怎麼辦,我聽你的。」

  王琅低沉地笑起來,手按上我的小腹,輕輕地摸了摸,忽然間又感慨,「還好剛才沒有輕舉妄動。」

  我忽然間覺得,也許前一段時間我沒能有胎,就是因為這敦倫的次數太多了!

  看來等老大出生之後,再想要個小的,就得算好了時機……

  正在這漫不經心地尋思呢,王琅又在我耳邊吹了一口氣,低聲說,「小暖,我們就要當爹娘了!」

  這句話語氣平常,甚至沒有多少喜悅,但卻讓我一下熱淚盈眶。

  都說女人有了身孕,就會更加不可理喻,這話真有道理。我只要一想到蘇家人丁凋零,直到今日才有了後代,以後我和哥哥的子孫將會傳遞蘇家的血脈,就覺得心頭一陣酸澀,靠在王琅懷裡居然嗚咽了起來。他又寬慰了我半天,反常地放下身段甜言蜜語,把我哄得眉開眼笑地,這才起身走了。

  我居然要到吃過午飯才想起來,幾個重要的問題,譬如李淑媛的事他到底打算怎麼處理,咸陽宮是否要再住下去——王琅全都沒有回答。

  這也不能全怪他,因為我根本都沒有記得問……

  唉,歷練了這麼久,好不容易聰明了一點,怎麼懷了個寶寶,就似乎一下全打回原型了?

  #

  接下來的幾天,我的待遇一下就從『被軟禁待處置的太子妃』,變成了『被軟禁待喂肥以便拖出去宰了的太子妃』。非但日常的食物供給,一下從豐盛變成了奢侈,就是衣食起居的待遇,也都上升得比我在東宮時的規格更高。小白蓮、小臘梅兩個人進咸陽宮服侍我還不算,過了正月初三,連養娘都進宮來了!

  「柳葉要進來,我說你別進來了,你自己沒生過孩子,哪裡懂得伺候這雙身子的人!」養娘臉上容光煥發的,雖然還有一貫的死板,但看得出來,老人家被我有身子這件事弄得是心花怒放。「你嫂子有身子的時候人在東北,我沒能有用武之地,這一回你就看好嘍吧,養娘保準把你喂得白白胖胖的,把你肚子裡的小皇孫,也喂得白白胖胖!」

  雖然我也很想平安地生個兒子出來,但一聽到養娘的話,我就不禁想到了一種絕對白白胖胖,甚至胖得只可以蠕來蠕去的東西……

  一想到這,我臉色一變,不禁又有了幾分反胃,顧不得和養娘說話,抓過炕邊的炭盒,哇地一聲就又吐了出來。

  君太醫雖然年紀輕,但醫術著實是不錯的。太醫院裡的幾個太醫給我扶過脈,都說我脈象健旺,不宜過度進補,最近我也是吃好睡好,就是不時害害喜來證明寶寶已經在肚子裡漸漸長大。

  吐了半天,才抬起身子漱過口,我又覺得餓了,忽然間竟很想吃酸酸的東西,養娘和小白蓮、小臘梅連忙端了一大冰盤的酸物上來,什麼酸梅子、酸醬菜,醋浸大白菜……我聞了聞都覺得沒有胃口,苦思冥想了半日,倒是想出來了一樣酸酸的脆脆的,很開胃的東西。剛好王琅過來看我,我就眼淚汪汪地央求他,「太子爺,臣妾想吃屈貴人親手做的清炒葫蘆絲。」

  自從我有了身孕,王琅雖然還一直『高熱不退』,但私底下倒是很龍精虎猛,雖然發著高熱,但也可以每天掙扎著打扮整潔,過來咸陽宮看我們。所謂的門禁更是形同虛設,除了我無法走出咸陽宮之外,養娘等人都是來去自如。雖然皇上尚未露面,但我已經有點心軟,甚至考慮是不是就這樣算了——被軟禁到這個地步的嬪妃,幾千年來想必也是很少見的了。

  聽聞我這一句話,太子爺很不雅觀地嗆了一口茶,他略略有些咬牙切齒。「就吃過那一次,愛妃嘴巴真刁,居然也就記住了。」

  我一扁嘴,並不說話,轉過身子去就不理他了。

  王琅也不理我,他歎了一口氣,站起身和養娘低聲說了幾句話,就出了咸陽宮不知去了哪裡。我又生了一會氣,就把這事給忘了,開開心心地吃起了酸梅。

  到了晚上,桌上就多了一盤清炒葫蘆絲。我早把下午的事給忘了,還是養娘數落我。

  「您有身子的事,外頭的人可都還不知道呢。太子爺這是親自到未央宮去求來的,這才開春上哪弄葫蘆去呀?可想而知這一下午,為了你想吃個葫蘆絲,多少人到花圃大棚裡去打聽著了。您倒好,就吃了這一筷子您就不動了?」

  因為有了孩子,我更是一心養胎,外頭的風波角力很少留意,聽了養娘的這句話,這才回過神來,很有幾分不好意思——心頭卻又是一動。

  我覺得我大概明白,王琅和皇上又在瞞著我做什麼了。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9:37 PM

  95她要走了

  一直到過了上元節,姑爹都沒有進咸陽宮來看我。就是王琅都來得少了,我派小白蓮出去打探了消息進來,據說他還是在東宮一病不起著,一點都沒有好轉的意思。

  東宮門口那一跪,是跪出了不少病號,比如說鄭寶林啦、李淑媛,都是病號中的重病號,馬才人和姜良娣雖然沒有大病,但也犯了風寒咳嗽,現在東宮是煙霧繚繞——不是香燭,是熬藥的煙火。我覺得我在咸陽宮也住出味道了,雖然住的是西配殿,但倒是要比回到東宮去聞藥味來得更舒服一些。

  陳淑妃一次進來看我的時候,我就正在窗前自得其樂地哼哼著外頭的民謠,一邊試著給沒出生的孩子做一點女紅:雖然這孩子肯定是穿外頭人給做的襁褓,但貼身的肚兜什麼的,還是我這個做娘的親手來縫製更安心一些。

  陳淑妃只是看了一眼我手上的針線,就扭過頭去輕輕地咳嗽起來。她的手指動了動,到底還是沒有擰住我的耳朵,養娘上來給她請安,「老奴見過表姑娘。」

  陳淑妃望著養娘的眼神很柔和。「有您在,我就放心得多了,否則就憑世暖一個人折騰,我還真怕!」

  我咳嗽了一聲,幹幹地說,「表姑,您就放心吧,我也知道孰輕孰重,沒那麼不靠譜!」

  陳淑妃橫了我一眼,從懷裡掏出一雙很精緻的虎頭鞋遞給我,沒好氣地說,「女紅沒做到這個地步,還好意思給小皇孫做肚兜?你敢做,我看養娘也未必敢往人家身上套——這指不定哪裡就藏了一根針呢!」

  我小時候實在是比較忙碌,忙著被人寵壞,又忙著到處去招惹王琅,更忙著打馬冶遊四處浪蕩,能夠認識字會讀書,都是因為王琅打手心的功勞。能刺幾針女紅,則是小時候在陳淑妃身邊打轉的結果。她當然是很有資格看不起我的手藝的,我只好訕訕地說,「表姑您坐,您坐。」

  表姑這次來,倒不是來關心朝廷大事的。自從我哥哥從東北回來,陳淑妃就再也沒有問過我一句關於政局的事,皇上和王琅心照不宣地聯手鬧出了那麼大的動靜,都要換太子了,她也是不聞不問的,一心就為她的王瓏操心選妃的事。現在王瓏忽然要去就藩了,她都還沒有死心,這是特地來問劉翠的。

  「小姑娘我見了一面,性子爽利又不乏城府,稍加調.教,就是個很好的王妃料子。」陳淑妃的眼睛熠熠發光,她難得把話說得這樣坦誠,「你七弟的性子呢你也知道,曲裡拐彎的,要也給他找一個曲裡拐彎的媳婦兒,和萬穗那樣的,那就不成了。這兩夫妻都遮遮掩掩的,真心話你也不說我也不說,過日子肯定過不到一塊。倒是劉翠出身也好,脾氣也爽利,又難得並不介意王瓏的腿——我看王瓏對她也比較特別,這一陣幾次托詞出宮,都是和她在一塊兒。」

  我忽然間很想知道,陳淑妃對她兒子的腿,心裡是有數還是沒數。不過從王瓏的隻言片語,我是猜得出來,劉翠估計是無意間發現了他的這個秘密。或許是在蘇家,或許是那一天在瑞王車駕裡兩人發生了點什麼,總之她也是知情者。

  我估計她肯定是利用這個秘密要挾了王瓏不少事情來著,比如說出宮和她一起玩兒什麼的……因為如果換作是我,我就會這樣做。

  「不過現在皇上心裡事情多,沒有個准信,我也不想和皇上開口。」陳淑妃說到這,話就斷了。

  按照常理,我應該很熱情地接下去說:那我幫您問問劉家。而當然劉家也肯定是千肯萬肯的,再一次,我絲毫不懷疑劉翠的態度,即使劉家人不肯,她也有辦法把他們拗得肯起來。

  可是我又答應過王瓏,決不推波助瀾把他們倆湊成一對……

  我只好很含蓄地說,「劉翠本人應該是千肯萬肯的,但是王瓏和我談起來,像是還不想那樣早結親。表姑,這強扭的瓜不甜——」

  表姑很煩躁,「好姑娘可不好找呢!他就藩之後,沒事不能胡亂出門,上哪去撞見更中意的姑娘?還不是要盲婚啞嫁,偏偏這孩子不懂得我的苦心。他一動身就藩,要再見到劉翠可就難了,沒過兩年人家姑娘就嫁給別人了。到那時候,他可是沒地兒買後悔藥吃了!」

  ……居然急得連北京城的土腔鄉音都出來了。

  我看就連養娘都放下了手邊的針線,關切地注視著這邊的動靜,眼珠子一轉,就想到了柳昭訓。「王瓏不是還要在京裡呆一個月麼,到時候柳葉兒肯定也回宮了。她鬼主意多,到時候,讓她給您出主意去。」

  柳葉兒現在人在宮外,接觸劉翠要比我方便得多,腦袋顯然也比我靠譜得多。陳淑妃頓時面露滿意了,她一刻也不停,緊接著就關心我,「世陽進宮來看你沒有?劉翡呢?劉翡可已經出月子了吧,怎麼還一點動靜沒有?」

  看著一個絕色美女絮絮叨叨,的確應該挺賞心悅目的,不過成為其絮絮叨叨的對象,那就沒那麼有趣了。表姑似乎是有意在透過劉翡和世陽的動向,來問我打算怎麼下台。「要是和前一陣子一樣,咸陽宮被把守得風雨不透的,那也就算了。現在宮禁鬆弛得表姑愛進來就進來,你的人愛出去就出去……我看你還是讓一步,和你姑爹有什麼氣,能氣這麼久?孩子,你姑爹待你不薄啦!」

  說起來,能軟禁成這個樣子,姑爹也的確是待我不錯了。不過……

  我就翹起嘴,摸著肚子說,「姑爹可不是看在我的份上,是看在這個肚子份上。這一次我可是鐵了心了,他老人家要放就放,不放,我就一直跟這住下去——在咸陽宮生孩子也不錯,皇孫一落地,就能得到姑姑的庇佑。」

  陳淑妃看起來似乎又要來擰我的耳朵,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我連忙問她,「最近女金那邊是不是又不安分啦?您聽到了什麼消息沒有?」

  陳淑妃一怔,她說,「就是因為女金人又蠢蠢欲動的,世陽卻堅持還不上朝,皇上派了幾次御醫過去問診,都吃了閉門羹!現在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的,皇上不知道在想什麼,又遲遲不肯把你放出來,宣佈咱們這大喜的消息……你看連表姑都知道了,就該明白,女金人這一次鬧出來的動靜可並不太小。」

  我心裡有數了。

  皇上這是要故技重施,又拿我做了幌子。差別只在於對福王是捧殺,對我,他是敲打。

  ——好吧,雖然溫柔得不像是在敲打,但比起姑爹從前的百依百順,這名分上的軟禁,也算是敲打的一種了。

  此人老毛病不改,總是不把話說穿,要人來猜。這當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卻也有很多好處。比如這時候陳淑妃猶自有些著急,我卻已經老神在在,明白了姑爹的用意。

  不過,這件事實在不適合被太多人知道,我也就沒有告訴陳淑妃。而是隨意堆砌了幾句話敷衍過去,把表姑給送走了。

  王琅今天下午也沒有來看我,我根本也沒有等他的意思。到吃晚飯的時候,又拉著養娘坐下來陪我一塊吃。

  吃飯的時候我問養娘,「我小侄子現在歸誰照顧呢?」

  養娘就是一怔,她望著我,好像我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當然是你嫂子——」

  「我嫂子恐怕已經跟著我哥去東北了吧,她難道還這麼能耐,能把我侄子帶到戰場上去?」我不禁很是吃驚。

  養娘就好像第一天認識我,她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我,半天才說,「你是——」

  「前因後果這麼一想,還不就什麼都清楚了?」我隨意地說,「皇上這一次還是為了騙女金人冒進吧?眼看著就要開春了,機會又難得,要不是我忽然間傳出喜訊,姑爹只怕還會把戲演得更逼真一些。」

  當然了,在他是演戲,在我這邊會怎麼想,老人家是不管的了。嘿,這叫做他是我姑爹,他要不是我姑爹,我真能大耳光扇他!什麼皇貴妃也不容易,什麼小暖你看人還是太淺。恐怕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醞釀著要在我身上做點文章,以此給哥哥營造出『與朝廷離心』的氛圍,再誆女金人一次吧。

  所以劉翡雖然知道了我的喜訊,但卻一直沒有進宮來看我,因為一出月子她肯定就和世陽一道去了東北。君太醫的那句話,說劉翡『生產第二天就可以舞刀』,肯定就是我哥哥嫂嫂因為去東北的事拌嘴呢。

  在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之後,我可總算是練就了一身見微知著的工夫,我自豪地想。至少公爹這三板斧,是騙不了我的了。

  養娘又呆了一會,才歎了口氣,她說,「姑娘啊,您是真的長大啦,您這什麼都猜出來了!姑爺本來想告訴您的,是我們攔著沒有讓說,怕您擔心哥哥嫂嫂,憂思過度,損傷了肚子裡的孩子……小少爺現在在外祖父家裡,十多個養娘伺候著,您就放心吧,委屈不了他的!」

  是啊,世陽和劉翡又上了戰場,雖然這一次是誘敵深入打算杜絕後患,但人在戰場,什麼事都很難說,要說不擔心那是假的。

  但我很快又想到劉翡,頂著個大肚子從東北戰場回來,一路走還要一路巡視防務……

  「您說我長大了。」我挺起胸,自豪地說,「那您就放心吧,這麼一點心事,還壓不垮我的肩膀!」

  養娘就看著我笑了,她摸了摸我的頭髮,臉上慢慢地,又現出了一點煩惱。

  「既然您也都知道了。」她低聲說,「那還有一件事,也就可以告訴您了。」

  在我期待的目光下,養娘輕聲告訴我,「——是我們家柳葉……這一次,她也要到東北去了。」



  96接連分手

  柳葉兒是正月二十進宮來向我告別的。

  雖然宮中誰都知道,她這個昭訓只是掛個名頭,連譜牒都沒有上,但要把一個昭訓送到東北前線,更不知道她還能不能、會不會回來,始終是一件犯忌諱的事。我求了王琅很久,甚至還捧著肚子假裝叫了疼,他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把柳葉兒給弄進了宮裡。

  「打的是淑妃娘娘侄女兒的名號,說是進宮來給娘娘拜年的。」柳葉兒啜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和我說。「也就只能坐一兩個時辰就得出去了,免得太招人眼目,將來對景兒落了話柄,您也不好解釋。」

  這個大包子簡直又胖了幾分,臉上的褶子都透著光亮,我心裡忽然很後悔我把她帶進宮裡,不讓她和她家那位團聚。不過我很快又想起來,其實現在柳昭訓過去前線,也沒法和她家那一位在一塊兒,那一位人還在女金那邊的。她只是要去前線等情郎罷了。

  「你這一去要小心一點。」我切切叮囑柳葉兒,「那是打仗的地方,和咱們京城不一樣,可以由著性子來。要是被我知道你在前線做了什麼不顧自身安危的事,我就——」

  我絞盡腦汁,想要找一個威脅出來,卡殼了半天,卻也只能就出一句,「我就待養娘不好!」

  柳葉兒頓時給了我一個白眼,她的手一動,可是看著我的肚子,又放了下去。「教你多少年了,連像樣的威脅都不會說。說起來我也算是在你手底下討生活的人,連我都拿捏不住,你還想拿捏誰啊你?」

  我也不禁感到羞愧,期期艾艾了半天,想要找到另一個威脅她的借口,「嗯……那我就上奏姑爹,把你立為側妃!看你還能不能和他雙宿雙飛去了。」

  這一下連進來拿東西的養娘都聽不下去了。

  「她如果都不顧自身安危了。」養娘說,「你就是冊封她做皇后娘娘,能逮得住她嗎?到那時候她就是沒死,只怕也已經和出籠的鳥兒一樣,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柳葉和養娘的母女關係一度相當緊張,養娘只要一提到她家那一位,臉色裡立刻就黑得可怕。我沒有想到現在她反而可以這樣輕鬆自如地談論起了柳葉兒的情事,不禁就訝異地看了柳昭訓一眼。

  柳葉兒衝我使了個眼色,等到養娘出去,她才壓低了聲音,告訴我,「比起做昭訓,老媽子還是更情願我做個平民人家的正妻。」

  看來當時走這一步棋,到底還是沒有走錯。雖然如今要甩掉她昭訓的身份,需要費一番手腳,但能夠成全柳葉兒的婚事,也沒什麼不值得的。

  「你一定要小心。」我鄭重地握住柳葉兒的手,低聲叮囑她。「明年這個時候,我還等著你來看小皇孫呢。」

  柳葉兒的眉眼也柔和起來,她的鼻音變得重了,包子臉雖然出了幾個褶子,但卻沒有了剛才的歡快。

  「娘娘也務必要更謹慎些。」她緊緊地回握著我,「剛才是給您上了最後一課,這世上固然有無所不能的手段,但若是一個人連自身安危都不顧了。娘娘,再高明的手段,也都制約不了她了。這番話您要記在心裡,柳葉能夠教您的,也就只有這麼多了。」

  我早就暗中告誡自己,決不能因為此番作別掉眼淚:都說這雙身子的人是最忌諱掉金豆豆的,可一聽柳葉兒的話,我的眼睛就模糊起來了。

  從小到大,柳葉兒和我幾乎沒有分開過,她雖然只比我大幾個月,但要比我懂事的多。我從宮中出來沒有幾個月就和她廝混熟悉了,她就像是我的親姐姐,雖然嘴裡罵罵咧咧的總是沒有好聽的話,可每次出了麻煩也都是她幫我擦屁股,她教我怎麼繞著彎子損人,怎麼迴避衝突,怎麼面上笑嘻嘻私底下使心機……

  越想越覺得她教我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不過也正是因為柳葉教我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我才更感覺到她的珍貴——並不是每個人都會毫無保留地教你詐,教你壞的。

  此番一去,即使柳葉兒會回到京城,會得封誥命,但她終究不可能再和我形影不離,這一去不是永訣,也是永訣。

  我從未像今天這一刻一樣,強烈地意識到我只怕是終於長大了,曾經和我並肩而行的朋友都將離去。從今以後,在我人生的漫漫長路之上,只會有王琅相伴。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對視著,柳葉兒眼中也含了淚水,但她要比我更硬氣一些,她含著淚笑了。

  「您長大了。」

  在所有人幾乎是不約而同說出的這句話中,要數柳葉兒的語氣最欣慰,也最失落。

  「我能教的都教給您了,學不會的您這輩子也不會學會,學會的,您都學會了。」她說。「娘娘,以後您要自己照顧自己,再沒有誰能靠了。您要保重,要謹慎,要……」

  她說不下去了。倒是我清了清嗓子,勉強笑著說,「別整得和生離死別一樣,我還等著你回來幫我帶你侄子呢……」

  雖然話是這樣說的,但我們都知道,柳昭訓要出宮容易,要再進宮,就實在有點藐視天家威嚴的嫌疑了。再加上她家那位的差事實在隱秘,恐怕這一生她再入宮的次數,也只是屈指可數罷了。

  這一次相見,不是永訣也是永訣。

  #

  送走柳昭訓,我的心情一直很煩悶,又不得不安慰自己,這多出來的一年相處,已經是我非分得來。不然按照宮中規矩,柳葉兒是絕不可能進來服侍我的,我當然也不想讓她一輩子都服侍著我,她是那樣好的姑娘,理應和她心愛的人雙宿雙飛。

  我就告訴小白蓮和小臘梅,「放心吧,等你們二十五歲,一定放你們出宮嫁人。」

  這兩個小丫頭年紀都還小,對我的話甚至感到一點莫名其妙,嘻嘻哈哈地嘲笑我,「娘娘自從有了身孕,滿腦子都是做媒做媒做媒!」

  小白蓮還因為王瓏就藩的事黯然神傷,她說,「我一輩子服侍娘娘,我不嫁!」

  真是個傻丫頭,我笑了,暫時不和她計較,我說,「你把君太醫叫來給我扶脈。」

  現在我身上有個護身符,又因為皇上的安排被困在咸陽宮裡。我估計以姑爹那個多情的性子,心中對我肯定是有愧疚的,不然,就算王琅想把柳昭訓運動進宮來看我,恐怕也沒有那麼容易。

  乘著這樣暗自得寵的時候,有好幾件事我準備提上日程辦一辦,君太醫和鄭寶林的事如果辦得好,說不定還能為皇上添一把火,讓女金人再迷糊一點,也算是一舉多得。

  君太醫很快就進來見我,他很擔心,還以為是我感到不舒服,我屏退了下人,只留他給我把脈。

  「鄭寶林能在正月裡……嗯……不治去世嗎?」我直截了當地問君太醫。

  君太醫猛地一震,他就像是柳葉兒一樣,雖然形容未變,但忽然間整張臉都開始放光。他望著我,一開始甚至還不說話,我只好又重複了一遍,「鄭寶林身子一直不好,該不會連正月都過不了吧?」

  想了想,又惡作劇地加一句,「如果寶林的身子骨有好轉,就當本宮沒問吧。」

  君太醫甚至開始結巴了,他不斷地擦著汗,吃吃艾艾地說,「還以為您會在……變天之後,再安排這樁事兒……」

  「人的青春年少,就那麼短短幾年。」我真心實意地說,「有情人就在身邊卻不能相親相愛,對我來說是極大的憾事。我不知道君太醫怎麼想,在我來說,能成全這一對有情人,能早一天,就早一天吧。有權不使,反正過期也是作廢。」

  君太醫慢慢地跪下來,給我磕了兩個頭。

  「娘娘慈悲!」聽得出來,這句話的確出自肺腑。

  我發現我雖然在宮裡住了有一年多,但始終還是認為,幫助別人比算計別人,得到的快樂更多。

  不過,這件事雖然是我答應下來的,要辦,當然還是要通過王琅了。

  雖然我最近身懷免死金牌,但該怎麼和她說這件事,我還是廢了一番思量的。

  當晚王琅來看我的時候,我特別備了幾色他愛吃的好菜,雖然自己不能喝酒,但卻勸他喝了幾杯酒,等到他酒酣耳熱的時候,就輕輕地咬著他的耳朵說,「你今晚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王琅雖然俊臉有了些**的潮紅,但卻還把持得住,他板著臉說,「你這才幾個月的身子,還禁不起折騰。」

  下一句話就露餡了。「我問過君太醫,他說至少要五個月之後,才能……」

  「人家只是讓你留下來陪我睡覺……」我哭笑不得地說。王琅難得地梗了一下,臉上現出了少許訕訕然。

  「不過——」我又輕聲說,「人家最近也的確新練了幾曲簫音,想要請太子爺品評品評。」

  我一直很難看到王琅吃驚的樣子,曾經我以為,當我在御輦裡等他,他掀簾而入的時候,那一刻將是他人生中被我驚嚇得最過分的一刻。

  我錯了,我想在此後數十年內,王琅應當會不斷地為我所震驚……

  而這都應該感謝柳昭訓這一次進宮送給我的那本很特別的春意圖。

  柳葉兒最後一次教我,果然還是秉持她的本色,將我教得很壞。

  又過了幾天,鄭寶林夜半忽然痙攣,眾人救治不及,致使佳人香消玉殞。典藥局郎君太醫因此獲罪,皇上大怒之下,將他號枷三日,又到東宮和太子吵了一架,這才放他出去,賞金還鄉。
作者: lilahsu    時間: 2012-7-21 09:42 PM

  97、亂了倫常

  進了二月,王琅來看我的時候臉上就帶了笑。——皇上是有心盛大操辦鄭寶林的喪事,將她停靈四十九天,再行慎重安葬,只是鄭寶林畢竟只是個寶林,而且去世時並無子女,他這個荒謬的主意得到了眾大臣的一致反彈,到底還是沒能順利實施。

  自從柳昭訓去了東北,鄭寶林過世之後,咸陽宮的宮禁一度收縮,我的人居然不可以隨意進出。我覺得姑爹對我實在也算是挺優待的了,我這麼瞎搞胡搞的,居然也就是稍微收縮一下宮禁作為懲戒,後來我捧著肚子嚷了幾句不舒服。宮禁就又悄無聲息地放鬆了開來。

  找到對付姑爹的辦法,感覺真好,我以前從來不知道蠻不講理居然可以讓人這樣上癮——也不對,應當說對皇上蠻不講理,居然這樣讓人上癮。

  今年天氣冷,雖然已經進了二月,但東北依然是一片嚴寒沒有開動。朝廷上下又不斷出事,不是後宮有事,就是朝廷裡有事,朝野間當然人心惶惶,雖然不說亂成了一鍋粥,但也是暗潮洶湧此起彼伏。尤其是世陽一直不肯上朝,並且閉門謝客,連帶的我嫂子的娘家劉元帥也都告病。這件事就在朝野清流之間惹起了不少議論,而我被軟禁在咸陽宮不許出面的事,和王琅新年大朝沒有露面的事……影影綽綽加在一起,就使得很多人心裡有了不該有的猜測。皇上竟也一直保持沉默,到了二月初,東北八百里加急軍情來報:女金人忽然分兵三路,直取才剛光覆沒有多久的黑城,竟大有一夕而克,滅此朝食的意思。

  既然女金人終於受騙,我也就可以結束光榮的被軟禁日子了,王琅甚至已經悄悄痊癒,開始在人前露面。但姑爹居然還沒有發話把我從朝陽宮遷出來,只是在某一天悄無聲息地撤走了咸陽宮外頭的守衛。我也就不提移宮的事,還是悠閒自在地住在我的西偏殿裡。倒是王琅有點扛不住了,雖然我懷胎迄今不過三個月,還沒到君太醫說的五個月,但他還是多次有意無意地慫恿我搬回東宮去。

  王瓏就藩的時候,我沒有去送,聽說他要順帶一路護送劉翠回到山東老家,我還挺為劉翠高興的。不過小玲瓏還是給我帶了一句話,「夫妻一體,六哥的主意,就是您的主意。」

  我有預感,我會為這一次安排付出代價的。只是現在懷著身子有免死金牌,王瓏不敢動我罷了。

  自從王瓏就藩,陳淑妃沒有兒子在身邊陪伴,就更經常到咸陽宮來看我,每一次來看我,她都會帶來一些王琅不方便說的消息。

  「李淑媛、姜良娣和馬才人都回朝陽宮住了。」

  「馬才人苦苦哀求,說是自己一心向道,想要帶髮修行,請太子爺成全。太子爺轉呈皇上,皇上聽了倒沒有說什麼。」

  「了不得了,姜良娣和李淑媛也都說自己被馬才人感動,願意念佛吃齋為太子爺、為大雲祈福。一心想到大報國寺去修行呢!不過聽說太子爺發了一通火,這件事就沒有往上報……」

  我早就說過,王琅這個人很愛記仇,李淑媛隸屬於苗家,而皇貴妃和他之間的恩怨,不是一句兩句話就可以了事的。就算現在皇貴妃徹底消沉,也並不意味著這一段往事能夠就此揭過。

  至於姜良娣,我不同情她。此女如若遇到一個蠢些的太子妃,只怕可以掀起好一陣腥風血雨,步步為營地走到最後。奈何她遇到我這個無賴,也就只好把自己的心機外露了。會跟著李淑媛一路走到黑,是她咎由自取。早學馬才人,說不定還能有個退步。

  不過轉天,王琅也被皇上訓斥了一頓,養娘打聽到了一點細節——她和陳淑妃之間的來往,要比我當家的時候更密切得多。

  「皇上一直說,太子爺人大心野,現在也學會算計老子了。要太子爺去跪太廟,不過……皇上是笑著這樣說的,太子爺也沒有當真,還頂了一句嘴,太子爺說:這都是和您學的。皇上聽了哈哈大笑,過了半天都沒有說話,就是扇了太子爺腦門一下。馬公公說,太子爺雖然沒叫疼,但腦門倒是有些紅了。」

  等王琅當天來看我的時候,我早已經備好了藥膏,給他揉了半天的腦門。又難得柔情蜜意、輕聲細語地問他。「疼不疼?要是疼,臣妾再給您揉揉。」

  王琅就注視著我,緩緩地說,「不疼,就是聽愛妃說話,很冷。」

  他撩起衣袖給我看:上頭果然已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哈哈大笑,也給他看我的手臂:結論不言自明,當我拿腔拿調的時候,會起雞皮的可不止王琅一人。

  那是我在很久之後第一次聽到這樣暢快的笑聲,王琅從來都是很克己的人,在他成年之後,我幾乎很少看到他失態的樣子,一個春風一樣的微笑已經是他欣悅的表現。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普通的一句俏皮話,居然能引出他如此豪爽的笑聲。

  但我知道,聽著這樣的笑聲,我的心裡會湧起一股暖流,令我想要投入他的懷裡,聽著這個天生冰冷的男人,心跳的聲音。

  我們就這樣依偎了很久,王琅的手籠罩在我丹田處,力道不輕不重。我知道他是怕抱得太緊傷到了孩子,但他盡量向我靠近,雖然除了笑聲之外沒有多說一個字,但我也用不著他說,我已經漸漸學會讀懂他的眼角眉梢,讀懂他的心思。

  我真不知道從前自己怎麼會覺得王琅的心思實在莫測,其實除了政治心術,他的心思,又哪裡有我讀不懂的地方。

  然後王琅清了清嗓子,他說。「其實,你要是不揉腦門,改揉別的地兒,本王倒是不介意再勞苦愛妃一遭的。」

  我立刻又修正了我的看法:我永遠也猜不透王琅的,我根本都不會明白他到底能有多下流。

  #

  和皇上這一場無言的對決,竟一直維持到了二月底。一直到世陽在黑城下再次大敗女金,又派出軍隊包抄夾攻,將女金台吉的嫡系包了餃子。皇上似乎才終於準備徹底讓步。

  京城已是春暖花開,咸陽宮院子裡的一株桃樹開了花,這一天我在迴廊裡坐著看花的時候,皇上進了院子。他還是一身樸素的便服,看著就好像京城巷陌中最尋常的鄉紳,見到我要起身,他連忙擺了擺手,很真誠地說,「懷了小孫子的人,你和姑爹客這個氣幹嘛。」

  我本來也沒想著真的跪拜下去,聽到姑爹這樣一說,真是正中下懷,便飛快地坐回了原位。

  也許速度是太快了一點,姑爹抽動了一下嘴角,咳嗽了一聲,才儼然地道,「小暖,走,進堂屋坐坐去。」

  雖然我沒有經常進堂屋去,但畢竟有了人氣還是不同,咸陽宮正殿現在就多了幾分潤澤之氣,空氣中也浮動起了南果子的香味,炕邊的銅壺不知被誰添了水——我猜是養娘。就連姑姑床上的錦被,都已經被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了一邊,看得出這被褥是經過洗刷,雖然花色未變,但那股刺鼻的塵味兒已經悄然消失。

  姑爹背著手在屋子裡轉了一圈,他的神色淡淡的,但眉宇間卻依然帶上了淡淡的陰霾,轉了一圈下來,又拿起了姑姑從前很喜歡把玩的兩枚玉核桃放在手心捏了捏,才低聲道,「不過這些日子,玉上就染了嵐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抿緊唇,將這玉核桃牽扯起的重重回憶給壓了下去。

  過去的事終究過去了,姑姑留下的遺產很多,無形有形的都有,接受了她的福澤,固然應該時常存念,但更重要的還是往前看,還是將這條路走下去,而不是如姑爹一樣,永無止境地沉溺在過去裡。

  或者,也是因為姑姑終究只是我的姑姑,卻是姑爹的蘇岱。

  繞來繞去,姑爹又說了幾句廢話,才在我身邊坐下,問我,「孩子乖不乖?」

  現在就算是皇貴妃和我談孩子,我都能一臉是笑地和她扯上半天,我說。「孩子很乖,現在小暖已經不害喜了。吃得好睡得好,胖得厲害!」

  姑爹看了我的下巴一眼,笑而不語,很是認同地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又說,「其實你和蘇岱的女兒也沒有什麼不一樣,姑爹心裡明白,你姑姑多少是有些移情,把你當作了去世的大公主……」

  提到我那在襁褓中夭折的堂姐,他的聲音不禁就是一頓,但蘊含的悲傷,究竟要比提起姑姑時少了一些,過了一會,又若無其事地說。「王琅不必說了,雖然不是蘇岱親生,但被她親手教養了四年。蘇岱雖然沒有留下子女,但你們也算是她血脈的延續,這個孩子,倒像是她嫡親嫡親的孫女。」

  嗯,這樣說倒是沒錯,就是我和王琅似乎又有亂了倫常的嫌疑,這又是堂兄妹,又似乎是親兄妹的……

  我就一臉尷尬地附和姑爹,「我明白您的意思,這孩子……倒是要比我和王琅,都更貼近姑姑的血脈……」

  姑爹點了點頭,他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我的腦門,低聲道,「我盼著他是個男孩,以後承繼大寶,將天下握於手心——這天下,本來也就是你姑爹和你姑姑一起抓到手心的。」

  這是姑爹第一次給出這樣肯定的承諾,肯定王琅的太子地位,不會因為任何原因受到動搖。

  雖然時至今日,也沒有多少人事可以動搖到王琅的地位,我甚至懷疑姑爹心裡從來都沒有動搖過,想要動過王琅。但得到姑爹的明言保證,依然令我一陣戰慄。

  我深吸了一口氣,又輕輕地嗯了一聲,努力不將那隱藏的興奮暴露出來,免得反而讓姑爹瞧不起我。姑爹欣賞地瞥了我一眼,他笑了,他說,「小暖,知道姑爹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發作王琅嗎?」



  98、你喜歡誰?

  是啊,姑爹為什麼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發作王琅呢?

  是因為他老人家的皇位得來不易,所以倍加珍惜,因此也不希望過早地將王琅養成了驕縱的脾氣。是因為他覺得王琅的處事手段還不夠圓融,所以要言傳身教,透過一次次訓斥,讓王琅從挫折中學會行事手腕。還是和貓撲老鼠一樣,用一次次的欲擒故縱來消滅王琅的銳氣,直到有朝一日將他撲滅於爪下?

  我和哥哥嫂嫂甚至王琅,最恐懼的當然都莫過於第三種可能,而如今得到了姑爹的承諾——最重要的,是姑爹將消化東北女金的任務,又一次交到了蘇家身上,終於能讓我們放心,知道姑爹畢竟沒有換太子的意思。而到底是第一種用意還是第二種,也就沒有太大的差別了。

  我輕聲說,「姑爹是為了磨礪王琅,讓王琅不至於生疏了手段……」

  皇上嗯了一聲,他輕聲說,「小暖,天下是大雲的天下,其實,就是我們老王家的天下。可咱們老王家說了也不算,多的是人想和咱們一起管這個家。文官想,武官想,太監們也想,甚至宮女們都想,天下雖大,咱們一家人卻只有這麼幾個。王琅要是不精,怎麼和這些人精斗呢?」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皇上用這樣的口吻,來剖析天下的局勢,一時間不禁汗毛聳立,半天都答不上話來。

  「王琅是個很聰明的孩子,蘇岱眼力真毒啊……」皇上也不介意我的沉默,他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和回憶中的誰對話,臉上竟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他當然時常笑出聲來,甚至還經常笑得流眼淚,笑得肚子疼。但這些笑和眼前的這個笑容比,似乎都略顯——不,的確是顯得過分的浮誇。

  「你看,」皇上就夢囈一樣地說,「王琅真的被我們教出來了。才二十出頭一點,手段就老道得像是三十歲的你和我。私底下拉幫結伙挑了十多個又有能耐又有出身的鐵桿太子黨,朝廷裡和吳學士、穆閣老都打得火熱,朝廷外還有小暖的哥哥……就是我要動他都得點亮三分。你算是把他養出來了……」

  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可我到底還是沒有聽你的話,我給他挑了世暖,唉,我給他挑了世暖。我知道你心裡不喜歡,可世暖喜歡,他也喜歡。我沒有忍心,一舉多得的事……我又心軟誤事了,是不是?」

  姑爹說得溫柔無比,可我卻聽得毛骨悚然,但轉念一想,時至今日,就算是大錯也都鑄成了,姑爹又能拿我怎麼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要想像教養王琅那樣教我,把我硬生生養成姑姑那樣,我也是萬萬不可能答應的,我原本軟掉的脊背,就又挺了挺。

  皇上看了我一眼,將手中的玉核桃又輕輕地放回了半開的錦盒裡,他低沉地說。

  「小暖,你這一生受益於你姑姑良多。你的福氣要比你姑姑更深厚……你姑姑要你一輩子開開心心無憂無慮,姑爹不會辜負了她。」

  他看著我,眼神中似乎有無限情緒閃爍,我能讀出的不過勉強幾種。有無奈有疼愛,卻也有深深的惋惜。

  「一個皇孫。」皇上就低聲說,他似乎又回到了皇上的身份,眉宇間躍上了我熟悉到十分的玩世不恭,他嘻嘻哈哈地說。「世暖,你總是要給姑爹一個皇孫的,否則很多事,姑爹就是想讓步,也都沒有讓步的借口。」

  以姑爹的為人,肯把話說到這份上,已經是對我最大的寬容和愛護。

  和王琅相比,我始終是受到姑爹的偏寵。

  我的眼睛熱了,有一股酸澀的東西,難以自制地流出來,我第一次發自真心地將頭靠到了姑爹肩上,輕聲說,「姑爹,是小暖貪心。可小暖是真的不想讓,不想讓,我不願意讓……」

  「你姑姑又何曾願意呢?」姑爹的話裡就多了一股深深的苦澀,「是姑爹對不起她,她不說,我也就從不問。」

  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又過了一會,姑爹才說,「小暖,你真的要比你姑姑有福氣得多了。」

  我知道姑爹的意思。

  我蘇家為大雲立下的汗馬功勞,姑姑在姑爹心中無人可以取代的地位,王琅對我的情有獨鍾忠貞不二,乃至我肚子裡的這個孩子……

  這樣多的因素,最終,終於為我掙到了我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只要能夠生出皇嗣。姑爹就再不會逼我做個有容人雅量的、合格的太子妃。我也許會在史書上留下不體面的一筆,但終究,我的生活會是開心而圓滿的。這一切,可以說全賴姑姑心心唸唸的囑托。

  她盼我一生開開心心,永無愁緒。

  我就哽咽著說,「姑爹您就放心吧,這一胎不是孫子,小暖就再生,一輩子長著呢,咱就不信生不了兒子了!」

  姑爹哈哈大笑,聲震屋宇,他親暱地擰了擰我的臉蛋,「那姑爹就等著子孫繞膝的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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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畢竟是皇上,一旦下定決心,手段只會更殘忍。他可能對皇貴妃還有情分,但這情分既然永遠無法超越對我姑姑的情分,無法超越對我的情分,這一點情分在政治需求之下,根本不能掣肘姑爹的行動。到了五月底我顯懷的時候,苗老尚書已經被他送回老家居住了。用的借口也很簡單:大雲早就有規定,致仕官員不能無故滯留京城,違者議罪。

  這話一發,眾人哪裡還不心領神會?再加上哥哥在東北大顯神威,又扶植起了幾員年輕優秀的將領,蘇氏一門聲勢大壯,朝中的風波,似乎還沒有開始就已經消彌於無形。不知道的人,恐怕還以為背後潛藏了多少見不得人的明爭暗鬥,殊不知一切只是我與姑爹的一席話決定。

  我搬回東宮沒有多久,馬才人終於得償所願,皇上把朝陽宮後殿改成了佛堂,馬才人雖然沒有剃頭,但也已經換上了粗布做的衣裳,每日裡除了禮佛誦經之外,很少有別的動作。她抄了很多本經書給我肚子裡的孩子祈福,我投桃報李,將她叫來說了幾句話。

  馬才人和君太醫一樣,給我磕了好幾個響頭才走。

  王琅雖然本人沒有說話,但陳淑妃和養娘都幫他問出了唯一懸而未決的問題:我想怎麼處理李淑媛和姜良娣。

  說起來她們一直沒犯過大錯,進宮起就一直失寵,唯一最大的錯誤,也就是對我這個太子妃稍微有些不敬。可這算得了什麼呢,為了這個發配到冷宮裡去,似乎很不夠意思。雖說現在苗家失勢,福王黨徹底煙消雲散,李淑媛的父親也受到苗家牽連就此致仕,但畢竟人家也是做過官的,很多事做得太過分,我自己先有點不好意思。

  想來想去,索性將問題直接拋回給王琅。

  這一天我們兩個在太液池邊散步的時候,我就問他,「未知太子爺打算如何處置李淑媛、姜良娣兩人呢?」

  王琅雖然沒有就提拔李淑媛的事說上一句話,但在我被禁閉之後,他也自囚於東宮,本身已經說明一切。不過他到底還是保持了風度,從頭到尾,對李淑媛沒有一句評論。

  現在聽到我這樣問他,他又賞了我一顆白眼吃,慢悠悠地問我,「你是一點都不想髒了手,是不是?」

  我也覺得我實在是比較無恥,自從有了身子之後,螞蟻社區首發好人一般都被我搶來做了,好人背後的煩難活計,我都一句話推給王琅,現在難得要做個壞人,居然還想推到王琅頭上。

  想了想,又理直氣壯起來:我可是三不五時就要髒了一手的黏糊糊,有時候還要嚥了一口的黏糊糊,更別說偶然中的偶然,當我也忍不住的時候,更是一身上下都得黏糊糊的。王琅就是幫我髒一次手,又怎麼了?

  才想把這黏糊糊的下流話和他理論一番,他已經搖了搖頭,說,「蘇世暖,看你的神色,就知道你又沒想好事。」

  ……此人不愧知我甚深。

  我就恬不知恥地說,「你欺負了我那麼多年,我被你耍得是團團亂轉。想嫁想嫁,你不娶我。不嫁不嫁,還是嫁給你了,那幾年被你鬧得天翻地覆的,我可沒有怨過你一次。現在欺負你不過幾個月時間,眼看著兒子一出世,又要被你欺負,你還不許我挾皇孫以令太子,在你頭上作威作福一番?」

  或許是因為我無恥得實在很有姑爹的風範,王琅一時居然語塞,他眉宇間似乎被春風吹褶,出現了淡淡的笑意,又咳嗽了一聲,才算是默認了我的要求,淡淡地道,「等孩子落地了,讓她們和馬才人做伴吧。」

  妙齡少女,從此要青燈古佛,實在是令人於心不忍。我皺了皺眉,到底還是沒有出聲。

  世上沒有一件事,可以讓所有人都滿意,任何一場鬥爭都有輸家,有些事,我只能先顧著自己。

  或者幾年後,可以略做安排……

  正自出神,王琅忽然間又咳嗽了幾聲,我這才發覺我們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假山附近,那天就是在這裡,王琅說的話傷透了我的心。伴隨王瓏的推波助瀾,我們關係最冷淡的幾年,就此展開。

  我看著那熟悉的山石,不禁一笑。

  王琅忽然問我,「現在,你讀得懂我當時的心思了?」

  此人真是永遠不放過考問我的機會,就算我現在有了孩子,還是心心唸唸,隨時隨地要給我上一堂課。

  我知道他也想我開心,那時候他以為做皇后的人,總得和姑姑一樣委曲求全。縱使我為了和他在一起,寧願不再天真不再無邪,他依然希望我將來可以和我的夫君一生一世一雙人,而不必同姑姑一樣,看著自己的夫君坐擁天下美色,最終心痛而亡。

  我知道他其實也想要我,當時作出這個決定,對他來說想必只有更難。我知道他其實也不過是說說而已,最終依然未能放手,否則今時今日,我身邊的人不會是他,他身邊的人也不會是我。

  但我只是轉了轉眼珠子,笑著沒有出聲。

  很多事,毋須言語。

  王琅又問我,「現在,還想要我說一聲喜歡嗎?」

  我白了王琅一眼,曲起手肘,頂了他的肚子一記,惡狠狠地說,「還用問?不喜歡我,你還能喜歡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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