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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御井烹香 -【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03:04 PM     標題: 御井烹香 -【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4 11:40 PM 編輯

【書名】:貴妃起居注

【作者】:御井烹香

【內容簡介】:

  後宮環境:無害舒適

  後宮居民:攻擊性低

  後宮主人:英俊瀟灑

  後宮幸福指數:居高不下

  在如此理想的正能量後宮裡,徐太孫婕妤的目標只有一個: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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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03:14 P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3 01:37 PM 編輯

太孫婕妤

第1章 選秀

  徐循會入選後宮,實在出於偶然。

  徐家家境小康,在選秀的風聲傳出來時,是有些慌亂的。徐先生特別把徐循和妹妹送到鄉下姥姥家裡躲避,讓風聲過了再回來——這些年選秀次數多了,人都有了經驗。不論是選宮女還是選宮妃,都不會到湯山那一帶的山坳坳裡去,那裡遠而窮,好苗子不多,去了也是白費功夫。倒是徐家一家就在天子腳下居住,進進出出的,誰知道什麼時候就被拉進秀女隊裡去?

  要是選進去了,不論是選作宮妃還是宮女,要再見到父母家人可就難了,運氣差一點,三五個月就被一張草席抬出來的,那也不在少數,有的兵士好心些,還把屍首給你拉回來,遇著兵大爺有了什麼煩心事,亂葬崗上一丟,家裡人根本都還不知道呢,這宮女呀,就變作冤死鬼了。

  這麼些年下來,除了自忖家中女兒姿色過人,因此生出些癡心妄想的人家以外,但凡和徐家一樣疼愛女兒的,真是一聽見選秀,便聞之色變,忙不迭將女兒密密實實收藏起來。徐循從六七歲開始,已經躲了兩次選秀了,頭一回純屬湊熱鬧,第二回有點當真,這一回家裡人是最擔心的:她生得不錯,家裡世代耕讀,老爹又是個塾師。也很符合宗人府對秀女的要求——寒門小戶、世代清白、才德兼備,上回徐循去了鄉下,徐家人被宮裡派出來的太監大人他乾兒子——少監大人收的小徒弟審賊一樣審了半天,最後徐先生給侍監大人塞了有二兩銀子,這才過關。徐先生和徐師母心疼了足有小半個月,徐循懂事,也跟著心疼。

  不過再心疼銀子,那也是親女兒,這回徐先生已經準備好了一些散碎銀錢預備賄賂上門來查問的小中人,最好能請其幫著說說好話,就不用等侍監大人過來,再還要破費了。要是侍監大人還是親自過問,那說不得也只能動用特地兌出來的五兩銀子——這幾年選秀多,京裡適齡的兒郎,十成裡有九成都被慌不擇路的女兒家長給說走了,徐家幾年來一直在相看留意,都沒有看見可心的人選。徐先生已經下定決心,熬過這一次之後,一定給徐循姐妹說上人家,把婚事辦了,再不讓女兒們遭這份罪。

  徐師母就是湯山嫁出來的,也知道在山坳裡生活的苦,徐循舅舅來接外甥女的時候,她握著女兒的手,淚眼朦朧地囑咐了好多話,讓她,「在村子裡聽舅舅的話,聽姥姥的話,有點眼色,別光讓你舅母一個人忙,看著她忙灶上,你就幫著燒火,看她在炕上繡花,你就幫著撚線,乖啊?」

  徐先生在雨花臺這十裡八鄉,其實還算有點文名,家裡也有幾十畝地,算是個小小的地主,有幾口人幫廚服侍。雖還算不上什麼主子,但徐家姐妹在家時,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很少上手家事。徐循舅舅摸了摸後腦勺,「姐,你就放心吧,一定不讓她們吃苦。孩子姥姥可惦記她們呢,要不你也跟著回去住幾天?」

  徐師母哪裡放得下徐先生和懷裡的徐小弟?再不舍,也讓徐循姐妹上了舅舅的驢背,小姐妹跟著舅舅到了村口官道邊上,等了小半個時辰,專走湯山和京城的大車來了,徐循舅舅早給打過招呼,本村一個嬸子掀起簾子,把小姐妹接進去,舅舅騎驢在大車邊上跟著,走了有三個來時辰,大車放了一批人下來,徐循姐妹騎驢,舅舅和嬸子在地上走,慢慢地順著山路就進了村。

  沒想到才進村口,迎面就撞見兩個穿紅衣的公公並七八個面色嚴肅令人望而生畏的老媽媽,身後還跟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手裡抱著包裹,一臉的哭相,幾個人遠遠墜在後頭,一個中年嬸子已經哭得滿臉是淚。

  這兩個人見到徐循,眼睛就是一亮,一個公公問,「這是你們村哪家的閨女?」

  徐循舅舅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遇到這麼一個塗脂抹粉,說起話來調兒拉得老長、打扮得花裡胡哨的妖怪,哪裡還說得出話?結結巴巴了一陣,才要支吾出幾句話來,人家已經不耐煩聽他說,轉身就去問村長了。村長撇清得很快,「這不是俺們村的,認不得。」

  兩個公公低聲商量了幾句,就讓徐循下來。「下來走幾步,你爹是幹什麼的?哪裡人?」

  徐循慌呀,怕得不得了,她想說謊,可謊話哪那麼容易就有?徐循舅舅想上來把她抱回去,被村長攔住了,那兩個公公又問村長徐循舅舅的來歷。

  問徐循姐妹,村長可以不說,可問徐循舅舅,他不能不說了。兩個公公那都是什麼人?人精啊,幾句話就把徐循的身世給套出來了。他們嫌徐循妹妹年紀太小了,沒要,就是當場就讓徐循,「跟我們走吧!」

  徐循蹲在地上真不想動,她又怕舅舅和這夥人打起來,又怕舅舅救不了她,這麼慌慌張張迷迷糊糊地,就被那幾個老媽媽給拉起來,半強迫地扯進了隊伍裡。其中一個看起來最溫和的還安慰她,「莫怕,是選妃子,好事呢!再說,不中選,就把你給放回來。你記得家住哪?可別忘了!」

  這句話被徐循和她舅舅當作寶貝一樣,兩個人聽著都不掙扎了,徐循舅舅把她妹妹抱在懷裡,跟著走了半裡路,徐循偷偷地轉過頭對他們擺擺手,又沖妹妹扮個鬼臉,把她給逗笑了,就自己轉過身去,跟著這群人大步地走起來了。

  走了沒有多久,見到一輛大車,要比她們坐過來的那一輛更大、更牢靠,她們上了車,有人來問姓名出身,徐循就著那人手上的冊子看了一眼,上頭已經有了幾個名字,都是秀才、地主之女,籍貫全在這一帶附近。

  她聽大人說過,這幾年京畿一帶選秀次數太多,每一次選入宮的女兒越來越少,官府還要到更南邊去選。看來,可能是真的在城附近選不到了,這次連村裡都沒有放過,徐循倒楣,才從雨花臺出來,剛好就撞上了這一波。

  她想得沒有錯,這一天大車裡被塞進了很多女孩兒,都是當地體面人家的女兒,到了晚上,她們被帶到驛站,有熱水,有炕睡。

  雖然炕上免不得有幾個跳蚤,但大多數女孩子都睡得比較香:驛站裡燒的是炕,湯山因為耕地不多,秸稈不夠,大多數人冬天都只能燒爐子取暖,即使是當地富戶,也不例外。

  第二天她們就被送回城裡去了,進了一個大院子,有人燒水給洗澡,水裡放了藥——殺跳蚤的,又拿細細的篦子篦頭上的蝨子,還把她們穿的衣服全收走,包袱也不例外,又發了一色一樣的新衣裳,料子特別好,花花綠綠軟軟滑滑的,徐循只在富人家奶奶身上看過,徐師母也有兩條這樣的裙子,但不大穿。管事的老姑姑——她讓她們喊她馬姑姑,管事的馬姑姑說,這是貢緞,從蘇州來的。

  貢緞襖子裡絮了厚厚實實的棉花,在春二月穿甚至都有點熱,可誰也捨不得脫。這群小姑娘快活起來了,彼此說說笑笑,還互相問著來歷,徐循因為不會說湯山土話,被人排擠到了一邊。她想找和她舅舅一村的那個女孩兒,可當時上車只顧著哭,也沒看清人家的臉,這會再找不著了。

  等到中午放飯的時候,湯山派的十多個小姑娘都恨不得再不回去了:她們吃得不算很好,菜是溫的,清湯寡水,沒什麼味道。可每道菜裡都有肉,雞肉、鴨肉,還有吃不出的肉——有個膽大的問了馬姑姑,馬姑姑說那是麂子肉。

  徐循家裡還是經常吃肉的,她沒那麼興奮,主要還是想家。

  她們在一個院子裡住了十多天,天天洗澡,天天拿藥水洗頭,篦蝨子,半個月以後,終於所有人頭上都不發癢了,她們被領到一個更大的院子裡,由老嬤嬤一個一個地看,看什麼徐循也不知道,她猜是看長相、看身高,看腳,看牙齒,還聞她們的口氣,聽她們說話……哪一點不過關都不行,立刻就會被帶走。

  湯山派在這一次挑選裡全都被涮下去了,當天就領了三兩銀子,全被人送回家去。徐循一個人抱著她的兩件新衣服,被送到另一個院子裡和另一群女孩一起住。

  她倒是徹底安心了:這裡也不像是外頭說的那麼可怕啊,被打發出去,還有三兩銀子拿,還管被送回家。給皇上當妃子,聽著就和做夢似的,怎麼輪得到她?她聽說往後還有好多關,這關不刷下來,往後肯定也給刷下來。

  徐循就安安分分地在大院子裡住了下來,跟著和她一般大小的小姑娘們一起上課,上女紅課,上識字課,上宮禮課,課程很松,半天上課半天玩。大院子裡經常滿是人踢毽子跳百索,幾個姑姑心情好的時候,還在一邊跟著拍手。徐循一般都不參與,很努力地窩在房間裡,希望能快些被打發出去。

  不過,想要被打發出去,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下一輪挑選不知是什麼時候,這期間,只有一個女孩因為生病被送走了。其他時候,姑姑們都很和氣,幾乎從不生氣,遇到女孩兒們彼此拌嘴,也就把她們分開而已。

  徐循漸漸地也結交到了朋友,一個叫胡善祥的女孩,她從濟寧過來,和她一般大,兩個人因為都不大願意在外頭野,又都沒有什麼同鄉,彼此就很說得上話。徐循識字,但女紅做得不好,胡善祥能刺一朵很漂亮的花,做一個不錯的荷包,可不認字。徐循因為老被母親罵,很樂意向胡善祥學刺繡,胡善祥也喜歡認字,兩人一來二去就成了好朋友。

  胡善祥懂得比徐循多一點,比如說她知道現在這是在選太孫的妃嬪,而不是皇上的妃嬪。她還知道她們現在住的就是紫禁城,住在西六宮外頭的院子裡,等到幾次挑選以後,她們很可能就要住進西六宮裡去了。

  徐循很佩服胡善祥,胡善祥偷偷告訴她——「這都是我們從前那個院子裡的姑姑和我說的。」

  馬姑姑雖然很和氣,但可以三兩天不說一句話,徐循很羨慕胡善祥有一個健談的姑姑。

  她一直知道,比起太子,皇上更喜歡皇太孫,所以皇太孫時常被皇上帶在身邊,京城百姓們去看皇帝出巡的時候,有見識的都會指點:皇上後頭跟著的就是太孫車駕。但她一直以為皇太孫年紀還很小,太孫太孫嘛,好像這個孫子永遠都太小一樣,她沒想到皇太孫也到了娶親的年紀了。

  後來她才知道,當時皇太孫已經十九歲了。

  然後就是不斷地上課,又並不考試,人心漸漸就浮動起來,很多小姑娘在課上經常走神、說小話。徐循也不想表現得很出眾,不過,她因為女紅不好,經常被母親罵,所以女紅課不自覺就上得很專心。認字課,她本來就認字,自不必說了。宮禮課很簡單,沒有人學不會,她也就是隨個大流,做得不好不壞。

  第二輪挑選的時候,她們脫光了站在老嬤嬤跟前,老嬤嬤從頭頂看到腳底,看身上有沒有胎記、痣、膿包,還讓徐循張開腿,又問她來過天癸沒有。

  徐循覺得很不舒服,但只能照做,好在屋裡外都是女的,這種不舒服也很輕微。

  第二輪挑選刷下去更多人,餘下的人又被並到一個院子裡,這一次只有三十多人了。院子也換了地方,換作了壽昌宮——這一次,院子樓房上有匾額了,不需要胡善祥,徐循也認得出來。

  壽昌宮地方很大,因為預防秀女們年小害怕,雖然房間足夠,但還是讓她們兩人一間。徐循很自然就和胡善祥一間屋子,她們有了更多新衣服,而且是來人量身給她們做的。隨著天氣漸漸變暖,各種新鮮瓜果蔬菜被送進壽昌宮裡,合著那花樣翻新的宮膳、點心,很多人的臉盤都變圓了。

  徐循吃得津津有味,她覺得她馬上要被送出宮了,多吃一點就是一點,不過她正在長高,吃多少也沒有發胖,倒是個子又竄了一點兒。在這時候她主要擔心舅舅沒把話送回家裡,她被送出宮的時候,爹娘不會來接她。而送她出去的軍爺和公公脾氣又不好,不願意把她送到雨花臺去,那她就真抓瞎了。

  不過這也就是瞎擔心,徐循還是很有信心的,她覺得爹娘肯定會在宮外接她,然後一家人抱著哭一哭,她就可以給他們講宮裡的見聞,再把三兩銀子給爹娘。要是運氣好,還能從宮裡蹭點糕餅出去,分給弟妹們。

  第三輪挑選是隨時進行的,隔幾天就有人被送出去,有時候是因為闖了禍,大部分時候,秀女們猜不到原因。

  徐循有一次夜裡醒來,覺得有人在看她,她挺怕,後來發覺是管事的白姑姑,就又好了。白姑姑被她發現了,有點尷尬,她悄聲告訴徐循,「別怕,就是來聽聽你們睡覺的動靜。」

  她們隔房那個會打呼的小姑娘被送走的時候,徐循一點都不吃驚。

  她們在宮裡住了整整半年——半年啊,徐循被收進宮裡的時候,被發的那件貢緞襖子穿著還嫌大,等她進到長壽宮裡被一群陌生人閱看時,那件襖子穿起來已經緊繃繃地不合適了。徐循還想自己給放放線再穿,可白姑姑讓她別費事了,轉過身就為她安排了一身新衣裳,還有專人來給她們梳妝打扮。

  白姑姑似乎很重視這次閱看,還提到了皇上云云,徐循隱約覺得這可能就是最後一次閱看。

  她決心越少說話越好,如果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想到辦法出醜,也可以出出醜,不過她覺得自己很可能不敢,有好多次她都想在課堂上表現出愚笨的樣子,可是被先生們一看就又孬了,徐循的膽子一直不是很大。

  最後一次閱看很平淡,因為看她們的人都在簾子後頭,簾子好像經過特別的製作,從裡頭可以看到外頭,但是從外面看不到裡面。她們坐下來繡花,被問了一些問題,有個姑娘會彈琴,彈了一支曲子。每個人身上都別了一朵花,花的顏色不太一樣——挑到現在這個地步,已經只剩下七個人了。用服飾和首飾,就可以輕鬆地區分出每個人來。

  全都表演完了以後,簾子後頭有個蒼老的聲音問,「太孫覺得怎麼樣?」

  現在幾乎所有秀女都知道自己是被選為太孫妃嬪的,對皇太孫肯定都挺好奇,幾個小秀女不免抬起頭望瞭望簾子,徐循不敢看,她發覺胡善祥也沒有抬頭。

  皇太孫說,「都是美人。」

  他聲調平板得很,聽起來像在說客氣話。說完這一句,就沒有聲音了,有人來把秀女們往外帶,那個蒼老的聲音還問,「張氏、王氏以為如何?」

  餘下的聲音,徐循就聽不到了。她們被帶回了壽昌宮。

  翌日,她得知自己被封為太孫婕妤,隔鄰的何仙仙被封為太孫昭儀。胡善祥的運氣好一點,被封為太孫妃。

  徐循終於可以回家了,因為皇宮需要時間來佈置太孫的新房,也因為婕妤和昭儀要在太孫妃後入宮。

  但當徐師母哭哭啼啼上來抱住徐循的時候,她卻沒有多少入選的喜悅,心裡更多的卻還是茫然的心情——她也沒做什麼呀,莫名其妙的,怎麼就入選了呢?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03:25 PM

第2章 變化

  在徐循入選以後,她的生活自然也發生了許多改變。

  第一個改變,就是她雖然回到了徐家,但已經不算是她爹娘的女兒了,起碼,她有一半的身份,是皇太孫的女人了。

  皇家除了皇后坐定正妻之位以外,好像沒有很明確的妾這個定義,婕妤、昭儀從名分上來講,當然算是皇妾,但因為和天家沾了邊,她們的身份可能還要高於一般的官員妻子。起碼,雨花臺現在是沒有什麼人敢給徐家臉色看了。而整個徐家,當然也不會有人敢給徐循臉色看。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徐循能夠隨心所欲——現在她雖然是家裡地位最高的一個人,但做任何一件事,都要經過宮中給她派出的教養嬤嬤許可,甚至和家人親戚相見也不例外。徐循非但再不可能和她的男性親戚相見(她父親和她還在繈褓中的親弟弟除外),就是一般的女性親戚,因為出身低微,舉止不知禮節,也被教養嬤嬤們排除在外。只有初一十五,能和徐循一起吃一頓飯。

  是的,她的這些親戚現在都趕到徐家來了,徐循的舅舅一家人帶著姥姥,還有她的堂親、表親們,從消息出來的那天起,就拖家帶口地住到了徐家。徐家住不下,他們就住到鄰居家裡——鄰居家也根本就沒有要房錢的意思。他們自己也急於到徐家來吃飯,把自己的田契送到徐家手裡,求徐先生給予庇護,免了他們的賦稅。

  徐先生是個秀才,他們家的日子其實本來就過得不差。秀才在比較偏遠的地方,一般都是深受敬重之輩,就是在天子腳下,也頗受街坊鄰居的尊敬。他不需要交賦稅,因為是官府廩生,每年還有四兩銀子、四十八鬥穀子的補貼,所以歷年來慢慢也置辦了一些家業,當然,這點家業和這個功名,只能讓他免除自己名下有契紙那份土地的賦稅,還不能讓他去庇護別人的田土,讓他們無需交稅。現在徐家身份有了變化,他的遠親近鄰,當然都巴望著能讓徐先生出面說句話,也好能免去自己的賦稅了。

  都是鄉里鄉親的,徐先生抹不開這個面子,再說,這也就是一句話的事。要不是徐師母有見識,管住了徐先生的嘴,說不定整個雨花臺的田現在都無需交稅。可就是這樣,徐家幾個叔伯,以及幾戶緊鄰,現在也無需再為每年的賦稅發愁了。倒是徐循舅舅一家遠在湯山,徐先生是鞭長莫及,不過,他們現在倒也好了,雇了幾個佃農,徐循舅舅和舅媽都再無需親自下田,甚至也不需要自己去看佃戶幹活,他們的鄰居自然會幫著照看土地的。倒是徐循姥姥,三不五時還嚷著要回去村裡住住——舍不下她那幾頭豬。

  徐循中選,明面上給徐家帶來的賞賜,只有三百兩銀子,和幾匹貢緞。徐家把這三百兩銀子供起來,沒有胡亂花銷——在這個年代,其實只有大戶人家才會頻繁地使用銀子,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都是動用銅錢,銀子那是花不出去的——但是說也奇怪,雖然他們家現在有幾十口人要吃要喝,但錢箱裡的銅錢,很快就滿得裝不下了,不得不一次次地出去把銅錢兌了銀子,而不過是三個月功夫,居然也兌出了有三百兩銀子之多。

  三百兩銀子,足夠在雨花臺鄉下置辦一所宅院了,徐家就正打著這個主意。不過,教養嬤嬤們說,「再有半年,貴人就要出門子了。打牆動土的事,還是等貴人入宮以後再說吧。」

  宮裡派出四個教養嬤嬤來教導徐循,這些老嬤嬤帶了八個宮女,十六個中人,把徐家的兩進小院給填了個滿滿當當,徐家人倒只能住在倒座南房裡,徐循待遇好一點,還能住上房。就是徐家的廚房,現在都要盡著嬤嬤們的飯先做,徐家特地到鎮上請了兩個婦女過來幫廚,不然,徐師母和幾個親戚婦女肯定忙不過來。

  不要以為教養嬤嬤們是鳩占鵲巢,徐循的這四個嬤嬤還算好心,因為徐家夠住,就沒把徐循帶走。像是何太孫昭儀,徐循聽說,因為她們家地方不大,她只匆匆和家裡人見了幾面,就被帶到一處閒置的宮室中居住了,一家人可能只有逢年過節可以進去探望一下女兒。

  這幾個教養嬤嬤也把徐循的教育給包圓了,她們要教給徐循的東西,「太多了,一年半載肯定學不完,只好學一點兒是一點兒吧。」

  徐循本來除了會認幾個字,能夠幫著徐師母做點家務以外,也沒有什麼別的特長了,但幾個嬤嬤為她挑選了笛子這門樂器,『好上手,比起琴簫要簡單些』,她每天早上起來,要嗚嗚地吹半個時辰,趙嬤嬤曾在教坊司當差,對於樂器十分精通,她對徐循的進境很不滿意,徐循只好痛苦地越發早起,用勤學苦練來取悅趙嬤嬤。

  四書五經是不用徐循讀的了,一般的雜書,她有空可以看看,錢嬤嬤不管,她的主要工作是教導徐循《女四書》,讓她知道身為女子該做的本分。告訴她貞順賢淑的大道理,讓她明白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這又都是為了什麼。比如說,伺候君王,是徐循的本分,每當皇太孫到徐循的宮室中來時,徐循應該歡悅而得體地接待他,讓皇太孫感到愉快。但徐循又不能眷戀皇太孫的恩寵,當皇太孫走時,她應該平靜地送別,而不能輕易地流露出不舍,免得皇太孫憐惜她的心情,過多地將心思擺在後宮,這就是妖媚惑道了。這樣的事決不能做,一旦觸犯了規矩,輕則被皇后、太子妃娘娘懲戒,重則要貶入冷宮之中。

  至於和其餘妃嬪爭風吃醋、爭奇鬥豔,更是從根子上就不符合三從四德,是天大的不體面。徐循就是動一動這樣的念頭都應感到羞恥,她本是寒門小戶之女,應選進入後宮,就是為了服侍皇太孫,為他生兒育女、開枝散葉,若有別的心思,就是糟蹋了她的這份造化,就對不起他們家現在享有的這無限榮光。

  徐循也覺得錢嬤嬤說得對,他們家現在的風光,都是因為皇太孫和皇上的厚愛,她不能再有什麼癡心妄想了,她可不是那麼不本分的人。

  ——其實,她主要還是很害怕『打入冷宮』這四個字,錢嬤嬤私底下告訴她好些故事,都是不規矩的妃子做了錯事,最終敗露。這樣的故事,一般只有一個結局,那就是這個妃子被打入冷宮。在徐循心裡,打入冷宮就代表這個人在這世上消失,再找不到一點痕跡了,因為她從來沒聽說還有誰能從冷宮裡出來的。

  她覺得和當宮人一樣,當宮妃好像也有點朝不保夕,那些故事裡的妃子,有些很惡毒,但有些人好像也就是做些普通的錯事,在徐循家裡還不夠一頓打的呢,在這裡,就要被『打入冷宮、面壁思過』了。

  錢嬤嬤好像能看得出她的心思,她告訴徐循,「在宮中,有些事沒有道理可講。就是皇后娘娘,還有被皇上貶到冷宮裡去的呢。告訴你這些事,是讓你知道,在宮裡,怎麼謹慎都不為過分。就是得意一時,也不能得罪別人。」

  徐師母是她們家裡能夠經常進來探望徐循的幾個人之一,她很聽信錢嬤嬤的話,讓徐循千萬把錢嬤嬤的教導記在心裡。「這幾位嬤嬤,以後都要做你的導引嬤嬤,她們是絕不會害你的。」

  徐循很聽娘的話,於是她也很聽錢嬤嬤的話。

  到了下午,孫嬤嬤給她上課,孫嬤嬤的課是最有趣的。

  「今兒我們來畫眉。」孫嬤嬤說,「貴人的眉毛生得好,不大修就是柳葉兒的樣式,彎彎的,可好看。就是在這一塊上有些缺……」

  她指著徐循的眉毛讓她看,徐循的眉毛角上是微微地缺了一點點,不仔細看,根本就看不出來。

  「咱們在這兒輕輕地補上一筆。」孫嬤嬤拿出銅黛,「來,上回我教了貴人怎麼研墨,今兒個貴人自己試試……」

  銅黛沾水就有色,但有時色不均勻,還要稍事研磨。一開始畫得笨手笨腳的,畫多了才有感覺,到第三個月上,她一眼就能看出今天畫得好不好,墨色均衡不均衡。

  到這時候,孫嬤嬤才告訴她,「這些事以後都是有人去做的,但貴人不能不養成鑒賞的眼光。」

  鑒賞的眼光怎麼養成的?當然只有自己不斷地去學、去畫,只有這樣,才能提高審美水準,才能在以後的生活中指導別人,把自己打扮得很美麗。

  徐循不但學畫眉,還學上粉、粘花黃、點唇……這些事,本來都不是她這個沒出嫁的女兒家該學的,女兒沒成親不能開臉、不梳髮髻,只紮兩個小丫髻,更不許塗脂抹粉。但徐循是要做太孫婕妤的人,民間的風氣,與她不相干。

  孫嬤嬤還教她辨識布料、記憶時新的服裝款式,品鑒流行的花式梳頭,怎麼搭配顏色,什麼時候該佩什麼樣的花朵、什麼樣的首飾……這都是有一定規矩在的,孫嬤嬤要求徐循倒背如流。但有些珍貴的料子,孫嬤嬤自己都沒有,徐循只好死記硬背,她年紀小,記性不錯,倒還能讓孫嬤嬤滿意。

  到了晚上,李嬤嬤教徐循下棋、打雙陸、投壺……各種各樣的遊戲都教給徐循,有些遊戲規則複雜,徐循玩得不好,李嬤嬤便沉下臉來,她要求徐循不但要會贏,而且要會輸。

  這不是說讓徐循懂裝不懂,隨便一個人和她下她都輸得一塌糊塗。李嬤嬤是要徐循在力戰之後、棋差一著,而且這一著,還要差得很自然。

  「和你一下你就輸,皇太孫就覺得沒趣兒了。」李嬤嬤說,「但要是和你下從來也贏不了,皇太孫就更覺得沒趣兒。太孫覺得沒趣兒,不就不常來了嗎。」

  徐循覺得李嬤嬤說得有道理,但是她最大的問題是只擅長記憶不擅長計算,從圍棋到象棋,她目前都還處在能輸不能贏的階段。李嬤嬤說皇太孫棋力很高,這條路,她還走得是路漫漫其修遠兮,不知何時是盡頭。

  除了博弈遊戲以外,李嬤嬤還教徐循行令,如果不是場地有限制,她還想教徐循打秋千,教她打馬球。這些都是皇太孫喜歡的運動,徐循雖然不能出宮,但宮裡也有的是地方給他們玩這樣的遊戲。

  其實這都是很有趣的遊戲,任何一樣都很能令人沉迷,但是這麼一股腦塞給徐循,徐循就覺得煩惱,四個嬤嬤上的課,倒有三堂她都不太喜歡。不過,比起吹笛子和聽人講道理,玩遊戲也還不失為一種放鬆,徐循相對還是比較喜歡李嬤嬤的。

  每旬能有一天休息,就是這一天徐循也必須練習女紅,不過,她媽媽和她妹妹可以進來陪她。

  徐小妹對於姐姐成為全家人的中心頗有幾分妒忌,但總的說來,還是非常崇敬姐姐。徐循也知道,身為她唯一的親妹妹,徐小妹現在已成十裡八鄉最炙手可熱的待嫁女,就連從前不大瞧得起他們家的趙舉人都對他們家另眼相看,想把徐小妹說給他兒子做續弦。這一切變化,可說全是徐循帶來的,徐小妹肯定不會太埋怨姐姐。

  至於徐師母,她也只能接受女兒即將入宮的現實了,這一陣子見到徐循,她總是眼圈發紅,常說,「好在是選妃子,不是選宮女。以後還是有相見一天。」

  這是大實話,選了宮妃,逢年過節還是能進去見一面的,選了宮女,一年能不能回家一次還不好說,很多宮女,都是到了五十多歲才被放出宮中的。這一輩子就這樣消磨在了宮牆後頭。

  徐家街坊就有個宮女婆婆,從前在太祖跟前服侍,出宮時都四十多歲了,只能嫁給一個五十歲的老鰥夫,後來她繼子待她也不大好,一大把年紀了還要下地幹活。徐循也覺得和她比起來,自己算是相當幸運了。她十分知足,並不敢埋怨上天對她不公。

  說實話,這個太孫婕妤帶給她們家的好處真的非常不少,她也許應該感謝上天對她的厚愛才對,不過徐循其實也不太高興,她暗自希望自己能夠和最後一批落選的那些人換換,聽幾個嬤嬤說,這些姑娘回家以後,提親的媒婆也肯定會踏破門檻,畢竟她們進了終選,得到了天家的肯定,不論是哪戶人家,都不會懷疑天家的眼光。不論將來嫁到哪家,這戶人家,都會對她們另眼相看的。

  比起這些幸福的落選姑娘,徐循的生活就有點沒滋沒味了。自從她的名分定下來,教養嬤嬤來到徐家以後,徐循已經有將近一年的時間沒有出過徐家後院了。應該說,這一年多來,她的活動範圍,僅限於自己的屋子,以及這個小小的院子,還有院子上那方小小的天空。

  這對徐循來說無異於是一種囚禁,她向嬤嬤們求過情,哭過,還拉著母親來說過情。但嬤嬤們沒有一次鬆口,有一回她求著最和藹的錢嬤嬤,哭得都睡著了,錢嬤嬤非但沒有答應,反而訓斥她不守婦道、耐不住寂寞,罰她抄寫三遍《女誡》,連幫著說情的徐師母都挨了錢嬤嬤幾句訓斥。

  徐師母也不是省油的燈,當下就沉下臉來,說,「我女兒不入宮了,她不守婦道,當不了這個太孫婕妤!」

  其實這也就是氣話,錢嬤嬤當時就說了,「皇上圈了貴人,貴人就是天家的人了,她不守婦道,那也要入宮之後由娘娘們發落。哪有說不入宮,就不入宮的道理。難道太太這是要抗旨嗎?」

  抗旨是殺頭的罪過,徐師母嚇得白了臉,不敢和錢嬤嬤頂嘴了。孫嬤嬤笑著拉住她的手,「也不是要關她一輩子,這個怎麼說呢?貴府畢竟比較小,外頭院子,就有許多男丁。更別說宅子外頭了,竟是一街的男人!不讓她出去,那是為了她好,要是隨意出入,壞了名節,貴人的一輩子可就跟著耽誤了……」

  一紅臉一白臉,到底把徐師母給說服了,徐循藏在母親懷裡,眼淚掉個不停,徐師母也抱著她哭了,一邊哭一邊說,「嬤嬤們不會害你的,嬤嬤們不讓你出去,你就別出去了。」

  徐循以後就再也不提出門的事了。

  不過,嬤嬤們也不是一味管束著徐循,李嬤嬤和徐循說,「等貴人入了宮就好了,宮裡大著那,御花園、太液池,三山兩海。您逛上三天三夜都逛不完,有時候還能跟著娘娘們出去禮佛,那也是風景極好的,倒是比在家要強得多了。」

  徐循實在是被關得不行了,漸漸的,她甚至開始盼望著早些進宮。

  但想早些進宮,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起碼這事不由她說了算。她必須得等太孫納妃以後,才能進宮跟著服侍皇太孫。

  選秀結束一年以後,皇太孫成親了,他成親那天,徐循也開始收拾行裝,她不知道外頭的動靜,據說太監們開始一趟趟地跑她家,然後又說宮裡賞了綢緞和銀子,還有些田地和奴婢。

  這都是很實惠的賞賜,綢緞能當錢花,銀子更別說了,田地都是上好的農田,奴婢是官沒的罪戶,生生世世都只能為奴。有了這批進項,她家立刻在村子東北角買了一塊地動工造了大宅子,全坊人包括裡正和住在附近的趙舉人,都來參拜宮中賞賜下來的銀如意。徐家每天都門庭若市,還好原本寄居在家的親戚很多,剛好都拉出來接待客人。

  至於徐循自己,幾個嬤嬤讓她準備一個小包袱,「帶點家裡的念想吧。」

  徐師母丟下外頭的客人,跑進來抱住女兒哭得眼淚都幹了,徐循的爹陰沉著臉,吧嗒著銅煙袋不發一語。徐小弟什麼都不懂,看著母親哭也跟著哭,徐小妹有些豔羨,也有些不舍,拉著徐循的衣角捨不得放手。

  徐循和每一個要出嫁的女兒家一樣,心都要碎了!

  她捨不得呀,她怎麼能捨得呢?雖說她也有些盼著進宮,盼著從這牢籠中解脫出來,雖說這一年半以來,她和家裡人的接觸是越來越少,可爹娘總是她爹她娘,弟妹總是她弟她妹,在徐家,徐循不用擔心被打入冷宮,不用去討誰的喜歡,她怎麼能捨得離開家呢?

  可再怎麼樣,她也還是要走。哭過以後,總是要接受現實的。徐師母給她準備了她從小穿過的一件舊衣裳,她爹用的一條教鞭,她自己的幾樣首飾,還有弟弟妹妹穿過的百衲衣裳……

  這些東西都很輕巧,可揣在徐循懷裡是那樣沉甸甸的,她就這樣揪著這個小包袱,跟在四個導引嬤嬤身後,上了宮中派來接她的馬車。在一片鞭炮聲中,離開了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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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是的,大家都猜到啦,皇太孫等人的原型就是比較糾結的明宣宗一家子

  小徐沒原型,而且原型也只是原型哈,命運未必要一樣的,就是猜個好玩罷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05:01 PM

第3章 培訓

  徐循不是一開始就進入皇太孫宮裡生活的。

  趙嬤嬤告訴她,天家非常看重正統傳承,在太孫妃有孕之前,太孫身邊的宮人們,就算得到了太孫的寵信,也都要按時服用避子湯,以免把孩子生在太孫妃前頭,給天家的傳承,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現在太孫妃才剛剛入門,徐循這些皇妾,是要等一段時間才會被接入宮中,這也是為了她們考慮。

  她們和宮女不同,是正經采選進來,作為庶妻的,雖然不能和太孫妃的待遇相比,但也受到了呵護。如果和太孫妃一起入門的話,那麼每次承寵以後都要服用避子湯,對身體也是相當大的損害,以後很可能就不能給太孫生兒育女,這有悖於選秀的初衷。所以,宮中現在地位最尊崇的張貴妃就做主,把徐循接到西六宮偏僻處的這間宮室裡,和何仙仙這個太孫昭儀一起居住,等到時機合適時,再讓她們入宮侍奉皇太孫。

  徐循對此完全沒有所謂,經過幾個嬤嬤的教導,她心裡已經埋下了對於皇太孫深深的恐懼,總覺得皇太孫是個脾氣變幻莫測的凶人,稍一不如意,就會把她發落到冷宮裡去。她還巴不得同何仙仙多住一段日子,雖然不能隨意走出宮室,但起碼要比在家自由一些。

  何仙仙和她也是很熟悉的,她已經在宮裡孤零零地住了一年,有個人來陪著說話,如何不高興?雖說兩人還要分開上課,住的宮室也不一樣,但是有了一點時間,都會邀著在一起說說話、吃點心。

  進了宮,趙嬤嬤就開始慢慢地把宮裡的人事介紹給她知道,她本身是教坊司出來的,在宮裡人面比較熟,說起這些,比別的嬤嬤們更頭頭是道一些。

  在很久很久以前,太祖爺時候,宮裡本來有一百多個女官,由皇后娘娘掌管,分為六局一司,宮裡大部分事情都由這些女官們安排。不論是什麼等級的妃嬪,都不能任意行事,所有需求,都要由尚宮出面,同使者溝通,再和部臣來往。說得簡單一點,就是不管什麼事都不能和宮外直接溝通,得通過尚宮局去交流就對了。不過因為女官本身的教育、培養也存在問題,現在這六局一司的職責,多半是由宦官來充當取代,基本制度依然是不變的。只有司服局下屬的司寶,司衣,司飾,司仗,這四司還是由女官擔任。除此之外,宮中還存在宣講女史,定期宣講仁孝皇后擬定的內訓二十篇,後宮妃嬪不論品級高低都必須參與聽講。

  別的職責就都由宦官管著,倒沒有具體的人事制度,憑著管事主子的高興,也許尚宮司就多些人當差,也許這個司就裁撤了,以後也不再有這方面的差使。不過,這些事也不需要徐循這個太孫婕妤去鑽研,她是不會有什麼機會去管著人的,只需要被人管著就好了。具體什麼事該找什麼人去辦,她的導引嬤嬤自然都知道的。

  宮裡除了這些宦官和女官之外,還存在廣大宮女和中人,有些老宮女頗有威望的,便稱為嬤嬤,待遇和賞賜都要比一般宮女為厚。比如徐循的四個嬤嬤,雖然在記載中只是宮女,但宮中人都視為教養嬤嬤、導引嬤嬤,就是皇上的妃嬪身邊,也離不得這樣的老人。剛入宮的妃嬪,都很需要她們來説明熟悉情況,以便儘快地融入到宮廷生活中去。至於別的宮女,那就不是徐循需要去關心的了,她有什麼不滿意,當然隨時都可以換人。

  後宮中的妃嬪們,現在都由張貴妃管理。這是位出了名賢良淑德的娘娘,當年和仁孝皇后情同姐妹,對待後宮諸妃都是一視同仁,非常仁慈寬厚,對皇太孫的妃嬪們,自然也很是照顧。徐循和何仙仙雖然沒事不能出門,但卻沒有感覺到自己被冷落。不論是張貴妃還是太子妃,都經常送些時鮮瓜果過來,還有許多太監宮人,往來於柔嘉殿中,給她們量身制衣,為她們置辦一些嫁妝。

  太孫妃的嫁妝,是皇上特地下旨採辦的——徐循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當時采選秀女時,皇爺曾下令由司天占卜,蔔得星氣在於山東濟寧一帶。於是特下濟寧采選賢女,太孫妃由於身世清白、才德兼備,命相吉祥富貴,早就被認定為太孫妃的理想人選。在後宮選秀之中,她得到皇爺和張娘娘的特意關注,其後果然被選為太孫妃。

  換句話說,人家是帶著背景來的,從一開始就和徐循她們這種倒楣蛋不大一樣。

  因為得到了皇上的看重,太孫妃的嫁妝很顯赫,是有專人採辦了送到太孫妃娘家,在行禮時運到京城。至於徐循和何仙仙,當然無此待遇,但她們一人也得了很多綢緞和銀錢,至於數目那就不知道多少了。張娘娘讓人來帶話,說是柔嘉殿地處狹小收藏不便,已經都送到太子妃手中,由太子妃為她們收藏。

  至於傢俱之類的,小姑娘還關心不到這個,她們現在拿到手的,主要是各式各樣的首飾,還有胭脂水粉等物。

  宮中也很快給她們送來了數不勝數的新衣服,徐循曾經只是聽孫嬤嬤說的一些材料,現在終於見到了實物,什麼妝花緞、織金緞、閃金緞、麒麟絹、纓絡羅……現在都化作了徐循的新衣服,從冬到夏的四季衣裳都做得了,她的幾個嬤嬤和宮女,都夜以繼日地把徐循的衣服,改得更合身一些。又還要留出餘地,讓她發身長大以後還能穿著。

  徐循是十三歲選秀的,正是長高的時候,因為在宮裡,吃得好、睡得好,也不用做活,所以那半年她各自就拔高了不少,在家的那一年就更別說了,幾個嬤嬤開了食譜,雨花臺一帶最大的地主家都未必吃得那麼好——雨花臺街坊原來都是吃兩餐的,徐先生家因為徐循,硬生生給改成了三餐,有時候還外加一頓點心。她今年十四歲過半,個子在同齡人中算是很高挑了,只是看起來還有可能要再長。所以幾位嬤嬤改衣服的時候,都給有意識地留出一點褶皺來,這樣以後放線改大也方便些。

  當然,還有成套的各色首飾,各種生活器具,很多都是徐循和何仙仙聞所未聞的奇物,比如徐循進宮時很快就到了夏天,她屋裡有兩重的大銅盤,徐循根本不知道那是做什麼用的,她覺得是燭臺,卻又不像,還在上頭擱了一點雜物,後來人家告訴她,她才知道那是夏天給她固定冰山的。

  居移氣、養移體,在柔嘉殿住了幾個月,徐循漸漸地變得更漂亮了。

  首先第一個,她的牙齒變得更白。

  徐先生家比較富裕,徐循從小就用青鹽擦牙——早上起身以後,以布包裹手指,在牙齒上擦上青鹽,然後含漱數次。得益于良好的習慣,徐循的牙齒生得很整齊,和她的街坊鄰居比,也比較白。像湯山村裡的居民,多半都是咬一根柳枝擦牙,這樣到了冬天沒有柳枝的時候,說起話來難免就有些氣味,牙齒也要黃一些。湯山的那幾個女孩,很多都因為這一點下馬。

  入選秀女以後,她有了牙刷,青玉做的柄,綁的馬毛,馬毛用舊了,就從後面把線剪開,再栽新的進去。用這種牙刷來沾取青鹽,可以刷得更清潔。但在入宮以後,徐循用的已經不是青鹽,而是一種混合了多種藥物熬煮的藥膏,徐循只能勉強分辨出一些常見的藥材,金銀花、藿香、佩蘭……孫嬤嬤告訴她,這裡頭還有冰片、茯苓、沉香,是從南宋傳下的古方,用之可以白齒香口。

  冰片、沉香都是很貴重的香料,從前的徐先生家是捨不得輕用的,拿來刷牙簡直是天方夜譚。但這樣刷了幾個月的牙以後,徐循的牙齒明顯變得更白、更細密,說起話來,嘴裡也是香噴噴的味兒。

  一般人閉口久了,總是會有些口氣,鄉下人口一開,湊得近的話,這味兒就令人不大舒服。可自從四個嬤嬤來到徐循身邊以後,她就再也不能吃蔥蒜這樣氣味濃重的東西了,再加上飲食總是口味清淡,又給她大量飲用花水,無事不許喝茶,所以徐循現在就是早上起來,也都是吐氣如蘭,令人愉快。

  當然,至於蝨子之類的東西,那更是早已經消失了,徐循入選後,連洗頭都要用煮過幾種香湯的藥水洗,用調和過的香油梳頭。她的頭髮本來有些微微地發黃,在一年多的調養以後,已經變得豐厚細密、又黑又亮。進宮之後,嬤嬤們開始給她用一種粘稠而滑溜的香露敷頭薰蒸,幾個月後,即使不用香油,她的頭髮也有一股隱約幽香。

  一年多沒有出門一步,現在她的皮膚又細又白,單從膚色上來說,也已經有翻天覆地的變化。都說大家小姐仿佛天仙化人,這樣的誇獎是有道理的,其實論底子,那些落選的湯山姑娘,也未必就比徐循差那許多。但現在的徐循就是再回到湯山小村裡,她和那些面色發黃、口氣微臭、牙齒黃齲、體態消瘦、姿態畏縮的村姑也已經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徐循不能很清楚地意識到,她的這些變化,是因為錢財勢力,但她的確也感受到了這種區別。人眼向上,她當然也蠻喜歡這種變化的。

  因為她是太孫的妃嬪,所以可以精心地打扮自己,服侍她的幾個宮女,雖然也是十七八歲年紀,正是美麗的時候,但因為身份上的限制,就只能穿著規制固定的衣裳,用的化妝品也比徐循所用的差了好幾個等級。徐循問過她們的出身來歷,她覺得自己很幸運,這些宮女都是前兩次選秀挑進來的,其實論出身,她們和徐循也差不多。徐循能成為太孫婕妤,完全是出於運氣。

  很快,她們進宮已有半年時間了,雖然宮中很大,何仙仙也出去遊玩過幾次,但徐循的幾個嬤嬤管束得很嚴格,她還是沒能去御花園中遊玩。

  「等貴人正式晉位婕妤以後,有的是時間,」錢嬤嬤說。「宮中還生活著一些皇子皇孫,名分未定時,如果在御花園內撞見了,對於名節也是損害。」

  或許是出於同樣的考慮,後宮中的宴飲,她們也沒份參加,有時到了晚上,御花園內會傳來歌舞的聲音,和明亮的燈火,甚至還有華美的煙花——柔嘉殿就在御花園邊上,但這些熱鬧,和她們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

  不過,入宮半年以後,徐循的生活也發生了一些變化。

  天癸已至,從此後她每個月都要流血,用孫嬤嬤的話來說,「咱們貴人現在已經是大姑娘了。」

  是大姑娘了,課程內容也就發生了變化,趙嬤嬤的課放到了晚上,她教完徐循吹笛子,就開始教她吹另一種東西。

  課程是從看圖開始的,徐循從那些大膽而寫意的春畫中第一次認識到了男人的身體,明白了周公之禮意味著什麼舉動,她也知道自己身為太孫的妃嬪,就應該在床笫間也令他得到快樂。

  「頭幾次都會同刀割一樣地疼,但貴人可不能指望太孫來服侍你、寬容你。」趙嬤嬤說。「太孫妃和太孫是敵體呢,都尚且要學這些東西,貴人就更不能嬌氣了。為了您好,您還是得儘快地把該學的都學起來。」

  這些課程很艱深,徐循有時候也不能理解自己在做什麼,但她始終都記得母親的話,這四個嬤嬤以後是她的導引嬤嬤,她們是不會害她的。

  所以四個嬤嬤教了徐循什麼,徐循就用心地去學。再難她也用勤奮去克服,徐師母和她講過許多學徒偷藝的故事,那些學徒為了一技之長,要沒命地侍奉師父許多年,才能得到允許,從旁學個一鱗半爪,徐循感到她必須珍惜現在的好條件。

  有時候得了閑,兩個小姑娘也會坐在一起說幾句這方面的事,何仙仙的幾個嬤嬤,也教導著類似的內容,何仙仙不願學,她學不會——那些個琴棋書畫,她很有天分,可一牽扯到肢體她就笨手笨腳的,越是學不會,越是不願學。

  徐循提到這事也有點害羞,她紅著臉,不敢多說什麼。

  等到她們入宮八個多月,一年新禧的時候,徐循和何仙仙都等到了自己的冊封敕令,太孫婕妤用的是銀冊,無印。有了這個銀冊,她也算是上了譜了,日後在譜錄裡,就能留下她的名字。也能作為太孫婕妤,享有固定的俸祿。

  像她們這樣的庶妻身份,有時行事也比較便宜,徐循自己不知道,但據說她進宮那天,已經有禮部官吏前去迎奉過了。這一次等於是補個禮兒,徐循和何仙仙這天一早收拾了一會,由身邊人給穿上了禮服,戴上了全套頭面,就被一群人前呼後擁,去行冊立禮。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05:02 PM

第4章 冊立

  冊立太孫婕妤,禮比較簡單,何仙仙和徐循是分開行禮的,她們在太孫宮中住處不同,所以一進宮就分了開來。徐循被領進了一個院子裡,裡頭已經擺好了一些條案,她也不知都是什麼東西。反正就按著前一天過來的那個女史的交代,隨著她的吩咐,該起的起,該拜的拜,該說的說。

  得益於她在選秀期間所學的宮禮,以及在宮外期間所受的教育,徐循順利地完成了冊立禮,得到了一本鍍銀冊——這一頁給她看了一眼,她就又交給尚宮了——從眾人的反應來看,她的舉止也是典雅莊重、合乎禮儀的。

  然後她和何仙仙就又會合起來,去拜見宮中輩分最高,攝領六宮事務的張貴妃娘娘。

  徐循現在對宮中的一些人事也比較熟悉了,起碼管事的幾個妃嬪,她知道得很清楚。這位張貴妃娘娘,出身于河間王府,父親和皇爺相交莫逆,是皇爺麾下的第一猛將,為皇爺大業戰死。長兄承繼父志,立下汗馬功勞,是皇爺最為重用、最為信任,也最有感情的大將,本人自小被選入宮中,在仁孝皇后去世兩年後,冊封為貴妃。

  因為皇爺和故去仁孝徐皇后感情極深,餘下諸妃都無子,也不具備被立為繼後的條件,萬歲爺亦是發話表明此生再不立後,所以張貴妃娘娘也不能再往上一步了,倒是因為另一個貴妃王貴妃娘娘這幾年身體不好,皇上著令她執掌六宮事。張貴妃娘娘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後宮的主人。

  她居住在西宮長陽宮中,單獨領了一宮,宮中也沒有別的妃嬪同住。所以長陽宮裡比較清靜,只有張貴妃一人在等待她們的到來。——冊封太孫婕妤、昭儀,和誰家孫子納妾也不太一樣,禮儀上還是比較慎重的。張貴妃今天穿著常服,這個常服,也不是日常用衣,指的是普通禮儀中穿的禮服。

  皇妃常服,是戴花釵鳳冠,內著深藍鞠衣,外穿真紅織金繡鳳大袖衣,披霞帔,穿紅羅裙、紅羅褙子。張貴妃雖然生了一張圓臉,但穿著得如此莊重珍貴,也顯得不怒而威。徐循和何仙仙在贊禮太監的指引下,再拜數次,算是完了禮,起身束手侍立,都是眼觀鼻鼻觀心,不敢輕舉妄動。

  說起來,張貴妃年紀不大,今年也就是三十多歲,倒不像是徐循她們的祖輩,她寧靜而威嚴地受了禮,便露出笑容,讓她們都坐下說話。「早起就忙到現在,吃過了嗎?喝過了嗎?」

  徐循知道她在北平行在長大,是皇爺起家的北平功臣之後,所以一開口就是很重的北方口音。她幾乎沒有聽懂,還是何仙仙比較機靈,代表兩個人回話,「早起吃了一個餅,喝了一杯水。」

  「嗯。」張貴妃笑著點了點頭,「行大禮呢,忽然要去淨房就不好了。」

  她吩咐身邊的宮女,「讓她們一人喝一碗杏仁茶吧,大冷的天,在院子裡跪了半天,得吃點熱東西。」

  又說,「還好這是南邊,要是在北邊行在,正月的天氣,就那樣在院子裡跪著,肚子裡又空空的,回頭非得生一場大病不可。」

  張貴妃人真的很和氣,才幾句話,就讓兩個忐忑不安的小姑娘漸漸放鬆下來了,徐循也習慣了她的口音,她笑著謝謝張貴妃,「娘娘疼愛妾身們。」

  四個嬤嬤都教導她的進退禮儀,和人說話時,要帶著笑,自然地看向對方,但又不能死死地瞪著別人的眼睛。從趙嬤嬤開始,四個嬤嬤輪流和徐循說話,有哪一個挑出毛病來了,徐循都要挨上一頓說,現在她已能很自如地把這一套運用出來,剛放鬆了一點,就把頭抬起來了。

  張貴妃仔細地打量著徐循,她滿意地笑了,「你們兩個都生得漂亮,是美人坯子——我自己生得一般,就最愛這樣秀氣可愛的小姑娘。尤其是徐氏,嗯,很合我的眼緣,當時萬歲還嫌你小了呢。我說,現在小,進宮時就不小了,可不是,才兩年不到,真成大姑娘了。」

  徐循忽然想起選秀時,那個蒼老的聲音問,『張氏、王氏以為如何』。

  看來,這裡的張氏,指的就是張貴妃娘娘了。也就是她的一句好話,讓她的一生發生了這翻天覆地的變化。

  何仙仙也抬起頭來,羨慕地望著徐循笑,張貴妃娘娘沒有厚此薄彼,她也誇了何仙仙幾句,「你也是又端莊又俏麗,嗯,好看著呢。咱們後宮的妃嬪啊,可不能挑選那些刻薄狐媚的長相,就得和你們一樣,都是鵝蛋臉兒,看著就有福!」

  張貴妃本人的長相的確只能稱得上普通,但她保養得很好,細皮嫩肉的,一雙眼很有神,神態也極招惹好感。見自己把兩個小姑娘誇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又笑著把話題給岔開了,「來,杏仁茶來了,別說話了,快趁熱喝吧。」

  長陽宮裡燒了有暖道,雖然不在暖閣裡,但也要比外面暖和得多。徐循和何仙仙穿得本來就多,杏仁茶又燙,兩人都喝得臉似石榴,張貴妃看了就更歡喜了,「出一點汗就好。這天氣,濕冷濕冷的,容易著涼,以後年紀大了,骨頭就疼。」

  又說,「哎喲,鞋都濕了!前幾天下雨,宮裡又澇了,走過來淌著積水了吧?我和萬歲說呀,這宮裡這樣可怎麼好住人呢?萬歲說,你且耐心等兩年,兩年後行在修好了,咱們就都住到行在裡去。我說,就是現在,萬歲不也是半年在行在,半年在家嗎?萬歲爺也是住慣了行在,不願挪地方啦……」

  杏仁茶滾燙,甜得齁人,還有一股淡淡的奶腥味,徐循本來就有點渴,現在更是喝不下去了。她喝了幾口,就把碗放下去喝茶,何仙仙倒是一鼓作氣,全喝光了。張貴妃就看著她欣慰地笑起來,「現在舒服了點兒吧?——婕妤你不著急,慢慢喝,我和昭儀說話呢,等一會也沒事……」

  她和何仙仙說,「你們沒去過北平,那地兒沒得說,天高氣爽,地方也大,行在的宮殿,比這裡修得大得多了。到了那裡,你們就知道行在的好了。現在外頭吵著什麼不遷都的事,你們在大郎和哥兒跟前,可不准亂說。皇爺是早打定了主意,你們可不能敗了他的興致。」

  何仙仙也笑著說,「我們盼著去行在呢,柔嘉殿一到雨天,院子裡的水能漫到臺階上頭,屋子裡濕得不得了……」

  「可不是嗎。」張貴妃高興得笑著歎了口氣,「快啦,不幾年就過去了!」

  徐循喝了幾口水,杏仁茶也涼了一點,她現在喝著覺得好喝了,沒有多久,就把杏仁茶喝了個底朝天。張貴妃看她喝得香甜,就笑問她,「想不想再喝一碗?」

  徐循猶豫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錢嬤嬤說了好多次,後宮妃嬪,什麼東西沒有?在人前決不可貪食,這不符合妃嬪們的修養——可她以前還真沒有喝過杏仁茶,這是皇爺和幾個內眷,從北邊帶回來的習慣。這東西甜甜的、香香的、暖暖的,喝到胃裡,讓她一下就有了精神,也更覺得餓了。

  「想……」她紅著臉說。

  張貴妃撲哧一聲就笑出來了。「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想就再喝一碗!」

  一高興,又賞了她一塊點心,「吃塊糕吧,也別多吃了,你們還要去好幾個地方呢。」

  徐循也知道不能耽誤太久,她趕忙吃了半塊糕,又把剛放涼一點的第二碗杏仁茶喝了,就和何仙仙站起來告辭,從長陽宮退了出去。

  走到外頭,兩個小姑娘才活潑起來,手挽著手說悄悄話,何仙仙捅了徐循一下,低聲說,「你傻呀,剛才還喝第二碗,回頭讓嬤嬤們知道了,准說你!」

  徐循吐了吐舌頭,「我餓得頭暈……」

  她問何仙仙,「你喝那麼快,不覺得燙嗎?」

  「難喝死了……我乾脆直往喉嚨裡倒。」何仙仙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叫,見前後無人,她張開口給徐循看,「你看,我牙上膛被燙破一層皮!」

  兩個人就都悄悄地笑了起來,對張貴妃都還是感激的,「還好頂了頂肚子,不然,真餓呢。」

  在張貴妃之後,是王貴妃。王貴妃帶著韓麗妃住在永華宮裡,她這陣子身體不好,臥病不起,是韓麗妃出面接待兩個太孫妃嬪,讓她們在王貴妃床前行了禮。

  韓麗妃是朝鮮人,面若滿月,看著也很美麗,只是說話有種古怪的口音。她雖然待她們也很和氣,但因為王貴妃臥床不起,並不方便,所以兩個妃嬪很快就從永華宮出來,回到了太子居住的春和殿裡。

  春和殿是太子和太子妃居住的地方,在過去的大半年裡,長陽宮和春和殿的使者是經常到柔嘉殿來的,所以雖然還是初次過來,但徐循對春和殿也感覺很親切。

  太子妃張氏,嫁入天家也有二十多年了,她孝順謹慎、溫順簡樸,一向很得皇爺和仁孝皇后的歡心。所生長子,便是如今的皇太孫。就是宮人,私底下都暗自傳說,比起體態龐大、身體柔弱的太子,太子妃和皇太孫,才是皇爺和皇后在東宮最看重的人。一般太子尚在,是不會另立太孫的,但皇爺在冊立太子後不久,就把太孫的位置給定了下來,就是為了進一步地穩固和提高太孫同太子妃的地位。

  已經快到午飯時分了,太子妃屋裡不止她一人,身上也都穿了禮服,見到兩個小姑娘進來了,太子妃便笑著說,「正好,快行過禮,進去見太孫妃,都見過了,再一起出來吃飯。」

  徐循和何仙仙連忙給屋內眾人都行了禮,太子妃一個一個地給她們介紹,「這是太子嬪李氏,這是太子昭儀郭氏……」然後又讓她們去春和殿附近的太孫居見太孫妃。

  太孫居所,實際上就是春和殿后頭隔出來的一個幾進的小院落。內宮並不很大,除了張貴妃以外,妃嬪們幾個人合住一間宮室的很多,春和殿的地方就很局促,太子妃占了一個院子,餘下的妃嬪們,幾個人住一個院子的很多。太孫的待遇,其實還是不錯的。

  太孫妃也穿了禮服,在正殿——也就是堂屋等著她們,見到兩人進來,她開心地說,「我們有很久沒見了。」

  雖說張貴妃、太子妃也很重要,但太孫妃才是這個小院的主人,是兩人的頂頭上司,徐循和何仙仙都不敢有絲毫怠慢,一絲不苟地行了參拜大禮。太孫妃也收斂了笑容,把禮行過了,這才站起身子,將她們一把攙扶起來,笑著說,「走了這麼久,累了吧?屋子都給你們收拾好了,東西也送過來,你們快換個衣服,我們去母妃那裡吃飯。」

  兩個小太監就把徐循、何仙仙給帶到了她們自己的房間裡。

  兩個人分享了一個小院子,上房三進像是有人住了,徐循和何仙仙分了東西廂房,同她們在柔嘉殿時候也差不多。不過,柔嘉殿地方偏遠,所以占地就比較大,徐循和何仙仙是分了東西偏殿。不像是現在這樣,幾個人就仿佛住在一個大院子裡似的。

  她們的東西已經都被送到屋子裡來了,傢俱和陳設倒都是新的。孫嬤嬤早已開了衣箱,把徐循中午該穿的衣服,挑到向陽處曬過了。宮人們圍著徐循給她換衣服的時候,趙嬤嬤就站在徐循身後,為她拆掉頭發上的全套頭面,重新梳一個家常梳的小髻,插一根金步搖。錢嬤嬤站在徐循身邊,讓她把今天上午的事情說一遍,最好是把幾個娘娘的說話,都告訴給她知道。

  徐循從不覺得這幾個嬤嬤越俎代庖,事實上能有人給她做主,她倒比較心安。嬤嬤們既然這麼問,她就老老實實地把今天上午的事都說了出來。本以為貪嘴吃會被責怪,沒想到幾個嬤嬤都笑了,也沒有責怪她,只說,「婕妤就是實心眼,這樣也挺招人疼的。」

  是的,雖然到現在為止,她都還沒有見過太孫,但行過冊封禮,她就是正兒八經的太孫婕妤了。昨天晚上,徐循已經把臉給開了,她現在是貨真價實的大姑娘了。

  她很快就換好了衣服,甚至還擦拭了臉上的灰塵,又補了一些粉:這粉,當然也不是一般的粉了,裡頭碾了貝殼和小珍珠、名貴香料,是很養人的,常用能使膚色白皙嫩滑。孫嬤嬤本來還想給她畫畫眉毛,但李嬤嬤一直在看著時漏,過了一刻鐘,她就立刻提醒徐循出去,「太子妃每天吃飯都是有定數的,這會和太孫妃匯合一起過去,剛好能早到那麼一會兒。」

  嬤嬤們的動作訓練有素、快捷嚴謹,徐循現在已經可以出門了,她到廊下等何仙仙,何仙仙卻又過了一會,才小跑著出來。

  「我偷空去了一次淨房。」她悄聲和徐循說,「憋死了——穿得這麼厚,好麻煩,差點沒來得及拆頭。」

  太孫妃身邊,顯然也有這麼一批訓練有素的老嬤嬤,徐循和何仙仙到正殿的時候,她已經換好了便服,站在屋中央沖她們親切地招著手。「都餓了吧?走,咱們吃飯去。」

  太子妃屋裡已經是濟濟一堂,太孫妃一行人一到,就有點坐不下了,正好,大家到偏殿一間大屋裡坐下,太子妃帶著太孫妃一桌,太子嬪和太子婕妤們,帶著徐循和何仙仙一桌。徐循看見太子妃桌上還有一個空位,心裡不免有些好奇,正好太子妃說,「啊,玉女這孩子,又跑到哪去了?」

  徐循頓時就明白了:這說的應該就是原本的太孫妃,現在的太孫嬪孫氏了。

  這位孫氏的故事,在內宮中也比較出名,頭前還在宮外的時候,幾個嬤嬤不敢胡亂多說宮裡的事,因此是隻字未提。入宮以後,四個嬤嬤同何仙仙,陸陸續續都有說些孫氏的故事,所以徐循對她的事,是知之甚詳的。

  她的父親在太子妃母親彭城夫人的家鄉任職,彭城夫人很早就為太孫看中了孫氏,當時皇爺說起太孫婚事時,彭城夫人便乘機進言,把當年才只有十歲的孫氏推薦為妃,皇爺看了,也覺得果然好,於是令太子妃收入宮闈之中教養。那一年孫氏才十歲——是近十年前的事了。

  沒想到孫氏十七歲的時候,皇爺不知怎麼想的,忽然又令司天監占卜,卜出吉位在濟寧附近,這番選秀,是把胡氏給選出來了,孫氏反倒落了空。

  她畢竟是為太子妃親自撫養了七年,無緣無故忽然什麼都沒了,倒楣都無處說理去。因此太子妃、太子都很憐惜她,連皇爺都有些過意不去,所以她無需選秀,在太孫妃成禮後三個月,也就是五個月前,便被冊立為太孫嬪。徐循和何仙仙居住的那間院子的上房,應該就屬於她。

  剛才她們給太子妃行禮的時候,太孫嬪並沒在一邊,太孫妃身邊也不見她的蹤影。徐循還以為她是有事外出了,沒有想到,她好像一直都在太子妃身邊陪侍,只是連續兩次溜了號。而太子妃竟把太孫妃身邊的位置,留給了她。

  後宮之中,諸妃位分隱隱以貴妃為尊,餘下的妃位待遇都是平等的,並沒有等級差別。而妃位以下,雜置宮嬪,編制沒有定數,位分也沒有什麼差別。嚴格說來,徐循、何仙仙的太孫婕妤、太孫昭儀,和孫氏這個太孫嬪的地位,是沒有上下之分的。

  但規矩都是人制定的,起碼從太子妃的表現上來看,太孫嬪在太孫宮中的地位,並不會弱于太孫妃多少。

  徐循立刻在心裡給自己多添了一位頂頭上司:太孫嬪。

  太子妃正這麼說著,宮人們忽然打起了簾子,太孫嬪一低頭就跨進了屋子裡,她輕聲向太子妃請罪,「剛才身上有些不舒服,接連回了幾次屋子,倒是耽誤了母妃用飯。」

  太子妃立刻就明白了過來,連聲說,「不妨事,你快坐下吧,別站著站著,肚子倒更痛了。」

  這屋裡最年輕的太子妃嬪,年紀可能只比徐循大一點,一屋子的人很多都有類似的毛病,大家都能體諒,也就都不說什麼,只是端坐著等太子妃發話上飯。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05:03 PM

第5章 嫁妝

  太子妃今天請吃的是一餐便飯,所謂的便飯,就是把各妃嬪和她自己應得的份例菜集中到一起,再上了幾瓶宮中私藏的酒,並沒有吩咐禦廚治宴。

  「王貴妃正在病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們還是別給長輩添麻煩。」太子妃笑著說,「大家能坐在一塊熱熱鬧鬧地吃飯,比什麼都強。我也不勸酒了,能喝的都喝一點吧,只不要放量就好了。」

  在春和殿裡,從三十多歲的太子嬪到十多歲的太子昭儀,大家臉上都帶著淡淡的笑容,不做作,卻顯得很親切、很放鬆。聽太子妃這樣說,大家都應著,「正是,能熱鬧地說說話,比什麼都強呢。這樣反而還自在一些。」

  說著,就真的和親戚們吃飯一樣,互相議論起了廚子的手藝、酒的好壞,還有最近身邊的一些有趣事兒。還有些年紀輕些的妃嬪,隔遠給太子妃撒嬌,「娘娘,蔬菜總是這幾樣,吃膩了呢。」

  「冬日裡鮮蔬難得,就不要太挑剔了。」太子妃呵呵笑著,「等開了春就好了,到時候,我和廚房打個招呼,把琳琳的份例菜,都換成素的。」

  大家都笑了起來,琳琳嘴巴一翹,「娘娘又欺負我。」

  太子雖然身子不太好,但妃嬪卻不少,太子妃今天款待的,都是有名有分的妃嬪,至於那些選侍,雖然也伺候過太子,但因為春和殿地方不大,很多還在充任宮女的工作。——太子雖然身份尊貴,但說到住處,實在還不如他的那些藩王親戚們。這也是幾個嬤嬤私底下有時會感慨的話題。

  畢竟是在宮裡,耳濡目染久了,徐循也多少知道了一些宮內的局勢,比起從前只是模糊曉得,比起太子,皇上更看重太子妃和太孫這一點,她現在知道得要更仔細一些了。比如說,她知道太子的兄弟漢王,一直都對儲位有意,太子受了不少弟弟給的委屈,但未聽說有什麼反擊的舉措。她還知道皇上因為一心想要遷都,所以在京城呆的時間並不太長,對皇宮內部,難免有所疏忽,再加上皇宮時常內澇,住起來也著實不舒服。太子和太子妃常年擠在春和殿中,很是不便,但兩人都沒有對長輩們有所抱怨。

  「這就是孝道。」錢嬤嬤乘機教導徐循,「皇爺日理萬機,是何等忙碌,對於小節有所疏忽,也是人之常情。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善於體會長輩的煩惱,寧可委屈自己,也不給長輩們添心事,如此孝道,足以做天下人的表率了。」

  徐循漸漸地大了,也有點自己的想法,當然,錢嬤嬤說的都是大道理,可她覺得,做人也要有點眼色。陛下分明不大寵愛太子,太子一家人,沒事當然不能老往陛下跟前訴說些委屈,這不是招人煩嗎?幾位嬤嬤千叮嚀萬囑咐,唯恐她學會了什麼招人煩的習慣,這個道理,也許對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也是很適用的。

  她雖然還沒有見過太孫,但已經是太孫婕妤了,徐循再傻也知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和她之間,那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殿下、娘娘行事這麼有譜,她也覺得很安心。所以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她真是發自內心地尊重、敬佩太子妃娘娘。

  等徐循吃完了這頓飯,回去歇著的時候,錢嬤嬤就和她分析,「婕妤、昭儀都是有名分的妃妾,也算是一家人了。新進門,娘娘當然要有所表示。但兩位貴人品級不高,太過興師動眾,恐怕你們心裡也不安,太孫妃娘娘心裡,也會有些想法。所以太子妃娘娘讓大家坐在一起吃頓飯,但不另外點菜,又熱鬧、又親切、又不折騰。兩位貴人也和大家熟悉起來了,日後都更和睦了,娘娘的做法,是非常合適的。所謂言傳身教,雖然婕妤的身份……娘娘也不會親自教您,但您還是能從娘娘的做法裡,學到不少的。」

  孫嬤嬤也說,「春和殿這麼大點地方,住著這麼多妃嬪,這麼久以來,都是熙和安樂,沒有傳出過什麼醜事。太子妃娘娘有了空閒,還要經常到內宮去侍奉王貴妃、張貴妃娘娘,兩位貴妃娘娘對太子妃娘娘都只有好話,這是相當不容易的。人多就易生是非口舌,親娘去世了,親爹就容易生出異心。唯有如同太子妃娘娘這般,寬厚大度、謹慎體貼,才能在後宮長久而平安地生活下去,婕妤可要多學著娘娘的好處。日後,您和昭儀、太孫嬪共住在一間院子裡,太孫的寵愛,有時難免厚此薄彼。不論婕妤是更得寵,還是不得寵,都要懷抱著平常心,切不可胡亂行事。」

  徐循覺得錢嬤嬤、孫嬤嬤說得很有道理。

  吃過午飯,各人都回屋裡去睡午覺。徐循今天起了個大早,折騰了半天,她睡得十分香甜,過了一個半時辰才被叫起身重新梳洗過了,換了家常衣服。

  身為皇家妃嬪,各種禮服當然是少不了的,但實際上誰也不會穿著那麼隆重的衣服度過日常生活,平時,宮中女子的衣飾基本都和外頭官宦女眷們的差不了太多,只是做工特別精緻,用料也比較名貴罷了。據說,從前太祖馬皇后在的時候,後宮中的女子,裙長都不及鞋面,有時候,還要穿棉布衣裳,其實比一般人家的女眷,也沒好到哪去。

  現在徐循當然不必受這個苦了,不過,當時女子的打扮也都差不多,制式確實都比較統一,裙子不是馬面裙就是百褶裙,無非褶大褶小褶多褶少,以及料子的差別而已。至於上衣麼,長衫、襖子等也就是長短的區別,反正人都得包得嚴嚴實實的,沒有特別的情況,很少包身,多半都是寬袍大袖。頭上,正規場合各有佩戴,私底下一般都戴狄髻、插頭面,就是宮中妃嬪也都不會例外的。

  現在天氣冷,徐循早上穿禮服,在禮服下頭就裹著厚厚的棉襖。中午回來,禮服一脫就出去吃飯了,這會睡起來,她換了一件大紅遍地金豎領長襖,在外頭穿了一件深藍色銀鼠出鋒皮襖,戴了灰背臥兔,準備去找何仙仙說話。

  臥兔就是昭君套,徐循在家的時候,徐師母有時候出門也戴,她有一副白狐臥兔,上頭微有雜色,但徐師母已經非常看重,這還是當年徐先生考上秀才後人家送的大禮,她親口說過要傳給徐小弟的媳婦。這幅白狐臥兔如果拿到市場上,估價應該在二十兩銀子上下。

  至於徐循,她現在戴的灰背臥兔,用的是灰鼠脊背拼制而成,只是這一條灰鼠背應該要價就在五十兩銀子上下。這在宮中,也算不得什麼好東西,起碼對徐循來說,就只是家常在院子裡走動時候隨便穿戴著的。

  還沒有出門,太孫妃遣人過來,讓徐循到前院和她說話,順便把她身邊的管事嬤嬤給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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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循自從十三歲應選到現在,長高了不少,也胖了一些,人更是懂事了許多。但總的說來,她今年也還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剛離開娘家不久,對什麼事,都有點懵懵懂懂的,少了人給她做主,她就有點慌。

  應選秀女、中選婕妤、家庭教育、入宮深造,這都是有人給她安排、做主的,徐循只要跟著她們就行了。雖然辛苦了點,但她心裡安穩,可太孫妃這一句話出來,她有點慌了。

  趙錢孫李四個嬤嬤,哪個算是她身邊的管事嬤嬤呢?

  這四個嬤嬤是一起到她身邊來的,當時就沒有個主次,也沒有誰會做別人的主。徐循壓根就沒考慮過這個問題——這到底哪個嬤嬤算是她身邊的管事嬤嬤,這管的又是什麼事呢?

  趙嬤嬤、錢嬤嬤都沒在屋裡,估計是回自己的住處去歇著了,孫嬤嬤和李嬤嬤剛才正幫她穿衣服,所以現在就在她身邊,兩個人都沒說話,也不看徐循。

  徐循慌得手都沒地方放,但是太孫妃的人就在跟前,徐循也不能一句話都不說吧?

  她想了一下,索性問來人,「我們宮裡,這個上值是怎麼上的?」

  春和殿是太子妃管,太孫宮就是太孫妃在管理,這種事一般做男人的根本就不會過問。因為各宮人手有別,所以上值的規矩也有細微的區別。來傳話的宮人說,「太孫嬪、婕妤、昭儀身邊都有四個老姑姑,十六個小侍女,四個小宦官,每天分兩班輪換當差。」

  也就是說,除了今天的特殊情況以外,日後徐循身邊應該是分白班和晚班,每班兩個老姑姑,八個侍女和兩個宦官。不論她本人有什麼意見,只要太孫妃不發話,她身邊的人都得這麼輪換。

  徐循說,「那孫嬤嬤和李嬤嬤和我一道過去吧。」

  兩個嬤嬤都笑了,孫嬤嬤說,「還是老奴和您走吧。李嬤嬤在屋裡有事。」

  李嬤嬤也沒有流露出什麼反對的意思,兩個嬤嬤,都顯得胸有成竹。

  徐循這下心定了,她沒好氣地瞪了兩個嬤嬤一眼,跟著傳話的宮人去了太孫妃屋裡。一路上也不多說話:嬤嬤教導過的,太孫婕妤那是主子,沒有和宮人們歡聲笑語的道理,尤其是太孫妃身邊的宮人,和她更不能太多話,不然,被別人看見了,就覺得徐循這個人很諂媚,久而久之,風評會不好。再說,宮裡也不喜歡太多話的女人。

  太孫妃在屋裡等著她,她也換了一身衣服,因為室內炭火燒得旺,就沒有穿皮襖,只是手上套了一個皮手籠子——徐循被幾個嬤嬤教導得,已經養成了習慣,首先就去注意那是什麼皮,可惜她經驗還是淺了點,竟看不出來。

  「幹嘛傻乎乎地站在那裡。」太孫妃笑了,「又出汗了,快把大衣服脫了吧,免得這裡出了汗,一出去就著涼。」

  她中午是在正堂見的兩位妃嬪,現在就坐在東里間了,這裡要比正堂暖和一些,是個暖閣子,裡頭設了兩個爐子,火燒得比較旺。徐循一進來頭上就有點冒汗,她躊躇著要不要把外衣脫了,所以一時才沒動,聽太孫妃用從前的口吻和她說話,她也放鬆下來,給太孫妃行了禮,起來就把皮襖給脫了,臥兔也解下來,太孫妃讓她到炕上和自己對著坐。徐循沒敢,太孫妃說,「咱們當年和姐妹一樣的,現在難道還生分了嗎?」

  她們兩人在長達半年的選秀中,的確走得很近,是很要好的朋友。現在身份變化了,太孫妃變成了嫡妻,徐循成了妾,在一般的家庭裡,這就是主僕之別,徐循在太孫妃跟前就只有站著的份。不過好在這是皇家,徐循那起碼也是個皇妾,她當然要處處都尊奉太孫妃,但平時也沒必要那麼講究。太孫妃再四提攜,她也就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太孫妃高興地笑了,她對徐循說,「就是嘛,生生分分的,像什麼樣子。你中午來的時候,我看你和何仙仙那樣親親密密的,心裡可羨慕了,往常我一個人在這院子裡住著,也很無聊。」

  她說得很動情、很自然,看得出來,是發自真心。

  徐循一下就活潑起來,「閑著無聊,就多看幾本書,多練字嘛!」

  太孫妃還只是胡秀女的時候,特別勤勉地認字讀書,但畢竟年紀大了,有時候徐循開玩笑一樣給她佈置點功課,她還要和徐循討價還價呢。

  太孫妃握著嘴呵呵地笑了起來,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久違的親密,慢慢地回到了兩人中間。

  「上午見到你的時候呢,畢竟場合也正式,你又是和昭儀一塊來的,我也不好厚此薄彼,免得昭儀心裡不得勁。」太孫妃說,「以後沒事,你隨便過來,反正我除了到娘跟前,或者跟著她去內宮中,平時也都沒有什麼事。」

  她又想起來和徐循說,「太孫剛開年就隨著陛下去外頭了,可能要過幾天才回來。這幾天,你們先安頓下來也好。」

  陛下非常好動,一年總有半年在外,又喜歡把太孫帶在身邊,所乙太孫是隔三差五地不在。反倒是太子,一般都不會離開京城的。

  徐循倒是松了一口氣,她點了點頭,又問太孫妃,「讓我把管事嬤嬤帶來,是有事要吩咐嗎?」

  的確是有事要交代,張貴妃把徐循、何仙仙應得的份例私產給了太子妃,因春和殿比較狹小,太子妃就把這些東西原樣轉交給太孫妃了,太孫妃遞給徐循一張單子。「東西我都先給你擺進屋子裡去了,你對著,瞧瞧會不會多了、少了。」

  徐循本人肯定不管這事兒,她也沒空查對這個,她隨手就遞給孫嬤嬤了,「不少了也就算了,難道還會多出來呀?」

  「這可不一定,」太孫妃笑著說,「萬一何昭儀那裡的東西,被錯擺到你這裡了呢?」

  孫嬤嬤一邊看一邊念給徐循聽,「酸枝木傢俱一套,計有炕桌二、方桌二、棋桌一、抽屜桌一、月牙桌二、羅漢床一、架子床一,大立櫃兩對,矮櫃兩對,大箱四個,長凳四、坐墩四、腳凳二、玫瑰椅四。另有雞翅木椅二把、雞翅木多寶格兩幅、屏風一。瓷瓶兩對,玉擺件有玉如意一對,玉桃、玉馬……等九件,奇石玩物有壽山石擺件……等七件。瓷盤若干、瓷器皿若干。香爐兩個、熏香球兩個,紗帳兩頂、錦帳兩頂,被褥四套、玉席兩領。百味合香四匣、銀調香具一套,日用雜物一套……」

  「銅錢三千貫、珍珠一匣、各色寶石一匣、銀頭面兩副、金頭面三副,金銀雜項首飾四十三件。貢緞四十匹,貢絲四十匹、貢錦四十匹、貢紗四十匹、貢羅四十匹,一年四季應節補子各二十個。」

  「上等紅炭五百斤、黑炭一千斤、各色禦田米二百鬥,針線雜物一盒。」孫嬤嬤念完了,笑著說,「老奴俱已清點過入庫,毫釐無差,果然還多了一個芙蓉石玉樹盆景,想是原定了給何昭儀的。」

  「這個卻不是。」太孫妃呵呵地笑了,「是我送給徐循的。」

  徐循趕快起來謝賞,太孫妃說,「我們間不用這樣虛客氣。」

  她又和孫嬤嬤說,「今年冬天已經過了一半了,所以炭就只得份例的一半。別的我看著倒都是齊全的,胭脂水粉那樣的東西,她們沒有預備,你們要是缺什麼就和我說,往庫裡去領就是了。要現在還得用,便等等也好,到三月,新一季的水粉就都送來了。」

  孫嬤嬤忙說,「娘娘想得周到。」

  太孫妃又叮囑了幾句,「不要害怕麻煩,缺什麼只管和我要。」

  孫嬤嬤就給徐循使眼色。

  徐循本來還想多和太孫妃敘敘舊的,看了孫嬤嬤的眼色,就知道太孫妃還要找何昭儀來說話、叮囑。她只好站起來告辭,太孫妃果然也不甚留,只讓她明早過來說話。

  在回去的路上,徐循就和孫嬤嬤說,「好嬤嬤,你們心裡明白呢,只管逗我。」

  孫嬤嬤在這些衣飾、擺設上是很有眼光的,上頭賞下來的這些東西,最值錢的都歸她來清點,要是太孫妃為了這事喊人的話,當然是她跟著最合適了。徐循還什麼都不清楚呢,嬤嬤們倒是什麼都明白了。

  孫嬤嬤說,「宮裡很多事就是這樣,底下人的消息傳得快。以後您就知道了,和太孫妃殿裡的人多來往些,是沒有壞處的。」

  當然,這來往也要講究身份,徐循那也只能和太孫妃來往,和宮人打關係的事,還要宮人去做。

  徐循嗯了一聲,把這話記在心裡了,又驚歎說,「我那個屋子也不大,怎麼就有了這麼多東西!那些布就要好大一屋子吧,可怎麼放得下?」

  孫嬤嬤撲哧一聲笑出來,「婕妤,這哪裡就要放在您眼皮底下才安心呢?肯定是放在太孫宮的庫房裡。」

  「那麼多人的東西,都混放在一處麼?」徐循問。

  「都是登記造冊,上頭貼了您的簽兒的,」孫嬤嬤說。「要是丟了,也有人管賠,您不用擔心這個。」

  說話間,兩人已經回了屋子,徐循把太孫妃給她的單子,從孫嬤嬤手上要過來了,她說,「我算算我現在有幾兩銀子的身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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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一步登天啊,一下就身家豪富了。

  好比現在一個平民家庭的女孩子忽然走進了自己的更衣室,許多高級定制在等著她,全屬於她……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05:04 PM

第6章 身家

  徐循從小在徐師母身邊,雖說年輕不知世事,但徐師母是個靈醒人,對兩個女兒也都很看重,並不像一般的人家,管生不管養。她自己雖然不識字,但卻很贊成徐先生閑來無事,教導女兒多認幾個字。有了空閒,也會把徐循帶在身邊,讓她知道一些外頭的事情,免得將來出嫁以後,為婆家嫌棄。

  現在雖然沒有婆家要求徐循懂得錢財上的事,但她對自己娘家從前的家底,心裡還是比較有數的,徐家本來有近百畝良田,平時由佃農耕種,每年交的租子,除了留下來自吃、換柴米油鹽肉的以外,都拿到城裡米鋪去賣。

  城裡那間米鋪和徐先生是老親,收他們家的米是最實惠的,一石米二錢足紋銀子,比別人扛去要足足高了五分,而且不在秤上做手腳,基本就等於不掙錢了。徐先生一年賣兩百石米上下,四十兩銀子的進項是穩穩的。餘下養豬養雞鴨,多半都是交給佃戶們用糠喂,他們拿來殺了吃肉而已。

  除了田地的進項以外,徐先生每年私塾束修能收個二十兩,學生考中了童生,還要來謝老師。有考中秀才的,更是逢年過節都不能斷了禮物,雖然沒有直接送錢,但這些禮物,省了徐家不少買布、買肉的錢。——徐先生本事還不夠大,沒能教出個舉人,若有教出個舉人來,那可了不得,徐家的日子,早就更好過了。

  一年六十兩的進項,幾乎沒有什麼花錢的地方,徐師母人又勤快會營生,雖然徐家身為讀書人,不好經商,也不敢去放印子錢。但就靠了這鐵打的六十兩銀子,徐家已經是雨花石一帶比較有名的殷實人家了。要知道一般稍差一點的人家,一年的嚼穀也就是十兩銀子左右,那些佃戶就更別說了,在徐先生手下,已算是十分有幸,可就是這樣,一年能攢下二兩銀子,也都非得上好年景不能辦到了。

  京城一帶的上好良田,市價逐年走高,除非是被縣太爺之流看上,那估計得用白送一樣的價格給出去。不然,一畝三十兩銀子是絕對有的,這百畝銀子,就是三千兩的固定資產,一般不是特別敗家的子孫,是絕不准變賣的——徐循把田地用銀子來折算,只是為了自己計算方便,拿錢都買不到好地的時候多了去了,只要有地,銀錢總是能慢慢攢出來的。所以說,銀錢那都是浮財,真正說一戶人家殷實不殷實,還就是得看他們家的地。

  還有徐先生這些年來攢下的體己,也足足有近千兩了,徐家有四千兩的家底,在京裡當然不算什麼,可在雨花石鎮上,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了。兩夫妻又很疼女兒,徐循姐妹出嫁時,估計都可得到兩百兩銀子左右的嫁妝,所以徐先生夫婦並不急於給她說人家,徐循在婚姻市場上紅火著呢,絕不愁找不到姑爺的。

  徐循今天得到的賞賜呢,首先最昂貴的應該是那幾匣寶石、珍珠了,徐循今早也打開看過,匣子並不大,裡面裝了有二十多顆寶石,有貓兒眼、祖母綠、孔雀綠、金剛石,卻都並不很大,多半也就是比黃豆再大一點兒。

  說實話,在宮裡最體現品階的,可能還是看寶石的大小。貓兒眼比黃豆大一點點,一顆只賣三十兩左右,如果有指甲蓋大小,一顆就足足要賣二百兩了。有時候也是有錢都沒地兒去買,倒是南珠畢竟產地就在國內,價錢要稍微便宜一些,徐循得到了一盒滿滿的米珠,光亮勻淨、大小統一,雖然不大,但亦頗為難得。

  這兩盒珠寶加在一起,價值千兩是跑不掉的,孫嬤嬤也認可這個說法。這要比她得的那些頭面都貴了,畢竟銀頭面算上鑲嵌的寶石,也就是不到百兩的價錢,至於金頭面,金子沉,全副加在一起,十兩上下也就夠瞧的了,這都是給徐循日常佩戴的,打得太沉反而失去意義。金一兩不過兌銀五兩,頭面加在一起也就是五百兩左右,若再算上徐循在被冊封前賞得的雜項首飾和今日又得了的,她所有金銀首飾大約價值和珠寶是相抵的,也在千兩左右。

  這只是她的首飾而已,她的第二個大項是得到的兩百匹布料……這是給她裁衣服用的,後宮妃嬪嘛,又不是做丫頭的,總要有些自己的家底,難道還都指著一年分下來的那些衣服嗎?徐循身邊就有兩個針線很好的小宮人,從柔嘉殿時期就跟著她了,她們自己給徐循改衣服放衣服都是沒問題的,有時候徐循想自己做一件大衣裳,就拿這兩百匹布料去尋宮裡的繡娘做。

  絹帛同田地一樣,都是很值錢的,一匹普通織絹在市面上能賣到二錢左右,而緞、錦因為織數多難度大,價格要翻一番。紗羅相應便宜一些,但也要看工藝。好的紗羅,有時比緞、錦都更貴。注意,這說的還是普通織絹,官絹就要比這個價錢貴上數倍,更別說一般市面上根本不可能流通的貢物了。不是御賜,一般人是拿不到貢物穿戴的,偶然有貢物流通,賣價往往是民產的十倍左右。二百匹布料,起碼能值五百兩銀子——如果花色齊全,年限也新,那麼這個價錢也許還能翻番。

  至於補子,這東西織造得更費時,當然也更名貴,但民間從不流通這個。徐循也就沒去估算價錢,別看它小,就是那麼圓圓一塊,比巴掌大不了多少,這麼一塊,據孫嬤嬤說,有時要費二兩銀子之多呢。

  這些都是賞給她用的東西,消耗資產,至於固定資產,那套酸枝木傢俱少說也得要三百兩銀子才能下來:不但料好,工也好,而且件數多又齊全。別的零散椅子都不說了,炭本也是很值錢的,但年年要用,徐循也沒算,衣服她本有的那些也沒算,玉擺件不瞭解行情,不算。再加上賞給她的三千貫足陌銅錢——合銀那就是三千兩,徐循才剛進宮,就得了五千五百兩銀子左右的家底,她的吃穿用度不花錢,全是吃宮裡的。

  這才是太孫婕妤,才剛剛入宮,連太孫的面都沒有見到,她就已經擁有了比徐家幾代人辛苦積攢還要多的財富……

  徐循越算越吃驚,李嬤嬤看到她拿著單子站在那裡發呆,就笑著說,「婕妤是嫌多了,還是嫌少呀?」

  「多,太多了。」徐循語無倫次地說,「這多得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我……我值得這麼多錢嗎?」

  孫嬤嬤和李嬤嬤都笑了起來,孫嬤嬤說。「一般人家嫁閨女,都給嫁妝呢。咱們天家娶婦,當然自己給置辦嫁妝。您這嫁妝還不算豐盛的呢,太孫妃娘娘是趕上了好時候,她的嫁妝光是金子就賞了有三千兩,其餘珍玩奇物無算,您這點子東西,也就是給您零花的。天下都是皇爺的,給親親的嫡長孫子娶婕妤,這點東西,多嗎?」

  這樣一想,徐循又覺得好像也不是很多了。她站起來摸摸這個盆景,又摸摸那個屏風,新鮮得不得了。兩個嬤嬤看著她笑,孫嬤嬤說,「婕妤在別的人跟前,可千萬不能露出這個樣子。」

  徐循似聽非聽,又摸了一會,就問嬤嬤們,「給我的錢是怎麼回事呀,在宮裡還能用得著錢嗎?」

  「這就是給您賞人的。」嬤嬤們解釋,「金銀首飾比較貴重,婕妤還年輕,也要自己佩戴。現在可不能隨意賞人,這三千貫銅錢,是預備您打發平時長輩們和太孫派來給您傳話的宦官、宮人的,有時候您有什麼事想辦,手裡有點錢也方便些。這都是仁孝皇后慈悲,才作興出了這樣的規矩,要是從前只能拿金銀賞人,很不划算。」

  徐循立刻就上了心,「這錢是年年有嗎?一年大約要賞出去多少?」

  「只要有體面,年年總能得些。」李嬤嬤笑著說,「是多是少,得看婕妤有多得太孫和長輩們的喜愛,賞出去多少,就得看婕妤自己的性子了。」

  說實話,徐循是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的生活到底還是要圍繞著太孫展開的,在此之前,雖然她也受了好多服侍太孫的訓練,但幾年來,她的生活裡就沒有太孫這個人。

  當天晚上,何仙仙跑過來和她說話,把手裡的單子拿給徐循看,「我瞧瞧你的,看你都得了什麼好東西。」

  張貴妃處事公道,徐循和何仙仙所得之物基本是一色一樣,只有傢俱和擺件不大相同,何仙仙欣賞了一下徐循的擺件,又把徐循拉到自己屋裡,給她看太孫妃賞的小珊瑚盆景,兩個人互相都嘖嘖讚歎了一番。

  說實話,徐循得的那個玉石盆景是要名貴一點,兩個人也都看出來好了,但何仙仙也沒說什麼,還誇獎太孫妃大方,「這兩樣擺設看來都不便宜呢。」

  從前,在宮中發生過一些醜事,徐循和何仙仙都影影綽綽地聽說過一點。據說朝中的大人們,還因此上書皇帝,希望其嚴格規範選秀制度——皇爺從前只是藩王,金戈鐵馬、南征北戰了許多年,後宮中的女人,很多時候是從降將部屬裡收取的,也有從他國民間挑選出來的。這些妃嬪雖然生得漂亮,但性情暴虐、心胸狹窄,甚至鬧出了一件極為不體面的大案。令皇爺十分喜愛的一位朝鮮妃子,少年夭折死於非命。

  太子是沒有趕上,早在皇爺還未登基時他就已經成親,太子妃賢良淑德,『妻賢夫禍少』,把太子後院管得很好。皇爺也以為,太子妃雖然出身於寒門小戶,但歷經諸多查訪、教育,這才采進後宮,這樣做是極有好處的。因此徐循和何仙仙、太孫妃這批秀女,都經過認真考察。

  心胸狹窄、善於爭風吃醋的小姑娘,就是城府再深沉,能比得過觀察她們的老宮女、老宦官們嗎?因此留下來的這幾位,雖然並非十全十美,但也沒有人會計較盆景上的這麼一點小小區別。就是太孫妃,昔日同吃同住,如今已是嫡庶有別,這樣戲劇化的轉變,也沒能讓兩個小姑娘心底生出怨氣。她們對太孫妃還是很親近的。

  第二天一大早,兩個人就起來給太孫妃請安,太孫妃又帶著她們到太子妃宮裡問了好。三個人回來坐下說話,也說說別後的情況。

  太孫妃的生活比較單純,她實際上一直受到更嚴格的教育,教育完了就進宮行禮,然後便開始了宮廷生活,執掌起了現在人丁還不大旺盛的太孫宮。今天正好幾個人坐在一起,她就把太孫宮的一些規矩,告訴給兩人知道。

  大體來說,太孫宮的起居是跟著太子東宮的,早上起來吃過飯,等太子從東宮出去了,太孫妃便會到東宮去問安,有時也跟著太子妃到內宮去,給長輩們問好。徐循和何仙仙兩人,因為是嬪妾身份,不必每天都過去,人多了害怕太子妃也煩,隔日跟著太孫妃過去就是了。至於太孫嬪,倒是天天都跟著過去的,她是太子妃親自養育長大的,彼此間情分自然不同尋常。太子妃看她就像是親女兒一樣親切,所乙太孫嬪天天都能過去。這幾天她是身上不好,又不舒服了,只好臥床休息,算是個小病號。

  至於吃飯,每日妃嬪們的飯菜都是送到屋裡的,太子宮有小灶,也能令禦廚加開宴席,太孫宮似無此待遇。但太孫妃院子裡也有一個屋子,裡面有兩三座小風爐,可做些小炒、點心之類。太孫妃讓兩人不要客氣,想吃什麼就儘管和她說。

  作為妃嬪來說,她們的份例當然是怎麼都吃不完的,偶然想要用點心,可以直接令人去禦膳房索要,不論是原材料還是成品,禦膳房都不會推拒,打聲招呼就自會送來。但這前提是在她們的份例範圍內,比如說徐循的份例裡沒有熊肉,即使禦膳房熊肉堆積如山,沒有主管發話,徐循也不能去點這道菜,不然,這就是非分。被長輩們知道了,也許就要落下不是。

  不過,徐循本身的份例真的也足夠她吃的了,她一天光是豬肉份例就有兩斤之多,鮮菜兩斤不說,一個月還有五隻雞、五隻鴨、五隻鵝的份例。餘下鮮蔬是隨時賞賜,各宮宮主經常都會有賞菜下來,這些菜,按徐循的食量來說根本是吃不完的。

  大致上宮裡的生活就是這樣,請安吃飯睡覺,沒有什麼別的活動,每個月內宮說內訓一次,各宮妃嬪諸往,太孫宮也要參與。別的時候你愛幹嘛就幹嘛,只要不是太野,也沒有什麼太多約束。

  當然,這是對於徐循這個小婕妤來說的,太孫妃這種正妻忙的事比較多,她要管家,要應承上頭,照應下頭,總的說來清閒的時間比徐循少一點。像是今天下午她就要和太子妃入宮去伺候王貴妃,這種事現在和徐循是沒什麼關係的。

  大家談了一會,就快到吃午飯的時分了,雖然意猶未盡,但也只好起身道別。徐循把握機會,低聲問太孫妃,「從前我手頭沒有錢,也沒得東西贈送給嬤嬤們。她們鞍前馬後,為我忙活了幾年,十分辛苦。我心裡過意不去,想賞些錢,又不知道多少合適……」

  何仙仙趕忙也豎著耳朵聽,太孫妃笑著說,「嗯,是該給點。其實她們也都是財主,你們在外的時候,家裡人應該也有打點。我這裡的老宮人,隨了太子妃娘娘的規矩,按季賞錢十貫,小宮人各有兩貫的,也有三貫的。平時有什麼看不上眼的首飾,隨意賞些,她們也有臉面——在宮裡最重就是臉面,你們才剛入宮,能有多少錢?嬤嬤們心裡清楚呢,求的也就是這份臉面。」

  徐循和何仙仙都哦了一聲,等從太子妃那裡回去了,午飯前何仙仙就把賞錢給放了——問徐循怎麼知道的?兩人就當門對面住著,中間只隔了一重院子,這賞錢的動靜能瞞得著誰啊?

  徐循因為餓,是吃完飯,等嬤嬤們剛好來換班,屋內人到齊了,才把門關了,悄悄地賞的。她說了很多感謝的話,又說,「以後也學太孫妃娘娘,每季都貼補貼補嬤嬤們。只是不敢越過太孫妃,對外只說得了十貫吧,私底下再拿五貫,我才能心安呢。」

  幾個嬤嬤交換了幾個眼色,都欣慰地笑了,錢嬤嬤說,「婕妤剛入宮,不知道宮裡的情況,手裡也是剛有了這麼一筆錢,就想亂花了。太孫妃娘娘賞十貫,您無論如何也不能越過她去,這錢,您賞八貫夠了,多的我們也不敢要,能得了臉面,比什麼都強。」

  徐循有點不好意思,還要爭,卻被趙嬤嬤給按住了,「您就聽嬤嬤們的話吧,咱們可是要處一輩子呢。——以後嬤嬤們年紀大了,還得指望婕妤的娘家照應!」

  這句話,徐循是聽明白了。往常她還覺得,幾個嬤嬤對她掏心掏肺、盡心盡力的好,她無以回報,很有些不安。現在,她的心落到了實處,看著幾個嬤嬤,就更覺得親近,更覺得像是一家人了。也就沒有堅持自己的意思,而是比太孫妃減上一等,悄悄地給身邊人都放了賞錢。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05:05 PM

第7章 孫嬪

  第二天早上,給太孫妃請了安,太孫妃就帶著她、何仙仙去太子宮裡。

  太子妃每天早上也都要和妃嬪們見見面的,東宮地方小,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總要把關係處好,別叫誰老不開心,一個院子都跟著陰沉。

  因為規矩大,和外界接觸少,都是很小就進宮了,所以妃嬪們性情也都比較天真,就是偶然拌了嘴,一時半會也都好了。她們最發愁的,還不是寵愛不寵愛,而是日子難以打發。

  東家長西家短地嚼舌頭,是內訓明確告誡的忌諱,一大群人湊在一起說三道四,那是沒有的事,就要嚼舌根,也得要好的姐妹坐在一起,偷偷地嚼。可人也不能靠嚼舌根過一輩子吧,再說,這裡吃的喝的都有人送來,太子妃娘娘也公平,平時什麼東西,都是按份例給的,就是要嚼舌根,也不知說什麼好。除了正月、萬壽月以外,宮裡又不准推牌九、賭錢,妃嬪們有的愛鬥蛐蛐,有的愛打秋千,有的愛踢毽子,有的愛下圍棋,有的野一些,愛踢蹴鞠,都是在想方設法地打發自己的時間。

  有些妃嬪的年紀同何仙仙、徐循相當,見到新人進來也都很喜愛,在太子妃跟前坐了一會,她們便邀兩個人去後院打秋千,徐循和何仙仙想去,又不敢,偷眼看太孫妃。太孫妃笑著說,「沒事就去吧,反正地方近,回來吃飯就行了。」

  一群人就笑著都出了屋子,太子妃和太孫妃坐在一起說話,太孫妃看了太子妃手裡做著的一個針線,知道是給太子做的鞋面,便主動道,「我幫您做幾針吧?」

  做鞋是很費事的,太子人胖腳大,鞋面要做得特別寬這才合適,太子妃雖然位分尊貴,但還是堅持親自給夫君做鞋,這麼多年來從未間斷。聽見太孫妃這樣說,她也就順勢把鞋面給遞過去了,欣慰地笑道,「有時候都忘了,我也是有媳婦的人了。」

  兩人相視一笑,太子妃揉著有些酸痛的脖頸,喝了幾口茶,笑著說,「聽說婕妤和昭儀,昨天都給宮裡人放了賞錢?」

  四時八節,除了宮裡以外,各主子對底下人多少都有些賞賜,這是不成文的慣例。太孫妃點頭道,「昨天婕妤先問了我,連數目都問清楚了。後來,好像是昭儀中午放了,也是放了十貫。婕妤放了多少便不大清楚。」

  「你們年輕的主子,手緊些。」太子妃不禁感慨了一句,「這樣也好,簡樸一些,皇爺過問起來也不至於觸了黴頭……這幾年國庫有些吃緊了,外頭風聲,也說皇爺大手大腳,你們年紀輕,有時也許愛奢華,在這上頭要千萬注意,別為大郎招惹麻煩。」

  太孫妃連忙低頭受教,對長輩的教導很放在心上,「平日一定用心,不會讓有心人挑到把柄的。」

  太子妃唇邊,不禁現出了一個略有些諷刺的微笑,她慢悠悠地道,「有心人自己可比我們奢侈多了,也不必過分小心……」

  似乎是察覺到了言辭中自相矛盾的地方,她自嘲地一笑,「這做長兄、長嫂的,命要苦些,底下的弟妹、子女、妃嬪們不懂事,也不能跟著計較,不能往心裡去,要好好地教……」

  「我常覺得自己能力不夠,不能為爹、娘分憂。」太孫妃也說了心底話,「這一陣子,朝堂上似乎又有些不利於爹的說法,我聽了心裡也難受,可面上卻不好露出來……」

  「千萬別露出一點痕跡。」太子妃歎了口氣,「皇爺還是很寵愛大郎的,這就夠了。有大郎在,一些風浪,也不怕什麼。」

  她心事重重地一笑,便又把話題給轉回來了。「婕妤和昭儀,我從選秀起也是一直都有留心,兩個人都是懂事的好孩子。就是昭儀呢,心眼粗一些,婕妤心細。你沒說昭儀賞了多少,她和你賞得一樣是吧?嗯,不要往心裡去,這不是什麼大事。」

  「昭儀就是那個爽快的性子,沒什麼心機的。」太孫妃笑著說,「也不差這一兩貫。」

  「哦?可婕妤就只是悄悄地賞了八貫呀。」太子妃說,「孩子們都還小,十三四歲就進了宮廷,自己能有什麼想頭?都是管事的嬤嬤們給出的主意。婕妤身邊的嬤嬤呢,老成,婕妤也聽話。昭儀性子粗,沒想那麼多,她的嬤嬤眼淺些,也愛那兩貫錢。這件事,因和你有關,你就別開口了,回頭我讓安兒去同昭儀身邊人說說道理,還是要防微杜漸,什麼事都該有個規矩不是?這事小,現在就把昭儀給教會了,以後就鬧不出大事來,這也是為她好。」

  雖說兩宮分開居住,可就是昨天下午的事,太孫妃也不過聽身邊的宮人說了幾嘴巴,都沒怎麼留心,太子妃卻什麼都清楚了。——她知道婆婆這是在教她當家,趕忙的把這些道理都給記到心裡,恭敬地說,「娘說得是,我以後一定從小處留心。」

  太孫妃為人真是溫良恭讓,再沒得挑了。太子妃不禁露出笑容,又說,「玉女今天還沒過來?」

  「前天那事兒忽然來了,她當時回去,就痛得很。本來不想過來,但進新人大家湊在一起,又怕人說她拿大,這就硬撐著過來了,結果回去就躺下,喝了幾貼藥還起不來,我讓她這幾天都好好歇著。」太孫妃一五一十地向太子妃稟報,一句壞話也不肯說。「等她好了,再讓她和昭儀、婕妤親近親近吧。」

  「都是好孩子,能處得來的。」太子妃欣慰地點了點頭,「皇爺也快回來了,大郎的寢殿你要令人去看看,一走就是幾個月,整個冬天都不在沒有燒火,別漏了火牆,整個屋子都不暖。」

  兩婆媳又說了幾句家常瑣事,太子妃見太孫妃偶然盼望窗外一眼,不禁笑了,「去吧,你也去打打秋千,才多大的人,別老拘束著,也該活動活動。」

  太孫妃羞紅了臉,「娘——這……不尊重。」

  「你才多大。」太子妃說,「去,別做針線了,你爹還少那一雙鞋穿?去吧去吧。」

  把太孫妃打發走了,她這才垂下頭,又一針一線地繡起了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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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下午,大家午睡起來,何仙仙就來找徐循說話了,「你怎麼還不放賞錢呀?我都放了——」

  「我放了呀。」徐循說,「就是悄悄放的。」

  「放了?放了多少呀。」何仙仙立刻打聽,「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呢?」

  徐循免不得稍加解釋,「……不敢和太孫妃比肩,放了八貫。」

  何仙仙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她唉聲歎氣的,很沮喪,「我真傻了,怎麼就放了十貫呢!哎!沒想明白!」

  徐循也不好把自己的做法一五一十地告訴她知道——她本來還想放十五貫呢,她說,「不要緊的,胡姐姐你還不知道嗎,人那麼好,怎麼會和我們計較。實在不行,你去解釋幾句也就是了。」

  何仙仙垂下頭說,「難怪嬤嬤老說我不懂事,我也覺得,我腦子有時候少根弦似的。」

  她沒說什麼就走了,這幾天都有點沒精打采的:徐循自己不知道,但幾個嬤嬤消息靈通,她們說太子妃那兒來了個安姑姑,說了何昭儀身邊的導引嬤嬤幾句。

  宮裡最年幼的宮女,就以名字來叫,稍微有些年限,等著日後放出去的,都叫做姑姑。還有些終身都在宮裡,預備老後出宮便不嫁人的才叫嬤嬤。這個安姑姑應該就是太子妃娘娘用得很順手的人了,徐循記下了這個名字。

  「宮裡什麼事都要有分寸、有規矩,這要慢慢的學,沒三五年時間哪裡能夠事事清楚呢,誰都有鬧笑話的時候,不大的事,一轉眼也就過去了。」趙嬤嬤和徐循說,「過上幾天,誰也不會記在心裡。」

  這說得也比較有道理,但徐循想到這宮裡的消息居然能傳得這麼賊快,就覺得這件事要讓人忘記,恐怕很難。除非出上什麼大事,把這個事給蓋過去了。

  何仙仙運氣不錯,當天下午,內宮還真就傳出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王貴妃宮裡的韓麗妃手底下的宮女,和張貴妃手底下的嬤嬤拌嘴了。

  宮女的事,本不該蓋過主子的新聞,不過這兩個都是貴妃的宮人,不可同日而語,宮裡一轉眼就沒人惦記何仙仙了。徐循聽了原委,卻覺有些無味,這些家長里短的小事,徐家那條街一天能出三五十件,也就是在靜謐的宮裡算是個新聞了。

  這麼幾天過去,太孫嬪的身子也好起來了,她跑到徐循屋裡,剛好何仙仙也在,三個人就坐下說話。

  「我一直有這麼個老毛病,疼起來有時都起不來床。」太孫嬪人也很和氣,「那天吃飯,本想和你們說幾句話的,可就那樣坐著,也疼得一身冷汗了。話就少了幾句,你們可不要見怪。」

  徐循因為知道她的來歷,所以把她當了半個主子看待,又怎麼會見怪呢?何仙仙正處於低潮期,現在看誰都覺得矮人一頭,哪裡還會把太孫嬪的話當真,兩個人都連說不要緊。太孫嬪和她們互通了名姓,又分別問了來歷和家口,得知兩人都是本地人,徐循才進宮大半年,她忽然羨慕地道,「唉,真好!我都快十年沒回家了……」

  太孫嬪生得當然很好看,她小時候就是個美人坯子,據說彭城夫人一眼看到,便以為異。現在更是朱唇皓齒、柳眉杏眼,這一沮喪,讓人看了由不得就是一陣憐惜。何仙仙也說,「是啊,我也有快兩三年沒回家了,從前在外頭,一年還能見一次家裡人,現在連音信都通不得了……我走的時候,弟弟才剛滿月,現在怕都有板凳高啦——」

  太孫嬪說,「都是一樣的,你看就是太孫妃娘娘,也不能時常見到家人呢。家人送信進來也都是報平安的,說多了,他們也怕我們在宮裡不安心。」

  徐循想到已有八個月沒有回去,漸漸的已經陌生的家,她忽然明白:這一生一世,她都再也回不到那個簡單的兩進小院裡去了。即使她現在有了幾千兩身家,有了一年也穿不完的好衣服,有了徐師母一輩子都想不到的好首飾——即使拿這些去換,她也再回不到她的家,這一處地方,永遠都只能在她的腦子裡了。

  她的眼淚止不住地就流了下來,心裡空落落的難受極了。何仙仙看她哭,自己也哭了,太孫嬪說,「久了就習慣了——」

  一邊說,眼淚一邊也掉下來了,「可是習慣了,也還是不能不想,越久越想家……唉……」

  宮裡的人哪個不想家呢?身邊的小宮人們眼眶都紅了,可她們規矩大,在人前不准哭,人後哭也不許放聲兒,只有徐循三個人,還能痛快地擠在一起輕輕地抽噎一會兒——但都是受過告誡的,誰也都不敢大聲嚎啕,哭了一會兒,就一個接一個地止住了聲音。

  這麼一哭,倒是把幾個人的距離給哭沒了,等情緒平復過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點不好意思,彼此反而還破涕為笑。徐循說,「哎呀,都哭成花貓啦,快洗把臉,再上點粉吧。」

  趙嬤嬤、錢嬤嬤正輪著當值,這裡看到哭,那裡早就讓人預備下熱水了,聽徐循一說,立刻就端上來。絞的帕子第一個給太孫嬪,第二個給何仙仙,然後才輪到徐循。洗過臉,徐循又把妝奩打開,讓太孫嬪挑粉。

  太孫嬪一看就笑了,「我知道你們才來,還沒得胭脂水粉。別的也罷了,這個粉不大好。這位嬤嬤——」

  趙嬤嬤給她行了禮通了姓,太孫嬪說,「你去我屋裡和劉嬤嬤說一聲,把我平時用的粉取兩盒來。」

  就在一個院子裡,不一會粉就到了,是兩個黃銅包金角的扁盒子,太孫嬪開了一個,挑一點出來勻在手上給兩人看,「這個是拿紫茉莉花籽兒、滑石混出米粉做的,雖不如鉛粉那樣白,但白了看得自然得多,用過面脂輕輕上一層就夠了,絕不會吃不住的,看來就和沒上似的一樣好。只是有米粉在內,一季內要用完。」

  她用了面脂,果然上了一點,徐循和何仙仙嘖嘖讚歎,也都用了。太孫嬪笑著說,「這兩盒你們一人一盒吧,我那裡還有些,夠用到新的送來。不然白放著也是扔。」

  她這麼說,兩個人就不好推了,也都十分歡喜:這禮物不名貴,但卻十分合意。先後笑著收了,何仙仙的那份當時就讓人送了回去,太孫嬪又張羅著下棋,知道兩個人都不大會打雙陸,還說,「可要學呢,殿下除了鬥蛐蛐以外,就愛打雙陸。」

  她這麼不藏私,兩人自然更加喜歡,再說幾句話,太孫嬪便讓她們叫『玉女姐姐』。「都是姐妹,我位分也不高,娘娘叫得沒意思。」

  這也是實情,她又熱誠,徐循和何仙仙都改了口,和太孫嬪下了一下午七國棋,至晚便盡歡而散。

  孫玉女這麼和氣,太孫宮裡的日子就更好過了,徐循每天都是早起請安,有時隔日過去太子宮,有時便回來和何仙仙玩耍,反正在哪裡都有在哪裡的玩法——這麼逍遙的日子過了半個多月,皇太孫回來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05:07 PM

第8章 太孫

  皇太孫就像是京城的春天,徐循不是哪天睜開眼,就發覺皇太孫在跟前瞅著自己的——金陵城的春天,從來都來得很緩,很矜持的。

  首先露出徵兆的是皇太孫居住的正殿,那天早上起來,徐循、何仙仙、孫玉女和太孫妃一道去太子妃那裡時,太子妃正和張貴妃娘娘派來的中人說話,「正是,今日才要派人過去查看,火牆一冬沒燒,也不知會不會走了煙氣。」

  因為皇太孫在秋天就隨著皇爺去了北方,按行程,一個冬天都不會返回,所以正殿今年冬天就沒有燒煙道取暖。一個是為了節省,還有一個,也是因為正殿人手少了,有點照看不過來,要預防火災的意思。現在皇爺要回來了,張貴妃娘娘就順帶著關心關心皇太孫,問問正殿的煙道給通了沒有,若是漏了煙,可是要出事的。

  雖然太孫妃算是皇太孫宮中的女主人,但整個皇太孫宮都在春和殿附近,這種事,也是太子妃一手安排。她並不說話,等太子妃送走了張貴妃娘娘身邊的傳訊中人,才和太子妃商量,「正殿那裡,現在就是四個中人在輪班看守,既然已經要開始通煙道了。不妨便把那些個回家過年的中人們都招回來,打掃打掃正殿裡的塵灰吧?」

  太子妃笑著說,「我也正想這麼說,再過十幾天,大郎就回來了,現在打掃屋子,換換擺設、被褥,正是時候。」

  於是徐循下午和何仙仙一道,相約著到春和殿后花園去閒步的時候,就看到七八個年輕力壯的雜役中人,在幾個宮人的帶領下打掃正殿,她還能看見夾層被打開了,黑洞洞的煙道口放了炭火,有幾個小中人正趴在地上,一步步地爬著,用鼻子仔細地從煙道開始的地方往裡去聞味兒。

  「這樣聞過一遍,是最保險的。」錢嬤嬤今日也想出來走走,便陪在了兩個妃嬪身邊,她也有些感慨。「我還小的時候,服侍著仁孝皇后,也是一樣跪在地上,仔仔細細地聞啊、看啊,一遍不夠,我聞過了,小姐妹們再聞一遍,還有第三遍、第四遍,這樣燒了一天,只要是聞到一點煙氣,那就得找到源頭,拆開了重新砌磚頭。要是一處屋子裡聞出了七八處不對,聽說蓋房子的工匠就要倒楣了,少說也是個流放的罪。」

  兩個小妃嬪都聽得津津有味的,何仙仙還有點吃驚,「原來您服侍過仁孝皇后!」

  錢嬤嬤也有點得意,又有點遺憾,「入宮晚,沒趕上好時候。我進皇后宮中服侍的時候,娘娘已經病得厲害了。沒幾年,便升天病故……那是個好人啊,病成那個樣子,待下人還是如此溫和。看我們跪在地上聞煙都有點不忍心——全是皇爺的主意。皇爺待娘娘,是疼得沒話說了。捨不得娘娘受一點的委屈,娘娘去的那一年,都說皇爺老得多了……」

  兩個小妃嬪都聽得怔怔的,錢嬤嬤看了何仙仙一眼,對徐循借題發揮。「這人活一輩子,圖的是什麼?還不就圖著在別人心底留點念想?仁孝皇后雖然去了,可到現在,宮裡、宮外,娘家親眷、服侍過的宮人、太子、漢王、趙王,乃至宮中的妃嬪,就沒有不念她的好的。金銀珠寶、榮華富貴,這都是虛的,人死燈滅,能在誰口中落個好,可比什麼都難得。」

  何仙仙和徐循都道,「您說得是,我們一定謹記在心。」

  想到仁孝皇后——這光是名字,都讓人又敬又愛,好似天人一樣完美無缺的娘娘,徐循心裡就是一陣懵懵懂懂的嚮往,若能和仁孝皇后一樣……不過,她也明白,雖然兩人都姓徐,但仁孝皇后的徐,和她徐循的徐,可全然不是一個徐字。像皇后娘娘那樣十全十美的人物,她可比不得。還是安安分分地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別去想什麼在別人口裡落好的事比較實在。

  清完煙道,正殿裡的火盆就燒起來了,頭幾天燒得熱,過了幾天才慢慢地涼下來,和現在初春微冷的天氣相適應。又過了幾天,太孫宮附近的庫房開了,徐循認得認不得的擺設,被魚貫運進了太孫宮裡。太孫妃說,這都是很名貴的東西,擺在空空的屋子裡,被誰偷拿走了,將來叨登出來,有人是要掉腦袋的。把這些擺設收起來,也能讓看管宮殿的中人們松一口氣,也能省下輪班看守宮殿的人手。所乙太孫和皇爺一道北巡的時候,只要離開時間超過三個月,就會把宮中的擺設都清點好,裝箱收起,等他快回來的時候,再擦洗乾淨、搬運出來。

  徐循覺得太孫妃的做法很是妥當,她自己就想不到這一點。可太孫嬪卻在一邊得意地說,「這是太孫的主意,大郎一直都是很體貼底下人的。大冷天守空屋子,中人們也不容易。這東西一收,他們也不必時時刻刻都要過來看著了。」

  太孫妃也笑著說,「不錯,太孫一直都是很心細的。他為人可和氣著呢,你們也別害怕,見了面就知道了,他一點都不難伺候。」

  徐循和何仙仙對視了一眼,都哦了一聲,何仙仙又好奇地說,「太孫殿下——長什麼樣兒呢?和太子殿下生得像嗎?」

  其實,到現在為止,她們還沒見過太子殿下呢。畢竟是姬妾,也不好在太子殿下跟前露臉。倒是太孫妃,經常侍奉太子、太子妃晚飯,還有太孫嬪,也算是從小被看大的,和太子夫婦都很熟悉。

  所以,何仙仙這一問,就問得太孫妃、太孫嬪都是一怔。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太孫嬪撲哧一聲,握著嘴笑開了,太孫妃也有點忍俊不禁,眼睛彎彎的,就像是兩輪彎月亮。

  「這話以後可不能隨便說了。」她叮囑何仙仙,「公爹雖然和氣,可咱們也不能欺負老實人……你們回去問問嬤嬤們,就知道太孫生得怎麼樣了。」

  太孫嬪也在旁邊敲邊鼓,她抱著太孫妃的胳膊,親昵地說,「娘娘,咱們可得給仙仙守密,不然,這話要是傳揚出去,她又出名了。」

  何仙仙被嚇得臉色煞白,太孫妃看了有點忍不得,就沒和她開玩笑,而是溫言道,「她又沒說錯話,其實,從輪廓上來說,大郎和公爹是挺像的。」

  話雖如此,但何仙仙卻還是上了心,三個人從太孫妃屋子裡出來,回小院子的時候,她就和太孫嬪一起喁喁私語,說了很久的話,倒是把徐循給落了單。

  徐循也無所謂,回到屋子裡,她自己去問幾個嬤嬤。

  兩個嬤嬤一聽,也笑開了花。

  「太孫殿下生得很像皇爺,黝黑健壯、英武非凡。」幾個嬤嬤是不會和徐循兜圈圈的,趙嬤嬤說,「太子殿下,那是個大胖子。皇爺為了治他的肥胖,請了好多大夫,總不見效。把他們倆放在一起比,豈不是拿兒子在磕磣老子嗎?」

  徐循這才明白兩個上司遮遮掩掩地在笑什麼,想到何仙仙知道真相後的表情,她也跟著笑了。

  等到正月快完的時候,分明春天還沒過呢,太孫宮裡卻突然收到了新的賞賜。幾個妃嬪,都得到了一些時新的布料——織造司剛剛發明的新花色,還有一些花樣翻新的名貴首飾。

  這一陣子沒有聽說西洋、朝鮮有人來朝貢,這些東西,是大內的家底了。徐循估摸著張貴妃娘娘的意思,是讓她們都好生打扮打扮,迎接宮裡的男主人。

  不過,既然發了東西,大家免不得也要互相打探打探。太孫妃得的最多,光是各色布料就得了十幾匹,首飾也有兩三匣,她打開來給徐循她們看,珍珠都有小拇指頭肚大,太孫妃讓她們各人挑一樣走。徐循、何仙仙和孫玉女誰都沒動,何仙仙壯著膽子說,「我們哪敢拿娘娘的東西。」

  太孫妃有些無奈,「都是一家人,有什麼敢不敢的。母妃宮裡,有些昭儀、婕妤,看到母妃頭上有新首飾,撒嬌放賴,當時拔下來試戴的都有呢。你們只管挑吧。」

  她把木盒子送到徐循這裡,徐循看了看太孫妃,覺得她不像是客氣,便小心地挑了一個金玉魚佩。這是個小小的荷包香佩,上頭一個金魚抱了一個玉魚兒,兩頭魚首尾相連成陰陽魚,很巧,也不大,在滿匣子珠光寶氣裡,是頂不顯眼的了。

  有了她做榜樣,何仙仙立刻也拿了一朵小小的金蓮釵,孫玉女在這個匣子裡找不到太小的了,就打開另一個匣子,拿了一對米珠耳環。太孫妃搖著頭歎了口氣,又拿了兩匹布來,讓她們挑花色,挑好了就裁下幾尺,讓她們拿回去做衣服穿。

  除了一寸緙絲一寸金的緙絲以外,太孫妃手裡的好東西不少,雲錦、蜀錦、灑金羅……都是從前孫嬤嬤口中的,連她也拿不到的好東西。

  有了太孫妃在前,幾個妃妾的賞賜就有點平淡了,徐循拿的金玉佩,在太孫妃那裡不起眼,到她自己的首飾裡,就算是中等檔次了。孫嬤嬤說,這東西值錢不在料,在工。這個巧思和雕工,才是最值錢的。

  至於布料,她們拿到的雖然也是時新的名貴料子,但一樣就得了幾尺,只夠做一身衣服,可沒有賞人的餘裕。徐循和何仙仙互相看過了得的料子,在身上比過了,徐循喜歡何仙仙的織金妝花襖緞子,何仙仙卻覺得這個妝花都是瑞獸,和她在太孫妃那裡挑的祥雲香花比,就看出不好來了。她要送給徐循,徐循過意不去,硬是也還了她一幅綠纓絡裙緞。孫玉女過來,也給她們看了自己得的,張貴妃娘娘倒是沒有厚此薄彼,一切按品級行事,三個人得的都差不多。

  太孫人還沒有回來,春風卻已經一陣陣地吹了過來。等到他的車馬到城外的那天上午,太孫宮裡已經滿是他的味道了。許多中人進進出出,最後一次擦洗殿內的傢俱,把所有一切能拆洗的東西都換了下來,重新鋪陳上剛漿洗過半舊不新的褥子、墊子、被子……太子妃派人來看了一次,張貴妃娘娘派人來看了一次,連臥病在床的王貴妃娘娘,都讓韓麗妃手下的人來看了一次。徐循被幾個嬤嬤關在屋裡試妝打扮,一下午都沒能出來,等到了快傍晚的時候,嬤嬤們又把她臉上的妝全給抹了。「太孫第一天回來,肯定在春和殿用晚飯。您要見上他的面,那起碼得是明兒早上了。」

  徐循也是有點說不出的害怕,感覺能拖一天就是一天似的,這天不必見面,她反而松了一口氣,在屋裡吃過晚飯,早早地就要上床睡下。沒想到才換了衣服洗過臉,太孫妃那裡就來話了:讓她和何仙仙一道,過去她的屋子相見。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05:08 PM

第9章 初見

  太孫妃讓過去,時間又不早了,徐循當然不能在這慢條斯理地描眉畫臉,讓人三催四請。可這會她都要睡了,卸了妝不說,連頭髮都改成了大辮子,就別說身上穿的百蝶穿花小睡襖了。

  何仙仙就站在她屋子門口等著,徐循都快急哭了,一屋子人都有點手足無措,最後還是趙嬤嬤說,「太孫妃讓你過去,沒准就是說說話兒,不打扮也沒什麼,就這麼去吧。別讓娘娘久等了。」

  徐循也沒什麼別的辦法了,只好一跺腳,披了一件起夜禦寒用的大襖子就和何仙仙一道,走出院子,通過回廊往太孫妃那裡過去。何仙仙看了她好幾眼,低聲問,「你怎麼就穿這個呀!」

  徐循怯生生地說,「我這不是都要睡了嗎……」

  何仙仙倒也沒特別打扮,就穿著家常的灑金小紫襖,梳了俏皮的單螺髻,耳朵上吊著兩顆不大不小的珍珠耳墜,頭上插著太子妃給的金蓮花釵子,淡紅色的裙子,大紅色的繡鞋,又俏麗又利索。一聽徐循這麼說,她急得直跺腳,壓低了聲音悄悄地說,「你傻呀——」

  可太孫宮又不大,才走了幾步,就到太孫妃屋門口了。這會兩個人也不好再說小話,只聽著裡頭宮人通傳,「兩位貴人到了。」

  太孫妃帶著笑說了一句,「讓她們進來吧。」

  便有人給她們打起了簾子,徐循和何仙仙低眉順眼地進了屋子,堂屋裡沒人,她們被引到了西里間。進去的時候,太孫嬪已經坐在裡頭了,太孫妃盤坐在炕上,她對面隔了個炕桌,就坐著一個青年男子,徐循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多看,被何仙仙拉了一把,兩人都跪了下來,口稱「婢妾給殿下請安」。

  皇太孫嗯了一聲,他的聲音裡帶著輕輕的笑意。「不必行大禮了,都起來吧。」

  何仙仙和徐循都站起身來,徐循哪裡也不敢看,只是盯著自己的腳尖,心裡有點茫然地想:原來這就是太孫的聲音……

  皇太孫的聲音挺低的,說話也是不緊不慢,透著沉穩,也透著一股徐循說不清道不明的尊貴。和太孫妃、太子妃甚至是張貴妃娘娘不一樣,這些高高在上的娘娘們,其實每一個都很和氣,都讓徐循覺得可親可敬,可皇太孫……徐循聽著他的聲音,不知怎麼就有點害怕。

  屋子裡一時也沒人說話,過了一會,太孫嬪問,「大郎,你老瞧著門口幹嘛?」

  她和太孫說話,語氣親熱而自在,連殿下都不叫,其實是有點失禮的,不過,太孫看來並不介意,他說,「嗯?不是說有兩個小貴人嗎?還有一個,怎麼還沒進來?」

  徐循還沒明白什麼意思呢——她就一心一意地盯著眼前的那塊青石板地,一屋子人突然都笑了起來,就她還擱那迷糊的。

  太孫妃就笑著親自站起身來,走到徐循身邊,拉著她的手說,「你抬起頭來,給太孫看看……您這是什麼眼神,這麼漂亮的小閨女,怎麼會是仙仙帶進來的丫頭呢?」

  沒等太孫回話,她又轉過頭對徐循說,「你也是的,這打扮的,比一般的小宮人還要樸素,也難怪太孫要認錯了。怎麼搞的,今兒這麼素就過來了,連眉毛都不畫一畫,被外人看見了,還以為你是冷宮裡的妃嬪呢。」

  徐循眨了眨眼睛,看看何仙仙、看看太孫妃,再看看太孫嬪——太孫嬪都快笑得倒下去了——再怯怯地看了看忍俊不禁的皇太孫,卻也只是一瞥,沒有看清,她慢慢地才懂得剛才出了什麼事。

  她穿得實在是太不起眼了,以至於太孫壓根就沒把她當成自己的妾侍……

  徐循的臉立刻就滾燙滾燙的,自我感覺都能燒熟一壺水了,她又慌又怕,又急於解釋,一下有點亂了方寸,還是太孫妃一把攥緊了她的手,捏了捏她,才把她給捏得冷靜了點,結結巴巴地解釋,「我今兒困得慌,剛、剛才都已經睡著了……」

  一屋子人又笑了起來,太孫妃卻沒有笑,她溫柔地對徐循點了點頭,又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低聲說,「別怕,沒事的。」

  這才又提高了聲調,笑著說,「這孩子就是實心眼,哪有太孫剛回來頭一個晚上,自個兒倒比平時都睡得早的道理……」

  太孫嬪笑得直揉肚子,連何仙仙都握著嘴偷笑。倒是太孫說,「這不怨她,次次回來,頭一個晚上我都在春和殿裡過的,總要過二更才回來。想來,她屋裡人也覺得要到明早才能拜見,才沒提醒她。」

  他沖徐循招了招手,溫聲說,「別怕,我又不吃人,這麼怯生生的做什麼?以後和我說話,就和你們孫姐姐一樣,怎麼舒服怎麼說……」

  徐循可不敢和太孫來什麼『越說越害羞』,太孫那是什麼身份,能給她這麼和顏悅色的說話,已算是天大的恩德了,她要再怕下去,那就有點拿喬了。雖說心還是跳得快衝破喉嚨眼,但太孫這麼一說,她也就努力地把頭給抬了起來,按趙嬤嬤教的禮節,柔和地注視著太孫,眼神儘量不閃爍,也不太逼人。

  在成為太孫婕妤兩年多以後,她第一次仔細地看明白了太孫的長相。

  皇爺、太子,徐循都沒有見過,所以她也不知道太孫長得和父親那邊像不像。反正太孫妃說得是沒錯,太孫濃眉大眼、膚色黝黑,是個很英武又很端正的青年男子。徐循一生見過的男人裡,比他長得更好、更有氣魄的人可不多見。

  雖然他膚色黑,可太孫一點也不凶相,現在他眼睛裡含了笑意,看來就更可親了。徐循的膽子雖然不算大,但一直也不太小,她很快就平靜了下來,還覺得剛才的緊張有點可笑:太孫又不是怪物,至於這麼害怕嗎?

  太孫好像也發現了她的放鬆,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說,「兀那婢女,你是何人,名喚什麼?」

  他一開口,太孫嬪就又開始笑了,徐循這會機靈起來,倒知道太孫在和她開玩笑,便抿著嘴說,「回殿下,奴婢姓徐名循,非是別人,正是您的太孫婕妤。」

  一屋子人又都笑了,太孫說,「你坐吧,別拘束啦。」

  又問何仙仙,「剛才你主子喊你仙仙……嗯,我記得還有一個昭儀,是姓何的?何仙仙,好,人如其名,確實飄飄欲仙。」

  何仙仙是比徐循瘦一些,走起路來扭扭擺擺的,被太孫一說,是很有飄飄欲仙的感覺。

  被太孫這一誇,何仙仙紅了臉,卻仍大方道,「謝殿下誇獎。」

  太孫說,「你也坐,和我說話,不用殿下不殿下的。你們比我小,都叫我大哥好啦。」

  徐循同何仙仙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猶猶豫豫,低聲地叫了一聲大哥,太孫應了一聲,太孫妃便說。「好了,都認識過啦。下次再見,就是熟人了。再下回見面,那就是親人啦。」

  太孫嬪也說,「大郎是最和氣,最疼人的了,以後你們就知道了,跟了這樣的男人,是你們的福氣呢。」

  太孫有點無奈,「哪有你這麼誇人的……」

  他便不再搭理兩個小妃妾了,而是轉而對太孫妃說,「這次回來,也帶了一些土產,都是皇爺賞賜的牛羊肉幹、乳酪以及馬奶酒,這些東西你們都是不喜歡的,我也沒讓他們往庫房裡搬,直接都分送給先生們了。倒是那些硝制過的牛羊皮可以做靴子和手筒,還是蠻有用的。明日入庫以後,你分給她們一些吧,金陵冬天也冷,說不定就穿上了。」

  太孫妃點了點頭,又和太孫拉了幾句家常,太孫便說,「好啦,時候不早,都睡吧。明日早起,一起去給娘請安。」

  徐循和何仙仙趕忙站起來給太孫行禮告退,孫玉女就沒這麼拘束了,同太孫妃摟著脖子親熱地說了幾句話,也不搭理太孫,反而在太孫妃的肩窩裡白了他一眼,便拉著兩個小姑娘一起退出了屋子,又和何仙仙一起快活地取笑了徐循幾句,因為時候的確不早,大家就各自回去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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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循的糗事,很快也傳遍了整個太孫宮,甚至連春和殿那裡都有所耳聞,幾個平時年紀相仿,比較要好的太子妃妾聽說了,都私底下嘲笑、捉弄徐循。不過,誰也沒當是什麼大事,連幾個嬤嬤都顯得很無所謂,錢嬤嬤說,「這有什麼的,您就放心吧。您是趕上好時候了。太孫的第一批妃妾……可要比春和殿裡的昭儀強多了,這裡面的道理,您就自己琢磨去吧。只要您不胡鬧,好日子穩穩的就在後頭呢。」

  徐循沒事就使勁著琢磨錢嬤嬤這番話,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她又沒別的事好做。

  太孫和徐循、何仙仙很快也都熟悉了起來,每天晨昏定省的時候他都在太孫妃邊上,聊幾句家常,這不就一回生二回熟了?何仙仙膽子大,沒幾天就敢和太孫開玩笑了,徐循沒她那麼敏捷,說少錯少,她一般不太搶話說。

  然後……然後沒啦,這就是太孫出現,給徐循的生活帶來的全部改變:每天早上多了個人要行禮,多了個人一起說幾句話。

  然後……沒啦。

  當然,太孫回來了,那肯定就要找人侍寢,這種事即使是徐循也不可能懵懵懂懂。要知道她為了這一天,可不知做了多久的準備。不過她運氣不太好,太孫回來的當天她正好在小日子第二天,也所以徐循那天睡得特別早——她根本沒覺得有她什麼事。

  小日子頭尾總要七天吧,這後五天裡,太孫不是在太孫妃屋裡,就是在太孫嬪屋裡。他本身也忙得很,經常後半夜才回內院,有時候就在前院睡了,據趙嬤嬤說,回來的頭十天,太孫在太孫妃屋裡歇了三次,太孫嬪去他屋裡歇了四次,基本上這也還是持平的。徐循聽著,就和聽故事一樣。

  等太孫回來的第十一天晚上,他把何仙仙喊到前頭他屋子裡去了——除了太孫妃有特殊待遇,太孫想和她在一處,要自己過去以外,別的妃嬪那都要去太孫的屋子裡。

  徐循在第十二天還沒有什麼,到了第十三天,何仙仙又被叫過去一次以後,她開始有點著急了,等到第十四天、十五天(何仙仙又去了一次)、十六天……

  在第十七天,徐循有點絕望了,她覺得自己得做好準備,做個不受寵的太孫婕妤,就這麼按部就班地往上,太子婕妤、婕妤……然後……然後就沒了,然後就這麼一直到老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05:09 PM

第10章 無寵

  無寵怎麼辦?

  這是個很現實也很急迫的問題,起碼對徐循來說,無寵,就意味著她每年拿不到多少工資。根據李嬤嬤的解釋,這筆錢拿多拿少,在徐循這個等級是沒有定數的。

  宮中規矩,後妃以下,雜置宮嬪,間以婕妤、昭儀、貴人、美人等人數不等。除了各妃可以拿供奉以外,其餘的宮嬪那都是沒有固定待遇的。徐循用不著太聰明也知道,受寵的宮嬪那肯定拿得多,不受寵的,雖然不會什麼都沒有,但當然也不好和別人比了。說不定她一年也就是拿個幾百貫意思一下,再慘點的話,可能連幾百貫都不會有。

  當然,就是冷宮裡的妃嬪,一年名分上也還有幾十貫的零花錢呢。徐循的擔心,是有點過頭了,不過,她一年賞嬤嬤們四次,一次八貫,這裡就是幾乎一百貫的花銷了。要是一年拿兩百貫零花錢的話,餘下一百貫徐循根本就不能用,她得留著打賞一些太孫妃、太子妃身邊的頭面宮人。她自己是根本落不下什麼私房錢的,要想和太孫嬪一樣,自己做粉用,或者托人到外頭去買點零碎回宮,或者——再想得遠一點,托人給家裡帶點錢的話,一年兩百貫哪兒夠啊?起碼也得四百貫,五百貫才能說得過去。

  徐循還沒到能和家裡互通消息的品級,一時還想不到這麼遠,不過她聽太子宮裡的妃嬪們說了幾句,聽說若以後年限深了,可以派中人往家裡遞幾句話的時候,一次少說也得搭上幾尺絹:按這個說法,徐循一年拿的布料,也都消耗不了多久的,除了她剛入宮落下來的嫁妝以外,她想攢錢,可沒那麼容易。估計要費盡心思,才能勉強做到收支平衡。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在宮裡也沒什麼花錢的地方,反正管吃管住管穿,她是有名分,上過冊的,一輩子也不可能被放出去了。就是不攢錢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難道宮裡還少她一口飯吃?徐循每次算錢算得愁眉不展的時候就這麼安慰自己,無寵就無寵,反正日子還不是照樣得過?

  的確,除了錢以外,有寵沒寵,徐循的生活似乎都沒有太大的區別。

  外頭對宮裡的生活有很多想像,徐循以前在茶館聽書的時候,也聽過『狸貓換太子』的故事。她是不知道前朝的後宮如何,不過,本朝的後宮,壓根就沒有這種爭寵的事兒。——也不是說本朝的妃嬪,個個都是賢良淑德的淑女典範(首先徐循覺得自己就不是),只是爭寵這種事要能爭得起來,第一個,起碼也得找到爭寵的對象吧。

  皇爺、太子如何,徐循是不知道,但太孫一直都是很忙碌的。除了每天早上見一面說幾句話以外,整個白天,太孫一般都要上課,不上課的時候,他也都在外頭,徐循也不知道他要忙些什麼,但是太孫不到晚飯以後,是不會回內院住處的。

  晚上他回了院子以後,要是想臨幸誰,那就派中人來喊她們過去。徐循也有留意過,何仙仙和太孫嬪雖然在太孫心中的地位顯然有天壤之別,但在這種事上待遇倒是都十分一致,她們倆都是過去兩三個時辰就回來了,一般不在太孫身邊過夜。

  試問在這種情況下,就是要爭寵,又該怎麼爭?難道要跑到太孫的住處,對著個空屋子去爭?

  再說,太孫宮裡的事,都是太孫妃在管,太孫好像從來也不過問宮裡女眷的生活,有寵沒寵,只差在何仙仙隔三差五多見太孫兩個時辰而已。一天十二個時辰,一個月三百多個時辰,絕大多數時間,還是女人和女人們呆在一起。就是想要炫耀,都沒什麼好說的。大家還不是一樣過生活?除了何仙仙紅著臉和她說過幾句,「真的疼得不得了」以外,徐循的生活,並沒有什麼變化。

  到了三月內廷開課的時候,徐循真的已經接受了自己即將無寵一輩子的事實。太孫回來都快一個月了,對她也很和氣,但就是沒有讓她侍寢的意思,看來徐循就是不討太孫的喜歡,別說徐循了,就連幾個嬤嬤,好像都接受了這個結果。一開始徐循向她們打聽這無寵妃嬪一年能拿多少錢的時候,錢嬤嬤還數落她,「心裡就是不能裝事兒,太毛躁。」

  可到了這幾天,徐循再提起這個話題時,錢嬤嬤就轉了口風,「您不用擔心這個,太孫宮的錢,那是太孫妃在管。以您和她的情分,怎麼會被虧待?您這樣第一批妃嬪,有福氣呢。和太孫妃一塊參選,姐妹一樣的交情,再不用擔心這個的。以後進來那些姑娘們,要是不得寵,可就有得愁了,還不得繞著太孫妃團團轉……」

  這話雖然一點也不冠冕堂皇,但卻說到了徐循心坎裡。太孫妃和她交情如何,小姑娘心裡是有數的,她一下就安定了下來,對得不得寵,倒是更不在乎了。反而更為好奇內廷即將開講的庭訓課。

  這是仁孝皇后作興的老規矩了,每月一次開講內訓,宮中諸女眷俱往,連太子妃和太孫妃都要去的,兩宮等一大幫姬妾當然也有份。徐循倒不是好奇講內訓都講什麼——她絕不是這麼愛學習的人。她就是想見一見宮中的妃嬪,還有就是到內宮裡走一走。平時,春和殿和太孫宮的姬妾,是不能隨便進內宮的,徐循也不知道為什麼,只知道是太子妃定下的規矩,除了被冊封行禮的那一次以外,徐循還沒進過內宮,沒逛過御花園呢。

  比起遙遙無期的承寵之日,三月二日內訓開講的日子,倒是一眨眼就到了跟前,當天早上,幾個嬤嬤都過來幫著徐循打扮,用孫嬤嬤的話說,「您走出去了,那就代表了太孫宮的臉面,在今兒這樣的日子裡,可千萬不能跌了太孫宮的份兒。」

  話雖如此,可畢竟是去聽講的,打扮得太招搖惹眼,也不得體。徐循穿了天水碧雲紋豎領長襖,搭配著鵝黃花鳥暗紋的馬面裙,外套桃紅紗地彩繡花鳥紋披風,戴了小小的金絲冠,再戴了兩枚珍珠耳扣。孫嬤嬤說,「婕妤這個年紀,大紅大綠的壓不住,倒是這麼穿又輕巧又俏皮,天氣有點熱了,不戴太多金首飾,珍珠耳扣看著也涼快一點兒。」

  徐循對著銅鏡照了照,也覺得挺好,走去給太孫妃請安的時候,太孫妃也笑著說,「嗯,小循穿天水碧,就是特別雅致好看。」

  太孫本來盤膝坐在羅漢床上喝茶,這時候也扭過頭來打量了徐循幾眼,有幾分好奇地問,「今天怎麼沒上粉啊?」

  太孫這個人,雖然黑黑壯壯的,但的確很是和氣,徐循現在已不大害怕他了,雖然不多話,但一開口也十分隨意,她實話實說,「天熱起來了,一會聽課,好多人呢,萬一出了汗,臉上黏糊糊的,就太不舒服了。」

  太孫啞然失笑,想了想,也說,「是,去年大暑那天,有什麼事來著,一定要那天行禮,好些中人臉上的粉都有點糊了,一擦就是一條黑道道,怪噁心人的。」

  太孫妃說,「你忘了,去年那是祈雨,那天你還中暑了……」

  然後太孫就和太孫妃說起了去年京城那場旱災,徐循和太孫今天的對話份額也就用完了——她說出來以後,心裡也有點埋怨自己:怎麼和太孫說的,不是貪睡就是糊粉,都是這麼噁心的事兒。

  不過,話又說回來,徐循今天穿得輕薄,也沒上妝,的確是有好處的。聽講內訓的正陽宮雖然不小,但要擠下一宮妃嬪也挺困難,太孫宮裡這就是四個了,太子宮裡二十多個,還都只是有名分的,皇爺那邊人到了一大半,還有小半沒到,從蒲團來看,看來總有好幾十人。這麼多人擠在大殿裡,才只是孟春天氣,都已經夠熱的了。孫玉女、徐循、何仙仙輩分小,坐在靠近殿門的地兒,還算能吹到風,都覺得有點悶熱,那些坐在殿中深處的人有多熱,可想而知了。

  太孫宮的人到得最早,太孫妃必須坐到前頭,她和太子妃、張貴妃娘娘,都有特別的雅座,所以三個小姑娘就擠在最後一排靠偏門的地方坐著,何仙仙找了個能吹到穿堂風的位置,三個人坐在一塊,一邊貪涼吹風,一邊悄悄地咬耳朵,孫玉女給她們介紹從正門陸續進來的妃嬪,「這是韓麗妃娘娘,那是崔惠妃娘娘,啊,小王賢妃娘娘……」

  這些娘娘們的年紀還都不大一樣,最年輕的好像是韓麗妃娘娘,看來就比她們大了幾歲,比較最大的崔惠妃娘娘看來都有五十多歲了,兩人站在一起,看起來差了能有兩三代。崔惠妃娘娘的腰都有點彎了,韓麗妃娘娘眼角還沒一點皺紋呢。

  除了仁孝皇后以外,皇爺的妃嬪沒人生下子嗣,崔惠妃娘娘自然也不例外,聽孫玉女的介紹,她連女兒都沒有。今年五十多歲,當然也沒寵了,不過,泰半妃嬪對她還是畢恭畢敬。就連張貴妃娘娘,雖然現在總攝六宮事務,卻還是對崔惠妃娘娘十分客氣,讓她緊挨著自己坐了下來。其實論年紀,她還比惠妃娘娘小了能有十多二十歲。

  徐循遠遠地看著,心頭不禁就是一動,再仔細地觀察一番,她也發現了:雖然年紀大一點的妃嬪,肯定都沒寵的,但年輕的婕妤、昭儀,卻對和自己名號相當的長輩十分客氣尊敬。

  當然,內訓裡也教了宮妃們溫良恭儉、和睦相處。這長者為尊也是自然而然的道理,但理說起來都是這麼說的,能否做到那是另一回事。徐循本來根本沒把這話太當真的,現在看到諸妃嬪居然嚴格地執行著這條規矩,心裡頓時就是一塊大石頭落了地——無寵,無寵也不要緊吧,熬熬年資,熬老了以後,何仙仙也好,她也罷,大家還不是一樣都無寵?

  這天回到太孫宮的時候,徐循的腳步前所未有的輕快,她已經做好準備,開展自己的快活的無寵生活了。

  不過,也就是這天晚上,太孫屋子裡的小中人,來徐循屋裡接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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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貌似大家對於朱元璋的長相有很大誤會

  事實上他的官方畫像真的長得很慈眉善目的,那張很醜的畫像是清代搞出來醜化他的啦。想也知道如果真的這麼醜又怎會容許寫實派畫像流傳?

  還有朱瞻基其實算長得帥了,因為一般天子不可能給你畫得尖嘴猴腮,都會美化修飾得比較有肉啦,仔細看眼睛不小的,參看朱元璋和朱厚照的眼睛,我覺得他算濃眉大眼……把那個中年發福的漢子在想像中瘦身到20歲左右的樣子,其實長得不錯啦。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05:10 PM

第11章 侍寢

  雖然說平時生活得相當自由,也很少有人管頭管腳,但宮裡的起居時間那都是有定數的。除非報病正在就醫服藥,不然每天早上去太孫妃那裡請安的時間都是定死了的。所以徐循、何仙仙和孫玉女每天幾乎都是前後腳起床,徐循不知道她們覺得如何,她可能年紀也比較小,晚上稍微睡遲一點,第二天就覺得缺覺了,就是睡了午覺都補不回來。再加上她已經做好了永遠都不承寵的準備,太孫屋裡來人的時候,徐循又是已經卸了妝,進入了收拾收拾洗洗睡了的階段。

  好在這宮規也是人定的,男人們也能體諒女人們要略施打扮的心情,小中人傳了話就去屋外等著了。徐循被拉到淨房裡,當值的李嬤嬤帶著幾個小宮人一擁而上,把徐循團團圍住,先打了一盆熱水來,全身都扒光了拿燙手巾使勁擦一遍——現在這個天氣已經有點熱了,徐循隔天就洗一次澡,身上倒是比較乾淨,正好也沒時間沖洗身子了,就這樣裡裡外外地擦了兩三遍,孫嬤嬤從外頭抱著好幾件衣服進來了,徐循平時穿的那些衣服她是一件也沒拿。先拿出來的就是一件白綾肚兜,上頭拿銀線繡了幾朵荷花,孫嬤嬤一邊給她扣紐絆一邊說,「您這個身份,誰也不會小題大做地拿白綾候著,可男人沒有不愛這個的,等太孫寵您的時候,拿肚兜兒、褻褲墊著點,太孫見了,就更心疼您了……」

  她為徐循準備的褻褲,也是藕荷色短短窄窄的,剛夠伸進一隻手去摸索。因為天熱了,穿了一色的藕荷色襯裙以後,只加了一條妝花纓絡紗裙在外頭,徐循每天回來,都會給幾個嬤嬤報告今兒在太孫妃屋子裡說過的每一句話,孫嬤嬤一邊為她穿裙子一邊就說:「太孫誇了您穿天水碧好看,今晚咱就穿天水碧,討個好彩頭。」

  妃嬪侍寢,打扮得一般都要比平時更為華麗,孫嬤嬤反其道而行之,給徐循挑的都是素色衣裳,上身是一件玉色素綢小襖,裡子倒是鮮紅的,頭上沒戴冠子,也不包頭巾,只給挽了一個一窩絲,上頭插了兩根金鑲貓眼石的簪子,一對小小的金墜子,脖子上戴一個窄窄的金項圈。

  這一次她親自給徐循上妝,薄薄地一層粉,眉毛畫成柳葉,嘴唇上兩點胭脂倒是上得很紅。襯著徐循只是微粉的唇色,有點說不出的感覺,孫嬤嬤打扮完了,徐循自己攬鏡自照時,都覺得她和平時比好像多了一點什麼,尤其是唇上那兩點紅,驚心動魄的。胸前襖子微微支棱出來了一點縫隙,她低頭一看,都能看到自己白色的皮膚,和那一層紅紗裡子之間隨著自己的步態分分合合。這種紅白對比的感覺,讓徐循打從心眼裡有點不舒服,又有些口乾舌燥的,要說這感覺是為了什麼,她又說不上來。

  再蹬上一雙窄窄的紅鞋,徐循就算是打扮好了,從頭到尾不過就是一刻鐘多一點兒。孫玉女、何仙仙被接走的時候,有時候得打扮小半個時辰,所以徐循自我感覺她還算是很利索的。她沒帶宮女——一個從人都沒有,就只是跟著那小中人一起,穿過一條又一條回廊,沒有多久,就到了太孫居住的正殿。

  太孫宮的建築,當然是以正殿為核心的,太孫平時是去到外宮讀書,到了晚上回來內宮,就在正殿安歇,正殿後頭是太孫妃的屋子,偏院裡住了他們三個人。從偏院過來其實也不算遠,不過,徐循卻覺得怎麼也走不完,還好孫嬤嬤沒給上濃妝,不然,她還真怕自己出了汗,倒把粉給糊了一臉。第一次侍寢,她其實是有點緊張的,再加上這個小中人又不開口說話,走到正殿外頭時,徐循都覺得自己有點腳軟了。

  正殿當然要比她住的屋子寬敞得多了,堂屋裡照舊是沒人的,小中人把她帶進堂屋,在東里間門口聽著,一個宮人進屋去通報,過了一會,她出來給徐循掀起了簾子。

  徐循深吸了一口氣,逼迫自己露出孫嬤嬤讓她練習了很久的笑容,她牙白,所以笑起來微微露齒是最好看的——徐循就這樣露著牙齒慢慢地走進了屋子。

  何仙仙之前和她說過一些侍寢時候的事情,那時候她才被太孫叫去了一次,給徐循講這個,有點讓她事前也瞭解幾分的意思。她過去的時候,太孫一般已經洗過澡了,會在榻上看書,或者是做點閒事。所以徐循沒想到她這一走進去,看到的居然會是太孫和一群中人一道,撅著屁股趴在地上——在鬥、蛐、蛐……

  徐循一時都有點無語了,她也不知該怎麼反應,想了一下,看一群人都趴得很用心、很安靜,便也不出聲,而是碎步走到近前,找了個空檔蹲下,和太孫一起看著兩隻過冬的蛐蛐在互相撩撥對方。

  一般說來,蛐蛐最多也就是活一百多天,能過春節都算是高夀了。這會都孟春了,還能有兩隻蛐蛐相鬥,算是頂頂了不起的一回事了。也許是因為如此,一群人的表情都很凝重,望著那兩隻小黑蟲子有氣無力地互相撩撥了一會,太孫輕聲說,「看來常勝將軍是要贏了。」

  果然,其中一隻蛐蛐猛地向前一躍,把另一隻蛐蛐給驅趕得跳出了盒子,眾人異口同聲地都歎息了起來,一個小中人拿鑷子輕輕地把兩隻蟋蟀都送回了一旁的竹筒裡,又一個年紀稍微大點的中人道,「究竟是過了冬,精氣神都不如了,也就是勉強鬥鬥。」

  說著,又掀開一旁的棉布包袱,徐循見裡頭排了二十多隻竹筒,不免嚇了一跳:這要都鬥上一遍,鬥完了太孫也就該安歇了。哪還有她什麼事啊?

  好在他也只是把兩個竹筒小心翼翼地插回去放好罷了,太孫稍微一揮手,這些中人就都站起身來,魚貫退出了屋子。他自己本來盤膝坐在地上呢,也要爬起身,估計是跪久了腿麻,一下還沒起來,徐循連忙上去扶了一把,說,「您怎麼不在炕上鬥呢。這就用不著趴著了麼……」

  可能是剛才看到太孫這不為人知的一面,她這會倒是不緊張了,太孫反而有點不好意思,笑了笑說,「你不懂,趴著比較有意思……再說,這兩隻都是過冬的老蟋蟀了,不接地氣,鬥不起來。鬥過冬蟋蟀,也是有講究的,千萬不能亂喊亂叫的,過冬了的蟲子,那都是風燭殘年了,聲音一大,不留神能給嚇死。」

  他拍了拍屁股,在炕邊坐了,拿起茶呷了一口——現在看起來,又像是那個沉穩的皇太孫了。徐循站在當地,慢慢地有點手足無措起來,太孫看了她一眼,說,「你也坐嘛。」

  徐循就在太孫身側坐下來,又有點手不是手、腳不是腳了。太孫看了直發笑,「我究竟長得有多可怕,我是老鷹嗎?把你這個小雞仔嚇得都抖抖索索的了。」

  徐循壯著膽子說,「頭一回過來,有點生疏……這一回生兩回熟嘛,下次就不怕了……」

  她其實也挺好奇何仙仙頭回過來的表現,不過這種事當然不可能去問。

  太孫被她說得笑起來。「說你膽大,你又和雞仔兒似的,說你膽小,你又挺能說的。」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徐循幾眼,神態有幾分欣賞,「嗯,這麼打扮好,你人瘦,看起來就像是一株楊柳樹,淡淡的,綠綠的,一搖一擺,很雅致。」

  徐循趕快記下來,她覺得這會自己應該說點機靈的話,比如說『殿下喜歡,我以後天天穿給殿下看』云云,但又有點覺得肉麻,想了想,就回話說。「這都是管教嬤嬤給打扮的,您喜歡,她該高興了。」

  太孫被她說得一愣,過了一會才哈哈大笑起來,連屋子角落裡站著的幾個宮女,都忍不住在微微地笑。太孫笑完了,一邊握住她的手,一邊說,「真是個傻孩子,這話都讓人沒法回了。」

  徐循渾身一下就和被雷劈了一樣,有種說不出的酥麻感從太孫的手一直傳到了她的頭髮根兒裡,好像連頭髮都能給電直了似的。她以前也不是沒和別人牽過手,但太孫的手……不知怎麼說,感覺和別人就是不一樣,她的手指都有點麻麻痛痛的,好像忽然間就敏感了起來似的。徐循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就跳得很快,孫嬤嬤、趙嬤嬤教導她的那些課程,仿佛長著翅膀似的,都從她心底給飛走了——可又好像一本書,在她腦海裡一頁一頁地翻著,每一幕都是那麼的生動,就是——就是她不知道該怎麼在太孫身上翻開第一頁。

  徐循雖然冒傻氣,但也沒那麼傻,剛才太孫讓她坐,她是挨著太孫坐下的,太孫握著她的手輕輕地一拉,她就撲進了太孫懷裡,整張臉都埋進了太孫的胸前。徐循知道太孫和她……那什麼的時候,這些宮人是不退出去的,可現在她好希望她們能暫時先出去一陣子,起碼沒人在一邊,也許她還能好受點,不那麼緊張。

  「嗯……」太孫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他輕輕地撫著徐循的後腦勺,過了一會,便把兩根金簪抽出,徐循的頭髮頓時就散了下來。

  她的心跳得和擂鼓似的,迷迷糊糊地,也發出了輕輕的呻.吟聲。「大、大哥……」

  然後太孫的手就不動了。

  再然後,徐循就被推了開來,太孫抓著她的肩膀,對著她的臉看了看,又重重地歎了口氣。

  「你今年多大了?」他問徐循。

  徐循整個人都還呆著呢,太孫這麼一問,她就如實回答,「差一點十六……」

  她是十三歲進宮選秀的,選秀就有小半年時間,中選後兩年入太孫宮,再過十多天就是她的十六歲生日了。

  太孫就看著她又歎了口氣,他說,「才十五歲呀!」

  呃?

  徐循眨了眨眼,真不知說什麼好了,太孫看了她幾眼,伸出手,把徐循嘴上的胭脂給抹掉了。他的手指擦在徐循唇上,帶來了一種很異樣的感覺,徐循下意識地張開口,方便太孫行事,一不小心,還舔了他一下。

  太孫愣了愣,把手收回去,也舔了舔徐循剛才舔到的地方。徐循的臉都紅透了,她望著太孫的動作,不自覺地就照孫嬤嬤教她方式,輕輕地也舔了舔唇。

  太孫的眼色就深濃了起來,他慢慢地沖徐循壓了過來,去尋找徐循的嘴——

  可徐循的眼睛才一閉上,就感覺到太孫的動作又停了下來,過了一會,他又歎了口氣,有點生氣——好像也不是對徐循,不知是對誰——地說,「不行,太小了,十五歲,這不還是個孩子嗎?」

  ……啊?

  太孫也沒看著徐循,好像是對著空氣發火似的,「一般人家的姑娘,養到二十多才出嫁的都有得是。到底怎麼想的,才十五歲就給選進來了……」

  說起來,太孫大她不少,今年已經二十一歲多了,何仙仙剛滿十八歲,太孫妃十九歲,太孫嬪和太孫是一個年紀的。徐循也的確是太孫後宮中年紀最小的一個。

  徐循扇著眼睫,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太孫又轉向她,「不行,真的太小了,你一喊我大哥,我就覺得我在幹壞事,這都有點下不了手的感覺了——」

  他看起來很誠懇,當然,太孫也根本沒必要撒謊。

  呃……這……徐循想,這都侍寢過了,怎麼還是難免無寵的命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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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呃,太孫的口比較輕啊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10:27 PM

第12章 賞賜

  兩個人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太孫在想什麼徐循不知道,徐循在想她該怎麼辦。

  她可以試著哭給太孫看看,這會說哭她肯定就能哭出來,連眼皮都不用眨:這算什麼事啊,選秀的時候怎麼就不嫌她小了呢?人都接進來了,這會兒說小,那什麼時候才算大?三年後、四年後?

  到時候,後宮裡又進了新人,她又是一輩子無寵的命了。徐循覺得自己這輩子,怎麼就這麼倒楣呢,什麼事都不能順順當當的,就非得折騰出點鬧心的麼蛾子來不成。

  不過想了想,她還是決定不哭了,太孫本來就看她小,怪可憐的,她一哭豈不是更可憐?就算把太孫給哭上床了,又有什麼用。就算退一萬步說,讓太孫和自己那什麼了,這不等於是逼著太孫來服侍她,哄她開心嗎?

  徐循記得很清楚,錢嬤嬤教她的那些話也說得很清楚,她進宮就是為了服侍太孫,讓太孫開心的。現在太孫不願意睡她,她逼著太孫和她睡,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她就從太孫懷裡退出來,站起來給他行禮,到底還有點氣,話說得硬梆梆的。「那我走了。」

  太孫著急了,一把又把她拉回來坐著,「你別走啊你——」

  說著,就彎下來看徐循的臉色,「生氣啦?」

  徐循感覺這又是一個哭的機會,這會委屈一點,太孫心裡說不定就能對她落下點歉意了。但她脾氣就是倔,硬頂著不哭,只是問太孫,「您不喜歡年紀小的,那當時就別選我唄。您不選我,我這會都嫁進趙舉人家了……」

  太孫有點哭笑不得的樣子,但也被問住了,他想了想,說,「那時候看著你,沒覺得小啊。」

  說謊,徐循那時候才十三歲,只有更小。徐循剛想回太孫的嘴,忽然就從眼前銀盃上,看到了一張人臉的倒影。

  不是鬼故事,只是屋角站著的一個宮女,臉被映上去了。

  徐循忽然就想起來,這屋裡除了她和太孫以外,還是有好幾個會喘氣的大活人在的,她們雖然不說話,但可不是聾子。

  再想想最後一次閱看時候太孫的語氣——雖然是幾年前的事了,但那麼大的事,徐循當然把細節都記得很清楚——想到張貴妃娘娘的話,徐循有點明白了。

  感情最後一次選秀,太孫壓根就沒上心啊……沒娶上孫玉女做太孫妃,他正和長輩們鬧脾氣呢吧……

  當然,這話太孫是絕不會說出來的,徐循也就沒有追問,她哦了一聲,坐在太孫身邊看自己的腳尖。過了一會,太孫又問,「趙舉人是誰啊,你們家鄰居?」

  他話裡確實帶了幾分好奇,徐循覺得這也沒什麼好瞞人的,就告訴太孫,「是我們雨花臺的大地主,可有錢了。」

  「多有錢啊?」太孫問。

  「雨花臺一帶三成的地都是他們家的。」徐循說,「又有舉人功名,可厲害了。從前我們家還高攀不上他們家呢,不過,我進了最後一次閱看,出去以後肯定身價倍增,聽說最後兩次閱看被刷下去的姐妹們,都是媒婆盈門,誰家都著急來娶。我要是沒中選,說不定也能做趙舉人兒子的續弦。」

  「續弦?」太孫提高的聲調,「他從前死過一個?」

  「說是續弦,也和初娶差不多了。剛過門的時候傷寒去世的,正經給守了三年孝呢。」說起這些鄉間八卦,徐循的話匣子就關不上了。「都說趙家少爺仁義,滿了三年孝,說親的媒婆可多著呢。不過,我中選以後,他們家就說了我妹妹。」

  太孫哦了一聲,也聽得津津有味,「這下也算是門當戶對了。」

  徐循點了點頭,忍不住又輕輕地歎了口氣——不敢出聲兒,仗著太孫把她給遮住了,才做個歎氣的樣子。不然,在太孫跟前歎氣,傳出去,要被嬤嬤們責罰的。

  「怎麼,」太孫看著她,又有點被逗樂了似的,「還惦記著趙家少爺啊?」

  「那倒不是。」徐循趕忙搖了搖頭,這個她還是懂得的,「我連他的面都沒見過呢……就是說著家裡的事,有點想家了。我妹妹現在應該也已經成親了吧……」

  等級不高的妃嬪,是不能和外頭互通消息的。太孫婕妤這種身份,除非特別受寵,想要和家裡人傳消息都是非分。太孫唔了一聲,好像也體會到了徐循的心情,他沉默了一會,從桌上取了一個碟子來問徐循,「吃嗎?北邊帶回來的奶幹,南邊很難買到。」

  徐循以前吃過一次北方人賣的酸乳酪,算得能把人牙酸掉了,太孫碟子才一端,她就往後一縮,臉反射性皺起來。「肯定很酸吧。」

  「不酸,好吃呢。」太孫看徐循將信將疑的,便掰下一塊放到她手上,「你們這個品級的,還吃不到呢。」

  侍寢無望,徐循破罐子破摔,現在是真的活潑起來了,她瞟了太孫一眼,試探性地把奶幹放到唇邊上,碰了碰,又舔了一下。

  果然,淡淡的酸味後是撲鼻的奶香味,她咬了一小塊嘗嘗,只覺得味道馥鬱香濃,就一點點已經能品上好久。徐循不禁歎了口氣,讚歎說,「真是好吃,這怎麼能做得這麼好吃啊。」

  太孫還真的認真地想了想,才說,「我也不知道。」

  他乾脆把整盤都端給徐循,「確實是不多,我和祖父去北邊的時候看著他們進貢的,統共就拿了一個小箱子。」

  徐循一聽這麼珍貴,吃了一片就不敢再吃了,的確也有點膩味。喝了半杯茶,和太孫說了說閒話,見太孫去看屋角的時漏,她就站起來說,「那我走了……」

  太孫好像也松了一口氣,「你去吧……好好睡啊。」

  徐循就這麼回自己的住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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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屋裡的兩個嬤嬤當然都沒有睡,坐在燈下兩人不知在說些什麼,見徐循就這麼衣衫整潔髮鬢油亮地回來了,一看就知道她根本連衣服都沒脫過,兩個嬤嬤的臉色都嚴肅了起來,卻先不說什麼,而是張羅著讓徐循梳洗過了,又吹了蠟燭,三個人坐在油燈底下說話。

  徐循把太孫屋裡發生的所有事都告訴了兩個嬤嬤,從進去看鬥蛐蛐開始,半點都沒有保留,等她說完,都過三更了。兩個嬤嬤誰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孫嬤嬤歎了口氣,輕聲說,「這年歲小不要緊,總有一天會長大的,太孫看來還是疼您的,您可別往心裡去。」

  再強打精神,她的語調也是有點沉重,李嬤嬤拿肘子頂了她一下,又說,「這沒什麼,貴人別往心裡去,太孫殿下那絕不是因為您才這麼著的……」

  她猶豫了一下,又把聲調壓低了一點,「都說是被那次事兒給嚇著了,如今看來,倒是真不假。」

  徐循倒的確沒有身邊這幾個嬤嬤失落,一聽有故事,精神就來了,連聲追問,「什麼什麼,什麼事兒?」

  「那是在您選秀之前的事了。」孫嬤嬤也沒瞞著她的意思,不過,也是把聲音放得很低。「太孫殿下那年才十七歲,咱們都還在各處當差呢,沒聚在一起服侍貴人。隱約聽說,太孫看上了一個宮人子……」

  這種事是非常正常的,十七歲的太孫,身邊肯定會給安排一兩個美貌又溫順的宮女,好像徐循剛才去正殿,太孫屋裡也有一個特別會打扮些的宮人在站班。這種事只要有郎情就沒有妾不意的,徐循聽得很入神,嗯嗯嗯地直應了幾聲。

  「就是看上了,」李嬤嬤看來是比孫嬤嬤清楚些。「十四歲的小姑娘,纖纖巧巧的,我還見過一面。結果……太孫第一次,手生……那一個也不曉人事,不知道該怎麼教……竟沒放對地方!」

  孫嬤嬤倒抽了一口冷氣,感覺都替故事裡的人疼似的,徐循還有點沒聽懂,啊了一聲,「什麼沒放對地方?」

  兩個嬤嬤都拿白眼看徐循,李嬤嬤用嫌棄徐循很笨的語氣說,「貴人,人那地方,可不止一個洞啊。」

  徐循反射性就拿手去捂屁股,她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自己都覺得有點疼。「這——走旱道啊——」

  「走旱道也罷了。」李嬤嬤說,「那好歹也是個地方,太孫是壓根全錯了,給放到上頭那不能用的地方去了。姑娘也傻,聽說都會疼,生怕壞了太孫的興致,疼也忍著……到後來,人都暈過去了,血流了能有一床!太孫發現的時候,嚇了個半死。」

  徐循聽著都要痛起來了,孫嬤嬤也有點齜牙咧嘴,李嬤嬤說,「我幹侄女兒那時候就在女醫署裡服侍,再沒有假的。後來可憐那小閨女兒,也不知去哪了,太孫怕得還小病了一場。不過,這事兒好像誰也沒和太孫明說——貴人你也不好說走嘴了,就是告訴太子妃知道了,太子妃娘娘聽說了,讓別告訴太孫,過了一陣子,就給打發了兩個侍寢宮女過去。你今晚過去應該也見到了,一個福兒,一個喜兒,起碼都還懂點事,也大些,有個十七八歲了。我想啊,太孫估計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就當是她年紀小吧。黑燈瞎火地挩,迷迷糊糊不知道捅哪兒那也是有的……」

  徐循好一陣無語,想想那倒楣催的小宮女,也覺得挺可憐的,李嬤嬤看了看她的臉色,又說,「告訴貴人這件事,是讓您知道,這時運來得太早啊,也未必是好事。就好比那小閨女,本來,殿下的第一個女人,說不定到現在都混上個美人了呢?這不是運氣來得太早,連個名字都沒留下,人就不知去哪了。這種事不必心急的,您是有名分的人,怕什麼晚不晚的,等一等也好嘛!」

  徐循最後一點不舒服,也被李嬤嬤給安慰了去,她點了點頭,平心靜氣地說,「我知道啦,沒什麼的,還不是一樣過日子。嬤嬤,夜深了,咱們都早點睡吧。」

  這天晚上,她睡得的確很香。第二天還能按時起來梳洗,眼底下都沒有黑圈圈,兩個嬤嬤看了,彼此笑一笑,笑容裡倒都有幾分苦澀。

  還沒吃早飯呢,太孫屋子裡又來人了,這一次,是來給徐循賞東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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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這種事真有發生過的|

  可憐太孫太純良了,第一次就踢鐵板留下了陰影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10:30 PM

第13章 得福

  徐循起來的時候,天色剛剛放亮,她、何仙仙和孫玉女,都是卯時初就起身,梳洗後用過早飯了,再上妝去給太孫妃請安。所以早上的時間還算是比較緊湊的,她昨晚睡得不早,今天起來就有點迷迷糊糊,從淨房出來,頭還一點一點地直打盹兒。

  既然是人上人了,衣食起居就沒有自己打點的道理,徐循倒不必別人幫她擦牙,她自己拿了青玉牙刷,沾了藥水,仔仔細細地把每個牙齒都清潔過了,再拿棉線把牙縫勾過,最後沾了調製的香膏再刷一遍,還要拿牙刷背面刷一遍舌頭和牙床,如此一來,不論什麼時候一張口,那都是吐氣如蘭、唇紅齒白。

  雖然步驟繁瑣,但幾年下來,這都是做熟了的,徐循在幾個嬤嬤的教導下,已經是做得又快又好。擦過牙,她坐在炕邊,由兩個宮人跪下來,一個捧盆,一個給絞手巾,絞完手巾了,就給徐循遞上來。

  徐循自己擦了一遍臉,然後有人給她仔仔細細地把脖子、耳後,額頭、鬢邊,領口這些自己比較容易忽略的部位給揩拭一遍。然後再換了清水,一色一樣地再來一遍——第一遍水裡是兌了有香膏和胰子的,香噴噴、滑溜溜的,擦過以後,必須再拿清水抹拭一遍,才能洗淨。這就算是洗過臉了,接著就有人上來給她梳頭。

  前朝的宮妃,每天可能花一個多時辰在髮型上,但對於本朝的女子來說,反正宮裡民間平時從上到下一般都是戴冠的,所有戴冠的女人都用一窩絲一個髮型。青樓女子倒是有些梳著宋元時代奇峰突起的髮式來招攬客人,不過這種事和本朝後宮暫時還沒緣分,如果不戴冠的話,也就只有兩三種和一窩絲比較相似的簡單髮型選擇,都不是很難梳理。太孫宮的女兒家,平時大半都梳一窩絲。

  一窩絲是頗為簡單的發誓,一會兒就給梳好了。有時候家常起居,不戴整幅的頭面,就戴一個狄髻,上頭插首飾,節日裡大家才會戴全副的頭面,等到慶典的時候就按規定又有一套禮服和首飾。徐循有時候連狄髻都懶得戴,就戴一個抹額,插戴一兩根簪子就行了。她想得開啊,反正也無寵,成天就見這幾個人,打扮得再好看也沒什麼意思。

  今天也不例外,梳頭宮女梅兒問徐循,「婕妤想梳什麼髮式?」徐循說,「你給我隨便挽個髻子,還是插兩根發釵就得啦,戴一條珍珠抹額就行了。」

  珍珠抹額很快就被挑了出來,是一條窄窄的深綠帶子,上頭細細密密地綴著米珠,因為是珍珠很小,所以雖然量多,但也不顯得招搖,十分樸素。

  照著抹額的顏色,孫嬤嬤給徐循挑了一件淺綠色的羅衫,月白色的百褶裙,梅兒梳好頭,香兒來給徐循上了粉、畫了眉,兩頰點了淡淡的胭脂,徐循就進屏風後頭去換衣服:在她上妝的當口,已經有人逐一把窗子都支了起來,好讓清早的涼風吹進屋子裡,給屋子換換空氣。

  院子裡三面屋子,幾乎都在同一時間做同樣的事兒,現在,透過窗戶,她也能看見何仙仙在對面屋子裡坐著和宮女說話了。

  換過衣服出來的時候,四個嬤嬤都到齊了,卻沒和以前一樣笑著和徐循問好。孫嬤嬤、李嬤嬤和昨晚不當值的趙嬤嬤、錢嬤嬤湊在堂屋一角低聲地說話,四個人的表情都比較嚴峻,徐循站在裡屋,透過挑起的簾子看過去,心裡也有點歉疚:後宮裡沒聽說誰能隨便換主子的,導引嬤嬤更不會改換門庭。自己得不得寵倒是旱澇保收的,就是幾個嬤嬤在同儕跟前,說不定會有些抬不起頭來。

  就在她要去北屋吃早飯的當口,昨晚來接徐循的小中人,手裡拎了個食盒走進了當院,直接就拐進了徐循的屋子,把食盒放到桌上,沖徐循說,「婕妤,這是太孫賞您的牛奶酥。太孫說:既然你吃了好,那就多吃些。」

  徐循還算是反應快的了,愣了愣就忙福身行禮,「謝過太孫的賞賜。」

  小中人是代太孫來的,自然能受她的禮。送完東西,小中人反過來給徐循行了禮,便退出了屋子。徐循走來把食盒打開了,見裡頭是一個宮裡新燒的五彩碟子,裝了滿滿的都是徐循昨晚吃過的奶酥,堆成了一座小山似的,倒是十分好看。

  幾個嬤嬤都不知道這是什麼,圍上來看個新鮮,徐循一人給了一塊,嘗了都說好,孫嬤嬤誇獎徐循。「老奴在宮裡二十多年了,還沒有嘗過這種東西,倒是托賴貴人,能嘗個新鮮。」

  連李嬤嬤、趙嬤嬤和錢嬤嬤都笑開了,李嬤嬤看了看徐循的臉色,壓低了聲音笑著說,「貴人現在還擔心嗎?太孫不讓您侍寢,可不是不中意您,要我說呀,太孫是頂頂中意您,才怕傷著您了呢。您看,這不是怕您難過,趕著給您送東西嗎?」

  錢嬤嬤看了李嬤嬤一眼,倒是沒有李嬤嬤那麼樂觀,不過她也安慰徐循,「放心吧,有了這個碟子做護身符,您的日子不會太難過的。」

  錢嬤嬤這個人說話,一直都是很深奧的,徐循照例有點不懂,卻也來不及細問,她透過窗子,見何仙仙已經走往北屋了,便忙坐下來吃早飯。

  因為有心事,一桌子四五樣點心,徐循只吃了兩個龍眼大小的棗泥小饅頭,又喝了一碗豆漿,就算是吃過了。在唇上點過胭脂,她出屋子給太孫妃請安,正好撞見了何仙仙。

  何仙仙一見她,就沖她擠眼睛,又笑著低聲說,「昨晚把太孫服侍得多好啊?今早就得彩頭了?大哥賞了你什麼呀。」

  徐循不知該怎麼說,想了想,只好避重就輕,「看我愛吃奶酥,就把一碟奶酥都賞給我吃了。」

  何仙仙一聽,笑得前仰後合,都進了太孫妃的院子,還握著嘴,肩膀顫個不住,兩個人到了太孫妃那裡,給她見過禮。

  這幾天,太孫嬪又要臥床不起了:她身子不太好,每個月的小日子都真和打仗一樣,很是艱難,所以一般是不出來請安的。太孫妃好像也習慣了,一說太孫嬪小日子到了,她就給送醫生去給開藥。見到何仙仙面上笑意未歇,她吃驚地看了徐循一眼,才和顏悅色地問何仙仙,「什麼事這麼開心啊?」

  何仙仙就把徐循得賞的事給太孫妃說了,一邊說一邊捂著嘴巴笑,「您說,小循是不是什麼事都特別可樂,特別憨憨的?」

  徐循其實看太孫妃的表現,多少也猜出了一點:何仙仙什麼都不知道,可太孫妃不一樣啊,估計是什麼都知道了。剛才看何仙仙在那笑,還以為何仙仙是笑話她倒楣呢,還好何仙仙自己嘴快,把誤會給揭開了。

  太孫妃臉上的疑惑這才煙消雲散,她卻沒笑,而是叮囑何仙仙道,「一會太孫來了,這件事可一句話都不要提起。」

  何仙仙也不知道為什麼,但肯定應了下來。太孫妃又沖徐循同情地點了點頭,說,「你也放寬心,萬事有我呢,不會讓人欺負你的。」

  徐循心裡頓時一暖,她微微笑了笑,點了點頭。倒是何仙仙有點莫名其妙了,不過就是這當口,太孫來了。

  比起彆彆扭扭的太孫妃和嬤嬤們,太孫倒是很自然,坐下來和大家招呼過了,便向徐循說,「我今早問了底下人,才知道這奶酥子,是拿最好最上等的牛奶,在陽光下反復暴曬也不知怎麼著,又經過好多工序才能做出來的。每年產量極少,市面上根本就沒有流通,確實是挺難得的好東西。我這裡有的,都賞給你吃吧,明年再得了,還給你。」

  徐循趕快站起來謝過太孫,她也覺得很自然:聽說了發生在太孫身上的那個故事,心裡的最後一點怨氣也是煙消雲散了。雖然其中有所誤會,但是太孫說到底也是為了她好,沒必要再抱著這件事不放,倒搞得太孫對不起她一樣。

  「您給了這樣多,那東西又怪膩人的,也不知何時才能吃完呢。」她自然地和太孫拉家常,「沒准呀,吃到明年都吃不完。」

  太孫看著她,咧嘴一笑,黝黑臉上似乎有些高興,不過這情緒也就是一閃即逝。又坐了坐說了幾句話,他便站起身來,帶太孫妃、徐循和何仙仙一道去春和殿請安。

  在春和殿請安,無非是說一些家常瑣事,這天太子妃有事要去內宮,很早就讓她們散了。回到太孫宮,太孫妃把徐循留下來說話。

  「昨兒的事,已經有人告訴我了。」太孫妃看來很同情徐循,不住地唉聲歎氣,倒是比徐循自己還上火。「這也沒有辦法,好在你都快十六歲了,現在先不提,等過上半年八個月的,我再和殿下好好說說。十五歲還算小,十六七歲就沒什麼了……你也別著急,宮裡不會有人欺負你的。太孫心裡憐惜你呢,早上我一聽說他給你賞了東西,心裡的大石頭就落了地……」

  徐循還不太懂這裡頭的因果關係,想了想才明白過來:自己這回,算是做了宮裡奇事兒的主角了。背地裡肯定少不得被別人議論,太孫這麼大張旗鼓地賞賜東西,可不是給她撐腰麼?起碼,人家在說她故事的時候,還得捎帶著說一句,『雖然倒楣催的,年紀太小暫時無寵,可太孫還是頂疼她。難得的好東西,也全賞給她了』……

  太孫是個善心人那。徐循在心裡感慨了一句,對這個黑壯黑壯的頂頭上司,倒真是多添了一份感激和好感。

  太孫妃也是善心人,徐循不能承寵,她比徐循還難過,安撫了她半天,又把話給說通了,「老實告訴你,宮裡沒有什麼秘密的,這件事肯定會流傳出去,到時候,也許有些刻薄的人,會在私底下笑話你。你聽到了也別難過,也別和她們計較。那都是長輩們的妃妾,和她們拌嘴,有理也成沒理了……有些事你自己心裡清楚,那就行了。」

  徐循連忙站起來認認真真地說,「我明白,絕不會給太孫、太子妃娘娘和您帶來麻煩的。」

  太孫妃高興得一把把她抱在懷裡,「你啊,看著懵懵懂懂的,心裡可懂事,這個道理,你明白就好了……太孫和我真沒白疼你這個小妹妹!」

  ……結果徐循在進宮好幾個月都沒承寵以後,和太孫、太孫妃的親密度,似乎好像還提高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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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沒懂的姑娘們,你們這是逼得我明說的節奏啊,那就是尿尿的地方啦,這種慘劇現在都有發生的……以前的春圖又畫得不清楚,實際上並不奇怪啦。黑燈瞎火的,太孫完全進錯地方了……

  順便說評論裡有句話笑死我了:啊,多麼痛的領悟——好貼切的用典!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10:32 PM

第14章 敵我

  太孫妃說得沒錯,宮裡沒有秘密。等徐循從太孫妃屋子裡回來以後,何仙仙見到徐循,臉上就換了表情,頗有點愧疚的意思,好像她剛不小心踩了徐循一腳一樣。等到下午,徐循午睡起來,她來找徐循下棋的時候,覷見周圍沒什麼侍女,就低聲對徐循道歉,「你也不說清楚,倒讓我在別人跟前,揭你的傷疤了!」

  徐循怎麼會和何仙仙計較這個,她擺手說,「哎呀,這算什麼。」

  說著,就把那一小碟牛奶酥給何仙仙端來,「你也嘗嘗,確實是挺好吃的,一點都不像是北邊來的點心。」

  北邊雖然是皇帝行在,好像也將是新都城的所在,但何仙仙、徐循這些南邊的小姑娘,對北邊窮困荒涼的印象,一時半會是改不了的。何仙仙在張貴妃跟前不說話,在徐循跟前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倒是比杏仁茶好喝一些,想不到,北邊居然也有好東西。」

  兩個小姑娘就對著下起了象棋,何仙仙的水準要比徐循高,往常兩人下棋時,徐循總是輸多贏少,今日卻是連贏了兩盤,徐循一開始還以為自己水準有進步,後來看何仙仙觀察自己的表情,才明白她是故意讓著自己。她倒是又好笑又好氣的,撈起一把棋子作勢要丟何仙仙,說,「你就鬧我吧你。」

  何仙仙笑著說,「哪有要鬧你的意思,是你棋藝太差了,我想怎麼輸就怎麼輸,你都看不出來。」

  兩個人鬥了幾句嘴,何仙仙就壓低了嗓子,輕聲細語地和徐循打聽,「昨兒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你不知道,外頭傳得可玄乎了。說什麼,你血也流了有半床……」

  一群女人,住在一個地方,不管這地方有多大,那肯定就免不得口舌、是非,如果說和徐循以前住的雨花臺一樣,差不多每個女人都有個夫君,平時有很多事要做的話,這種蜚短流長可能還能少些。可宮裡這個樣子,和她們接觸最多的異性,不是太孫、太子,而是去掉了那什麼和那什麼,有時候比女人還女人的殘廢男人。想要不八卦,難。不過,宮裡的八卦,那也是有規矩,有素質的八卦。

  徐循、何仙仙這樣的主子,是不允許和別宮的宮女們嘰嘰喳喳的,就是平時大家在一起走路,互相也都不能多搭話,不然,一個是僭越,還有一個就是不自重。一般說來,宮裡的八卦,那都是從下而上——宮女告訴自己的相好宮女,再往上傳遞給姑姑們、嬤嬤們,由嬤嬤們傳遞給主子們,就是一個宮裡,徐循也不能和自己屋裡的使喚宮女咬耳朵。用趙嬤嬤的話,長此以往,容易『奴大欺主』。就算是打聽消息,也得透過嬤嬤們打聽,不然,一旦被別人看見,一個蜚短流長、愛嚼舌根的罪名,肯定是逃不過去的了。

  何仙仙肯定也是從她身邊的嬤嬤那裡得到了消息,她的嬤嬤要和自己宮裡的宮女,或者是別宮相好的姑姑、嬤嬤們打聽,消息都不知道轉了幾手了,驚悚一點,也是人之常情。徐循對這種事還是熟悉的,從前在村子裡和她姥姥住的時候,謠言能傳得更玄乎,村口有黃鼠狼來偷吃了一隻雞,到了村尾那就是黃大仙又來作亂,把一窩小雞全都給咬死了。

  「真流了那麼多血,還能起得來床嗎?」徐循糾正何仙仙的說法,「反正太孫就是嫌我看著小,別的什麼都沒說,賞了點吃的就讓我回來了。」

  何仙仙將信將疑,但卻也沒有多問。

  等到第二天、第三天的時候,孫玉女好了,能下床了。她也跑來慰問徐循,說法和太孫妃幾乎如出一轍,「再過上半年一年,那就是大姑娘了,殿下心裡疼你,才會給你賞吃的、賞碟子呢。嘖嘖,這個新燒的五彩碟,連我都沒有,據說是景德鎮那裡才實驗出來的新品,一窯就得了那麼幾十件,連太孫那裡,都是有數的好東西。」

  太孫賞了徐循吃的,事後也沒人來要食盒和碟子,食盒徐循收起來了,碟子因為比較大,幾個嬤嬤就給擺在多寶格裡,徐循覺得這擺起來好看,不輸給專門燒造出來擺設的盤件,也根本就沒想那麼多。被孫玉女一說,才明白嬤嬤們多半也是有用意的。看孫玉女老看那個五彩碟,她就笑著說,「姐姐想要嗎?」

  「想要是想要,可給了你那就是你的東西了。太孫那邊也是要上譜的,」孫玉女倒是很坦然,愛惜地撫摸了一下盤面,又回來教育徐循,「長輩們賞的東西,是不可以私下互換的,這點你可千萬記住,這都是上庫譜的東西,你這裡丟失了,譜上沒記著的話,管庫房的人要倒楣的。」

  徐循笑著說,「我是說,姐姐想要的話——可以問太孫要嘛,你那裡大哥賞的好東西那麼多,我這可就一個碟子,我知道你不好意思和我搶的。」

  孫玉女這才知道徐循在和她開玩笑,她氣得狠狠頂了徐循的額角一下,自己也笑起來了,「你太討厭了,我不要和你好啦——誰說我那裡好東西多?我告訴你呀,好東西是有,可都是太子妃娘娘賞的。大哥才沒給過我多少東西呢,他自己的好東西,也是上了譜的,隨手亂賞人,他也一樣有麻煩。」

  徐循立刻就憂心忡忡地看向了那個盤子,孫玉女看了就安慰她,「這是兩回事,他正經要賞你,那就自然去派人登記入譜了。」

  那要賞孫玉女,一樣也可以登記入譜啊?徐循還是有點不明白,孫玉女看了,就輕輕地歎了口氣。——她平時嘻嘻哈哈的,沒什麼正形,雖然比徐循大了有五六歲,但看起來就和相差一兩歲的姐妹一樣的,可這會兒,她看起來倒是有點……徐循也說不清,有點長輩宮妃的意思了。

  「其實,你心裡多少也明白一點兒的。」孫玉女讓徐循靠到她身邊,自己咬著她的耳朵輕輕地說,「按說嘛,這宮裡,除了皇爺,下來就是太子和太子妃娘娘,再下來就是太孫……可太子宮那麼多口人,都住在春和殿那麼丁點大的地方,日子其實不大好過,單單住就住得不太舒服。咱們太孫宮也是一樣,一般富人家的妻妾,住得還沒那麼狹窄呢,日常用度,也不至於就這麼一板一眼的,按著規定來辦,一點都不敢逾矩。這是為什麼呢?」

  「是不是因為,太子殿下……」別人八卦她的時候,徐循心裡肯定是不大開心的,現在她來八卦別人,那滋味就不一樣了,尤其這事還牽扯到太子、太子妃,小姑娘激動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怎麼說呢……」

  「就是不太受皇爺的待見。」孫玉女倒是把話給徐循說完了,「三個兒子裡,皇爺最喜歡的那就是漢王了。前幾年漢王才到封地去的,以前幾年在這裡的時候,太子殿下也好,太孫也罷,沒少受他的窩囊氣。就是他人現在去了山東,也有的是人為他在皇爺耳邊說太子的壞話。皇爺在的時候還好,皇爺一出京,咱們太子宮、太孫宮,就得夾著尾巴做人,稍微有一點出挑的地方,就有有心人給皇爺吹風呢。這賞東西也是一樣的,賞得頻繁了,大哥就落了個奢侈的名聲,撞到皇爺那裡總是不好。所以,咱們兩宮對妃嬪的教育,一直也都是最嚴格的。皇爺身邊最親近的人是誰呢?除了大臣們,那就是妃嬪們了麼,平時沒事,都不讓我們進內宮,就是這個道理,誰知道一不小心又得罪了哪個娘娘?她在皇爺跟前多一句嘴,說不定吃虧的就是太子和太孫呢。」

  徐循這才明白了過來,不免歎息道,「這麼說,平時太子妃娘娘,還有太孫妃姐姐進內宮的時候——」

  「都是把心提在嗓子眼底下進去的。」孫玉女撇了撇嘴,有點不忿氣似的。「正經的長子嫡孫,在宮裡倒和外人似的,行動就是受氣,說出去人家都當笑話聽呢。可事情就是這樣,有什麼辦法?現在我是不用進去了,心裡真是松了一口氣,以前要進去的時候,每回進去,一句話出口前,都要在心底打三個滾。就怕行差踏錯了,轉過頭又是麻煩。」

  徐循聽得一愣一愣的,感歎著說,「我去請安的時候,幾個娘娘看著都是好和氣的呢……誰知道,心底下就這麼計較呢?」

  「你看到的那都是主位了。」孫玉女笑了,「張貴妃娘娘面前,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那位是個好人呢,和我們春和殿,一直都是很親近的。王貴妃娘娘也沒什麼好說的,王娘娘身子不好,她也是陛下跟前的老人了,陛下心底惦念她,一直給她抬位置,她本人是一點都不管事。主位年紀都大,對我們都挺好的,是那些就比我們大一丁點兒,正是當紅有寵的婕妤呀、昭儀呀、嬪呀,最難伺候了。反正咱們現在還不用進宮,等咱們什麼時候要進去活動的時候,我再和你說吧……」

  徐循覺得自己真是求知若渴,一邊聽著孫玉女的話,一邊嗯嗯地點著頭。孫玉女看她這麼聽話,自己一邊說一邊也笑了起來,她摸了摸徐循的額頭,忽然很憐惜地說,「哎喲,真是倒楣,可憐見的,下個月初一是張娘娘的生日,也沒有十天半個月了。要是這消息傳到後宮裡去,到時候,你可就成了西洋景兒,人人都爭著來看你,也不知我們嬌嬌的小循,會不會被看得哭起來。」

  徐循心想:我才不哭呢,不就是看我嗎,愛看就看唄。

  她的想法估計是流露到臉上,孫玉女笑得更厲害了,她攬著徐循的脖子,愛憐地說,「大哥真忍得住,這麼可愛的小姑娘,都能不吃……快和我說說,當天晚上他都怎麼折騰你了。」

  徐循連對著何仙仙都沒說實話,對孫玉女那更不會說了。她含糊其辭,「真的沒有折騰,就是說了幾句話……」

  孫玉女和她夾纏了半天,這才走了。徐循轉頭就把孫玉女的話全告訴了錢嬤嬤,問她,「太孫嬪說得都對嗎?」

  錢嬤嬤猶豫著說,「這漢王的事,我們知道得也不清楚……不過,別的事,太孫嬪說得挺在理的。」

  這也就是說,春和殿的確是不大討年輕妃嬪們的喜歡了。徐循點了點頭,又問錢嬤嬤,「那您說,現在太孫宮裡這幾個人,有誰是張貴妃娘娘,誰是王貴妃娘娘,誰又像是皇爺的昭儀、婕妤啊?」

  對這點,錢嬤嬤的回答卻很堅定,「您們都是一批進來的,以後在宮裡,都是太孫的潛邸老人。潛邸老人,就該互幫互助,您們中間可沒有什麼敵我……您就只管放一百個心吧,三個貴人,都不會害您的。」

  徐循對錢嬤嬤的話總是聽得半懂不懂,但又不知怎麼,特別信服。錢嬤嬤這麼一說,她就立刻高興了起來,「那就好,不然啊,我還真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呢。我這個人啊,就是特別沒心眼子。」

  「誰要這麼說您,誰才沒心眼子呢。」錢嬤嬤笑著摸了摸徐循的臉蛋,話鋒一轉,「不過,就是潛邸老人,也有個親疏主次……您和別人再好,也不能忘了,太孫妃娘娘那才是您的主子。」

  徐循怎麼會忘了這點呢?就沖著太孫妃壓根沒問過那晚情形這一點,她就對她多了幾分親近。

  除了這個插曲以外,總的說來,太孫宮的日子還是很和諧的,太子妃方面,對於太孫宮裡的新故事好像一無所知,要不是徐循幾次過去請安,都被太子的妃嬪們取笑,她還真以為這件太孫宮裡的小事,這就只局限于太孫宮裡了呢。

  不管怎麼說,太子妃本人是再沒提起這件事了,到了中旬,太孫又隨皇爺出去京郊小住,所有人都沒份跟去,一直到張娘娘生日那天,宮裡都是風平浪靜——這也就意味著,太孫破瓜未遂一事,也是張貴妃生日前,宮裡最大的八卦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10:46 PM

第15章 盛會

  徐循的運氣還算是好的,如果按孫玉女所說,每回宮中盛事,都是對太子宮、太孫宮兩宮妃嬪的一次考驗的話,那今年因為皇爺時常不在,王娘娘身子也不大好的關係,宮裡的飲宴活動,其實也是減少了很多。不然,每個月宮裡都能有些由頭讓大家都聚在一塊吃酒說話,畢竟,皇爺閑了也是要娛樂的,後宮妃嬪,不就是陪他解悶用的嗎?

  今年雖然皇爺不在,但一早也是發過話的,張娘娘的生日不可等閒視之。由於仁孝皇后去世以後,宮裡什麼事都是張娘娘打理,年年張娘娘千秋時,各誥命夫人都要進宮朝賀,論禮儀,只比皇后娘娘低了一檔。外命婦們要進宮,內命婦們自然也不能例外。徐循這樣的小蝦米,自然是沒有病假請的,當天一早就收拾停當,穿了常服,被太孫妃領著,去到春和殿與太子妃會合。

  張娘娘的生日,算是宮裡比較正式的節慶了,太子妃和太孫妃都穿了常服,雖然是暑熱的天氣,但也是一絲不苟地按禮制披掛了大衫,戴著山巒起伏、沉重而華麗的燕居冠,冠上有寶珠、翠鳳、牡丹花、翠雲、口圈、蕊頭、翠葉,冠後有博鬢、鸞鳳、寶鈿等等,光是一個燕居冠,看來都非常的富貴,當然,也非常的沉重。太孫妃一路走到春和殿都沒戴上,只是讓人捧在手頭,等到了春和殿裡,太子妃娘娘渾身雖然也都裝束停當了,但卻也是沒戴冠。她和太孫妃都穿了真紅大袖紗衫,戴深青紗霞帔,穿深青鸞鳳雲紋鞠衣,衣下是桃紅褙子、青襖紅裙,玉帶、玉圭、大帶一樣不少,光是衣服看起來就有近十斤重,雖然最外大袖衫是紗制,但是裡頭實打實還有三層全是羅衣,徐循光是看一眼,就覺得自己的汗在滋滋地往外冒。

  她和孫玉女、何仙仙品級低,幾乎只比宮人高些,所以只穿襖裙就足夠了,在質地上也沒有嚴格要求。徐循本人怕熱,穿了一身深紅紗制方領對襟襖裙,內服深青羅裡衣,雖然也比平時多穿了一件,但好歹還算透風,也不沉重,何仙仙和孫玉女也都差不多用一樣的穿著,三人都戴狄髻,插戴全副頭面,徐循還特地挑了比較精簡、輕巧的一幅,僅八件而已,在頭上不過是一斤多一點,都是拿小紅寶石鑲嵌的挑心、頂簪、分心、掩鬢和釵、耳墜,雖說寶石小,但強在這應該是生成一塊石頭上分解下來的,亮度和透明度都差不多,所以看來也頗為名貴體面。在太孫妃那裡,得到了她的許可。

  到了春和殿裡,幾個要進去內宮的妃嬪又要經過太子妃的檢閱。太子妃細細地看過了三個妃妾的穿著——其實,根據禮制,幾乎所有禮服的顏色都取的是深紅、正紅等等,款式也就那麼幾種,怎麼搭配都不至於出了格,太子妃看的,還是細節處,衣衫平整不平整,是否遺落了什麼零部件……三個人的表現都令她滿意,她便囑咐太孫嬪道,「玉女,一會我們是都要上前去的,你要幫著李才人一道,好好帶著你的姐妹們。」

  和太孫不同,太子宮裡美人眾多,不可能全進內宮。這一次進宮,有份進去的就是和太子妃一般年紀,在太子身邊也服侍了十多二十年的李才人,還有近年來比較受寵,為太子生育了好幾個皇孫、皇孫女的郭才人,同張娘娘侄女,英國公之女,忠武王孫女張才人——和太孫宮裡不同,太子宮裡是沒有嬪的,地位比較高的那都是才人,也算是約定俗成的規矩,至於別的昭儀、婕妤等等,有的還比不上徐循等人,根本就沒冊封上譜,只是隨意一叫而已。

  這三個才人的年紀也是有大有小,李才人最大,張才人次之,郭才人最小,生得也最好看,徐循覺得她頂多也就比太孫大了能有六七歲而已。平時在太子妃這裡,李才人、張才人都是能夠經常見到的,郭才人倒是很少出現,大部分時間她都在養胎和生產,到眼下為止,已經給太孫添了有三個小弟弟了。不過,張才人家世硬,李才人也有兩個已成年的兒子,在她們跟前,郭才人也是低眉順眼的,說話都不敢大聲。

  太孫嬪就抱著李才人的手撒嬌,「我哪能幫忙啊,不給李娘娘添亂就好了——」

  李才人中年發福,身材略胖,看來和氣極了,人素來也是最好說話的,她拍了拍太孫嬪的手,笑眯眯地說,「玉女這麼懂事,怎會給我添亂?你今日若聽話,回來我揀酥油鮑螺給你吃。」

  孫玉女伸了伸舌頭,笑嘻嘻地說,「我才不吃呢,李姨沒安好心,就想把我給喂胖了。」

  李才人笑道,「你怎麼就這麼知道我的心呢?我還真就安了這個心呢。」

  眾人都笑了起來,太子妃笑著說,「好了,時辰不早了,也別開玩笑啦,等回來了,你們開個夠呢——這會就先進內宮去吧。」

  她看了太孫妃一眼,先深吸了一口氣,才說,「把冠給我戴上。」

  這兩頂冠就算有意做得再輕巧,從端冠宮女的運勁情況來看,起碼也有六斤以上,兩頂鳳冠一壓,太子妃和太孫妃的頭都是一晃,徐循有幾分歎為觀止,太孫妃發現她的表情,便對她小聲說,「這個還不算最沉了,冊封那天,穿的戴的披的,加在一起起碼二十多斤。」

  戴了這麼重的冠,走路想不莊重都不行,兩個正妃各自乘輿,帶著一群妃妾,慢慢地在泛白的烈日裡行走,雖說前有導引後有扈從,還有人給她們撐華蓋扇風,但也不過就是涼個意思而已,徐循只覺得汗從衣服底下密密地鑽出來,很快就沁濕了一片。從春和殿一路走到張娘娘居住的長陽宮裡,冬天不覺得有多遠,夏天便覺得一步真是一步,還好天氣不算最熱,不然徐循簡直都覺得自己能熱暈過去。

  走到長陽宮,她不覺得自己苦了:長陽宮內的空地裡,已經密密麻麻排班站滿了誥命夫人們,其中一品誥命穿戴的也就比太孫妃、太子妃少了那麼一丁點,這麼大的太陽,就在烈日底下曬著,等內命婦們到了,這才按班行禮:徐循她們到得還算早,等了一會也都紛紛頭暈目眩,可想而知外命婦們在烈日下等到現在,有多痛苦難熬。

  沒有一會,徐循就熱得有點暈了,孫玉女、何仙仙也是臉色發白,太子妃帶著太孫妃站在人群最前頭,正好就躲進了影子裡,也許還沒那麼熱,她們卻得在烈日底下幹曬著,還要保持儀態,她垂著臉,就眼看著汗一滴滴地落到腳邊的青石板上,越看越覺得暈——正是支持不下去時,李才人忽然傾身過來,低聲道,「都堅持住,忍著點,現在人越來越多,過一會兒就好了。」

  徐循和何仙仙、孫玉女是都有點不懂了:孫玉女再熟悉宮規,沒冊封的時候也不必來參加這樣的儀式。這也是她過門以後,第一次來朝賀貴妃。

  「一會兒你們就知道了。」李才人居然還沖她們擠了擠眼睛,她人胖怕熱,更是一臉的汗,看得三個小姑娘都有些要發笑。張才人也湊過來笑著說,「輩分小,也是有好處的。」

  只有郭才人不大理睬三個小字輩,不過是瞟來幾眼,便兀自低頭咬牙,在那裡站班。

  莊重場合,也不好交頭接耳,大家說了幾句話,便各自回頭苦挨,不過隨著內宮妃嬪漸次來到,徐循等人也就是一退再退:晚輩妃妾,又無品級,當然只能站在人群的尾巴裡,沒有多久,她們就被導引著站到了回廊屋簷底下的陰涼處,這裡終年不見日光,石板都有幾分苔滑,要比幾步之外涼快得多了。

  三個小妃嬪臉上都露出了笑容,眼看著一個又一個妃嬪,按品級大小被宮人有序引入宮中,在院子裡排班定點站成了佇列,徐循心裡也很佩服尚禮司的人:這麼不大的院子,他們也能巧妙安排,把人一個個有順序地排成整齊方陣,也是殊為不易的。

  又等了一炷香時分,眾妃嬪均已來齊,長陽宮正殿門扉本來全都大開,可以看見殿內一個三重的寶座,那寶座本是空的,如今隨著女使一聲贊禮,眾人都拜了下去,徐循連張貴妃的腳都沒看見,反正就隨著中人和女官的喊話,起來下拜起來下拜,口稱『恭賀娘娘千秋』,如此搗騰了一盞茶功夫,便算是朝賀完了。內外命婦均退到偏殿,領了張娘娘賞賜的冷飲點心,便各自回去——本來還要領宴的,但這麼大熱的天氣,真要穿著全套朝服吃喝半天,誰都要受不了了。因此歷年張娘娘千秋,便只是賞賜點心而已,眾誥命均為此稱頌張娘娘寬容。——做誥命夫人也不大容易。

  等徐循一行人回到太孫宮時,所有人——包括隨行女使,都已經汗濕重衣,徐循回了屋把衣服換下來以後,孫嬤嬤已經給她在淨房預備了熱水,她狠狠地泡了半天,方才覺得把身上的污垢給泡掉了,出來重新梳洗過坐著吃了午飯,下午何仙仙來找她,便抱怨道,「還是你的嬤嬤們細心呀,我身邊的張嬤嬤,是個糊塗性子,都等我回來了,才去要熱水。可那時候茶水房的人忙著支應太孫妃和太孫嬪都來不及呢,哪裡輪得到我?我熱得忍不住了,到底是拿冷水擦了身才舒坦一些。」

  天氣雖然熱了,但沖冷水澡也不是什麼好事,徐循有點無語,「你也太忍不住了吧,仔細別著涼了。」

  何仙仙笑著說,「這也沒什麼的吧,天氣這麼熱,我連裡衣都穿不得了,你瞧。」

  徐循早都看到了,何仙仙就穿著一件紗衫就跑出來了,連裡頭的褻衣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她瞪了何仙仙一眼,也有點臉紅,「哪有你這麼穿著跑出屋的,被哪個中人看到了,你就開心了吧。」

  何仙仙嘿嘿地笑起來,「這有什麼的,我瞧見春和殿裡好幾個娘娘也這麼穿呢,這會又有誰會來咱們院子裡呢。」

  兩人說了一會話,太孫妃就派人過來提醒她們該打扮了,反正晚上開宴,小輩們又要早到,稍微歇一會就得過去會合,然後往春和殿去。

  到了半下午,宮內女眷自己飲宴的時候,就不必穿禮服了,幾個小姑娘都穿了紗衣,清清爽爽地又和那些人一起,去了暢音閣,等她們到的時候,正好開始唱頭場戲,這回人倒是來得齊,幾個主位陪著張娘娘在正堂看戲,太子妃、太孫妃和太子妃身邊的張才人都有份過去陪著,李才人帶著她們幾個小的在偏廳角落裡,倒也是臨窗坐著,一屋子人都安安靜靜地看戲:這在後宮中,也算是難得的娛樂了。

  因為是貴妃生日,所以肯定要唱祝壽的連本大戲,這裡鑼鼓喧天,有人看得入神,也有人覺得無趣,徐循是很愛看戲的,正看得得趣時,忽然身邊袖子被人一扯,她回頭一看時,便見到一個衣衫鮮亮的小姑娘沖自己笑著招手,讓她過去。

  在宮裡,已婚未婚是很好分辨的,皇子、皇女除非成親,不然一般都不留頭梳髻,這姑娘年紀雖小,但看做派和座位,身份卻低不了。徐循才一愣,就有人在耳邊輕輕地說,「這是劉婕妤,喊您過去說話兒……」

  雖然都生活在一個宮裡,但徐循根本進內宮次數那時屈指可數,她就沒聽說過劉婕妤是誰,只從她的穿著來推,應該是頗為受寵,她掃了李才人一眼,偏偏李才人好像是個戲癡,看得極為入迷,居然沒注意到這邊。郭才人倒是看見了,卻是似笑非笑,沒個表示。

  何仙仙也是看得興高采烈的,渾然不曾留意,只有孫玉女,看得也不是很專心的,一眼瞧見了倒留意過來,徐循連忙給她使眼色,孫玉女怔了怔,看了看宮人,再看看劉婕妤,便露出笑來,起身拉住徐循的手,興致勃勃地道,「走,咱們過去給劉婕妤請個安。」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10:47 PM

第16章 體面

  其實從偏廳看戲臺,角度已經有點不好了,徐循還以為真正得寵的大拿都在前面幾間屋子呢,沒想到劉婕妤這麼一發話,看做派好像還是個紅人,她有心想問孫玉女幾句,卻也已經來不及了,這屋子就這麼大地方,大家都靠窗坐著,這樣聽戲、看戲都方便,孫玉女拉著她沒幾步就到了劉婕妤跟前,兩個人並肩給劉婕妤行禮,口稱萬福。

  劉婕妤輕輕地點了點頭,一開口倒是和張娘娘一樣,是一口的北腔,徐循也聽不出是什麼地方的,不過和太孫妃的腔調又有點微微的不一樣。皇爺是在北方發家的,現在宮裡不流行說官話,都流行帶點北腔,會帶北腔的人,沒面子都有了三分面子。「你怎麼也跟過來啦?」

  孫玉女笑著說,「好久沒見婕妤了,過來和您說說話。」

  劉婕妤看來絕不會比孫玉女大多少,她穿著灑金過肩鸞紋紗的襖子,裡頭透了隱約的青色,那羅衣也是薄得不得了,一看就涼快,且隱約還帶了星紋,這是徐循沒有見過的兩種布料,她只能從常理判斷,應該是比較少見和時新的料子,因為孫嬤嬤也沒有和她提過這個。頭上當然也是戴了狄髻,沒戴頭面,只是插了三根長短不一的金簪,上頭的紅寶石都有小指甲蓋大,勒了一條額帶,額帶當中也鑲了一枚紅寶石,和金簪上頭的一看就知道是一對的。單單這行頭那就把徐循的行頭給壓下去了,她的妝容也比徐循要用心得多了,因為天熱,徐循只上了一層薄薄的粉,都沒描眉畫眼,劉婕妤卻是上了粉,點了唇,畫了眉,看來就顯得那樣富貴雍容,簡直要把孫玉女的氣度都給壓過去了。

  她掃了孫玉女一眼,微微笑了笑,說起話來倒是一點情面都不留,「我可沒叫你過來呀。」

  孫玉女的笑容就在唇邊僵住了,連徐循都很詫異:她入了宮以後,見誰都是一團和氣,還真沒見過這種找茬的節奏。

  「是婢妾年幼無知,兼且膽小,請姐姐帶我過來,免得在娘娘跟前失禮——」她很客氣地說,把眼神挪到地面上,不敢和劉婕妤對視,免得又把她給惹惱了。

  劉婕妤也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落在徐循面上,就像是一把刮刀,連寒毛都能刮掉。「我也沒讓你說話吧,你們太孫宮的妃妾,怎麼都這麼沒規矩,長輩沒發話,你能開口嗎?」

  徐循一下就噎住了,她打從心底冒出了一股邪火:這人怎麼這樣!

  從小在市井間長大,說實話,徐循不是那種只會一味受氣的小媳婦兒,論品級,劉婕妤和她們一樣,都無品級,就有個封號,沒准她還比劉婕妤多了個銀冊,論將來身份,她們這種潛邸老人,以後封妃的希望總是大一點的。論年紀,劉婕妤也就比她們大了幾歲,說不準就和孫玉女是一個年紀,要挑三揀四,換做崔娘娘、王娘娘、張娘娘來還差不多,劉婕妤這麼做,有點沒意思了啊。

  她想說話,但想到太子妃娘娘的囑咐,又硬生生地把話頭咽到了肚子裡,先去看孫玉女的臉色,孫玉女也有點呆,想了想便拉著徐循跪下了,「她是年紀小,不懂事,娘娘教訓得是。」

  徐循這一跪,跪得真是委屈極了,她垂著頭望著地面,努力地平順著自己的呼吸,免得又被劉婕妤抓住把柄借題發揮。這邊李才人也起身過來,笑著說,「娘娘,今日是貴妃娘娘過壽的大喜日子,幾個孩子不懂事,壞了娘娘的興,是該打,您教訓得是。」

  這番話倒是說得徐循心裡一動:李才人不愧是多年的老妃妾了,說起話來就是有水準。

  劉婕妤對李才人倒是沒耍橫,也許是因為李才人的年紀比她大,也許是因為兩人的輩分畢竟還算是接近,她說,「從前聽了宮裡的故事,還以為她看著有多小,多我見猶憐,今日一看,五大三粗的,哪裡小了?只是心智還小吧,和個三歲娃娃似的,竟不懂得人事。」

  徐循冤成什麼樣子了都,但沒有李才人示意,她也不敢抬頭發話,只是低頭做馴順鵪鶉狀,心裡早用土話把劉婕妤罵了個臭死。李才人笑著說,「正是呢,畢竟年紀還小,都不懂事,我們還當個孩子來看待的。」

  說了這幾句,劉婕妤似乎也氣平了,似乎也覺得沒趣兒了,她的聲音裡居然又出現了一點笑意,「還是和你說話有趣兒,來,在我身邊坐下,我們談談天兒。」

  她就囑咐身邊的宮人,「這兩個丫頭,不識禮數,大喜的日子也不計較了,你領出去站半個時辰,便也罷了。」

  徐循和孫玉女只好在一屋子人的眼神裡走出了偏廳,在宮人的帶領下,繞到宮牆下頭的邊甬道上罰站。

  出了院子,一陣涼風吹來,倒是讓人精神一爽,比起屋內,這裡不論是戲聲還是戲臺都看得更清楚,人也少些,便不那麼悶熱了。徐循和孫玉女雖然不能說話,但還是拿眼神互相丟著。比起徐循,孫玉女要鎮定得多,她雖然是無辜被牽連,但卻心平氣和的,絲毫不見氣餒。

  沒有一會兒,領她們過來的宮女便被喊走了,兩個小宮人一邊走,一邊還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拿眼睛去看徐循、孫玉女。太孫嬪和太孫婕妤本來還保持平靜,等宮人一拐過彎,兩個人立刻也聚到了一起,徐循抱歉地說,「都怪我,反而連累你觸了黴頭。」

  「瞎說什麼。」孫玉女滿不在乎地說,「我比你大,當然得護著你,不然,難道還聽憑太孫宮的人丟臉嗎?」

  她瞅了徐循一眼,歎息了一聲,「我說她今兒怎麼和吃了辣火似的,一張嘴就是一股芥末味兒,看來,是被分派到偏廳來坐,心裡不高興了不說,又瞧見你和她戴了一樣的紅寶石頭面,這不就更上火了?你這純粹就是倒楣催的,撞槍尖上了。」

  徐循壓根沒想到那一塊去,聽孫玉女這麼一說,又是恍然大悟,又是不可置信。「這麼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就為了這個呀?」

  「官大一級壓死人,」孫玉女沖天翻了個白眼,喃喃地說,「沒有正經祖婆婆,這麼多小祖婆婆也夠受的了。她要給我們氣受,再沒理,我們也得笑著接了唄……誰讓她是皇爺的婕妤?」

  這倒是的,這做婆婆的再惡,當媳婦的也只有受著。徐循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她恨得直磨牙,「要能挑個道理也罷了,連個道理都挑不出來……」

  孫玉女還被她逗笑了,「你再磨磨牙,一口牙都能被你咬掉了……好了好了,順順氣,和她生氣,不值當的。」

  她左右看了一眼,便附耳在徐循身邊,小聲地道,「她就是去年才入的宮,漢王從封地獻給皇爺的美人……你明白了?」

  徐循一下就什麼都明白了:這什麼紅寶石,什麼不懂禮儀,其實都是藉口。說一千道一萬,無非就是這位美人的背景和太子爺犯相唄。她也不能說是撞到槍尖上,頂多是最近出了名,又不巧戴了一樣的紅寶石飾物,就被劉婕妤捉來做了個筏子罷了。

  「也是你長得太好了。」孫玉女看徐循明白了,就笑著逗她,「一樣是戴簪子,你戴起來,人白石紅,紅寶石把半邊臉都照亮了似的,寶石好看,人也好看,我要是她,看了也生氣!」

  「去你的。」徐循現在和她也很熟絡了,她笑著擰了孫玉女一把,孫玉女忙說,「好了好了,罰站呢,嚴肅點兒。」

  徐循還要就連累了她道歉,孫玉女連說,「你要和我說貼心話我們回家說,一年難得看幾次戲,專心點。」

  的確,這裡也說得上是人來人往,被人看見了也是不好,兩個人就很嚴肅地站在一起,並肩探腦袋看戲臺。

  才看了一會兒,有人來喊了,還是剛才那個回事宮女,「貴妃娘娘請二位貴人過去說話。」

  徐循這會才剛得趣呢,還有點戀戀不捨的,連孫玉女都看了好幾眼戲臺,又沖徐循擠了擠眼睛。兩個人都有點明白:張才人在貴妃娘娘邊上呢,還能讓她們吃虧了?這一去那肯定是得好處的,就算不能看著劉婕妤出醜,起碼也能聽張娘娘幾句好話。只是兩個小妃妾,好歹才得了一點空閒可以專心看戲,這會又要分心,兩個人也都有點不得勁兒。

  果然,兩人走進正堂到時候,太子妃、太孫妃都關切地看了過來,張娘娘也笑著投過來一個眼神,她倒也沒說什麼,只是招手道,「都快坐下吧,戲要唱到大摺子了。喜慶的好日子,有氣也別往心裡去,大家一片和氣那是最要緊的了,王妹妹你說是不是?」

  皇爺宮裡起碼有三到四個王氏,這位王賢妃娘娘看著也有些年紀了,不過要比張娘娘年輕一些,她微微一扯唇,露出了個半尷不尬的苦笑,「可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有人年紀小,不明白罷了。我又教不動她。」

  徐循很安心地坐到了太孫妃邊上,太孫妃挽住她的胳膊,輕輕地夾了夾,兩人相視一笑:王娘娘說的那個年紀小不懂事的人,反正不是徐循就對了。

  太子妃也把孫玉女攬到自己懷裡坐了,張娘娘不出聲地笑了笑,沒有說話,大家也就真的安安心心地看起了戲。

  屋內安靜下來了,徐循卻不能平靜,她畢竟還是第一次進入到這種娘娘環繞的場合,也是有點好奇:和劉婕妤不同,宮裡妃位,她多半都還是認識的,畢竟當時曾經去拜見過。此時便裝著看戲,一點點地拿眼睛溜過了全場:王貴妃娘娘沒來,很正常,她現在已經是病得不大能起身了。吳恭妃娘娘、郭穆妃娘娘、崔惠妃娘娘——還有韓麗妃娘娘……

  徐循心頭忽然一動,尋思了好一會兒都拿不准,一時等這一折戲過了,舞臺上下了帷幕,有人上來翻跟頭說笑話,背後鬧哄哄地換場時,她才趁著眾人都說說笑笑的機會,低聲在太孫妃耳邊問道,「姐姐,這韓麗妃娘娘……上午是不是沒來啊?」

  她這個小小的太孫婕妤,在人群最後一排都注意到了,太孫妃站在第一排的人,能沒留意到嗎?她輕輕地點了點頭,也和徐循低聲說,「一會回去再說。」

  徐循就會了意,她也不再開口了,只好奇地看著戲臺上的小丑角正捏著鼻子轉圈兒,還在心裡數著他轉了幾個圈兒呢,忽然太孫妃推她,徐循猛地回過神來,就看見張貴妃笑著沖她招手,她忙站起身,一邊在心底犯著嘀咕,一邊乖乖巧巧、規規矩矩地走到張娘娘身邊,給她行禮。

  等她拜下身又站起來了,張娘娘便笑著說,「多知禮的孩子,長得又清俊,也不枉我一眼看了就喜歡。這幾年,越發出脫得水蔥兒一般了。」

  她笑著看了太子妃一眼,「聽說大郎嫌她年紀還太小?可有這事?」

  「大郎總有些稀奇古怪的講究,」太子妃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笑著說,「其實心裡也是疼她的呢,從父皇那裡討來的牛奶酥,全賞了她不說,連好費力氣才要來的五彩碗碟,也拆了一個賞她。這會子雖未寵倖,但已經是疼得不行了。」

  張娘娘笑著拉徐循,「你在我身邊坐下——」

  徐循只好挨著張娘娘坐下,和張才人一邊一個,把她給傍住了。張娘娘繼續說,「喜歡就好,我就想,好東西人人愛啊,這人也一樣,我瞧著就挺好的,年紀雖小,我都給厚著臉皮留下了,就怕這好東西漏給了別人,偏不得大郎呢。怎麼說,長子嫡孫,吃的用的、玩的使的,可不都得是頂尖上好的?大郎也喜歡,可見我眼光不差了,她確實是個好的。」

  又欣賞地擰了擰徐循的臉蛋,「看著真是豆腐一樣的臉皮,碰一碰都哆嗦——就是這耳墜不好,寶石小了,瞧著不夠精神。」

  她敲了敲桌面,「彩兒,我年輕時常戴的那對金鑲紅寶蝴蝶墜子,可還收著,沒賞人呢吧?」

  她身邊一個不言不語的大宮女,就從柱子邊上往前一步,低眉順眼地說,「回娘娘話,並沒賞人,還收著呢。」

  張娘娘就又使勁擰了擰徐循的臉蛋,讓她都有點發疼了,才笑著說,「回去你姐姐身邊坐著吧,好生看戲,以後,常讓你姐姐帶你進來陪我說說話兒。」

  徐循連忙謝過張娘娘恩典,便又走回太孫妃身邊坐下了。

  一曲戲沒唱完,彩兒便把張娘娘的賞賜送到了徐循身邊,徐循謝過恩,按宮中規矩,當場就戴上。——這對蝴蝶墜子,光是金怕不就有二兩重,紅寶石有中指甲蓋那麼大,輝煌燦爛的,是徐循生平僅見的好東西。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10:51 PM

第17章 春睡

  畢竟是張娘娘的生日,有了這麼一個插曲,已經夠掃興的了。滿屋子妃嬪誰也沒有再捉著徐循說事,大家安安靜靜地坐著看完了大戲,張娘娘又點了兩出小雜劇,令晚上排演,一屋子人便挪移去用晚飯。

  如今民間吃飯,席面都是吃一看三,不過宮裡平時家宴也就團坐了,到了正經場合反而依然是分餐吃飯。各人按品級依次而坐,自有宮人上餐斟酒,張貴妃舉杯一次,眾妃嬪即使是在偏廳,也有人示意跟著舉杯。一謝皇恩、二謝生恩、三謝賓客盛情,一共舉杯三次,這祝酒便算是結束了。至於眾妃嬪亦無需飲酒,只略略沾唇就行了。

  宮中飲食,自然是盡善盡美,以前在雨花臺的時候,徐先生能飲精酒,已經算是很奢侈了。一般給徐家做活的長工,到了農忙的時候,徐家也擔粗酒給他們喝,這種粗酒連酒釀都不濾掉,甜甜的淡淡的,徐循也能喝兩碗不醉。徐先生自己喝的是酒鋪裡打的精酒,粗酒釀出來還要濾過、蒸過。這種酒味道比較沖,徐循捏著鼻子喝過幾口,覺得有點兒辣。就是這樣的酒,一鬥要一錢銀子,一般農戶誰家也不會常喝,徐先生雖然喝得起,但他喝酒不放量,想喝了隨時去打,喝個新鮮。徐循以前沒少攥著銅板給徐先生打酒,她從來也不偷喝——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爹愛喝這個。

  等到徐循中選婕妤以後,徐家有了錢,徐師母就給徐先生買有名氣的好酒喝,他們家宴客也用北邊買的上好黃米酒,這種酒要貴,一鬥兩錢銀子,徐先生自己私下喝一罎子五錢銀子的官造酒。要不是他已有了身份地位,這種酒拿著錢去買都買不到。

  本朝人好飲成風,徐循身為婕妤,每日用酒也是有份額的,是她說了自己不喝,內廚房才不送。以前天天送的時候,徐循嘗過一點兒,當然精酒那是沒得比了,黃米酒也瞠目其後,官造酒和這種內造酒味道有相似之處,但說到輕、醇、香、厚,依然要誇內造酒第一。她不愛喝,主要是一喝就上頭,嬤嬤們就是不說,自己也覺得難看。

  但今日張娘娘宴客,用的酒又要比她這個小婕妤能喝到得更好了。一沾唇徐循就忍不住咽了一大口——也許是考慮到女眷們的口味,這酒軟綿綿、香甜甜、涼沁沁的,帶了一點點辣味,一點都不殺口,徐循覺得好喝極了。她巴不得張娘娘多敬幾次酒,反正呀,就這麼三次,她已經把杯子裡的酒全都給喝完了。

  吃飯的時候那當然是按品級坐的了,孫玉女看宮人上前給徐循斟酒,就撲哧一笑,悄聲和徐循說,「別喝多了——這酒是好,我也愛喝,以後咱們纏著大郎去要,這會兒,仔細酒後失儀。」

  她這麼一說,別說徐循,連何仙仙都把酒杯給放下了。李才人注意到她們小姑娘的動靜,便也放下筷子,說道,「今年的金莖露,是釀得特別好。這幾年禦酒房辦差真是精心多了。」

  除了太子宮、太孫宮的人以外,還有一些品級低的妃嬪也在偏殿用餐,她們多數年紀也輕,看服色亦不如劉婕妤得寵——這是可以理解的,雖說個個都是美人坯子,但美人坯子之間,也有高下麼。所以,態度也一點都不傲慢,聽到李才人這樣說,便有人笑道,「是,前兩年喝,覺得口味都沒這麼又輕又厚,確實是難免貪杯。可惜就是一年所得也不多,娘娘們一分,咱們就落不著了。」

  李才人笑著說,「可不是?好在蘭花飲、芙蓉液都是隨要隨有的,若犯了酒蟲,也夠搪塞肚腸的了。」

  大家說說笑笑,又提起下午的傳奇戲曲,還有幾個年輕的小姑娘,豔羨地看著徐循耳朵上的金耳墜子,「真是漂亮,張娘娘手雖松,可這麼好的東西,輕易也賞不出來,你今兒倒是得了彩頭。」

  徐循不介意和年歲大不得多少的同齡人說說笑笑,談些酒菜上的事,但她十分不想再說今天下午的遭遇了。李才人和孫玉女似乎也是一個態度,見徐循只是笑不回話,兩人都很滿意,孫玉女便挑頭把話題給岔開了,「今天熱得很,菜也沒心吃了,真盼著快些上槐葉冷淘來吃。」

  「年輕,貪涼。」郭才人忽然說了一句,「現在不覺得,以後就知道不好了。」

  她寡言少語的,神色雖說不上傲慢,但看來也不算可親,這麼一說,孫玉女倒不知如何去回。正好上了菜,也就岔過去了。

  和一般人想得不同,宮裡酒好、點心好,吃得口味也好,可用料卻算不上多麼好。尤其徐循京城人氏,平時湖鮮河鮮吃慣了的,進宮以後真是憋得難受:河鮮湖鮮,吃的都是個鮮字。這種東西天冷了還好,天熱了腐敗壞臭該怎麼辦?所以宮裡吃飯,用鮮魚鮮蝦是很少的,倒是在點心、肉菜上花樣繁多,素菜也都做得極為可口,總體還是一句話:功夫菜都做得很神,火候菜基本看不見。這麼熱的天,上什麼燕窩鮑翅,誰愛吃?倒是一些時令小菜比較受歡迎,分量雖不多,可其實胃納小的,幾道菜就足以吃飽,大部分時間都在坐著聊閒篇,也怪無聊的。

  等到三十多道菜都上過了,一群人挪移回去看戲,因是看雜劇,又都喝了幾杯酒,氣氛要活泛得多了,有些年輕的妃嬪,便劃拳吃酒,又看戲說笑,一屋子人熱熱鬧鬧的,連主屋那邊都是笑聲頻傳。

  徐循這間屋裡,有個活潑的馬昭儀牽頭,大家行令罰酒吃點心,兼看雜劇。李才人等自然不能不參與進來,也都被灌了些酒,徐循最慘,她今日得了彩頭,都來灌她,是長輩也不好辭,足足被灌了有兩壺之多,看東西都模糊了,好在還記得孫玉女交代不能酒後失儀,她醉了也就不說話,坐在那硬挺著眨眼睛。眾人看了都直笑,也就放過她,自去行樂。

  如此到了初更,張娘娘興盡了先回去,主屋人都散盡了,偏廳裡大家越發得趣,只有太子宮、太孫宮的人,被太子妃領回去了。因宮裡過了二更是要下千兩的,太晚回去,一大堆人進出也不方便。

  幾個小妃嬪都紅了臉,徐循更是醉得半路就開始一邊走一邊點頭,太孫妃沒有辦法,只好讓一個婆子把她先背回去睡了,她自己和太子妃倒是沒喝多少,便把婆婆一路伺候回了春和殿,同李才人一道,幫著太子妃卸妝換衣服。

  「你們也都乏了一天了,快回去歇著吧。」太子妃寬厚地說,李才人和太孫妃對視了一眼,都沒挪動。李才人道,「今兒婢妾沒辦好差事,給宮裡惹來是非了——」

  「哎——」太子妃多少也喝了一點,她要比平時放鬆一些,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便白了李才人一眼。「和我你還說這話?」

  她寬了外衣,也示意兩位陪伴,「都坐吧,今兒劉婕妤這事,我心裡明白,就是被安排坐到偏廳,心裡不得勁。太孫婕妤,不過是她拿來出氣的筏子。」

  宮裡的事,太子妃一般不讓太子太過操心,因此她能商量的,也就是李才人、太孫妃這樣的近人了。兩個人和太子妃說話,也都沒什麼顧忌,李才人低眉道,「是,孩子好好地坐在那裡呢,叫過去就開始發作,話裡話外,意思還是大郎有隱疾似的。也難為他們了,咱們這樣滴水不漏的,她們還能找到法子來上眼藥、吹枕頭風。」

  「這都是無傷大雅的小動作,」太子妃歎了口氣,「只是叫人心裡發堵而已……今兒那邊廳裡怎麼回事,你仔細給我說說。」

  兩個人聽完了李才人的複述,都舒展開了眉頭:這件事,太子這邊挑不出什麼理來,劉婕妤就是要雞蛋裡挑骨頭,也沒什麼好說嘴的。如此小事,皇爺壓根就不會上心發話,就是被劉婕妤說動了,頂多也就是傳令張娘娘處理。這點事,張娘娘幾句話就能給擋回去。

  「玉女這孩子的確是像個姐姐,」太子妃對孫玉女的表現也很滿意,「好在婕妤和昭儀也都聽話,都是好孩子。」

  太孫妃也含笑說,「確實,今兒要不是她擋著,小循就得受欺負了。如今也好,因禍得福,倒得了那麼一對舉世難尋的好東西。」

  太子妃和李才人都笑了,李才人說,「張娘娘今日也是有點動真火了,這會還不放小麗回來,估摸著又是在說知心話兒了。」

  小麗是張才人的小名。

  「今天麗妃娘娘,行禮時故意不來,看戲倒來了,擺明給張娘娘沒臉。」太子妃看問題,那高度是徐循這個小太孫婕妤能比的嗎?「張娘娘也是人嘛,心裡能沒氣嗎。要不然,她也犯不著敲打那麼一個小小的婕妤。」

  韓麗妃是朝鮮貢女,年紀又輕,和一樣來自北方的劉婕妤倒是挺合得來的。

  「韓娘娘也是的,畢竟是蠻夷女子……」太孫妃委婉地說,「性子野一些,做人做事,都純憑自己的高興……」

  太子妃微微一笑:太孫妃說話做事,的確有母儀天下的風範,連褒貶人都是如此溫和,這份氣度就不是後天能修煉出來的。

  「內宮的事,還是不要多管了。」她說,「這一次太孫婕妤倒是因禍得福,得了張娘娘的看重,既然如此,以後你也常常帶她過來,我們一塊進去給娘娘請安。」

  不論張娘娘是否只是為了置氣,就這麼隨口一提。太孫宮這裡自己要先做到位,大領導說了看重誰、喜歡誰,誰肯定就要進入重點培養序列,這種事那都用不著說的了,太孫妃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媳婦自然詳細教她。」

  教徐循的,當然不是宮禮宮規,而是宮中的一些人事、一些不成文的規矩,這些事,本來是徐循不需要接觸的,因為張娘娘一句話,倒成了她的功課了。

  太子妃又和兩人說了幾句話,便把她們都打發回去歇著了,她自己在燈下等張才人,等到三更都沒等到,倒是把太子給等來了。兩夫妻坐在燈下說了幾句閒話,太子妃輕描淡寫地提了提內宮的事,只說,「事並不大,也解決了,只是讓你知道而已。」

  太子點頭不語,見太子妃還做沉思狀,便問,「我看著都挺好的,可還有什麼餘波未了?」

  太子妃瞅他一眼,微微地露出苦笑,「張娘娘給的那對墜子,實在是稀世奇珍,我想來想去,自己首飾裡也沒有能相比的……」

  怎麼說張娘娘維護的都是太子宮一系的面子,難道還真讓她出首飾?徐循一個小婕妤得了賞賜,難道還讓她吐出來?太孫妃剛進宮,手裡的好東西都是有數的,人人記得住,難道要讓所有人知道,太孫宮給張娘娘孝敬了好東西?這裡頭的人情,只能是著落到太子宮來還了。太子一聽,也陪著太子妃一道苦思冥想,半日方才想到,「我有一個帽墜,不也極大麼,雖是藍寶,但不比紅寶差的。且得到以後,因為過於招搖,並未在人前現身。不如把這塊給了娘娘,倒是妥當隱秘,娘娘保准喜歡。」

  太子妃想了想,也點了點頭,「雖還比不過,但也差不多了,娘娘也能體諒我們的難處的。」

  「娘娘哪裡就差這個了。」太子也說了一句,「國公府什麼好東西沒有,那是見慣了世面的人了。」

  「女人的心思,你不懂。娘娘沒兒沒女,在這後宮裡……」太子妃說,「罷了,這事就這麼辦吧,明兒你可別忘了多陪陪小麗,都這會了還在內宮,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太子自然滿口答應,見太子妃這裡無話了,才和她道別,起身出去自己的正殿。太子妃又坐在燈下想了想心事,拿出鞋底納了幾針,不一會有宮人過來低聲說,「太子爺召李宮人侍寢。」

  「噢。」太子妃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又多做了幾針,「最近也寵倖了好幾次了吧?明日我問了他的意思,若是還喜歡,便喚人來給她鋪宮吧……」

  月色迷茫,在這和煦清涼的初夏夜風之中,太子妃一針一線地納著鞋底,好似要把滿腔心事都納進去,而我們的小徐循呢,她今日剛得的紅寶耳墜已經被輕手輕腳地取了下來,被墜得發腫流血的耳眼裡堵了茶葉梗,趴在床上睡得正香,面上還帶了一點殘妝,這正是,綠鬟堆枕香雲擁,翠被雙盤金縷鳳——半醉騰騰春睡重。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10:54 PM

第18章 內幕

  因禍得福,忽然間得了體面,以後也能跟著太孫妃進內宮去請安。——徐循雖然還沒和太孫那個那個,但在太孫宮中的地位,顯然也要比從前啊提高了一點。

  這一點提高,還不足以使得她的生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宮規森嚴,宮人們只有發愁伺候不好主子的,就算是不得寵,也沒有誰敢給妃嬪們臉色看。不過,有張娘娘賞賜的耳墜子,太孫賞賜的五彩盤子,徐循這屋裡,仿佛也蓬蓽生輝了不少。何仙仙過來賞玩的時候,就羨慕得嘖嘖出聲,一邊打噴嚏一邊說,「這也難怪,你生得這麼好,連我看了都喜歡,自然人人都待你好些。」

  說實話,在這麼一窩一窩的美人坯子裡,徐循根本就沒覺得自己的長相有什麼特別的,不過何仙仙這樣說,她也不好反駁,只是笑著說,「你都受涼了,還這麼活泛,不好好歇著,又到我這裡來說話。」

  何仙仙這幾天是比較倒楣,沒得什麼彩頭不說,因張娘娘生日那天,她貪涼,衣服脫了,換上紗襖便四處亂跑,又吹了過堂風,當晚且也喝了些酒,回來路上夜風一吹,第二日便開始咳嗽,到了今天,不咳嗽了,倒是噴嚏多,和徐循說了幾句話,便打了幾聲噴嚏。

  聽徐循數落她,何仙仙伸了伸舌頭,「一會就去請醫婆。」

  內宮平日裡是不許御醫出入的,太孫宮和太子宮雖然在內宮外頭,三大殿旁邊,但是內殿外殿也分得很清楚,後院一般沒有男人進來,妃嬪們得了病,要通過尚宮局把病況描述出來,給外頭的良醫開藥。如此一來,小病經常耽誤成大病,所以內宮現在也是有些在良醫處受過教育的醫婆服役,給宮人們和低等妃嬪們看病,至於貴妃娘娘等人若生了病,那肯定是太醫伺候,又和一般人不同了。

  徐循自從進宮,還沒有生過病,她從小就不是個多病的孩子——在徐循姥姥住的村子裡,生病了能不能好,那是聽天由命的事。醫生開的草藥,一多半是沒什麼效用的,還老貴,有時候不如喝點符水強。雨花臺的醫生倒是不錯,可惜藥費依然一樣地貴,有些藥貴到徐先生這種人家都不能輕易承受的地步,而且這所謂的不錯,也就是相對於村子裡的大夫而言,得了病能好,一小半歸醫生,一大半功勞倒是自己的——在這種環境下,多病的孩子一般是很難長大的。不過,從她在嬤嬤們口中聽來的隻言片語來判斷,這些醫婆的水準基本也就和村子裡的醫生差不多,要說比得上一般良醫,那也是沒有的是。

  不過,何仙仙去看醫婆,總比自己咳嗽打噴嚏來得好,徐循也沒說什麼——以她們現在的身份,為了咳嗽去請御醫,是有點太大動干戈了。太孫宮裡也就是孫玉女,每個月能從太醫那裡取幾副藥來煎著吃了,治她的腹痛。

  「你要不要戴戴?」她拿起金墜子問何仙仙,「你看,就戴了一會兒,我耳洞墜得這麼大。前天還腫了呢,把我給嚇得,還好,塞了兩天茶葉梗,倒是褪了。」

  「那是你太嬌了,這個雖然也沉,但是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吧。」何仙仙又打了個噴嚏,「罷了罷了,我回去了,等好了再來試戴。這麼大的紅寶,雖不是我的,戴起來美美也不錯。」

  徐循笑著把她送出門去,回來了錢嬤嬤也笑,「太孫昭儀的性子也挺可人疼的,心胸算得上寬廣。」

  一屋子四個女人,太孫妃不必說了,那是她們的主母,餘下孫玉女,半個主母,徐循和何仙仙之間,本來何仙仙還是占了點優勢的,現在倒好,徐循也有額外的體面了,倒是何仙仙什麼都沒有,在太孫跟前也不算是太受寵。一般人再怎麼不當回事,心裡也總會有點不舒服的吧?何仙仙起碼表現得就坦坦蕩蕩,叫人心裡挺佩服的。徐循笑著點了點頭,說,「確實是這麼回事。」

  不過,何仙仙也沒什麼機會表示妒忌了。——在這天來看過徐循以後,第二天回去她就發了燒,正經鬧起感冒傷寒了,醫婆給開了幾貼藥都不見好。孫玉女和徐循去看了幾次,不能再去了:這件事被太子妃知道以後,她讓何仙仙回西六宮原來住的屋子調養,免得傷寒過了人,反倒把健康的孫玉女和徐循給傳染了。

  孫玉女還好,徐循心裡是挺掛念何仙仙的,她們倆選秀時候雖然不怎麼熟悉,可進了宮以後,有小半年時間都住在一起,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算是患難之交吧。現在何仙仙被這麼送出去以後,她確實也覺得有點孤單。

  又過了幾天,何仙仙還沒好呢,太孫倒是從京郊回來了。當天還好,沒什麼特別的,見見面說說話,大家就都散了。當晚太孫妃身上可能不好,太孫把孫玉女叫過去了。

  第二天徐循去請安的時候,太孫便笑著問她,「哎,你今天怎麼沒戴張娘娘賞你的耳墜?」

  這麼說,太孫對這件事是心知肚明的了,徐循不免摸了摸耳朵,才如實回答,「嗯,太沉了,一戴耳朵就墜得疼,還腫呢。」

  太孫一下又被她給逗笑了,他說,「我看看?腫著呢?」

  徐循只好別過頭,撩起雲鬢,把耳朵給太孫看,太孫妃和孫玉女都笑得合不攏嘴,太孫裝模作樣地看了一下,才笑著說,「你是太纖弱了一點,好東西給你你都戴不上,不若獻給我戴好了。」

  他肯定是在開玩笑,徐循還沒回話呢,孫玉女已經打抱不平,「孩子才得了好東西,你就要來搶,墜子給了你,你有耳洞戴嗎?大郎真沒白生這麼大的臉。」

  太孫摸了摸耳垂,也笑著說,「也是,我可捨不得刺耳洞,沒得把福氣給刺破了,那我拿來改作一對扳指也是好的。」

  幾人說笑了幾句,太孫就站起身來,太孫妃把孫玉女和徐循一道帶出去給太子妃娘娘請安——現在反正何仙仙也搬出去了,徐循又有體面,也有功課,太孫妃便一視同仁,每天都帶徐循去春和殿。

  到了春和殿,太子妃早早地已經坐在那裡了,身邊還陪了李才人、張才人,還有幾個太孫的兄弟也在跟前,太孫妃見此,便領著孫玉女和徐循回避到了裡屋,大家坐著喝茶說話。

  過了一會,聽說太子也進來,太孫妃就帶著她們從後門出去了。孫玉女若有所思地說,「估計是又出事了。」

  太孫妃也歎了口氣,「一年到頭,太平的日子實在也不太多。」

  徐循有些好奇,左右看了看,還沒說什麼呢,太孫妃就低聲說,「肯定是漢王又鬧出事來了……反正,不是他,也是他指使了人,不然,太子殿下白日起來了都是直接出去外頭,不會回內宮來的。」

  孫玉女也補充了一句,「張才人也在,一般都是出事了,她要和貴妃娘娘招呼一聲……皇爺最尊重貴妃娘娘了,宮裡有什麼事,貴妃娘娘說話是最好使的。」

  徐循不禁問,「可……太子殿下被為難,一般都是在朝政上吧。這內宮……有什麼能難得到他的呀?」

  孫玉女歎了口氣,「話是這麼說,內宮不應干政,不過,這怎麼說呢,也總是會有人吹枕頭風的嘛。」

  徐循頓時就想到劉婕妤了:怪不得她對太孫宮這麼不客氣,原來是早就公然撕破臉了,人家進宮來,就是為了說太子不是的。

  太孫妃好像是看懂了她的表情,她搖了搖頭,「倒不是你想得那樣,劉婕妤不會公然說太子的不是的。不過……」

  她還在選擇詞彙的時候,孫玉女倒是按捺不住,幫太孫妃說穿了,她搓了搓手,道,「皇爺身邊也是有人可以公然說太子的不是,而且,十分愛錢的。」

  徐循還是有點迷糊,太孫妃看她這樣,倒笑了,「皇爺身邊的幾個太監,雖然職位不太出奇,但倒時常能給陛下參贊些政務。中人們嘛,沒了塵根,剩下的也就只有錢了……」

  徐循頓時恍然大悟:中人們的確都頗為愛財,說得上是見錢眼開。偷盜庫房,是一個常見的問題,也因此,宮內的庫譜是歸女官登記的。想當然爾,皇爺身邊的近人,收了錢以後,肯定知道該如何挑撥皇爺和太子的關係,事實上,也沒有什麼人比他們更適合這麼做了,他們可是皇爺的貼身太監……

  「不是說,中人、宮人都不許識字的嗎。」徐循便囁嚅說:其實,宮妃按理也都是不許識字的。只是這條規定實在難以貫徹,因為兩任皇后都是學識過人,因此,宮妃們也都跟著讀書識字,只是除了女四書以外,一般不看學問書,都以雜書話本取樂。

  「有些中人也不一樣的。」太孫妃只是簡單地說。徐循想了想,又問,「那,咱們也能給錢呀……」

  「錢?咱們沒錢。」孫玉女歎了口氣,「漢王那是有封地呀,咱們有什麼,這點錢壓根就不夠花的了,日子一直都過得緊緊巴巴的。好東西是有,都在冊上呢,難道還能賣了換錢?咱們兩宮最缺的,那就是錢了……」

  徐循從沒想過,天家太子居然還缺錢花,她張大了嘴,有點說不出話來。太孫妃看了倒笑了,她摸了摸徐循的頭髮,說,「沒什麼的,短不了咱們的吃穿。告訴你這個,只是讓你知道,進了內宮,在中人們跟前得格外當心。這些中人彼此間,不是拜師就是認乾親,自成幫派,關係複雜得很。別看是什麼娘娘宮裡的,好像和你八竿子打不著,其實,沒准那就是劉婕妤跟前紅人的親戚。」

  徐循忙飛快地點了點頭,「一定謹慎小心。」

  孫玉女又添了一句,「其實就是宮人,也得注意著,現在中人和宮女有時候私下認菜戶,誰也不知道是怎麼配的。所以進了內宮,心裡話一句別說,那才叫做真正的步步小心呢。要是一句話沒說對,指不定就給人借題發揮,為太子惹來麻煩了。」

  徐循已經恨不得一輩子不進內宮了,她打起精神,把每句話都記了下來。三個人湊在一塊說了一上午的話,才各自回去休息。

  到了晚上,出乎徐循的意料:太孫又派人來喊她過去了。

  難道是因為何仙仙不在,太孫嬪又犯肚子疼?她有點迷糊,甚至沒什麼打扮的勁頭,隨便穿了一件天水碧的長袍,戴了那兩個沉重的金墜子,便和小中人一起,去了正殿。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10:56 PM

第19章 破瓜

  一回生、二回熟,這一回,徐循進正殿的時候,就沒什麼忐忑之情了,小中人把她帶到西里間門口,徐循伸進頭看了看,見太孫靠在窗下竹床上納涼,便慢慢地踱了進去,要給太孫行禮。「殿下。」

  太孫一看是她,就笑開了,他把手裡的書卷一合,手向上一抬,免了徐循的禮,「來啦?」

  其實徐循覺得今天太孫本來想叫的可能不是她,而是何仙仙,不過何仙仙病了,他又想個人陪,所以就把她給喊上了。她讓自己別抱著什麼不切實際的盼望:這才剛過了一個多月呢,在太孫這裡,她不可能忽然變成個大人的。

  「來了。」徐循說,她挨著太孫坐了下來,好奇地看了看太孫手裡的書。——太孫閑著沒事,當然也會看點雜書的,現在他看的就是《會真記》話本。

  太孫也注意到了徐循的眼神,他笑著說,「怎麼,你也看過嗎?」

  「剛看了一半,」徐循說,「裡頭的詞兒的確是寫得好,班子唱得好聽不說,連看著都是這麼盪氣迴腸的。就是張生討人厭,別的都是極好的。」

  太孫樂得哈哈大笑,「張生討人厭?這話倒是新鮮,你說說,他怎麼討人厭了。」

  徐循抽了抽鼻子,不屑地說,「喜歡誰那就該三媒六證上門提親,哪有這樣勾勾搭搭的,末了又不要人家了,還說什麼善於補過,呸,我看他就是始亂終棄,負心人一個罷了。」

  太孫嗯了一聲,也點頭說,「張生是不大好,不過,那崔鶯鶯也不夠莊重,真個貞潔女子,哪會搭理張生的勾搭?恐怕紅娘才一傳信,便就把她開革出去了。」

  「就是,」徐循也來了興致,「最該殺就是紅娘,這麼挑撥小姐,也不想想,若張生不是好人,她家小姐豈不是傷心死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有人一眼就能看穿人心的,也不知她是哪兒來的膽子。」

  「那要依著你,紅娘報信,崔鶯鶯告訴母親,紅娘被開革出去,張生被驅趕回家。」太孫笑著靠到榻上,看起來要比之前放鬆一點了。「這就不叫《崔鶯鶯待月西廂記》了,倒是可以寫進你們的《女誡》、《女訓》裡去。」

  徐循一想,也有點不好意思地道,「倒是的,這麼一來,故事也就一點趣兒都沒有了。總是要三個人都錯一點,故事才好看,唱詞兒才好聽。」

  他們現在說的,實際上已經是兩本書了,會真記裡,崔鶯鶯也不是相國之女,最後張生亦沒有娶她,而是別意另娶。而王實甫編的《崔鶯鶯待月西廂記》,實際上是曲本,太孫頓了頓,道,「沒想到你連會真記都看過,也知道和西廂記之間的沿革。我記得宮裡得閒無事,是不准唱西廂記的吧?」

  的確,宮裡要是平時有小戲,一般是不唱西廂記,倒不是害怕妃嬪們起了不該起的心思,而是覺得紅娘太沒規矩,害怕中人、宮女們看了,倒有些想法。

  徐循吐了吐舌頭,更有點羞澀了,「嬤嬤們是不大喜歡我看話本,會真記是我前幾年偷著看的……戲嘛,以前在家的時候,看過幾出,還有就是上回張娘娘生日,我們沾光,看了一點。」

  說到張娘娘生日,太孫想起來了,他伸手托住徐循耳邊一側的紅寶石,道,「哦,這就是你得的彩頭吧?今兒怎麼戴過來了,不是墜著疼嗎。」

  「您不是想看嗎,就戴來了。」徐循說,見太孫面上浮起笑意,不知出於什麼心思,又找補了一句,「再說,以後進宮請安,肯定也要常戴這個,就是墜著疼,那也得練嘛,疼一疼就好了。」

  太孫撲哧一聲,整個人笑塌在徐循肩上,頭埋在她肩上一會兒,才翻過來望著她說,「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實誠呢?嗯?除了大實話,你就不會說別的話?」

  「我也會說好聽話呀。」徐循有點不以為然,誠心炫耀似的,她挪了挪,從太孫懷裡挪出來了,把稍微散亂了一點的雲鬢抿到了腦後,想著嬤嬤們教導的姿勢,偏偏頭,把自己最好看的側臉和脖頸擺在了太孫跟前,一手挽著髮鬢,一手托著紅寶,對太孫飛了個眼色,輕聲細語地說,「這都是為殿下打扮的,您……可還中意嗎?」

  白生生的手指,托著碩大的紅寶石,蔻丹點在脖頸上,燈光躍動間,好像連青色的靜脈都有了生命,在徐循的脖子上淌成了一條淺色的小溪……太孫的眸色深濃了起來,他輕輕地咽了咽口水,再看了看徐循,卻不再維持坐姿了,而是靠回竹床上,疊起腳,放肆而慵懶地上下打量著徐循,從她的頭髮看到了她的脖子,從她的脖子又往下看,看到了她的腰臀……

  徐循再怎麼大膽,也只是個未經人事的女孩子,更何況她的膽子也不能算是破天的大。被太孫看著看著,她有點繃不住那股勁兒了。慢慢地就紅了臉,「您看什麼?」

  太孫樂了,「我看你好看,不成嗎?」

  徐循就把手放下來了,太孫說,「哎呀,我還沒看夠呢,怎麼就把頭給轉過去了?」

  兩個人之間,一下就攻守異勢了,徐循剛才佔據的那麼一點點優勢,現在就飛到了九霄雲外去,見太孫的手伸了過來,她有點兒慌,想退,又不願意,只好咬著牙,輕輕地閉著眼,等著太孫的下一步行動。

  不過,太孫也沒把她怎麼著,他的手猶豫了一下,落到了徐循肩膀上,只是把她給攬進懷裡而已。另一隻手,輕輕地撥弄了一下徐循的確有點腫痛的耳垂,便柔聲道,「那天在內宮,你受委屈了。」

  要不說太孫是個好人呢,因為這事兒,劉婕妤說的那幾句話,其實對他也是一種傷害,可太孫就沒有遷怒于徐循,現在還反過來安慰她。雖說他的身份這麼高,可對徐循卻這麼好……

  徐循心裡也有點感動,她搖頭說,「我不委屈,委屈的是孫姐姐。她人可仗義,和我一道挨了訓,卻沒落著好。」

  「她比你大嘛,那是應該的。」太孫似乎對徐循的表態十分滿意,他的眼睛彎了起來,徐循覺得他笑起來還挺……讓人舒服的。「她也受了委屈這不假,不過我們小循也是可憐見的。罰站的時候,心裡好受不好受?」

  我們小循……徐循覺得有點說不出的奇怪,當然,她是太孫的皇妾,那肯定是他的人了。不過,這個詞就是再名正言順,也遮蓋不掉這還是他們倆第二次單獨相處的事實。

  徐循努力地壓下了心底的怪異感,她搖頭說,「沒什麼不好受的,屋裡死了,站出去還涼快一點兒。」

  太孫又笑了,他捏了捏徐循的後脖子,有點憐愛地說,「你這丫頭真沒心眼,我想賞你點什麼,你就硬是不給我這個話縫兒?我再問你,你心裡好受不好受?」

  徐循立刻說,「不好受、不好受,我心裡難受極了。」

  太孫的嘴一直就是咧著的,他嗯了一聲,游目四顧,「嗯——聽話,賞你點什麼好呢?說說,你想我賞你點什麼?」

  徐循想了一下,她也不知道太孫到底是什麼意思,是想讓她再要個盤子,還是賞點別的,比如說,他的龍種之類的。現在他們倆是挺親密地靠在一起了,可她還一點也沒感覺到太孫……嗯,有時候能硬起來的那個東西。

  不過,不論太孫是什麼意思,徐循也沒覺得自己能全猜出來,她想了想,不知為何,居然衝口而出,說,「要不,您賞我個體面吧?」

  「什麼體面啊?」太孫笑眯眯地問,看來好像覺得徐循口裡的話,都是最有趣的。

  「何姐姐都病了有一陣子了。」徐循不大敢看太孫,「搬出去都七八天啦,好像病也不見好,宮裡的醫婆,如今看來是力有未逮了。她面子嫩,怕不好意思提請御醫的事……再說,宮裡規矩大……我想,要是等綿延成重病,或者坐下根子了再請,那就晚了……」

  太孫面上的笑意微微地收斂了去,他睜著眼看了徐循一會,把屋裡的氣氛看得清醒得多了,才說,「哦,仙仙居然病還沒有起色?那這事你怎麼不和太孫妃提啊。」

  「其實她也知道的。」徐循囁嚅著說,「就是沒敢和太子妃娘娘提,我們……我們不都是怕給您惹麻煩嗎?」

  太孫又沉默了下去,過了一會兒,他居然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你的體面,就要用在這件事上?」他問徐循。

  徐循覺得這的確是個體面了,宮裡底層妃嬪生病,一般不請太醫,現在何仙仙病情還不算重,就要動用御醫了,確實是壞了規矩。她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太孫沉吟了一會,便道,「我會和母親提起的,你別擔心,仙仙肯定沒事兒。」

  他想了想,又放鬆了下來,捏了捏徐循的後脖子,唇邊再掛起了笑,「我還以為,你求的肯定是另一件事呢。」

  雖說太孫沒有明說,但兩人都是心知肚明他指的是哪件事,徐循想了一下,說,「我是服侍您的,哪有倒過來的道理。這種事,求您,不就是強人所難了嗎。我想讓您開心,可不想您不開心……」

  太孫唇邊就泛起了一絲微笑,也不知是徐循的哪句話戳到他心眼子裡了,他突然一個翻身,就把徐循壓到了身下,低聲說,「嗯,說得好,那我今兒想拿你開心開心,你答應嗎?」

  徐循吃驚得差點說不出話來,她反射性地、求助一樣地看了柱子邊上的宮人一眼,不過,這個宮人子還是木著一張臉,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沒看到一樣。

  還沒等她回話呢,太孫便扭頭沉聲道,「你們都下去吧。」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11:11 PM

第20章 疼嗎

  這會兒說了這話,就是傻子都明白怎麼回事了,徐循哪能不明白啊?她還在吃驚呢,倒是那兩個宮人習以為常似的,連眼皮都不抬,就低垂著頭退出了屋子。徐循不敢看太孫,心裡直想著自己穿的褻衣褻褲:雖然過來之前也洗了澡,但好像連孫嬤嬤都沒怎麼當真地給她選衣服,這褻衣褲要是不配套那可怎麼整,徐循真是一點都不知道了,太孫這輩子臨幸過的女人,應該都不至於這麼粗糙吧。

  這種有的沒的事想了一會兒,徐循才回過神來,也不敢看太孫——又忍不住想看,她斗膽抬了眼,果然太孫在看她——這是肯定的事,他的神色也有些奧妙,不像是色欲熏心那樣種的動情,反而有點給自己鼓氣的意思,腮幫子還鼓起來了,看到徐循看他,又吐了一口氣。

  徐循看太孫不動,就去看燈,她眼色遞過去了,見太孫還不動,就咬著牙開始,自己給自己解衣服。這些事,孫嬤嬤都是教過她的,現在正是學以致用的時候,沒什麼好害羞的……

  她就這麼不斷地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慢慢地把衣服給解開了,露出了雪白的肩膀。她又看看太孫,見太孫的眼色有點深濃,手也抬起來了,便不再動:孫嬤嬤說了,這種事,男人有時候喜歡自己來,好像拆粽子似的,一層層皮,自己剝開吃著才有勁兒呢。

  可她不動,太孫也就不動。徐循等了一會,幾乎把自己的害羞都給等沒了,她忍不住就抬起頭來埋怨太孫,「大哥你這樣瞪著我,我……」

  太孫又被她逗笑了,他的緊張好像也消失了一些,「你什麼?」

  徐循咬著唇不說話了,她一賭氣,就把長襖給全揭開了,自己光著鑽了出來,身上就穿了一條薄薄的紗褲和一件褻衣,褻衣是白底繡著天青色的海浪,紗褲是桃紅色的,挺名貴的貢紗,就是薄得很,遮不住什麼,所以外頭得穿長襖。

  現在,長襖脫了,褻衣且不說了,紗褲包裹著的部分,基本就等於全呈現在太孫跟前,徐循和太孫本來在竹床上,這地方坐著很寬敞,躺下來有些擠,徐循也不管不顧地,就挨著太孫慢慢地躺了下來,把自己的紗褲往上提了一點兒,用孫嬤嬤教她的語氣,嬌嗔地道,「大哥,您……就光只是看啊?」

  太孫的眸色已經深得發黑了,他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唇——卻又還像是有幾分顧慮似的,手抬起來又放了下去。

  徐循看他這優柔寡斷的樣子,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她一翻身要坐起來,「人家不來了!」

  太孫被她這一鬧,倒是不記得猶豫了,忙摁住她,「怎麼這麼嬌啊,脾氣真大——」

  一邊說,一邊手就捨不得離開,上上下下地在徐循粉嫩而白皙的身子上游走了起來,徐循覺得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不是不好的那種,就是特別奇怪,特別,特別陌生……特別有點癢,好像這些平時也沒有多敏感的皮膚,這會兒都一下特別特別地細嫩,太孫指尖的薄繭遊到哪裡,徐循的哆嗦就跟到哪裡……她要出口的回話,都變成了喘息。

  都上了手,太孫也就沒什麼好矯情和猶豫的了,徐循的褻衣很快就被攻陷了,底下隆起了一隻手的形狀,這種感覺和自己摸自己那是很不一樣的。徐循一時間也不記得反應了,只好閉著眼睛使勁地喘氣,過了一會兒,覺得太孫的手還在上半身,她就悄悄地把腿給分開了。

  太孫的動作明顯頓了頓,徐循睜開眼,發覺他已經跪在她身前了,一雙眼正瞪著紗褲直看呢——都說了,這紗褲很薄,就是為了夏天納涼用的,徐循怕熱,今天過來,裡面就沒再穿褻褲……

  「不許看。」她一下又有點羞澀了,忙伸手去捂著,這一捂,連自己都有點臉紅……小姑娘沒經過事,比較容易激動,布料已經是濡濕了一塊。

  這麼一個小姑娘,又羞又嬌又憨,這麼羅衫半解、嬌嗔連連的,又是馴順又是潑辣,又生得好看,就是美女任憑採擷的花叢老手,都要大起心思,更何況太孫經過的女人也不算很多,他神色都變了,慢慢地去拉徐循的手,「不讓我看,你分腿幹嘛呀?」

  徐循也不敢和太孫比力氣,只好由著自己的手指被一點點拉開,她又改去捂臉,扭股糖似的,悄聲細語地說,「吹……吹了燈吧?」

  「不吹。」太孫乾淨利索地就給否決了,「我要仔細看看你。」

  徐循覺得自己的臉都能燒起來了,她差點要哭,「你太壞了……我……我討厭你……」

  太孫便要給她蓋上小薄毯,「那我不看了。」

  「別!」徐循惱得呀,彆扭了一會,乾脆自己把腿兒分開,「這都是您的了……您不嫌醜,愛看那就隨便看……」

  她自己紅著臉,把臉別到了一邊,恨不能藏進肩窩裡,雙手抱著腿這麼使勁往外分,太孫可不是眼睛都紅了,他還問徐循,「我不止想看看你,還想摸一摸你——你覺得怎麼樣?」

  徐循都要哭了,她抽抽噎噎了半天,憋出了一句,「隨……隨便你……」

  太孫又被她給逗樂了,他一邊笑,一邊就把指頭給放進去了,徐循也說不出是什麼感覺,有點疼,但更多的還是一種異樣的舒服。她象徵性地扭了扭,也就由著太孫去擺佈了。太孫讓她舒服了,她就哼一哼,扭一扭,太孫讓她有點疼,她就蹙眉頭——太孫肯定是看著她的臉色呢,他體貼得不成樣子,徐循稍微一皺眉,太孫就停下來,等徐循舒服了,他就慢慢地再加快節奏,時不時還揉揉別的地方,很快,徐循就覺得自己要飄起來了,她再顧不得嬤嬤們的教導,一邊哼哼,一邊就往太孫那邊湊。

  太孫這時候反而減緩了動作,問徐循,「舒服嗎?」

  徐循不管不顧只是點頭,太孫自言自語地說,「是挺濕的了……」

  他就把手指抽了出去,徐循還有點捨不得……她沒想那麼多,就收縮了一下想把太孫給留住,結果兩個人都愣住了,徐循羞得恨不能蜷起來,太孫倒是比她鎮定,愣了一下就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不知道從哪裡摸了一瓶香油,倒在徐循腿間,一下香氣四溢,徐循覺得腿心粘膩膩滑溜溜的,著實有些不舒服,便睜開眼去看太孫。

  太孫深吸了一口氣,很慎重地和徐循說,「一會覺得疼,千萬別忍著,告訴我。」

  徐循忽然想到那個可憐的宮人,她又有點同情她,又有點想笑,覺得太孫也不容易,便很嚴肅地也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

  太孫就跨到她身上,開始把他的東西,慢慢地放了進來。

  他應該是也做過潤滑的,所以自己也滑得要命,幾次都沒對準,就在一堆油裡滑開了。幾次嘗試都不得其門而入,倒是徐循被挑出了幾聲輕吟。太孫可能越發有點著急,便扶住對準,用了點力氣來挑——這下,倒是對準了,可也因為油多,他根本沒穩住,胯一滑,這就出溜出去,兩個人都是絲毫提防沒有,便緊密地結合在了一起。

  徐循痛死了!

  說真的,從前她也明白這種事都是很痛的,她就是不知道居然會這麼的痛,痛得她簡直說不出話來,好像渾身被劈做兩半一樣,要說小指甲劈到根部的那種痛,和這種都根本沒法比,這一陣劇痛把她都給嚇著了,好容易回過神來,還想呢:該不會,太孫又錯了吧……

  不過太孫一直也沒動,多少讓她有點機會適應,她一邊使勁喘氣,一邊拼命放鬆,過了一會兒,覺得好些了,便睜開眼去看太孫。

  太孫也正低頭看著她,臉上神色莫測的。徐循呆呆地看著他,想到孫嬤嬤的說話:『您得趕快鬆勁兒,不然,您太緊,那太孫也不舒服,那地兒他也敏感,也會痛。』

  她也不知道想啥呢,就脫口而出,「你疼嗎?」

  太孫面上,詫異之色一閃而過,他估計也沒想到徐循會這麼問,居然老實回答,「有點。」

  徐循趕快努力放鬆,一邊安慰太孫。「忍忍啊,一會就不疼了。」

  太孫還是很吃驚地看著她,過了一會,他忽然大笑起來,整個人趴在徐循身上,笑得渾身發顫,笑著笑著——慢慢地居然就笑軟下去了。稍微一動,就從徐循身子裡滑了出來。

  啊?

  徐循有點放鬆——她這會肯定不疼了。有點詫異,也有點失落——這,太孫這也……太、太那什麼了吧。

  難道……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11:16 PM

第22章 過夜(21章無內容)

  既然都笑軟了 ,太孫也就沒有再征伐徐循的意思 ,他從枕邊胡亂扯了一條枕巾來 ,就要給徐循擦拭身體。徐循忙道 ,「不要啦 ,多髒啊——」

  說著 ,就從自己的衣衫堆裡 ,撈出了一條菲薄絲滑 ,洗得乾乾淨淨的手絹,上頭還連了金三事和一個小荷包。太孫接過來 ,給徐循擦了一下 ,見到那上頭殷紅的血跡 ,便有點緊張 ,徐循忙道,「沒事,就是一點點血,一會兒就好了,我一點不疼。」

  太孫又有點想笑的樣子了,他又擦了擦,見沒血出來,便把手絹扔到地下,在徐循身邊躺了下來,半帶著調侃地說,「我發現你這個人,雖然生得嬌弱,可心裡卻是個漢子。」

  「怎麼說?」徐循靠在太孫肩上,這會也還不大想睡,說實話,她現在還是挺疼。

  「你這說出來的話,辦出來的事,就和個漢子似的,透著豪爽大氣,多有擔當?」太孫說,「從來都是我安慰別人,在你身上倒好,居然反過來了。」

  徐循馬上說,「我疼得不行呢,您給我揉揉吧。」

  她語氣也是有點半真半假的,太孫看了她幾眼,又是要當真,又是還有點存疑似的。徐循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她知道太孫的陰影,就不該再怎麼開玩笑才對,她就趕緊給太孫道歉,「其實第一次都是這樣的,疼一會兒就過去了,您真不必替我擔心。」

  太孫嗯了一聲,這才放鬆下來,不說話了。又過了一會,徐循看他不說話了,便覺得自己也許該走——妃嬪侍寢完了,一般都回自己屋裡去的。只是現在導引中人不在,她也拿不准自己怎麼辦才好。

  正不知所措呢,太孫又說話了。

  「看來,上回把你叫進來以後,有不少人都和你說過這裡頭的原委了吧?」

  徐循這才想起來:她表現得實在是太明顯了,整得對太孫的心理陰影非常明白似的。別說太孫了,要是易地而處,就是她的腦袋估計都能發覺出不對來。

  「我……」她想了想,也覺得沒什麼好不能承認的。內宮生活是什麼樣的,太孫那肯定比她瞭解。「是,這消息傳得快嘛……宮裡什麼都少,就是閒話不會少的。」

  太孫沉默了一會,也嗯了一聲,失笑道,「和你說話,也挺開心,我們家小循就是實誠。」

  他親昵地把徐循摟在懷裡,讓她趴在自己的胸膛上,徐循有點彆扭,但也任憑太孫施為。太孫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她光光的脊背,一會過去徐循就有點困了,不過太孫沒發話,她也不敢睡,就在那打著盹,過一會,太孫問,「那你說,為什麼你只就流了這麼一點兒血,同仙仙她們幾乎一樣呢?」徐循一下什麼困意都沒了,全飛了,她一整個人都清醒了過來,整個身子僵在太孫身上。太孫也沒逼她,還是這樣慢慢地梳理著她的脊背,過了一會,又說,「幹嘛,這事就這麼嚴重嗎?連你這個實誠人都是這個模樣。」

  徐循其實覺得這就是屁大點的事,只是太孫妃和太子妃都有過囑咐,她當時答應下來了,現在好像就不好再和太孫說明。雖說四下無人,但是,第一,太孫知道了真相,也未必會十分高興,第二,他知道以後,嘴裡要是帶出來了,他是沒什麼,太孫妃和太子妃一問,徐循那就比較尷尬了……

  她一時間有點糾結,估計這點糾結是完全表現在臉上了,因為太孫馬上就說,「你放心,這裡就我和你,我知道了也就知道了,難道還嫌這事兒不夠丟臉,還要到處去說?」

  這也在理,徐循想到太孫那晚的表情,心裡也是有點軟,她瞥了太孫一眼,又看一眼,再看一眼,想了想,便壓低了聲音,湊到太孫耳邊,低聲道,「我說了,你真不告訴別人?」

  太孫忍俊不禁,「肯定不告訴別人——這事啊,那就是咱倆之間的小秘密。」

  徐循拿白眼看了看太孫,又猶豫了一下,便壓低了聲音說,「您那會兒,應該是進錯地兒了吧……不是說走了後門,是說,您……」

  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覺得說起來特別地害羞,一想反正太孫也看過了,便張開腿兒,撥給太孫看,「您估計是進到這裡了……」

  太孫看起來完全被徐循給驚呆了——又禁不住地被她吸引,他居然拿手指想撥動一下,可徐循不給他這個機會,忙躲開了。「別!您幹嘛呀,這就是給您看看……不然,用口說我可怎麼說呢……」

  她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太孫的表情,忽然間又有點怔住了:太孫臉上倒是欲求居多,好像沒看到多少驚訝。

  徐循也不知怎麼搞的,忽然間福至心靈,她脫口而出,「啊!您是不是已經——已經猜到了?」

  太孫撩了她一眼,又把徐循給壓到了自己胸前,平平淡淡地說,「你看出來了?」

  他又失笑了起來,擰了擰徐循的臉頰,道,「你這丫頭,倒也有幾分機靈的。」

  徐循心裡也有點五味雜陳,說不出地有些惱怒,她白了太孫一眼,道,「您都猜到了,那幹嘛還要問我?我……我不理你了。」

  太孫的眼睛彎了起來,逗徐循,「你不理我,我怎麼辦?豈不是只好去死了。」

  「哎——」徐循急了,趕忙去捂太孫的嘴,「可別,您身份這麼貴重,怎能如此說話……」

  太孫次次都被徐循逗得很樂呵,「好好,那我不死了,我活得久久的。天天讓你不理我。」

  徐循也知道太孫在和她逗悶子,她沉下臉白了太孫一眼,不說話了。太孫捏了捏她的臉,輕輕的,他也不說話了,過了一會,才望著天花板說,「這宮裡,假話倒是不多,但人人都會說話。要聽到這話,也不容易,多大的事,就因為長輩們的擔心,人人都瞞著我。太孫太孫,多年的媳婦還有熬成婆的一天,這多年的孫子,要成祖宗,也得靠熬啊。」

  這話說得,徐循一時居然怔然無語。她想了想,說,「我……我不和你說假話,以後我不能告訴您的事,我就不說。」

  太孫瞅了她一眼,又輕輕地笑了,他再擰了擰徐循的臉蛋,輕輕地說,「好……那以後我和小循在一塊的時候,不用使心眼子,就輕鬆得多了。」

  徐循嘿嘿地笑了幾聲,過了一會,看太孫還不說話,便想要坐起身來。才一動,太孫就把她的背給壓住了,「你要去哪兒?」

  「我回去啊……」徐循說,不禁覺得太孫有點笨。

  「回去做什麼?」太孫不依不饒地問。

  徐循沒辦法了,只好說,「困了,回去睡覺。」

  太孫看了她很久,只是不說話,把徐循都看得發毛了,才撲哧一聲笑起來,他把徐循的頭壓到了自己肩膀上,「困了就再這先睡一會。」

  徐循很糾結,睡一會,那睡一會是不是還得起來回去?

  可太孫都這麼說了,她也不敢違逆,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倒在太孫肩上居然也就打起了盹。睡了一會,感覺到有人在摸她,她扭了幾下,慢慢地還沒清醒過來呢,就覺得身下一濕一涼,帶了香味的手指又伸了進來,再過了一會,太孫也進來了……

  因為徐循還很困,壓根就沒清醒,這一回她是很放鬆的,太孫沒有遇到多少阻力,整根就到了深處。接下來的進出,他倒是展現了自己老練的一面,徐循很快就又因為另一種原因迷迷糊糊了起來,她連孫嬤嬤的教導都不記得了,半睡半醒間,就只記得自己的舒服,太孫動慢了,她還抗議呢,「你怎麼這麼壞……快……快一點兒,快一點兒舒服……」

  到底是受過教育的,這第二次徐循就熟練得多了,她經驗淺,被太孫折騰了一會兒就交代了,過了一會兒,就有點吃不消,好在太孫似乎也沒有攢足勁兒非得要折騰她,看她有點難受了,就儘快結束了戰鬥,倒在徐循身上——這一回,兩個人總算是都得到了滿足。

  徐循喘了好長時間的氣,困得不得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清醒過來,她睜開眼,見太孫的眼睛都半合上了,也沒敢出聲,撐著疲憊的身子就慢慢地往外挪動。可她還沒挪到床邊呢,太孫就醒了,他問徐循,「你要去哪啊?」

  徐循說,「我……我回去啊?」

  第二次說這話,徐循有點氣弱了:這太孫要是打算休息休息再來一回,這可怎麼整?

  果然,太孫瞟了她一眼,也沒怎麼笑,也沒怎麼不高興,只是簡簡單單地說,「今晚不用回去了,你留下來吧。」

  留下來過夜?

  徐循簡直都驚呆了——這,這可是連孫玉女都沒有的待遇!

  這……槍打出頭鳥,這合適嗎?徐循有點猶豫,可又顯然沒法反駁太孫。她也不知會不會惹來太孫妃的不快,更覺得這麼做不大合適,可在宮裡,沒有人能把上門的抬舉往外推,那是正兒八經的不識好歹。徐循也沒法和太孫頂嘴,她糾結了一會兒,也只能說,「好,那我知道啦。」

  太孫點了點頭,又閉上眼休息——可徐循還在不屈不撓地往下挪動呢,他只好又睜開眼,有點不耐煩地說,「那你還下去做什麼?」

  徐循也聽出來他的不耐煩了,她只好有點害怕、有點氣虛地說,「我……我想去淨房啊……」

  太孫沒辦法,又給徐循氣樂了,「去吧去吧。」

  徐循看他笑了,膽氣也壯實了,她又斗膽說,「其實,我還想洗個澡……」

  太孫被她氣得翻身就坐起來,抬著聲音往外喊,「來人啊。」

  宮人子很快就進了屋,太孫讓她們抬了熱水,給兩個人都擦過澡,又換了床單,等兩個人都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地躺到床上了,他才問徐循,「這下不折騰了嗎?」

  讓太孫這麼問她……徐循都要哭了,趕忙保證,「再不折騰了……」

  「那就睡覺。」太孫沒好氣地說。

  天氣熱,徐循沒趴在太孫身上,而是卷著被子縮到了床裡靠著牆的地方,貪那點沁涼,她乖乖地嗯了一聲,果然一閉上眼就睡著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 11:28 PM

第23章 複雜

  徐循這天晚上畢竟是累著了 ,第二天早上 ,她醒得有點困難 ,雖然身體也知道這時候該醒了 ,可就是醒不來 ,迷迷糊糊間聽到有些響動 ,這才掙扎著睜開眼。正好就看到太孫起身的背影 ,她連忙去揉眼睛 ,要坐起身來,太孫扭過頭看了她一眼 ,說 ,「你繼續睡吧 ,不要緊。」

  話雖如此 ,徐循也不能那麼拿大啊,她拍了拍臉頰,把睡意給拍走了,自己也挪到了床邊,「沒事,我服侍您——」

  才一要站起來,就覺得雙腿發軟:昨晚初經人事,就被折騰了兩次,畢竟孩子還小,肯定有點腿軟。徐循才站起來差點就是一個踉蹌,趕忙又坐了回去,太孫和服侍他的宮人女都看了徐循一眼,太孫暗地掠過了一絲笑意,「都說讓你歇著了,別和我虛客氣。」

  徐循只好不表現自己的賢慧了,她擁被坐在床上,目送著太孫進了淨房,過了一會,有人來攙著她下床,把昨晚的衣服給換上了,簡單地梳了個小攢髻,首飾還有兩樣找不到,徐循看了下時間,怕來不及——太孫已經往太孫妃那裡去了,就說明她們平時請安的時間快到了。也顧不上尋找,忙就跑到內院去給太孫妃請安。

  太孫果然已經坐在了太孫妃身邊,兩個人隔著一張小小的琴桌,正在說話,孫玉女坐在他們下首,百無聊賴地踢蹬著鞋跟,見到徐循來了,便是精神一振,臉上綻開笑來,親親熱熱、別有意味地曖昧笑了,「小循——」

  徐循的臉騰地就紅透了,羞得手腳都不知放哪好,還是太孫妃厚道,輕責道,「好啦,玉女,小循年紀小,面嫩,你別逗她了。」

  她又扭頭對徐循溫言道,「這幾天好好休息,不必勉強到我這裡來立規矩。也別害臊,這都是天經地義的事,咱們做妃嬪的,進宮不就是為了服侍太孫嗎?你現在能讓大郎高興,那就是沒白娶你,你該高興才對。」

  這話點得太透了,卻又無可反駁,徐循被這麼一說,也覺得沒什麼好害羞的,她就站起身子,看了太孫一眼,沖他笑一笑,客客氣氣地點點頭,說,「那……我就先告退了,腿還有點軟,坐著不舒服,想回去睡一會兒……」

  太孫妃面色一窘,孫玉女撲哧一聲,被她逗得合不攏嘴,太孫指著徐循說,「你看看你,讓你睡你也不睡,非得回來和你姐姐們撒嬌。」

  太孫妃還沒說話,孫玉女已經揶揄太孫,「這可怪不得小循,她也是循規蹈矩的,沒有事先稟報,哪敢不來請安。倒是大郎你太不憐香惜玉啦!頭回承寵,居然折騰了一夜,我們小循連坐都坐不住了……」

  太孫微微一笑,面上居然大有得色,徐循也不管他們怎麼打趣自己了,又請示性地看了太孫妃一眼,見她握著嘴,一邊笑,一邊沖自己輕輕點頭,便退回了自己的屋子,二話不說,在床上倒頭就睡,睡了兩個時辰,才恢復了精神。知道太孫妃和孫玉女去了太子宮裡,便和幾個嬤嬤老老實實地把昨晚的事都交代了一遍。

  第一次承寵,就能在太孫屋裡過夜,這份待遇到目前為止那還是頭一份兒。除了和太孫妃在一處的時候,太孫就直接歇在她屋裡以外,到目前為止也就是徐循能和他睡在一起了。幾個嬤嬤一聽說早上起來的時候,兩個人分得很開,倒是都有些遺憾,徐循嘟囔說,「那麼熱的天,靠在一起多容易出汗啊?」

  今兒個,四個嬤嬤不管輪值不輪值,都來了屋裡。聽到徐循這麼說,錢嬤嬤有點恨鐵不成鋼,孫嬤嬤倒是很豁達,「這麼說也對,好歹啊,您現在可是真正承寵了,也就不必擔心啦。」

  她對太孫的反應,問得很細,聽說第二次太孫沒有多久就交代了,倒是十分喜歡,「這就正說明,殿下雖然愛逗您,但心裡也是很憐惜您的。您這性子,正投合了殿下的喜歡。」

  趙嬤嬤有些好奇,居然和孫嬤嬤唱反調,「也許殿下是被前頭那個給嚇怕了……」

  徐循一聽這麼說,便欲言又止,幾個嬤嬤那是人精,哪能看不出來?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趙嬤嬤便問,「貴人可是和太孫說了些什麼?」

  徐循雖然覺得,這件事不便張揚——畢竟她不聽話的事,完全沒必要被太孫妃等人知道,而且太孫看來也不願意戳破這層窗戶紙。但幾個嬤嬤,甚至於說她身邊的宮人,其實和她的利益都是非常一致的。在宮裡,是誰的奴才,那就一輩子都是誰的奴才,即使被上層調離,若被人知道她有四處出賣消息,或是隨意背棄前主,那是很被人看不起的。如果說她要做什麼大逆不道的事,那幾個嬤嬤肯定不會和她一起等死,就是這點小事,徐循覺得幾個嬤嬤也不至於就這麼把她給賣了。

  「是有這麼回事……」她壓低了聲音,幾乎是在幾個嬤嬤圍成的人圈裡,把這事給低低地說了。又害怕被嬤嬤們數落,便先發制人地承認錯誤,「違背了娘娘們的教導,是我的不對,當時沒挺住,下次不敢了……」

  幾個嬤嬤互看了幾眼,倒是沒和徐循想得那樣大動干戈、大驚小怪地訓斥她。錢嬤嬤想了一下,說道,「這倒沒事兒,再怎麼說,貴人您的夫主那是太孫。有些事,夫主和主母、長輩之間有了分歧,該怎麼辦,也不是就有個一定的答案。也得相機行事,既然貴人您覺得能說,該說,又不是什麼大事,那就說了,也沒什麼。以殿下的為人,不至於給您反而添了麻煩的。」

  趙嬤嬤也說了一句,「這樣也好……」

  她沒說下去,不過,這點態度倒是能給徐循足夠的鼓勵了,她趁熱打鐵,繼續承認錯誤,「我、我還請殿下幫仙仙姐請個太醫來扶脈,宮裡的醫婆,我覺得實在是不太頂用。」

  這一說,可捅了馬蜂窩了,幾個嬤嬤都響亮地倒抽了一口冷氣,錢嬤嬤的眉頭擰出了幾個結。把徐循的好精神給全嚇沒了,李嬤嬤搖頭嘖了幾聲,壓低了聲音,看來恨不能在徐循身上擰一下,「貴人!您……您……哎!」

  徐循左看看、右看看,還不太明白自己犯了什麼錯,末了,還是錢嬤嬤給說破了,您這麼搞,不是說太孫妃對昭儀的照顧不夠盡心盡力嗎?不知道的人,還當她怎麼怠慢昭儀了呢。您要求得和太孫妃求!都不能求到太子妃娘娘跟前,你倒是同太孫說清楚了,可這事要流傳了出去,外人都覺得你是在打太孫妃的臉,貴人您真是,平時多靈醒的孩子,怎麼就這麼糊塗!」

  徐循一聽,很有理,也覺得壞了,但她又有點倔強:就這麼簡簡單單一件事,鬧得這樣。太孫妃不願給太孫添麻煩,不敢請,太孫不知道,不去請。可何仙仙多無辜啊,就因為醫婆水準不好,一點病眼看就要耽擱大了,到現在都沒好……

  「可,可以前我在外頭的時候,」她說,「聽人說,風寒要好也就是幾天的事,十幾天都沒好,可能就轉成肺癆了……」

  肺癆,那是會死人的。

  幾個嬤嬤一下就沒話說了,都看著彼此歎氣,過了一會,趙嬤嬤說,「貴人心好,我們也不好說什麼,這件事,看太孫怎麼辦的吧。實在不行,您主動找太孫妃娘娘說道說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孫——」

  話還沒說完,錢嬤嬤頂了她一下,趙嬤嬤就改口說,「就看在您們一起選秀的情分上,太孫妃娘娘也萬萬不至於因為這點事就和您離心的。」

  徐循其實也覺得,太孫妃絕不是這麼心胸狹窄的人,她想了想,便答應了下來。

  #

  不過,事實證明,幾個嬤嬤能想到的事,太孫也不至於想不到。他和徐循說的那幾句話,已經證明了他能想得比徐循更深入得多,居然心甘情願地答應了要給何仙仙請太醫,他就不會讓徐循難做。

  又過了幾天,在晨間請安的時候,太孫問起了何仙仙,「什麼病,怎麼還沒好,有一陣子沒看到她了。」

  太孫妃就和太孫說了說何仙仙的病程,「也沒好,也沒壞,老發低燒,現在正靜養著呢。」

  太孫想了想,皺了皺眉,「這麼下去,什麼時候才能回來?讓太醫給瞧一瞧吧。」

  太孫妃微微一驚,顯然有些猶豫,但還是答應了下來,「回頭這就讓母妃發話。」

  徐循這幾天還在等太孫開口呢,沒想到這事居然在今天就這麼發生了,她扳著手指暗地裡一算,忽然明白了過來:太孫回來,怎麼侍寢一般都是有規律的。都是太孫妃、孫玉女、何仙仙輪著來。除去她占掉的那一天不說,算起來,昨日其實應該是何仙仙侍寢的日子。

  都隔了幾天了,誰知道這背後的文章?太孫妃和孫玉女看來都完全沒多想,送走了太孫,太孫妃就帶著她們倆去春和殿請安。才到了春和殿,太孫妃就給太子妃遞了個眼色,打發孫玉女和徐循,「去找李才人、張才人說說話吧。」

  很明顯,她是要和太子妃商量給何仙仙請御醫的事了。

  徐循心裡不免又有點不安了:難道這件事就這麼大,大到太孫妃都不能輕易做主的地步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12:05 AM

第24章 便宜

  目送著兩個妃妾手拉著手退出了屋子,太子妃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太孫妃思忖了片刻 ,便起身給太子妃斟茶。

  「真是為難的話 ,還是算了吧。」她輕聲細語地說,「太孫怕也就是隨口問一句 ,咱們在內宮的為難,他心裡有數兒的。仙仙這樣,靜養幾日怕也就好了,犯不著還要興師動眾地去請御醫 ,給那邊借題發揮的機會。」

  何仙仙身份低微 ,雖說是太孫的妃妾 ,但等級不高 ,也就比一般的宮人高上那麼一點 ,勉強算個主子。這生得又不是什麼大病,傷寒發燒而已,滿打滿算,出去養病連一個月都沒有,這就要請御醫了,且不說皇爺,就是宮裡的高位妃嬪,知道了怕也不會有多高興。多年媳婦熬成婆嘛,在內宮裡,品級不就是這些特權組成的?連個太孫昭儀都能說請御醫就請御醫了,她們這些妃嬪當得還有什麼意思?

  當然,站出來和太孫妃、太子妃拌嘴吵架,指責她們不能禦下、過分奢侈的事情也肯定不會發生。明火執仗,在宮裡是最不必害怕的事兒了,事情鬧出來就肯定會有個結果。不論是皇爺還是張貴妃,都不可能因為這麼小小一件事來指責兩宮。若是太子才人那還罷了,皇爺對太孫的疼愛,一直是不遜色于對漢王的喜愛的。

  太子妃和太孫妃更忌諱的,還是失了『民心』。劉婕妤這樣的人,一個兩個還動搖不了大局,若是年輕的得寵妃嬪,有意無意地給皇爺吹些枕頭風,天長日久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說不準就再鬧起什麼風波。千里之堤、毀於蟻穴,這種事雖然小,但就是因為小,才要防微杜漸,不給漢王那邊一點可乘之機。

  太孫妃會說出這一番話來,足見是對於太子妃的忌諱有很深的瞭解,這使得她多少有幾分寬慰,同太孫妃說話的語氣,也就更和氣了。「要真就是這麼一件事那也罷了,你恐怕還不知道,就是前幾天,劉婕妤身上不大好,想請太醫來扶脈,卻被尚宮局給打了回來,說是她品級還不到那份上呢。皇爺知道了,也沒說什麼。」

  太孫宮裡,孫玉女就享受太醫扶脈待遇,劉婕妤品級再怎麼低,也比孫玉女高點吧。這擺明瞭是張貴妃對劉婕妤不滿,借尚宮局在收拾她。這種時候,給何仙仙請太醫那就有點不合適了。起碼來說,也得先通過張貴妃娘娘,不然,恐怕會招惹娘娘的不快。

  太孫妃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太孫應該是還不知道這件事——」

  「都病了這麼幾天了,怎麼忽然問起來?」太子妃歎了口氣,「這孩子,嘴上不說,心裡還是很介意貴妃娘娘生日那天的事。畢竟年紀小,皇爺又寵著他,別看面上不露聲色的,心裡其實傲氣著呢。對景就要給劉婕妤難堪……」

  太孫給太子妃出難題,太孫妃也不好說什麼,只能保持沉默。太子妃略帶苦澀地歎了一口氣,又說,「總歸是我們做父母的對不起他,不能照拂他也就罷了。還要他反過來照拂,受了氣往心裡藏不說,平日裡也要小心翼翼,走一看三……這件事,既然大郎是這個意思,那就憑他去辦吧。正好我明日要進內宮,先問過張娘娘,若是娘娘首肯,你便和尚宮局的人打招呼也好。」

  太孫妃自無二話,見太子妃眉間有些鬱鬱不樂,便措辭安慰道,「大哥心慈,和仙仙也是處得很好的。也許就是不忍得她久病不愈還不好請太醫開藥,並沒想那樣多,您也別太往心裡去。大哥絕不會有埋怨您的意思……」

  「他是不埋怨,可我這做娘的心裡也是自愧。」太子妃歎了口氣,又搖頭道,「都是不說了。你說得也對,這小病不治,落下了病根也是不好。始終人命關天,為了仙仙的身體,多事都要多事一回了。」

  這件事便算是定了下來,太子妃亦不再多談,反而轉問道,「聽說,前幾日太孫婕妤在太孫那裡消磨了一夜?」

  太孫妃不禁綻出笑,「是,大郎硬把她給留了一整晚,這丫頭很是惶恐,私底下還和我請了罪。我說這有什麼,你能把大郎伺候好了,我只有高興的。男人們在外頭成日辛苦,能在內宮裡尋得開心,不論是誰那都是極為可喜的,就是一隻貓兒狗兒,能讓大郎喜歡,我都要另眼相待呢。更何況她也是上譜的婕妤,在我們太孫宮裡,沒有那麼大的規矩。」

  太子妃聽了這樣的話,如何不欣慰?「你能這樣想,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瞧你,這一陣子累得,臉色都沒前幾個月好了。仙仙那邊情況到底是怎麼樣了?」

  徐循一句話就算是表過了關心,可太孫妃這裡,她三不五時總要遣人過去問問情況,到醫婆那裡查看脈案,跟進何仙仙的病情。反正身為主母,在享受了權利的同時,也有這麼多義務要盡。太孫妃歎了口氣,道,「確實是不太好,燒一直退不下去,您也知道,宮裡醫婆就是這麼三板斧,太孫讓請御醫,也是好的。不然,恐怕小病真要耽擱大了。」

  兩人說了幾句話,太子妃便打發太孫妃去小花園裡玩樂,「你也難得鬆散鬆散,今日天氣沒那樣熱,去打個秋千也好。」

  送走了太子妃,她自己在榻上盤腿打坐,才出了一回神,便聽得簾子輕響,輕輕的腳步聲,從遠處一路進來。眼抬起來時,太孫嬪已經在她跟前,給她請安了。

  「怎麼。」太子妃就笑著說,「自己一個人偷偷跑進來,你婕妤妹妹呢?」

  「和她們去後頭蕩秋千了。」孫玉女說,她猶豫了一下,便慢慢地在腳凳上坐了下來,伏在太子妃膝蓋上,軟聲說,「娘——」

  她自小被收入宮闈教養,又是彭城夫人自己看上的外孫媳婦,同太子妃的關係自然密切。從小在太子妃跟前長大,有時私底下也不那麼講究,叫太子妃一聲娘,也是常有的事。

  現在這麼一叫,當然已經是不得體了,但太子妃被她這麼一聲,心都軟下來,也不好再去責怪孫玉女了,她輕輕地撫了撫太孫嬪的頭髮,和聲道,「怎麼,大郎寵愛別的妃妾,心裡不大好受了吧。」

  太孫嬪扭動了一下,把臉藏在太子妃腿裡,好半晌,才輕輕地點了點頭,夢囈一樣地說,「心裡發慌、發虛,有點踩不到底……」

  雖說和太孫有十年的情分,但一個何仙仙,才病了幾天,太孫就親自發話,讓給她請太醫,還有一個徐循,年紀雖小,犯了太孫的忌諱,運氣卻好,現在有了臉面不說,第二回侍寢,就在太孫那裡過了夜……

  太子妃歎了口氣,她溫存地捏了捏太孫嬪的脖頸,像是在安撫一頭不安的貓兒,「你擔心什麼,內宮中,總是雨露均沾,誰也不能想著獨寵的事。大郎疼她們,難道就不疼你了?就算沒了大郎,也還有我呢,怎都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孫玉女便感激地抬起頭來,眼神盈盈,低聲道,「還是娘疼我……」

  「怎麼樣,這一陣子,在太孫宮那邊過得還成吧?」太子妃寵愛地一笑,把孫玉女拉到了自己身邊,讓她挨著自己坐。「姐姐妹妹的,有誰給你氣受不?」

  何仙仙出去了,那剩下的也就是太孫妃和徐循,孫玉女搖了搖頭,「太孫妃慈善大度,待我細緻入微,我們和姐妹一樣的,再沒有什麼齟齬。」

  其實,太孫妃和太孫之間的感情,也只能說是平平,現在她論侍寢次數當然是頭一份,但要說破了,這也就是因為她的嫡妻身份,本朝對嫡長子一直都是十分看重的,太孫又不傻,也不任性,再怎麼樣,肯定也得把嫡長子弄出來了,再想別的。真要說起來,相應最特殊、最受寵的,也就只有徐循了。

  「至於小循嘛。」太孫嬪想了想,「小白兔似的,憨憨傻傻,可愛得很,別說大郎了,連我都歡喜她。」

  太子妃不禁一笑,「哦?真是這麼可愛?」

  「是可愛得很。」太孫嬪也笑了,「只是還比不上我可愛。」

  太子妃點了點太孫嬪的額頭,「你呀!」

  她想了想,又寬慰太孫嬪道,「也別太往心裡去了,你知道大郎性子,什麼事都悶在心裡,不會和你商量的。雖說昭儀、婕妤都是好姑娘,可一下越過你去,那也是沒有的事。這麼寵她,何嘗又不是另有因由呢?」

  太孫嬪的眼睛,就像是兩眼井,清亮亮波光粼粼,她輕輕地說,「我知道,其實腦子裡什麼都明白,就是過不去心裡這一關……」

  她又伏到太子妃身上,在太子妃懷裡膩了一會兒,肩頭就抽了起來,太子妃微微歎了口氣,輕輕地拍著太孫嬪的肩頭,溫聲道,「好啦,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太孫嬪漸漸地止住了抽泣,她抹著眼睛直起身來,勉強一笑。「嗯,哭一會兒,心裡好受多了——我這就回去了,躲出來太久,惹人閒話……」

  太子妃也不多留,等太孫嬪去了,她又請張才人過來說話——這一陣子,張才人、李才人,經常都帶著徐循,和她慢慢地說些宮裡的事兒。

  張才人對徐循的評價也不低,「是個可人疼的小姑娘,雖實在,但卻很靈醒,不是那種迷迷噔噔、漫不經心的人。」

  能通過選秀的,資質都不會太差,太子妃點了點頭,「明日就算了,再下回,咱們進宮給娘娘請安的時候,就把她也給帶上吧。」

  張才人笑了,「其實明日也行,您也知道,桃色消息,一直都傳得很快的。現在內宮裡,肯定已經是出了新聞了。該知道的人,只怕全都知道啦。」

  太子妃白了張才人一眼,旋即也掌不住,她笑了起來,「還是緩緩吧,這會就把她帶進去,那我們也太沉不住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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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檯面下的風風雨雨,徐循根本是一無所知,她還是如常到太子宮中請安,和兩位才人說些宮裡的規矩和講究,再說說宮裡的故事、趣事。這麼著過了幾天,她聽說太醫去了何仙仙住的西六宮,又過了幾天,聽說何仙仙得的壓根就不是風寒感冒,而是她也聽不懂的什麼病。

  再過了幾天,何仙仙就搬回了太孫宮。

  連日的病痛,使得她清減了一些,神色也寧靜了許多,從前的那些活潑勁兒,似乎也消散了不少。徐循去探望她的時候,她正和太孫嬪說話,聲音雖虛,但精神還好。

  三個小姑娘說了幾句話,何仙仙對生病的日子明顯就不想多談,又忍不住打了幾個呵欠,太孫嬪坐了坐也就站起來走了。徐循也要回去時,何仙仙又給她使眼色,她便慢了一步,搭訕著留在了何仙仙床邊,同她笑著說,「自從你走了,小花園裡的旱蓮花都開啦——」

  話沒說完,何仙仙就握住她的手,半抬起身子,在她耳邊低聲說,「小循,我嘴笨,說不出什麼好話來。這件事,讓我看清好多,別的我也不說了……以後,咱們就是一輩子的好姐妹!」

  徐循很吃驚,又不好多說什麼——何仙仙床邊就站著有人呢,她口吃了一會,只好期期艾艾地說,「哎,你別擔心啦,大哥心裡還是惦記著你的,你好好養病是正經……」

  何仙仙也就順著她的話往下說,「我就是白問問……你去吧,等我能出門了,再來找你說話。」

  徐循就這樣納悶地回了屋子,想了半天,才和錢嬤嬤傾吐自己的疑問,「這事,怎麼就叫她給知道了呢?難道私底下,已經傳開了?」

  才一問出口,見錢嬤嬤的表情,她也明白了過來。徐循心裡有點不舒服,可又不知該說什麼好,擰著眉頭沒有說話。錢嬤嬤倒是很淡然,她說,「貴人,您心好那是好事,可幫人您得見情啊……這件事,就得這麼辦才好。這裡頭的道理,您以後會明白的。」

  徐循想要反駁錢嬤嬤,可又找不到什麼理由,想來想去,也只好捏著鼻子,把這個人情給認了下來:暗地裡,她覺得太孫倒是有點冤,這件事分明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可聽何仙仙的意思,她是只謝自己,對太孫反而平平了。

  要不說徐循運氣好呢?這回,雖然所有人好像都不知道,但她覺得自己的確是又占了一回便宜。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12:09 AM

第25章 賞賜

  入宮這麼久,其實徐循還真是在經常到張才人、李才人屋子裡玩耍以後,才感到自己已經漸漸地融入宮廷的。

  幾個嬤嬤知道得雖然多,但也都是些宮人之間的議論,而且有些事還不愛和她說。徐循對內宮的人際關係基本就是兩眼一抹黑,太孫妃雖然和她好,可又是正妃,內訓裡反復告誡,宮妃之間,最忌閒言碎語、搬弄是非。有些事,太孫妃心裡就是清楚,也不好和她們談論,不然日後她怎麼以身作則,去母儀天下?

  至於孫玉女,雖然對內宮的事也很瞭解,但平日裡不大談論這個,她進宮請安次數也不多,這種話題,並不在小姑娘們日常談論的範圍之內。所以徐循雖然在西六宮和太孫宮都快住上大半年了,但對內宮的印象還是非常地模糊。也就是最近,徐循得了張娘娘的提拔,能進內宮去請安了,張才人、李才人對她才熱情起來,她平時湊過去請安的時候,也願意說點內宮的事給她聽。要是在以前,她們對徐循這樣的小妃嬪,都像是對小孩兒一樣,照顧得雖然周到,人雖然和藹,可多的話卻是一句都不說。

  太子因為年歲更大的關係,有不少妃嬪美人,但真正上了冊的倒都正經是才人名分,不像是太孫身邊,還有個太孫嬪。張才人、李才人還有郭才人,都是有名有分的人物了,就是郭才人受寵,這幾年連著,不是雙身子,就是在帶孩子,平時壓根沒功夫應酬她們。倒是張才人,自己沒孩子,李才人,自己孩子大了,平時還挺有空閒的。除了在太子妃娘娘跟前服侍以外,她們閒暇無事,也喜歡聚在一起說話,並不和小妃嬪們一樣出去打秋千。徐循也是受了太孫妃的指點,也是自己留了個心眼,比如今天,在後園裡打了一會秋千,見孫玉女不知道鑽去哪裡了,她也就往張才人的屋子裡過去了。

  張才人和李才人果然正坐在一起撿佛豆——內宮妃嬪,多數都信佛的,得了閑揀豆子念經,也是不錯的消遣。見到徐循來了,張才人就挪出一個位置,道,「你也積積福吧。」

  李才人笑著說,「她上輩子肯定揀了一輩子的佛豆,這一輩子,很可以不必揀了。」

  她在人前很是溫婉賢淑,私下倒是滿愛開玩笑的,張才人聽了,也微微地笑起來,倒是徐循紅了臉,道,「李娘娘又打趣我。」

  李才人的嘴角,翹得更高了,口中卻道,「什麼牌名上的人,你也娘娘、娘娘地叫。還不快坐吧。」

  三個妃嬪就坐在一塊兒,默默地揀了一陣佛豆。李才人這才打開了話匣子,「都聽說了吧,劉婕妤這幾天,又在張娘娘那裡觸了黴頭。」

  張才人就是張娘娘的內侄女,這種事肯定都是聽說了的,她搖了搖頭,也是歎了口氣,「其實,這都是細枝末節了,這幾天娘娘心裡不高興,主要還是因為,三寶太監從西洋帶回來的貢物進宮了,皇上發話,珠寶飾物,讓王娘娘先挑。」

  三寶太監回國那是大事,徐循還沒進宮的時候,就聽說過三寶太監下西洋的事,她父親還買過三寶太監從西洋帶回來的海螺給她們姐妹玩呢。雖然那多半就是假託了一個名頭,但可想而知,難得出使一次,肯定得帶點好東西回來。不過,她並不知道三寶太監已經又出使西洋了,聽了張才人這麼說,才曉得人家早都又出使了,而且聽意思,這一次肯定也是滿載而歸。

  李才人才要說話,看了徐循的表情,便說,「上回三寶太監大人回來的時候,你還沒進宮,西洋可是好地方。那些名貴的香料和寶石,都是從西洋帶回來的。三寶大人只怕也是才回來沒幾天吧——」

  張才人點頭說,「才剛到,東西還沒送進宮呢。就是皇上上回去看王娘娘的時候說起來這件事,王娘娘說,『肯定帶了不少好東西』。皇爺爺說,『等開了單子,讓張氏送到永華宮,你們先挑吧』。」

  能這麼繪聲繪色,連皇爺的話都複述出來,那肯定又是不知哪個宮人私底下傳話了。李才人嘖了一聲,微微搖了搖頭,見徐循還是懵懵懂懂的,便道,「王娘娘沒得病之前,是要比張娘娘更得寵一些,現下得了病,更惹人憐愛也是理所當然。就是張娘娘,多年來管理內務多麼辛苦,心裡肯定是不大得勁了。劉婕妤眼皮淺,還當王娘娘的體面就是她的體面,忙不迭也要去賣弄寵愛,被打回來那也是自找。唉,說來,當年王娘娘讓韓娘娘住進永華宮,也算是用心深遠,若不然,皇爺也未必能想得起她。」

  「都是虛熱鬧。」張才人也歎了口氣,「爭一口氣罷了。姑姑也不是怪王娘娘搶喝頭湯,就是覺得皇爺這樣做,倒顯得她不懂事一般。後宮有了好東西,姑姑避嫌不先挑,餘下的,按品級還不是先送到永華宮……」

  徐循聽得目眩神迷——在她來說,劉婕妤這樣當紅得寵的妃嬪,已算是很厲害了。可沒想到,張才人和李才人說起來,好像壓根就沒把她當回事似的。反而是久病在床的王娘娘,還有似乎沒見多得寵的韓娘娘,更受她們的看重。

  張才人說了幾句,忽然想到她,還扭臉提點,「高麗貢女,眼皮子都淺,畢竟是外藩女,沒受過我們上國的教化。喜歡爭風吃醋不說,還愛財貨。所以……和漢王也一直都比較親近,這一陣子,劉婕妤聽說老往永華宮請安——王娘娘都病成什麼樣子了,起不來床了都,怕也不會管這些事。你就曉得這些貢女們,心裡都向著誰了。」

  徐循連忙點頭,唯唯地應了下來。李才人看在眼裡,就笑著說,「小循你告訴我,在宮裡見了劉婕妤、韓娘娘,該怎麼做?」

  徐循想了想,見兩個長輩妃嬪都看著自己,雖有些緊張,卻還是道,「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李才人和張才人對視一眼,都微微一笑,李才人說,「不特別客氣一點?」

  徐循垂下頭,扭捏地說,「不想特別客氣……咽不下這口氣,不讓她們挑出我的毛病,也就罷了。」

  李才人笑著說,「這就對了,我們行得正,一言一行都依足內訓,就是要吹毛求疵,張娘娘也能為我們做主的。咱們不能被人挑出錯處,可也不能軟得提不起來,讓貴妃娘娘想做主都沒法兒,那樣就太不給春和殿、太孫宮掙臉了。」

  徐循也覺得兩個長輩就是這個意思,再結合張貴妃娘娘賞她的金耳墜子,這種態度就更明顯了,她連忙表態,「一定不給兩宮丟人。」

  兩個長輩頓時都滿意地笑了起來。張才人也就沒再教育徐循,而是又換了個話題。「聽說,行在那面的宮殿,都快蓋好了,地兒要比這裡大了好幾倍。」

  「那可太好了。」李才人忙說,「前些天下雨,我的院子又澇了個不成,你這裡如何?我那屋裡水都要滿上臺階來了……」

  也許就是她的表態發揮了作用,又過了幾天,太孫妃特別提前通知她,明日大部隊進內宮請安,她也有份。

  #

  徐循幾次進宮,都是先到的長陽宮,這裡也算是她在內宮裡最熟悉的地方了,雖說有點奇怪,但對長陽宮,她是有幾分親切之情的——這和她對張貴妃娘娘的感情也脫不了干係。雖說張貴妃娘娘賞她金墜子,雖然也不是光看她可愛,而是為了敲打劉婕妤,但不管怎麼說,那些誇獎的話,和沉甸甸的名貴飾品,畢竟都使得她對張娘娘有些淡淡的感激之情。這都還沒算上張娘娘從選秀時就看重她的老情分呢。

  也因此,見到張娘娘時,她除了有些興奮以外,並不懼怕緊張,請過安便在下首坐了,聽憑太子妃和張娘娘嘮家常,她自己則游目四顧,打量著長陽宮裡的擺設。

  她們這次進來,和上回冊封拜見又不一樣了,張娘娘沒有升殿,而是在東里間和她們說話,東里間的擺設要比正殿更豐富,也更家常。基本架構也和徐循屋子裡的差不多,靠牆是炕,方便冬日會客,到了冬天,炕上還會加蓋暖閣,現在天氣還暖和,所以只有幾根柱子在炕邊圍著。靠窗是一張大大的羅漢床,上了黑漆,徐循也看不出是什麼木頭,屋當中一張梅花桌,邊上一輪繡墩。羅漢床旁邊擺了兩張圈椅——那些正兒八經的太師椅,在東里間內是看不到的。其餘兩面牆旁放著頂天的大立櫃,這個木頭徐循是看出來了的:金絲楠木,一寸木頭比金子都更貴的好東西。

  除此之外,張娘娘屋子裡也就是一張緙絲的萬壽金鳳小屏風特別打眼,其餘的擺設也和徐循屋子裡的一樣,反正都是那些擺件,無非是張娘娘屋子裡的擺件用料更名貴而已。徐循只覺得一盤紫水晶葡萄晶瑩剔透特別可愛,她盯著看了一會,便收回了眼神。

  太子妃和張娘娘挨得最近,她們也在談三寶太監從西洋回來的事,因為這算是宮裡的大事了。三寶太監從西洋帶回了許多名貴的木材,包括國內已無法搜求,極好的紫檀木,皇爺下令讓這些木頭打造的傢俱就直接運往北平行在,這就又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北平行在的宮殿分配還沒確定,起碼內宮該怎麼安排根本就沒個數。張娘娘現在就正為這事兒頭疼呢。

  「尚宮局那面也是一塌糊塗,」她和太子妃抱怨,「讓她們去尋宮城圖來看,竟不知找哪個衙門。我和皇爺說,這麼鬧,我可管不了,說不得只好撒手不管,反正,少不了我一處屋子住那就成了。」

  太子妃肯定要安慰張娘娘,不過,張娘娘的消極怠工情緒很嚴重,說了沒幾句,便揮手道,「算了算了,都是不說了。——嗯,這不是徐——徐——」

  徐循一聽她提起自己,一看張娘娘的眼神放到自己身上,趕忙站起來說,「小循給娘娘請安。」

  說著又要行禮,張娘娘笑著說,「都拜過一次了,幹嘛還拜。坐得那麼遠,我都看不清你了,到我身邊來。」

  徐循就又挨著坐到了張娘娘身邊,張娘娘摩挲著她的肩頭,將她細看了一會,便沖張才人道,「你說,她和你甯姑姑生得是不是有幾分像?」

  張才人尷尬了一會,還沒答話,張娘娘就歎了一口氣,「我倒是忘了,我進宮的時候,你才幾歲呢,你甯姑姑那時候就已經去世了,你肯定已記不得啦。」

  聽起來,徐循是長得和張娘娘早夭的妹妹有幾分相似。太子妃笑著說,「我說呢,娘娘怎麼一見到她就這麼喜歡。原來是她好福氣,生得面善。」

  「面善是真,好福氣又未必了。天家妃嬪,固然是養尊處優,可也要處處謹言慎行,方能為天下表率。」張娘娘歎了一口氣,倒是說了幾句大實話。太子妃、太孫妃連張才人、徐循,都忙起身道,「是,謹遵娘娘教誨。」

  這倒是把張娘娘給逗笑了,她說,「我是說,有時呀,這後宮妃嬪,倒不如尋常人家的婦人,嬉笑怒駡,都能肆意。心裡有什麼委屈,還能和家裡人抱怨抱怨……咱們既然是天下的表率,有點委屈,不也就只能往心裡咽了?」

  她把徐循攬在懷裡,憐愛地道,「所以我看到她這樣憨憨的樣子,就打從心裡喜歡。憨點好,老天爺就中意憨人呢,憨人有憨福!小循,剛才進來,你看什麼看得這麼高興啊?」

  徐循沒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落在張娘娘眼裡,她面上一紅,「我看娘娘屋裡的擺設,好看得很……」

  張娘娘失笑道,「好看嗎?」

  徐循老老實實地說,「真好看。」

  「我入宮都十幾年了,就是每年按時應分得的賞賜,也有不少,等你到了那時候,你屋裡也就好看了。」張娘娘似乎有些自得,又扭頭說,「彩兒,索性把我的妝奩開了,給她開開眼。」

  她這一說,一屋子女人都有點微微的興奮:張娘娘入宮起碼都有十七八年了,十二年前晉位貴妃,自此以後執掌後宮,她手裡的好東西那還能少得了嗎?能進妝奩的,那肯定都是稀世奇珍了。——但凡是女人,不愛珠寶的,那都是少數。

  彩兒應聲而去,不多久,和兩個宮人一起,吃力地抬進了一個高達五尺上下,幾乎自己就是個小櫃子的梳妝盒來。張貴妃對徐循道,「知道這是什麼木頭嗎?」

  徐循老實道,「不知道。」

  她又抽了抽鼻子,「香香的呢,是西洋香水麼?」

  「是沉香木整個造的。」張貴妃笑著說,太孫妃微微抽了一口氣。

  張貴妃的唇角又往上翹了一點兒,她彎下腰,親自啟開了妝匣,先翻開最頂上的夾層,露出了一面耀人眼的琉璃鏡子,再把底座往外一推,次第就推開了好幾層抽屜,別的不說,單是這份巧工,徐循以前就沒見過。

  但誰也顧不得讚歎這個了,張貴妃這一推,頓時是寶光耀眼,徐循一時竟不能逼視,連太子妃和太孫妃都調開了視線,過了一會兒,徐循眨著眼,禁不住說,「娘娘,這……這首飾的寶光和鏡子的光這麼一雜糅,我連眼淚都被刺出來啦。」

  張貴妃笑出聲了,徐循還是第一次在她的笑聲中聽出了真正的快樂,她說,「你們啊,也是眼淺,都沒什麼眼福。」

  說著,便合上了抽屜。把鏡子給按下去了,又從妝奩底部抽出了幾個小抽屜,給徐循等人看,「比起上頭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了。」

  但在徐循看來,也頗為可觀了,能進常用妝奩的首飾,還能差到哪裡去?張貴妃那樣說,不過是她自謙罷了。什麼貓眼石成套頭面,什麼珍珠鳳釵,什麼金鑲玉的鐲子,什麼拔絲的花簪……做工精細也就罷了,那寶石全比她有的要大上好多。她甚至無法估算價錢,只是呆呆地望著這一盒首飾出神,完全是看花了眼。

  「好看不好看?」張貴妃就問她。

  「好看。」徐循用力地點了點頭。

  「哪樣好看?」張貴妃被她逗樂了。

  「都好看。」徐循真誠地說。

  「哪一件最好看呢?」貴妃娘娘問。

  「我挑不出來。」太孫婕妤發自肺腑地回答。

  這下,連太子妃都受不了了,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可還沒給徐循遞眼色呢,張貴妃就沖她擺了擺手。自己興致勃勃地在首飾盒裡挑了半天,挑出了一根花釵來,這花釵是金打的,鳳頭,鳳嘴綴了一個極大的藍寶石。輝煌燦爛之處,絕不下張貴妃頭前賞的紅寶耳墜子。

  「這個好看嗎?」貴妃娘娘說。

  「好看!」徐循是真的被迷了眼了,答得那叫一個鏗鏘有力。

  張貴妃便把花釵插入了徐循髮髻裡,笑著說,「好看,那就賞給你吧。」

  ——嗯?

  ——啊?

  徐循過了一會還沒反應過來呢,她眨巴著雙眼,好久也沒鬧明白:不就是進宮請安嗎?自己怎麼又得了好東西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12:17 AM

第26章 藍寶

  徐循去請安的時候,雖然也著意打扮了一番,但無非也就是耳朵上墜了兩個紅寶墜子而已,回來的時候,頭頂就多了一根精雕細琢的藍寶鳳釵,宮裡的女人眼睛都尖,一路回來,徐循一路覺得那些中人、宮女都在看她,眼神帶了詫異之色,全往自己頭上瞄。她恨不能戴個風帽,把頭給捂住了,別出這份風頭。

  長得像早夭的妹妹,就真的這麼佔便宜?小姑娘一路都有點將信將疑,只是費心琢磨著這事兒,沒留神就跟著太子妃、太孫妃一頭撞進了屋子裡,張才人喊都沒喊住,進了屋她才回過神來:都請過安了,還跟進來幹什麼?自己應該去張才人屋子裡,和身份大致相當的長輩們一處才對。

  徐循連忙要弓身賠罪,可太子妃啼笑皆非地望了她一眼,卻是擺了擺手,免了她的禮。

  「才得了賞賜,心裡有點發慌吧?」連她的語氣都有些淡淡的酸味。但徐循上回得了孫玉女的忠告,卻不敢再說什麼獻給太子妃的話了。她點頭說。「是很想不明白。」

  太子妃笑了一下,也摸了摸徐循的臉頰,「算是你有福氣,別往心裡去,出去玩吧,娘娘賞你那就是你的,好生收著,以後進宮請安戴在頭上,也算是為太孫宮掙點面子。」

  雖說語氣有點勉強,但態度還是很真誠的,徐循索性也就不多想了:她覺得自己估計是又成了筏子,不過,這種上層之間勾心鬥角的事,和她這個小婕妤也沒有太大的關係。

  「那我就告退了。」她站起身給太子妃、太孫妃行了禮,一路還小心翼翼地扶著鳳釵,見兩個上司沒有別的話,轉身就退出了屋子,往張才人屋裡去了。

  太子妃、太孫妃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簾子後頭,太子妃忽然自己笑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這才是真有福氣呢,說是還情,可兜兜轉轉,兩個好東西都給了她。」

  太孫妃多少也有些意會,她擰了擰眉頭,「這藍寶——」

  「也是底下人孝敬你爹的,」太子妃說,「你爹都沒捨得常戴,為了還貴妃娘娘的人情,又獻上去了。」

  太孫妃啞口無言了,過了一會,才道,「娘娘心思深啊……」

  要是不願接春和殿還的人情,當時收了藍寶,轉頭賞個東西,指名就給太孫妃、太子妃,又或者乾脆就指名給徐循了。不也頂好?要不然更乾脆一點,當時就不收,把話說明白了,人情也落到了實處。太孫妃這麼說話,是有點拿不准貴妃的心思了。

  太子妃也能理解,孩子畢竟還小,還需要歷練。她微微地搖了搖頭,「貴妃娘娘這幾天,是有點上火生氣了。」

  她叮囑太孫妃,「等大郎今晚回來了,你讓他先到我這裡來。」

  太孫妃自然應了下來,她猶豫了一下,又說,「要不然,還是讓小循……」

  太子妃瞥了她一眼,擺了擺手,「我和你爹的眼眶還沒那麼淺。娘娘賞了,那就是她的……她生得像娘娘的妹子——」

  見太孫妃的表情,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不論真像假像,那都是她的福氣。以後在太孫宮裡,對她不可等閒視之。」

  太孫妃笑著說,「是,一定記在心裡。」

  連她都對徐循的運氣有點羨慕了,「這丫頭,有福呢。沒心沒肺的實誠人,這麼誤打誤撞機緣巧合的,倒是什麼都有了。」

  太子妃只是笑而不語。

  既然太孫的心理關口,已經因為他自己的傲氣和徐循的努力,成功被突破了,那麼徐循也就同何仙仙她們一樣,開始了自己規律的侍寢生活。頭前幾天,太孫那是又跟著皇爺出去了——皇爺這個好動的性子,宮裡人是最清楚的,一個月只有半個月在家。他一出門就要帶上太孫,所乙太孫時常也是不在的。

  等他回來了,還是照舊,先太孫妃,之後是太孫嬪。何仙仙還有點咳嗽得好好將養,接下來那就是徐循了。

  徐循就特別把自己的藍寶鳳釵戴去給他看,介紹道,「這是張貴妃娘娘賞我的。」

  太孫扳著她的頭看了一眼,好像是有意地做出冷漠的樣子,道,「早知道了。」

  徐循有點不高興了,她嘟起嘴說,「那不是您上回說要看紅寶耳墜子,埋怨我不給您戴過來的嗎?這麼沉又這麼貴重,要是蹭著了,可不得心疼死。」

  太孫倒是被她給說樂了,原來那張冷漠的面具片片瓦解,他擰了擰徐循的臉蛋,把花釵拔下來,拿在手上看了一下,就作勢要用花釵刺徐循,「我真覺得奇怪了,你哪來這麼大的福。這麼大的藍寶,我還想要呢,爹也當個寶,倒了幾手,現在倒成你的了。」

  徐循扭了幾下,也顧不得撒嬌了,聽太孫露了個話鋒,還不趕忙接著問啊,「這——難道原來是太子殿下的東西?怎麼又去張娘娘那了。」

  太孫倒是不願多談,他笑了笑,傾身又把藍寶釵子給徐循插回去了,說道,「管那麼多做什麼,你帶著好看那就行了。嗯,這要是稍微往前戴一點,藍寶石能把半邊臉都照亮了。」

  在不大出色的光照環境下,寶石的光芒肯定更為奪目,徐循被太孫這麼一說,也很是喜歡,既然太孫這麼說,她也就不去尋根究底,而是找了面鏡子沾沾自喜地欣賞了一會,才偏頭問太孫,「這麼大的寶石,您拿來能做什麼呀——再說了,我還以為,這東西在您這裡也不算稀奇。貴妃娘娘有滿滿一匣子這樣的好東西……」

  太孫笑了一下,「這就是在貴妃娘娘那裡,也是有數的了。應該是西洋來的好藍寶,三寶太監的船隊從西洋帶回來的,這幾年幾經輾轉,才落到你手上吧。」

  「那,這東西值多少錢啊?」徐循聽得有點目瞪口呆了。

  「你覺得值多少錢?」太孫反問說。

  徐循想了一下,不太肯定,「總得要有……嗯,一萬多兩銀子吧?」

  她這是把自己手裡最大的那枚藍寶石來比著估算了,當時孫嬤嬤說過一句:這黃豆大小的藍寶,在外頭都能賣一百多兩。這塊寶石有拇指甲蓋大小,又厚實圓潤,翻個一百多倍也不為多。一萬多兩,按田地來說,上好良田能買三百多畝,也就是三頃多,這要具體地說能有多大?如果算上良田、中田和夏田的差價的話,一萬多兩,可以買下徐循姥姥家和鄰村兩整個村子,連住地帶耕地,都還能有剩的。

  一塊拇指蓋大小的石頭,能買京師附近最繁華地帶,兩村的地,這個估價她覺得肯定是高了。沒想到太孫還是搖了搖頭,他很乾脆地說,「這東西,沒價。你拿著一萬多兩都買不到。」

  徐循整個人肯定被鎮住了啊,她呆呆地望著太孫,太孫也來了談興,就給她分析。

  「藍寶的產地一般都在天竺,在天竺當地已經很值錢了,而且那裡銀子賤,倒是綢緞值錢。三寶太監是拿綢緞、茶葉和瓷器,同天竺的土王們換寶石,做得最划算的買賣,你猜是怎麼換的?」

  徐循呆呆地搖了搖頭,太孫比了個數字,「用五百匹貢緞,五百匹貢紗換了一匣子寶石,裡頭最大的也能有這麼大,最小的也有小拇指蓋一多半那麼小,一共五十多顆。」

  一千匹貢物,在市面上能賣大約兩千多兩銀子,花色好的話,還能翻倍。用不到五千兩銀子,來換一盒五十多枚寶石,平均一枚寶石也就是一百多兩。這還是把貢物價值給高估了,如果就按成本算,可能比一百兩還低了。

  「回國以後,」太孫又說,「有些按這個行情做買賣的商人,賣過一些寶石,當然他們拿不到這麼好的貨,頂多就是你這顆成色的七成、八成吧,一枚也能賣到一萬多兩。你這一枚,可能是當時誰走了大運撞出來的,沒做貢物,不過因為太好,也只能上貢,自己肯定不敢戴啊。所以我和你說,一萬多兩肯定是打不住,但拿出去賣也賣不上價,東西太好了,只配天家戴。這不就層層上貢到爹那裡了?爹拿來當然是一文錢沒花,你說它一錢不值也可以,說它稀世無價也可以,看你怎麼想吧。」

  一邊說,他一邊托起徐循手上的寶石掂了掂,索性是把話給說破了。「貴妃娘娘賞你紅寶,是為了給咱們撐腰。咱們也不能沒個表示,正好,這東西新到手,我也就看到爹戴了一次。娘把這藍寶呈給貴妃娘娘以後,她的確也很是喜歡……她賞給你這個,無非也就是為了表示自己好東西多了去了,壓根就不稀罕三寶太監入貢的那批新貨色。就是為了賭口氣嘛……你瞧啊,這女人真是怪得很,看到寶石,眼睛裡就放光,可為了一口氣,連寶石都不要了。」

  徐循聽得一愣一愣的,這才明白,在她得到的好處後頭,欠了的人情那是有長輩們幫著還呢。

  對太孫的最後一句話,她多少也有點同感,但卻不願流露出來。倒是知道了這寶石的珍貴以後,徐循有點不敢戴了,趕忙又取下來,虔誠地說,「這麼貴重,那可得好好地放起來,別磕了碰了,多可惜呀。」

  太孫笑著說,「眼界真淺,以後……好東西多得是,這個也不算什麼了。聽說三寶太監入貢的這批珠寶裡,最大的金剛石,比這個還更大點。」

  徐循也聽得很神往,不過她自知身份,卻沒有多少期望,只是快樂地道,「憑它多大呢,我有這個就已經頂好了。」

  太孫看了她幾眼,見徐循的確一臉的滿足,不由哈哈一笑,才道,「既然是你的,就戴起來,捨不得戴,給你也不是你的。」

  徐循嘟嘴說,「貴呢,一會兒……要是刮著了怎麼辦?」

  太孫便自己把釵子插.進了徐循的髮髻裡,他調整了一下角度,讓這枚碩大的藍寶石垂在了徐循額頭前面,又壞笑了起來。「一會兒什麼?一會兒你要幹嘛?」

  徐循嘟著嘴,咬著唇白了太孫一眼,不說話了,只是翻著眼睛去看那枚藍寶石,她露出了天真的笑,一雙黑水晶一般的眼裡,倒映著兩個小小的藍點。

  太孫的眼色便深濃了起來,他伏在徐循身上,彎下腰在她耳邊輕聲說,「小循,我們再試一次,好不好?這一次,不會那麼疼了。」

  徐循還能說什麼,她還能說不好嗎?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12:47 A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3 01:01 AM 編輯

第27章 二次

  這種事,有一就有二,其實也沒什麼好害羞的,徐循都受過那麼多教育了。第一次實戰,畢竟有點生澀,也在情理之中。這第二次她就沒怎麼欲擒故縱地害臊——她明白自己,演戲那從來都是演得不大好的。不害臊,那就真的裝不出害臊。

  所以,在太孫寬衣解帶的時候,她非但沒有把眼神調開,還很好奇地東看西看,倒是把太孫看得有點不自在了。脫了一半,便令人住了手,有點惱羞,還未成怒地說,「你也不幫忙,也不自己動手,在這看什麼。」

  第二次嘛,太孫就沒費事把宮女支出去了,所以他自己無謂寬衣解帶,自有人過來幫忙。徐循這邊,因為人手不夠,所以還是得自己脫。她看得入神了,手腳也是慢了點,被太孫說了,才回過神來,忙低下頭去解紐絆,不再打量太孫的身子——平時掩蓋在重重衣服下,看不太出來,上回她也沒顧得上注意。其實,太孫……該怎麼說,那還是挺精壯的。

  也許是因為常年和皇爺在外南征北戰,太孫身上,肩膀是肩膀,腰是腰,現在脫光了就看得出來了,稍微一動,身上的肌肉線條紋理分明的,隨著他的動作起起伏伏——徐循也不知該怎麼說,就像是和太孫第一次親吻,第一次握手那樣,光是這樣看著,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酥麻感從心底泛了開來,好像連皮膚都要比平時敏感得多了,平時不大在乎的涼風,現在吹到身上,就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用句那什麼的話來說,小姑娘是看得有點動心了。

  雖然兩個宮女有點兒礙眼,不過,好在她們也都是受過訓練的,臉上一派淡然,徐循尷尬了一會也就適應了。她又偷看了太孫一眼,便把自己的外袍給褪了下來。

  這一次過來,肯定是經過精心準備的。因為戴了藍寶石的釵子,孫嬤嬤就給預備了一套月白色繡桂花的褻衣褻褲,尺寸小了點,是徐循前幾年穿的,現在穿,邊沿緊緊的繃著肉,都有點勒出痕了。尤其是褻褲,分明就是足足小了一號,徐循都怕有點崩裂了,現在有機會脫下來,她也很是放鬆,不然要真崩裂了,她簡直無法和太孫解釋。該怎麼說啊?因為平時比較窮困,衣服穿小了也不能換?

  不過,孫嬤嬤也沒有說錯,這麼合體的一身裡衣,和平時那些寬敞的褻衣褲比,顯然是更能吸引太孫的注意力,徐循本要脫衣,才抬手去扶一扶釵子的功夫,太孫都等不得,直接上手給接管了過去。

  兩個人沒有吹燈拔蠟,徐循在太孫給她解系帶的時候,有點體會到太孫那種不自在的心情了。她有點不記得頭回兩個人怎麼開始敦倫的,反正當時都在暗下決心,好像反而沒這麼不自在了。現在,把自己的身體慢慢地呈現在另一個人的眼光之下,她的確是感到了一種不安。這和身份無關,任何一個人在這樣被評判的時候,可能都會有些不自信,都會介意自己的身體,在另一個人眼中是怎麼一回事。

  所以,當太孫把褻衣往下解的時候,她嘟著嘴,又有些不安,又有些害臊地多少挽留了一下那片輕薄的布料,見大勢已去,還扭了扭身子,低聲說,「好亮……好羞呀!」

  是男人,沒有不喜歡女人發嗔的,更何況徐循的嗔發得很可愛,很有道理。太孫哈哈一笑,沖宮人們揮了揮手,道,「把蠟燭滅了吧。」

  滅了蠟燭,不代表室內就沒有光了,畢竟桌上還有一盞小油燈呢,這一盞燈一般是不會熄滅的,免得半夜下床找不著北。所以徐循身上凹凸有致的曲線,還是能清晰地被太孫鑒賞,當然,室內光線昏暗下來以後,小姑娘的緊張情緒也有所緩解,不知不覺間,已經睜開了眼睛,多少帶著些好奇地流覽著太孫的身體。

  看著看著,太孫還沒行動呢,太孫婕妤倒是先出手了,她試探性地捏了捏太孫支在她身側的手臂,又抬眼看了看太孫,見他雙目炯炯地注視著自己,便訕然道,「瞧著軟軟的,戳一戳,好像還挺硬……」

  太孫又是好笑,又是情動,低下頭就把徐循的嘴巴給堵住了,他在徐循唇上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句,「你這傢伙,太多話了。」

  上回兩個人那什麼的時候,沒怎麼親吻,徐循都快忘了這種奇妙的感覺,她又像是過了電,頭髮都要豎起來了。太孫的舌頭擦到那裡,就像是電流躥到了哪裡。他的手指幾乎也是一樣,徐循都快忘了李嬤嬤教導她的那些學問,只顧著被太孫的行動給牽著走了。她都沒想著留意太孫的愉快,直到太孫的手指滑進了她體內,那些微的刺痛感才讓她清醒過來,想到了李嬤嬤的教誨:她進宮來,是為了服侍太孫的,怎麼能反過來讓太孫服侍她呢?

  既然太孫的撫摸能讓她愉快,那麼反過來自然也是一樣的,徐循的回報,獲得了太孫積極的反應。她受到肯定,也就更再接再厲了,遵循著李嬤嬤的教導,先從後背開始,一路往下,摸到太孫比較最敏感的地方,上下輕捋了幾下,太孫本來就挺堅硬的那地方,就更為精神十足了。

  要不說太孫是個好人呢?徐循畢竟是初經人事,他分明已經有點難耐,眉頭都緊緊皺了起來,卻還硬是耐著性子在給她開拓呢,現在被她一刺激,有點忍不住了,提槍要上馬之前,還問了一句,「不疼了吧?」

  徐循想笑,又怕出上回的事,只好咬著舌尖忍住了,她半眯縫著眼睛,呢喃說,「你就只管進來吧……」

  這麼一個俏生生的小美人,主動又熱情,熟練又生澀,先是偷看,再是偷戳,喋喋不休的,又惹人疼又惹人發笑,到末了還有那麼一點兒害羞——最最重要的,是徐循對兩人接觸的反應,那是瞞不了人的,太孫也能感覺得出來,她確確實實,很喜歡和自己的接觸。

  男人一般也都不會賤到無可救藥的地步,雖說天下美色予取予求,有時候霸王硬上弓也不失為一點情趣。但大部分正常的男人,肯定都喜歡和一樣有熱情的女人一起做這種事。徐循的喜歡,自然更催動了太孫的喜歡,她再這麼星眸半眯地呢喃了這麼一句,太孫哪還能忍得住?一下就沖進了徐循身體最深的地方。

  這一次,的確是沒那麼疼了——徐循這一陣子在屋子裡也沒閑著,李嬤嬤照樣給她上課。起碼,對太孫的尺寸,她已有了充分的準備。兩個人都舒服得呻吟了起來。太孫進出了幾下,估計也感覺到徐循準備得挺好的了,便顯著地放鬆了下來,還歎了一口氣。

  徐循再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太孫瞪了她一眼,身下用力,把她頂得出了幾聲,方道,「你笑什麼,你不要時時刻刻都走神兒好不好?」

  「人家才沒……沒走神呢。」徐循說,她在心裡回想著李嬤嬤教導的諸多學問:和何仙仙不一樣,徐循學這些,雖然也害羞,但還是挺認真的。她娘說了,『嬤嬤們不會害她』,讓她學,那肯定是為了她好。

  在這種姿勢,能用的估計也就是那一招了。徐循心裡想,她練了挺久,也不知學得對不對,現在突然要上手真槍真刀地拼殺了,還有點調整不過來。要不是太孫其實還是戳得她有點不太舒服,徐循都未必有心力去思索這個,這會兒她倒是還能和太孫鬥鬥嘴,「我、我就是想,您說是自己已經猜到了,其實、其實還是有點怕啊……」

  太孫沉默了一下,倒也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了,他一邊擺佈徐循換了個姿勢,把枕頭塞進她腰下頭,一邊說,「是有點積習難改,還是挺怕的。」

  兩個人都輕輕地笑了起來,但很快,又被這運動給吸引了全副的注意力——這種事吧,說得太玄乎那也是吹的,其實就是挺舒服的,至少對徐循來說是這樣。太孫和她的尺寸有點不合適,上回她半夢半醒的時候,可能足夠放鬆,所以還挺迷迷糊糊的就開心了。這回,她在舒服以外,也還覺得有點說不出的酸脹。

  不過,既然她是為了服侍太孫才進宮的,她到底有多舒服這也不是重點,徐循回想著李嬤嬤教給她的辦法,開始氣運丹田,就像是用嘴兒往裡吸氣一樣地用力。太孫的動作忽然間快了起來,他發出了一聲介於吃驚和愉悅之間的喊叫,一下就失控了似的,整個人籠罩在徐循上方,也顧不得逗她了,雙目緊閉,就像是沉溺在了這感覺裡。徐循心裡有點吃驚,也有點小小的成就感——看來,太孫很吃這一套啊。

  再略微加快了一番速度,她也有點不行了,太孫頂得實在是太用力,她的腰都快散了架,徐循現在已經不是舒服不舒服的問題了,她是被頂得腰酸背痛的,只盼著這一切快點結束。好在太孫也沒堅持多久,在她的絞動下,沒多久就塌在了徐循身上。

  「重……」徐循禁不住難受地蠕動起來。太孫又閉著眼喘息了一會,這才讓了讓,把徐循護在自己懷裡,一手撐著頭,喘息未定地點了點徐循的額頭。

  「沒看出來啊,你——」他先說了一句,可沒說完,又改口了。「剛才太使勁了,沒顧得上留力,傷到你沒有?」

  徐循沒比較的物件,也不知道太孫這個力氣在男人裡普遍不普遍,但她的確是覺得有點腿軟,腰也酸得很。悄悄瞥一眼時漏,不知不覺,兩個人在榻上也消磨了有半個時辰了。就拋開脫衣那些時間,難怪到了最後,她都覺得自己底下有點疼了。

  「沒事。」她說,不禁打了個呵欠,「就是困了……」

  話才出口,徐循突然覺得自己的反應不恰當了:上回人家讓她留下來,那是因為劉婕妤。這回她再說困,不是不合適了嗎,好像她還想在這兒過夜似的。

  「一會兒回去再睡吧。」她很快說,「現在先和您說說話……」

  太孫也沉默了一會,像是把徐循的尷尬給看穿了,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撥動著搖搖欲墜的藍寶鳳釵,最終,還是將它拔了出來,隨手又把髮髻給挑散了,讓徐循的長髮,散了一肩頭,「說話,說什麼?」

  呃……

  徐循想了一下,就問,「剛才……您舒坦嗎?」

  一邊問,一邊有點臉紅:這問得也太不害臊了。

  連太孫都有點害羞似的,黝黑臉上,露出了可疑的紅痕,過了一會他才說,「問這個幹嘛,不舒坦,我不會說嗎?」

  那看來是舒坦的了。徐循點了點頭,無以為繼,太孫也不說話,徐循看他有點昏昏欲睡的,便起身要走,「那我回去了……」

  人才爬起來,腰就被太孫給摟住了,他有點啼笑皆非地把徐循給摁回了床上。「你怎麼回事,別人來這裡,都巴不得能不走。就你,我沒趕你呢,你倒巴不得就走似的。」

  徐循嘟嘟囔囔的還要說什麼呢,太孫已經沒好氣地說,「明天再洗澡,現在先睡覺,不許再說話了!」

  徐循只好不說話了。一片安靜中,兩個宮人幽靈一樣地上來給放了床帳——她的確也累得慌,合上眼就睡了過去。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00 AM

第28章 寵愛

  第二天早上,徐循還迷迷糊糊的呢,就覺得在睡夢裡太孫又進來了。因為前一天晚上的事兒,她裡頭還濕著,太孫進得很輕鬆。倒是她有點不大高興,扭了扭身子,連眼睛都不願意掙——還小,正是貪覺的時候。太孫又的確是起得比她要早,再加上昨晚鬧騰得遲,徐循確實是困得厲害。

  太孫就咬著她的耳朵,和她說了一句,「起床啦,小循。」

  一邊說,手一邊伸到徐循比較敏感的地方,輕輕地掐了一下。

  徐循還在那揉眼呢,她有點起床氣,被太孫這一鬧,雖還不至於迷糊間說什麼不敬的話,但也是沒好氣地吸了一口氣,簡直是動力全開,想儘快地把太孫給絞出來。不過這倒是正合了太孫的意,徐循過了一會也明白過來了:早上還有很多事要做,誰和你慢慢來,當然是越快越好了。

  李嬤嬤說,這男人做這樣的事,最暢快那就是開始和結尾,中間進進出出,要是女人不配合,他們甚至都會感到無聊。當然,一般男人也都會盡力把時間拖久些,不論他身邊的女人和他是什麼關係,誰也不想在這種事上讓自己的女人失望不是?這啊,就是男人的天性。

  這樣算,第一次太孫怕她痛,自己也不舒服,沒幾下就給解放了。第二次早上,那必須得快點兒。第三次昨晚……嗯,時間短也不賴他,是自己太精益求精了,太孫以前好像沒有接觸過這種功夫,快點也沒什麼。這第四次嘛,就是現在,效果如何?

  ——看徐循還能想七想八,也就知道了不是?

  不過無論如何,她就是為了在這種事上服侍太孫才進宮的不是?太孫有意照顧她那很好,要是沒這個意思,徐循難道還能怪他啊?雖然在心裡腹誹太孫的男子氣概,是有點不太尊重,不過徐循對自己的想法一直還是很放鬆的。

  她還沒徹底醒過來,一直都有點迷迷糊糊的,絞緊了身子研磨了幾下,太孫便交代在她身上,他伏下來輕輕地玩弄著徐循的耳垂,又扯著這一點點肉,帶著笑意說,「好嘛,都這樣了還是睡眼迷蒙的?該打。」

  說著,居然真的一巴掌打在徐循的翹屁.股上——剛才她正撅著屁股呢,這個姿勢,剛好也方便被打。

  徐循這一下是真的被打醒了,她別過頭哀怨地瞥了太孫一眼,揉著眼氣哼哼地說,「人家昨晚被折騰了那麼久,累著呢……這會又被您給打了,一會走不了路沒法請安,都賴您!」

  太孫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他親昵地把徐循給抱起來,讓她坐起身腳踏上地才道,「好麼,別說我不體貼你。今兒,你就在院子裡把澡給泡了,再回去歇著吧,太孫妃那裡,不必過去了。」

  徐循看了時漏一眼:現在這個時辰,太孫估計是只能稍微衝衝澡就得過去了。沒法和徐循一樣,泡上老半天。這麼說,他對自己的安排,還是很體貼的。

  太孫這個人,脾氣的確好,徐循又一次認識到:在他們街坊,打媳婦的男人雖不多,可這做媳婦的,哪個不是低眉順眼地服侍老爺們?有一口飯都要先盡著男人吃,徐師母對徐先生也是這個樣,什麼好東西都得先給徐先生過了目,自己再處置。能和太孫這樣,自己洗個澡就要出門,讓徐循在他屋裡泡澡的,就是在一般百姓裡都算是很少數的了。更別說,自己還不是他的正妻,只是個婕妤了。

  她也就不好意思再和太孫作了,乖乖地點了點頭,對太孫笑道,「大郎真懂得疼人。」

  太孫捏了捏她的臉蛋,用了點力,徐循哎喲一聲,臉又垮下去了,太孫哈哈一笑,才說,「也不是人人都疼,非得和小循這麼可愛的,才疼。」

  說著,就起身施施然地去淨房了。

  #

  第二次侍寢,又過夜了……

  徐循在太孫屋子裡舒舒服服地拿太孫的份例泡了個澡,用的是太孫專有的澡豆,塗的是太孫專享的脂膏,一身清爽地插著藍寶釵子往自個院子裡走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沿路遇到的那些小中人、小宮人,待她的態度,要比從前更殷勤了許多——要說從前不尊敬那是假的,不過,那份尊敬,是職業化的,出於義務而來的。現在表情裡的這種殷勤和討好,更像是發自內心的一種羨慕和膜拜……

  雖說也不是沒有一點飄飄然,但徐循心裡也是有點不安穩:說到受寵,她拍馬也趕不上孫玉女。可連孫玉女都沒在太孫屋裡過夜呢,她連著兩回都這麼鬧,徐循自己都覺得有點說不過去。可太孫都給了這份體面了,她也不能往外推啊。

  泡澡出來,已經過了請安的時點了,徐循回屋裡的時候,四個嬤嬤果然都在,反正現在一切習慣成自然,摒退了小宮人,她就把在太孫屋子裡的事兒都說了。幾個嬤嬤都安詳地聽著,對徐循留下過夜的事沒有太大的反應。

  徐循也就稍微安心了一點兒,她還怕自己不去請安,會給人留下傲慢的印象呢。沒想到錢嬤嬤說,「您這一身紅紅白白的,誰看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就這樣還往主母跟前湊合,那不是在炫耀嗎?上午就別過去前頭了,只說累了,先休息一會,下午再過去給太孫妃娘娘賠罪吧。」

  徐循一聽,也是道理,她心頭一松,也就沒那麼擔心了。正好泡了澡出來就沒上妝,現在解了頭髮打成兩根大辮子,在自己的床上躺著,別提多舒坦了。就是習慣了這時候醒著,雖然也挺累,但就是睡不著。

  到了快中午的時候,何仙仙跑來看她,口中說,「我看看你又被作弄成什麼樣子了,怎麼今早又沒過去。」

  徐循忙讓她坐下來說話,自己也支起了身子,「娘娘沒有生氣吧?」

  何仙仙笑著搖了搖頭,「沒有,看著還挺高興的,和太孫誇你惹人疼呢。太孫也說,『小循就是挺惹人疼的』。」

  徐循就松了心,望了窗外一眼,又壓低了聲音說,「那……」

  她話還沒說完,何仙仙就很瞭解地說,「沒有沒有,也是笑呵呵的,根本沒把這事放在心裡似的,好像也挺高興呢。和太孫一塊坐了一會,她們兩人就去春和殿了。」

  這麼熱的天氣,頂著一臉的妝去春和殿,到了那和長輩們沒話找話,低眉順眼地在一邊服侍……徐循今日可以不必過去,也覺得很放鬆,和放假了似的。

  何仙仙因為還在休養,和她說了幾句話就回去歇著了。徐循吃過午飯,去午睡了一下,起來找太孫妃說話時。太孫妃果然笑眉笑眼的,一點都不介意,還和徐循說,「你別多想了,現在是屋舍小,以後等到了京城,聽說人人都能有自己的院子呢,太孫還不是愛在哪個院子裡歇就在哪個院子裡歇。他是夫主,他要做什麼你也只有聽命的份呀,我們怎麼會在意這樣的小事。」

  太孫妃說話做事,都是這樣,又大方又賢慧,讓人心裡非常舒服。徐循抱著她的手臂蹭了幾下,嘿嘿地笑了起來。太孫妃就說,「沒事不要蹭著人,多熱啊。」

  「我就要。」徐循說,「你是鳳體,多有福分那,給我多蹭蹭,我再多蹭點福氣到身上。」

  「真是傻妞。」太孫妃笑了,「倒不如你先把福氣蹭給我點是真的。」

  兩個人說笑了一會,長日無聊,便把何仙仙、孫玉女喊來,又叫了太孫妃身邊的兩個宮女做判官,大家玩拋接瓜子兒,誰輸了就往臉上貼紙條。到最後紙條最多的那個人,得服侍眾人吃西瓜,她自己只能啃瓜皮。

  因有這個輸贏在,大家都玩得頂認真。反正內宮妃嬪嘛,長夏無聊,還不是有無盡的時間要打發?這就叫做露濕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陽。後宮裡,最不缺的就是富貴閒人了。

  #

  比起在後院享福的女人們,男人們的事要更多些。比如說皇太孫吧,他每天早上都去春和殿找父親請安,事實上不是出於禮節的需要,而是因為他和他爹是在一起上課的——皇爺在京的時候,太子就上課,皇爺出京了,太子就要監國。不過由於皇爺每次出京都帶著孫子,所以皇太孫每回在京的時候,基本他爺爺也在,他就剛好和他爹一起去上課了。有時候連老師都是同一個,父子兩個人並排坐著,聽先生說治國的道理。

  皇帝預備役,文治武功都不能拉下了,課程安排也是五花八門。因為太子體胖,一些武課他是不上的。這麼大熱的天,太孫午後小憩片刻,就要去校場摔打身子,習練武藝、兵法,事事都不能拉下。——其實,以前對個人武藝這一塊,他也沒有這麼重視。不過後來他叔叔老拿自己的武功做文章,太孫心裡也煩那,他索性就賭了一口氣,也開始操練自己的身子,並且更加勤學兵法了。

  他要學武,有得是好師傅。再加上本來也有點底子,不過小一年功夫,一套太祖長拳打得已經是有模有樣,在空地上舞下一套,虎虎生威。雖然汗流浹背,但倒也暢快,踱進門樓裡才要拿茶來飲,便見到柱子邊上轉出一位老者,身邊不過一名隨從,隨隨便便地穿了一身麻葛道袍,其打扮,連一般的富家翁都不如。

  但太孫立刻就要掀袍下跪,朗聲道,「孫兒見過祖父皇帝陛下——」

  「好啦。」皇爺擺了擺手,有點不耐煩。「天天見面的,還來這一套。」

  「阿翁。」太孫也就改了稱呼,他露齒一笑,「這麼大熱的天,您過來這裡,也不怕被孫兒的汗臭給熏著了。」

  皇爺瞅了太孫一眼,唇邊噙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小兒子、長孫子,老人家的心頭肉。皇太孫乃是長子長孫,身份本就貴重,從小聰明伶俐,極得老人家的喜愛。年紀稍長,就時常跟在祖父身邊南征北討,可以說是老人家一手帶大的,皇爺雖然老敲打太子,但對這個長孫子,從來都沒有一句重話。

  「南征北討,一年洗不得一次澡的日子都過來了,就你一個小傢伙,熏得著我嗎你?」他倒背著雙手,「——今兒午後得閒,睡過起來也是沒事,來看看你……功夫有所長進了,剛才那套拳,打得還不錯。」

  雖說老人家身體也算是硬朗,但誰能熱著皇帝啊?太孫伺候著皇爺進了裡屋,早有人備了冰,頓時就是一陣陰涼。他還沒說話呢,皇爺便一疊聲地催他,「快去把身上的汗水擦一擦,這裡有冰,濕氣重。你身上又是汗,一會一收,把濕氣收進去了,著涼呢。」

  他乘勢就退到淨房,稍微擦洗了一把,換了新衣。過去陪著皇爺坐了,見中人們已經上了點心,就讓皇爺。皇爺擺手道,「沒你那麼好胃口,你吃吧——別多吃了,和你父親那樣,我看了也頭疼。」

  太孫訕訕然一笑,一開口卻依然是狼吞虎嚥。皇爺看著,眼底一片溫存,他時不時和個老太太似的,絮絮叨叨地囑咐太孫,「慢點兒,這又不是在軍裡,沒人和你搶!」

  一邊說,一邊細細地打量著太孫,太孫一個菊花餅還沒吃到一半,皇爺便忽然說,「嗯?脖子上怎麼有紅痕啊?昨晚被誰抓了?」

  太孫摸了摸下巴,「噢,是小循沒留意帶到了的吧?」

  皇爺的臉色不免微微一沉,他才要說話,太孫便察言觀色,笑著打斷了,「說到小循,這丫頭可有故事了——運氣賊好!才進宮沒多久呢,小小年紀,就接連淘換到了兩件好東西。您要是沒事,那我就給您說說。」

  皇爺『哦?』了一聲,臉色稍霽,他寵溺地望著太孫,微笑道,「成啊,那你就給我說說……」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20 AM

第29章 福運

  太孫是什麼人物,嘴巧這肯定是起碼的。雖說整件事都是聽人轉述,但說起來就和他自己也在場一樣,「就這樣,貴妃娘娘把那丫頭叫過去,本來想申斥幾句,也給劉婕妤出出氣的,結果一看,她長得活像是從前夭折了的自家妹子,一下就憐惜疼愛起來了。非但沒有懲罰,反而給賞了一對好生稀罕的紅寶石墜子,縱寵著她,給她撐腰。」

  這說話也是要講究技巧的,劉婕妤沒事找事責罰徐循,張貴妃給劉婕妤沒臉的事,在太孫口中,就變成因徐循做得不好,劉婕妤生氣了,張貴妃要給劉婕妤出氣。這一說,好像皇爺的後宮一片和諧一樣,大家都是親親愛愛的——以張貴妃和劉婕妤的年齡差來說,姐妹都有點不適合了,應該說,大家都是親親愛愛的好姨甥。

  皇爺似笑非笑的,聽得倒是挺來勁:對他來說,這些後宮裡的爭鬥,就像是小貓小狗打架,只要無傷大雅,看看也沒什麼。雖說不至於聽不懂太孫話裡的潛臺詞,但他們這些男人家,對後院的事,也就是當個笑話來聽聽,萬不至於動情緒的。

  「但這件事,怎麼說都是小循的不對。」太孫又說,「她年小不懂事,太孫妃心裡不安呢。就問到了母親那裡,母親一聽,便覺得貴妃娘娘賞賜得太重了,咱們太孫宮也得回禮。可偏生太孫妃又是新媳婦,不好叫她出東西。想來想去,索性把爹剛得的一枚藍寶帽墜給奪去了。鑲成金釵,獻給了娘娘。娘娘當時收了,沒說什麼,前一陣子,小循第一次進去請安,就又賞給她了。小循懵懵懂懂的,回來和我說,也不知自己憑什麼能得這份體面。還不敢要呢,娘娘說,『我手裡的好東西多了去了,壓根就戴不完。也沒別的意思,就是看你長得好,賞給你的。』您說,她的運氣好不好?平白得了兩樣好東西,連爹都有些流口水,那塊藍寶,可是他的愛物。就這樣落到了小妃妾手裡,也不好去討的。只是便宜了她罷,她還壓根不知內情,雖做了錯事,可沒受責罰不說,懵懵懂懂中,居然就這樣占盡了好處。」

  皇爺不禁失笑道,「這倒是的,你爹還和張氏不同,張氏手寬些,也不在乎這些個,好東西賞人那應該也是常有的事。要從你爹手裡摳點東西出來,可比什麼都難。」

  要不是皇爺對春和殿的供給有限,太子也不至於這麼摳門——要說老爺子不愛這個長子吧,那也不至於,可他就是喜歡折騰太子。橫看豎看,總能看出些不是來。好比說這些好東西,雖說人人都想要,可就是太子不能去求,太孫去求,那是他小孩子愛新鮮,太子去求,那就是不識大體——整個國家以後都是你的了,還要求這些東西,那就是氣魄不夠。就是現在,分明手寬的是太子,皇爺就是要顛倒黑白,來栽派太子的不是。

  太孫笑了一下,沒為他爹說話——老爺子的心,他算是摸透了。自己這個大孫子,越是傾向于親爹,老人家就越傷心,有點自己不和她好了的意思。「我也這樣說,我說張娘娘是真不在乎這個,她給你了你就拿著,別想那麼多。您道小循和我說什麼?」

  「說什麼?」皇爺也來了興趣。

  「她問我這塊藍寶能值多少錢,一萬兩銀子夠不夠——稀世奇珍,還拿銀子來算錢。」太孫想起來,自己也笑了。「就說一萬兩,也還是一臉往大了說的樣子。這丫頭,那是得了好東西還不知道好呢。」

  就是皇爺也被逗笑了,他說,「要不叫做傻人有傻福呢?你這個小婕妤,看來,也是個有福運的人。」

  他眉宇間對徐循那隱約的不滿,早已經消散殆盡了,尋思了一會,又說,「嗯,按你說得來看。心思純善,好運連連,這個小姑娘,運勢很旺啊。」

  皇爺一生坎坷,從一個普普通通的皇四子,撥亂反正靖難擎天,到如今身居九五至尊之位,跌宕起伏之處,勝過所有戲文。在靖難途中,多次險死還生,最險的一次,人在陣中已失先機,若非一陣大風,幾乎就要落敗被擒。他一生幾場大戰都有大風相助,皇爺也因此自詡洪福齊天,一生人最重福運。孫氏之所以落選太孫妃,就是因為星運卜得吉在山東方位,可孫氏卻是彭城人。

  太孫對福運這兩個字,感覺也很複雜,要說信吧,就是這麼虛無縹緲的兩個字,鬧得從小一塊長大的孫氏只能做了太孫嬪。要說不信吧,皇爺一輩子的遭遇明明白白擺在這兒,有些事不用運氣,真的難以解釋。現在聽皇爺這麼一講,也是有點將信將疑:起碼來說,徐循的運氣,的確是相當不錯了。你要客觀地來講,和她一起入宮的何仙仙,本來起點比她還高呢,病上一場,什麼都沒了,要不是她給說情,現在怎麼樣還真不知道呢。

  「確實,運勢是挺旺盛。」他也附和著說,「這就是老天疼憨人了吧。」

  想到徐循稚氣未脫的一言一語,他也忍不住輕笑了起來,「您別說,她是真沒什麼心眼子,實在得和石頭一樣,那個腦袋啊,敲上去都會梆梆響的。」

  皇爺和太孫這種人,平時鬥心眼鬥多了,回到後宮,怎麼可能還喜歡搞什麼平衡,玩什麼權術。在後院裡和自己的女人鬥心眼子?要知道,他們執掌的是九洲四海,如此遼闊的疆土,要有多少人來管理。這些事都該交給誰來做,整個制度該怎麼改進,這些大大小小的國家政事該如何處理……到後院裡還來什麼微言大義,誰吃得消?任是你再冰雪聰明,再是心較比幹多一竅,他們從妃嬪身上索取的也無非就是放鬆、滿足還有子嗣的繁衍。心思簡單不要緊,太複雜反而不好。皇爺聽太孫這麼說,倒是對徐循多了幾分喜歡,之前的那點不滿,早就消融了去。他說,「這樣好,實在、體貼、有福運,這種人就譬如是觀音菩薩座下的金童玉女,都是給人帶財帶祿帶福運的,你和她多親近,她就更能旺你。她若信佛,那更好了。若不信佛,也可多念誦經書,這都是為你積福積德,回去以後務必叮囑她,不好輕忽放過了。」

  太孫並不信佛,但老人家拳拳之心,如何好違逆?他恭敬地應了下來,「回頭就問她去,我看她也信佛呢,手裡倒是有好幾串佛珠。」

  「那就更好了。」皇爺龍顏大悅,「連太孫妃、太孫嬪,都讓她們敬起來。心誠則靈,這話是再不假的。」

  兩祖孫一路閒聊到這裡,後宮的事也就說得差不多了,太孫用完了點心,便服侍著皇爺去謹身殿忙活那些該忙活的事兒,這些男人的事,也就不消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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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徐循,也開始漸漸享受到了連續兩次都能過夜的好處。她自己是沒什麼感覺,但從下人們的隻言片語來看,現在她屋裡的宮人,出去辦事那就更順暢了。大家都在一個院子裡生活,總有些瑣事得分出先後,以前人家都默認把徐循這邊的要求給排在最後,比如說三個人一起要水,熱水就一壺,徐循經常得等。現在,供給了太孫嬪,她屋裡就有熱水了。何仙仙因為才回來,倒變成了最後一個。

  還有一些宮人們自己放飯拿月錢的事,都挺瑣細的,現在也是辦得更順暢了。反正,她這個主子有寵,一屋子人都跟著沾光。倒是徐循這邊,有寵沒寵感覺不大,她和何仙仙還是老樣子,從前何仙仙有寵的時候,她如何待徐循的,現在也還是照舊。到了太子宮裡,她也還是那個剛入宮的小太孫婕妤,並沒有什麼地位可言。張娘娘賞的兩樣東西,除非進宮請安,不然徐循一般不戴出來。

  她唯獨就是擔心自己屋裡的幾個宮人在外面得意惹事,所以格外和嬤嬤們叮囑了幾次,讓她們千萬管束住了,幾個嬤嬤都笑著讓她儘管放心:「咱們屋子裡,沒有那樣輕狂的人。」

  期間皇太孫還又出去了一次,等他回來以後,徐循身上的壓力就更輕了,先後過去伺候他的何仙仙、孫玉女,都過了夜。其中孫玉女還連續三天晚上在太孫屋裡歇著,大家也都習以為常,沒有誰多說什麼。

  徐循非但沒有妒忌,還覺得自己自在得多了。這種別人比她得寵的節奏,她是很習慣的,也能處理得很好,可輪到她比別人得寵的時候,她總覺得有點氣弱氣虛似的。現在回到了她習慣的步調,徐太孫婕妤還挺滿意的。她覺得太孫宮的氣氛,也更加祥和了。

  很快,這個夏天就到了尾聲。等到七月初,三寶太監進貢的那批珍寶,也終於賞賜到了太孫宮裡。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21 AM

第30章 算學

  其實徐循在賞賜下來之前,已經見過了三寶太監進貢的好東西——起碼,是見過了它的單子。

  三寶太監下西洋,是極大的盛事,徐循聽說頭回下西洋的時候,上碼頭去看熱鬧的人,都被擠下去淹死了好幾個。也因此,雖然徐循就住在雨花臺,三寶太監也是從京城出發,但她根本就沒趕上這場熱鬧。那時候,她也還小呢。

  第二次出發的時候,還是從京城走,徐先生和趙舉人結伴去了一次,回來都說場面非常盛大,那個船比見過的所有東西都大,就是人也真多。趙舉人帶上兩個管家去的,到了那裡,管家被擠散了,倒是兩個先生還沒失散。等船走了,在港口尋了半天也只找到一個管家,另一個居然就這樣再不見人了。拋下孤兒寡母,沒了營生好生淒慘,還是徐師母給主持了再嫁,方才不至於流離失所。等到幾年以後,那管家才回來,卻道自家是被人流裹了上船,後來下船不及,只好在海船上足足做了有兩年的苦工,好在吃住全包,倒是攢下一點錢來。在海外也試著拿貨回國來賣,頗為掙了一些家事,倒鬧得原來那個娘子,又拋了新夫回來和他一起過。在雨花臺一帶,做了好久的談資。

  再之後幾次出海,船就不從京城走了,只是每次回來,雨花臺這裡的貨郎都會相應地多賣一些西洋物事,也不時有聽一些傳說一般的故事,譬如某人砸鍋賣鐵隨船下西洋做生意,回來後三兩年間就成了巨富等等。徐循家裡又不是做生意的,聽聽也就罷了,三寶太監下西洋,對徐循來說也就是這些意義了。倒是進宮了以後,提起這下西洋,大家都挺興奮的——這三寶太監是為了朝廷,為了天家下的西洋,你說都走得那麼遠了,能不帶點好東西回來嗎?

  皇爺也只是一個人而已,得了好東西,他還能不分著賞給親人啊?對各地的藩王,要顯示天家的恩寵,對三個親兒子生的那許許多多的親孫子,要顯示皇爺的大度,對後宮妃嬪那還用說嗎?皇爺的女人,當然得享用最好的供奉了。三寶太監帶回來的各式珍玩,皇爺可能也就是看了看單子,然後大筆一揮,就交給宗人府(藩王)、司寶監(皇子皇孫)和張娘娘(後宮妃嬪)來分了。

  徐循陪著太子妃、太孫妃和張才人進宮請安的時候,張娘娘剛得了單子,在那和幾個尚宮計算份額呢。太子妃一進門,便笑著說,「是我來得不巧了。」

  張娘娘沒有叫走,也沒有叫起,大家當然都只能按部就班地給她請安。連張才人都不帶有什麼特權的,張娘娘也沒放下單子,而是帶著笑意說,「什麼不巧啊,我可不明白了。」

  三個長輩都是性格穩重的,倒是徐循還稍微活潑一點兒,她看太子妃有點不好接話,就主動笑著說,「這會兒過來,不顯得像是和您討賞來的嗎?」

  張娘娘就移開眼神,掃了她們一眼,她的唇角微微地向上一翹,說,「你們不過來,難道就不賞你們了?一家人,避諱這麼多做什麼,都做吧。正好也能幫著我打打算盤。」

  一行人就只好依序就坐,徐循得了殊榮,被張娘娘叫到身邊摟著,張娘娘把半邊身子都靠在她身上,一邊聽人報數,一邊懶洋洋地撥算盤。

  「各色寶石五十六匣,」尚宮局的幾個尚宮在看單子,「上等五匣,一匣二十餘枚。」

  說著,便有人拿了五個匣子過來,張娘娘讓太子妃等人都上來幫忙清點,最後點出了,「一百二十三枚上等寶石。」

  「中等四十匣,一匣三十餘枚。」匣子都是一樣的,說是中等,是因為這個寶石的大小肯定是比上等的要小很多,相應的也就沒有上等那樣珍貴少見了。「共一千二百三十六枚。」

  「下等十一匣,一匣五十余枚,」尚宮掀開匣子看了看,搖頭歎道,「都不甚可觀,只配鑲嵌做個扇墜兒、鞋頂兒罷了。」

  張娘娘還是令人把它清點出來,一共是五百多枚下等寶石。然後還有千斤香料,千斤的木材,以及數百匹的新鮮料子,數十斤功效各異的補品。其實論大類也不太多,張娘娘也就是大略清點出來,一共是這許多物事罷了。她一邊清點,一邊和太子妃談天,道,「聽說這一次又帶回麒麟了,真乃四海升平之兆。也不知會否又再大赦天下。」

  幾年前,三寶太監帶回了異獸麒麟,令皇上龍心大悅,當年便大赦天下。這個徐循是知道的,不過她肯定還沒親眼看過這珍貴的瑞獸,這種東西,不是庶民可以隨意想看就看的。

  也許是見到了徐循臉上的渴望表情,張娘娘笑了,「你別這麼看著我,我們也都沒看過呢。那物事可大,牽不進內宮,帶我們出城去看,皇爺又嫌麻煩。是以到現在也就是聽說而已,倒是他們從海外帶回來一對小貓兒是養在了內宮,現在已經長得很大了,可凶,吃的都是血食。你要是不怕髒,改日讓人帶你去看。」

  徐循忙說,「不是瑞獸,那我就不要看了。」

  眾人都笑了起來,太孫妃說,「小循是怕血灑髒了衣服吧,其實也是沒什麼好看的,我看過一次,兩頭貓在吃老鼠,血淋淋,怪怕人的。」

  一邊說閒話,一邊就算出來了,內宮妃嬪,除去藩王那邊不是一個系統的不算,從皇爺、太子、太孫這裡一條線算下來,皇爺後宮妃嬪一百二十三人,太子這裡七人,太孫宮四人。由她們來分張娘娘手裡的這些單子。

  這時候,有上冊沒有,那差別就出來了。太孫宮四人全上了冊,所以不論多少那必須得分給她們。太子宮裡,上譜的其實不帶太子妃就四個人,有些格外有臉面的什麼太子婕妤啊、昭儀什麼的,雖然沒上冊,但因為給生了皇孫,張娘娘想到就也給算進去了。別的,甭管多得寵,那也不能分。倒是皇爺後宮,張娘娘讓尚寢局的人來查了檔,把所有有記載的妃嬪宮人都給算上了。不算這些年間陸續去世的,有品級的七十多人,餘下五十多人那都是被皇爺臨幸過了,但還沒身份的宮人子,有一些甚至連鋪宮的待遇都還沒享受過。不過,畢竟是皇爺的女人了,出宮當然是想也不能想,平時也不必做什麼雜活,就按宮人的份例給養著,現在最老的一個宮人,按徐循看到的,都有四十多歲了。

  接下來就是做算術題了,別說徐循,也別說太孫妃、張才人,就連張貴妃都被搞得有點頭昏腦脹的。這一百三十四個人,大致能分成四檔,妃位、上冊的嬪妾、沒上冊的嬪妾、宮人子。其人數,妃位大約二十餘人,上冊嬪妾三十餘人,沒上冊的十余人,宮人子五十餘人。如何把七大類這若干種東西分門別類地分到每個人頭上,保證數額大致公平,又體現等級區別,這個算術題比雞兔同籠可還要難很多。幾個尚宮局的姑姑都被繞糊塗了,還是太子妃出馬,各色東西先按品級,再按人數,比如說上等寶石,也就是一百多枚,不可能所有人人手一枚,壓根不夠分的都。所以兩個貴妃拿得最多,一人十枚,餘下的二十多個妃位平分,嬪妾就沒份了。別的東西也按這個規矩,兩個貴妃供奉最多,餘下是妃位們,其次是上冊的、沒上冊的,宮人子只能分些最大路的貨。

  就是這麼著,也忙了有小半天才把份額大致都分配好了。張貴妃當天一高興,還留她們一道用午飯,吃吃她的小廚房做的體貼菜。要不是皇爺進宮來瞧她,徐循還真想嘗嘗看長陽宮的小廚房,這在宮裡都是很知名的。據說皇爺有時候特別進宮來看貴妃娘娘,就是因為想吃長陽宮的家常菜了。

  不過,皇爺是不會和晚輩妃子見面的,幾個妃嬪趕忙都起身回避出去了,只有太子妃和太孫妃留下來拜見皇爺,說了一會話,她倆也就出來帶著張才人和徐循回去了。太孫妃偷偷告訴徐循,「皇爺可寵大郎了,大郎的衣食起居都問得十分仔細,我稍有答不上來,他就不太滿意,還是娘給我遮掩了過去。」

  這實在是挺強人所難的,太孫在家的時間一天也就那麼一點點,在外宮幹什麼,太孫妃也管不到,徐循覺得皇爺好像比太子妃還苛刻,反而是可以做惡婆婆的太子妃,實在是又親切又能幹。幫著貴妃把東西分好了,分得這麼公平呢,也一點都不貪功。

  她今兒也算是見識到了一些貢物了,雖覺新奇,但老實說,這些貢物也都不十分名貴。徐循在張貴妃跟前不敢放肆,同太子妃、太孫妃一起回去的時候,就忍不住說,「都說上貢的是好東西,可其實這樣看看,也沒什麼嘛。難道是這一次帶回來的好東西不多——已經被我們給買完了?」

  太子妃被她逗笑了,她說,「傻樣,真正的好東西,在皇爺手裡攥著呢。人人都指望這種份例過日子,哪能體現得出皇爺的寵愛來?你瞧著吧,過一陣子,劉婕妤、韓麗妃頭上,肯定能多出些好東西來。」

  之所以是過一陣子,那是因為這些寶石也要送去鑲嵌磨制才能賞人,還有那些木材也得做成傢俱不是?就是香料也都要調配壓制好了再分,妃嬪們是享受終端產品的,原材料給了她們也沒用。

  果然,下回徐循有份跟去長陽宮的時候,張貴妃的情緒要比頭回分東西時好得多了。徐循注意到,比起尋常的金三事,張娘娘身上好像多出了一副貓眼石鑲嵌的金多寶水晶鏡子,被她珍重拴在了帕子上,就塞在自己的鐲子裡,這麼小小的鏡子,輝煌燦爛的,倒是比她一頭的首飾都惹人注目。

  也許是注意到了徐循的眼神,回了春和殿以後,張才人便對徐循私下解釋。「你看,那就是上回太子妃娘娘說的,皇爺手裡私下賞出來的好東西了。這麼好的東西,皇爺手裡也就這些,怎麼可能憑著品級來給?不過,這一次皇爺的確是先賞了姑姑,才往王貴妃娘娘那裡送了一枚好大的夜明石擺件……」

  她有點為張貴妃辯駁的意思,好像在說:貴妃確實是不看重東西本身,只是看重皇爺的心意,皇爺心意到了,東西大小那都是無所謂的事。不過徐循進宮也有一段日子了,她還是明白的,夜明石擺件,那可比不上金多寶貓眼水晶小鏡子來得貴重……

  再想想上回太孫給她解釋的話,徐循有點明白了,又有點不太明白。她迷迷噔噔的尋思了一會,也就把這些上司長輩們之間的心事給丟開了。

  又過了大半個月,估計寶石鑲嵌得了,宮裡的東西這才陸陸續續地賞了下來,徐循得了一套金頭面,七八個單鳳釵、花簪還有約指、項圈。香料團成的餅、丸等物一箱,西洋布兩匹,紅木桌子兩張——暫記著,做好了送來。

  這是很平常的賞賜,不多也不少,基本就和那天她知道得差不多。徐循清點過了,遺憾於沒有什麼便於賞人的首飾:眼看一季快到了,她也是有心給四個嬤嬤都賞點隨身的金東西。

  不過,四個嬤嬤倒是不在乎這個,隨著現在徐循進內宮次數的增多,她們花在家長里短的時間也變多了。經常坐下來和徐循嘮嗑,說什麼,韓麗妃頭上又多了什麼好東西,劉婕妤手上又多了什麼鐲子,呂順妃脖子上又多了一個瓔珞云云。徐循也明白她們的意思:後宮這些得寵的妃子,遇見了可要加倍恭敬,再來一個劉婕妤事件,那徐循多冤啊?

  就連太子宮裡,徐循都看見郭才人和幾個沒上冊的小昭儀手上,很是多了些打眼的首飾。現在,她也漸漸會分辨首飾的名貴程度了。用自身為參照物,徐循很容易就能發現誰帶著超品的首飾。她也明白了宮裡那些中人、宮女的毒眼神是怎麼練出來的,對於懂得看的人來說,帶著超品首飾的妃嬪,就像是黑夜中的螢火蟲一樣醒目。

  這天太孫傳召她侍寢的時候,徐循就沒把自己打扮成黑夜裡的螢火蟲,她把新得的頭面插戴了起來,難得地打扮得比較隆重。就這樣隨小眾人一道,去了太孫的屋子。

  一進屋,就看到太孫對著一桌的首飾發呆——這一桌首飾啊,輝煌燦爛,毫無疑問,那都是皇爺手裡給出來的好東西。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23 AM

第31章 本分

  像徐循這樣的太孫婕妤,平時吃好喝好,穿得也好,大把時間沒地方打發,還有一大堆嬤嬤來照看她的起居,幫她打點衣食。理論上來說,她必須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每隔幾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待著太孫的召幸:太孫的寵倖,一般都是來得很有規律的。要是連這種有規律的打扮都不願意去做,那可就太憊懶了。

  徐循一直不是個憊懶的人,今天來見太孫的時候,她也一樣打扮得很漂亮。因為天氣有點涼意了,她穿了湖藍過肩雲紋羅衫,下頭是婀娜多姿的桃紅閃金百褶裙,頭頂戴了冠,插戴了全副的頭面,倒是要比平時都顯得慎重一些。

  雖說被這一桌子的好東西照花了眼,但徐循的行動還是很從容的,墩身行禮,口稱『婢妾見過殿下』。

  身子才蹲了下來,太孫便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這麼客氣幹嘛?起來,坐吧。」

  徐循就老老實實地站起來,老老實實地在太孫身邊找了個座位,老老實實地和太孫一起托著腮,望著這一桌子的金銀珠寶發呆。

  看了一會兒,太孫把眼神調向了徐循,「好看嗎?」

  徐循的眼珠子裡,映著的都是紅紅黃黃藍藍綠綠的珠光寶氣呢,她點頭說,「這都是好東西,當然好看啦。要是不好看,那也就不叫好東西了不是?」

  「都是今天才給我送過來的。」太孫說,「我自己也才打開看呢,你就來了。要說你沒福運吧,也真說不過去了,沒見人和你似的,連眼福都這麼飽滿。」

  徐循又不清楚太孫和皇爺的對話,她有點莫名其妙,呵呵了兩聲,「這是皇爺賞賜給您的吧?」

  「嗯。」太孫又打開了一個小匣子給她看。「那都是你們女人用的,這是我用的。」

  比起女人,男人用到珠寶首飾的地方畢竟少了許多,所以這個匣子並不太大。但裡頭東西的成色,那可不是一般地好。徐循覺得,皇爺疼太孫,那是真的疼到骨子裡的了。太孫當時還羨慕她得的那個藍寶鳳釵,其實現在來看,完全沒有必要,這小匣子裡塞了有五個扳指,那都是金鑲大寶石的。除此以外,還有金鑲寶石紐絆、金項圈、金纓絡,更令人絕倒的是,徐循還看到了一個金鑲碧玉長命鎖。太孫不論如何也過了戴長命鎖的年紀了吧?

  她當然不會取笑皇爺的眼光了,而是把幾個扳指取出來,為太孫一個指頭一個,都套上了,笑著說,「我覺得還是鑲金剛石的這個好看,不過,說到喜慶,肯定是鑲紅寶的最好了。」

  太孫也把手放在燭光下欣賞了一下,他說了一句大實話,「我黑,戴什麼首飾都不好看。這種東西,還是打扮你們姑娘家有意思。我自己就是戴了個意思。」

  說著,就把自己的那些扳指都收拾了起來,又問徐循,「你覺得這些物事,哪樣好看?」

  徐循剛才其實已經很仔細地把這些貴重的寶石飾品都給賞鑒過了一遍,這批首飾,多數都是單品——這是很容易理解的,一般成套的首飾,對寶石的品質是有要求的,質地和大小最好都比較統一。這種大寶石那屬於可遇而不可求的級別,有一枚給鑲單品就不錯了,整套頭面那純屬做夢——其中唯獨成對的,就是一對黃玉鑲嵌的鳳釵,鳳尾上的羽毛都是一根一根的,雖然輕巧,但在燈下熠熠生輝,非常醒目。這手工還不算什麼了,最難得黃玉天然是有紋理的,一絲絲淡淡的殷紅,在其中扭曲遊走,恍惚居然也是鳥形,而且十分對稱,這就非常名貴值錢了。

  其次,還有一根鑲了極大的藍金剛石的頂簪,石頭能有大拇指蓋那樣大,且在燭光下發的是藍光,又比一般無色的金剛石更可觀了。這應當是僅次於黃玉鑲鳳釵的好東西。一根小紅寶密鑲的如意人物樓閣金簪,上頭遍鑲嵌了細碎寶石,紅光閃爍、出奇靡麗。又有一朵珠花,用的是極大的珍珠,周圍細細密密墜了一圈米珠,大小勻淨不說,也有奇特粉色光澤,也是十分打眼。——總得說來,這八、九樣好東西,都是藝術珍品,哪一件都顯得十分美麗。

  「我覺得都好看。」徐循發自肺腑地說。太孫又看了她一眼,道,「那要你挑一個呢?」

  男人拿了好東西回來,肯定是要分給自家女人的,徐循也沒有矯情地受寵若驚。不過,說老實話,對這些好東西,現在她也是有點漸漸失去熱情了。張貴妃娘娘那樣數十年如一日地喜歡名貴寶石,她是不太理解的。在她來看,這種東西,寶石約名貴就越重,越重戴著就越受罪、越打眼,越打眼麻煩就越多……在別人頭上看看,拿下來自己試著戴一戴那就夠了,非得要摟在自己懷裡,也沒什麼意思。位分不到這地步,拿來了也不敢戴,還不如看著它在別人頭上搖搖晃晃的,更賞心悅目一些。

  「您隨便給就行了。」她很真誠地謙讓,「我覺得哪件給我,我都是高攀了。」

  太孫失笑說,「你怎麼這麼妄自菲薄——這有什麼高攀不高攀的?你這麼好看,什麼好東西給你,都只能襯托你的臉蛋兒,做你的臣子,哪可能壓過你去,讓你高攀?」

  誰不喜歡被人誇啊?尤其是女人,就沒有誰不喜歡被誇好看的。況且誇她好看的,還是自己的男人。徐循嘴角不禁一翹,她甜甜地笑了起來。太孫又說,「你自己挑一件吧。」

  徐循卻不敢擅作主張,她籠著袖子,還是沒有動手的意思,「要我說,這些首飾,您該交給太孫妃姐姐,讓她來分……起碼,也該由她先挑才是。」

  尊卑有序,正妃和嬪妾之間,永遠有一道跨不過的天塹。徐循的表態,是她對身份的自知。這當然是她這個嬪妾的本分,可一個本分人,之所以能得到很多人的好感,就是因為在很多時候——尤其是誘惑就在眼前的時候,能保持本分,也是很不容易的。

  太孫眼神微微一凝,看徐循的眼神倒是多了幾分詫異,他沉默了一會,才說,「她按品級,已得了上好的。這是我的體己東西,也不分先後,你趕上了,就是你先挑吧。」

  話說到這份上了,徐循也不好再回絕,太大義凜然,容易把太孫搞得下不來台。她是要保持自己的本分,又不是要做太孫的老師,對他說教一篇《內訓》、《女誡》。她沉吟了一下,便挑了那朵珠花,遞給太孫道,「大哥,你幫我別進去看看,好看不好看。」

  這碩大的珍珠,在她手上微微顫動,無風都有寶光大放,映襯著那如玉的白皙小手,比花嬌的靦腆微笑。就是不別進髮髻裡,都已經好看到了十二分啦。

  太孫不禁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一捏,把徐循臉上捏出了一點嫣紅,才慢慢地把珠花取過,為徐循取下了頭面,拆掉狄髻,別在裡頭鬢邊。

  雖說此時頭上金首飾都取了下來,只餘一朵珠花,但就是這朵珠花,更顯得她恬靜溫婉,在素淡中,氣質更有韻味了。太孫一時,都看得有幾分癡了,半晌才道,「怎麼就拿了這朵珠花啊?」

  他的手指,輕輕地在徐循滑嫩的臉頰上游走著,鬧得她有些心慌意亂:畢竟還年輕,剛剛知道人事,比較不耐撩撥。她的呼吸清淺急促了起來,輕聲說,「黃……黃玉對釵,最好,該給太孫妃姐姐。金剛石簪子也好……該給孫姐姐。」

  這個是誰都看得出來的——不過,在珠花價值之上的,應該還有那個碎紅寶人物樓閣金簪才對。這珠花雖好,但珍珠這東西,『人老珠黃』,保質期是不長久的,雖然現在好看,但到了十年、二十年以後,一旦黃了,觀賞價值可就大大地降低了。

  太孫就問,「那個紅寶金簪呢?」

  「那個……」徐循被他的手摸得有點慌亂了,她摁住太孫的手,嗔怪地盯了他一眼,喘勻了氣息,才說,「那個可以給何姐姐呀……」

  讓著太孫妃和太孫嬪,這裡頭的道理是不消細說的,但現在徐循在太孫宮裡,肯定是穩壓何仙仙一籌了,單憑貴妃的寵愛,其實就可以和太孫嬪分庭抗禮。太孫雖然沒吭氣,但表情卻明確告訴徐循,她最好解釋一下,徐循便隨意說,「她比我大,從前又一直很照顧我。我最小,敬著姐姐們,那是應該的。」

  就是因為口吻這麼隨意自然,才顯得她的一片至誠。太孫嗯了一聲,居然有點感慨,「現在這樣想,等到十年以後,你的珠花黃了,她的紅寶還閃著的時候,你未必會這樣想了。」

  「到那個時候,您早就賞了更好的下來了。」徐循反而輕輕地嘖了一聲,有點不耐煩似的,翻著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白了太孫一眼。好像在說——『您怎麼這麼笨啊』。「人都是喜新厭舊的,有了更好的,一朵珠花黃了,算什麼?」

  太孫這下,是真的被徐循給逗笑了,他握著徐循的腰,一個發力,就把她抱到了自己腿上,讓她親昵地坐在了自己懷裡。他低下頭,鼻尖親昵地努著徐循的鼻尖,「說你傻,你還挺精明,這麼說,不是迫著我以後要賞些更好的給你?沒想到,我們的小循,還挺有心計的,這麼早,就為以後開始討賞了。」

  坐在別人腿上,不論對方如何孔武有力,其實都不可能太舒服的。太孫雖然比她高壯,但徐循也怕自己把他的腿給坐麻了,她輕輕地掙扎了幾下,臉上已經被太孫特有的那股男人氣息,給染上了一層嫣紅,「可,可不是?我這個人最有心計了,我這是放長線、釣大魚……」

  太孫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他的手,已經滑進了徐循敞開的衣襟裡,揉捏得她一臉通紅。「有人和你這樣,把自己的心思給說出來的嗎?你這傻妞——」

  徐循一邊和太孫『搏鬥』,一邊望向了床,但太孫看穿了她的心思,他低頭在徐循耳邊說,「小循,這一次,我們就在椅子上吧?」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34 AM

第32章 內媚

  這時候,完善的職前培訓,就顯示出它的重要性了。徐循不知道別人怎麼樣,但是李嬤嬤教她的可不僅僅是躺著打開腿——李嬤嬤從前在教坊司教的就是那些床笫上的事情,雖說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但老功夫可沒忘,再說,和別的幾個嬤嬤不同,她是寡婦身份進宮,怎麼說呢,從前也是有過男人的。太孫才一說,徐循就想起來李嬤嬤的囑咐了,「這男人忙的時候,你得用心服侍,讓你做什麼你就乖乖地做。閑的時候,倒不妨拿捏拿捏,稍微嬌嗔矯情一會兒,只要分寸得當,太孫就會更喜歡你了。」

  這個囑咐應該是很有道理的,但徐循也不知道太孫忙不忙——最重要的,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好好地把這個分寸給拿捏住。她索性就走了最保險的路子,乖乖地點了點頭,便去解自己的裙子。

  太孫的呼吸一下就粗重了起來,他的手本來已經不太規矩了,現在更是到處作亂。徐循被他捏得渾身發軟,聯手上都直打哆嗦,她解不開抽帶,便遷怒于太孫,「哎!你就不——不能——不能慢點嗎!人家這都解不開了……」

  太孫的回答很直接,他把徐循的裙子往上一捋,直接就堆到腰際了,紗褲褻褲那好辦呀,稍微一扯,結就滑脫了,整個地落到了徐循腿下面,倒把徐循的腳步給束縛住了,讓她只能分著雙腿坐在太孫腿上——光脫脫的,太孫的衣著還整潔著呢,這麼一來,徐循倒是羞得滿面通紅,她抗議地扭了一下,口中囁嚅了一句,「幹嘛把人家擺弄成這個樣子……好像……好像……」

  太孫一邊解她的褻衣,一邊心不在焉地說,「好像什麼?」

  徐循想要脫口而出,卻又怕把太孫給逗笑了,她咬著嘴唇不肯說話,反手去胡亂地摸索太孫的衣服,太孫讓她稍微站起來一點,再坐下來的時候,兩個人就都是光的了,起碼,腿兒是這樣的。太孫的傢伙,在徐循腿間蹭了幾下,雖然還沒進去,也是蹭得亂七八糟濕糊一片。徐循畢竟也是個人,眼睛又有點發直了,太孫在她耳邊呢喃了好幾句話,怪羞人的,徐循都沒聽清楚,她光顧著惦念太孫的手和那什麼東西了。

  她好像也說了幾句什麼,惹得太孫笑了起來,徐循咬了咬嘴唇,才醒過來,想起了自己說的話。「該是我來服侍您,怎麼老是您來服侍我……」

  太孫又在她耳邊吹了一口氣,咬著她的耳垂,慢慢地廝磨,「喜歡你,就想服侍你啊。」

  他挺了挺腰,那東西在徐循身上又一次擦了過去,像是在逗她,又像是不得其門而入,徐循輕輕地喊了一聲,她的腿被衣裙纏成了一塊,連站起來都不方便。可再這麼折磨下去,她都快羞死了——說不定,她就會說些極不體面的話出來。

  當然,嬤嬤也說過,這些事,都是閨房裡的樂趣,她還教過徐循應該怎麼叫才好,可小姑娘面嫩啊,這屋裡還有宮女呢,她實在是放不下這個架子。只好格外主動地,腳尖繃得緊緊的,就這麼踮著腳尖半站了起來,反手扶著太孫的肩膀,慢慢地就這麼背對著她坐了下去。

  這麼個健康的、窈窕的、纖弱的、美麗的小姑娘,如此大膽又如此青澀地主動了一把,太孫還有什麼好說的?眼睛立刻就燒紅了,他勉力按捺著不動,由得徐循的頭上的那朵珠花起伏了幾下,寶光在高掛的紅燭下漾出了陣陣光圈,那重巒疊嶂的淩亂衣衫,在他眼前上下晃動了幾下,半露的肩膀微微有些顫抖——小姑娘身材不高,和太孫沒得比,維持這個姿勢還要上下用勁,她得繃著腳尖,本來就很是吃力,再說,還有那麼一個壞傢伙在她體內作亂呢。

  徐循也是有心殺賊、無力回天了,雖然打定主意,這一次要好好伺候太孫,讓他坐著享受,但這個姿勢她實在是很吃虧,稍微動一動就覺得腰酸、腿軟,實在是使不上勁,可又實在是——確實是挺舒服的,讓她止不住不動,過一會挺不住了,只好沒頭沒腦一陣亂磨,什麼錦鯉吸水,這個位置,繃得腿筋酸疼,連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就已經是氣喘吁吁的了。

  太孫之前那兩次,被她無意收拾得狠了,現在看她吃虧,估計也是有點報復的快感,他靠在徐循耳邊輕聲說,「這回怎麼不能耐了啊?」

  徐循其實一直都還算是要臉的,她做不出那種撒嬌獻媚、嗲聲嗲氣的態度來,但這種時候,從她嘴巴裡出來的聲音,天然就帶了一股嗯嗯哼哼的韻味,就是道家常,都和撒嬌似的,仿佛能把人心底的火給勾出來。「那是您……您太能耐了!」

  本來就得勁呢,把這話從她嘴裡逼出來,太孫就更得勁了,他總算善心大發,把工作給接過去了——摟著徐循動作了幾下,也覺得這麼坐著實在不方便,索性就抱著她的腰,把她壓在了一桌子名貴首飾上,連連動作了起來。

  可憐徐循,胸前壓著這麼硬得要命的首飾,腳尖又剛夠著地,怎麼都不好用力,她是又怕把首飾給推落地,又怕自己被劃傷了,太孫那邊動作又猛,這個姿勢,每一次都能挑著她身體裡最禁不得碰的那個地方,她的腦袋很快就糊成了一片,只能驚呼,「快來人——」

  這一喊,好像她是被惡霸硬上弓的民女一般,太孫更激起性子,也顧不得體貼她了,動作越來越快,徐循只咬牙輕喊了一句,「快來人收走啊!」便嗯哼連連,雙眼緊閉,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和前幾回相比,也許是這個姿勢,特別令她舒服,也許是這敞開的環境和沉默的觀眾,還是讓她有幾分羞赧,徐循這回沒用上任何技巧,交代得比太孫快得多了。等太孫滿足的時候,她都已經軟成了一灘稀泥,也不知道是誰把她給扶上床擦過身的。反正,現在沒了必須回去過夜的講究,徐循也就安心由人擺佈,迷糊了好一會兒,只因身邊一直悉悉索索的,才沒睡去,到底是又被太孫給鬧醒了。

  畢竟是主子嘛,雖然徐循揉眼睛的時候大有些不高興,卻也沒說什麼,只是伏在枕上等太孫上來——太孫的精力也的確挺旺盛的,剛才和她那什麼了以後,自己估計還是走去洗了個澡,又做了點雜事,這會才回來,正站在床邊讓宮女給他換衣預備就寢呢。

  不論什麼時候,床裡頭趴著個活色生香睡得迷迷糊糊的小美人在等他順便暖.床,總是很讓人愉快的一回事,現在天氣漸涼,兩個人的距離要比前幾次近了一點,太孫坐在床榻上以後,也自然有人把錦帳放好掖牢,再合上床門,便是一個獨立的天地了,即使院子裡已經刮起了秋風,屋內又沒燒炕,這樣一佈置,床上也頓時成了一個朦朧而溫暖的小巢。

  太孫在床上挪動了幾下,借著隱約的燭光,把徐循摟在了懷裡,他嗅了嗅徐循的頭髮,笑道,「好香啊——你想什麼呢,和個貓兒似的,一雙眼大大的、黑黑的,連動都不動。」

  孤枕難眠、羅衾不耐五更寒,這都是有實際理由存在的。徐循平時肯定只能獨睡,現在有個暖烘烘的懷抱提供給她,當然覺得挺舒服。在太孫懷裡轉來轉去,找了個兩個人都舒服的姿勢,這才貼著太孫問,「我在想,您那天給我送了兩本佛經來,是做什麼啊?」

  「噢。」太孫想起來說,「不是人人都有嗎?皇爺信佛,你們沒事也讀一讀,湊湊熱鬧就是了。」

  徐循松了口氣,故意和太孫說笑,「我還以為,您想把我打發去做姑子呢。」

  太孫捏了徐循的屁股一下,「做姑子?我又不是唐高宗,可不想和姑子、道姑做這樣的事。」

  徐循扭了一下,笑嘻嘻地說,「什麼事,我可不知道,我是正經人,您別和我說這個。」

  她幾乎算得上是太孫的小開心果了,太孫又被她給逗笑了,他狠狠地擰了徐循的腰一下,「你就淘吧,總有一天,我一看見你就笑,笑著笑著就不和你做那事了,到時候,你就該哭了。」

  一邊說,一邊不禁又問,「剛才你說,你坐在我腿上,好像什麼啊?」

  徐循想起來了,她說,「我不和您說了,免得您又說我逗您……」

  太孫肯定被她勾起了好奇心啊,「說吧,我肯定不責怪你。」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扭捏了一下,徐循沒法兒了,只好附在太孫耳邊說,「剛才那姿勢……好像……好像你要給我把、把、把尿似的,多不好意思呀!」

  當時覺得好笑,現在說出來,不知怎地又有點害羞,徐循捂著臉,還等著太孫發笑呢,可沒想到,太孫的身子居然僵住了——他貼著徐循的某個部位,又膨脹了起來。徐循一下覺得更羞,臉都燒紅了,她也不敢亂動,只是靜靜地呆在太孫懷裡,過了一會,太孫那邊好容易消腫了,他才歎了口氣,居然有幾分疲倦地說,「簡直不敢沾你,一沾你,哪回不是要上兩三次還想再要,第二天走路都有點發飄。要不是你平時這麼寶裡寶氣的,簡直當你是狐狸精轉世,專來克我的。」

  幾個嬤嬤都特地交代過,和太孫在一起的時候,最忌諱的一件事那就是比寵,這是決計不允許的。太孫自己說可以,徐循絕不能介面,當然那種主動問『我與某某孰美』的事,一旦被人所知,眨眼間就會招來暴風驟雨般的訓斥。宮裡是真有專管女德、女訓的女官的,犯到她們手上,丟自己的臉不說,還會跟著丟太子宮、太孫宮的臉。所乙太孫這麼一說,徐循就知道自己不能介面問——可她畢竟也是個人啊,她也好奇啊,聽太孫的意思,難道他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一夜也頂多就是一次?

  「那我下回……」徐循強壓著那種螞蟻啃噬一般的好奇心,囁嚅著說,「我下回就……」

  可想了想,她也不知道有什麼能改的,她不就是她啊,也沒有刻意勾引太孫什麼的呀。分明就是太孫自己把持不住,關她什麼事?

  太孫估計也發現她那冤屈的表情了,他又低低地笑了起來,在徐循額前印了一吻,說道,「睡吧,明兒早上,還有得忙活呢。」

  這話不假,徐循第二天早上的確是又忙活了一次,她迷迷糊糊地被太孫給吵醒了,也不知道什麼時辰,就知道自己非常地困,忙忙的先上了大絕活,沒有多久就把太孫服侍得心滿意足——等都伺候完了,掀簾子一看,天都還沒亮呢。

  既然時辰還早,太孫居然還不著急去太孫妃那裡,而是拉著徐循起來,看她一邊打盹,一邊梳妝打扮,甚至還很有興致地親自給她梳頭插簪。

  這女子梳頭也是有講究的,雖然說看似簡單,就是戴個狄髻,然後再戴個冠。但是冠上頭面如何插戴,那也是門學問。不知道的人,根本都不知道要怎麼把簪、釵、寶牌、挑心等物,給插入狄髻上已經織出來的空缺裡。而要是沒有這個缺口別住,光靠頭髮的重量的話,那就是把頭髮一直往下扯,頭皮會很疼的。

  徐循就是靠這細碎的疼痛來維持清醒,就是這樣,也老把眼睛給閉上。倒是太孫興致勃勃的,拿她當個娃娃似的,從宮人手裡捧著的盒子裡給她挑,「這個是頂心吧?」

  從插入頭頂的重量來看,並不是,但誰又能說什麼呢?

  到最後,太孫插完了,高興了,囑咐了一聲,便自己站起來直接出去吃早飯了——徐循困得實在是沒法伺候他了,只能頂著一頭亂七八糟的首飾,扶著小宮人,幾乎是閉著眼橫穿了整個院子,回自己屋裡去休息:她實在是困得厲害,只覺得脖子重重的,頭都抬不起來了。乾脆就又行使了現在漸成慣例的潛規則,直接回屋去睡覺了。

  等到中午起來的時候,才發現四個嬤嬤都等著她呢,四個人都是一臉的凝重,徐循看了,嚇了一大跳,一下就清醒了過來,「出了什麼事了?」

  錢嬤嬤就把一盒子徐循看著覺得眼熟的首飾拿來給她看,「這些東西……昨晚可沒在您頭上呢。全是今早從您頭上給拆下來的。」

  徐循定睛一看,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氣,她這會才發現,昨晚那一桌子的首飾,幾乎全集中在了這個小盒子裡。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36 AM

第33章 有喜

  昨晚桌面上怎麼都有八、九件首飾了,再加上徐循自己的那套頭面,難怪她覺得頭沉呢,剛才回屋那一路,得會是走得早,路上遇到的宮人也不多,不然,估計背後都得被說死了。釵橫鬢亂那是一回事,頭上和村姑似的展覽著各種奇珍異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宮裡有時候,也是很講究品味的,村氣一點都被人笑話呢,更別說一頭插得和刺蝟似的了。

  但徐循現在也顧不得計較這個,她趕忙把盒子拿過來,翻了幾下,見她昨晚挑出來的前三甲不在裡頭,方才松了口氣——這別的也就罷了,雖然也珍奇,但還算不上舉世無雙的好東西。前頭那黃玉、藍鑽、紅寶,論價值,那是可以和她手裡那兩樣相比的,是連太子爺都看在眼裡的好東西。

  她趕忙就把昨晚的事和嬤嬤們說了,自己也很茫然,「我明明就要了一個珠花,怎麼把剩下的五樣也全給我了呢……」

  太孫宮現在四個人,如果太孫不打算為後來的新人藏藏私的話,九樣首飾裡,黃玉是一對的,算是八種,一人兩種,高低搭配,也是很公平的分配節奏。再說那什麼一點,哪怕只給何仙仙一件,給她三件呢,徐循都沒這麼不安。現在八種首飾,別人一人一種,好麼,餘下的全給她了。這些好東西,徐循拿著不是高興,她是感到手上沉甸甸的,燒得慌!

  就連幾個嬤嬤也有點六神無主了,對視了幾眼,孫嬤嬤站起來說,「老奴先告辭回下房去了。」

  徐循心裡透亮:孫嬤嬤這是要回下房打聽消息去——太孫宮屋舍狹小,沒有什麼多餘的房屋給宮人們居住,所有服侍人都在掖庭西北角的下房居住。這會過去,昨晚上夜的宮人估計都回去了,就是中人們也該進宮當差,剛吃過午飯,也是嘮嗑扯閒篇的好時候。指不定哪個小中人,就打聽到了什麼消息,巴巴地來告訴姑姑們知道了。

  宮裡沒有不透風的牆,說的就是這種事兒。雖說太孫喊人下去,也就沒人敢留在屋裡,或者說是趴牆跟偷聽。但這些服侍人也都有眼睛不是?很多事,就算當時不在,事前事後拿眼睛一掃,也能猜個七七八八的。徐循說,「嬤嬤你去吧,下午多受累了。回來當值的時候,等著你的消息。」

  送走了孫嬤嬤,三個嬤嬤繼續拿首飾在那品鑒呢,你一言我一語的,誰也猜不出太孫的用意。錢嬤嬤看徐循坐立不安,便安慰她道,「您不必擔心,前回太孫答應了您一件事,可不是辦得漂漂亮亮的,一點痕跡沒有。您又沒做錯什麼事,他犯得著這麼整您嗎?太孫是明白人,不會故意把您架在火上烤的。」

  徐循一想也是,她一個小小的太孫婕妤,人微言輕的,太孫不喜歡她了,一句話便貶入冷宮,又或者再不見她,那都是輕而易舉的事,非得賠上這許多首飾來做什麼?他手頭也沒寬裕到這個地步吧。

  她索性也就不多想了,請教三位嬤嬤,「在太孫妃姐姐跟前,不好提到這幾樣首飾吧?」

  三位嬤嬤都把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錢嬤嬤直接就把首飾盒給鎖起來了。「等孫嬤嬤問過一圈回來再說吧,太孫妃不主動提起,您千萬別說。不然,這不是在主子跟前顯擺麼。」

  其實,要瞞過太孫妃也挺難的,太孫給她挑首飾、插首飾,那都沒避著人啊。在一邊服侍的宮人都有兩個呢,稍微口風不嚴密一點,徐循懷疑一天之內太孫妃就能得到風聲。不過,主子主動問起是一回事,她自己去顯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徐循乾脆把珠花也鎖起來了,「大哥今天又陪皇爺出門去,也不知何時回來,等他回來了,問過他的意思再說吧。」

  幾個嬤嬤都點了點頭,徐循洗過澡換了衣服,站起來就去陪太孫妃說話了。剛走到正殿門口,就被宮人給攔了下來,「貴人還請先回去吧,現在屋裡有人,咱們都得回避。」

  在宮裡,一般需要避嫌的也就是這麼幾種情況了:被封賞、被訓斥,要不然就是有男丁進來。徐循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便先告辭回了自己屋子裡。正好何仙仙出來,見了她便招呼,「才從太孫妃姐姐那裡回來?」

  徐循說,「是呀,過去尋她玩呢,可是她那兒有人在,讓我回避呢。」

  閑著也是閑著,下午沒事,太孫的妻妾經常湊在一起,偶然也偷偷地抹一把骨牌,兩個人還在簷下站著說話呢,孫玉女吱呀一聲推門出來了,「怎麼都站在這?正好一起去尋太孫妃玩。」

  徐循把情況一說,孫玉女也吃驚了,「沒聽說內宮有什麼動靜啊。」

  這麼說,那肯定就不是封賞或者訓斥了。孫玉女說,「也許是娘娘身上不好,讓太醫進來扶脈吧。」

  人吃五穀雜糧,哪能不生病呢?太孫妃身份尊貴,請個御醫也沒什麼。三人都覺得這說得有道理,便去孫玉女屋子裡喝茶吃點心。孫玉女問徐循,「大郎賞的首飾,你拿到了沒有?」

  徐循一愣,有點不解,孫玉女見了便解釋說,「今早送進來,指名一人賞了一樣,說是昨兒才送到的。昨兒你不是過去嗎,既然沒你的份,多半是昨晚已經現場就得了吧?」

  沒想到太孫動作這麼快,徐循猶豫了一下,便說,「是,我趕得巧,有眼福,先都看到了。大哥讓我挑,我就挑了一件。」

  孫玉女和何仙仙都嘖嘖地說,「說你有福呀,還真是有福。怎麼早不到晚不到,我們過去的時候不到,偏偏就是你過去的時候到了?你都在娘娘前頭了,娘娘沒挑,你先挑。」

  要不然,徐循幹嘛只敢要個珠花呢?她只是嘻嘻地笑,何仙仙問,「得了什麼呀,拿出來看看。」

  她便喚人來,「你回去和我們屋子裡的嬤嬤說一聲,讓把我昨兒新得的珠花取來。」

  珠花拿來,這邊何仙仙和讓人回去拿了滿鑲紅寶金釵,孫玉女取了藍鑽金簪,大家比著一看,價值高低一目了然。孫玉女頂了徐循額頭好幾下,道,「就你會討巧,倒是選了個珠花,我們還都要承你的情。」

  「這有什麼情可承的,該是姐姐們的,我就是喜歡也不敢搶嘛。」徐循一邊說,一邊在心底擦了一把冷汗:她反正是完全沒說假話。太孫讓她挑的時候,她就挑了一個珠花。要是昨天伺候的宮女口不嚴實四處傳去,她也不算理虧。

  她趕忙轉了話題,「我看看我看看,昨兒看見就喜歡得不行,只是沒敢上手瞧。今兒賞到你們手裡了,我倒是要試著戴戴。」

  說著,眾人便都忙忙地試戴起來,孫玉女倒是挺喜歡徐循的珠花,誇徐循好眼力,「雖說珍珠做的,是差了點兒,可這一朵勝在主珠勻淨,邊珠大小劃一。小循戴起來,臉都更有光澤,要是我挑,我指不定也挑這個呢。」

  徐循只是笑——賞了的東西那都是上譜的,不可能換,孫玉女那還不得使勁誇啊?

  她也不願意多說自己的珠花,忙把話題給拉開來了,有意又問,「你們說,這藍金剛石,在外頭得賣多少錢啊?」

  這可把兩個小姑娘給問住了,孫玉女搖了搖頭,「這我還真不知道……得賣多少錢啊。這東西在外頭都是怎麼賣的呢?讓貨郎挑著四處走麼?」

  何仙仙猶豫道,「應該不是吧,多半是有個店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猜了半天,又把嬤嬤們喊來一起猜:都是長年累月在宮裡的,誰也不知道外頭的事。還是李嬤嬤以前在民間嫁過人,多少在外頭走動過,她說,「都是有專門的銀樓,拿來石頭,四處地送去給太太們看,太太們喜歡了,便拿金出來,銀樓貼錢打,就賺這個寶石的錢。」眾人喔喔一聲,都覺得長了見識。不過李嬤嬤也推說不知道外頭這種大寶石的行情,大家胡猜了半日,才各自回去吃晚飯。

  徐循等回了自己屋,才問李嬤嬤呢,「您教我這些衣裳首飾的價錢,倒是說得頭頭是道的。怎麼我看兩個姐姐身邊的嬤嬤,都是真的不懂——」

  「她們自小在宮裡長大,肯定不明白。」李嬤嬤笑著說,「雖說都是姑姑,但來歷不同,知道得也不一樣。」

  徐循哦了一聲,想到何仙仙身邊的幾個嬤嬤,若有所思。「都說我福運好,我看,別的那都不算數,我真正的福運,是有幾個好嬤嬤。」

  這孩子,如此真誠地這麼感慨,哪個嬤嬤聽了心裡不妥帖?兩個嬤嬤都笑了起來,錢嬤嬤說,「貴人別等孫嬤嬤了,正經先吃飯吧。」

  可徐循心裡有事,實在是吃不下什麼東西,隨便用了幾口,便把飯碗給擱下了,她歎了口氣,「剛進宮的時候,覺得這禦膳房做的菜啊,五蘊七香的別提多好吃啦。現在再吃,就覺得都是溫吞菜,好沒滋味。」

  禦膳房的飯肯定都是大鍋做分盤送,不如此,無法滿足一百多號妃嬪的用餐需要。這再好的菜,大鍋一炒也沒味兒了,再是熱騰騰地裝盤,蓋子一悶火候也都過了。雖說用料講究滋味得當,但吃久了也的確容易生厭。徐循最近,也是漸漸添了這些抱怨。

  錢嬤嬤看了徐循一眼,只說,「貴人,您從前在家的時候,也不能這樣頓頓見肉吧?就是老爺子、老太太,怕也不能和您一樣,山珍海味,只等著您下筷子。」

  徐循不過是個太孫婕妤,雖然徐先生沾她的光,得封錦衣衛百戶,大小也算是有了個世襲的虛銜和進項,算是官身了。但他們家進項再多能多到哪去?不可能和宮裡一樣過日子,和徐循一樣,一頓飯六菜兩湯、四葷二素,不論是葷菜還是素菜,都能時常見到難得名貴的好東西。

  錢嬤嬤這一說,徐循唰地一下就紅了臉,想說什麼,囁嚅著又說不出口,她心裡也是有點自愧:雖然趙嬤嬤時常以《女誡》、《內訓》教她,但太孫的寵愛,太孫妃的友愛,還是讓她有點飄飄然不知所以,有點兒輕狂了。

  這可實在是太不應該了,別人把她當個角色了,她自己心裡該清楚自己是什麼成色。徐師母常說一句話:別胡蘿蔔掉茅坑裡,真當自己是個角兒了。什麼人什麼資質,自己心裡清楚……

  見徐循又拿起了筷子,錢嬤嬤和李嬤嬤交換了一個眼色,便都不說話了,只是在一邊垂手侍立。一屋子人都不說話,等徐循認真吃完了一碗飯,孫嬤嬤也回來了——正好,之前下值的宮女,現在也該回來上夜了,孫嬤嬤也就回來,換班上夜,一點兒都不打眼。

  「確實是就得了這麼多件。」孫嬤嬤一邊給徐循張羅著拆頭梳辮子,一邊說,「給了太孫妃黃玉對釵,太孫嬪藍鑽金簪,太孫昭儀紅寶滿鑲的釵子……餘下確實是都給了您。不過,青兒紫兒都說了,也沒人來和她們打聽這個。這回私底下都在傳太孫妃娘娘的事呢,您也是運氣好,這回又躲過了不少口舌是非。」

  這可不是運氣賊好?不然,徐循這幾天還得大費唇舌地在太孫妃跟前討討好,和太孫嬪她們解釋解釋。不過她畢竟也是很八卦的,也顧不得慶倖了,忙追問道,「怎麼怎麼,太孫妃姐姐是出什麼事兒了?」

  孫嬤嬤和李嬤嬤、錢嬤嬤對了幾個眼神,彼此都清楚了,見徐循還在這追問呢,免不得一笑,「您啊,也不想想,今兒請御醫來是為了什麼……這麼和您說吧,雖然還沒有十分准,娘娘未必想往外說,但起碼也有八分准了。太孫妃娘娘,這是有喜啦。」

  啊?徐循一下驚住了,再想想也覺得挺正常:太孫妃平時侍寢機會那還是獨一份的,她侍寢的時間也最久,這都還是慢的了,很多人有福氣,一進宮就有了呢。

  她也挺為太孫妃高興的,自己咧嘴笑了一會,連三個嬤嬤都看不下去了,「您笑什麼啊?娘娘有喜,您就高興成這樣了,這要等到您自己有了好消息,可怎麼著呢?」

  「這孩子和我有緣。」徐循理直氣壯地說,「還在肚子裡呢,就給我免去了這麼一份麻煩,我可不得高興高興?」

  想到太孫給她留下的那一盒燙手的金飾,她又有點不明白了:這要是太孫打算多賞太孫嬪,預先賞她,那也罷了,可如今看來,竟是她一人獨得,那太孫這麼做,又是為什麼呢?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38 AM

第34章 管家

  比起太孫婕妤這樣的小蝦米,太子妃的消息當然更靈通,消息來源,也肯定是更為可靠的。徐循還在和幾個嬤嬤猜來猜去,猜測著太孫妃是否真的有喜的時候。太子妃已經歪在榻上,讓小宮人給她輕輕地捶著腿兒,一邊聽著身邊得力的宮女孟姑姑說話。

  「按脈象來看,確實是有身了。雖說天癸才慢了七天,但您也知道,這身子好的人,別說是慢七天了,就是慢上一天,那也是徵兆。」孟姑姑眉眼間也帶上了盈盈的喜氣,「果然,掐著日子往前一查,應該就是上個月那幾天了,當時,大郎是連著在媳婦屋裡歇了有三四個晚上。」

  在規範的宮廷裡,妃嬪要瞞著有孕的消息,那是不可能的。臨幸的日子和小日子,那都是有計數的。天癸晚了就要請人來扶脈,耽誤了那還得了?天家的女人,最要緊的就是開枝散葉,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子嗣的純潔。懷上的日子必須能和尚寢司的記載嚴密合縫,不然,太孫妃這樣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就罷了,一般的小妃嬪,誰知道私下在倒騰什麼麼蛾子?再說,有了身孕那是喜事,也沒什麼好藏著掖著的,前幾個月不張揚,是因為沒這個必要,大部分妃嬪也沒這個身份,像太孫妃這樣,肚子裡很可能懷的是嫡長子的,待遇當然不同別人,一經診出,立刻就報到了太子妃這裡,估計張娘娘那裡,明日也要得到消息了。

  入門也有一年了,傳出喜訊,也算是不遲不早。太子妃唇邊,亦是掛上了滿意的笑容。「昔年就覺得她這個面相,端莊大方、多子多福。看來,我倒是沒走眼。」

  孟姑姑適時地恭維了一句,「可不是您眼神好?一眼就相中了她?這幾年來,奴婢冷眼看著,也是處處都沒得挑,光是待玉女兒,說句貼心話,一般的姑娘家,難免拈酸吃醋,兩個人就得過不去。可大郎媳婦嘴裡真是沒她一句不好,這兩年待她,怎麼都挑不出一點毛病……」

  太子妃想到太孫嬪的眼淚,也是輕輕地歎了口氣,口中淡淡地道,「要不她是正妃呢,當主母的,沒這個胸襟那怎麼行,真不能計較。一旦計較起來,氣憋在心裡,憋出病來遭罪的那還是自己……」

  就是太子妃,那畢竟也還是女人,偶然發發閨怨,亦是人之常情。孟姑姑在一邊束手乾笑,一句話也不敢接。太孫妃瞟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也就不提此事,轉而道。「現在大郎媳婦手裡,也有些事兒。她第一胎,總是要安心養養的,不好過於勞累。你說,是讓玉女接手呢,還是怎麼著?」

  孟姑姑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玉女兒究竟還小呢,也沒管過家……」

  「唔。」太子妃想了想,漫不經心地說。「還有誰?昭儀?昭儀的身子骨不大好,不能勞累。這不必說了……那個徐,徐什麼來著?」

  孟姑姑說,「您是說小徐循吧?」

  她咂了咂嘴,「說到這小徐循,我還有別的事兒告訴您呢……」

  孟姑姑在太孫宮的下人跟前,還有什麼事是問不出來的?哪怕就是昨晚上的事,孟姑姑那也是知道得真真兒的,就和在眼前一樣,繪聲繪色地和太子妃講了。「一邊梳頭,一邊就給她全往頭上插了。小徐循還閉著眼打盹兒呢,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又得了彩頭。」

  就算是在太子妃跟前,徐循這接二連三的好運,也足夠招惹她的注意,給她留下深刻印象了。她驚訝地道,「什麼,總共八樣,竟就給了她五樣?」

  孟姑姑點了點頭,「這份寵愛,那可不一般啊。玉女兒是還不知道,若是知道……」

  「別說玉女了,就是大郎媳婦,一旦知道了,口中不說什麼,心裡也不能好受的。大郎偏疼玉女,也算是情有可原,畢竟兩人一塊長大,總有些情分的。現在連後頭來的小婕妤都越過她了,總是不好。」太子妃的眉頭便擰緊了,「大郎這回,是有些莽撞了。這樣偏疼,對她也是不好。」

  「奴婢先也這樣想,後來轉念一想,也就釋然了。」孟姑姑徐徐說,「大郎眼睛大,這點小事,不看在眼裡,正好昨兒東西才到,又趕上她侍寢了,讓她先挑,她又知趣,上上等的不敢拿,孔融讓梨般只拿了第四。大郎一高興,心疼她賢慧,就把剩下的都賞了唄,也算是一碗水端平的意思。他心裡裝著那都是國家大事,後院的小事何曾掛在心上,還不是愛怎麼著就怎麼著了。」

  「話雖如此。」太子妃的眉頭依然沒有鬆開,「可後院也有後院的規矩,不是能由著他的性子亂來的。這孩子今兒沒在內宮?」

  聽說太孫和皇爺一道出宮了,她方才罷了,「那等著他回來再說吧……婕妤那裡,得了首飾,可有四處宣揚?」

  「那倒沒有。」孟姑姑搖頭道,「這件事也就只有大郎屋裡青兒、紫兒知道,她們兩人您也知道,嘴緊得很,別人不問,她們可不會四處搬弄是非。我下午在下房裡耽擱了半天,也沒聽見什麼風聲。回頭上太孫妃那裡去,也沒發覺什麼不對,只聽說婕妤得了一朵珠花,別的就沒聽提。瞧著,不但是青兒紫兒嘴緊,婕妤也不是輕狂人,自然知道輕重。」

  太子妃也是宮廷裡打滾出來的,聽孟姑姑這麼一說,整個事情的框架也就水落石出了。她面色稍緩,「總算小徐循是個機靈孩子,看來這事兒也不能賴她,都曉得挑珠花了,便知謹慎。多半,還是大郎腦子又發熱了。」

  又沉思了片刻,才歎道,「罷了,若沒這事,還能讓她代管太孫宮。有了這事,再讓她管,玉女兒知道了,心裡肯定也難受。這孩子有事都往心裡藏,有苦也不說,悶在心裡,越發憋得體弱多病了。饒是如此,一個月也還要在床上躺個幾天呢。」

  第二日早上,待太孫妃帶了嬪妾們來請安時,其實眾人或多或少也都得到了消息,只是都不提而已。倒是太子妃,和顏悅色地同眾人說了幾句話,便笑著對幾位嬪妾道,「現在你們家主母有喜了,她素日多疼你們,你們這幾個月呢,也多體貼體貼她。有什麼事,寧可直接來和我說了,反正善祥有事也要到我這裡來回報的,如今倒是直接跳過她,讓她好生養胎的好。」

  幾位嬪妾頓時都起身給太孫妃行禮賀喜,連李才人、張才人都站起身來,笑嘻嘻地握著太孫妃的手,道,「多子多福,這一胎啊,保准是個大胖小子。」

  太子妃緋紅了臉,到底也有些害羞,等兩個才人把太孫嬪她們帶出去了,太子妃方才笑著握住太孫妃的手,低聲道,「一年,這福氣總算來了。你從此可心安了吧?」

  太孫妃和太子妃的關係,一直都很良好,她習慣性地要去接太子妃的針線活,太子妃此時哪還讓她做這個?忙給擱一邊了,太孫妃才笑著說,「您和爹這樣疼我,大郎對我也很尊重,唯獨就是一直都沒有消息,我心裡是有點不安,怕自己是個不能生苗的旱地,讓大家失望……如今福到了,心裡確實舒坦多了。只盼著是個大胖小子呢。」

  「就是女娃也不要緊。」太子妃卻道,她溫存地捋了捋太孫妃的臉頰,「會招弟就行了,你們都還年輕呢,心急什麼?不論是男是女,那都是我和你爹的第一個第三代,一樣是往心眼裡疼的。」

  婆媳兩人說了些貼心話,太子妃又道,「你雙身子,不好參拜佛祖,我已想好了。再過上幾個月,在大報恩寺打醮做法,給你求子祈福,求個順產平安符回來給你貼身帶了,這就更放心了。」

  她色色都給太孫妃設想好了,太孫妃除了感激,還有什麼好說的?太子妃度其神色,見是時候了,便又緩了語氣和太孫妃商量。「宮裡不能沒有個主事的人……」

  太孫妃倒是很有覺悟,一聽太子妃提起這一茬,便表態道,「仙仙和小循,年紀都還不大,處事還不老道。仙仙身子不好,小循更還是個孩子,我也想和您說呢,宮裡的事,不妨讓玉女代管,我只安心養胎便罷了。」

  太子妃唇邊頓時露出了笑容,「那我們是想到一塊去了,既然你也這樣想,那便這麼安排。讓孟嬤嬤時不時來你們院子裡照看一周,什麼事多提提,也就是了。究竟咱們後院能有什麼大事呢?她也就是白掛個名頭罷了,有什麼事,還是咱們春和殿給管起來。」

  太孫妃亦微笑道,「媳婦也是這樣想的,雖說只是個名頭,但沒有這麼個掛名的人,面子上終究也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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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孫嬪管家的事,婆媳三言兩語也就定了下來。何仙仙和徐循作為被管理的物件之一,當天下午也就得到了消息,根據孟姑姑的回話,「兩位貴人那都和沒事人一樣,聽到了也就答應了一聲,就又各自去玩耍了。聽婕妤宮裡的藍兒說,婕妤一聽說太孫妃有喜,差點沒樂壞了……」

  徐循屋裡的事,隨著當時屋裡幾個宮女的下值,也就有限度地傳到了孟姑姑耳朵裡。再經孟姑姑一說,連太子妃都被徐循給逗笑了。「這個小丫頭片子,直是一片純善體貼,難怪上上下下,都歡喜她。聽說連皇爺都誇她有福運呢……她倒是當得起,有些人就是這樣,天生下來,就惹得人疼的。」

  太孫妃有喜,背地裡太孫婕妤歡天喜地,說出來確實是逗人笑。孟姑姑也做掩口葫蘆狀,「有福運好哇,能為天家開枝散葉那就更好了,說來,大郎成親也有一年多了。現在太孫妃開了個好頭,底下這些姐姐妹妹的,怕也就接二連三都能傳出喜訊了。」

  凡是有名分的妃嬪,除非臨幸中惹怒了主子,不然那是沒有服避子湯的。皇家娶進她們就是為了開枝散葉,怎麼可能和自己做對?當然,有些宮女,身份太過低微,來歷比較複雜,又或者說清白無法保證的,那倒是有服用避子湯的習慣。至於徐循等人,之所以晚于太孫妃入門,就是為了給太孫妃留出一段獨佔恩寵的時光,鼓勵嫡子最早出世。不過即使如此,也沒有為了等太孫妃一個人,不許所有人生孩子的道理。因此徐循等人都是好藥膳給調理著身子,易於受孕的日子,向太孫提起,安排侍寢。只是子孫運沒到,太孫宮才如此安靜而已,現在,太孫妃開了個頭,指不定兒子女兒就跟著都來了。太子妃眉眼帶笑,「你還真別說,指不定第二個就是她有喜呢。子嗣這種事,那可是最看福運的了——也是這幾年,大郎在宮裡的時間太短……」

  她若有所思地偏過頭去,不知怎麼,又出起了神。

  過了幾天,太孫回來了,聽說太孫妃有喜,自然好一陣歡喜。只是按規矩他不能先進內宮,依然要到太孫妃這裡來請安,好在太孫妃也不是那種會拈酸吃醋的惡婆婆,見他坐立不安,便放他回去和太孫妃一道吃飯。倒是惹得太子問了幾聲,到了晚上,他才進來陪父母吃茶閒話。

  長子都要當爹了,太子不免發發感慨,又訓誡了太孫幾句,讓他好生呵疼太孫妃,因近日無事,也就先出去安歇了。太孫按例本也要告辭的,此時卻不曾走,等太子出了宮,方才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盒子。「娘,阿翁賞賜給我那些東西裡,給您留了點體己,您自戴賞人,都堪用的。」

  說著啟開看時,卻是一枚晶瑩透紫、毫無瑕疵的紫晶釵,造型雖簡單,但只是寶石成色便可傲人,那份紫,紫得都有點活了,讓人一看就移不開眼睛。還有一個金鑲祖母綠的戒指,祖母綠碩大無匹毫無瑕疵,太子妃即使身份高貴,也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東西。——和黃玉、金剛石和紅寶比,這祖母綠,那無疑是又要尊貴得多了。

  太子得的賞賜,不如太孫得的多,隨手賞賞小妃嬪們也就完事了。太子妃口中不說,心裡豈能沒有一點失落?如今見到這兩樣珍貴首飾,亦是心潮起伏,一點點酸楚,全為滿足取代——男人不給,什麼打緊?男人給女人,想得還是均衡,兒子孝敬母親,那卻是挑著最好的先進。當天剛得,當天就把給母親的兩樣選出來了,都沒過自己女人的眼……

  她的眼眶有點紅熱了,忙掩飾地伸出手,掠了掠鬢髮,手裡攥著的帕子,不經意就抹過了眼睛。「你自個留著賞人吧,娘這裡也不缺好東西。」

  太孫還和母親客氣什麼?直接就把盒子放在太子妃身邊了,太子妃心潮起伏,本來預備要說的話,一時竟拋到了九霄雲外去,過了一會,才想起來道。「是了,就是這首飾的事,我還想問你呢。怎麼獨獨賞給你那婕妤五件?倒是把這孩子嚇得不輕,這幾天都縮在屋裡,無事不敢出門一步,原本的活潑,全都被你嚇跑啦。」

  「還有此事?」太孫一揚眉,作出吃驚的樣子,但話中卻沒有多少真正的驚異。他想了想,竟是難得地竊笑了一聲,方笑道,「此事我有計較的,也不是偏疼她一人,娘只管放心吧。」

  「我不放心什麼?」太子妃故意說。

  「我可不會做出寵妾滅妻的事的。」太孫和母親也不玩心計,他哈哈一笑,瞥向屋角時漏,便起身道,「那我也去了,再不回去,宮門要下千兩……」

  太子妃還能說什麼?只好放他回去了。自己也梳洗就寢,睡前又將兩枚首飾把玩了半日,方才含笑合眼不提。

  太孫這話倒也不假,他剛回來那天是沒來得及,第二日便給太孫妃親自送了首飾,之後幾日,孫玉女、何仙仙先後侍寢,一個個都是捧著盒子回來的。消息也傳得很快:每個人都又得了好些賞賜。——她高提的一口氣,終於漸漸地鬆弛了下來,卻又實在是有些費解。

  等到太孫召她侍寢的時候,徐循實在是帶著一肚子的問題去的。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39 AM

第35章 端平

  到了秋後,蛐蛐兒的叫聲響亮了,鬥蛐蛐也開始了自己寶貴的兩個月黃金時段。一年中也就是秋後的這兩個月,從宮廷到民間都有人鬥蛐蛐,聽說就是皇爺,這時候也會看上兩場蛐蛐兒打鬥。等入了冬,那也就是宮裡以及宗室侯門中的那些老少爺們,能組織得起成規模的蛐蛐會了——這都是有錢有閑的鐵粉,才能琢磨著把蛐蛐兒養到冬天,都還能有力氣相鬥。至於到第二年春天還能保留著幾十隻活蛐蛐來鬥的,那就非皇家莫屬了,除了皇宮和藩王府裡養得起那麼一幫子中人,成天啥事也不幹,專琢磨著給主子們調雞弄狗以外,別的誰家也沒那份閒心——不是養不起,是沒這個心情。

  徐循也不知道自己上回圍觀的鬥蛐蛐居然這麼高端洋氣,今兒進了屋子,看到太孫撅著屁股趴在地上瞧蛐蛐兒相鬥,她也沒那麼拘束了。走上前就想蹲下來,大家一起看。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受寵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上回都沒拿正眼看她的幾個小中人,這會兒可透著殷勤勁了,蛐蛐兒也不看了,給徐循在太孫身邊空了個位置,又特地尋了條矮幾子來,讓徐循坐著——太孫在那看鬥蛐蛐呢,都沒敢說話,輕手輕腳的就把她給招待得妥妥帖帖的,徐循沖他們笑著點了點頭,他們也不多說什麼,只是湊到了人群後頭。

  太孫也沒搭理徐循,主要就是因為盆子裡兩頭蛐蛐已經鬥得很凶了,鬥蛐蛐兒,勝負往往只在眨眼間,徐循還沒把戰況看清楚呢,這兩頭已經分出了勝負。眾人均歎息起來,太孫興致勃勃地道,「蒼背大將軍可是戰無不勝,這一棹看來是他最好了。」

  「可不是。」那管著蛐蛐兒的老中人——從服侍上來看,是個侍監了,細聲細氣地道,「您瞧,這都是鬥垮的第三只了,他毫髮無傷不說,還是這樣雄赳赳氣昂昂的,只怕再來三隻,才能鬥倒呢。」

  太孫笑道,「這麼好的大將軍,不能讓他累著了。先送回去歇著吧,我們再鬥一棹。這樣再湊出十二隻來,明日和表叔去鬥。」

  鬥蛐蛐兒那也是有規矩的,二十四罐為一棹,按體型大小,先各自捉對廝殺,如此一直淘汰到最後,餘下的那一隻就是勝者。一般人玩的話,那肯定是各自出一兩隻,最後湊成一棹。貴公子們一人一棹那也是有的,像太孫這樣一個人給先鬥了十二棹,然後拿十二個勝者去和表叔鬥的,那就硬是只能誇為皇家氣象了。徐循插嘴問,「表叔?」

  「就是祖母的侄子,定國公那一系的。」太孫隨口說,「聽過吧,景昌叔,也是個玩家,平時差使也不大耽誤,得了閑就使勁玩,除了鬥蛐蛐,他還鬥狗、鬥馬,就為這事,皇爺沒少數落他——表叔年紀小,幾乎就是皇爺一手帶大的。」

  徐循對這事還是清楚的,這位定國公年紀的確不大,他父親在前頭建文年間,那個侄子皇帝當家的時候,早就和皇爺暗通款曲了。靖難中就為皇爺殉身,因為仁孝皇后大哥魏國公是堅定的保皇派,定國公這一系沒少受委屈,雖說沒把大侄子也給下獄了,但也是寄人籬下,沒少受風吹雨打。

  就因為這事,仁孝皇后到死都還埋怨大哥一系。現在老牌子魏國公倒是不當紅了,都在家老實呆著呢。倒是定國公,才剛一打下京城,就被接到行在去由仁孝皇后親自撫養,過了兩年才放出來開府居住,親事也是仁孝皇后說的,府邸也是仁孝皇后親自給置辦的。金陵城外莫愁湖,從前是魏國公家的產業,現在倒是定國公家在打理。現在兩個國公府彼此間都不大來往的,仁孝皇后在的時候還好一些,不在了更是和陌路人一樣,這裡頭的事,外人那都沒法說。

  徐循為什麼會知道這事兒呢?張才人、李才人和她說宮裡事情的時候,特地給她叮囑過了,有份進宮的這些誥命裡,國公夫人那都是不好得罪的。其中尤其不能得罪的就是定國公夫人,因為定國公他年輕啊,夫人可不就更年輕了?定國公飛揚跋扈,驕縱得不得了,那都是被皇爺寵的。仁孝皇后在的時候,連定國公夫人一起寵,是寵出了她的嬌驕之氣來,要惹著她和她犯相了,還指不定為太子、太孫宮惹來什麼樣的麻煩呢。

  這徐循就有點不懂了,要說牌子硬,英國公擺明瞭是第一公爵,兩個女兒都破例采選入宮,那是多大的面子?英國公夫人入宮的時候,還不是笑眯眯的一臉喜歡,對誰都和氣得不得了。後來還是李才人和她明說了:皇爺為人,面冷心熱,一生恩怨分明。定國公父親一輩子都鐵了心站在他這個姐夫身邊,暗地裡送情報收買人心,不知幫了多少,末了還為皇爺大業殉身。皇爺嘴上不說,心裡虧欠著定國公呢!三個兒子,沒有人敢當面和皇爺犯相頂嘴的,定國公就敢上前揭皇爺的帽子,皇爺就拿他沒法。這麼個人物,還有誰敢和他較真兒?

  也所以,聽太孫這麼漫不經心地說著和定國公一道鬥蛐蛐兒,徐循就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太孫看她有點嚴肅,不免一樂,他站起身來,領著徐循走到臥房,給她倒了杯茶,「賞你的,喝吧。」

  徐循也沒細看就入口了,一喝進去,差點沒給吐出來——這茶白花花、鹹滋滋、油乎乎的,還有一股奶腥味,和南方一般家常吃的香煎茶湯,又或者是北方,以及宮裡慣吃的茶水,都有極大的不同。也不是說難喝吧,反正風味特別,徐循完全沒想到,難免嗆咳了幾下,又怕把茶給灑出來了,便忙把茶碗給放到了一邊。

  太孫一如既往,又被她給逗樂了,他說,「稀罕東西呢,從韃靼運來的茶磚,拿牛奶一道煮開加鹽,別提多頂飽了。和你吃的奶酥一樣,都是北邊進貢的好東西,好心賞你,你倒是吃不來。」

  徐循一直都是挺喜歡吃乳製品的,聽太孫這一說,忙道,「我剛才不知道嘛,讓我細嘗嘗——這不是還沒到十月嗎,您怎麼就喝上牛奶了?」

  鮮奶和鮮乳酪,和奶酥又不一樣,保存不容易,宮裡規矩,每年冬春二季才是每日都用奶品,太孫想了一下,自己又笑了,「你這還用問嗎,肯定是皇爺賞的唄。」

  徐循也覺得自己多此一問了,她在炕邊坐下,又抿了幾口奶茶,慢慢地也吃出味兒了,「這和奶酥一樣,味兒都挺正的,香濃得很呢。您和皇爺北征的時候,也吃這個啊?」

  「北邊冷,」太孫說,「都得和韃靼人一樣,吃肉喝奶,不然身子根本受不住。所以皇爺和北邊人吃得是一樣樣的,沒事就愛吃烤肉、喝奶酒,偏偏南邊天氣濕,這把年紀了,還老憋得一臉的疙瘩,瞧著和年輕人一樣樣的。」

  兩人一邊喝,一邊東拉西扯,太孫又問徐循,「你剛才想什麼呢,進屋的時候,那麼若有所思的。」

  徐循想了一下,才想起來,她不覺白了太孫一眼,說,「怎麼什麼都要問呢,人家想什麼,您也管?」

  太孫脾氣好,妃嬪這樣和他發嬌嗔,他不但不惱,還很高興,徐循也是好奇,便說,「我是在想,大哥您這個鬥蛐蛐的癖好,別是跟著定國公學起來的吧?」

  太孫倒是吃了一驚,估計是沒想到徐循的思維居然發散到了這裡,他考慮了一下,說,「也不是,從小時候我大伴抱著我看鬥蛐蛐起,就喜歡上了。不過你要說鬥得這麼凶,那還真是跟著表叔學起來的不假。這些年秋後我但凡有點閒暇,能出宮走走,幾乎都和他泡在一起鬥蛐蛐了。」

  徐循哦了一聲,點頭不語。太孫看了她幾眼,「怎麼問到這個上頭了。」

  徐循就左右地看了看:屋內伺候著的那兩個宮人,遠遠地貼牆站著,倒未必能聽到她說話。她想了想,便壓低了聲音,也有點八卦地說。「我是聽說,定國公和漢王可犯相了,一見面就對沖。定國公見天在皇爺跟前,說漢王的不是……」

  太孫扇了扇眼睫毛,眼底劃過了幾絲異彩,他沉默了一會,忽然呵呵笑了出來,使勁揉了揉徐循的後腦勺,把一窩絲都給揉松了。「想什麼呢,別把因果都顛倒了。表叔再怎麼說那也是個人物,至於因為鬥蛐蛐兒選邊站嗎?」

  他想了想,又失笑道,「不過,放在他身上也是難說……」

  後宮妃嬪,其實是不能對外頭的政事胡言亂語的。定國公和漢王都算是天家的親戚,徐循說這一句話其實也是乍著膽子。現在雖然還好奇,但也不敢往下問了,太孫瞅了她幾眼,又說,「不過,你想得也沒錯,鬥蛐蛐,和誰不是鬥?就是因為表叔親近咱們,我才專和他一起——是這個因果才對。」徐循本來也沒覺得是別的因果啊,太子是最仁義的,不論兩個弟弟怎麼不老實,怎麼搓摩,從來都不說弟弟們一句壞話。沒有名分,卻比太子還受寵,幾乎等於是第四個兒子的定國公,看不過去了,嚎出來了,按她想,太子心裡高興那也就是人之常情。這麼一高興,兩家不就走動得親近了?太孫就愛找表叔一起鬥蛐蛐了……她的話居然被太孫理解成剛才那個幼稚的解釋,小姑娘心裡也覺得冤呢——她雖然是挺笨,可也沒笨到那個地步吧?

  「我哪有那樣想呀。」趕忙為自己叫屈了,「我就和您說得一樣啊。因為這樣,兩家親近了。難道以您的身份,還要去陪著別人鬥蛐蛐兒招攬人心啊?」「你這話又說岔了。」太孫又揉了揉徐循的腦袋,看她杯子空了,又給她倒了一杯滿滿的鹹奶茶。「龍子鳳孫就能肆意妄為,一點也不管人和人之間的這門學問了?沒這回事。越是身份高,就越得把人和人之間的道道給琢磨透了。」

  見徐循一邊小口小口地啜著茶,一邊瞪著大眼睛,又是好奇,又有些懵懂地看著自己,好像一張白紙,全任他自由揮灑,太孫也就來了談興,打開了話匣子。

  「花花轎子人抬人,憑什麼咱們是被抬的呢,你憑什麼讓人甘心地抬你,這都是學問。人家不甘心跟著你做事,你就是把自己封破天去,那也是孤家寡人。捧著多大的碗,就得吃多少飯,你想,你手底下多少人啊?」

  徐循算了一下,她手底下,四個嬤嬤八個宮女,四個雜使的小中人,足足十六個人。她還沒回話呢,太孫已經自己算出來了,「按你的位次,十六個人吧。這還不是從你手上拿錢拿糧,有人幫著你管。你想想,你要自己來管這十六個人,能管得過來嗎?」

  徐循趕忙飛快地搖了搖頭,太孫又說,「那等你以後位次高了,當才人了,以後封妃了,你手底下的人也越來越多了。就算你是主子,要讓她們聽你的話做事,是不是還得費一番功夫?」

  這是肯定的事了,徐循點了點頭,太孫說,「治理天下差不多就是這樣子,更棘手的地方,還在於那些大臣可不是奴才,奴才不聽話可以打可以罵,你怎麼折騰他們都只有受著。大臣就不一樣了,隨隨便便就打打殺殺,人家要和你拼命的,天下都不答應。你不能打、不能罵,手裡握著的也就是他們的錢糧,怎麼讓他們聽你的話,由你的意思去做事呢?」

  徐循想了一下,很氣虛地說,「那就是要和他們處好關係——吧?」

  太孫又被她逗樂了,「你對自己的腦子就這麼沒信心啊——其實,你說得沒錯,要讓他們聽你的話,好好地為你辦事,你就得好好地待他們。最簡單的道理,從來都是顛撲不破的。你怎麼好好待人家呢?還不就是給吃給喝,陪玩陪樂?這種待人接物的本事,就連皇爺都落不下,都得見天地琢磨。你想啊,你就管著十幾個人呢,還算好了,等你管幾百個、幾千個人的時候,有些事,你自己隨便做,人家心裡就犯嘀咕了,就有猜疑了。怎麼把這成百上千人給團在一起,怎麼把一碗水端平,是門學問呢。」

  徐循等了一個晚上,終於等到了這個話鋒,她咽了咽口水,囁嚅了一下,到底還是勇敢地道,「那……您在咱們太孫宮裡,也是這麼處事的嗎?」

  說試探吧,這試探得也太直截了當了。說不是試探吧,又的確是在拐著彎兒問首飾的事,太孫說得口幹,才給自己倒了杯茶,此時聽徐循一說,剛入口的奶茶也嗆住了。徐循趕忙起身給他順氣擦嘴,忙活了好一會兒才安頓下來。

  太孫順手就把徐循給攬在懷裡,讓她坐在自己腿上,語重心長地安慰,「小循啊,人和人之間,總是有一定的規矩在的。壞了規矩,難做的是你,我倒是無所謂,撒手不管也就是了。可你在宮裡,成日要和你姐姐們相處——」

  徐循急得直冒冷汗,也顧不得禮儀了,趕忙把太孫的話給打斷了。「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您賞給姐姐們,我心裡別提多高興,前頭那幾天,我怕得做夢都發抖——」

  話剛說了一半,太孫噗得一聲,再忍不住,整張臉埋在徐循背上,笑得渾身顫抖,徐循再傻,此時也知道自己被戲耍了。她漲紅了臉,滿不高興地掙扎了幾下,扭頭斜著眼睛,『冷冷地』看著太孫。等太孫笑完了,才嚴酷地道,「您逗我!」

  太孫才剛歇過勁來,又被她的指責給逗笑了,他抱著徐循又笑了好一會,才直起腰理直氣壯地說,「就逗你,怎麼了?」

  徐循……徐循還真沒法拿他怎麼。這是她的夫主,她難道還能和太孫吵嘴啊?徐循咬著牙,把委屈給忍下去了,她現在顧不得和太孫插科打諢、撒嬌賣嗲,只是執著地問,「那您幹嘛那樣嚇唬我呀,我、我真是提心吊膽了好幾天,兩個姐姐找我說話,我都怕、都心虛,不知道該怎麼說,怎麼解釋……」

  輕狂點的妃嬪,有了寵愛,得了賞賜,巴不得立刻就插戴起首飾滿世界逛去,和徐循這樣得了賞反而心虛害怕的,也是獨一份了。太孫一手撐在炕桌上,側著臉看腿上煩惱的小婕妤,眼底一片溫存,他說了實話,「我本來也沒想賞你這麼多,一共也就八樣,每人兩樣,雖說委屈了太孫妃,但她賢慧,必不會在意這個……就知道以你性子,獨賜厚賞,必定是戰戰兢兢的。這幾天在皇爺跟前,我可沒少獻殷勤,末了才給她們又都討上了賞賜,為的,還不是不讓你難做?這一碗水端不平,我是沒什麼,不怕被灑著,我不是怕小循你在水裡泡著難受嗎?」

  這的確是解答了徐循的很多疑惑:太孫後賞的那些,的確是新討來得的不假。他本來應該就打算賞給自己兩樣的,就是不知如何,一夜過去又改了主意。所以這件事才辦得這麼離奇,先賞了她的,才後補了別人的。怎麼看,怎麼都像是在給一時的衝動找補。

  問題就是,那天晚上也沒發生什麼事啊,頂多就是早上那一次把太孫伺候得比較舒服……可,說難聽點,要是夾夾那什麼地方就能有這樣收益的話,那太孫也實在是太好色,太不堅定了吧——這,應該還不至於吧。

  她正在這糾結呢,太孫又被她目瞪口呆的表情給逗笑了,他輕易地就猜出了徐循的念頭,「你是想知道,我怎麼又改了主意是吧?」

  徐循趕緊死命地上下點頭,太孫先還不說,端著看了看徐循臉上的表情,見她實在求知若渴,終於齜牙一笑,附耳道,「我這不也是被逼無奈嗎?那天晚上,完事後你倒是睡著了,我沒睡啊。青兒和我回話說,咱們在桌上……嗯,那什麼的時候,你把右半邊桌面上的那幾樣東西,全給沾髒啦……雖說,這擦擦也看不出來,我不說她不說,也沒人知道。但我心裡可過不去這道坎不是?沒辦法,只好全賞給你了不是?別人的,那我再去淘唄。」

  徐循再怎麼想,也實在是不到這上頭去,她簡直整個人都驚呆了,老半天才回過神來——卻是已經羞得無話可說,恨不能就鑽個地洞現把自己給埋進去。太孫還不放過她呢,在她耳邊含笑道,「小循啊,我平時也不愛讀書,你告訴我,這是不是就叫做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徐循再忍不住了,她一聲發喊,小手攥成了拳頭,沒頭沒腦地敲打著太孫的肩膀,整個人都紅透了。「我和你說了,不要在桌前不要在桌前,桌上有東西——」

  太孫哈哈大笑,輕而易舉地把她給鉗制住了,一用力,徐循就上了他的肩膀,被他運送到了床邊。「好好好,小循說得是,小循說得什麼都是,不在桌上,這一次,我們就在床上……」

  錦帳落、綢裳解,接下來的事,那也就不消多說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42 AM

第36章 和睦

  也許是因為徐循今晚的表現,讓太孫大為得意,也許是因為兩個人之前的話題,把太孫的興頭給勾起來了。今晚的和諧運動裡,敵軍的表現特別地勇猛而主動,不以小勝為驕,而是多次主動出擊,力求把徐循殺得大敗虧輸,無還手之力,方才是心滿意足。

  其實吧,這種事,雙方的心思如何,配合度高不高,別人也許看不出來,但身在局中的這兩個人卻是心知肚明,這種事,配合不配合,體貼不體貼,表現出來那完全就是兩種態度。比如說,一般的大家小姐吧,要是面子薄,頭幾次也沒有經驗,多半就是仰面朝天任憑擺佈了,能從她口中壓榨出一點聲音,都算是挺了不起的成就。並不是說這就不好了,只是如此一來,男方勢必要更為勞心勞力,不然,兩個人都不舒服。這就是明顯的男方配合女方。

  正妻身份高貴,夫君俯就少許也是人之常情。像徐循這樣的嬪妾,職務就要求你服侍男人,開枝散葉那都是附加價值了。徐循自己也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她功課學得認真,也就是因為沒有要太孫反過來服侍她的道理。就是第一次,她還想著要照顧太孫的感受呢,兩個人幾次那什麼的時候,都是徐循在配合太孫,一切以讓太孫舒服了為主要目的,她自己舒服不舒服,那是另外一回事。舒服了就當掙到,沒舒服那就當是常理。

  太孫前幾次,也就是這麼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徐循的服侍,可今日他表現得卻不一樣了。徐循也說不清是哪兒不一樣,反正就感覺,除了自己的快感以外,太孫也開始照顧到她了。他的手啊、臉啊,那什麼地方啊,動作啊……反正就是這些細節都能感覺得出來,太孫除了自己以外,開始關切徐循的感受。他開始尋找哪個角度讓徐循舒服,怎麼個頻率讓兩個人都喜歡,或者說讓徐循喜歡。用個不恰當的比喻,以前嘛,太孫和她那什麼的時候,就像是一隻發情的野獸,沒頭沒腦的就是在找個洞,徐循還以為男人興奮起來都是這樣呢。現在呢,她覺得自己是在和一個人做這種事了,自己的需求被人關切著,雖然好像沒有前幾次那麼熱切和激烈了,但是這種兩個人都在努力使對方愉快的感覺,還挺好的。

  她沒在計時,但是就覺得這一次,反而比前幾次都持續得久,太孫的技巧出乎意料的嫺熟,徐循的那點本領,在太孫跟前雖不能說是不值一提,但也決無法和太孫抗衡,到最後她真的是都已經迷迷糊糊,只能任憑太孫擺佈了,覺得——覺得下面都有點被磨得紅腫發疼了,太孫才結束了戰鬥,軟下來癱在徐循身上,過了一會,便往旁邊讓了讓,小半邊身子還覆蓋在徐循身上,大半邊滑到一邊去,免得徐循呼吸不過來。

  他喘息了一會,估計也是從那種暈乎乎的狀態裡清醒了,便屈起一手,含笑望著徐循,徐循睜開眼,見太孫望著自己,不知為什麼,也有點高興,就覺得和前面幾次都不一樣,心裡暖融融的——怎麼說呢,好像和太孫的距離,要比從前更近得多了。

  她也傻乎乎地沖太孫笑了一會,這一回,也不覺得他身上的汗水粘膩什麼的,很順暢地就靠上去了。太孫的手也撫上了她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問,「還要不要去洗澡哇?」

  徐循愛乾淨,其實是想去洗洗的,別的不說,太孫的那什麼——龍精啊,幹了以後是很難洗掉的。但是她現在又真的是連手指都不想動了,連說起話來都有點氣虛呢,「你把我搞得腳指頭都動不了了……懶一回,明兒回去洗吧。」

  男人誰不喜歡聽這種話?太孫自得一笑,又逗弄徐循道,「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會說話。哪怕你心裡是這樣想的,口中也要說,是因為天氣冷了,貿然起來怕我著涼。這麼說,才顯得體面又賢慧呀,傻姑娘。」

  徐循也知道太孫在和她逗悶子,她也有心回一兩句俏皮話,可實在是困得不行了,使勁揉了揉眼睛,眼皮都還是往下耷拉,迷糊中只仿佛聽得太孫輕笑了一聲,又有一聲隱隱約約、輕輕柔柔的『睡吧』。她就再也堅持不住了,和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雙眼一合就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她睡起來的時候,太孫早都已經走了,徐循看一眼時漏,發現她足足睡晚了一個時辰,面上不由就是一紅。趕快下床梳洗穿衣,卻見到桌上多了個鐵力木包銅的扁盒子,前兒晚上還沒有的,今早就放在這裡了。

  她不免多看了幾眼,那宮人也不說話,等伺候好了她,小中人也來帶路送她回去的時候,她就捧上這個小盒子跟在徐循身邊。

  現在時辰晚了,宮裡來來往往都是回事的人,哪一個的眼睛都直往扁盒子上掃,徐循多少有點明白了:太孫的確考慮得很仔細,一碗水端平,這樣誰心裡都沒有怨氣,太孫宮裡一團和氣,對內對外,都是好事。

  太孫屋裡的服侍宮女,一直都像是沒嘴的葫蘆,絕不和徐循搭話的。把她送到自己屋子裡,回身就走了,從來也不和嬤嬤們扯閒篇。徐循幾次看到她送孫玉女和何仙仙回來,一樣也是如此。幾個嬤嬤也都是習以為常似的,用眼神打個招呼,一句話也不多說。——進宮也快一年了,徐循漸漸地也大了,十六歲多了,不需要嬤嬤們耳提面命地教,自己也能不動聲色地從別人的行為裡總結出精神了。她覺得,這幾個服侍宮女能在太孫屋裡安安穩穩地服侍這些年,的確都是很明白的人。

  當然,徐循也想力爭當個明白人,等宮人一走,她就對四個嬤嬤(現在已成慣例,徐循侍寢回來那個早上,四個嬤嬤都會在)說,「把這個空盒子打開,該挪進去的東西咱們挪進去吧。」

  還用得著她交代?孫嬤嬤一早就去開盒子了,一打開她就微微笑起來,「殿下真是疼愛貴人。」

  徐循還以為太孫真的又賞給她一盒首飾了,嚇了一跳,忙過去看時,卻見裡頭滿滿一盒,裝的都是微微發黃的奶酥。她松了口氣,唇邊不免又帶上了隱隱的笑意,也說不出為什麼,好像就覺得是被太孫給調戲了一樣,心裡有點兒惱,又有點兒喜歡。

  她扭身去洗澡了,出來吃了一點兒點心墊巴肚子,重新上了一點妝,這就到了快吃午飯的當口。何仙仙跑進來找她玩,一進屋就說,「可等得我不行,隔著窗戶,就看見你那影子在屋裡一個勁的轉悠,又是忙這又是忙那的,好容易看到窗子支起來,你坐到窗戶邊上了,我可不就趕著過來了。」

  徐循笑著說,「你急什麼啊,我這又沒金子揀。」

  何仙仙沖桌上的扁盒子努了努嘴,「誰說沒金子,這不就揀回金子來了?我的可都給你看過了,今兒你得了賞,我難道不要看看啊?」

  正說著,宮女紫兒笑著端了一碟奶酥上來了,何仙仙撚了一片,咬了一個小角就擱下了。「也就是你,這些奶味都吃得歡喜。我怎麼吃都吃不慣這怪膩人的味兒——怎麼,難道大哥就賞了你這個啊?」

  「可不就是裝了一盒子回來呢。」徐循半真半假地說。「說是我愛吃,就賞我這個,你們不愛吃,愛穿戴,就賞首飾了。」

  何仙仙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那我和你換,我要奶酥,我的首飾給你。這些東西,又不能吃又不能賣,拿了也就是看看好看。」

  徐循一邊說,一邊過去揭開盒蓋,果然裡面露出了金光燦爛的一排金飾,除了她得的珠花以外,一共四樣,倒是比何仙仙的多了一樣,當然,和太孫妃、太孫嬪的那又沒得比了。何仙仙看了幾眼,嘖嘖地讚歎了幾聲,伸手要拿一根小貓眼金簪來看時,徐循想到太孫的話,臉唰地一下就紅透了。

  可這事也不好解釋啊,徐循還沒想好怎麼說呢,何仙仙就拿起金簪來左右地賞鑒了一番,順手就插到自己頭上去了。攬鏡自照了一番,滿意道,「你這個貓眼,雖然小,但是透亮,好看。」

  說著,順手拿布抹了兩把,又放回盒子裡,拿別的出來試戴,全都戴過了一遍,方才滿意住手:這也是慣例。太孫宮裡,打從太孫妃起,這些妃嬪互相試戴首飾,都是習以為常的。

  徐循已經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看何仙仙一無所覺,滿臉自然帶笑地回頭看著自己,又實在是不好多說什麼的。正要乾笑著把話題給扯開,簾子一掀,孫玉女也進來了……

  等她也試戴過徐循的首飾,大家一起賞鑒了一番,這個話題,總算被擱下了。徐循想起來問孫玉女,「你不是要幫著管家嗎,怎麼這會兒有空過來?」

  孫玉女滿不在乎地道,「哎呀,有孟姑姑在呢,家裡本來事就少,現在有什麼事我都請孟姑姑做主。她是老姑姑了,可不比我能幹呢?」

  她和兩個人說說笑笑,鬧了一番,到放午飯的時候了,才約定下午一起去看太孫妃,倒真是對宮裡的事一點也不上心的意思。

  到了半下午,大家午覺睡起來了,過去正殿那邊,正好趕上張貴妃娘娘給太孫妃送東西——有些名貴的藥材,就不入庫了,直接送到宮裡來,讓太孫妃自己收著,這樣煎補藥的時候也方便些。幾個小中人手裡捧著黃紙包紮好的一方方藥材,正往正殿裡走呢,太孫嬪一看,連門都沒進,轉身就領著兩個姐妹回自己屋裡了。

  「別人雙身子的時候,吃食、服藥、用香那都是有講究的,我們旁的姐妹最好是一句話也別多說。就是心裡關心她,想她好呢,也不好多說什麼,這個避諱,你們以後也要嚴格遵行的。」太孫嬪把兩個姐妹領回自己屋子裡以後,就給她們傳授潛規則。「天家最重子嗣,你雖是一片好心了,但若將來出了差池,可不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所以以後,和娘娘在一塊吃飯,不要勸膳,娘娘口渴了,你別給倒茶,讓她貼身宮人去倒,娘娘屋裡煎藥、喝藥,你別在邊上杵著。這麼著,大家清清靜靜的,也不知能少了多少口舌呢。」

  徐循和何仙仙都齊聲應是,孟姑姑在旁聽了,不禁面露贊許之色。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44 AM

第37章 年關

  說太孫為人溫厚,疼愛徐循,那是有道理的。天氣涼下來以後,京城的天氣就更濕潤了。連續幾場雨,宮裡又內澇——濕漉漉的誰住著都不舒服,可誰都能屈就,那皇爺是不能屈就的。他寧願在漠北吹著那徹骨的寒風,也不願意在江南挨著這濕潤的寒氣。天氣才一冷,就拉著太孫出去游獵了。反正,這些年來,皇爺外出頻繁,出京時都是太子監國,從來也沒出過什麼岔子,他可不就是更喜歡往外跑了?

  說是去遊獵的,肯定不能帶個女人在身邊,這一走,誰知道多久回來?太孫才回來了一個月不到,就又要跟著皇爺往外跑了。太孫宮裡的女人們,大部分時間還是得在一起打發日子。太孫費了不少心思,又破了臉向皇爺要了首飾,不就是為了維護這太孫宮裡的規矩嗎?

  只要規矩在,這些性情溫厚大方的妃妾們,相處都是十分和睦、十分自在的。規矩所在,每個人的行為分寸都有個尺度,大家心裡都安寧,就是有人寵愛多了些、少了些,也不要緊,反正這又不影響待遇。人家得寵那是人家的本事,這是只能羨慕,沒有什麼好妒忌的。

  太孫在的時候,有時候還有點尷尬——地方太小了,一舉一動,大家都能收在眼底,可現在太孫一走,幾個小姑娘的生活又自在和諧起來了。現在天氣漸漸冷了,不比熱天,一出門就是一身的汗。每天徐循早上起來,到太孫嬪屋子裡,大家說說話,一道去太子妃宮中請安——太孫妃要養胎,早上起來時常也嘔吐,所以就免了嬪妾們的請安了,有時候她起得來,也就自己走到太子妃那裡,不和她們一塊兒。

  請過安,和幾個長輩們聊聊天、嘮嘮嗑,這就沒什麼事了。徐循本來還要被帶著進後宮請安的,但因為直系上司太孫妃休保胎假,沒有太孫妃帶領,太孫宮的人也可以不必經常進內宮了。這也是一條無形的規矩:正妻正妻,那就是一個小家庭的女主人,她疼愛徐循,把徐循帶到長輩跟前說說話,討點臉面,那是她的大度。可她不能過去的時候,徐循這種身份,也就不能到長輩跟前討好兒了,不然,一旦傳出去,人家還以為這太孫妃是有多不得寵呢,和長輩的關係,還不如一個小太孫婕妤熟悉。

  可以不進內宮,當然最好,早上過去坐過以後,在春和殿的後花園玩一會,不是打秋千,就是打陀螺、打雙陸,反正除了骨牌只能自己人關起門來偷偷地玩以外,其他娛樂活動是不禁止的,春和殿裡,當齡的那些選侍宮人也不少,大家聚在一塊就和朋友似的,沒有多少上下之分,玩得歡聲笑語,可是開心極了。

  到了快吃午飯的當口,就回太孫宮吃午飯,天氣冷,開始吃鍋子了,這種溫火膳也沒有夏天時候那麼敗胃口了。吃過午飯小睡一會,徐循往往就起來找太孫妃,有時候孫玉女、何仙仙也過去,四個人坐在一塊說說閒話。除了八卦不講以外,內宮各妃嬪的近況啦,朝中的風向啦,她們隱隱約約也都知道一點,並不會無話可說。

  比如說,王貴妃娘娘,今年冬天病得越發重了。皇爺特地讓她到湯山別宮去養病,一個殿的韓麗妃娘娘也陪著去了。然後劉婕妤又跟著皇爺出去游獵了,所以今年內宮特別安靜,按季發東西的時候也少了口舌是非,崔惠妃等娘娘們沒事都陪著貴妃娘娘,大家熱熱鬧鬧、和和氣氣的,太子妃也愛往內宮走。

  還有說朝事的,說遷都的事大體是定下來了,行在那邊什麼都造好了。現在貴妃娘娘每天看著宮室圖發愁,和御用監的太監大人、少監大人們一起,每天都在算,內宮多少妃嬪,每人按例是配發多少傢俱,這裡有多少是運過去的,在那裡又要新造多少。

  「聽說,三寶太監從西洋回來,真正帶了許多木材,就是給行在用的。」孫玉女的消息也是滿靈通的,其實四個人都一樣,雖然平時也很少出門,但底下的嬤嬤們聽到什麼,轉頭也就告訴他們了。「還說,太子殿下住的東宮,可比現在的春和殿要好得多了,寬敞了好幾倍,名兒也改了,就叫做慈慶宮。」

  太孫妃頷首道,「我也聽說了,咱們就住在慈慶宮後頭的偏殿裡,到那時候,和母妃就更親近了。」

  徐循倒有點奇怪,她們雖然不能在宮城裡隨便亂走,但對基本結構還是瞭解的,宮裡什麼事都講究對稱,春和殿在中軸線那一面也有一個相對的宮殿,其實應該可以做太孫居所的,不過那邊宮殿漏雨,而且是嚴重漏雨,據說因為是吳王宮留下來的老建築,整個框架都有問題了,必須拆開重修。皇爺又想著要遷都,才把太孫安排在現在這處小院落裡居住。等到了行在那邊,什麼都大了,為什麼不分開住啊?太子也不必那麼狹窄了,太孫這邊,也很可以不必大家都擠在一個院子裡了。

  正這樣想呢,孫玉女就嘀咕,「大郎不在,都沒人說話了。按我說,咱們為什麼不住到慈慶宮對面的那處宮殿去?這樣大家都寬敞些,倒強似全綁在一塊兒,人煙倒是太稠密了點。」

  太孫妃笑著說,「我也這樣想呢,也不知道為什麼,等大郎回來了,問問他吧。」

  一邊炕頭打盹兒的中年婦人就抬起眼插口,「貴人們不知道,這宮殿分住也是有講究的。日頭是東升西落,東邊,那是迎朝陽的好地兒,吸取的都是日月精華,東邊主生,是旺盛的吉地,就適合太子殿下、太孫殿下這樣的儲君,還有皇子們來住。西邊呢,秋風肅殺,是蕭條的地兒,就適合太后、太妃這些長輩們靜靜地養老。所以西邊就是仁壽宮了,那是將來給太后太妃們養老的地方。」

  因為許多眾所周知的原因,皇爺的後宮裡是沒有什麼長輩可言的,那時候兵荒馬亂的,誰顧得上這些個?據說建文庶人在出宮前還放了一把大火,許多人都在裡頭燒死了。所以,春和殿對面的宮殿一直都空著,小妃嬪們也不知道裡頭的講究,現在學會了,均都笑著齊聲道,「謝嬤嬤教誨。」

  孫玉女又有點好奇地道,「嬤嬤,您是生面孔哇,從前沒見著,才入宮不多久呢?」

  這位嬤嬤吧,說嬤嬤也有點勉強,三十出頭的年紀,雖比她們大,但又比不上一般徐循身邊那四十多歲的老嬤嬤們了。一般三十出頭,很少有做教養嬤嬤的,但一開口分明又是教育的口氣,打扮得也是素淨素淨的,孫玉女就有點拿不准了,徐循和何仙仙也有點好奇。還是太孫妃笑著說,「這是新進采選進宮的女司藥,難怪你們眼生了。她是叔祖周王殿下從封地挑選出來,邀請參選的,從前也曾在王叔府上為王妃、郡主執掌醫藥,因此都不必參選,直接就進來服侍了。母妃慮著我身子沉,便讓她過來服侍。」

  司藥上來給貴人們問好,僅僅是墩身行禮也便夠了。「奴婢南氏見過幾位貴人。」

  本朝的後宮,等級其實並不分明,不像是前朝,哪個封號是幾等,等級森嚴、禮數周全。除了後、妃有詳細的待遇規定以外,以下的宮嬪全都不論品級,一體相待,也沒有和外朝一樣建立九品制度。按前朝的例子,太孫婕妤、太孫嬪什麼的,頂多也就是七品、八品,眼前的司藥南氏則是正六品,在宮內也算是高官了。她給徐循等人行禮,她們都要站起來偏身,還要一樣給司藥還禮,然後再坐下說話。孫玉女笑著說,「您是河南人吧,我聽著這口音就有點像是那兒過來的。」

  「是京城人氏,家裡行醫,當年就被周王殿下一塊帶到中都去了,後來又跟著一道去了開封。」南司藥說起話來,落落大方,透著那麼有見識。「從前在中都的時候,閑著沒事也去老皇城逛逛,這點講究,還是在那兒學來的。」

  中都鳳陽的老皇城,可以說是本朝最宏偉的未竣工建築了,也算是一個很著名的笑話,徐循從小兒就聽說過這個故事,劉伯溫智勸太祖爺定都北平云云,現在想想,應該是皇爺為了遷都放出來的風聲。不過定都金陵,這個皇宮的確是沒修好,都說填湖沒填好,這塊地還屬龍王爺,到現在宮裡一下雨,不是內澇就是漏水,濕答答的特別難受。可就這還不算什麼呢,當時太祖爺毛毛躁躁,還想定都鳳陽,非得在那四邊不靠水患連年的地方給造皇城,沒修完,到底覺得不合適,還是給停工了。南司藥隨便說了一些趣事給她們聽,「隨周王殿下在老皇城裡逛的時候,還能見到那樣的殿堂,框架都給打好了,大紅木的柱子,氣派堂皇,柱子上金漆都給畫了呢,偏偏屋瓦就磊了一半,另一半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據說就是當年,停工令一下來,二話不說全都撤走了。這些年過去,那沒屋瓦的半邊,風吹日曬,柱子都褪得不成樣子了,有屋瓦那半邊,看著還是那麼氣派。」

  她閱歷廣博,別說幾個主子了,連一屋子宮人嬤嬤都聽得一愣一愣的。徐循聽了,回去學給幾個嬤嬤們聽,嬤嬤們都笑,「是聽說了,新晉的南司藥,天下都走過一多半了,是個見識極廣博的人。」

  其實說起來,錢嬤嬤也是女史出身,就是當年轉做徐循教養嬤嬤以後,待遇再沒轉回去而已,她和現如今宮裡女官還是有密切聯繫的,順嘴就說,「這一次選秀規模小,都在蘇杭一帶,京城這裡還沒什麼動靜。其實聽說是能補充進來不少女官,這樣也好,從前人手不夠,宮裡很多事都沒什麼規矩了。如今正當盛世,什麼事都該有規矩氣象,想必以後,這規矩就能更嚴密了。」

  徐循眨巴著眼睛,說,「我覺得現在這規矩已經挺嚴密的了呀——」

  錢嬤嬤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孫嬤嬤撇了撇嘴,說,「還嚴密呢,也是什麼事兒都有……」

  錢嬤嬤看了她一眼,她也就不往下說了,而是轉而道,「到了發作出來的時候,貴人要不知道也難。現在,您就先悠悠閑閑地作養著身子吧,太孫妃娘娘都給開了個好頭,您什麼時候也能誕育皇嗣,這日子過得才叫美呢。」

  從前,幾個嬤嬤也不大提起皇嗣的話題,直到太孫妃懷孕以後,口中才常常地帶出這些話來。徐循聽了,也感到肩上有一些壓力,她說,「那我倒也是情願有呢,這不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嗎……」

  幾個嬤嬤也都歎了口氣:太孫這一年內,跟隨著好動的皇爺,外出的次數也實在是多了一點。

  「對了。」徐循又想起來問,「這南司藥這麼有來頭,怎麼就直接到了太孫妃姐姐身邊服侍呀,難道真是太子妃姐姐給要來的?」

  太子妃,不像是做事這麼高調的人吧?女官選拔還沒結束呢,就直接給點名要到太孫妃身邊,怎麼看,都像是漢王系會做的事……

  「太孫妃是客氣,不願意張揚。」錢嬤嬤提起太孫妃,素來都是極為讚譽崇敬的。「其實,這人是皇爺問周王殿下要來的。周王殿下編纂《救荒本草》,手底下人才濟濟,光是醫學之士,便成十上百。皇爺一聽說太孫妃有了好消息,據說就親自給周王殿下寫信索要了這麼一個醫婆,直接給送到太孫宮裡來了……」

  她歎了口氣,「這些年,王娘娘病了,張娘娘只管宮事,皇爺跟前一句話也不多說。皇爺又患頭風,一痛起來,脾氣越發古怪,除了對太孫,還是這樣掏心挖肺地疼以外,我看就是對漢王,都沒——」

  自己宮裡人說私話,沒這麼多忌諱,錢嬤嬤猶豫了一下,就繼續說,「都沒這麼好,更別說是對太子殿下了。春和殿那裡傳出消息,太子殿下最近時常都得了不是,皇爺出去,他還能喘口氣。要不是太子妃殿下裡外周全著,說不得還要更覺得難受。」

  徐循還真沒見過處境這麼艱難的東宮,想到太子妃忙裡忙外的,要操心的事何等之多,也是不由歎了口氣。「前頭在姐姐屋裡,她們還說,覺得內宮如今平靜了許多。我想到你們和我說的那些事兒,倒覺得樹欲靜而風不止,太子妃娘娘實是不容易。」

  「這些話,貴人可沒有往外說吧?」錢嬤嬤問,徐循忙搖了搖頭,「哪能隨便往外說呢,我就按嬤嬤們教的,多數時間,都當自己沒嘴兒罷了。」

  「這便是了。」錢嬤嬤這才安心。「倒不是說姐妹們不值得信任,只是別人屋裡的宮女,誰知道是什麼成色,有些話被她們拿出去亂傳,倒變味兒了——貴人您從前見識得還不算什麼呢,畢竟張娘娘生日,人到得還不算太齊,等今年年關,再看熱鬧罷……唉,也都是可憐人,在皇爺跟前戰戰兢兢的,怕得是不成樣子了,扭過頭來,照樣地這樣喜怒無常地欺負人……」

  徐循現在再看劉婕妤,就有點明白她性子怎麼那麼張揚了。這事說穿了也很明白,徐循跟的是太孫,好日子在後頭呢,現在張狂,把以後的福氣都給抖摟乾淨了該怎麼好?可劉婕妤服侍的是皇爺,好日子就在當下,現在不張狂,以後哪還有機會得瑟?

  也許,就是這一份對未來的不安,使得劉婕妤的脾氣特別地古怪吧……徐循現在想來,也是挺同情她的,倒沒那麼委屈生氣了。她歎了口氣,「說來也是的,皇爺脾氣不好,各宮就更該收斂些了不是。今年年關,別出什麼麼蛾子,大家安穩過去,也就罷了吧。」

  她的擔心和期盼,都是有道理的。若是後宮妃嬪中,有人想找人捶打拿捏一頓出氣取樂,找到了太孫宮、太子宮兩宮頭上,除了她徐循,誰都不合適。拿捏何仙仙,聽都沒聽說過的人,誰知道她是誰啊?拿捏張才人,貴妃娘娘親侄女兒,有這個膽量嗎?拿捏李才人,入宮多少年了,比你還大呢,有這麼大臉嗎?作為太孫宮裡比較出頭的一根椽子,徐循是地位低、關注度高、年紀小、資歷淺,誰要拿捏太孫、太子,她就是現成的把柄不是?要有麻煩,那也肯定是先落到她頭上。

  雖說有貴妃娘娘撐腰,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徐循現在是很真誠地期望著事別來找她,她一想起來,就很頭疼。

  不過,話雖如此,但該來得還是得來,等太孫回來後不久,宮裡就進了臘月,一進臘月,這禮儀就多了,徐循進宮的次數,也一下陡然增多了起來。——換句話說,那就是妃嬪們吹毛求疵、撒瘋撒氣的黃金時段,也隨之來到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46 AM

第38章 挑剔

  到了臘月,宮裡的活動就多起來了。和外頭一樣,臘八也吃臘八粥,當然,臘八粥要比外頭熬得更精美多了。光是果品就不止八種,零零碎碎的加在一起,總量比米還多。許多人捨不得用的瓜子仁、核桃碎這些費工的細果,在宮裡是和粗果一起大量放置的,並不像是宮外,只把這些細果仁灑在粥面上作為裝飾。

  並不是說豪富人家就買不起這些東西,只是瓜子仁、核桃碎、紅棗片,這都是很費工費事的東西,一個大戶人家,光是主子們可能就上百了,下人們就有近千。要熬煮出這麼多分量的臘八粥,就不可能過分地講究,不然,豈不是要上百個下人坐下來加工五天八天的,府邸的正常生活還要不要開展了?這豪富公爵人家和天家最大的區別,就是天家辦事,一般都是不怕費人工的,可說是不惜工本,追求的就是體面。

  打從十一月開始,司膳監、禦膳房和酒醋面局就開始忙活了,一方面他們要製作過年期間需要用到的大量擺盤點心,一方面也要安排人手出來,專程剝這些果肉,瓜子仁要上好的,山核桃碎裡不能混了一點點骨頭,紅棗也是拿大紅棗一點點刮出來團成的棗泥團子,杏仁、榛瓤、栗子、松子、山裡紅、荔枝幹、龍眼乾、百合、蓮子……加上十多種各式穀物,一律是精中選精,處理得盡善盡美,到了臘八當天,子時一過,粥米下鍋,早上起來,各妃嬪和宮人們,就能啜飲這滋味濃厚香甜可口的內制臘八粥了。

  當然了,皇爺一向是不大吃禦膳房進獻的桌面的,他的飲食,有小廚房大師傅另做,據說做得比這個還要精緻,這就不是徐循等人所能詳知的了。反正徐循覺得這種臘八粥已經足夠好吃了,一屋子幾個妻妾聚在一起的時候,太孫妃還帶頭,給太孫嬪講解了一下民間臘八粥的滋味——她入宮多年,這些細節,是早已忘記了。

  進了臘八就是年,出嫁的女兒,按例是可以往家裡送點年禮的。太孫宮的女人們,家裡多數也都被封了官,官兒不大,但是逢年過節朝廷肯定也是有表示的。她們往外賞東西,賞得就不用太貴重,賞金銀太招搖了,那賞什麼呢?就賞這些內造的東西,內造的胭脂水粉、內造酒、貢緞貢綢,還有就是這種絕對內制的臘八粥。本朝風氣,除了外戚和皇親以外,一般大臣誰是不領這個賞的,臘八當天朝會,能參加的大臣都直接有一份臘八粥做點心賞賜而已。所以這個臉面,在京城來說,也就是外戚獨一份兒了。

  這時候,胡善祥和孫玉女就很羨慕徐循同何仙仙了,她們都是本地人,往家裡賞東西那也方便。孫玉女雖說在太孫心裡地位高,但澤被家人方面和她們倆差不多,基本都是父親被封了一個錦衣衛的小小官,就在徐州當地沒有過來。至於太孫妃,她父親倒是被封了光祿寺卿,但問題是成親沒有多久,這個光祿寺卿又是閑差,在京城賞賜的房屋也不大,而且遷都在即,胡老爺壓根就不耐煩把一大家子人都搬到京城,再搬到行在。這一陣子他就是帶著新納的小妾在這裡孤身上任,連太孫妃的母親都沒帶來。現在年關在即,居然還直接回家過年了,太孫妃是想賞都不知該怎麼賞。

  雖說如此,但兩個前輩倒沒有因此對徐循、何仙仙冷眼相待,相反,似乎是為了發洩她們娘家距離遠的遺憾,倒都以很大的熱情指導她們怎麼賞才實惠。「東西擺設那都是上冊的,不能賞出去太多,你們物色一兩個能做擺設的罐子,粥裝少些都不要緊的,最要緊這是內造窯裡燒出來的器具,娘家擺起來也好看。」

  孫玉女還教她們怎麼把兩匹綢裹成一匹往外賞,「這都是外頭難以見到的好東西。除了酒那是沒開封原樣送過去的以外,咱們都得想方設法地往裡多塞一點,這樣家裡人才覺得實惠呢。小循你不是有個妹妹嗎,成親了沒有?若沒有,這身紅綢拿去做個嫁衣裳,那是何等體面,過肩蟒紋織金,我雖不知價錢,但肯定是最名貴不過的。」

  徐小妹應該是也嫁人了,但也只是應該而已。徐循歎了口氣,道,「我進宮的時候剛說定親事,也不知道行了禮沒。」

  身在內宮中,和外頭那就是兩個師姐了,就是太孫妃,也只能偶然和家裡互相傳遞一點消息。太監即使可以隨意進出宮闈,但若是和外戚公侯勾勾搭搭,一旦被錦衣衛發覺上報,幾乎就是個死字,連帶著闔家說不定都要沒臉面。東宮以降,怎會如此大意?因此個個都是很久也沒聽到家裡的音信,此時徐循一說,都是唉聲歎氣。太孫妃道,「罷啦,年就在跟前了,咱們不說這些事了。小循,你把你的胭脂水粉多裝些送回去,這個樣數少不打眼,又實惠呢,以前我做姑娘的時候,別說內造,官造的胭脂一盒都要一兩銀子。就把你那掏空了也沒什麼,我這還多得是,你儘管來要。」

  孫玉女也拍手道,「不錯不錯,這個主意好,仙仙你家裡可有妹妹,若有,送這個管保她心花怒放。」

  大家商量著把紅箋給弄出來了,趙嬤嬤也把兩個罐子拿來給太孫妃和孫玉女看,太孫妃看了,笑著說,「我看挺好的。」

  孫玉女瞅了太孫妃一眼,倒說,「這個不是太貴重吧,別說不如大哥給你的那個五彩大燒盤了,就是一般的紅釉罐子好像都比這個難得,除了花點,別的也沒什麼好的,花花綠綠倒怪俗氣的——又愛碎。」

  徐循笑了一下,何仙仙倒是說,「就是要這樣的好,花花綠綠的,家裡人看了才覺得值錢。雖說燒不好,是在範子上有點兒歪的緣故,還有就是配色俗,但真拿紅釉賞出去了,人家覺得一個紅罐子也沒花飾,就立在那裡也根本不覺得值錢,明珠投暗,反而不好了。」

  一席話說得孫玉女也是點頭稱是,一時何仙仙那裡也挑來了兩個罐子,太孫妃令都滿滿地裝了到罐口的臘八粥,徐循讓人把罐子搬出去凍一會兒,等粥皮繃出來了,再搬進來。她抓了一把散果,開始給粥面拼點吉祥紋飾。三人看了都笑道,「這個我們都不會的,還是小循心靈手巧。」

  這種拿山裡紅、瓜子仁等碎果拼花樣的,還真需要一點技巧,確實不是每個人都會。徐循也有些得意,先給自己的兩個罐子,拼了一些花花草草,並歲歲平安的紋飾。又為何仙仙的拼了花草魚蟲圖,何仙仙亦是十分喜歡。

  把東西賞出去了,孫玉女、何仙仙和徐循就穿上厚斗篷,去春和殿裡,做什麼呢?拿著盆,把臘八粥到處澆在春和殿后花園的草木上,這是寓意著草木長春的意思,按例是晚輩做的。她們輩分最小,當然義不容辭。澆完一通手腳都冰涼了,趕忙回來烤火,這才和太孫妃一起,把臘八粥給吃了。

  吃過臘八粥,每日裡就都有一些禮儀和講究了,等到臘月二十四,祭灶,不過這沒有女人的事,外頭已經紮起了炮山,每天白天都往天上放花炮,嗶嗶啵啵的,雖然看不大清楚,但卻挺響亮,給寂靜的宮廷帶來了別樣的熱鬧。宮裡一色全換了葫蘆景補子的蟒衣,看起來就很有節日氣氛了。

  臘月三十那就是守歲了,和一般家庭不同,後宮守歲倒是等級分明,皇爺帶著太子、太孫在乾清宮正殿高坐,諸位妃嬪則在下首按品級分別就坐,各人單獨都有膳桌。這時候的座次嚴格按輩分等級來排,徐循等三個小字輩敬陪末座,已經必須坐到西里間去了。不過此處因為有暖閣,還比外面更為暖和,倒是便宜了她們。

  和一般的皇家宴會不同,除夕宴有正統的一面,體現在有宮廷樂隊演奏,基本吃飯也是跟著樂聲來的,樂聲起,可以住筷子了,過一會等到外頭傳來「陛下萬福萬壽」的齊聲恭賀,那可以一邊附和一邊抬起杯子喝了。皇爺祝酒三次,太子祝酒三次,太孫祝酒三次,妃嬪們陪飲九次以後,也不管你吃完沒吃完,樂聲一變,大家都起身去看雜耍百戲,餓了那就吃點點心鮮果搪肚子,等到過了子時,還有一碗元宵吃的。

  今兒人到得齊,將近兩百來號人,戲樓也有點不夠坐,徐循等人年歲小,肯定是坐在人最多景觀最差的房間裡。看也看不大清,湊個熱鬧罷了,徐循得到嬤嬤們的提點,先吃過一碗雞絲面來的,所以還不是很餓。孫玉女和何仙仙都沒吃飽,又覺得膩,不愛吃那些冷點心,只好幹坐著瞎熬。——說來可憐,徐循雖然也還算有幾分體面,但不是飯點想要吃點熱的,還得上太孫妃那兒討去。整個太孫宮裡那都是沒有小廚房的,只有那麼一個小小的茶水房裡有個小小的風爐而已,管風爐的老張侍監以前還好,現在可是鐵面無私,因為風爐可能隨時太孫妃要熬藥,所以誰也別想借來使,徐循還是跑去找太孫妃,才得了一碗面吃。不過,太孫妃被她提醒了,自己也跟著吃了幾口面,要不然,就那點好看多過好吃的禦宴,在眾目睽睽之下,壓根是別想吃飽的。

  屋裡人多口雜,嘰嘰喳喳盡是歡聲笑語,三個小妃嬪坐在一起,雖說兩個餓著肚子,正忙著聲討徐循偷吃雞絲面的不良行徑,但氣氛還算是挺愉快的。徐循正在那和她們扯皮呢,「我就是那時候餓了,哪想得那麼多。也是你們自己不好,都想到了禦宴菜不好吃,也不多吃些兒墊巴墊巴肚子。」

  因為品級和年資相近的關係,非常不幸,儘管和劉婕妤發生過衝突,但這回她們還是坐在了一間屋子裡,徐循這話一出口,便覺得劉婕妤看了她一眼。她回頭去看時,卻又沒有什麼,於是也就不再著意。

  孫玉女和何仙仙倒都沒注意到這個,孫玉女悄聲笑道,「這不是怕發胖嗎,我倒是也想吃來著,又不願意向姐姐借風爐,恐怕耽誤她熬藥了。」

  幾人說說笑笑,倒也很快就過了子時,徐循、孫玉女和李才人、張才人等人,因輩分小,倒是占了便宜,可以先到前頭去給長輩們拜年。

  宮廷裡這拜年也是有講究的,妃嬪們很快都列了隊,有妃位的就可安坐受禮,到最後再給皇爺拜年,沒妃位的就得在乾清宮外頭排隊等著,徐循、孫玉女和何仙仙三人,先從皇爺開始,各自三跪九叩行禮道了吉祥——這,才是徐循第一次得見皇爺的天顏。

  之前幾次宴會,雖然皇爺也有參與,但徐循頂多看到他的一雙腳而已,今日行過禮,她才能抬起頭來輕輕地打量皇爺一眼,卻也不敢多看:皇爺這些年,越發喜怒無常了,誰知道這麼多看一眼,會不會惹來什麼禍事。

  皇爺看著倒不太怕人,雖說不上慈眉善目,但也挺和氣的,他受了徐循等人的禮,就從盤子裡拿起三封壓歲錢,一封一封地遞過來。口中道,「都是美人坯子,今年加把勁,借你們太孫妃的喜氣,給大郎多添幾個胖娃娃!」

  給到徐循的時候,也不知是不是徐循的錯覺,她覺得皇爺是多看了她幾眼。不過,令她松一口氣的是,老人家並沒有多說什麼。

  拜過皇爺,就拜張貴妃,張貴妃笑眯眯地,也拿了壓歲錢賞她。新年大喜,任何人臉上都是和氣的笑容,一圈二十多個妃嬪拜下來,徐循手裡的紅包都快抱不住了。然後是拜太子、太子妃,太孫和太孫妃。

  這也是徐循第一次見到太子,以往她雖然經常過去請安,但太子有在,基本都是要回避的。

  她……算是明白了太子為什麼不大得皇爺的喜歡了,就是用很客氣的話說,太子的身形,都算得上是有幾分癡肥。要是不客氣一點的話……豬這個動物,就是他天然的形容詞了。和氣宇軒昂的太孫一比,太子爺頓時處處都落了下風。

  徐循一下就有點明白了:難怪皇爺不喜歡太子,更喜歡漢王。一國之君,人都不體面……

  不過,太子又要比皇爺更和氣了,笑眯眯地把壓歲包塞進她們手心,還親切地道,「新年吉祥、平安康泰!」

  太子妃自不必說,也是一樣和和氣氣的,太孫望著自己的皇妾,唇角含笑,卻矜持地沒說什麼,因太孫妃雙身子,早回去休息了,他道,「是我的人,我大方點,一個人賞兩個。」

  開了個玩笑,惹得皇爺笑駡,「連你媳婦的好都貪,虧她還給你懷著兒子呢!」

  他對太孫妃的滿意,僅從語氣裡就能讀得出來。

  從太孫這裡拿完紅包,她們三人就可以回去吃元宵了,太孫、太孫妃也給太子、皇爺拜了年。太子、太子妃給皇爺及妃嬪拜了年,便都各自退回偏殿去。皇爺那邊,一百多個妃嬪,要依次都給他行禮賀新禧,其實也是體力活,徐循等人元宵都吃完了一碗,那邊還沒完事兒。徐循等得直打盹,卻無法先回去,等人到齊了,再互相恭賀新禧,這才各自回去趕快睡覺,結束了這麼一個漫長的夜晚。

  第二日侵晨,才休息兩個時辰不到的徐循又被叫醒了,換上大紅常服——這也是前幾天就準備好的,特地封上了簇新織金的好葫蘆景補子,插戴全套頭面,吃了一點早飯就和孫玉女、何仙仙會合,去春和殿找太子妃一起參加正旦朝賀。

  一宮人在新年的穿著打扮都差不多,沒品級的全穿了大紅豎領對襟襖,胸首碼葫蘆景補子,下穿紅色織金襴裙,頭戴棕帽,上插全副頭飾,佩抹額。若從背後看去,身量相當的根本認不出誰是誰,除非從首飾來分別。有品級的皇妃都穿著大衫霞帔,下著鞠衣,戴九翟冠,十分威風,也真是十分沉重,就這麼說吧,那頂九翟冠,比平時太子妃戴的鳳冠還要沉重……太孫妃今日雖然沒有缺席朝賀,但卻實在是帶不了九翟冠了,她和徐循等人一樣,也就是戴了黑紗棕帽而已。

  因仁孝皇后去世是有一段日子了,後宮中隱隱為兩位貴妃為尊,內外命婦這些年來是先拜兩位貴妃——不是朝賀,不用朝賀的禮節——然後由兩位貴妃率領,去朝賀空置的坤甯宮。這是皇爺親口定下的規矩,這些年來也都這麼過了,就是王貴妃,病得除夕夜都只是出來一會兒的,今日都準時到齊,和張貴妃在長陽宮階內並肩而坐,內命婦由崔惠妃、吳惠妃為首,太子妃、太孫妃居次,各自按順序魚貫而入時,外命婦們已經等候了有一會兒了。大家拜過兩位金光閃閃的貴妃,再由貴妃領著,在逼人的寒意中走一段路去坤甯宮對裡頭供奉的一張真容圖行禮。

  行過禮,對內宮妃嬪來說事情基本結束,不過外命婦們還要去東宮朝賀太子妃,接下來去朝賀太孫妃,整個大年初一基本都在寒風中不斷地走路和下拜——所以說,這誥命夫人也不是好當的。徐循聽說,連不想入宮都還要正兒八經地請假,不然是要問罪的。

  本來,正月一日起來,應該要『跌千金』、飲椒柏酒,吃餛飩,但早上事情實在多,這些風俗都移到了禮畢後去做。徐循等三人連張才人、李才人,現在倒是沒事了,因朝賀太子妃、太孫妃是不需要內命婦參與的,以示和皇后的地位區別,她們雖然算是太孫宮、太子宮裡的人,但制度沒規定,想參與都沒辦法。幾人便簇擁著太孫妃往回走,孫玉女熱心地道,「朝賀東宮,少說也要一個時辰,等她們過來還不知什麼時候呢。您可以先回去眯一會兒……」

  一行人走出坤甯宮沒有多久,便有人來喚徐循,道,「是太孫婕妤麼。」

  徐循壓根不知出了什麼事,回頭一看,卻是兩個生臉嬤嬤,她茫然道,「正是,敢問兩位姑姑是?」

  這兩個嬤嬤交換了一個眼色,其中一個便歎了口氣,道,「我們是宮正司的典正。太孫婕妤你昨晚出言無狀、行止不端,我們是喚你前去聽申的。」

  宮正司,也是從前六司一局裡留下來的組織,主要的工作內容就是糾察宮闈、戒令謫罪,不過徐循從不知道她們除了管束宮女子以外,還有權力來管她這個皇妾,她一下就怔住了,掃了太孫妃等人一眼——別說是她,連一幫子停下腳步等她的妃嬪們,看來也都被宮正司的嬤嬤們,驚得說不出話。

  「這……」一時間,她有點不知該如何回話了,只好又求助地看了前輩、長輩們一眼。

  她還懵懵懂懂的呢,太孫妃眼底已經聚起了絲絲縷縷的怒氣,她瞅了坤甯宮一眼,又看了看這兩個板著臉神情肅穆的司正,略作沉吟,便把張才人輕輕一推,又拉了孫玉女一把,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49 AM

第39章 委屈

  徐循還在心底琢磨呢,宮正司不是管宮女的嗎?怎麼連婕妤都管上了。她也沒等太子妃出面,都沒看見張才人從她身後過來,想了想,索性直接說,「我何處言辭失當、舉止不端了,我自己竟不知道,若是兩位姑姑能有所指教,我自然虛心聽從。只是若按份說,我做錯事,自有太孫妃娘娘、太子妃娘娘、貴妃娘娘管束,職責所在必須分明,宮正司那是管教宮人的,我有品級在身,去宮正司做什麼?」

  兩位嬤嬤對視一眼,都瞧出了對方眼裡的驚訝:都說這個小婕妤,性子迷迷糊糊、膽小怯懦,被人欺負了也不知道,可這一番話,倒是有理有據的。倒是險些就讓她們失了先機。

  「奴婢們也是奉命行事,」典正便換了口氣,擠出了一絲笑意來,她壓低了聲音,同徐循道,「新年大喜,這頭一天誰想找事呢?要不是王貴妃娘娘發了話,這事,奴婢們也不會出面的。」

  之前她們自稱我們,態度畢竟是有幾分倨傲,現在改稱奴婢,語氣都松了下來,卻又抬出了王貴妃娘娘。別說徐循呢,連走到她身邊的張才人不禁都是一怔:宮中慣例,眾妃以貴妃為尊,說起來,王娘娘是有這個地位發話來處理徐循這只小蝦米的,但她身子都那樣不好了,今日出席新年朝賀,行禮時都還咳嗽了好幾次。怎麼還這麼有閒心,來管束徐循這個小小的太孫婕妤?

  不過,抬出王貴妃來,自己倒是不便出面了,張才人本要出口的話,已被吞了下來,她尋思了一下,便笑著按住徐循的肩膀,把她拉到了自己身側,對兩位典正道,「正是新年大喜呢,我們這位小徐循,我可以打包票,就算偶有小過,肯定也就是偶然不謹慎一會兒,萬萬不至於犯什麼大忌諱,這才剛剛朝賀過坤甯宮,正是喜興的時候,要不,和您二位商量商量,等過了十五,我親自帶她過來宮正司領罰。您二位瞧著如何?」

  張才人在宮裡,肯定是有額外體面的,兩位典正對她,都有額外的好臉,她們的語氣更和緩了,態度卻還是挺堅定,「這……就這麼和您說吧,要不是永華宮裡的交代,這大年初一的吉祥日子,咱們也不至於冒昧攔下不是?偏偏永華宮那面把話說得很死。我們也都是聽令行事,兩頭都得罪不起,只能按品級職責聽令了——」

  話也說得是很明顯了,宮正司是兩邊都不偏幫,不拿徐循也行,張才人最好是把張貴妃給搬出來發話,不然,宮正司也沒法對永華宮那頭交代。

  張才人覺得徐循在身邊動了一下,連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捏了捏,她往坤甯宮方向瞥了一眼,見孫玉女碎步往這裡走來,心底便有了計較,抬高聲音,有些不快地道,「這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吧?大年初一,什麼事不能等到幾天後再說了。王娘娘連太孫婕妤的面都沒有照過,什麼事怎麼就犯到她身上了?可別是有人假傳聖旨,非得給太孫宮添堵吧!你們也是的,這就不是你們宮正司該承應的差事,娘娘事忙,無意間發落得不對,就該回娘娘去,怎麼反而將錯就錯來拿我們太孫宮的人?」

  後宮裡是很忌諱口舌爭吵的,宮女子在下房拌嘴,沒有人會多管束什麼,在主子跟前敢抬杠頂嘴,主子臉色一沉,抬出去就許是打死。主子和主子之間,就是再犯相也沒有彼此冷言冷語地吵嘴,頂多是笑裡藏刀,說幾句酸話罷了。像張才人這樣,直接和宮正司的人高聲大氣地說話,很有幾分吵架的意思,簡直是兩三年難得一見的熱鬧。徐循第一個就驚呆了,她掉轉頭看著太孫妃等人,又注意到遠處從坤甯宮出來的誥命夫人,因她們占了道,都止住了腳步踟躕不前,不禁是又羞又愧又冤,實在有幾分著急上火。就連兩位典正,也都是驚得說不出話來,又對視了幾眼,囁嚅著正說不出話來呢,那一班外命婦,已有些走到了近前。

  其中一人,從服色看,應是一品夫人,身穿大衫霞帔,頭戴翟冠,高昂著頭威風非凡,按說外命婦出宮,是要被中人宮女引導簇擁,往春和殿過去的,獨獨她一人排眾而出,看也不看徐循等人,昂然直走到張才人身後,大聲道,「太孫妃娘娘,大冷的天,您有身子的人,怎好在外頭多站,看您面有不適,可是累著了?還不快找地兒坐下歇一歇呢!」

  這話一說出口,兩位典正頓時慘然變色,張才人此時反而偃旗息鼓,一扯徐循,和她退到道邊。徐循偷眼去看太孫妃,果然見得她秀眉微蹙,雙手扶在腹部,銀牙微微咬著下唇,似乎實在有幾分不適。

  「本也想快些回宮裡去的,可不是我宮裡一個小妹妹,和宮正司不知如何有了首尾,在這等她呢。」她輕聲細語地說,「倒是耽擱了你們行路,我且先讓一讓吧。」

  眾誥命都向太孫妃行禮問好,聞言連忙謙遜,這位一品夫人輕蔑地瞅了兩位典正一眼,說道,「宮正司不是管宮女子的麼?糾纏主子們做什麼?就有事要傳人問話,也該等回了下房再說,坤甯宮前什麼地方,連宮正司的人都敢來了。我嘗和我們家那位說,這些年,宮裡處處都比從前好,就是這宮女子,和從前洪武爺時候比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這回反而是太孫妃調回頭來勸她,「表舅母快別這樣說了,她們也是奉命行事。大年下的,咱們不說這些話,我看這事不如這樣吧,如今始終是新春大喜之日,好賴也讓我們太孫婕妤過了上元節再去宮正司說話。不過些須小事,不必壞了大家的興頭——這會兒,想必母妃也該回到春和殿了,諸位夫人們還請開步,勿要為我停留了。」

  說話間,也早有機靈的小宮女們,估計是飛跑回太孫宮,把太孫妃平時按份可以乘坐的二人抬小轎子給抬了過來。徐循和孫玉女等人服侍著太孫妃上了轎子。那位一品夫人又拉著太孫妃的手,和她說了幾句話,這才歸隊去了。徐循一行人也就簇擁著太孫妃的暖轎,回了太孫宮。

  新春的活動還是挺多的,一行人回了宮中,也是各有各忙,張才人、李才人直接去春和殿服侍太子妃了,太孫妃回了宮裡,倒也好了,也要忙著換大衣裳,補妝升殿,孫玉女和何仙仙不免也要在一邊幫著張羅,倒是徐循失去了這份興致,也不願和她們招呼,悶悶地回了自己屋裡,只是在尋思著自己什麼時候又『言語不當、舉止不端』了。

  新春第一天,是不該落眼淚的,不然一年都得哭個沒完。徐循坐在當地,雖說鼻端一直都很酸,但也強忍著沒讓眼淚往下掉,過了一會,錢嬤嬤估計聽到風聲,疾步進了裡屋,徐循一看到她,委屈勁兒倒上來了,眼淚根本都止不住,和金豆豆似的一顆顆地往下落。錢嬤嬤嚇得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連聲道,「貴人快別哭了,意頭不好!」

  徐循吸了吸鼻子,想著進宮以後的種種,真有放聲大哭一場的衝動:雖說她一直都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受點委屈也覺得不值什麼,可說到底,在娘家的時候那也是嬌養出來的。現在都做到這個樣子了,還要被人欺負,抬了永華宮的金字招牌來壓人,她不但委屈,而且還有點怕——永華宮的王貴妃娘娘素來得寵,她的臉面,太孫宮、太子宮都是不能輕易反駁的,就算她也許沒做錯什麼,可王娘娘都發了話,這個錯,怕是還要認下來了。

  認了錯也罷了,還要去宮正司領罰,這不是和宮女一樣的待遇了嗎。其實挨打、挨駡也都罷了,只要是私底下的都沒有什麼,可這份屈辱,以後想讓人家忘記都難。多新鮮啊?一個主子,去宮正司受罰……

  徐循也說不清這裡頭的彎彎繞繞,就是覺得委屈,在錢嬤嬤懷裡抽噎了一會兒,錢嬤嬤百般勸慰她才收了眼淚,又慢慢地把事兒說給錢嬤嬤聽,錢嬤嬤聽了,倒沒徐循這麼委屈,雖驚訝,卻不懼怕,沉思了一會兒,便道,「這估計是不知誰借了王娘娘的名字來噁心兩宮呢,您就是個由頭。放心吧,聽你這麼說,這件事,兩宮不至於吃大虧的。」

  徐循道,「那是,認個錯不完了唄,反正吃虧的也就是我——」

  「貴人。」錢嬤嬤有點無奈了,她又歎又笑,「新年第一天呢,就要太孫宮受寵的婕妤去宮正司領罰,您當自己真有那麼招人恨嗎?這不能夠,這就是沖著太孫宮的臉面來的。指名道姓就是要在這正旦日裡,讓太孫宮的人觸黴頭。這口氣,太孫妃娘娘看來是不打算咽下去了。您就把心安在肚子裡吧,這一次,您可吃不了虧。」

  「嬤嬤是說——」徐循當時的確沒來得及去注意別的,光就注意張才人和兩位典正了,這會也是有點懵懵懂懂的。

  錢嬤嬤含著笑,肯定地道,「您一說我就明白了,太孫妃娘娘心裡明白得很,怕是早吩咐了張才人,這聲音一抬,是抬給誰聽的?肯定是抬給定國公夫人聽的麼。這不是她就出面幫著說話了……您等著瞧吧,這件事,肯定還沒完呢。就是過了元宵,您去宮正司了,這也未必就是什麼壞事……」

  徐循有點明白了,她現在卻還是有點不可置信,想了想道,「可,可那麼突然,又只有那麼一點兒時間,胡姐姐能想得到那麼多嗎——」

  「要不然,她是太孫妃,您是婕妤呢?」錢嬤嬤對太孫妃看來是極有信心的,「您就放心吧,太孫宮的臉面,哪是那麼容易掃得掉的?——這樣,今兒好歹也算是犯了事,看著眼睛紅紅的又像是哭過,就別過去前頭了,咱們在裡頭跌千金、吃餛飩,該怎麼樂就怎麼樂。別的事您也就別想那麼多了……」

  她這裡說好說歹,把徐循給安撫下來了。那裡太孫妃也正在脫衣服:命婦們參拜其實也就是一會會,現在人散了,大禮服也就可以脫下來了。

  「一會,煩姑姑到娘那裡去,請她往外傳話,把御醫喚進來給我扶扶脈。」她一邊脫衣服,一邊和孟姑姑商量。「把今天的事兒都說一說,就說我當時在地上站得久了,當時就覺得人有點暈,為了把穩,就是大年初一,都寧可請人來扶扶脈了。」

  孟姑姑已經盡知前事,她會意地點了點頭,欣賞地望了太孫妃一眼,卻並不多說什麼,而是悄然退出了裡屋。太孫妃安坐椅內,捂著嘴懶懶地打了個呵欠,道,「還是先洗一把臉再睡吧,粉上得多了,不卸的話,覺得臉上厚厚的和糊牆似的,壓根就睡不著……」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50 AM

第40章 元宵

  這大節下的,只要不是誠心故意,誰也不會拌嘴吵架。就是彼此再看不順眼,正月裡見了面也得頂著一張笑臉。這都是有說法的:正月哭,一年雨,正月笑,一年晴。一年之計在於春,這春月不論如何,都得喜喜興興地過去。

  秉持著這樣的原則,徐循在太孫、太孫妃跟前,表現得就像是沒這回事似的,也不請罪,也不訴說自己的委屈。周遭人也就真的好像什麼都不知道,連何仙仙都不提那天的不快。就這麼著,每天都有許多年俗要過。一幫人天天聚在春和殿裡傻玩,張貴妃也把她們叫進去幾次,看雜劇、看雜耍,咬春,到了正月初八,外頭就開始放燈了,足足要到正月十七才會撤燈。元宵節晚上,宮女通宵達旦都不睡覺,身穿白衣,在她們平時無法自由進出的內廷中行走,雖說出不得門,沒法真和外頭的姑娘們一樣,真正到大街上走百病,但也算是宮裡難得的放縱舉動了。

  徐循一幫人都是才進宮沒多久的,小時候當然也被母親帶著出門走過百病,徐循還好,住在雨花臺畢竟是鄉下了,平時出門也自由,走百病就是換個白衣,把附近的街巷走走罷了。徐師母人本分,不大願意走進京城,何仙仙卻是南京城裡的住戶,她跟隨著母親,一個晚上能從東門走到西門,再繞回來。同太孫妃兩個人談得特別起勁,眾人在春和殿承歡時,連張貴妃都聽住了。

  元宵這節日,和正旦比要隨意一些,大家聚在一處看燈取樂也就是了,沒有那麼多規矩。皇爺今年有興致,帶著太孫出宮去了,太子不耐煩過來,自己和一群老師在外頭看燈。太子妃、太孫妃帶了一屋子人進宮伺候張貴妃賞燈時,便得了格外的體面,雖說輩分小,但也能集體跟隨在張貴妃、崔惠妃身後,簇擁著她們說笑遊走,在燈廊中指指點點地看燈取樂。

  「這走百病,雖說有趣得緊,但其實年年也都有走丟的。」張貴妃聽何仙仙說了些街上的事兒,不免悠然神往,也許是為了平息自己的羨慕之情,她一開口,倒是談起了走百病的弊端。「我做姑娘的時候,曾和養娘上街走過一次,那時候還小,懵懵懂懂的,看見熱鬧可不就被分了神,街上人又多。險些就被拐子拐了去,養娘怕得不成,以後再也不得出門了。」

  太子妃笑道,「娘娘還能去過一次,我們家那,從前不興這個,等時興這個了,我又已經嫁到行在,竟沒出門一次。那幾年,北平可沒心思搞這個。」

  張貴妃和她其實年紀相近,說不得也許還比太子妃小了一兩歲,聞言捂嘴笑道,「你要是願意走,現在就扮作個宮女出門走去,悄悄兒的,准保沒人知道。」

  太子妃道,「我可不敢,萬一被拐走了,可怎麼說呢?」

  說著,眾人都發一笑,張貴妃道,「今年我讓她們做了些燈謎,和外頭一樣,也是帶彩的。咱們去看看,都是誰拔了頭籌。」

  本朝宮廷,一直都是鼓勵宮女、宮妃讀書識字的,宣講女史除了講女誡以外,平時還經常開班教授宮女,宮妃身邊,也不乏識文斷字的老嬤嬤教導,因此雖不說各個都有文采,但一些粗淺的燈謎,倒也都能享受。眾人聞言,均欣然道,「咱們也想去猜一猜呢,不知猜中了,娘娘給不給賞賜。」

  今晚服侍人少,宮女泰半都去宮中各處轉悠了,燈籠光倒是星星點點的,妃嬪們也是一樣,都四散開遊樂。徐循跟在張貴妃身邊,倒沒撞見她懼怕的劉婕妤,又或者是韓麗妃等人,她也不敢多說什麼,更不願在張娘娘身邊奉承,亦步亦趨隨著眾人一道走到燈廊底下,抬頭看見一個燈謎,上書「甜鹹苦辣各味俱備」,打的是一個字。這倒是正觸動了她的心事,一時不禁便看住了,倒是把張貴妃她們放過,自己站在燈謎底下琢磨了許久,越想越是有自滋味。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撞了她一下,徐循這才回過神來,見是一白衣宮女,和同伴打鬧間無意擦撞,也不多加在意,見那一干宮人惶恐下拜,只是笑著擺了擺手,道,「你們去玩吧,仔細別擦撞到別的貴人是真的。」

  她如此和氣,宮人們都如釋重負,站起來偷著眼將她打量了幾眼,倒是面上都有恍然之色,想是認出她來了。當著她的面,自然不敢多說什麼,可才走了幾步,幾顆頭顱又都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又不斷回顧:畢竟年紀還小,沒什麼心機,這樣議論人家,人家如何察覺不到?

  徐循也問過幾個嬤嬤,知道這幾天,下房裡沒少傳她的事,對此,她不但不生氣,反而覺得有幾分好笑。

  失笑搖了搖頭,抬頭又去琢磨這個燈謎,身後卻有人道,「這個燈謎雖淺,卻挺有意思的,你猜了個什麼字?」

  徐循一聽是男人聲氣,倒是嚇了一跳,不過這聲音十分熟悉,她轉頭一看,果然太孫正含笑在廊邊陰影裡看著她,她便笑道,「大哥,你不是隨皇爺出宮了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逛了逛,皇爺嫌外頭人太多了,吵得慌,就先回來了。」太孫直起身子,走到徐循身後,和她一道抬頭看向燈籠,笑道,「一條路都是花花綠綠的走馬燈籠,你都不看,就呆瞪著這個乾巴巴的八角宮燈,猜了有多久啊?別告訴我,猜了能有半個多時辰。」

  徐循一聽說,忙踮著腳看了一下張貴妃等人的所在,見她們已經走得只剩遠遠的幾個小點了,也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怕是有一會兒了,你瞧,貴妃娘娘都走遠啦。」

  「那你猜出來沒有呢?」太孫好像被她的愚鈍搞得有點無奈。徐循白了他一眼,道,「這還是猜出來了,這打的應該是個口字吧。」

  「五味缺個酸,稍微一細想就能猜出來了。」太孫點評道,「這樣燈謎,你也能想這麼久?」

  「我是覺得這話挺有道理的。」徐循為自己分辨,「可不就想住了?人生五味,這張口嘗過了、咽下去了,可不就都過去了?再甜再苦也都有個盡頭……唉,我也說不清,就覺得這燈謎作得挺好,作到了我心裡去。」

  太孫怕沒想到她居然想得這麼深,他略帶驚異地沉默了一會,方道,「沒想到我們小循也深得人生三味啊。」

  徐循見他認真起來,又怕不喜興,忙扮了個鬼臉,笑道,「可不是,我就對自己說呢,什麼苦的辣的,閉著眼睛一咽,可不就沒事了。大不了鬧個肚子嘛,拉出去也就不是事了。沒什麼值得留在肚子裡的!」

  太孫捧腹道,「去你的,你還是個婕妤呢,說話這麼粗。嘴門和屁門一樣,什麼屎尿都往外說。」

  「我們可沒說啊。」徐循忙分辨道,「你這不是亂栽派嘛,我就說了個拉字……您說我,您自己還不是口沒遮攔的……」

  太孫撲哧一聲,又被她給逗樂了,他笑著揮了揮手,道,「去吧去吧,別在這胡說八道了,還不去找你的姐妹們去。」

  徐循這一陣子難得和太孫單獨在一塊,說實話,確實有點依依不捨,看了太孫幾眼,見他似乎並不願跟上,方道,「那、那我去了……」

  便提起裙角,碎步快走,往前去尋張貴妃了。

  太孫目送著她的背影,望著徐循的兩隻秀氣小腳,在裙下快速地翻飛著,整個人好似一隻天鵝,上半身平平穩穩的甚為優雅,連裙角的翻動幅度都不很大,只有一雙小腳,鴨蹼似的上下翻著打水,不知為何,徐循人雖都走了,太孫卻又被她逗笑了。他靠在柱子邊上,目送著徐循的身影,直到身後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方才站直身子,回身道,「阿翁,您身子不舒服,就回去好生歇著吧。」

  「沒有的事。」皇爺抿著唇,不免也自嘲地道,「畢竟老了,從前哪有如此嬌氣,吃點外食居然還鬧肚子……這會兒已經平復了。走,咱們也去尋張氏他們去。」

  『也』?

  看來,皇爺估計是聽到了自己和小循的對話,老人家一生戎馬,到老了還沒放下功夫,要遮蓋自己的腳步聲,是輕而易舉的事。

  太孫腦子轉得飛快,面上卻笑道,「一邊賞燈一邊過去,不著急嘛,咱們慢慢地過去……」

  他略彎下腰,不著痕跡地在手上加了點力氣,攙扶住了高大壯實的皇爺,兩祖孫依偎在一處,在燈廊裡走了幾步。皇爺心不在焉地看了幾盞精緻的宮燈,便道,「剛才那個婕妤,就是你說過的很有福運的徐氏吧?」

  「是她。」太孫有些不好意思,「市井出身,談吐粗俗些,倒是汙了您的耳朵。」

  「她說得對。」皇爺反而說。「她的嘴可沒你粗——小姑娘人小了點,長得倒好,資質也好,不但那番話說得很有道理。對底下人也挺和氣,看來,胸襟甚是闊大,果然該她有福運。」

  皇爺鬧肚子,和一般人又不一樣,他要在哪裡解決那都是他的權力,當然也自有人服侍。太孫只好先走到廊邊等待,他在開腔之前,的確是站了一陣子,也注意到了徐循,以及和那幾個宮女間的對話,這才有興致開腔逗她。只沒想到,這一切,原來早也都落入了皇爺眼中。他斟酌著詞句,笑道,「就是傻人有傻福吧,偶然說一句聰明點的話,倒又能惹得人另眼相待了。」

  皇爺呵呵笑了幾聲,不知想起了什麼,倒是頗為感慨,「樂天知命,便是福運了。這不能叫傻,這才是真聰明……聽說正旦那天,不知誰打著永華宮的名頭,讓宮正司的人把你的妻妾們攔下為難,差點驚動了胡氏的胎氣,為的就是要把她帶走吧?」

  太孫面露遲疑之色,想了想,道,「這,孫兒是真不知道了,就有這事,她們也沒和我提起吧?」

  皇爺認真看了他幾眼,倒是歎道,「連你也來和我打馬虎眼?要不是景昌和我說起這事,這件事,你也就這麼算了?人家可都欺負到你頭上來了啊,大郎,這可不像是你的性子。」

  定國公一家子的速度可真夠快,膽子可真夠大的。還在正月裡,就已經和皇上告狀了……太孫心頭如此想,口中卻道,「我是真不知道。正月裡不說喪氣話,就有這事,胡氏、小循也都沒和我說的。我看著她們是還和以前一樣,沒准,是表舅、表舅母有點多心了——」

  皇爺哼了一聲,「多心?錦衣衛可不是這麼說的,就在坤甯宮門口,才參拜完你阿婆的喜容,硬是攔下來了。聽說當時還差點吵起來,看到的人,可是一點不少。這一陣子,那些長舌婦走親訪友,少不得都在私底下嚼這個了。」

  他忽然又轉了怒火,「還說什麼誥命夫人,這婦德能做表率嗎!明日發我一道旨意,把那些長舌婦的丈夫都申斥一番,讓他們管好自家的婆娘!別再伸著鼻子到處亂嗅,東家長西家短的招惹是非!別以為私下說的我就不知道了,天下我不知道的事,恐怕不多!」

  永遠跟隨在他身邊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頓時行了一禮,「皇爺爺說得是,奴婢明日就給您擬上來。」

  「這倒也罷了。」皇爺居然也就不提此事了,也許是在他看來,此等小事,並無需他太費神兒,他站住了腳,抬頭欣賞地望著一個美女花燈,道,「你瞧,這畫上的美人,長得像不像咱們見過的色目婆子?」

  他不開口,太孫也是決計不會開口的,他忙拋開雜念,專心地端詳著那閃耀的灑金宮燈,「孫兒以為……」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元宵節的夜,結束得還沒有這樣快呢。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51 AM

第41章 侍膳

  皇爺年紀越大,就越像個孩子,凡是孩子,記性都是很強的。正月二十日之前,沒有大事並不辦公,等到正月二十一日,他居然還記得要訓斥諸多長舌婦的事兒。真是自己口述,司禮監秉筆太監記錄——這個秉筆太監,也是內廷中難得識文斷字的中人了——交由內閣潤色草擬上諭,真要發文訓斥諸王公大臣,著令其管好內眷,原話裡甚至是點名批評了許多公侯人家。

  發一份上諭那不是小事,尤其是指名道姓,那就更不是小事了。皇爺的上諭,這種針對多數群體的,一般都要上邸報。上了邸報以後,起碼各地省城衙門都能看得到。被指名道姓批評的長舌婦人家,基本等於是把臉丟到全國了。在這種通信不便的年代,這就相當於告訴全國範圍內的大官宦:這家的主婦是事兒媽、長舌女,連皇爺都知道了,且還被惹怒。

  這七出之條裡,可是有『口多言』一條的,都長舌成這個樣子了,即使沒有什麼具體的刑罰,可想而知,一般人也是十分不願意和這種人家結親的了。誰知道這樣的娘,教出來的那會是什麼樣的女兒。你說這皇爺一怒,後果有多嚴重了吧?

  本朝宮廷的規矩,歷來是十分嚴厲的,「內臣宮眷不得干預政事,犯者斬」,這塊鐵牌從太祖爺時候起就一直掛在宮門上了,到現在都還懸在乾清宮往外朝去的兩扇宮門上呢。太祖爺時候,內宮宦者壓根就不能識字,就是現在,也就只有司禮監的太監們,算是能夠認字的了,因為文化水準不高,傳諭時還喜歡寫白字。比不得妃嬪、宮女們,多有文采斐然者。——徐循從前在兩位才人跟前侍候的時候,就聽到了一些這樣的笑話。

  不過,規矩只是規矩,實則雙方只隔了一層薄薄的宮牆,很多消息都不能完全阻隔。下房那邊當然不可能知道外頭司禮監、內閣的消息,但上層人士自有消息來源,這件事又和誥命夫人們有關,所以旨意一到內閣,太子宮、太孫宮裡立刻就談論起了這事。徐循也是透過兩位才人知道了一些消息,不過,內廷沒有干涉外廷的道理,這事兒,雖然都覺得反應有點過激了,但內眷是沒有立場批評、評論,甚至是去勸諫皇爺的。

  徐循作為漩渦的中心,一切事情的起因,當然也承受了一點壓力,不過過了正月二十以後,年節算是到了尾聲。太孫妃和太孫也就都談了談這事,中心思想都是一致的:徐循作為一向老實本分的好同志,她的表現是有目共睹的,這件事,組織明白錯在哪邊。徐循可以安心,有什麼事,太孫宮組織都會為她做主,春和殿組織,也是她溫暖的後盾。

  徐循同志也表達了自己對組織的信任和感激,表達了繼續為組織效力的迫切願望,把場面話說過了,她才問了一個好奇已久的問題——這說她言語失當、舉止不端,究竟是失當在哪,不端在哪呢?

  太孫和太孫妃是一起找徐循談心的,聞言兩人對視了一眼,倒是都有點遲疑,太孫妃尋思了一下,道,「宮正司是內宮的衙門了,我們平時和宮正司的人也很少來往,這時候差遣人過去,多少有點招人眼目……」

  太孫倒是更直接,「秦檜殺嶽飛,用的名目還是莫須有呢,給你安一兩個罪名那還不簡單。就是生捏硬造,你能說她們污蔑你嗎?」

  他若有所思地又添了一句,「不過,用的是永華宮王娘娘的招牌,這件事,張娘娘倒不好出面說話了。你去宮正司領罰的時候,看看她們怎麼說吧,順帶著,也看看宮正司對你的態度如何。」

  徐循有了錢嬤嬤的話打底,對去宮正司也沒那麼抵觸了,本來過了元宵沒人發話,她還以為這事完了,自己可以不用過去。可現在聽太孫的意思,好像還是要去一次,那去一次就去一次唄,她站起身說,「那沒別的事,我現在就過去了?」

  太孫妃說,「去吧去吧,換件素淨點的衣服,頭上首飾摘了兩樣,到內宮受了什麼委屈也好,沒受也罷,看見什麼沒看見什麼,回來都細細地和我說就是了。」

  她讓徐循坐到她身邊,輕輕地擁了她一下,笑道,「這回小循受委屈了,回來以後,讓老張侍監給你燉點體己的甜湯吃吃,保准比點心房送來的還好。」

  太孫也讓徐循過去,捏了捏她的臉蛋,先說,「你委屈什麼,給我們添了多少麻煩,生出多少是非來?就這一次皇爺這個諭旨,要是發出去了,那些誥命夫人心裡肯定把你恨死了。」

  見徐循被他嚇得雙眼圓睜,眼圈兒下被嚇出了兩抹微紅,不由哈哈一笑。太孫妃嗔了他一眼,道,「幹嘛嚇唬人家。」

  有這一句話,也足夠徐循明白,太孫是在逗弄她了。小姑娘咬著唇,白了太孫一眼,愀然地垂頭撕扯起了衣襟。太孫看了,倒越發有幾分心疼,他又擰了擰徐循的臉頰,安慰道,「去吧,你是代我們受委屈呢,傻丫頭,我和你姐姐心裡都明白的。」

  徐循於是就撫著臉蛋,自己到宮正司領罰去了。沒過幾個時辰就回來了,先去見太孫妃,太孫妃卻午睡去了,她肚子越發大了,人也有些沒精神。下午經常睡個整下午,就是醒來了,也是靠在床上看閒書,不便見客。徐循才回自己的屋裡,正殿的人就來接她了,連衣服也不讓換就叫過去:太孫讓她侍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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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侍寢,侍膳是要更有臉面一些的,太孫身為儲君之一,吃穿用度的份例肯定都比他的妃嬪們要高級很多。他的飯雖然從禦膳房送,但架不住皇爺偏心啊,皇爺的小廚房三天兩頭就給太孫送體己菜,這都是皇爺默許的。有時候老人家想起來了,高興了,還給太孫賞菜,太孫婕妤一頓飯是八菜二湯,對徐循來說已算豪華,她連一盤菜都吃不完的,時常讓身邊的嬤嬤們跟著她吃幾口。而太孫屋裡就別提了,一頓飯二十多個菜那都是禦膳房給送的,皇爺的小廚房給送七八道,點心房再給送七八道點心,甜食房按天給送甜食。反正就是物資極大豐富,別說添徐循一張嘴巴了,就是把妻妾全都叫來,也肯定都是吃不完的。

  在宮裡,吃飯睡覺的時間那都是有定數的,徐循從宮正司回來就已經挺晚了,現在還真沒有多少換衣服的時間,雖然在正月裡,但穿著很是素淨,寶藍緞襖就掐了個月牙邊,襟上繡了幾支梅花,馬面裙也就是鵝黃素面,頭上一根金釵,是太孫賞的一根小的鑲瑪瑙的,只有白狐抹額還算是挺打眼。這麼一身素素淨淨地低頭從簾子下面進了屋,越發顯得身段窈窕,太孫一眼看過去,都看得呆了一會,才由衷道,「以前覺得,你是穿天水碧最好看,現在瞧著,倒是素色都好,顯得你白。」

  徐循這個小婕妤吧,身上總有一種懵懵懂懂的感覺,聽太孫這一說,便抬頭看他,這麼輕靈可人的小姑娘,臉上不知怎麼地卻有一股迷糊勁兒,就是被人誇了,都不和一般人似的羞赧,而是普普通通地說。「是嗎,那我以後多穿給您看。」

  這就怨不得人想要逗逗她了,太孫想,誰讓她受了誇獎也沒受寵若驚呢?搞得人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不過,現在還有更要緊的事兒問,逗弄徐循的想法,還是得先放一放了,他沖宮人擺了擺手,「傳膳吧。」

  能在太孫宮裡服侍的宮人,哪個沒有眼色?幾個宮女悄無聲息地就退出了屋子。太孫沖徐循招了招手,看著她小貓兒一樣,靈巧又嬌憨地走過來——這歡喜一個人,連她的步態看來都是可愛的。便不禁把她摟在懷裡,才用慰問的語氣道,「今兒在宮正司,受委屈了沒有?」

  徐循這個人說話很實誠,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那種說沒有,又泫然欲泣的事情,太孫覺得她是不會做的。所以當她搖頭說,「沒受什麼委屈。」的時候,太孫的心頓時就放了下來。

  「都怎麼罰你了呢?」他又問,手不知不覺就把徐循的金釵給拔掉了,想打散她的頭髮梳弄梳弄,可金釵下來,這狄髻還是堅若磐石,還是徐循笑了一聲,主動地把狄髻旋了一下,才解下來的,她那一頭烏亮的長髮,頓時就披散了一肩頭。

  「就讓我看一下仁孝皇后娘娘書寫的《女內訓》,也沒人來教我、數落我,還給我吃點心呢,讓我愛看多久都行,想回去就回去,以後也不必再過去了。」徐循說,「我看了一會,覺得挺無聊的,就和兩個典正聊天。」

  「聊什麼啊?」要不是有點餓,太孫都要被徐循甜脆的聲音給說困了,她這樣絮絮叨叨的道家常,聽著就讓人特別安心,特別地想要合眼好好歇息。

  「就聊說我犯了什麼事唄,我說我特別好奇,整個臘月都沒怎麼進內宮,也就是進去過除夕。我除夕時候說錯什麼,做錯什麼了呢,要永華宮娘娘這樣提溜我……兩個典正一聽就笑了,都說,永華宮娘娘病得厲害,哪管事兒呢?宮正司也是認印不認人,誰知道是誰動用了她的印信?還說,讓我往除夕晚上和我一個屋的娘娘身上去想。」徐循掰著手指頭說。「我說我就奇怪呢,那位娘娘怎麼就這麼愛為難我,愛下我的臉面,連年都不讓我好生過的。典正們就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和氣一些的陳典正說,『木秀于林,您是太得張娘娘的寵愛了』。然後,別的她也不肯多說了。」

  她圓溜溜的眼珠子直望著太孫,像是兩丸黑珍珠,無邪得不成樣子。「您說,劉婕妤為什麼就看我這麼不順眼,一直要為難我呀?」

  可憐見的,雖然已經屢次被牽扯到了風波裡,卻還是懵懵懂懂,壓根不明白太孫宮在這場爭鬥中所處的位置。這樣天真無邪,僅憑一股福運護身,雖說小心謹慎,可也不知能好運多久。太孫心裡,油然生出了一點憐惜,他想了想,說道,「這怎麼說呢,這麼和你說吧。張娘娘和王娘娘,一個有家世,一個有寵愛,一直是有點犯相的。王娘娘病了以後,皇爺有點偏疼,就像是上回,三寶太監呈進來的貢物,皇爺就和張娘娘說了,讓王娘娘先挑。張娘娘一聽,心裡不得勁兒,賞了你好幾次貴東西,你領情,我辦事,我得和皇爺說呀。我就和皇爺說了,張娘娘心裡難受呢,她多年來管理後宮任勞任怨的,也是不易,皇爺雖然沒有收回成命,但倒是自己賞了張娘娘好些好東西。一碗水端不平,張娘娘高興了,王娘娘心裡可不就又難受了?有時候,宮裡,你幫了一個人,就得得罪另一個人,這種事是沒有捷徑可走的。」

  看徐循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太孫不禁又問了一句,「懂了沒有?」

  小婕妤忙猛力點頭,「懂了、懂了!劉婕妤和永華宮的人親近,說不定就明白了王娘娘的心思,正旦那天興風作浪,就是為了……呃——給咱們太孫宮和張娘娘一點顏色看看。」

  「你說是這樣,那就是這樣吧。」太孫失笑道,「其實,背後還有漢王叔興風作浪的。劉婕妤家人都在他手上,肯定要聽令行事,你當她真的那麼有閒心,一而再、再而三地來為難你啊?」

  堂堂藩王,怎麼說都是對皇位有想法的,居然用出這麼下三濫的手段,在後宮中搬弄是非,太孫想想都覺得好笑。他冷笑了一聲,又說。「你胡姐姐要比你明白一些,正旦那日,故意把事情鬧大,暗示定國公出面,不就是為了讓皇爺知道這事?」

  小徐循又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這麼說,皇爺真是已經知道這回事啦……那封詔諭,也真是為了這件事發的?難怪,宮正司的兩位典正,今天對我特別的客氣,原來也是看皇爺的臉色做事……」

  「你這就又不懂了。」太孫不免疼愛地揉了揉徐循的腦袋瓜子,「她們要找你去宮正司,何處不能找?等人散了,你也回了太孫宮再找不行嗎?到時候,除非是你胡姐姐去請太子妃,不然你就真得去宮正司了——就是去了,恐怕也都沒人知道。在坤甯宮前找,多少雙眼睛盯著?稍微鬧不好事情就大發了,知道的人就多了,這風聲就能吹到皇爺耳朵裡了。永華宮那裡,卻也不是交代不過去,無非就是辦差太盡心而已,態度還是好的。宮裡的女官那都是心明眼亮之輩,看不出正統誰屬?明面上對永華宮是給足了面子,私底下呢,讓她們有苦說不出。所以我和你說了,這人心是最要緊的功課,別看底下人位卑職小只能聽令行事,其實一個鬧不好,上頭的主子,是被坑了還不知道呢。」

  果然,小婕妤是聽得目瞪口呆,她吃吃艾艾地道,「那這樣說,兩位典正倒又還是好人了——」

  「怎麼,難道你今日對她們特別不客氣?」太孫禁不住又是一樂。

  「那倒是沒有。」徐循連忙說,「我對她們就那樣,我想她們無非也是奉命行事,沒什麼好遷怒的……」

  這也不出意料——徐循這個人,就是這麼本分實誠。太孫嗯了一聲,偏頭親了親徐循的額頭,道,「所以啊,你就是個被人管的婕妤唄,我看你也只能被人管了,要管人,你根本沒這個腦子——只怕連你身邊那群嬤嬤們,心眼都比你多。」

  「做您的妃嬪,難道都得心較比幹多一竅嗎?」徐循眨巴著眼睛,做出了一副不解的樣子,太孫看了,打從心底笑出來,他道,「那倒不必,其實呢,和人精打交道打多了,同你這個笨人在一起,我也覺得踏實些。我看你就是要騙我,都騙不過。」

  徐循理所當然地道,「您是太孫,儲君位分,當然比天下好多人都厲害。別說我了,後宮中能騙得過您的人能有多少啊。」

  她又白了太孫一眼,嘀嘀咕咕地說,「再說,我騙您做什麼,您不騙我,那都好得很了……」

  太孫哈哈大笑,又被她哄得極是開心,他說,「總是這麼寶裡寶氣的,乾脆,以後都叫你寶寶算了。」

  徐太孫婕妤翻著眼睛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卻把自己的不滿給表達得淋漓盡致,太孫更開心了,他抱著徐循,「寶寶、寶寶」地叫了好幾聲,太孫婕妤不大高興了,「人家今年都十六歲,是個大姑娘了!」

  太孫又逗了她一會,才道,「好啦,拉我起來吧,咱們該吃飯去了。」

  徐循要拉他,卻哪裡拉得動,用盡全身力氣也難拉動太孫,太孫一用力,她反而被太孫拉在了懷裡,小姑娘臉上染了一片紅霞,「哎呀,您剛不說要吃飯……」

  正說著,太孫的肚子也響了起來,他面上一紅,也就不再勉強徐循,站起身和她一道去慣常用膳的西里間。

  走了幾步,徐循又悄聲問,「那……定國公這一狀告了,能把劉婕妤給告倒嗎……」

  「這……」太孫微微一怔,「這就得看皇爺的意思了。天下是皇爺的天下,宮廷是皇爺的宮廷。誰能擺佈得了他呢?這事會怎麼發展,還得看皇爺有沒有這個閒心,去惦記著這個事兒吧。」

  也許,皇爺是曾有這份閒心的,但時運卻沒給他這個機會。過了正月,國事繁忙,因遷都在即,有許多工作要做。二月中,又有個尼姑造反,勢頭極大,須臾間已經鬧出了幾城,皇爺很是惱怒,接連詔諭官軍搜捕這個叫做唐賽兒的女尼姑,別說什麼劉婕妤了,氣得連申斥諸誥命夫人的事都給忘了,內閣眾臣擦著額頭上的冷汗,把這份詔諭給壓在了公文的最底下,這整件事,到底還是不了了之。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52 AM

第42章 隨駕

  在一年的大部分時間裡,後宮的生活還是很悠閒的。就是漢王,也不能一年到頭地尋思著在後宮興風作浪,噁心太子和太孫不是?其實徐循覺得,劉婕妤也都不過是他的一手閑棋而已。現在她知道漢王的心思了,太孫偶然也會和她說一些外頭的事,比如說朝中有些官員,一直在瞪大了眼挑太子的不是,這背後都是誰在支持,現在大家也都能猜到了。

  在這一點上,太孫承受的壓力就要小很多,一來他還年輕,總是緊緊跟隨在皇爺身邊,沒有什麼監國的機會,自然也就不會被人挑毛病了。二來,公允的說,太孫的確也沒什麼毛病好挑的。高大英武,多次被皇爺誇獎,說是和他生得很像,文治武功都得到了皇爺的肯定。跟皇爺出征的時候打過勝仗,在皇爺身邊的時候還要經常和隨軍大臣們接觸,讓他們教導治國之道。後宮生活,也是規矩正常,一妻三妾和和睦睦的,太孫宮裡從來都沒有爭風吃醋的醜事,漢王就是要挑毛病,都挑不出什麼。

  太子那就不太一樣了,第一個,形象不太好,確實是比較胖,第二個,身體不太好,不好到什麼程度?不好到皇爺十二歲就給當時的皇長孫行了冠禮,在皇太子還健在的時候,就把皇太孫的名分給確定了下來。這都是害怕太子早早去世,朝中又起風雲啊……從這點來看,徐循覺得,與其說漢王是輸給了太子,倒不如說他是在和太孫的鬥爭中全面落了下風。

  這第三嘛,還有就是太子經常監國,經常要自作主張地辦差,自然也就經常受到皇爺的訓斥,第四,便是太子又比較好色,春和殿裡美人如雲。皇爺為了這事也呵斥過他幾次,所以這個太子,做得是比較難受的。倒是太孫悠哉悠哉,每次隨著皇爺回京了,那就是上上課、練練武,出席一些禮部安排的活動,侍奉一些國事宴會,再就是回到後宮陪伴妻妾們,和她們說說話、逗逗悶子了。

  太孫的幸福指數高,太孫宮的幸福指數也比較高。太孫妃現在安心養胎,每天就是早上和太孫聊聊天,也就不說什麼了。太孫嬪呢,除了每個月的那幾天比較痛苦以外,現在每天都要代表太孫宮去春和殿請安,回來了陪太孫妃說說話,也是忙得有滋有味。徐循和何仙仙因為位分小,去得比較零散,那就更自在了,徐循一到春和殿就紮到兩個才人屋子裡去,陪她們說說話、做做活,欣賞一些衣料和首飾,也是雞零狗碎地聽一些兩宮的瑣事。這太子宮和太孫宮,太子和太孫生活的不同,就是她聽了兩個才人的念叨,再加上太孫偶然和她說的一些事,自己總結出來的。

  張娘娘那裡,最近忙得不可開交,徐循也就很少進去請安——今年是遷都年,皇爺又忙於朝事,後宮的事只能由張娘娘、尚宮局出面,和二十四衙門合作辦理。不然,用張娘娘的話來說,「推給外廷和中人們,省事是省事了,可到了搬進去的時候,住起來不舒服,再折騰說到底還是費事。寧可我們現在忙碌一些,到了行在啊,那就安耽了。」

  也因為如此,太子妃有空都要進去幫助張娘娘,這也是皇爺發過話的:儲君正妃,身份無疑要高於普通妃嬪,現在永華宮王娘娘病情越來越重了,壓根無法視事。讓太子妃來幫助張娘娘,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不知不覺,就到了四月,天氣漸漸地炎熱起來了,也快到了太孫妃臨產的時候——說起來,去年快八月的時候有的胎,不知不覺也就是十個月了。一宮廷的人都很期待,太孫妃的家人,也特地從老家濟寧趕來,得到皇爺的特許,進宮探望太孫妃。

  能和家裡人見面,這賞賜可比多少金銀珠寶都來得貼心,孫玉女、徐循、何仙仙都羨慕得不行,徐循在那天甚至都不想呆在太孫宮裡,三個人都是一樣的心思,拜見過了太孫妃的母親光祿寺卿胡夫人,三人便結伴溜到太子宮裡吃茶說話。說起來這事,張才人頓成眾矢之的,被李才人笑著罰了好些苦役才算完:她卻是逢年過節,都能和自己母親見一見面的。

  當晚,徐循去陪太孫吃飯的時候,還念念不忘這事兒呢。和太孫說,「雖說我不該討賞,可要是哪天,我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討了您的歡心……」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那就讓我見見家裡人』,而是說,「那您就賞我兩幅家裡人的畫像吧,我進宮都兩年了,別說家裡的事,現在,連爹娘的長相,記得都不那樣清楚啦。」

  徐循現在是經常有份侍膳的,有時候她過來陪著太孫,兩個人也不做什麼(次數比較少,太孫畢竟年紀輕輕),就是說說話、吃吃飯。太孫也不要徐循給他夾菜舀湯,這些事都有下人做,他倒是經常給徐循夾些皇爺的體己菜,看徐循吃得眉花眼笑,他自己在碗後面偷偷地笑。說,「看你吃飯這麼香,我胃口都大開了。」

  徐循聽他這樣說,自然更用力地享用美食了,她又不是傻的,小廚房做的菜,就是最平常的燒鹿筋,都比大廚房的好吃,能多吃一點,為什麼不多吃一點?

  今天也不例外,說起來啊,小廚房賞過來的菜也都不是什麼大菜、硬菜,按太孫的話說,『都是皇爺愛吃的北方家常菜』,可徐循也不知道是怎麼做的,連一個炒合菜都特別好吃。今天隨便一個韭黃炒蛋吧,要不是徐循害怕一會還要伺候太孫,吃了韭黃嘴裡氣味不好,她非得多吃幾筷子不可。太孫聽了徐循的說話,就往她碗裡添了一塊燒羊肉,說道,「不就是要兩幅畫像嗎?還要做了了不得的事才能討賞,在你心裡,我是有多小氣啊?」

  太孫閑了無聊,就喜歡和徐循逗悶子、抬杠拌嘴,徐循現在也是越來越不怕他了,她嘟著嘴說,「您怎麼這麼笨啊,這東西固然沒什麼,可沒有大功,哪堵得了別人的嘴嘛。難不成,太孫宮裡的姐姐妹妹你都賞兩幅畫像,那春和殿裡的長輩們知道了心裡又該怎麼想?這要鬧騰出去,又是我生事了。」

  「不就是被內宮為難了幾次嘛,瞧我們小循給委屈的。」太孫笑了,背過筷子,拿筷頭敲了徐循的額頭一下。「安心吃飯吧,等你立了驚天大功,何止賞你畫像,我發話,讓你娘進來看你都成。」

  徐循頓時放下了碗,「驚天大功?」她半信半疑地說,斜著眼睛瞅太孫,「我能立什麼驚天大功啊,您就只是騙我吧您……」

  太孫翻了個白眼,「你傻啊,只要你生個大胖小子,皇爺能不知道,能不高興嗎?這一功把皇爺都給驚動了,還不叫驚天大功啊?」

  徐循還真沒想到這句話能這麼解釋的,她想了想,也捂著嘴笑了,「是是是,是挺驚天的。那我借大哥的吉言了。」

  不過,生孩子還真不是這麼簡單的事,太孫宮裡一妻三妾,到現在也就是太孫妃有了好消息,其餘三人,侍寢次數都不少,可就是沒有一點動靜,這也只能說是緣分還沒到吧。——要知道,自從太孫妃有了身孕以後,太子妃可是親自發話,給她們三人都請了太醫,對症下藥地開了食補的方子。

  #

  等到四月中旬,太孫妃屋子裡時刻就都有穩婆在守著了,張娘娘也遣人送來了八個奶水充足的乳母,和預備伺候皇子皇女的教養嬤嬤、中人,連著產婆一共二十多個人,嚴陣以待就等太孫妃發動。快足月那幾天,幾個嬪妾都不去太孫妃那裡請安,就怕打擾了她。

  穩婆、乳母、教養嬤嬤、使喚的小中人、小宮女,都是二十四衙門操辦著選送,由於後妃都出身寒門,根基不深,和主要服務于皇帝的二十四衙門首領太監很難拉上關係,因此根本不存在買通下人給產婦、皇嗣下黑手的可能。就比如說這乳母吧,每季都有四十名奶口,在司禮監特設的禮儀房內等候內廷的宣召,這四十人裡選拔哪幾個進宮給張娘娘挑選,張娘娘再挑選哪幾個,那都是沒數的事,就是有心人要做手腳,也不可能把關節打通到這個地步。——不過,就是規定得這麼周全,防範得這麼周到了,皇嗣夭折的可能也依然不小。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小孩命賤啊,一場傷寒就能把人給燒死的事可不是屢見不鮮?更別提產婦了,不管準備得再周全,身份再尊貴,每一次生產也都是一腳生、一腳死。太孫宮內的氣氛,是喜興中透著緊張,誰也不知道接下來到底是皆大歡喜呢,還是悲劇結局。

  不過,太孫妃這一胎還算是挺安穩的了,四月末一天,大中午發動的,生了大約六個時辰,孩子便落了地,雖說是個女孩,但好在母女均安。太子、太子妃乃至皇爺和張娘娘都十分歡喜,紛紛親自過來探望皇曾孫女,作為皇太孫的嫡長女,她的地位,將來也會高於諸公主之上。

  至於太孫妃,今年還年輕,仁孝皇后都是生了兩個女兒才有的太子,誰也不會對她有什麼失望,畢竟那就過分苛求了一點。——不過,因為遷都事忙,皇曾長孫女的出世,皇爺並沒發話搞什麼官方的慶祝活動,也因為她本人輩分低,典籍無記,禮部亦無奏聞。除了宮裡搞了洗三和彌月宴以外,也就沒什麼多餘的動靜了。

  不過,喜慶的氣氛卻並不缺乏,恰逢端午節前,雖然天氣大暑,但這算是一年中能和春節媲美的大節日了,眾女眷也很當一回事,從五月初一就換穿了五毒艾虎補子蟒衣,又忙著在門兩邊放菖蒲、艾草驅蟲,門上掛吊屏,畫的是除五毒的故事,屋裡也開始熏香,驅五毒,保一年蚊蟲不加叮咬:再高貴的去處,也很難保證蚊蟲不加滋生,尤其是宮裡地勢低窪經常積水,蚊子簡直是防不勝防。

  也就是在這樣忙碌而喜慶的節奏中,太孫又要出差了,這一次出去,他要輕車簡從先到北京,為皇爺再把北京的各處設施都驗收一遍。雖說這都是驗收過好幾遍了,皇爺本人也去看過,但老人家還是有些不放心,畢竟明年新禧他到了北京以後,第一次新年大朝那重要性就不必多說了。所以還有大半年,他就把最貼心的大孫子給派出去了,再把把關。——當然,若非太子身體肥碩,天氣又熱,本來,這是他的活計才對。

  這一次出去,太孫要在京城住上好長一段時間了,各處的驗收、掃尾,起碼都要有兩三個月才能完事。這和跟隨皇爺出征、游獵不一樣,打仗和打獵一般都是不帶女人的,巡遊呢,皇爺能帶,別人一般不帶。這種出去辦差,一走就是兩三個月,太孫在外還好,回了住處,飲食起居沒個女人打理也不像樣。皇爺考慮得很仔細,和太孫說起這事的時候,還問他呢,「你想帶哪一個,你說吧。」

  太孫眼珠子剛開始轉呢,皇爺又想起來了,「是了,你宮裡那個姓徐的太孫婕妤,不是挺有福運的嗎。這一次出去辦差,雖說事不大,但關乎新都也是非同小可。有她跟在你身邊旺一旺也好,她最近能走得開嗎?」

  走不開,那無非就是有喜或者有病,徐循健健康康的,這些問題一點都不存在,太孫還能說什麼?只好笑著說,「怎麼走不開,她一天閑著也是閑著,讓她跟我出去走走也好。免得一天到晚和我叨咕著宮裡憋悶。」

  「這也怪不得她。」皇爺對徐循印象好,就很寬容,「這宮裡到了夏天,悶熱得確實沒法呆了,把你打發走了,我也帶著你爹去離宮散散。又濕又熱的,憋屈!還是咱們北京好,天都高幾寸,熱起來也是幹熱,比南京好過得多了。」

  太孫呵呵笑,也沒說什麼。第二天進了太孫宮,和太孫妃提起來,「皇爺又要派我出去辦差了,去北京呆三兩個月再回來。」

  一邊說,一邊伸手逗弄太孫妃懷裡的大女兒,摩挲著她的光頭。太孫妃把他的手拍開了,「小孩子鹵門沒有合攏,不好亂摸頭的……路上小心些,別吃生水、生瓜生果。」

  太孫唔了一聲,就去捏女兒的胖手,「說是可以帶一個人跟在身邊服侍,你說,讓誰去好?」

  太孫妃肯定是不會跟去的了,就不說女兒,她出了月子,因貪涼吃了冰西瓜,上吐下瀉的,到現在都沒休息過來,還病著呢。聞言沉吟了片刻,倒是主動說,「按理,該玉女兒陪著你去的。」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54 AM

第43章 美差

  「按理,該玉女兒陪著你去的。」太孫妃說,「但我病著,宮裡離不開她。再說,她每月那個毛病你也知道,跟著你南來北往的折騰也不好……都說小循是你的開心果,我看,就讓她跟你去吧。」

  太孫妃所言,倒是句句在理,太孫嗯了一聲,沒多說什麼。

  去春和殿請安的時候,他又和太子妃打了聲招呼,太子妃也沒有異議,反而道,「也好,她在這裡,被人惦記著,行動都要小心,她委屈,我們也替她委屈。能跟你出去散散心也不錯。」

  太孫聽母親這麼一說,倒是一怔:他卻沒想這麼多,本來還慮著玉女不能跟著去,以她性子和資歷,只因為皇爺偶然的心血來潮,便反而落到小循後頭,心裡說不定有幾分不快。但聽母親這樣一提,也覺得在理。徐循畢竟是在劉婕妤跟前掛了號的人,也有去宮正司領罰的事兒做話柄,現在是永華宮病重,劉婕妤的新靠山有點靠不住了,也是被皇爺的態度弄得有點畏縮,所以才安分了幾個月,等她緩過這口氣來,說不定還會再拿徐循做筏子。

  他頓時也就下了決心,「您說得對,現在胡氏病著,玉女也躺在床上。打發她出門的事,少不得又要麻煩娘了。」

  太子妃笑著橫了太孫一眼,「娘為你操的心,難道還少了麼?以往也沒見你這麼客氣。到底是疼婕妤,唯恐她年小不知打點行李,在路上、到了京城後,受什麼委屈吧?」

  說到輾轉,太子妃也是夠輾轉的了,從嫁入燕王府到現在,從北京到南京,現在又要從南京回北京,來回打了好幾次轉,對於女眷在路上的一些講究肯定是很清楚的。太孫也沒否認母親的話,他笑著說,「這孩子小嘛,不太懂事,以前都是姐姐們照看著。現在兩個姐姐都不舒服,昭儀您也知道的,那場病以後身子骨一直不算很好,也不能累著,說起來,現在我宮裡也就這一個活蹦亂跳的人了,偏偏還寶裡寶氣的不靠譜,可不就得您多費心了?」

  太子妃倒是臉色一動,「說來,和你爹比,你宮裡人可是少了些,平時不覺得,一產育就有點騰挪不開了。今年忙遷都也罷了……明年如有選宮女的,也給你宮裡添幾個人罷。」

  只要是男人,沒有人會回絕這種要求的。太孫想了想,卻道,「都還是先不著急了,免得叔叔那裡又有話說。阿翁不發話,咱們也不求吧。她們平素服侍我也是盡心盡力,沒覺得人不夠。」

  「也是,你成天隨著皇爺出門,一年在家都沒幾天。」太子妃想想也笑了。「確實還不著急,真有了好的,你阿翁也忘不了你。這不是,聽說又要向朝鮮要女人了。」

  本朝後宮,朝鮮女的確堪稱一景,除了太子沒有愛好以外,從皇爺開始,到各地藩王,都有得到過朝鮮女子賞賜。這些鮮女美貌溫柔,素來是很得皇爺歡心的,但太孫對她們卻是打從心底有點膩味——朝鮮人眼界淺,從朝鮮入京,一般都要經過山東,漢王雖然人不能無故走出樂安,但整個山東都是他的地界,錢貨、財物,對朝鮮人來說都是極厚的賞賜,這些朝鮮女溫順慣了,誰不是聽父兄的話做事?也所以,太子這麼好色的人都不要鮮女,太孫在這件事上,是和父親保持一致的,他撇了撇嘴,「就是分給我我也不要,阿翁喜歡,留著自己享用吧。」

  太子妃不免呵呵一笑,她說道,「除了你,誰還敢和你阿翁這麼說話……在你爹跟前,可別這麼大話。」

  「我心裡有數的,娘。」太孫說,「那事兒,我也聽說了。」

  要不說太孫受寵呢,從小到大,太孫就是被皇爺帶在身邊長起來的,射一隻野兔,皇爺都要高興得指著他對內閣大臣誇獎上半天,再賞名馬、刀槍。太孫做的什麼事那都是對的,太子做的什麼事嘛,再好也不過就是尚可。這一進一出,差別可就大了,這一陣子,太子就因為監國時一件事,在皇爺看來沒有辦好,剛受過訓斥。在他跟前顯擺,可不是嫌皮癢嗎?

  「在你阿翁跟前,適時地也為你爹賣賣好,說說話……」太子妃話說到一半,太子進來了——現在皇爺在京,太子閒工夫多,平時有空也進來找太子妃說說話。

  「娘你也不必過於擔心。」太孫沖太子妃使了個眼色,「阿翁對爹,就是期望太高了才嚴厲。有些人現在他都懶得管束了,那才叫打從心底裡疏遠了呢。」

  的確,從近十年前立皇太孫開始,太子宮最艱難的日子已經過去,現在這些糟心事,遠不及當年的萬一。那時候,太子宮的上上下下,才叫如履薄冰呢,太子妃思及此,愁容也就漸漸淡去,她說,「好啦,當著你爹的面,別說這些不開心的事了。免得啊,你爹又和我生氣,說我生了個好兒子,和他爭寵呢。」

  太子也笑了。「誰那麼小氣,你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盡和兒子栽派我。」

  一家三口坐在一處,說了些外廷的事,太孫對父親提起自己先去北京的事情,太子已經知道,得知徐循可以隨行,他有幾分詫異,「怎麼不是玉女兒?」

  比起皇爺,太子對孫玉女的感情肯定更深厚。畢竟,他的長女,也是太子妃的嫡女出生得就很晚,今年才十歲。在她之前,孫玉女就是太孫宮裡唯一的童女了,從小看大,情分自然與眾不同。雖說對胡氏,太子也十分滿意,但總是有點偏心孫玉女的。

  「太孫妃最近生病,宮裡離不開玉女管家。」太孫說,「再說,皇爺也說小循有福運,跟著出門,能走得順點。」

  太子不由啞然失笑,「這都什麼和什麼啊……罷了,爹讓你帶小循,你也不必拂了老人家的意思,只是玉女那裡,多做點功夫,免得這孩子心裡不快。也是可憐見的,雖說命不太好,嘴裡卻從沒一句不好聽的。」

  得了太子的囑咐,太孫也就有了權杖似的,回了太孫宮以後,想了想,索性親自到孫玉女屋子裡去,探望正在床上歇著的太孫嬪。

  徐循這會兒,也剛得了消息,正坐在太孫妃身邊發慌呢。她也不是怕別的,主要是跟隨出行,就要照看太孫的衣食起居——說那什麼點,徐太孫婕妤自己的衣食起居都要人照看,讓她去照看太孫,她怎麼能勝任?

  當然,還有,小姑娘一輩子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從雨花臺走出一二十裡地去的湯山。這一下忽然間要去相隔了一千多裡地的北京,又是一個人去的——雖然是侍奉太孫,但在她心裡,太孫和她不是一國的就,指不上他來照應自己。畢竟才十六歲,小孩子也還是有點怕。

  這些情緒,徐循不用說太孫妃也看得出來,她強忍著笑意,和徐循交代底細,「其實,太孫的衣食起居,自然有他身邊的那些大伴、中人照看,平時你們也都是分住兩間,說是照看,就是讓你時不時地過去陪太孫說說話,有什麼不到的地方照應照應而已……又不是說你真就一個人過去了,雖然說,這全副人馬帶不過去,但起碼也能帶一個嬤嬤和兩個宮女伺候著不是?有你去了,還得帶個女官,給你上檔呢。不然,孩子出來了,算誰的?」

  徐循還真沒想到還有孩子這個問題,她忽然意識到——從南京到北京,一個多月的路,兩三個月的差事,幾乎半年的時間,太孫……就全是她的了?

  拋開太孫半路找美女的可能性的話,這半年裡,太孫想要那什麼的時候,基本上也就……只能找她?

  這可……是個很不錯的美差啊。徐循趕快在心底算了一下,目前她一個月能承寵兩次算是很不錯的了,因為太孫經常出門的關係,從破瓜到現在,十個多月了也就是不到二十次……但是太孫本人,一個月內經常是有十到十五次的。跟出去四個月這就是六十次……

  哇,這是一次把幾年的份都給伺候全啦!

  一明白這一點,她就有點惶恐了,「這……怎麼就挑上我了?我前頭不是還有人嗎,我是說,還有太孫嬪姐姐——」

  太孫嬪雖然沒有品級,但地位不同尋常,這一點,也是眾所周知的潛規矩了。太孫妃看了徐循一眼,見她面上是真有些惶恐,便輕輕地歎了口氣,說,「她一個月得在床上躺七天呢……沒法去,仙仙自從那次以後,也挺容易咳嗽的。」

  這麼說,太孫宮除了她也沒人能去了。

  徐循絲毫不知前情,還以為真就是這麼回事呢,她心頭憋緊的那口氣一下就鬆開了,頓時喜笑顏開地道,「那就好,不然,我還怕——」

  「你怕什麼。」太孫妃白了她一眼,「大家都是姐妹,有什麼上下尊卑?人家跟得,你就跟不得了?多大的人了,還是這麼自輕自賤的,讓人看了都為你著急。你這樣一臉受氣包的樣子,到內宮難怪受人欺負呢……從前選秀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

  她數落了幾句,很有幾分恨鐵不成鋼,見徐循只是一味地笑,也是無奈,因又和她商量,「給你帶哪個嬤嬤,哪個宮女過去呢?」

  徐循身邊四個嬤嬤的分工,太孫妃是不知道的,此時一邊問一邊和徐循商量,徐循也沒法下這個決定,末了太孫妃便給徐循挑了孫嬤嬤。「起碼還有個人能給你梳頭畫眉的。」

  這麼著商議了半日,把各種細節都給定好了,徐循才回去準備。太孫妃靠在榻上眯了一會,便有人來輕聲和她說了幾句話。

  「現在走了沒有?」太孫妃沒有抬眼,只是懶洋洋地問,「屋裡有什麼動靜沒有?」

  得了來人的回話,她想了想,忽然搖頭一笑,便又睜開眼,拿起看到一半的書冊,繼續翻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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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院堂屋東里間裡,一位老嬤嬤也正小心翼翼地給孫玉女蓋薄被,她謹慎地打量著太孫嬪的神色,沉吟了一會,便開口勸道,「明人跟前不說暗話……這事兒,您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可不能再幹去娘娘跟前哭訴的傻事了。就和剛才在太孫跟前那樣,若無其事的才是最好。」

  太孫嬪一雙眼直瞪著床頂,整張臉也不知是痛的,還是怎麼著的,一片煞白,雙眼都有點直勾勾的。聽老嬤嬤這麼一說,她動彈了一下,半晌才微微勾起唇角。「你放心吧,這事兒,沒什麼好哭的……是我自己不爭氣,怨不得別人。」

  太孫在她跟前,自然不會把皇爺的話給搬出來,用的理由,還是太孫妃說的那幾句現成的。

  老嬤嬤松了口氣,「這便是了,您只管安心把身體給調養好了,來日方長嘛……」

  「是啊,來日還長著呢……」太孫嬪支撐著半坐起身子,從幾案上端起了藥碗,這是剛才熬好,放著涼一會的。

  治痛經,都是暖宮的藥材,和苦寒下火的藥比,暖宮藥,味道腥甜,喝進嘴裡是另一種噁心。太孫嬪以前總是推三阻四,不願意喝。今日,她卻是毫不猶豫,一仰脖子,一飲而盡。」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55 AM

第44章 行李

  太孫出門,所謂的一切從簡,意思是不用太孫儀仗,不走《洪武禮制》裡規定的那些繁瑣程式,如果指望一切從簡就是只帶上二三個下人出門,那就太天真了。這一次去北京算是比較輕車簡從了,一行人也還有那麼三四十個。太孫自己就帶了能有五六個使喚中人。徐循帶了孫嬤嬤和兩個小宮女藍兒、紅兒,反正都是太孫妃參謀著給挑出來的。再加上車夫、護衛,馬夫等等,反正隊伍也是相當壯觀了。因為是夏天出門,還可以從運河直上北京,所以一行人是準備從南京城內走到龍江關,在龍江關上船以後直放北京的。

  因為在陸上只走短短地一段路,所以行李多帶些也沒有什麼,孫嬤嬤一聽說,立刻帶著三個嬤嬤,整理出了四個大樟木箱子,幾乎把徐循的衣箱全給裝走了,連冬天的皮草都帶了許多,徐循還說呢,「不必都帶去吧,秋天的時候應該就回來了。」

  四個嬤嬤異口同聲,「貴人,這叫有備無患。」

  趙嬤嬤還補充說,「反正今年冬天都得過去的,不如先帶過去,您還少點折騰。到時候和宮裡人一起過去,可就不知道是怎麼運的了。」

  徐循一聽,也覺得在理,她笑著說,「這麼大的衣箱子,裝得完嗎?若是還有空,把嬤嬤們塞進去,大家一起過去吧。」

  嬤嬤們都嗔了徐循幾眼,又去忙碌了。對於帶孫嬤嬤隨身的決定,幾個嬤嬤都是坦然接受,沒什麼不平的。據藍兒隨口提起,餘下三個嬤嬤,在下房裡還和孫嬤嬤嘀咕了半天呢,不知在說些什麼,又把她們叫去,叮囑、勉勵了很久。

  等這裡箱子快裝完了,那邊太孫妃還送了兩個大箱子,傳話說,「這次過去,換季時未必來得及回來,初去北方,胭脂水粉等物該去何處購置都不曉得。我份例裡勻了一點,你們也將有的都帶上吧,再有,這裡有幾匹新布,裁些新衣服穿。」

  太孫妃對徐循的關心,真是再細緻入微不過了。畢竟出門經驗少,徐循和嬤嬤們都沒想到這點,一時又趕忙去裝胭脂水粉和妝奩,嬤嬤們還要拿布料去尚功局司制司裁衣服,卻為徐循連忙止住了,道,「能隨大哥出門,畢竟是美差,仙仙和玉女姐姐面上沒有什麼,心裡說不準也有些難受,咱們還是不必這麼張揚了。這時候拿料子過去,肯定是要插隊給做的,內宮裡正愁沒有我的閒話呢。」

  這一次徐循隨駕出去,嬤嬤們比她還要興奮,這些問題似乎還沒來得及考慮到呢,一聽都說,「貴人說得對,咱們是不該得意忘形。」

  徐循還沒來得及得意呢,孫嬤嬤一擊掌,「那就在出去前多制些褻衣褻褲,這個倒是我們自己就能做的。」

  一撥人頓時又忙碌了起來,徐循望著她們團團亂轉的身影,感到了無語。

  #

  本朝出門,看個黃道吉日那是必須的事,每年欽天監都要呈送一本新的萬年曆上來,為的就是測算每個日子的宜忌。根據黃道吉日和自己的安排,這才定了日子出發。所以在決定出門以後,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從容準備。在出發前三天,太子妃派孟姑姑來,檢查了一遍徐循為自己準備的行李,看完了指點徐循,「這些瓶瓶罐罐的,不是不能帶,但最好是在箱子裡墊些棉絮、麥麩茶葉的小囊也行,不然若是磕了碰了,灑得一箱子都是味道也不好。」

  又說,「多帶些花露水是再不錯的,還有手巾再拿幾條,路上得水不易,有時河水也不知乾淨不乾淨了,所以手巾多備一些,到了北京再給洗濯,就不愁這個用水的問題了。」

  這都是知疼知熱的提點,徐循忙謝過孟姑姑,孟姑姑對她也是挺有好感的——一個人如果又實誠又嬌憨,從來也不願意和誰紛爭口角,又得過皇爺、張貴妃的誇獎的話,誰對她都會高看幾眼的——就笑著說,「我知道你們這裡什麼都是有定數的,積攢得不多,我去給你多要點手巾、襪子來吧。還有,太子妃有幾件年輕時的顏色衣裳,幾乎沒上過身,如今也不穿了,不如都賞了你,你按著身量該放的放該收的收,一路上也多幾件新衣穿。」

  錢嬤嬤對太子妃的行事一直都是很讚不絕口的,徐循現在也漸漸明白了太子妃的能力,這件事,辦得又暖心又不張揚,就是被孫玉女和何仙仙知道了,也不至於泛酸吃醋,可徐循又是實實在在地落了實惠。畢竟是太子妃的衣服嘛,又是拿出來賞人的,料子再差還能差到哪去?

  果然,太子妃賞了有近二十件衣服,單單是這些衣服就裝了能有一個大衣箱,因裡面七到八件都是皮草斗篷,還有餘下的十一二件是秋日裡穿的綢裳緞裙,紗衣羅衣倒是不多,畢竟紗羅單薄,過幾次水以後比較容易陳舊,隔上幾年就不適合再賞人了。論料子全是極上等的,皮草就不說了,徐循的衣櫃一下就豐盛了不少,且多出來的還都是最高級面料、頂級私人定制。就是那些綢段,也全是最上等提花織金的料子,典雅中透著尊貴,除了款式老一點以外,竟是無可挑剔。

  接下來幾天,徐循的嬤嬤們是全情投入全在改衣服,一屋子人忙得不可開交,何仙仙過來找她說話的時候,見是這樣,便索性也幫著她們改。她說,「我母親從前做繡娘的,我針線活還算來得,斗篷不能改,綢衣幫你改幾件吧。」

  說著,就不由分說穿針引線地做起來,不到兩個時辰就給改好了一件,徐循試過了,略覺得有些緊,嬤嬤們也道,「腰線是不是收得太緊了一點?」

  何仙仙狐狸一樣地笑起來——這姑娘生得也好看,和徐循不同,眼神有點勾人的感覺,自從生病以後,一直比較清瘦,下巴一尖,這俏生生的魅惑感就又出來了。她趴在徐循耳朵邊上,悄聲說,「大哥就喜歡衣服緊一點的……」

  徐循的臉刷一下就紅透了,她想了想,到底還是強忍著羞赧,沖幾個嬤嬤說,「沒事兒,就是這樣也行……」

  幾個嬤嬤來回看了看兩個妃嬪,都會意地笑了起來,也沒說什麼,就繼續收拾行李了。

  也許是因為她要隨駕的關係,最近太孫倒是沒叫她侍寢——這太孫妃和太孫嬪身上不是都還不好嗎?何仙仙最近是獨佔鰲頭,接連侍寢了好幾天,徐循也有心回報何仙仙哇,就在她耳邊輕聲說,「你和大哥在一處的時候,實誠點兒,大哥不喜歡別人和他鬥心眼子。」

  何仙仙撲哧一聲,推了她一把,道,「怎麼我才投桃你就要報李?別多想啦,就是幫你一把唄。算得了什麼。」

  「那我也就是和你閒聊嘛。」徐循紅著臉說,「這又算得了什麼……好了好了,都是不說這些了。」

  兩個小姑娘嫌屋裡吵,就走出去站在牆根說話,何仙仙道,「年末就要過去了,你到了那裡,瞧瞧太孫宮怎麼樣,還缺什麼,寫信回來和我們說,我們這裡也好預備著往那裡帶。」

  徐循肯定點頭答應啊,兩人說著說著就又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太孫嬪屋裡的窗門也打開了,孫玉女從窗戶裡探頭出來,笑著說,「你們說什麼呢,小循,你屋裡那樣亂,都到我這裡來玩吧。」

  她到了最後兩天,也沒那麼疼了,只是還不願起床,何仙仙和徐循就過去同她談天說笑,孫玉女也叮囑徐循,「在路上可要看緊大郎,別讓他鬧出什麼不體面的事,寵倖什麼村姑野女的。倒不是說咱們小氣,就是那些女子,多數粗俗不知禮,帶回宮見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多糟心啊?」

  站在太孫宮妃嬪的大立場來說,不願進新人肯定是所有妃嬪的心聲,徐循笑著說,「我可管不住大哥……不過,我覺得他也未必會做這樣的事。」

  「這可說不準呀。」孫玉女說,「總之,你要小心些,男人急起來,可是不分青紅皂白的。大郎我不知道,可我從前在家的時候,街坊裡就住著兵戶呢,聽說了好多不堪的故事,說是在軍營裡憋不住了,找同袍的都有,難說大郎歷次出征,是否也是……」

  三個小姑娘都笑起來,徐循捂著嘴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連何仙仙都道,「玉女姐姐這麼編排大哥,仔細他捶你呢。搞男人、認契弟不都是南蠻子的事,大哥瞧著不像是那樣的人。」

  「你們不說出去,誰知道我編排他。」孫玉女也笑了,沖徐循說,「就是逗你玩兒的,別想太多了。大郎做事很有分寸,不會胡亂拈花惹草的。起碼啊,現在是肯定不會。」

  本來,因為自己隨駕的事,徐循是有點怕和孫玉女在一塊的,現在看她自然而然,也就漸漸地放下心來,一幫子人又說笑了一會,當晚太孫妃讓徐循和她一起吃了個飯,算是餞別過了。當晚,有人把箱籠抬走,第二天早上一大早,徐循就被叫了起來,帶著孫嬤嬤和藍兒、紅兒,隨著中人們出了太孫宮,東繞西繞的,走到了車馬處,車馬都備好了,太孫穿著一身便裝,站在車前和人說話。見到徐循過來了,就走過來,習慣性地擰了擰她的臉蛋,才笑道,「帶女人出門就是麻煩,行李都比以前多,這麼一來,車子倒不夠用了,你先和我坐幾天吧,等上了船就好了。」

  徐循其實都還沒看過自己的箱籠,她眨巴著眼,懵懵懂懂地道,「多嗎?」

  太孫白了她一眼,帶她繞過車子,「你自己看。」

  空地裡堆著兩處箱籠,想必一處是徐循的,一處就是太孫的了,至於下人們的小箱子,又另外堆放在一處。太孫出去,就帶了三個箱子,壘在一起也就完事了。徐循的箱子呢……大大小小的,足有十多個,堆在一起,小山一樣高。

  徐循說不出話來了,再看看太孫,想了想,便諂媚地一笑,道,「這……殿下,我服侍您上車吧?」

  太孫又被她給逗笑了,他裝模作樣地點著徐循的鼻子,凶了她一下,便抱起她的腰,直接把小婕妤給塞進了車裡,也沒等人來拿小幾凳,自己一翻身,也矯健地躍上車轅,鑽進車中去。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57 AM

第45章 疼寵

  從京城到行在,水陸都是通途,從水路走主要的優點是比較平穩,而且最重要是能少吃點灰,當然,速度相較于一路快馬狂奔,在驛站打尖換馬那樣的走法要慢很多。不過皇太孫的差事又不著急,路途上花多少時間都是規劃好的,能在限期內趕到就行了,就是遲一兩日也沒有什麼。如此一來,自然樂得坐船,去的就是京城最主要的港口龍江關。也就是三寶太監幾次從南京下西洋時出發的大港口,徐先生去過那裡看熱鬧,險些還被沖散的地方。

  從宮城到龍江關,也就是二三十裡地,悠著走半天也能到了。徐循上了車以後,先對車內一番左顧右盼,摸索來去,熟悉了以後就開始巴著窗格看外面的景色。這時候玻璃貴,用的是一種特製的竹窗格,裡頭人能看得見外頭,外頭人一般是看不見裡頭的,因為天氣炎熱,沒有蒙紙,所以視野很好。不過車還沒走起來,再怎麼看都是宮裡的景色,看了一會遂也就放棄,又去撥弄車內的冰格。

  雖然只是短短一段路,但炎熱天氣裡,騎馬容易中暑,在車裡也有一樣的風險,所以車內是備了一個大的厚銅盒子,裡面放了滿滿的冰塊,往外沁著白氣兒,一看就是一股清涼。被徐循搗鼓了一下,也不知怎麼鬧的,更是白煙大作。太孫靠在窗邊看著她的背影,一時有點不耐煩了,便道,「好啦,不要弄了,一會氣跑沒了,就不涼快了。」

  徐循身影一頓,便不動彈了,過了一會,她也軟綿綿地靠在另一邊窗戶上,撐著手望著太孫笑,太孫也沖她咧咧嘴,失笑道,「傻樣,你高興個什麼勁兒。」

  「我就瞎高興唄……」徐循說話總是很逗趣的,「這個冰格好有意思,你說我車裡也有嗎?這些冰怎麼送過來的呢?肯定老費事了吧。」

  這些事,太孫這個享受慣了的主子怎麼會知道,他說,「你怎麼一天到晚都問個不停啊?小腦瓜裡有這麼多個『怎麼回事』、『為什麼』,你不覺得難受嗎?」

  看徐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也就不說了,兩個人安靜了一會,馬車也走了起來,慢慢地往宮門去出去了。徐循才又低聲嘀咕,「怎麼和箱籠一塊走呢,他們走得慢,我們走得快,難道還要我們等他們?」

  太孫氣得敲了徐循的頭一下,說道,「你消停點吧,一年難得出宮一次,看看街景不好嗎?」

  徐循頓時就和小老鼠似的,趴到窗格上去了。「您說的對,我倒都忘了!其實就是從前在家的時候,也沒怎麼逛過街呢……」

  從宮城出來,四通八達都是大道,所謂的大道,就是寬敞廣闊,道邊廣植樹木,但道邊的樹蔭是給行人準備的,車子只能在烈日下走動,從車內看出去,能看到的只是偶然出現的行人而已。若非現在正是各衙門上值的時間,時不時有官員騎馬經過,路上幾乎無甚可看的,徐循看了一會就洩氣了,嘟著嘴道,「都是些穿著官服的大人,沒什麼好看的。」

  「本來就沒什麼好看的,你以為街上還有什麼熱鬧?」太孫失笑說,「要看那樣摩肩接踵人山人海的熱鬧,得乘集會的日子去坊裡,這種大街道上是沒什麼可看的,除了各衙門以外,誰也不會沖著大道開門。」

  便一路給徐循介紹,「那是禮部衙門,戶部衙門……」

  走了一會,車輛拐到了偏路上去,徐循嗯了一聲,小貓豎起耳朵一般,趴到窗邊看了一下,扭頭說,「大哥,我們怎麼不和後面一起走了。」

  運送箱籠和下人的車輛,都在他們後頭,不過現在,太孫車駕是自顧自地拐上了偏路,而其餘車輛還在往前行走,目標很明確就是城門,只有幾個護衛,跟在了車邊上繼續騎馬。

  「不是你說的嘛。」太孫看她吃驚的樣子,心裡也有一點得意,他伸了個懶腰,靠在窗戶邊上懶懶地說。「現在過去,我們要等船,何不如讓他們先去裝船,我們自己四處逛逛,且樂一樂,一會再上船時間也剛好。」

  徐循整張臉都亮了起來,忙不迭道,「好好好,那、那咱們去哪兒逛啊?」

  太孫淡然道,「就這麼隨便走走,兜兜風,想去哪兒去哪兒唄。」

  他態度這麼淡淡的,徐循肯定也感覺出來了,她嗯了一聲,雖然臉上笑意不減,卻不再說話,只是趴在窗邊仔細地瞧著街上的景色,現在轉到坊內街道,不時有經過一些大戶人家門口,各種門釘、門臉都能看得清楚,徐循看得很是入神——不過畢竟太早起,這會兒她估計也有點困,看著看著,頭一垂,往裡趴在迎枕上,一下就睡了過去。

  這也正中太孫下懷,他把窗格推開了一點,愜意地享受著早上還算帶了點涼意的風兒,流覽著一閃而過的街景,人臉、樹蔭、門洞……車輕馬良,很快就出了聚寶門。

  聚寶門外,山清水秀,一邊是山,一邊是秦淮河,風景的確是很好的。順著夯土路往前走上幾裡路,就有許多香火旺盛的寺廟,城裡人要拜佛,一般都往這兒來,遠遠的還能見到大報恩寺的琉璃塔,出了城太孫就把徐循給叫醒了,「還睡?再睡下去,就要上船了。」

  徐循揉著眼,半醒不醒地嘟囔,「困嘛——」

  太孫就指著窗外給她看,「你看那個亮閃閃的東西是什麼?」

  徐循一眼看去,哎呀了一聲,「大——大報恩寺!瓷塔?」

  自從永樂十年,皇爺親令建造的大報恩寺開始興建以後,這座琉璃塔就成了城南的地標,那是宇內獨一份的壯觀建築,徐循好說也是城南雨花臺長大的,對這份景致當然是極為熟悉。她揉著眼睛先說了一句,「怎麼又高了不少哇?還沒完工啊?這都建了八年啦!」

  說完了才想起來,「嗯?可——可龍江關,是這個方向嗎?」

  她又撲到窗邊,睜大眼睛看了許久,才轉頭極為不可置信地道,「咱、咱們是要去雨花臺——」

  「反正都是散心,去雨花臺走走不好嗎?」太孫這時候倒是不大忍心逗她了,他輕輕地撫了撫徐循嫩豆腐一樣的臉頰,又踢了踢車門,「馬十,讓他們快點兒,顛不散爺的。」

  「哎,爺您坐穩了。」門外頓時傳來了精神抖擻的回話,還帶了些北邊的口音,緊接著,車行一下就加快了起來,順著路,往雨花臺方向輕快地小跑了過去。

  出了聚寶門,走上四五裡就是雨花臺了,究竟能有多少路?不一會就進了街坊,看到了人煙。不過,因為這裡有許多寺廟,長年累月過的都是達官貴人的車駕,太孫等人的車馬也不算是太招眼,不過是惹來了一些好奇的眼光而已。大部分人,還是自顧自地忙碌著自己的營生。

  出了個太孫婕妤以後,徐家在雨花臺也算是號人物了,徐府所在地很容易打聽,畢竟,才建起來沒有多久呢。——只是一入雨花臺,徐循連話都不會說了,她死死地趴在窗前,就這麼和雕塑似的望著窗外的景色,太孫看著她的背影,心頭不禁大起憐意,他也保持了沉默,由得馬車將他們帶向了氣派的新府邸。

  為什麼妃嬪家人往往能得賜官?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官身建宅,建制比較高級,不至於墜了皇室親戚的臉面。徐老爺雖說品級可能還不太高,但徐府也算是氣派非凡了,太孫讓車停在徐府大門左近,令馬十,「去叫門。」

  小婕妤一聽說,渾身一顫,回頭望著太孫時,卻早已經是淚痕滿面,想來之前已經偷偷哭了有一段時間了。

  太孫抹去了她面上還往下滴的眼淚,柔聲道,「醒醒鼻涕,別哭得這麼難看,時間緊不能進去,和你爹娘在車上說一會話吧。」

  說著透窗一看,見馬十已經成功敲門進去了,便推門下了車,吩咐幾個護衛道,「來個人陪我出去走走。」

  雨花臺一帶,市容還算是繁華的,徐循家附近便是一條買賣街,這時候恰逢早市,估計剛好又趕上小集了,滿街的叫賣聲熱鬧非凡,太孫在街上來回逛了兩圈,聞見燒餅香,忽然竟有些餓,欲要買來吃,一掏懷裡——肯定是沒帶錢的,只好讓護衛買了兩個來,咬了一口覺得挺好吃,又讓買了一大包,提在手裡慢慢地逛回去時,車內隱隱還能見到兩個人影,一個中年婦人站在車下切切地望著車裡,手裡握著帕子只是擦眼,馬十正在一邊柔聲勸解。

  見到太孫回來,馬十附耳說了幾句話,那婦人渾身一震,望著太孫就要下拜時,太孫搖手道,「不必太招搖了。」

  他已知此人必定是徐循的母親,對她也頗為客氣,受了一個萬福禮以後,也頷首還了禮,這時徐循父親也從車裡出來,欲要下拜又被馬十攔住,到底還是長揖到地。太孫溫言道,「不必如此多禮。」

  他沖馬十點了點頭,自己便鑽進了車裡,其餘解釋等語便有馬十去說了。不片晌馬車開始移動,徐循父母依然站在車邊上,依依不捨地目注車內,徐循趴在窗邊上,居然把窗格給全推抬了起來,哽咽道,「都回去吧,我好著呢,爺和長輩們疼我。以後見面機會多著呢!別再掛心了!」

  她平時嬌憨怯弱,可愛得很,此時說話吩咐,倒很是沉穩,隱隱竟能把父母的主都給做了,徐循父母聽說,也都收了淚,努力地做出笑臉來,目送徐循離去,太孫隔了徐循的背看出去,心底都有些惻然。

  車行了老遠,徐循才慢慢放下窗子,手拿一張帕子捂臉靜靜抽噎了一會,太孫要勸、要摟,她都只管搖頭,過了好一會,方才漸漸收了淚,又掏一張新帕子出來猛擤鼻涕,倒是把車內感傷氣氛給一掃而空。太孫心裡才是愀然呢,又被她逗得彎起了唇角。

  「沒事兒了吧?」他故意沉著聲音問。

  徐循沉默了一會,才使勁點了點頭,把帕子團一團丟到車內雜物簍裡去了,抬眼沖太孫燦然笑道,「沒事了。」

  太孫就把手裡的一包餅拿給她一個,「還挺好吃的,你也再嘗嘗民間的味兒。」

  說著,隨手就開了窗子,把餅包遞出去給護衛,「你們也分著嘗點兒。」

  又想起來,從懷裡隨手撚了個織金荷花荷包丟出去,「剛才誰給我付的錢,賞他了。」

  吩咐完了,一回頭,卻見徐循看著自己笑,太孫嗯了一聲,「怎麼了,又哭又笑的。又是什麼逗得你這麼開心?」

  徐循眼睛鼻頭都紅紅的,哭過一場,臉上妝都被擦掉了,越發顯得整張臉素淨清秀,她咧嘴笑了,「這是我以前當姑娘的時候,早上常吃的芝麻燒餅。進宮以後,有時候也想著這一口。」

  倒是湊巧買了她以前的家常味兒了,太孫嘿了一聲,「是嗎?那你說說,你怎麼謝我?」

  徐循轉了轉眼珠子,忽然把燒餅放下來,圈住了太孫的脖子,她望著太孫的眼睛,很認真、很認真地說,「很謝大哥,謝得不得了……謝謝大哥為我用心,小循心裡感激,可嘴笨,實在是說不出話。」

  說著,紅潤的唇瓣,便在太孫的臉頰上輕輕地碰了一下,臉也就順勢埋到了太孫的肩窩裡,伏著不動了。

  太孫摸了摸臉頰,不知如何,竟有點說不出話。他當然被許多人親過,可這一吻到底又有點不尋常,哪裡不尋常呢,又說不上來,他撫著徐循的秀髮,眼望著車頂,倒是玩味了一會這陌生的感覺。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00 AM

第46章 親近

  從京城到龍江關其實也就是二三十裡的路,又好走,半天時間已經足夠趕到了。但要從雨花臺繞過去,時間就緊了點。太孫不願誤了時辰,一行人連午飯都沒吃,就靠這麼個芝麻燒餅頂飽,一路趕到碼頭時,正好箱籠也都搬運上船了。

  出門在外,一切從簡,雖說是宮眷,但也只能如同大戶人家的女眷一般行事了。很可能排場還有所不如,畢竟徐循不是正經主母,此行是乙太孫為主,她的名節順帶能保護一下也就保護一下而已。天家碼頭和官家碼頭素來是分開的,這裡除了工作人員,閒雜人等也進不來,所以連帷帳都沒拉,徐循自己帶了前面戴面紗的風帽,藍兒紅兒從船上下來,扶著徐循進了裡艙以後,太孫和他的護衛們也就上船各自去安頓了。

  官府出行一般坐的都是特製的站船,取的就是驛站的站字,這種船用料十足,做工精良。全是在廣州特別定制的,已經十分舒適了,但太孫出門,哪能只屈就於官府的站船?坐的是龍江場特地為皇爺出巡督造的一艘黃船,當然,規模沒有正規巡幸時那樣龐大,是預備皇爺平時出門乘坐著的,但即使如此,這艘船的佈局也非常寬敞,要比站船更方便得多,徐循的艙房簡直要比她在太孫宮的屋子還大。那十多個箱籠都不需要另行儲藏,直接堆在艙房裡就行了——當然,一些裝著過冬衣物的大箱子,還是被搬到別處去了。

  他們半路繞開了一段,別人卻是直接就到了碼頭。徐循上船的時候,她的屋子是已經佈置出來了。徐循一進屋就聞到了艾草的香味,她抽了抽鼻子,道,「好重的味兒啊,都有點嗆了。」

  「您這就有所不知了。」孫嬤嬤笑著說,「這船臨水,蚊蟲最多了,到了晚上,水面上有多少蟲子您是不知道,所以每天都得拿艾草裡裡外外地熏上好幾遍,這樣即使開了窗子,蟲子也爬不進來。」

  徐循還真沒想到這個,聽孫嬤嬤說了,果然見到艙房裡各處窗扉都是多加了一層窗紗的,這才笑道,「確實是想得周到。」

  見自己屋子裡已經擺設停當,連被褥都換了慣睡的,便忙問,「大哥屋裡,可有幫著過去收拾?別我們這裡都弄得好好的了,他們那裡還是一團糟。」

  「您就放心吧。」孫嬤嬤笑著說,「我也去問過了來著,不過,殿下身邊帶著的那幾個小中人,服侍著他大江南北都走過了,差事辦得很熟,也不用旁人幫手,自己就把屋子給收拾出來了。咱們還站著聊了一會,等殿下和貴人回來了,才又各自分開的。」

  徐循這才放下心來,在窗邊坐下了,托著腮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興奮地說,「我以前可從來沒有坐過船呢。」

  藍兒、紅兒都是農戶女,當年被采選進來的時候,就是坐的船,是很有經驗的,也因此才能中選陪著徐循一起坐船。至於孫嬤嬤,當年也是跟著皇爺一起南下的,那時候就是坐的黃船,現在自然也不陌生。三個人都紮煞著手,很欣慰、很容忍地看著徐循,徐循有點不好意思了,就攆她們,「都回去拾掇自個兒的行李吧,嬤嬤年紀大了,藍兒、紅兒,你們多幫她跑跑腿兒,我也正好睡個午覺,歇一會兒。」

  出門在外,沒有那麼多講究,艙房雖然大,但多一個人杵在那也挺奇怪的,畢竟,船行免不得顛簸,長時間直立並不是什麼好差事。再說,徐循短時間內也不會需要什麼服侍,藍兒、紅兒和孫嬤嬤商議了一會,也就退下去整理自己的行李了。

  人一走,徐循就活躍起來,先在艙內繞了一圈,什麼櫃子、暗門都打開來看過,連淨房都走進去巡視了一圈,直到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才撲到榻上,想想今早和父母的匆匆一晤,心裡又和割肉一樣地疼。

  畢竟是一大早起來,奔波了半日,還沒等點心奉上,徐循已經沉沉地睡了過去,連船隻啟航都沒趕上,等她揉著眼爬起來,太孫已經在窗邊坐了一會了,徐循看清楚他在,忙爬下床,歉然道,「怎麼都沒人喊我——她們該把我叫起來的!」

  藍兒、紅兒兩人板著臉在門邊立規矩,看來比在徐循跟前要規矩了不知幾倍,太孫看了她們一眼,笑道,「是我讓她們別出聲的,出門在外,沒這麼多規矩,你累了就多歇一會也好。」

  徐循和太孫也比較熟悉了,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她也沒有繼續矯情,給兩個宮女使了個眼色,便閃身進了淨房。

  天氣熱,雖說床上洗漱不便,可徐循還是擦了擦身子,換過一身衣服,又洗過臉重新上了脂粉,這才走出來同太孫對面坐下,見太孫手裡拿著一本書,便道,「你看什麼呢,難道連在船上也不能耽誤了讀書嗎?」

  「就是因為在船上,才有閒心多讀點書。」太孫給徐循看了看封頁,是《東坡樂府》,徐循看了,笑著說,「哦,這樣的書我也愛看的。只要不是那些《女訓》、《女誡》,這種雜書,你給我多少本我都能看完。」

  太孫一聽說,倒是來了興趣,放下手裡的書道,「你也愛吟詩?」

  徐循有些赧然:本朝宮廷雖不禁宮女子識字,但是除了有女諸生之稱的仁孝皇后以外,一般的妃嬪閑著沒事,不以知書為榮,有了空閒,更多的還是做些女紅,打打秋千玩玩遊戲,宮廷風氣也不鼓勵她們吟詩作賦——說實話,大家的文化水準也都沒到這一步,多數就是識字罷了,距離出口成章還有很迢遠的距離呢。

  「吟詩談不上,就是愛讀。」她解釋說,「從前年紀還小的時候,爹會讀些詩詞,我在旁邊聽了,覺得又押韻又好聽,後來識字了以後,就從爹的書房裡偷些詩詞集來讀。蘇先生的詞素來都是喜愛的,還有辛棄疾、陸遊,都頂喜歡。」

  太孫看了她幾眼,才笑道,「你這個小女兒家,不去喜歡『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倒喜歡辛棄疾、蘇東坡,『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小循,我覺得你這個小姑娘,心思深得很。」

  好多人都對徐循下過評語,但這個心思深真的是和她八竿子打不著,徐循用『你就別逗我了』的表情看了太孫一眼。太孫說,「你說是不是,平時那樣沒主意,在你爹娘跟前倒是那麼能做主,一句說出來就是一句。看起來嬌怯怯的弱不禁風,喜歡的卻是慷慨激昂的詩詞……我怎麼覺得和你越熟悉,越有點看不懂你呢。」

  徐循白了太孫一眼,道,「要是人人都能被您一眼看透了,您就不是人,是神仙啦。再說,咱們其實呆在一塊的時間也沒有多少,說不定船還沒到北京呢,你就把我給摸得透透的了。」

  太孫摸著下巴,望著徐循笑,「別人都巴不得我一輩子看不透她們,你倒是好,聽起來,好像是巴不得被我看透。」

  徐循覺得太孫有個很不好的習慣:愛打嘴仗。分明不是這個意思,卻一定要強裝出這個意思來逗她。她暗暗翻了個白眼,故意做出驚慌失措的樣子,道,「那、那我也不要被您看透了,以後,我嘴上說一套,手上做一套,心裡想一套……」

  見太孫唇邊逸出笑意,她又耷拉下臉來,白了太孫一眼,「這樣,您就滿意了嗎?」

  太孫微微一怔,片刻後哈哈大笑,「滿意、滿意,我哪敢不滿意,看你那兇狠的樣子,我要不滿意,你能把我給吃了。」

  兩個人天南海北地瞎聊了一會,底下人送了點心上來,徐循也找了一本書,兩人便一邊對著看書聊天,一邊吃點心。到了晚上,船靠岸停泊過夜。太孫自然而然,就宿在了徐循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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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天家、官家船隻出外,其實是相當愜意的,首先,除非天災,不然很少出事。青紗帳起這樣的事,很少發生在官家身上,不論哪家綠林好漢都不會這麼不知死活。第二,補給有保障,各地有專用的官家碼頭可以停泊,每天走的路程也是固定的,日出啟航日落泊船補給,不論是淡水還是蔬菜,每日都能新鮮奉上,還隨時有現捕的河鮮吃,太孫帶的廚子水準當然不能差了,徐循覺得自己走一路吃了一路的魚,偏偏每種魚都還鮮得不一樣,至於哪種是哪種,又是怎麼個做法,她一開始還問問,後來因為太孫也不甚了了,往往還要轉問廚子,遂也就放棄了,只管糊塗地吃。

  第三嘛,就是船路暢通,在一些險關是不需要排隊過灘的,縴夫必須優先拉著官船走,所以一般的商船、客船在這點上根本無法和官船比時效,不過從北京到南京的運河,前朝才剛修繕過,現在還沒有這種問題,徐循也就無從去感覺了。

  作為皇妾,她還感覺到了跟著太孫外出的好處:在這麼漫長而單調的旅途中,岸邊的風景是很快就能看厭的,相對狹小的空間和緊湊的行程,更阻止了太孫從事體育鍛煉,閑來無事,是和一身臭汗的中人們廝混在一處好呢,還是同嬌怯怯的小婕妤廝混在一處好呢?正常人當然都知道怎麼選擇。不說別的,就說看書吧,一樣規制的艙房,太孫屋裡除了簡單陳設以外什麼都沒有,徐循這裡,有她裝箱帶來的各種生活用品,連熏香爐和香球都沒拉下,有兩個手腳靈便的宮人,還有一個該安靜的時候一句話也不多說,想她活躍的時候又能傻裡傻氣嘟囔個半天,生得也很好看的小婕妤,太孫會選哪邊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頭一兩天過後,太孫根本就歇在徐循屋子裡了,自己的艙房只做儲物用,別說侍寢的事了,就說這個一天到晚都膩在一起,就是孫玉女都沒享受過吧。太孫妃那就更別提了,和那種早出晚歸,一天只在晚上見面的關係比起來,這種待遇,簡直是比正頭娘子都強。

  徐循一邊和太孫下棋,一邊想:怪道都說這是美差呢,這要是被太孫妃她們知道了……

  雖說大家都很和氣,但她還是立刻就下定了決心:不論如何,外出路上的細節是絕對不能和別人分享的,她自己含糊過去不說,藍兒、紅兒還有孫嬤嬤也必須統一口徑,一句話都不能亂說。

  不過,行程中也不是沒有風風雨雨。也許是因為太孫玩得有點太瘋了,折騰完徐循,一身是汗的,他也不洗,也不蓋被子——嫌熱,老是這麼光脫脫的就吹著風睡了。船過瓜洲不久,他居然病了,隨行的南醫婆一扶脈:風寒。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04 A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3 02:04 AM 編輯

第47章 病中

  要說這也是有點疏忽了,一般太孫這種重量級人物出門,都是要帶上御醫隨身服侍的。但從前太孫出門時,多數都是跟著皇爺,那肯定用的就是皇爺的御醫了。他自己單獨辦差時也有按規制給配備大夫,只是一般派不上什麼用場。這回呢,因為北京行在已經什麼都有了,連太醫院都有醫生已經過去上差,也不知是誰大意了,竟沒安排御醫跟隨。太孫這一病,要不是有醫婆南氏被太孫妃派來跟隨徐循,險些就要耽擱了。

  普通的傷寒而已,醫婆給翻著眼睛看了看,當晚停泊在官家碼頭以後,中人上岸去買了藥,服一帖下去,本來的低燒立刻就被控制住了。太孫也被搬遷回自己屋子裡去躺著,他身邊四個貼身服侍的中人早就分班當差輪流看顧,這裡頭根本沒有徐循什麼事——開玩笑,若是非得要一個皇妾來照顧才成,那還是天家嗎?男女有別,剛進門的皇妾,從來都沒有照顧過太孫的飲食起居,怎麼可能把他伺候得舒心了?要是讓這麼不專業的人來伺候太孫,太孫還得打從心眼裡感動的話,這天家也就不是天家了,連一般的地主老財家庭估計都有不如吧。

  所以,就算是徐循再想過去照顧,也沒法把手伸進去,孫嬤嬤和她把話說得很清楚了,「要是您伺候得不好,太孫殿下動脾氣了,您沒臉不說,得了不是的那還是底下的中人們。就是為了自己無事,他們也不會聽您調派的,咱們還是別自討沒趣了。」

  徐循這個人有個優點,她一直都是很聽話的。孫嬤嬤這麼說,她一想覺得有禮,也就不跟著瞎摻和了。每天早上起來用過早飯了,過去看看太孫,陪他說說話,或者就坐在他身邊安安靜靜地看兩頁書,等太孫睡著了,她要麼回來自己忙點別的,要麼就在窗邊看看景色。吃喝拉撒的事絕不多加沾手,頂多就是太孫渴了,給他倒杯水遞過去,都不願喂他,免得自己喂不好,把人喂嗆了反而落得不是。

  可沒成想,就是這樣,反而投合了太孫的性子了。

  人在病中,最怕什麼?怕的還不就是孤獨了。像太孫這樣的人,什麼時候不舒服了,一句吩咐就有人能給他把問題解決,而且都是多年用慣了的中人,對他的習慣非常瞭解,連喂杯水,那力道都是輕重得宜。身體上的需求,他一直都是供過於求,基本不缺什麼。徐循沒上來搶著餵飯喂藥的,他反而覺得徐循老實識趣,比較本分——雖然原來就有這樣的印象,但現在這種印象反而更加深了。徐循要是著急上火地在他病榻邊上守著,有一點動靜就上來無微不至的服侍,太孫說不定還覺得有點肉麻噁心,受不了她的獻媚勁兒。現在這樣表達一下關心,他還覺得挺好的,起碼是滿足了他病人怕孤獨的需求。

  睡一覺醒來,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那有節奏的翻頁聲,感覺到另一個人的呼吸聲、走動聲,輕輕的說話聲,這些很平常、很瑣碎的小事,在病中人的心裡就覺得很幸福。這種感覺不分貴賤基本都是一致的,人到了病的時候,圖的就是知心人能給倒杯水喝不是?

  那些中人們,雖然能侍候太孫,能陪他玩樂甚至是幫他辦事,但畢竟和他還不是一家人。只是太孫用得順手的下人而已,這和自己的女人,在心裡天然就是有差別的。雖說徐循只是個妾吧,可那也是有名有分正經上了譜的婕妤,是太孫的自己人,太孫和她處在一塊,用不著擔心她欺瞞自己,背著自己飛揚跋扈橫行霸道,差事辦得不好還要文過飾非……和自己的女人安安靜靜地在一處,享受著她的陪伴和照顧,就是一句話不多說,這種心靈上的放鬆和安慰感,那就不是多少錢,又或者是多少勢力能買得到了——也並不是每個太孫的女人,都能讓他有這種自己人的感覺的。

  睜開眼了,頭一轉過來,就看到陽光灑進船艙裡,窗陰裡坐著一個小姑娘,穿著半新不舊的蔥綠色紗裙,底下露了整潔的白綾褲子,腳擺來擺去的,頭埋在書頁裡……也許是聽到動靜了,慢慢地把書給放了下來,清秀漂亮的小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站起身走過來輕聲問,「好受些了沒?要不要喝口水?」

  一邊說,一邊順手就給他掖掖薄被的角……

  太孫就有點賭氣、有點撒嬌地說,「喉嚨還是挺疼的——給我倒杯水。」

  徐循就走過去給他倒了杯水,又拿了一塊梨膏糖過來,「喝了水,含口糖吧。燒都退啦,這一兩天喉嚨就沒那樣疼了。」

  太孫嗯了一聲,半坐起來喝了水,畢竟還有點暈,閉著眼也沒心思說話,徐循就拿著書坐到他身側,一邊讀書,一邊拿著美人錘輕輕地給他捶腿——這害風寒的人,有時候全身骨節都是酸疼的,得這樣捶著才舒服一點兒。

  喝完水,吃過糖,喉嚨沒那麼難受了,某人話就多了。「在讀什麼啊。」

  「您帶的《東坡樂府》嘛。」徐循也是怕了這個大病號了,太孫平時還挺體貼人的,一病下去就看出嬌生慣養的底子來。——他還在總角中時,皇爺就已經取得了天下。和太子、漢王不同,太孫一直都是在嬌慣中長大的。身子一不舒服,他就該挑剔了,沒人陪覺得寂寞,有人陪吧,不說話覺得太安靜了,說話太多又嫌煩。連吃藥都是,吃一口糖再吃一口藥呢,覺得拖得久,苦得更厲害,讓他一口氣吞下去吧又嫌苦。底下的那幫中人被挑剔得體無完膚的,還沒登上皇位呢,已經有點天威難測喜怒無常的意思了。平時有她陪著,幾個中人都樂得躲到一邊去,不受這個罪。

  太孫雖然不拿這些吃藥喝水上的小事來為難她,但是囉嗦起來也十分煩人,逗他說話他喉嚨痛,不說話他覺得無聊,又要主動來撩徐循,說幾句自己喉嚨不舒服了,心情又不好起來。徐循也只能是順著毛摸,好容易今天起的話頭還算不錯,徐循趕快自說自話地就給接下去了,「要不,我念幾首詩詞給您聽聽?」

  太孫嗯了一聲,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徐循就撿了正在讀的江城子,念出來給他聽。「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

  太孫聽著就來興致了,「你打過獵沒有?」

  作為一個身家清白家風還算是嚴謹的小姑娘,徐循對這個問題肯定只有一種回答,太孫問了自己也覺得多餘,想了想又說,「等到了行在,宮裡地方大了,我教你騎馬。北京的宮城和南京的可不一樣,必須非得騎馬坐轎不可,要光靠走路,一天什麼事也別想幹成了。到時候,等我們出去打獵的時候,把你扮個小中人,一起跟著出去。」

  徐循忍不住笑了,「大哥你說這麼多話,喉嚨不疼嗎?」

  她語氣有點不信,太孫就當真了,「幹嘛,以為我逗你玩呢?」

  徐循趕忙說,「沒呢,哪有,就是我怕我笨,學不會騎馬不是?」

  太孫這才滿意了——其實這種事也就是說說而已,宮禁森嚴,做妃嬪的除非去皇家園林,不然哪有出宮到處打獵的機會?太孫也就是閑著無聊和徐循逗悶子,徐循不配合,他就不高興了而已。這病著的大少爺有多難伺候,可見一斑了吧?

  說了幾句話,太孫不說了,徐循又給他念江城子,念著念著,太孫又作起來。「老坐著不累嗎?上來靠著讀吧。」

  徐循要說『我不累』,結果無非只有一個,那就是太孫繼續作。作到她屈服為止,平時不屈服也罷了,現在太孫病著喉嚨也不舒服,和她鬥嘴的話,說話一多心情只會更差,她只好順應太孫的要求,靠到他身邊去,一邊說,「您可別……打什麼不該打的主意。」

  太孫把徐循摟在懷裡了,就挺心滿意足的,他笑了,「你腦袋瓜子裡想的都是什麼呢,這是在外頭,要在宮裡,我非得告你的狀去——繼續讀啊,怎麼不讀了?」

  還真的就只是規規矩矩地摟著徐循,聽她讀讀詩詞就滿足了。聽著聽著,腦袋往徐循肩膀上一擱,沉甸甸地就這麼睡了過去,只苦了徐循,被靠得身子都麻了半邊也不敢多動。

  畢竟只是傷寒而已,幾貼藥一吃,七天時間一過,太孫又是龍精虎猛了。只是苦了徐循,那天就那樣被靠著睡了一個下午,她回去頭重腳輕的,第二天居然也發起燒來,過了傷寒。趕快地又要開方調養——不過,太孫病了,她要伺候太孫,她病了,太孫來看看她也就罷了,要反過來伺候她也是沒有的事。大部分時候,她都是一個人躺在床上,只有兩個宮女和孫嬤嬤、南醫婆做伴。

  就這麼著,等她病好了,能從艙房出來的時候,北京城也就在望了。當天晚上,黃舟在北京城通惠河碼頭靠岸,徐循一行人移舟上車,在夜幕中進入了北京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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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要是讓這麼不專業的人來伺候太孫,太孫還得打從心眼裡感動的話,這天家也就不是天家了,連一般的地主老財家庭估計都有不如吧。——這句話是宮女談往錄裡也說過差不多的。「民國以來,有好多的人問我,說李蓮英值夜,聽到老太后在屋裡咳嗽,他怕驚動老太后,就跪著爬進了寢宮,給老太后倒碗水喝,使得老太后很感動。那麼說老太后不就成了孤寡戶了嗎?沒人答理沒人瞧,夜裡咳嗽,連碗水全喝不上,那還稱什麼皇家太后呢?這些胡謅亂的話,我真不知怎麼說才好!」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08 AM

第48章 同居

  要說徐循對北京有什麼印象,第一個印象,肯定是北京的乾燥。

  他們是在夜裡進皇城的,直接就住進了紫禁城外的太孫宮——是,說也奇怪,太子宮在東華門裡,是正兒八經的紫禁城內建築物,但太孫宮卻是在東華門外,可以說已經出了紫禁城了,算是在東苑裡辟出一塊地方來給太孫居住。當然,整個東苑、西苑都是包含在皇城內的,一般的百姓那也進不來,這倒是真的。

  雖說人在路途中,妾和正妃分不大出來,但現在進了太孫宮。徐循就不敢放肆了,壓根就沒想歇在正屋裡,但太孫過來的時候沒說清楚,太孫宮裡的傢俱還沒有完全到位呢,只有他居住的外屋和太孫妃居住的正殿有完善的家什,徐循不敢在正殿睡,大家就只好先把太孫妃正殿裡的傢俱搬一部分到偏殿裡,這樣徐循才能有個住處。

  徐循因為傷寒才好,人也覺得有點虛,在船上顛簸夠了,踏上地都半天了還覺得在飄,從車裡下來就直接歪在那裡了。孫嬤嬤和藍兒、紅兒忙裡忙外的,太孫身邊的幾個中人過了一會也過來幫忙,徐循在偏殿的炕上——這個炕還是她們趕著把自己帶來的炕褥給鋪上了,她才能躺下的——在炕上歪著,聽著他們一邊聊天一邊忙活,也覺得挺有意思:身為妃嬪,她不能和中人們說說笑笑的,但孫嬤嬤性格開朗、能言善道,為人又熱心,一些縫縫補補的活計從來都不怕往自個兒身上攬,這一路同船下來,倒是哄得好幾個小中人拜了乾娘。

  過了一會,太孫也進來看她了,見這屋裡這麼亂,索性把徐循帶到自己屋裡歇了一晚上。就是這一晚上,徐循也不敢和太孫同屋,免得過了病氣,太孫睡在東里間床上,徐循就在西里間炕上對付了一夜。

  他們進京時正是盛夏,這時候的南京熱得可怕,到晚上即使是門窗大開也沒一絲風,就是有冰山解暑,也時常是熱得一身大汗。可北京就不一樣了,晚上那涼風是一陣一陣的,空氣也沒那麼濕黏黏的,相當乾爽宜人,比起船上那種帶了水汽的夜風,又是另一種清涼。徐循一晚都很好睡,薄被把自己從頭到腳都裹得嚴嚴實實的,第二天一早醒來,只覺得精神十足,伸了個懶腰一摸臉,卻感到臉要比平時更幹得多了。

  年輕小姑娘,有幾個是不愛美的?徐循雖說不上大驚失色,但心裡也十分介意,和太孫一道用早飯的時候神色都很肅穆,太孫見了,便笑道,「怎麼啦,才到北京就不高興,難道昨晚是土地給你托夢了,讓你回南京去不成?」

  徐循撫臉嚴肅道,「一到北京就覺得臉粗了!要是常住下去那還得了,不到一年,只怕都能老十歲。」

  太孫這個人也是作死的,現在和徐循在一塊,哪裡像是個愛照顧人的大哥哥,分明就是個作死的撩騷少年,聽徐循一說,就伸手擰了擰她的臉,笑嘻嘻地說,「是粗了一點,這可怎麼好哦?」

  徐循捂著臉白了他一眼,怒道,「好疼呀,大哥您真討厭。」

  她又新奇地看了眼前的早餐一眼,道,「這就是北邊的麵點兒了?這個杏仁茶,我在張娘娘那裡也喝過的。」

  「天氣熱,杏仁茶沒什麼好喝的。」太孫隨手就給她端了一碗麵茶,「你喝這個吧。」

  徐循看這一團白生生的東西,也不疑有他,咬了一大勺送進嘴裡,卻被燙得湯匙都落了,連儀態也顧不上,哇地一口把嘴裡的麵茶全都呸出來了,猶自覺得舌尖燙得發麻,還是來伺候早飯的馬十靈醒,給她端了一杯放涼的過夜茶來,徐循含了一口方好。太孫樂不可支,幾乎笑得捶桌,惱得徐循鼓著腮幫子,眼淚汪汪地瞪著他直瞧。

  連太孫的大伴王瑾都有點看不過去了,一邊上來拾掇徐循製造出的亂攤子,一邊婉言規勸太孫道,「大少爺,咱們多大的年紀了,還欺負小姑娘這可不行。眼下是千歲奶奶和大少奶奶不在,若在的話,貴人一狀告上去,您要落埋怨呢。」

  太孫笑意未歇,拿手指擰了擰徐循的鼻頭,笑道,「她敢告我的黑狀,我就把她的事兒也給抖落出去,你問問她,她有沒有把柄在我手上。」

  他畢竟是太孫,要欺負徐循,徐循還有什麼辦法?較真起來的話,她還要感謝太孫給她這個臉面呢,她感激地用眼神向王瑾表示了一下謝意,便轉過頭來瞪了太孫好幾眼,咽下茶水,吐出舌頭道,「你瞧,都燙白了。大哥最壞了,我不搭理你啦。」

  說著,飯也不吃,氣哼哼地抬腳就出了正殿,回去自己屋里拉著孫嬤嬤發愁,「臉幹得都有點快裂開!」

  孫嬤嬤就是管梳妝打扮的嘛,她倒是胸有成竹,「貴人是睡前貪懶了吧?快來重新洗把臉,我這帶著咱們南京秋冬用的白玉膏呢。北邊幹,這會兒就該用白玉膏了,到了冬天,燕王府以前都用的是羊油做的脂膏,方子我這裡還有,您別亂了方寸……」

  這麼著,重新洗了臉洗了澡,又上了白玉膏梳妝過了,徐循才要安頓下來好好歇一歇呢,那邊馬十來傳話了。「殿下說,咱們帶來的人手少,現在事多,也不麻煩紫禁城裡再派人來照看了。讓您收拾收拾,帶著人一道住過去,這樣也多幾個人服侍,您也不必在這空蕩蕩的院子裡住,多冷清啊。」

  住在一塊,那是連太孫妃都沒有的待遇,就是徐循在船上,也不是和太孫住在一間屋裡的。可太孫哪怕早說一個晚上呢,孫嬤嬤她們也不必廢這個折騰了。徐循和孫嬤嬤對視了一眼,還沒說話呢,馬十倒是壓低了聲音,推心置腹般地和徐循說,「咱們家這位爺,就是這個性子,外人看著,穩重大方,其實私下孩子氣得很,想到一出就是一出。在京裡還好了,畢竟有兩重長輩管著,到了外頭那就真是無法無天啦,咱們也只能順著,不能多勸,貴人您就多擔待些罷。」

  太孫身邊常帶著的中人,徐循也是漸漸地認全了,有一撥人是專陪著他鬥蛐蛐兒的,平時不大出現,跟著太孫裡裡外外辦差做事還兼讀書的,以他的大伴王瑾為首,范弘、金英,還有這個小中人馬十,都是太孫的心腹。雖說中人嘛,地位低微,但說起來他們一天見太孫的時間,還比她要多很多。所以她對他們一直也都是很客氣的,平時見了面也笑著用眼神打打招呼,馬十等人也對她頗為客氣,雖說交談不多,但彼此很是友好。在船上又有孫嬤嬤在,一來二去,雙方關係倒是挺親近了起來,馬十這番話,是沒把徐循當外人看了。

  徐循也就打破了妃嬪不大搭理中人的規矩,笑著說,「我知道大哥有時候也是孩子氣得很——我們折騰點也沒有什麼,就是昨兒才剛麻煩你們把家什搬過來,今兒又要折騰著搬回去了,我心裡倒是很過意不去。想要請你們吃酒,出門來身上又沒帶錢。」

  沒帶錢絕不是說假話,徐循手裡雖然有三千貫銅錢,但那是很沉重的東西,誰沒事也不會搬著錢到處亂走。一般拿來賞賜晚輩和有臉面下人的金銀果子,她又的確是沒有。不過,馬十這些人,身為太孫近臣,沒有一個是不蹭錢的,他們在乎的也不是這個實惠——在乎的就是個臉面。徐循對他如此和氣,馬十覺得面上有光,頓時喜笑顏開,連連說,「當不得您的賞,為您效力那也是應該的。」

  孫嬤嬤在一邊看著,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便上前道,「那咱們也就忙起來吧,今兒一天,應該能把東西都放齊的。」

  太孫吃過飯肯定是出去忙公事了,徐循今兒精神好了點,也幫著一道張羅了一會,便被驅趕到一邊自己玩耍去了。孫嬤嬤他們估計是又找了人來幫忙,總之等到中午的時候,徐循就在太孫屋子裡用飯了,一邊吃飯,一邊和孫嬤嬤八卦,「禦廚房不是還在南京嗎,咱們現在吃的,也不知道是哪兒送來的飯。」

  這一點孫嬤嬤倒是知道一點兒,「皇爺時常都在行在住著的,雖然還沒全搬過來,但禦廚房在這裡也有廚子——不過,咱們現在住的地兒離禦廚房好遠,應當是自己開火做飯,不和大內一起吃了,估計,是把禦廚給借來開的火吧。」

  她下午去和馬十聊天,完了回來又告訴徐循,「就是這麼一回事,不過,留在這兒的廚子都是當地的大師傅,慣做北方麵食,所以的,您今早能吃上麵茶……」

  她也忍不住捂著嘴笑了起來,「在北邊住過的人都知道,這東西看著一團糊塗壓根不冒熱氣,其實呀,那是燙嘴熱,一般都是冬天早上點著芝麻醬吃的,吃完了渾身都能冒汗。這一準是廚房人數不夠,又要做面子,端上來充數的。太孫就特地挑給您吃,真是——」

  才要往下說呢,珠簾一挑,太孫進了裡屋,「說我什麼來著?」

  一屋子人忙給他行禮,太孫擺手說,「別這麼拘束了,你們這樣,我倒是不自在。——是在說我吧,我聽到了我的名字啊。」

  徐循就坐回去白了他一眼,「您的名字可不叫太孫……孫嬤嬤和我說麵茶呢,說您有多壞!」

  太孫看她氣鼓鼓的,不禁又是一笑,走到徐循身邊坐下,扳著徐循道,「舌頭還燙著呢?伸出來我看看——」

  徐循掙了一下,沒有掙開,因孫嬤嬤還在,不免羞得滿面通紅,正要說話時,卻見孫嬤嬤不言聲退出了屋子,藍兒、紅兒早就躲出去了,因只好紅著臉,吐出舌頭給太孫看,有些口齒不清地說,「是還有點痛痛的!」

  太孫被她的憨態撩撥得有些情動,低下頭便要親她,一邊含糊地說,「好好好,是我不對行不行?明兒帶你逛逛皇城,就當作是賠罪了。好不好?」

  徐循只當太孫是哄她呢,卻也不敢和太孫較真——次次較真的結果基本都是她輸,她是真說不過太孫。只好敷衍地說,「好,好,我等著大哥帶我逛皇城呢。」

  太孫便不再把心思花在說話上了,徐循這一病就病了小半個月,再加上他自己的那十多天,一晃眼就素了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還是女人就在跟前卻吃不到的一個多月,太孫也的確是有點素狠了,現在徐循好容易才好,就那麼對他吐著粉紅色的小舌尖,太孫想幹什麼,難道還需要猜嗎?

  不過這一次,體諒到徐循才病好,又顛簸了一陣子,太孫也沒怎麼折騰她,抱到床上用比較平淡的姿勢就開始了。不過這種事,做多了以後其實雙方都有了默契,徐循的身子也漸漸地習慣了,要比從前馴順得多,不至於生澀發痛,也更能配合太孫的動作。總的說來,就是她總算是抓住太孫的脈門了,知道太孫在什麼時候喜歡什麼樣的刺激,學會的那些技巧裡,有哪些是太孫喜歡的,哪些是太孫覺得過分刺激的,哪些太孫覺得沒意思……雖然是比較平淡的姿勢,但兩個人還是很容易地就找准了節奏,不那麼有激情,但是很親昵很和諧地來了一次以後,太孫還有些不足,可看徐循睡眼朦朧的,也沒勉強她的意思。倒是徐循有點不好意思,擦了擦眼睛,問太孫,「要不然,我……」

  太孫揚起一邊眉毛,望著徐循等她說下去,徐循就紅了臉,張開口把燙著的舌頭伸出來挑了幾下,吞吞吐吐地說,「我給您……」

  太孫本來就有點不滿足的,現在更是被挑得一下又起來了,他翻身把徐循壓在身子底下,也不憐惜她了,一挺腰又進來了,一邊慢慢地折騰徐循,一邊推心置腹地說,「傻樣,又發寶氣了,那樣搞,太浪費了。一滴精十滴血,這些種子,要全灌溉到你肚子裡,你才能早日……早日懷上大胖小子啊!」

  不消說,當晚徐循又被折騰了半夜,第二天根本就沒能起得來——不過,太孫忙過了幾天以後,倒真的抽出空來,要帶她去遊覽皇城。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10 AM

第49章 遊覽

  和南京不同,北京地方大,宮城和皇城那還不是一個概念,一般的老百姓,那是要住到皇城外頭去的,能在皇城根住的,都算是達官貴人了。更貧苦一些的老百姓,那是連皇城根都住不起的。不過徐循也不知道外城那都是什麼樣子,她當天下船的通惠河碼頭就在皇城邊上,直接在車裡就進了皇城了。而以她的身份,想要走出皇城也不是什麼容易的事。下次出去,估計就是上船回南京的時候了。

  所謂的皇城,基本就是套在紫禁城外頭的一個大框框,由金水河等作為天然的屏障,所以城牆是不齊全的,沒有護城河的地方才建築著城牆,除非泅水技術過硬,否則要從護城河裡泅過去基本是不可能的任務,可以說皇城的安全性是很有保證的。在皇城裡,紫禁城外,主要是東苑、西苑兩個大花園,還有太液池,萬歲山這些山水,這是預備帝后等出宮玩耍打獵的所在。東苑裡雖不說山巒起伏,但也是有很多可以放馬的地方,想要演習騎射也不必專門跑到城外去。

  除了這些公共綠化設施以外,皇城裡還有很多機構辦公地,比如說二十四衙門就都在皇城裡上差的,紫禁城裡可沒有那麼多地方給中人們當值——這二十四衙門執掌的東西可不少呢,比如說寶鈔局吧,管的就是紫禁城裡眾人用的手紙。都不說造了,你能想像紫禁城裡有一塊地方是專門儲藏手紙的嗎?能嗎能嗎?寶鈔局在皇城一角就有一個小小的院子,專門用來藏手紙。以此類推,管柴炭的惜薪司啦,管伶人鼓樂的鐘鼓司啦,都在皇城裡辦公。這也是隔絕內宮外宮,免得有些沒有淨身的伶人胡亂出入宮禁,給人以可乘之機。

  所以說,宮城的防守是非常嚴密的,一般宮人出入宮闈,在東華門出來要被搜一遍包裹,從宮城到皇城還有一道門,從東華門出來,最近的是東上門,在這兒再被搜一遍,從東上門出來在東安門再被搜一遍包裹,想要夾帶東西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把守這幾道門的全是親軍京衛裡的精銳,和宮人、中人是不許有任何往來的,三道門分別三個統領管理上值,誰也不能把三個關卡都給打通。當然要往回走也是一樣,包袱裡藏著什麼壓根都是瞞不過去的。

  從太孫宮進宮城,也是一樣要過東上門和東華門,你想這都遠得需要兩道門了,就可見這皇城有多大,路途有多遙遠了吧。走著去那是不可能的,坐車去太孫又嫌麻煩,最後——反正這皇城裡,基本男丁也就進不來了,全是中人的天下,他決定騎馬過去。

  徐循從前別說騎馬了,根本對馬都很少接觸,馬這種貴重的大牲口,不是哪個農家都有蓄養的。一般農家都願意養騾,因為騾子雖然速度不大好,但負重能力強,而且耐力好,可以騎也可以做活,屬於兩相宜的牲口。馬的話,不是大戶人家一般不養來騎的,畢竟馬的飼料要精細得多。從前趙舉人家裡都養的是騾,這就可見一斑了。——其實就是騾,徐循都沒騎過,她在外頭的時候,不是坐車,就是在地下走路,小小的女孩子,一般沒人讓她們騎牲口的。

  所乙太孫就慨然決定,帶徐循一起騎馬。也就是說,徐循和他坐一匹馬,他坐後面,徐循坐前面——也就是說,他們註定又得招搖過市了。

  徐循都不知道是第一次騎馬的畏懼感更多,還是對將來的擔憂更多了。這種共乘一騎的待遇,當然又是史無前例的了。真不知道南京那邊要是聽說了此事,她的那些姐妹們會是如何的反應。她是暗自希望馬十等人看在自己和孫嬤嬤的交情上,不要把這種事當作談資到處去亂說。

  也許是這些恐懼比較更為真實而且迫切,徐循對馬的畏懼之心還算是比較淡的,在太孫的鼓勵和幫助下,她第一次蹬了馬鐙,便順利地翻身騎到了馬上,都沒用上凳子的幫助——只是胯.下多了一匹活物,她也多少有點惶恐不安,只能僵著身子在那忍耐。不過太孫很快也就坐到了她的後頭,而且還挺無恥的把她的馬鐙給搶走了:這匹馬的馬鞍並不是非常寬闊,也容不下兩幅腳蹬,太孫也不是什麼瘦削的人,所以他一上來,徐循基本上就等於是坐到了太孫的大腿上。

  這個姿勢對於她的平衡感和大腿力度都是很深的考驗,徐循坐了一會就覺得有點腿酸了,只好把體重全壓在太孫的腿上,她有點擔心把太孫壓壞了,還問呢,「這麼著您難受不難受啊?」

  太孫哪裡會在意這麼個小姑娘的一點重量,隨口說了句,「這有什麼。」便催動馬兒慢跑了起來,倒是惹得徐循驚呼一聲,恨不能把身子全藏在太孫懷裡。

  這麼走了一會兒,他們從太孫宮出去,先到了太廟。

  這也是徐循一生第一次見到太廟,一般後宮女子,一生也就能見到幾次吧,那都還是很有運氣的了——冊封皇后、太子妃、太孫妃、親王妃,都是要來謁廟的,然後……然後就沒了。對皇帝來說,一年倒是怎麼都要來幾次的,比方說生皇長子啦,冊立太子啦,這樣的時候也要到太廟來祭拜一番。反正就是全國最大的家廟,輝煌盛大之余也很冷清,太孫牽著馬遠遠地讓徐循看了一眼也就罷了,再靠近就要下馬了,上上下下的實在是比較折騰。

  然後在皇城裡比較重要的還有社稷壇,這地兒還在修,遠遠的就被圍起來了,在馬上可以看到裡面正在大興土木。然後是二十四衙門的辦公處,這都沒什麼好看的,太孫主要是帶著徐循繞到西邊去,西苑因為有太液池,所以是皇家園林最主要的組成部分,說起來是要比東邊的大,除了元代的太液池以外,現在剛挖出來的是南海子,一樣也算在太液池裡,是一池三山,取的是東海三山的典故。

  雖然是夏天,但今天天氣比較陰,涼風陣陣吹來很是涼快,馬兒慢慢地走到太液池邊上,因為皇城還沒有正式啟用,二十四衙門都無人進駐的緣故,整個皇城非常的清靜,只有一些工程聲音遠遠從社稷壇方向傳來。徐循和太孫沿著太液池邊上的石板路慢慢地放馬,身後遠遠地跟著馬十他們,眼前是一片廣袤無垠的水面,身後是蔥蘢的花木,有鳥叫,有花香,有涼風,有樹蔭,還有北邊那特別廣闊的藍天和白雲,這樣的夏天,和南京那悶熱潮濕、狹仄的太孫宮比簡直是換了人間了。徐循越走越高興,簡直都不想進宮去了,在池邊走了一會,便回頭對太孫道,「這兒比南京可好太多啦,人間仙境似的。我前輩子修了多少福,今兒才能被大哥搭著,一道在太液池邊上騎馬啊!」

  太孫含笑摸了摸她的髮鬢,「我早和你說了,行在比京城不知好了多少……以後在這兒住慣了,保你一點都不想家。連行在的蔬果都比南邊的好吃,今晚讓他們宰一個大西瓜你就知道了……」

  兩人正在說話,後頭忽然有人騎馬趕來,在馬上給太孫行了禮,太孫對他也很客氣,頷首還了禮,就給徐循介紹。「這是司禮監的提督太監阮安,早被皇爺派到京城,查看皇城細務可曾完備。」

  提督太監可不是小官,位在本司所有太監之上,二十四衙門也就只有二十四個提督太監,雖然官位和別的太監都差不多,但這個分量是不一樣的。徐循連忙客氣地深深頷首為禮,阮安下馬給太孫和徐循磕了頭,又翻身上馬道,「聽說少爺上馬來了西苑,奴婢這就急忙趕來了。方才太廟、社稷壇,少爺都已經去過了吧……」

  太孫的差事很籠統,來視察裡外,總的說來就是過來吹毛求疵精益求精的,很多事他一句話別人就得跟著再改,所以意見很被看重也是很自然的事,對於這些太監啊來說,他們的命運很可能就在太孫隨便一句話裡決定,阮安肯定是很看重的。太孫對他也很尊重,誇獎了他幾句,「昨日已經在太廟看過一圈了,各色都是齊全的,今日在西苑看著,別的都罷了,這南海子修得很好,比上回我陪著皇爺過來時,又多了很多花木,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新挖的池子,萬歲山也很能見人了。」

  徐循被他這一說,倒是忽然想起來——是啊,要不是太孫和她指出來,她都根本不知道原來南海那邊是新挖的。分明也是花木蔥籠,一副興建多年的感覺。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權能使磨推鬼啊。徐循都不願意去問這背後隱藏著怎樣的學問了,她可以肯定太孫是不會知道的,他啊,要是能知道為了達到這種效果花了多少錢,就已經算是很會當家的了。

  也就是在這時候,徐循才明白為什麼幾個嬤嬤對她的嫁妝這麼淡定了。天家的錢那根本就好像不是錢呢,她的那點東西,很多嗎?和這南海比起來,可真是九牛一毛啦……

  因為騎馬的關係,太孫讓阮安和他齊頭並進方便說話時,阮安也沒客氣,兩匹馬靠在一起,慢慢地走向了西華門,從這裡可以入宮去宮中遊覽一番,徐循只顧著東張西望,也沒聽他們都在說什麼。坐久了,她覺得腰臀那兒有點僵硬,便扭了扭調整姿勢,沒想到這輕輕一扭,反而扭出問題來了。

  兩個人一道騎馬,中間是肯定分不出什麼縫隙的,徐循基本就等於是在太孫的大腿上一路坐過來的,因為姿勢的關係,她的腿自然分得很開,這麼一來……那什麼部位肯定也就跟著分了開來,緊貼著太孫的某個部位,也是沒辦法的事。

  剛才那個姿勢還沒覺得什麼,現在扭了扭屁股,徐循就覺得自己的屁股好像是貼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她和這東西也不是不熟悉,這麼一鬧還認不出來是不可能的。當下就有點暈了:這……這個也太……尷尬了吧。

  徐循有點沒主意了,回過頭看了太孫一眼,見他神色自若地和阮安說話,好像是根本沒注意到這兒,倒是悄悄地松了一口氣,正要回過頭去呢,沒想到太孫瞥了她一眼,唇邊露出一個壞笑,也輕輕地挪了一下身子,自然得就像是在馬上有點累了似的——問題是,他這麼一蹭,倒是把自己的那一根東西從徐循的臀溝裡解放了出來,整個戳到了她的大腿根子上。

  夏天嘛,大家的衣服都穿得很薄,徐循就穿了一條紗裙,下面是薄如蟬翼的一條羅褲而已,太孫穿的也是輕薄的羅褲,兩人身體間的這麼幾層布料,可壓根阻擋不了溫度和濕度的傳遞……徐循都能感覺到太孫的形狀——

  這一下,她覺得自己的麻煩可大了去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14 AM

第50章 事故

  騎馬,有個很好的好處,那就是不但你的身份比一般人高,你的物理位置也要比一般人高。

  既然你的身份和位置都很高,一般人沒事也不會望向你的羞處,再加上徐循雖然只穿了紗裙,但那好歹也是一條裙子,還是能稍微遮掩一下的,再加上太孫所穿的直身,騎馬的時候身前也是堆堆疊疊的,兩個人又坐得近,雖然這個阮安就在旁邊吧,但也看不出什麼端倪來。徐循膽戰心驚地偷瞟了他好幾眼,見他的確是一無所知,這才安下心來。

  她現在怕的還不是太孫打算對她做什麼了,都在一起多久了,什麼事沒做過?雖說在馬上真做吧,想想也有點害怕,但現在太孫肯定也不可能和她把這件事做下去的。徐循現在最介意的就是被別人發現……她不知該怎麼描述自己的心情,就覺得這種事被旁人知道了,光天化日,馬背上的——哪怕這不是她的錯,她也肯定會羞死過去的。

  但是吧,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越是害羞也就越是敏感,馬背上每一個起伏都快把徐循給折磨瘋了,因為馬鞍地方小,她又沒有馬鐙子踩,基本上就等於是半坐在太孫懷裡,渾身都不受力,想要換個姿勢都不可能,只好這麼幹受太孫的折騰——這都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事,是阮安就在旁邊,徐循真怕自己或者太孫臉上表情露出一點端倪,那她以後都不要做人了。

  好在天氣還是比較熱的,就不說他們倆了,阮安在太陽底下曬了一會兒,也是臉色緋紅,不斷地抬手去擦汗,幾個人在三大殿外頭轉了一圈,因為裡面的陳設都還沒擺好,隔遠看看也就罷了,並不用下馬。徐循反正昏頭昏腦的壓根也不記得自己看了什麼,只覺得每走一步都是對自己的折騰,偏偏又是隔靴搔癢,而且頻率太慢,整個人被撩起到半空,又沒法落下來,實在是難受到了極點。她簡直都沒法把面上的表情給偽裝好了,只好假借天熱,拿起扇子遮著臉,靠在太孫懷裡,借他的身子也擋掉一部分,這才稍微放鬆安心了下來。至於太孫臉上是什麼表情,她已經沒心思去想了。

  好容易轉完了三大殿,太孫駐馬道,「雲散啦,再往下太陽更大了,不如稍事休息,阮安你也回去歇一歇。咱們到傍晚太陽偏西了,再來逛裡頭吧。」

  確實,現在太陽是出來了,氣溫一下就升高了不少。阮安居然也沒有客氣,很乾淨利索地就答應了下來——這回馬兒不走了,徐循雖然渾身更為難受,但腦子也是清醒了不少,模模糊糊好像感覺出了什麼,羞得雙頰更是紅得石榴一樣。不過阮安和太孫表現得都還滿正常的,阮安下馬給太孫又請了個安,便回身自己撥馬往東邊去了。太孫摟著徐循笑道,「走,我們從太液池邊上繞回去!」

  說著,倒是掉轉了馬頭,放開速度往來處賓士。這馬兒一跑起來,徐循又是新鮮又是慌又是難受,坐,坐不住,可要往前趴在馬脖子上又不敢,心慌得想要攀附在太孫身上呢,夠不到,再說,靠得越近那個摩擦得就越厲害。經過剛才那麼一番折騰,那一處的衣裳都濕透了……這會兒再擦著她的身體一通揉搓,徐循是再忍不住了,雙手扳著馬鞍的邊緣,扇柄往嘴裡一送死死咬住,也顧不得被別人看到會怎麼著了。

  不過還好,奉天殿前面本來就不是別人沒事能進來的地方,要不是這裡還沒完全竣工,不算是真正的皇家大殿,其實連太孫都不能在奉天殿跟前騎馬的。所以這一帶也算是比較人跡罕至,除了馬十他們幾個以外,就沒有別人了。太孫毫不減速地奔出西華門以後,直奔太液池,池邊越發無人了。——徐循卻是絲毫都注意不了這些細枝末節,她的視野都開始模糊,神色已經非常渙散了,也不知道是羞恥還是興奮,反正腦際真是從沒這麼空白過。勉強回過頭看了太孫一眼——結果,就是這一眼壞了事兒,太孫本來還有點自製力的,還拉著韁繩不讓亂跑,被她這麼一看,他也動了起來,就著馬勢一下又一下地主動在徐循腿間摩擦了起來……

  徐循的魂兒都要飛了,嘴裡的扇子什麼時候掉了也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發出了什麼聲音,也不知道做了什麼動作,連眼前的景色都看不清了,根本都忘了自己在哪兒。要不是被太孫攔腰一把抱住,她簡直能摔下馬去。

  她是舒服完了,可太孫還欠著火候呢,他還在徐循身後動作的時候,徐循已經是回過神來了,看著身邊高速運動的風景,和迅速接近的水面,她那迷迷糊糊的腦子,很勉強地——慢慢地——緩緩地——轉了起來。

  「啊——」就算是在剛才也沒有尖叫出聲的太孫婕妤,這回終於失去控制了,她恐懼地尖叫了起來。「救、救命——」

  就在她喊叫的當口,太孫的動作越發更劇烈了,整個人都趴在了徐循背上,手一松,馬韁都拖地了,馬兒被背上的動靜驚著了,越發是信馬由韁、不管不顧地往前沖去,直到近了太液池,才猛然剎住了蹄子——可他是良駒能剎住車,徐循和太孫卻還是為慣性支使著啊,尖叫聲中,兩個人就這麼一前一後地……飛了出去……

  #

  天氣熱,太液池的水只能說是清涼,不能說是冰涼,池水又深,也沒有觸底的危險,再加上衣服輕薄,以及做好了一定的思想準備,徐循在空中雖然慌張,但是落水了以後表現倒是還挺好的——南京畢竟是水鄉了,她很小的時候在湯山學過泅水,這種本領,學會了就不會忘的。

  從水裡浮起來以後,她咳嗽了幾聲把掉進水裡時嗆進去的那些水給吐了出來,踩著水左顧右盼了一番,見一個青衣人在身邊不遠處鑽出水面,本來高懸的心頓時放了下來,踩著水游到了太孫身邊,喘息著問,「大哥,你沒事吧?」

  太孫畢竟是沒完事就被甩出去了,看起來比徐循還要迷糊一點,緩了一會才搖了搖頭,「我沒事,你呢?」

  「我也沒事。」徐循把耳朵裡的水甩了甩,在水裡和太孫對視了幾眼,兩個人都有點羞,有點窘,她鬼使神差般說了一句,「掉進來也好!不然,身上別處都是幹的,就那裡濕了一大塊,可不知該如何解釋。」

  一邊說,一邊想到剛才的荒唐,又是羞得幾乎無地自容,又是感到非常好笑——最後都荒唐到被馬兒拋到池子裡來了!說著說著,不禁就要笑,太孫看她笑了,自己想了想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兩個人在水裡,你搭著我我搭著你,都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差點要沉下去,連往岸邊遊去的力氣都沒了。只有那在太液池邊上閑站著的馬,似乎是用很鄙視的眼光盯著他們瞧,過了一會,打了個響鼻,搖頭擺尾的自己踱到陰影裡去吃嫩樹葉了。

  太孫和徐循漸漸也笑完了,太孫拉著徐循,兩個人一前一後遊到岸邊了,馬十他們也趕到了,當下又是吃驚又是惶恐的,連忙把太孫拉上岸不說,又從鞍囊裡找出太孫的小披風,把徐循拉上岸來裹著,這回也不說什麼共騎了,徐循自己一匹馬,有人在前面牽著,太孫也是一樣,原來那匹馬不敢給騎了,也換了一匹,馬十在前面牽著走——不叫跑起來,免得落水後受了風可了不得,就這麼走回太孫宮以後,因天氣幹熱,其實衣服頭髮也都幹得差不多了。回了太孫宮以後,孫嬤嬤和藍兒、紅兒也是大吃一驚,連忙燒水安排兩個人洗澡。

  住在一個屋簷下,淨房雖有兩個,但浴桶卻只有一個——太孫的屋子裡平時就他一個人,安排兩個浴桶幹嘛?所以肯定是太孫先洗,不過某位同志還是挺有憐香惜玉精神的,大手一揮,「一起洗吧,免得後洗的那個容易著涼。」

  別人還好,徐循不樂意了——太孫心裡想著什麼,她可不是清楚得很?剛才……剛才那會兒,他可是沒抒發出來。

  「您要是要……做那件事,正正經經在屋子裡不行嗎。」她嘟著嘴說,「這會又要作孽……」

  太孫現在估計也是有點心虛——剛才那樣是有點太過分了。他好聲好氣地說,「我這也是為你著想啊,你要是著涼了,那多不好?」

  軟磨硬泡,到底還是把徐循給擺弄進了浴桶,才扳著她的肩膀悄聲解釋,「再說,一滴精十滴血,該出來的沒出來,我憋著不好,你沒受著也是浪費……」

  反正花言巧語中,到底還是把徐循給說軟了,和他又來了一次。太孫這才算是折騰得滿意了,抱著徐循去床上睡了一會,醒來已是夕陽西下,徐循還問呢,「你不是和阮安約好了嗎?」

  「阮安心裡有什麼不明白的啊。」太孫撲哧一聲笑了,「就是他不明白,打發人過來了,馬十他們也懂得怎麼回話的。」

  他的興趣顯然不在阮安上面,現在種子宣洩進去了,休息過了,腦子清楚了,就又開始調弄徐循,來撩騷了,咬著徐循的耳垂說,「剛才在馬上,你回頭看我那一眼,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曉得你看起來像是什麼樣子——」

  徐循真是羞到家了,她捂著耳朵鬧,「不許說不許說……我不要聽!」

  正說著,手爬到了髮髻上,忽然就是一怔,開玩笑的心情一下就全沒了,她坐起身仔仔細細地在髮髻上摸了一遍,又摸了一遍,再摸了一遍,方才倒抽了一口冷氣,變了臉色對太孫說道:「糟了,大哥,張娘娘賞我的藍寶鳳釵不見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17 AM

第51章 喜事

  在那個時候,因為男女都是長髮,熱水也不易輕鬆獲取,洗頭不是什麼簡單的事。徐循洗頭起碼需要小半個時辰,雞蛋、香胰子、花露油、香膏、香露,這都是必備的不說,最關鍵是連洗頭都是要用藥湯煮出來洗的。洗完了再晾乾,起碼都需要一個時辰。一洗頭可不得小半天的功夫?

  太孫雖然沒徐循這麼麻煩,但也是挺折騰的,剛才他興致那麼足,肯定沒惦記著這一茬了,他畢竟是男人,小節上不大講究,盡了興犯了困,便摟著徐循去睡大覺了。也所以,徐循和他雖然落水,但都還沒拆髮髻呢。

  這個藍寶鳳釵,論價值可非同小可,論意義更是不能輕視,張娘娘賞下來的東西,進宮時候是要常常戴著的。現在忽然不見了,徐循可不驚慌呢?趕忙跳下床在床邊上仔細地找了一圈,又出去吩咐兩個宮女細細地去找了,回來坐在床邊,這才對著太孫愁眉苦臉地發呆,看得出來,心情是比較沮喪的。

  說起來,今日徐循會戴藍寶鳳釵,還是因為太孫說了一句,「你今兒這一身藍衣服,戴上那個藍寶鳳釵,豈不是十分相配?」要不然,以她的性子,這些貴重的首飾,平時一般都是不戴的。對這一點,太孫也是心知肚明,他有些心虛,也有些過意不去,擰起眉頭,坐起身安慰地說,「不要緊,不就是個死物嗎?先找,找不到了算我的。」

  算太孫的,怎麼算?難道說是太孫給拿走了?這根本一點都不合乎常理啊。徐循在心裡歎了口氣,也不願意細想,只說,「先找找吧,也許就是落在地上,被人撿去了呢。」

  她一邊說,一遍意有所指,埋怨般地看了太孫一眼:的確,比起落水的那一下,發釵也很可能是剛才兩人縱馬疾馳那一段給顛簸下來的。

  想到剛才的荒唐,就是太孫也不禁紅了臉,不過其實徐循也沒有當真指責他的意思。兩人交換了幾個眼色,又都相對著竊竊地笑了起來,太孫在徐循臉上親了一下,安慰她道,「多大的事,別心疼了,沒了這個,我給你找更好的!」

  徐循本來還指望孫嬤嬤能給她把鳳釵給找回來呢,聽了太孫的語氣,也是不由得一怔。太孫看了她的表情,倒失笑道,「傻姑娘,這東西不論是落在水裡,還是掉在路上,除非就落在了這屋裡,不然肯定是找不回來的。這裡面的道理啊,你就慢慢琢磨去吧。」

  說著,也就不提這事了,和徐循一起吃了晚飯,孫嬤嬤打了熱水來,打發他們各自洗頭。

  徐循現在的頭髮已經很長了,洗頭的次序,是先用清水洗濯一遍,然後上香湯藥水泡一遍,挑一點兒泡過花露油的香胰子擦一遍,最後再抹上蛋清用溫水洗洗地沖一遍——這還不算完呢,最後還要抹了香露,用熱手巾包著頭再蒸一遍,這都完事了以後呢,才算是洗完了,這才散開頭髮,拿幹布抹拭過一遍以後,用發托托著,高高地托起來晾乾。

  因為今天落水的關係,孫嬤嬤是又多加了一道香湯藥水的工序,藍兒紅兒忙完了太孫又來忙徐循,洗個頭而已,倒是把三個下人累得氣喘吁吁的,徐循趴在榻上晾頭髮的時候,看著也很是不忍心,便出言道,「你們下去歇一會吧,我這裡不要人使喚。」

  太孫這會兒也是忙公事去了,正在那屋裡看邸報,和幾個深受信任的中人心腹說話,身邊環繞著的也都是小中人,有什麼事也不必宮女們出面的。藍兒、紅兒猶豫了一下,見孫嬤嬤微微點頭,便退出了屋子。徐循也招呼孫嬤嬤,「嬤嬤來我這裡坐。」

  之前太孫一直都在徐循身邊,關於藍寶鳳釵,孫嬤嬤說得不多,現在就兩個人獨處了,徐循才把自己的疑問吐露了出來,「這要是掉在水裡了,可沒說的,那准找不到,可若是落在西海子那邊的道上……」

  「這件事,太孫殿下說得對。」孫嬤嬤也是歎了口氣,「那條路平時也是人來人往的,不論是誰拾去了,如此貴重的物事,誰會聲張呢。這個鳳釵拿出去,光是做工就有好幾十兩銀子,就不說用料了。」

  「可你不是說,外頭人也沒有誰敢戴這麼好的嗎?」徐循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好歹掙扎了一下。

  「這麼大的是不敢戴,可誰說不能把它割成小塊的呢?」孫嬤嬤慈愛地瞅了徐循一眼,勸道,「您就別想了,這東西就當是給龍王爺上貢了吧。今兒落水驚了龍王,把這麼貴重的寶石貢上去了,准能保得您和殿下都平安康泰,不受龍王的氣。」

  孫嬤嬤挺會說話的,這一番話,倒是把徐循的心情說得稍微輕快了一點兒——雖說對金銀珠寶,現在徐循也是有點看淡了,但想到那枚碩大的藍寶石可能被人敲成幾塊去賣,她心裡就是一頓不舒服,倒是落入水裡更能讓她好受一點兒。

  「那,以後要是長輩們問起……」徐循到底還是糾結了一會兒。

  太孫說話的時候,孫嬤嬤和藍兒、紅兒就在邊上,聽徐循這麼說,孫嬤嬤便笑了。「殿下不是都說了,推給他就是了。再說,宮裡好東西多了去了,您這鳳釵也就是剛得的時候招眼而已,過了幾年,誰還記得呢?說到底,也就是個首飾而已麼。」

  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徐循雖說心裡還是有點不快,但到底還是把這事兒放過了。

  第二天起來,太孫就不陪她了,一早就出去,說是和阮安越好了,要正兒八經地開始視察社稷壇、太廟裡的佈置。徐循陪他用過了早飯以後,也就無所事事,因天氣炎熱,也不願出太孫宮去東苑玩耍,只是在屋內看書閑坐。

  一上午過去了一半的時候,南醫婆過來給她請安。——她是有品級的女官,又是太孫妃派在徐循身邊照顧她的,徐循對她肯定很客氣,不讓南醫婆給她行墩身禮,而是站起身來,和她行了拉手禮,才讓南醫婆在她對面坐下,笑著問,「司藥住得可好?可惜宮人不多,缺乏照應,我讓藍兒、紅兒沒事就到您那兒照看一番,她們可曾聽話?」

  南司藥笑著說,「不礙事,我平時南來北往的,自己照顧自己也習慣了,她們倆倒是殷勤,下差了回下房之前都過來轉轉,只是我屋裡也沒什麼要做的。一些灑掃的事兒,這宮裡也有雜使婆子可以做的。」

  一邊說,她一邊示意徐循把脈門給她,扶了一會脈,又翻開徐循的眼皮看了看,讓她把舌頭吐出來瞧過了,方才滿意笑道,「應該是沒有著涼了,好在天熱,不然,落水感了風寒,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宮裡沒秘密,南司藥就住在太孫宮,昨天的事,肯定也是傳到了她耳朵裡。徐循有點不好意思,羞紅了臉並不做聲,南司藥又望著她笑,「是不是該在檔上再給你記一筆啊?」

  太孫畢竟不是皇上,這種記檔的事也就比較隨意了,如果是皇帝臨幸的話,這本檔是只能由尚儀局的彤史來記的,但不過是太孫出差而已,南司藥也就兼著記檔了。徐循紅著臉輕輕地點了點頭,南司藥便從袖子裡掏出一本冊子來,在上頭拿指甲掐了一道痕。

  徐循在她對面斜著眼睛看,那上頭是按日期給打了紅柵格的,從到了京城那天開始,幾乎每個格子裡都有指甲掐的痕跡,一頁滿滿被掐了一排的指甲痕。她的臉色不禁更紅了幾分,南司藥看了她一眼,也被她逗笑了,她道,「從前貴人沒見過這種侍寢的檔吧?」

  「是沒見過。」徐循也有幾分好奇,「平時彤史記檔了以後,總不會人人都能去查的吧?」

  「這個肯定是沒有的事。」南司藥也在南京當了好幾個月的五品女官了,對六局一司的事,肯定比徐循和幾個嬤嬤都要熟悉,「皇爺的那本帳,除了彤史以外誰也不能翻閱。彤史的嘴巴都嚴著呢,就是太子爺、太孫的檔,也不是誰都能輕易打聽的。不過——事兒總是有例外的,有時候太子妃娘娘捎話要看太子的檔,她也不拿走,只是問哪一天,這份面子,也沒有誰敢不賣給她。有時候彤史要是不在,底下的女史也有掀開檔偷偷看一看,私底下傳出話來的。」

  以此類推,太孫的檔管束可能就更鬆弛了,徐循越聽心裡越有點發慌,見南司藥含笑看著自己,也不知哪來的勇氣,醞釀了一下,便握住南司藥的手,有點為難地道,「那……能不能求司藥一件事?要不,您給我記的時候,少記幾天成不成?就是跳著記,今兒記過了,明天便別記了……」

  南司藥望著她笑開來了,她禁不住拿手指頭輕輕地點了徐循的額頭一下,「貴人可真是實心眼,您和太孫住在一塊兒,晚上做那事沒有,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您怎麼說我怎麼記不就是了,怎麼還說破了和我商量?您可真是——」

  徐循恍然大悟——確實,在南京的時候,太孫召人侍寢是沒法瞞過誰去的。起碼瞞不過宮人、中人和彤史,喊了誰都得報到尚儀局那裡去。可現在人在外地,只能便宜行事了,她還求南司藥幹嘛,就好像南司藥說的一樣,侍寢的次數,那還不是她說了算嗎?

  明白過來以後,她立刻就覺得自己太傻了,前頭這幾天實在沒必要每天都記檔,隔天、隔兩天記一次不也就盡夠了嗎?——可剛才南司藥都那樣說了,她也實在是不好再開口請她塗檔了。人家的態度也挺清楚,怎麼報是你的事,怎麼記,她也還是公事公辦,報了就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一回事,為了她塗改檔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是?

  可徐循雖然沒說話,滿臉的欲言又止,滿臉的心事是擺在那裡的,南司藥看在眼裡,不禁又被她給逗樂了。她含著笑從袖子裡掏出一盒紅印泥,拿指甲蘸了一點兒,看著徐循問,「現在,貴人把前幾天的侍寢次數給我講講吧?」

  徐循這才恍然大悟,喜得眉花眼笑的,想誇南司藥又不知道該怎麼說話,急了半天,才說,「這天、這天、這天……」

  她比了哪一天,南司藥就把哪天的格子給點上一條印泥。恰好點在指甲痕上,把痕跡給蓋住了,原有的記載自然被遮蓋了過去。至於徐循跳掉的那幾天,倒是很容易被看成是偶然的劃痕。就這樣,徐循把一個多月以來的侍寢檔都給查看過改了一遍,自覺改得足夠體面了,才長籲了一口氣,誠心誠意地謝南司藥,「要不是您心思細膩,我根本還想不到這回事呢,您可算是救了我了——」

  她今天好像格外笨拙似的,話說出口才覺得不適當,趕忙又要找補,「我也不是說宮裡的姐妹們就都愛妒忌,只是——」

  「只是樹大招風嘛。」南司藥倒是很明白徐循的心情,她反過來開解徐循,「防微杜漸、憂在未萌。您謹言慎行是再沒有錯的,也不是說這就是忌憚著誰了。」

  徐循便覺得南司藥真是非常可親,見多識廣不說,又是如此善解人意,而且還能這樣好心地照料她這個小婕妤,使她免去了日後可能的麻煩。她恨不能沖南司藥把牙齒都給笑全了,「可惜,我現在單身出來,身上帶的東西不多,也都是上了譜的……」

  南司藥反倒沉下臉,「我幫貴人,難道是沖著那一點賞賜?」

  徐循明知她會這麼反應,也得這麼說不是?聽這麼一說,忙又和她賠禮,其實南司藥也沒有真的生氣,聽徐循說了幾句,便語重心長地道。「我一進宮就侍奉太孫妃娘娘,隨貴人北上之前,太孫妃娘娘也是慎重叮囑過我,令我好生照料貴人。既然我答應了下來,這些事,其實都是分內事,咱們其實也都是自己人,貴人也不必謝我。」

  徐循竟真不知太孫妃在出門之前,還如此叮囑了南司藥一番。想到太孫妃一直以來對她的種種照顧,一時間也是心潮起伏,「那……那我也就不客氣了,改明兒回了南京,我再去謝姐姐。」

  #

  送走了南司藥,太孫也回來吃午飯了,他還帶了幾封信回來,「剛送到的書信,也有寫給你的。都送到王瑾那裡,他早上沒進來,倒是在我手裡嫌打了個轉。」

  徐循這輩子還是第一次收到寫給自己的信,也有幾分新奇。吃過飯忙忙地打開一看——一封信裡倒是有好幾頁紙,原來太孫妃、孫玉女和何仙仙都給她寫了信。均都是問好之語,也報了自己的平安,各有些話相問,無非也都是好奇路上見聞等等。徐循興致勃勃正要回信呢,那邊正在看信的太孫嗯了一聲,把她注意力給吸引過去了。「沒想到離京了還有喜訊——你的信上寫了沒有?仙仙有喜了。」

  徐循哎呀一聲,也是相當吃驚,口中如常說,「她沒說呢,可能寫信的時候還不知道吧。這可真是咱們家的喜事!」

  說是這麼說,她也的確是為何仙仙高興,可本來一片清淨、無憂無慮的心底,卻到底有些不是滋味……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18 AM

第52章 駕駛

  天高皇帝遠,這句話一直都是顛撲不破的真理,雖然到了明年,行在就要正式改為北京,成為正兒八經的天子駐蹕,但起碼現在,在北京皇城裡,徐循算是享受到了天高皇帝遠的好處。

  說起來,也是太孫疼她。他雖然沒什麼空閒,必須要帶著阮安把六部官署以及皇城內外的各種建築都視察一遍,還有一些工程的進度也要跟著跟進,但卻並沒有讓徐循就這樣關在太孫宮裡的意思,反而是給徐循找了一點事做。

  什麼事呢?那就是他讓身邊的幾個中人來教徐循和她的宮女們騎馬。

  北京宮城之大,徐循也是見識過的,南京的宮城和北京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了。現在住在太孫宮裡,平時沒事過去的時候還可以坐車,但等後妃們真的搬進宮城以後,車子能進到東上南門就已經不錯了,再往裡進就有一個夾帶東西的問題,再說,徐循品級不夠,也沒法坐車在宮城裡走。

  但低等妃嬪們進出宮闈也要有個辦法啊,甚至是中人傳話送東西,宮女進出辦事……平時閑著沒事,從東邊走到西邊也就全當消食兒了,可萬一天氣不好呢?萬一有事呢,萬一要走的路途遠呢?

  根據太孫的說法,皇爺的意思,是讓妃嬪們都學會騎馬。連勒馬石都給準備好了,徐循反正先到了北京,那就先學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騎馬這不是什麼難題,反正在宮裡誰也都邁不開腳步跑的,前面肯定得有人牽著,所以你只要能爬上馬背坐直了就行。一般來說,入選的妃嬪身體都比較健康,這麼點問題也沒有什麼做不到的。徐循要是隨大流去學,估計也就是一兩天就算是完事兒了。但現在天高皇帝遠啊,又有太孫的命令,所以徐循每天早上傍晚都能出去練習騎馬。那會兒天氣涼快,也沒有什麼太陽,不太會曬黑。

  這練習騎馬,該在哪兒練習呢?現成的東苑西苑,還有連成一片的西海子,裡頭都還一個主子沒有呢。徐循大小也算是半個主子,這麼大的場地不給她用,難道就專供中人們吃飽了撐著過去散步?

  所以,徐循每天早晚都能騎馬上大花園裡遛彎兒,享用北京城初秋的涼風與藍天,過了幾天,她騎熟了,小馬蹄得得作響,跑到西海沿子的小道上,催著馬跑一陣,下來牽著馬散一陣,別提多愜意了。有時候太孫有空,也和她一塊來,兩個人齊頭並進,偶然還小小地賽跑一下,雖說太孫總是贏,但能放開來跑,徐循也覺得挺暢快的。

  更多的時候,太孫是沒什麼時間的,因為一般太子、太孫,不監國不辦差時,都要閉門讀書,除了自己太子宮、太孫宮裡的詹事啦,太子少傅、太子少保這樣的名譽講師等以外,一般大臣是隨意不能交接的。所以這就造成太孫一旦開始辦差,就會有許多人熱衷於和他打打關係,當然這也是人之常情,沒什麼好臧否的。太孫在南京的時候很少搭理他們,現在到了北京倒是比以前要忙點。有時候有空閒,他還願意帶著小中人們出宮走走,反正男人嘛,放在公事上和外頭的時間多了,陪老婆和小老婆的時間也就少了。

  他不來,徐循也不大想他。現在這宮裡,沒了太孫那就是她最大了,大家都圍著她轉,這感覺當然挺好的。王瑾、範弘這些追隨太孫多年的少監、太監,因為要教她騎馬,和她也挺能說得上話的,大家彼此相熟得多了,有說有笑的,有時候倒不像是主從,真有點鄰里的意思。

  還有藍兒、紅兒甚至是孫嬤嬤,也都跟著她學騎馬,徐循怕南醫婆無聊,也經常喊她一起。因為南醫婆騎術也不錯,還挺能教人的。

  「全身都放鬆,就是大腿也放鬆,松松地使著勁兒,就像是半紮馬步,渾身若有若無地粘在馬上。」南醫婆教她們,「這樣馬兒跑起來就輕快了,注意馬鐙千萬不能蹬死了,不然驚了馬的話,把你甩脫了你就得掛著跟著跑。所以還是要自己腿上稍微用點勁兒,就像是被膠水粘住了一樣,你自己不使勁,但是又能跟著跑。這樣馬兒跑起來是最輕鬆的了。」

  徐循現在已經騎得挺好了,倒是兩個宮女覺得很累,不過反正她們騎馬的機會也不多,就是跟著隨便練練而已。孫嬤嬤對騎馬有點畏難情緒,在中人們跟前不敢說,晚上回來偷偷地摸徐循的腿,「還好,雖然結實了不少,沒那麼綿軟了,但還沒粗太多。」

  徐循也沒有明說——其實,太孫好像是更喜歡北地那種健美高挑的姑娘,自從她開始騎馬以後,身上的線條慢慢地出來了,太孫反倒是更為著迷。這一陣子,徐循都很少回自己屋裡睡:就算是不方便的時候,太孫也喜歡捏捏她的腿兒、手兒,把她抱在懷裡親一親、香一香什麼的。還誇獎徐循呢,「來北邊幾個月,倒是長高了不少,好樣的。」

  徐循自己都快忘了,其實她還算是身量沒長足的少女。她都有幾年沒動過個子了,到了北邊來反而又長高了一些。太孫這樣說,她就告訴太孫,「我和孫嬤嬤也討論過了,總結下來,大約是吃了麵食的關係。」

  這兩個月,廚房裡基本都不給預備米飯的,徐循漸漸地也吃習慣了花式翻新的各種麵條和糕點,太孫也說,「說不定真是吃面的關係,要不北方人高大呢。風土一直都是很養人的,住久了,你長高了不說,說不定性子也變得和北邊姑娘一樣爽朗,那就更好了。」

  徐循白了太孫一眼,開玩笑說,「我又不是胡姐姐,哪裡就能和她一樣爽朗了?——不過我也知道,我自己的性子,不入您的眼……」

  太孫和她現在基本上已經是可以隨便開玩笑的關係了,徐循在他跟前,也漸漸地少了些拘束,多了些活潑。反正太孫性子好,被她這麼說也不生氣,還哈哈笑道,「再打趣我,我就不帶你打馬球了。」

  是的,學會騎馬後的附加福利,就是和馬有關的許多娛樂活動,太孫開始會帶她參與了。

  但凡是人,沒有不喜歡玩的,未來的天子當然也是人。而比起寵倖四肢健全的普通人來說,寵倖不識字的閹人風險是最小的,因為閹人不識字的多,根本也沒法在朝政裡摻和。和天子玩得再親密那也就是陪他玩的,再抬舉也不至於亂了綱常、亂了章法。所以,太孫身邊的那一幫子中人,就算是金英、範弘和大伴王瑾,全都很精通各種遊樂。正好又是中人,也沒什麼好忌諱的,湊上徐循一個,大家就是一支馬球隊,彼此操練起來,就算水準不高,大家也都是樂在其中。

  徐循也是年輕,沒什麼心機,何仙仙懷孕的事,被這麼一打岔她早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就是寫信回去給太孫妃請安的時候,給何仙仙也帶了恭喜和問平安的信。她的信正好同太孫的請安摺子一起,隨船南下送往南京。

  雖然人不在南京,但南京的消息,還是可以隨著回信一直被送來的。因她直接給何仙仙寫了信,何仙仙也就單獨回信了,信裡還解釋了幾句:之所以沒有自己告訴徐循,其實也是覺得這一胎時間還短,再說她自己覺得沒有坐穩,其實都不想張揚的。可按規矩辦事,一旦月事不對了,尚儀局的人通報太孫宮,太孫妃立刻就讓尚宮局給她請了太醫。不過就在當天,她有點流血,其實都不知道這一胎能不能保住呢,反正在大家都忙碌著準備北上的時候,何仙仙還得臥床養胎,也是挺鬱悶的。

  徐循看了,本來的一點不高興也就煙消雲散了。反過來還為何仙仙擔心呢,她也沒敢和太孫說,同孫嬤嬤提了提,孫嬤嬤倒是挺淡定的,還和徐循說,「這種事其實就是看緣分、看福分。孩子懷得不好了,早幾個月毫無徵兆地就沒了的,大有人在。真要是胎裡就不好,保住了,生下來了也容易夭折。」

  這確實不假,這時候的孩子,十個裡能活五個就挺不錯的了,徐循和徐小妹之間隔了有兩個弟妹呢,都是還沒起名就夭折了的。就這樣,徐家還算是不錯的了,她鄰居家裡有連續生了七個都沒養過周年的,這都還沒算在肚子裡就沒保住的。

  這樣一想,徐循也覺得何仙仙是挺無奈的,本來覺得可能保不住吧,還不想聲張。結果這樣一搞,萬一真沒保住,大家還都要知道,這種事作為孕婦來講本來心裡也不會太高興的,鬧得眾人皆知,益發不舒服了。不過本來制度就是這樣,誰也沒有辦法,因和孫嬤嬤嗟歎了一番,也就放開不管了。

  當然,南醫婆這邊,給她扶脈也是從沒有放鬆過的,三不五時就來扶扶脈什麼的,對徐循的小日子也很關注。不過,徐循的小日子一直都挺准的,按時見紅,從沒有什麼意外,出來都幾個月了,肚子也還沒什麼消息。孫嬤嬤都有點嘀咕起來了,還和徐循說呢,找個時間,一起去東苑一株大柳樹下拜一拜。

  因為皇城裡沒有寺廟,宮女啊,中人們有了什麼心事,也不可能去大報恩寺拜佛許願啊,所以在南京的時候,宮人之間就有這種風俗,有些老樹、井啊,石碑啊,都有受香火祭拜的。一旦有靈驗了,私下前去祭拜供奉的人簡直絡繹不絕。孫嬤嬤雖然沒來多久,但居然也懂得有這麼一株大柳樹了。

  進宮這麼久,也不能說不受寵吧,起碼雨露是一直沒斷過的,但肚子卻一直都沒有消息,徐循心裡也是有點著急了。聽孫嬤嬤這麼說了,便答應她一道找個時間,帶點鮮花素果過去供奉許願。不過,最近大家都忙,卻要過上一陣子才能抽空了。

  忙什麼呢?忙的就是幫徐循搬家,太孫要回南京去了,徐循不能再住在正殿裡。

  太孫回去的主要目的就是再過來一次——說來可笑,但這事就是如此,因為皇爺預備讓太子、太孫各走不同的路線,沿路視察到達北京,所乙太孫雖然早到了北京,但還是要回去以後再來一次。這一次呢,他屁股背後跟著的就是浩浩蕩蕩的宮眷群了,他出發以後,宮眷們也就跟著出發了,不過走的路不一樣,她們是直走水路過來的,估計還能比太孫先到點。

  在她們過來之前,肯定宮裡的傢俱要給置辦齊全啊,所以這一陣子庫房大開,內宮監、御用監忙得團團亂轉,太孫宮這裡倒還好點,徐循早就在信裡把太孫宮的格局給太孫妃畫過去了,太孫妃給她圈了她住的院子,然後傢俱什麼的倒是都按身份給備好了,除了太孫妃住的正殿會特別名貴以外,其餘也沒什麼好壞,徐循按著個人的喜好先佈置好了自己的那間,又參謀著幫何仙仙和孫玉女也擺好了她們的屋子,其餘有多的就都鎖在庫房裡。這樣太孫宮裡的陳設,因為有人做主,反倒是最先完事兒的。

  這裡都弄完了以後,徐循搬回內院去住了,太孫差不多也要動身回京了,回去前一天,他特地把徐循和所有中人——連著孫嬤嬤、藍兒紅兒一起,拉出去打馬球,還吩咐了禦膳房,就在西苑裡用午餐。儼然是要在回家之前,好好地再樂一次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20 AM

第53章 甜蜜

  北京的秋天和夏天比要更為怡人,天氣涼下來了,小風兒吹起來了。在西苑特別圈出來的一塊馬球場地裡,幾個小中人已經麻利地揮舞著長杆,把花裡胡哨的七寶球打得四處亂轉。徐循連看都看不過來了,她之前也開玩笑一般地打過幾次馬球,知道其中難易,現在見了高手,簡直看得是目不暇接的,因轉向太孫說,「您要和我這樣打,那我倒不如在一邊看著,免得我連馬都騎不好,還把你們給撞了。」

  太孫也是很欣賞地看著這些身穿貼裡的小中人們在場地裡穿花蝴蝶般來回穿梭的場面,「北邊人馬球是打得好——不過你可安心了,這麼個打法,連我尚且不會呢,咱們也就是拿球胡亂撥著玩吧。」

  徐循很好奇,「——我還以為大哥什麼都會呢!」

  小姑娘對自己的夫主如此仰望,自然是有幾分可愛的,太孫不免也笑了一下,「什麼都會,我不成了神仙了?打馬球對場地和騎術要求都很高的,我雖也跟著皇爺多次出征,但多數時候都在陣中,沒時間玩這種花裡胡哨的玩意兒。」

  其實,比起玩馬球,徐循還更有興趣和太孫談談天,只是太孫好意,她也不能忤了人家的性子不是?見太孫催馬上前,她只好也跟在後頭。領著一幫子半生不熟的中人和宮女們,加入了馬球的陣營。

  雖說在馬上擊球人人都會,但真的要打起馬球來,起碼每個騎手都要具備在場上勒馬來回賓士的能力,還有在高速的運動中來回爭奪一個並不大的皮球的眼力和手勁,這對於徐循等人來說肯定是挺高的要求了,所以這場比賽也打得不是很正規,大家輪流對著球門撥球打擊取樂而已——除了太孫先拔頭籌以外,表現最好的居然真是徐循。她力氣雖然不大,但撥動球身很懂得使用巧勁兒,沒一會兒就有點入門了。

  太孫見她這樣,越發高興起來,便安排徐循和他一道,加入那些專業娛樂他的中人中,兩人各領一支球隊互相抗衡——也不必擔心他們的技術太差,基本上,他們的隊員就只有一個任務,那便是千方百計地給他們創造射門機會。

  徐循因為不懂,也不明白他們是怎麼溝通的,反正她和太孫每個人都擊入了好幾球,藍兒、紅兒、孫嬤嬤並王瑾等人,就是現成的熱情觀眾,不論誰擊入一球都有歡呼聲奉上。沒有多久,她便玩得滿身大汗,卻是開心得笑聲連連,和場上眾人一起大呼小叫,玩得實是不亦樂乎。

  不過,到底也不是專業選手,才打了不到半場,徐循便沒什麼力氣了,只好退下來當觀眾,和眾人一起為太孫喝彩助威。太孫又進了數球,方才興盡而止,同徐循一起去場地附近的起居所梳洗更衣,把午飯開在了西海子邊上的亭子裡。

  當然,按眾人的身份,吃飯的地點也有所不同。這些打球的中人們也是辛苦了,自在場地附近的小屋內進餐,范弘、王瑾和孫嬤嬤等人就和他們一起,藍兒、紅兒要倒楣一些,因為貼身宮女不多,便被抓來伺候用膳,等太孫和徐循兩人吃得差不多了,才能回去用飯。

  在暢快的運動過後,人的精神本來就能得到放鬆,徐循也是笑口常開的,一邊吃一邊和太孫賞景聊天,一頓飯吃了有快一個時辰,兩人都是談興不減,索性遣人收去席面,兩人靠在亭邊說話兒。徐循纏著太孫給她說說從前來北京的事,太孫笑道,「我也是生在北京的,不應該說來北京,應該說是回北京才對。」

  因為皇爺喜歡把他帶在身邊的關係,兩人屈指算來,的確太孫自從十歲以後,一年幾乎有一半時間是呆在行在的,而且比起南京,他顯然也更喜歡北京的天氣和吃食,徐循也是深有同感,點頭道,「確實是,不說別的,就是宮裡,這北京的宮裡,氣氛和南京也不一樣。到了北京,才知道天有這樣高,風有這樣涼快,覺得人在這裡都自在得多了,動不動就能笑出聲來——」

  說完了,才覺得自己有點失言了——這樣講,不等於說是覺得南京那邊又憋屈又不好,讓她連笑都笑不出來了?

  太孫顯然也看出了徐循的不安,他卻並不在意,瞅著徐循微微一笑,點頭道,「我明白的,南京那邊,規矩大,咱們就活在長輩們眼皮底下,不論是阿娘呢,還是阿翁的那些妃嬪們,怎麼說都是長輩嘛……有些事,你們不說,我心裡也清楚得很。」

  徐循嘴唇微動,囁嚅了一下,還是鼓足勇氣說,「只要能幫到您,我們就是受再多的委屈,也都心甘情願的。」

  「別說傻話,你們這些嬌妻美妾,本來就該好好地在後宮享福的,還指望你們幫我,那我成什麼了?」太孫輕斥道——可這輕斥,卻斥得徐循心裡有點甜。「從前我沒多說什麼,是因為情況擺在那裡,大家都只能將就。現在就不一樣了,咱們自己獨立出來開宮,個人都有獨立的院子了。以後別的地方不敢說,自己的院子裡,該哭就哭該笑就笑,沒必要憋著忍著。」

  見徐循微張著嘴,認真地聆聽著自己的說話,禁不住又輕輕地擰了擰她的臉頰,才輕聲道,「在我跟前,就更不必想那麼多了,明白嗎?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大哥不會生氣的。雖說都是這後院裡也有些規矩不能廢,可人心都是歪著長的不是?有規矩,那也能有偏愛嘛,小循你懂不懂大哥的意思?」

  徐循的心早就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其實這種事,怎麼說吧,她沒想過太孫會這麼直接地用言語來許諾什麼,在後宮裡,男人的寵愛其實也用不著什麼賭咒發誓,喜歡你,那就經常讓你侍寢嘛……不喜歡了,失寵了,侍寢的次數不就少了?太孫這話,確實是說到了她心裡,讓她歡喜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卻又還有些迷惑。

  剛好,太孫才說了,在他跟前,說話也不必想那麼多。徐循便眨巴著眼睛問出了自己心底的疑問,「大哥為什麼忽然和我說這個啊……是不是,因為仙仙也有了好消息,怕我心底難受?」

  太孫望著她天真可人的容顏,不禁打從心底一笑,他將徐循抱進懷裡,喁喁地道,「這是一個,還有一個,大哥這不就要回去了嗎?怕你一個人呆在這裡,孤獨寂寞、胡思亂想。所以,就給你吃枚定心丸……我們小循啊,在大哥心裡也是數一數二的,掛得上號的。就是分別幾個月也沒什麼,別往心裡去,啊?」

  說實話,徐循也沒想到太孫居然這麼體貼自己——她和太孫之間,尊卑高下顯而易見,只有她去體貼太孫,沒有反過來的。要說不感動,那也是假的,她靠在太孫懷裡,主動伸手摟著太孫的脖子,低聲道,「本來沒什麼的,你對我這麼好,我倒是有點委屈起來了……其實,孩子的事,我還怕你怪我呢,白伺候了你這麼久,也沒個結果,我都覺得有點沒臉見人了。好像是誰都對不起似的……」

  太孫不禁放聲朗笑,他也扳著徐循的脖子,兩人鼻子對著鼻子,嘴對著嘴的這麼輕聲呢喃,「傻孩子,想要你快點生,那是為你著想。你真當我就這麼發瘋似的想要子嗣啊?這事兒,隨緣吧,有就有了,沒有也不著急,以後的時間還長著呢。」

  兩人細語一番,也算是解開了一個小誤會,徐循心裡倒是真的舒服了很多,她趴在太孫胸前,夢囈一般地說,「我有時候也有些害怕,大哥你對我太好了,我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讓你對我這麼好……」

  「你傻啊。」太孫的表態倒是很堅決的。「怎麼就這麼妄自菲薄?選秀是多少人參選呢,能把你給選出來了,你還不夠好?再說了,你就是不如別人好,又有什麼關係?我就喜歡我們家小循的迷糊樣兒。」

  說著,輕輕地蹭了蹭徐循的鼻頭,情不自禁地就親了上去。徐循也不顧忌可能經過的中人和宮女子了,想到即將分別的幾個月,倒是主動扳著太孫的脖子,把這個吻給加深了。

  她難得這麼主動,兩人又是濃情蜜意你儂我儂的時候,太孫哪裡還禁得住撩撥,摟著徐循的後腦勺,翻身就把她給壓到了長凳上,還貼心地用手墊著她的腦袋,免得徐循被碰疼了。

  兩人深吻了一會,身軀也扭動了起來,都覺得有點難耐了。可畢竟是光天化日之下,徐循還挺有忌諱的,太孫要扳她的腿她都沒配合。太孫也是明白她的顧忌,半支起身張望了一下,又俯下身道,「放心吧,都走得很遠了,看都看不見——這一回,咱們不脫衣服!」

  大哥可是馬上就要走了……

  徐循一咬牙,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張開腿自己倒是把裙子給撩起來一點兒,太孫哪裡還忍得住?兩個人搗鼓了片刻,真的沒脫衣服就這樣結合在了一起。太孫一進來,徐循就差點兒翻了白眼,趕快尋了個香囊咬住了,就這麼著忍住了聲音,只是從喉嚨裡被頂得嗯嗯哼哼的,讓太孫的動作,也更加激烈了……

  再捨不得,畢竟歸期都定好了,也不可能無故耽擱,太孫到底還是上船回南京去了。徐循遂開始了雖有些孤獨,但卻也十分自在的獨居生活。她藉口聯繫騎馬,倒是可以時常出去轉轉。算是盡情地享受了一把西苑的美景,不過,隨著南京來的一波波人,逐漸地把外皇城充塞了起來,徐循的活動範圍,也就相應地越發縮小了,一開始還去西苑,後來只能去東苑了。等內宮城也開始往裡進人以後,孫嬤嬤便提點了徐循,徐循也就暫時把騎馬這個活動,給擱置了下來。

  等到第一場雪落下來的時候,太孫宮裡也開始進人了。——太子妃帶著太子宮裡的一批妃嬪們,按著安排,先一批到了宮城裡,順便地也就把太孫宮的妃嬪給帶來了。不過,這一次太孫妃並沒跟著來,據說是因為小囡囡病了,太孫妃放心不下。而何仙仙要養胎呢,生產完了才能來,所以這所謂的妃嬪,也就只是孫玉女一個人而已。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23 AM

第54章 葡萄

  北京和南京比,首先在規模上就更勝一籌,雖說孫玉女等人,也是從通惠河碼頭下船的,但她們是白天到的,單單是一路上的所見,就已經足夠孫玉女讚歎個半天了。一進太孫宮,也不去看自己的屋子,也不去看屋子裡的擺設什麼的,拉著徐循就念叨起來了,「這麼大!天這麼高!風這麼幹!都說北邊冷,我是一點都不覺得,南京這時候,凍得人手上要長凍瘡了,可這兒的風吹來,全被斗篷給擋著,手一縮,渾身上下都是暖洋洋的了。」

  「那是你穿了厚斗篷。」徐循笑著說,「若是按南京的時序,這會兒咱們都還只能穿絨袍呢,北京這裡就都下起雪來了。」

  「可不是這麼說呀。」孫玉女說,「我們以前在南京的時候,就覺得那些皮襖啊,重個半死,其實也沒有多麼保暖,擋不住那股刺骨的寒意,手腳一樣還是冰冷的。有時候覺得還不如夾絨、夾棉的袍子輕便,現在來了這裡,才覺得皮草好呢,雖說風冷,可斗篷一穿真就全擋住了。」

  兩個南方小姑娘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徐循說,「還好身邊沒什麼人,不然,不知道該怎麼笑話我們沒見識呢,這麼尋常的知識,也要當事兒來說。」

  孫玉女嘟起嘴道,「可別說是尋常呢,咱們南邊人一點都不知道這個事。我就和你說個笑話吧,我們在船上的時候,我屋裡的歐陽嬤嬤,都多大年紀了,還把咱們的皮衣都鎖在箱籠裡,擱到後頭船上去了。越往北走天氣越冷,太子妃娘娘身邊一群人都拿了皮襖出來穿的時候,我們可傻了眼了。可箱子全堆在一起,就是要拿也不方便呀。後來只好和娘娘說了,請娘娘發話,才把我們的箱子給找出來開了拿衣服。」

  她挽著徐循的手臂,又笑了,「我那時候還擔心你呢,我同她們說,還沒到京城就這麼冷了。現在的京城該怎麼樣還不知道呢,要是小循只帶了夏衣、秋衣,這會兒該發慌啦,也不知道凍著了沒有。」

  孫玉女是彭城人,和徐循一樣,都是江南的姑娘,不知道這些事也是情有可原的。可徐循離京之前,非但她自己的嬤嬤給收拾了幾箱子衣服,連太子妃都給賞了有兩箱子呢,裡面就有七八件皮草斗篷的。不過徐循現在肯定不好說呀,她就道,「我也是歪打正著了,因當時過來的時候,嬤嬤們就說,明年就要遷都了,誰知道你們什麼時候來呢,反正船上地方大,不如多帶一點過來也好。幾乎就把我的四季衣裳都給帶全了。」

  孫玉女也沒太在意徐循的答案,左右打量了一會兒,便站起身來,「走,咱們在宮裡繞繞去!在南京的時候,院子那麼小!現在到了北京,地方可確實是大得多了。光是咱們太孫宮,就趕上從前的春和殿啦,也不知道現在的太子宮又是什麼樣子。」

  「也挺好的,大小倒是和從前差不多。」徐循說,「畢竟是在宮城裡,地方還是有限的,比不得咱們在外頭,肯定更寬闊一些。」

  的確,太孫宮從建制上來說,絲毫不遜色于一般的親王府第,甚至還猶有過之。整個宮殿群落威嚴壯美,其實論規模要比太子居住的慈慶宮大了好多,不過這話徐循肯定也不敢和孫玉女直說的。只好含含糊糊地帶了一句,孫玉女也不大在意,拉著徐循就開始在太孫宮裡流覽了起來。

  與其說太孫宮是一個大宮殿,倒不如說是一個小小的紫禁城,各色監製都是很齊全的,從東安門進來有小角門,可以很方便地進入太孫宮,不過太孫宮的正門是沖著南邊開的,名喚重華門。這裡徐循、孫玉女等人不跟著太孫也不能隨便過去,因為這就相當於一般宮廷裡的外宮了,往裡走重華殿,那是一般行禮受拜的時候才會啟用的正殿,兩邊偏院安置的是小書房、練武場這些太孫日常起居需要的場所,裡頭的後殿才是太孫寢宮了。再穿過麗春門,就是太孫妃的住處清河閣了,這條中軸線上的居所,

  光是剛說的這些,就和春和殿附近那個委屈的太孫宮要差不多了,徐循其實一直覺得南京的住處根本就是隨便一間院落改出來的,她也是有點不明白,為什麼不安排她們住到西邊和春和殿相對的屋宇裡去。結果到了北京,一下矯枉過正,又來了這麼一間比東宮還宏偉的太孫宮,反正不論大小,都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

  中軸線以外,東西兩側各有兩條長街,東長街往外是一排庫房,內側還有一間膳房,穿過去就是東苑了,花木扶疏十分美麗。內眷們都可以隨時從角門出去遊逛的。西長街一排九間小宮——說是宮,不是殿,就是因為每宮都有完整的四面圍牆,內有主殿、偏殿,各種建制俱全。按徐循等人的身份待遇來說,這麼大的屋子給她們住根本就是浪費。不說別的,就說宮裡那一排下房吧,就是把雜使婆子都安排住進去了,那也還綽綽有餘呢。

  也就是因為這麼個全新的安排,使得徐循根本就不敢自己挑住處,還是寫信去問了太孫妃,畫了圖讓她給安排的。這九間宮殿在西長街上一字排開,雖說是都差不多吧,但最深處的延春宮相當靠近清和閣,請安都少走幾步路,還是有一些細微差別的。

  太孫妃的安排倒是中規中矩的,按年紀往下,延春宮在最裡面,那就是最大的孫玉女住,第二間延喜宮給何仙仙住,第三間宜春宮給徐循住以後,餘下六間基本都空著。全新的屋子裡連傢俱都沒有,看著也怪冷清的。

  延春宮、延喜宮裡當然是大部分東西都先期被運來陳設好了的,延春宮裡一群宮人忙裡忙外地在佈置,孫玉女和徐循看了一會也就出來,又到延喜宮逛了一下,出來走在西長街上,眼望著一排宮殿過去,正好一陣北風吹過,兩個小姑娘都輕輕地打了個寒顫。孫玉女緊了緊斗篷,挽起徐循的手,忽地輕輕地歎了口氣。

  徐循也跟著她歎了口氣,兩個人一時誰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徐循才問,「你做什麼唉聲歎氣的呀?」

  孫玉女瞅了她一眼,倒是撲哧一聲笑了,「那你又歎什麼氣呀?」

  徐循也笑了,「我不知道,看你歎氣了,我跟著你。」

  孫玉女拿胳膊肘輕輕地頂了徐循肋骨一下,「你就和我裝吧你。」

  她看著連綿不絕的屋頂,又歎了口氣,倒是自己把謎底給揭破了。「我就不信,你沒想著這個……單是這些主宮都還空著六間呢,我們自己的宮裡還有偏殿、暖閣。這些地方,總是要有人住的吧。沒過幾年,只怕裡面也就住滿人了。」

  看到空屋子,想到這些事,十分人之常情。徐循也沒有否認孫玉女的意思,垂下頭,拿腳尖跐著地也不說話,孫玉女緊了緊摟著徐循的胳膊,過了一會,又輕輕地說,「太孫妃娘娘就不說了,仙仙福氣大,懷得早,怎麼也算是有結果了。就咱們倆,還是孤孤單單的,連個做伴的小閨女都沒有。」

  徐循也是打從心底湧起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情緒,她也緊了緊和孫玉女挽在一塊的胳膊肘,笑著說,「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福氣會來的。實在來不了,咱們就和崔惠妃娘娘、張貴妃娘娘一樣,彼此做個伴不也頂好。」

  不管怎麼說,只要太孫能登位,她們這批潛邸舊人一般少說都有個妃位的,就看混得好不好,能到什麼位置就是了。後宮封號也是有講究能看高下的,雖然待遇沒什麼區別,但要爭總是有由頭。當然啦,不想爭的人,有個妃位,夠養老也就行了。皇宮裡妃嬪那麼多,得寵的終歸只有幾個,別人難道還不活了?徐循在這事上還是看得很開的,她又說,「再說,就是有了孩子,也沒法養在自己跟前,有沒有好像也沒什麼區別。」

  孫玉女撲哧一聲笑了,「你就酸葡萄吧你,吃不著你就說酸了。等你自己有了,你不知多開心呢。」

  她頂了徐循一下,徐循也沒法否認,只好嘟嘴說,「不然我還就一個勁鑽牛角尖,折騰自己,讓自己心裡難受嗎?現在沒有,就說葡萄是酸的。吃著了,葡萄就是甜的嘛。」

  本朝的皇子皇女,不論哪個妃嬪所出,全都歸在皇后名下教養,各級藩王呀,太子呀、太孫呀,後院也都應循此例。子女落地以後,給產婦看上一眼,就抱出去給乳母帶了,吃喝拉撒都不用生母操心的,都是皇后給安排場地,六司一局包括二十四衙門給安排人手,皇女七歲、皇子八歲就開蒙了。然後皇女自然有女紅課程要上,皇子的情況微妙一點——主要是因為現在這幾朝局面安定下來不打仗的時候,各位皇子基本都很大了。至於皇孫什麼的,地位畢竟也不是很高,太孫的幾個小兄弟都是隨便找了幾個人來教,皇爺對他們的教育是一點都不上心,所以也不能說還有什麼規範。倒是太孫的幾個年紀接近的大兄弟,還算是一直在上課的,從八歲開始就和太孫一樣也有講師給他們做經講。

  當然啦,從出閣讀書這天開始,皇子就和內廷基本脫離關係,要出去外宮單獨自己住了。只有乳母和幾個中年宮娥可以跟出去服侍,連妙齡宮人都沒法近身的,一直要等到快成親的時候,才會由皇后做主撥給幾個宮女,讓她們來教導親王、皇子等等。這些規矩,以前幾個嬤嬤也是很詳細地給徐循講解過的,所以對於她們妃嬪來說,生了孩子,其實也沒法朝夕相處,很多時候也會出現母子、母女之間感情淡薄的現象。比如說已去世的常甯公主,據說出嫁前,仁孝皇后讓她和生母崔惠妃娘娘多說說話,母女兩人相對的時候,常甯公主還怕生呢。

  因為有這樣的規矩在,所以雖說是酸葡萄心理吧,但也夠徐循和孫玉女自我安慰的了,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剛才的那種失落現在好像又不見了蹤影。孫玉女抿著唇一笑,興致勃勃地拉著徐循又往前趕了。「走!咱們上東苑逛逛去!才下了雪,山上肯定可好看了。我生這麼大,還沒見過落到地上都不化的雪呢。」

  沒心沒肺,也有沒心沒肺的好處,孫玉女都這麼說了,徐循還有什麼心事?她高高興興地應了一聲,拉上孫玉女就出去東苑玩兒了。等快到吃晚飯的當口,才回來宮裡,那時候,孟姑姑都來過一次了,是太子妃打發她來,看看兩個小妃嬪安頓下來沒有的。

  才到北京就調皮,出去玩耍沒趕上這一茬,孫玉女和徐循都有點吐舌頭,孫玉女怕生,不回自己宮裡,在宜春宮吃了飯,又和徐循說了半宿的話,乾脆都一起睡了,說定第二天起來,一道去給太子妃請安。

  嬪妾們就是這樣,沒有太多的心事,做主母的可就不一樣了。太子妃忙活了半天,這才剛歇下呢,就是睡前的這點空檔,也都顧不上休息,半靠在床上,還要聽孟姑姑彙報工作。「太孫宮那裡,安頓得都挺好的。奴婢一間間宮室仔細看過了,擺設得挺得體。沒想到,太孫婕妤平時看著迷糊,辦起事來還挺幹練的。」

  太子妃聽了,眉眼間的皺痕也舒展了開來,她仿佛不經意地問,「太孫宮那是怎麼個佈局,現在是如何住的?」

  孟姑姑自然形容了一番,她口齒便給,說得比畫得還逼真。「西長街那面一字排開是九間偏宮,最北是延春宮,住了玉女兒,離清和閣最近。太孫昭儀您也知道,是到出發前才覺得胎不穩不能來的,延喜宮卻是已經給她空出來了,太孫婕妤住第三間宜春宮。」

  太子妃沉默了片刻,方才緩緩地點了點頭,她低聲道,「這孩子,的確很實在省事,不枉大郎、大郎媳婦疼她一場。」

  她猶豫了一下,又添了一句,「明日起,讓她和玉女一塊過來,幫著我做點事吧。」

  孟姑姑低眉斂目,恭聲應了是,又放鬆下來,笑道,「明兒見了婕妤,可要恭喜她一番,才隨駕沒多久呢。您一來,她就又得了臉面了。」

  「臉面都是自己掙的。」太子妃漫不經心地歎了口氣,「大郎媳婦自從生了囡囡以後,也是這病那病的,一點都不得安穩。我也是有心讓她多歇息一陣子,好好將養身子……」

  她沉吟著拖長了尾音,把孟姑姑的心也跟著吊了起來——不過,這話到底還是沒說完,沒能下個定論,太子妃就又改了主意,「不過,來日方長呢,還是先看看大郎媳婦恢復得怎麼樣再說了。」

  孟姑姑暗中透了一口涼氣,面上卻是不動聲色,「是,按我說,您也該仔細保養保養了。這半年,為了遷都的事,您是廢了多少精神,才能這麼四下周全……」

  宮漏三聲知半夜,好風涼月滿松筠。宮裡的夜,從來都有很多故事的。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27 AM

第55章 低調

  這天晚上,徐循睡得還不大好——都下雪了,宮裡當然燒了炕,太孫宮這裡組織試燒的活動還是徐循提醒衙門裡的中人們去辦的呢,屋子裡暖洋洋的一點都不覺得冷。因為北方天氣幹,還得在屋子裡放一盆水才沒那麼燥。可孫玉女因為剛到北京有點害怕,在床.上非得要摟著徐循,把徐循給熱得渾身不舒服,好容易睡過去,起來身上黏黏的很不舒服,好像是出了幾身的汗,又都蒸幹了。

  因為她品級不夠,不奉詔不能擅入內宮,所以昨天也沒去內宮迎接太子妃,現在有孫玉女領著那又不一樣了,兩個人著急起床梳洗,然後一道上馬去內宮給太子妃請安。孫玉女倒是會騎馬的,騎術也還可以,兩人一道在馬上慢慢地往慈慶宮過去的時候,天上飄飄揚揚又下了雪,徐循今日沒帶兜頭的斗篷,只披了一件白狐大氅,頭戴了一色的白臥兔兒,都是太子妃給的當年的老衣服,她到手以後稍微改了改上身穿的。今日穿過去,也有讓太子妃看看的意思。

  雖說下了雪,但風並不大,徐循也沒覺得冷,又不想撐傘,反正路也走了一大半了,索性就這麼淋著,等兩人進了慈慶宮裡,雪已經落了一頭一臉。孫玉女忙著替她拍掉了一些,徐循自己也抖落了一些,兩人便進去給太子妃請安。

  內廷往北京搬遷,是反著順序來的。地位最低的雜使婆子和苦力中人先來一批,把大家什安頓好了,炕燒起來了,擺設給弄好了。這時候中等職司的女官們來一批,在內宮裡把辦公處所給佈置好了,各宮巡查過了,最後低等妃嬪們來一批,宮裡也暖上了,人煙也稠密了以後,高等妃嬪們再過來直接進駐,等到她們到了以後,太子和太孫估計也就陸續到了,最後新年大朝皇爺登臨新都,遷都的事就算是大體上完事兒了。現在,搬遷的進度就到了低等妃嬪來宮這裡。太子妃帶了太子宮、太孫宮的所有下人都搬遷過來了不說,內宮裡也有一批婕妤啊、美人什麼的已經住過來了,同時過來的還有張貴妃等貴妃娘娘的細軟,因貴妃娘娘沒來,這些事都得太子妃來管,因此慈慶宮裡來往回事的女官和中人是絡繹不絕,徐循和孫玉女進來的時候,剛下去了一批人,太子妃頭頂勒著一條窄窄的鑲珠抹額,正和張才人說話呢,見到徐循來了,也很高興,讓她到近前說話。

  分別這麼久,好容易又看到了長輩們,不管心裡怎麼想,面上肯定都要歡悅起來的,徐循也是有心露出笑容,打點精神好好地和長輩們問問好說說話。但她起來身上就粘乎乎的,出去受了風冒了雪,當時還沒覺得怎麼樣,現在進了屋一暖,反而是渾身不舒服,好像雪沒拍乾淨,全化作水氣往骨頭縫裡鑽一樣,就這麼一會兒功夫,已經臉似石榴,面上發燒,有點頭重腳輕了。勉強走到太子妃跟前,才行了禮還沒說話呢,張才人便道,「喲,怎麼了,臉上燒成這個樣子,頭髮也濕漉漉的,難道這麼大冷的天,你還出汗了不成?」

  眾人聽說,都是吃了一驚,孫玉女忙道,「哎呀,可能是剛才過來的時候下了雪,撲到身上著涼了。」

  她上前試了試徐循的額角,「是燙燙的!」

  人都生病了,當然也來不及說什麼,太子妃忙命人備了暖轎,把徐循原樣送回太孫宮去了,又問得徐循過來的時候隨身帶了司藥南醫婆照顧,這才放下心來,遂又令人傳話去找醫婆不提。

  這麼折騰了半天,太子妃也是有點無奈,和孫玉女笑道,「這個小循啊,早不病晚不病,我們才來她就病了。我正是要用人的時候呢,還想抓你們倆的壯丁,看來她是沒戲了,只好揪扯你來幫忙。」

  孫玉女和太子妃那是什麼關係?兩個人早都用不著客氣什麼了,聽太子妃這樣說,她便道,「我想著您也是要人來幫忙的,現在這宮裡女官可沒幾個,宮人都只有原來的一半多,地方又要比原來更大了,光是清掃宮殿,一間間地清點傢俱就是不少的活計,還有張娘娘她們的細軟也要好生安置吧?就咱們帶來那些人,可不知要忙到什麼時候去呢。」

  太子妃一拍大腿,「可不是呢?二十四衙門也是忙得腳打屁股蛋,這幫子殺才,有了皇爺做擋箭牌,內宮的事能推就推了,只顧著和六司一局扯皮,我也懶得和他們多說什麼了,不幫忙就不幫忙吧,咱們娘幾個都辛苦幾日,也就把內宮給照料好了——既然小循生病了,那就讓她好好休養,別摻和了。你和我一撥兒,張才人和李才人一撥兒,東西六宮咱們各領一半,現在分宮表都出來了……」

  孫玉女剛來,就和太子妃一道忙上了,正好,現在內宮裡也沒有男主子,三大男,皇爺、太子、太孫都還在路上呢。太子妃乾脆就把她留在自己身邊住了,徐循還是獨個兒在她的宜春宮裡養病。因為生病了嘛,也不用進內宮去摻和添亂,反而挺悠閒的。

  她這個病,其實說白了就是女孩子體質嬌弱,淋雪受寒後有點頭疼腦熱的而已,一帖藥下去再靜養幾天,也就和沒事人一樣了。就是徐循比較貪懶,聽說內宮忙,便懶得天天冒著寒風過去幫忙,剛好接著裝病,縮在自己屋子裡罷了。

  這幾天下了雪正要化,天氣十分寒冷,徐循沒事就在閣子裡躺著,因為孫嬤嬤、藍兒紅兒服侍了幾個月都沒有休息,十分辛苦,她也是放了三個人幾天假。讓別的宮女和嬤嬤們輪換著服侍——太孫妃沒來,又自己分宮居住了,宜春宮裡的事,還不是她說了算?

  趙、錢、李三位嬤嬤許久沒見徐循了,也是有幾分惦念,這幾天有了空都往徐循跟前跑,暖閣門一關,說什麼話都不怕被人聽見,又安靜又親香,徐循就靠在炕上,和她們竊竊私語著別後南京宮殿裡的事,一時笑一時歎,別提多自在了。——一別就是好幾個月,通信也不方便,她對南京那邊的情況,還真有幾分好奇。

  其實,這幾個月也真的出了好幾件事,其中最大的一件,便是王娘娘的喪事——王娘娘素來多病,今年開春起病情就更厲害了,今年七月,病情突然惡化,人就這樣沒了。那時候太孫剛好也是要動身回南,也有趕上王娘娘七七的意思。

  「仿的是太祖爺時候,成穆貴妃的例子。連太子爺都跟著披麻戴孝的,」趙嬤嬤很仔細地給徐循描述了一番王娘娘的喪事,「就是辦得有點倉促了,趕著下葬以後大家就忙亂著搬來北京,太孫殿下在河上遇風稍微晚了幾日,就沒趕上。」

  徐循對喪事辦得有多熱鬧倒是沒多大興趣,聽說以後也就是唯唯而已,人都死了,就是辦出花來她反正也不知道,聽到王貴妃的陣仗,她也是絲毫都不羨慕。

  趙嬤嬤看她這樣,也是歎了口氣,又道,「貴人是不知道,自從昭獻貴妃去世以後,皇爺的性情就越來越急躁了。脾氣很不好,從前他還時常去昭獻貴妃那裡坐坐,現在貴妃都沒了——就是這幾個月,宮人被打的、罰的,可不老少呢。私下裡都傳,皇爺頭風一犯就要殺人,您說多可怕了吧。」

  徐循呀了一聲,還沒說話呢,趙嬤嬤又說,「這是私下裡傳的,外頭都不知道,您也別亂說——據說這幾個月,太孫和太子都沒少受氣。皇爺一頭疼就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連太孫都挨了許多次數落……這件事,等您見了太孫,看太孫怎麼和您說的吧。太孫不提您也別提,太孫提了,您心裡要有個數就是了。」

  女人八卦起來那都是沒個完的,徐循一面是吃驚,一面也是很興奮,嘖嘖了半天,也說,「哎喲,聽著是怪怕人的,倒是辛苦大哥忍著了。」

  除了這個事以外,別的那就都是太子宮太孫宮裡一些小事了,比如說某某太子美人病了啊,某某人又懷了云云。反正這麼多人要往北京搬遷,不是什麼小工程,因為種種原因不能如期出發的很多,要養病的呀、要養胎的呀,林林總總都是理由。徐循一邊聽趙嬤嬤數著留下來的人名,一邊和這裡的人名對著,對了半天忽然想起來,「哎呀,郭才人不是跟著來了嗎,怎麼孫姐姐來看我和我說話的時候,沒聽見她提呢?」

  現在兩邊分宮居住了以後,趙嬤嬤等人的消息,也沒有以往那麼靈光了,因為宮裡的下房總是分區域的,太孫宮獨立出來以後,和太子宮的下房不在一個系統裡,要打聽消息都沒那麼方便。這事兒趙嬤嬤也不知道,反而是孫嬤嬤休假完回來當差的時候,一撇嘴就給出了答案。「郭才人性子懶散,怎會耐煩和娘娘一道四處奔波辦差?剛到京城就病了,娘娘還特特地給請了太醫……可御醫什麼都沒摸出來呢,就只說她是水土不服。郭才人也不管,反正就說是病了,見天只在自己的院子裡住著,好吃好喝地只管要。娘娘也懶得管她,就當沒這個人似的,要什麼給什麼,只當供著個菩薩罷了,也免得再這當口再添事兒了。」

  徐循這種真病,屬於自己運氣不好,錯過了領導給的進步機會。郭才人這種假病,那就純粹是態度問題了,徐循都被鎮得有點說不出話了,想了半天才說,「這,這也行啊?」

  趙嬤嬤說,「其實您以前就能瞧出來了,郭才人和太子妃娘娘是不大合得來。」

  「郭才人不太愛說話,性子是冷了點。」徐循想起幾次和郭才人接觸時候她的表現,也是點了點頭,「就沒想到,她居然這麼有膽量——」

  她搖了搖頭,不知道該怎麼說了。趙嬤嬤也是歎了口氣,「所以說呢,這地方才一大,才從南京出來,那邊院子裡就不清靜了。咱們獨立出來住也好,您這一病,我覺得也挺強的,有時候,多說多錯,多做也是多錯,您就安心慢慢養病啊,我看也挺好的。」

  徐循偷偷地笑了,「我可沒想這麼多,我就覺得,我這人糊塗。辦差肯定是辦不好的,與其獻醜,倒不如在家歇著呢,嬤嬤你說是不是?」

  趙嬤嬤呵呵地笑了,「是,是。可您還沒明白奴婢的意思——奴婢的意思是說,以後沒事,您就少進內宮玩耍吧。咱們前陣子有點太招眼了,這一陣子低調一點,沒壞處的。」

  徐循有點迷惑了,看著趙嬤嬤,還想等她進一步說明呢,趙嬤嬤卻只是做彌勒佛狀,笑而不語。

  不論如何,嬤嬤們那總是不會害她的。就像是養育皇子皇女的乳母,只有比生母更加用心一樣——生母沒了一個孩子,還能再生,可乳母沒了這個孩子,就少卻了飛黃騰達的晉身階了。既然趙嬤嬤都這樣說了,一邊的錢嬤嬤似乎也做贊同狀。徐循也就下了決定:冬日,本來就該休養生息,自己跟著太孫,也是折騰了一個夏天了。這個秋冬,就乖乖地在太孫宮裡養著吧。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28 AM

第56章 動情

  以徐循的身份來說,想要做事,她得花費心機,想要偷懶那還不簡單?最忙的那十幾天她是真病著,等她好了以後,內宮也沒那麼忙了,張娘娘也到了北京。她的船隊,幾乎是把剩餘的內眷和宮人都攜帶過來了,還有很多別的宦官之類的,也陸陸續續地入編使用。如此一來,連太子妃都沒那麼忙碌,孫玉女更是早就卸了差事,回太孫宮居住。

  從前徐循一個人的時候,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伺候得她一人吃飽了,全家都不餓。可現在太孫宮裡有兩個人,又多了許多宮女太監,事情就有講究了。軍中所謂兩人成伍,現在人都到齊了,規矩該立起來了,那麼很自然就需要有一個管事的人。這個人除了照管主子們的衣食起居以外,還要把太孫宮裡的宮人、中人的起居和規矩給抓牢了,把各處的規矩給立起來規定好了。總的說來,就是把原來應該太孫妃做的工作,給承擔起來。

  徐循剛病過,雖然現在是痊癒了,但成天還是沒精打采的,南醫婆扶了脈,說是這下半年來走了遠路,本來就有點水土不服,又病過一次,元氣有點虧損了,整個冬天最好是都能靜養著。這個當家作主的差事,天經地義就落到了孫玉女頭上,而且這一次,連孟姑姑都沒過來了——一個,是兩宮現在距離比較遠了,她來回也不方便。還有一個,徐循和孫玉女那分量畢竟也不重,東宮那忙著呢,孟姑姑也很多事做的,也沒空天天過來。

  雖說人還是那些人,但場地變了,有些規矩也需要調整一下,比如說現在門多了,各處角門什麼時候鎖啊,上夜的宮女該怎麼安排啊。還有太孫宮有了獨立的膳房了,下人們何時吃飯啊,雖是小事,但也得花費心機去協調,才能又體面又便當。孫玉女這一陣子就忙著這些事了,還有得了空也要去東宮請安問好——至於內宮,現在倒是都很少過去了,冬天冷,路又遠,從太孫宮過去得進出三重門,就是騎馬都很折騰。

  也就是因為現在請安變得有點麻煩了,徐循的悄然消失,也沒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很快就要進臘月,皇爺已經悄然抵京,太子、太孫的車駕,快要從兩條路線一起進北京了,明年的新年大朝,肯定也要比什麼大朝都更隆重,當然內宮也要有規模相應的朝賀活動,新宮殿,總是有很多事要忙的。徐循這種小蝦米,出現不出現的,還會有誰注意啊?

  至於徐循呢,雖然不好再出門去東苑了,但現在有了宜春宮這麼一個大院子做她的地盤。自己一人獨享正殿,就已經住不完了。兩旁偏殿做了庫房,她的那些家底被運過來以後直接就進了偏殿,沒去太孫宮的大庫房。閑著沒事兒,她就進去清點一下自己的家底,欣賞一下她到手後還沒看全的綢緞錦繡,和幾個嬤嬤下下棋,偶然也學點功課——學海無涯,很多功夫是耽擱不下的,比如說,即使太孫不在,有些——呃,風流的功課,她還得繼續努力不是?還有現在場地大了,可以打馬球了,李嬤嬤也和徐循說一些馬球、蹴鞠、捶丸的事兒。其中馬球因為場地不易找,她沒練習,此外蹴鞠和捶丸都是名正言順地問人要了用具來研究的,對外只說是活動筋骨,在院子裡散悶用的。

  蹴鞠這個不必說了,反正就是踢球唄,屬於男人比較喜歡的遊戲,據孫嬤嬤說,太孫跟隨皇爺在外的時候,很著迷于蹴鞠,一得閒就要出去踢。就為了這事,還和自己的老師鬧過生分,結過仇呢。徐循也就是瞭解瞭解,免得當啦啦隊的時候都不知道在欣賞什麼。其實在這三樣對場地要求高的運動裡,捶丸還是比較適合於女生的,站定在野外擊球入窩,屬於比較文雅,對抗性不強的運動。所以徐循即使是在院子裡也玩得挺開心的,她對這種持棍擊球類運動都特別有天賦,連馬球也是,準頭特別好,一揮棒就是一個準兒。(捶丸可當後世高爾夫球看,基本就是一種運動)

  當然啦,還是根據孫嬤嬤說的,太孫的捶丸玩得也很精絕,徐循這個水準到了他跟前,只有被虐菜的份——依然又是孫嬤嬤說的,這三種運動,太孫都玩得是爐火純青的,水準一點也不輸當世高手。

  孫嬤嬤和徐循這樣說的時候,是在和她誇耀太孫的能耐來著,可徐循卻聽出問題了。「可大哥親口和我說,他的馬球打的就不如那天那些中人們好的。」

  孫嬤嬤都樂出聲了,「貴人,您還聽不出來嗎?殿下那天是哄您呢!那幫子中人就是被他一手教出來的……他不這樣說,全隊裡就您一個人打得那麼磕磕絆絆的話,您還能玩得那麼開心嗎?」

  徐循一聽,可不是全愣住了,再回頭一想,臉都紅透了,吃吃艾艾地說不出話來。幾個嬤嬤對視了一眼,都抿著唇偷笑,李嬤嬤按著徐循的肩膀說,「這也是殿下疼惜貴人的一份心意,貴人就當作不知道便行了。」

  太孫的體貼,有時候真是讓人再想不到的,徐循站在院子裡,越想當日太孫的一言一行,心底越有說不出的滋味,臉上也就越紅,不知為什麼,竟有點不敢和幾個嬤嬤們對視,雙唇翕動,囁嚅著也不知該說什麼好,支吾了半日,倒質疑起孫嬤嬤來了,「這些事,嬤嬤怎麼就知道得這麼清楚啊?別……別是哄我的吧?」

  幾個嬤嬤又都笑了起來,只是這一次,笑容卻沖著的是孫嬤嬤。徐循拄著捶丸用的球杖,倒是被她們給笑得摸不著頭腦了,東張西望了一會兒,見孫嬤嬤非但沒笑,強自鎮定的面上還有一絲羞紅,便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啊,嬤嬤?」

  孫嬤嬤左看右看,也沒給徐循一個答案呢,搭訕著倒是走開了。徐循完全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回了屋裡,錢嬤嬤才和她說,「孫嬤嬤和殿下身邊的王瑾,做了對食啦。您說太孫殿下的事,她知道得清楚不清楚吧。」

  徐循聞言,大吃一驚——王瑾那可是太孫的大伴啊,太孫保父一般的存在,對太孫的事當然是清楚得不得了啦。可問題還不是這個,他們上京的時候,大家都在一條船上,照面機會不少,她可是什麼都沒看出來啊。而且,而且這太孫的大伴,地位那可是非凡,孫嬤嬤要是他的對食,徐循怎麼能一直都不知道呢?

  「這都是什麼時候的事啊?」她特真誠地就問了,「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就是上北京路上的事,您也知道,中人命苦,一輩子都孤苦伶仃的。就是能夠出宮,在外頭置辦宅邸這事兒一旦鬧出來,肯定也要獲罪的。可不就都是在宮女子裡找了?」錢嬤嬤倒是鎮定自若得很。「王瑾今年也四十多歲了,年輕時候眼光高,看不上這些事,現在年老了,也圖個有人說話。一來二去,兩人可不就搭上話了?」

  徐循這時候再回頭一想,才明白過來:原來那時候孫嬤嬤對同船的小中人特別照顧,說不定也是有一些別樣目的的。——不這麼照顧,怎麼能和王瑾多接觸呢?當然,也可能是她就為了表示一下友好,王瑾有心,這就留意上她了……

  她迷糊了老半天才回過神來,見錢嬤嬤淡淡的表情,鬼使神差地就又問了一句,「那你們三個,是早就有了對食,還是——」

  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別說錢嬤嬤等三人都有了多年的菜戶了,就連藍兒、紅兒,也都有了對食,孫嬤嬤那也是從前的對食沒了,這才空出來的,只是從前徐循沒問,因此才絲毫都不知道而已。

  「這種事雖然天家不許,但其實私底下也是大行其道,大家面上裝著不知道罷了。」錢嬤嬤叮囑徐循,「太祖爺的時候,若是鬧出來了大家都得沒命,因此也就養成習慣,對外概不聲張。您知道了也就罷了,在主子們跟前,別提這事兒。」

  徐循肯定唯唯諾諾地答應下來,就是想想還是覺得很離奇,自己很是嗟歎了一番,想和孫玉女談論,又忍住了不提。

  不過,總的來看,有王瑾這個大伴做孫嬤嬤的菜戶,對徐循那當然是頂好的事了。徐循想想,說不定自己在這幾個月裡,就得了王瑾許多好處呢,只是她可能都不知道罷了。她也是暗下決心,有空也要對王瑾表示表示,怎麼說自己都從他口中得到了很多太孫的喜好,這些資訊,有時候是拿著錢也不知道上哪買的不是。

  朝中有人好辦事,她原來還隱約擔心一件事——隨駕這幾個月,太孫對她頻繁的寵愛要是傳揚出去了,恐怕姐妹們心裡會對她有意見。現在,這自然順理成章也就不是問題了。徐循和孫嬤嬤提起的時候,孫嬤嬤還笑了,「我早就囑咐過他了,我說呢,別看貴人面上迷糊,其實心裡靈醒著呢。不過,這事兒您就放心吧,您為人這麼好,太孫身邊那幾個有臉面的中人,都對您誇獎有加,絕不會加油添醋,在別人跟前給您添麻煩的。」

  徐循這才放鬆地舒了一口氣,遂安心在宜春宮中閑住,等待著太孫進城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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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暫地離開了幾個月以後,太孫在十一月裡聲勢浩大地又進了京城,據說外城還有很多慶祝活動,迎接他和太子的到來,但徐循這些後宮妃嬪肯定是無福參與的,甚至太孫入了宮都見不著她的面——他要去祭廟,要去拜仁孝皇后,要去見張娘娘、太子妃……等這些忙完了,天色都泛黑了,太孫直接被已經低調入城有一陣子的皇爺給叫走了。孫玉女特別叫人做的一桌菜,只有她和徐循兩人一起吃掉,吃完飯,兩個人也就各自都回了住處去。

  徐循心裡其實也是挺想念太孫的,有許多話想和太孫說,她還惦記著要提一提打馬球那天的事,謝謝太孫對她的體貼——可惜,她人小愛困,吃過飯沒多久到了睡點兒,不自覺就靠在炕邊點著頭打盹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被趙嬤嬤輕輕地給搖醒了,「貴人,咱們還是正經寬衣回床上睡吧——」

  徐循還想說:幾點了,大哥也許過來呢。趙嬤嬤這裡就說了下一句話,「殿下剛才已經進了宮裡,直接去太孫嬪那裡了。」

  不知怎麼,徐循的睡意忽然間就不翼而飛了,她怔了怔,過了一會,才慢慢地點了點頭,坐起身道,「那咱們就梳洗了正經去睡吧。」

  她的神態,趙嬤嬤也是看在眼裡的,她也是有些於心不忍,歎了口氣,非但沒按徐循的吩咐去忙活,反而沖幾個宮人擺了擺手,挨著徐循坐下了,和顏悅色地道,「貴人要是還不那麼想睡呢,嬤嬤今兒,就和您說幾句心底話吧。」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30 AM

第57章 陽根

  徐循其實也有點猜到趙嬤嬤想說什麼了,她現在心底的確是有點煩躁,但徐循自己也知道,按《女誡》、《女訓》、《女內書》上的道理來講,她根本就沒有煩躁的道理。第一,她不是正妃,連正妃都要大度容讓,不好妒忌,她算是誰啊,也好去妒忌自己的前輩和半個上司。第二,她剛陪著太孫幾個月功夫,把幾年的份都給提前享用了,孫玉女卻和太孫分別了幾個月,才回南京,又趕上王貴妃娘娘的熱孝——貴妃娘娘的喪事是按成穆貴妃的待遇來辦的,太孫也要為庶祖母服喪。在熱孝裡,肯定是不能行敦倫之禮的,這麼一算,都有小半年功夫了,太孫多寵著太孫嬪,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不是?

  但話雖如此,她畢竟也就是個小姑娘,心裡畢竟還是有些嘀咕的:沒有攔著他去,可一兩個月沒見了,好歹也先來看看她,和她說幾句話……

  「其實我心底都明白的。」她也沒有和趙嬤嬤裝模作樣的意思,低聲說,「就是過不去這個坎,嬤嬤您就是不說我,我也知道,我不該有什麼怨望、妒忌——」

  「哪個貓兒不偷腥,哪個女兒不拈酸吃醋呢?」趙嬤嬤的態度倒是很開明,比不得錢嬤嬤,一直都是正大光明的態度,徐循在她跟前,可絕不敢這麼放鬆。「這幾年和貴人在一個屋簷底下,您是什麼脾性,奴婢們心裡都很清楚。這也不叫妒忌,您就是心裡有點不得勁,也不會因此對太孫嬪有什麼看法的。」

  她歎了口氣,拍了拍徐循的肩膀,「該怎麼和您說呢?這都是人之常情,以前剛服侍太孫的時候,您心裡存著畏懼,太孫只要不打您罵您,您都覺得他好,都覺得快活。可現在,太孫疼您,和您好了,您心裡也就有了更多的想法,等太孫把這份好也給了別人,甚至是對別人比對您好的時候,您心裡就有點不得勁了。我說的是不是這個道理?」

  徐循垂下頭沒有說話,只是拿手指甲輕輕地揪著香囊上的小線頭。

  「這男人啊,和女人不一樣。這不一樣在哪兒呢?男人有陽根,」趙嬤嬤一下又把話題風馬牛不相及地給扯開了,這倒吸引了徐循的興趣,她禁不住插嘴了。「這我知道啊,嬤嬤——這事,我可比您清楚呢。」

  趙嬤嬤一輩子雲英未嫁,雖然有了對食,但中人畢竟已經不能當做是男人來看了。徐循這個打趣,打趣得有點刁鑽,趙嬤嬤瞪了她一眼,自己也掌不住笑了。她說,「這陽根又叫什麼呢?叫做是非根。男人啊,有了這是非根,就是是非人,他本性不是這樣也沒有用——不論本性如何,只要有這陽根在,心就絕不會老實。沒本事的還要出去招蜂引蝶呢,但凡看到個平頭正臉的女子,是非根就起來作祟了,自己得不到,也要在心底意淫一番,這是非根才能滿意。可太孫殿下沒本事嗎?太孫殿下的本事太大了,他看上誰得不到呢?現在後宮人少,也就是你們四個,以後歷次選秀,人口慢慢充實,這種事只會越來越多。不是說有了新人就不疼您了,只是殿下也是男人,是男人,就會受這是非根的影響。」

  「你瞧,我們女人從一而終,有了一個就能滿足不是?還有那些中人,和宮人結成對視以後,也是彼此忠貞,一輩子不肯拆夥。」趙嬤嬤頓了頓,很富有睿智地總結,「這就是因為咱們沒有那惹禍的玩意兒,不會被它給抓住了腦袋,就能跟著心走。但凡誰有了那根東西,就是由著它做主了。可太孫可以這樣,貴人卻不能這樣,您明白我的意思嗎?您進宮是為了給天家開枝散葉綿延子嗣的,殿下的寵愛,說白了那就是您開枝散葉的機會。您的心思要放在後代上,而不是捨本逐末,被那根東西牽著走。那東西可沒長在您身上,您就是再在意也管不了,再想管,也不能逆了它的天性……哎,這道理,我用言語都沒法和您說明白,也只能給您說到這兒啦——」

  「不必再說了。」徐循的心現在就和外頭的雪地一樣,她倒抽著涼氣,誠心誠意地謝趙嬤嬤。「多虧了嬤嬤,一看我有點著魔了,就把我給拉回來。不然,要是……要是鑽了牛角尖了,那我成什麼人了……」

  趙嬤嬤便欣慰地一笑,「我就知道,貴人看似嬌憨,實則冰雪聰明,該懂的事,您是一點都不會少懂的。」

  她把徐循手裡的香囊抽了出來——可憐這東西,已經被徐循揉捏得不成樣兒了——輕輕地擱到了桌上。「宮裡的貴人,都是遴選出來的,沒有誰是粗笨的蠢材,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大家都睜大眼睛在看、在瞧呢。這心思若是不正了,即使再怎麼遮掩,也難免不被人瞧出來。您只有心正了,才能走得端正,貴人記住我這句話就是了,這一陣子,宮裡事多。皇爺的脾性是越來越不好了,昭獻貴妃又沒了,我們幾個嬤嬤私底下閒談起來,都是心驚肉跳的,總覺得這宮裡就像是一鍋湯,隨著皇爺的心意,皇爺一高興,說不定一會兒就全滾沸了……這幾年,咱們還是小心謹慎一點,遇事多忍忍、多想想,沒什麼壞處的。」

  「本該就是如此。」徐循的眼睛,清澈、清涼得就像是太液池的水。「我出身寒微,沒有半點根基,即使有了殿下的寵愛又如何?殿下寵我,是他的興致,他寵,我高興,他不寵,我也沒什麼好失落的。我本來一無所有,他也不欠我什麼,只要能服侍得殿下開心,同姐妹們相處和睦,便算是我這人做得還不算太失敗了。」

  趙嬤嬤至此,方才真正地松了口氣,她極為欣慰地撫了撫徐循的手背,「正是如此……不瞞婕妤說,自從知道殿下帶您回了娘家,老奴便有此擔心了。所幸婕妤心底本分,不曾得意輕狂。您既能如此想,我等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只是一條,我雖不大管您和太孫的事,但還有一事要提醒貴人小心:今兒這些話,您心底清楚就好了。在殿下跟前,可不能顯露出來,他寵您,自然是想您開心的。」

  「這我明白,自不會掃殿下的興。」徐循微微一笑,環住自己的肩膀,輕輕地搓了搓,「這一陣子,我也真是有些被衝昏頭腦了,被嬤嬤這麼一說,倒是遍體生寒。還好,我身邊終究是好人多,自己也還算是能沉得住氣,不然……」

  趙嬤嬤亦是十分欣慰:小小年紀,乍然得寵,難免飛揚跋扈、四處得罪。太孫婕妤這大半年來,卻是處處逢源,這其中固然運道占了很大一部分因素,但婕妤本人沉穩的性格,亦是居功不小。

  能跟著這樣的主子,底下人就省心得多了。趙嬤嬤遂起身告退,「時辰不早了,貴人也早些安歇吧……」

  她起身退出了暖閣,徐循卻半晌都沒有動彈,側耳細聽著趙嬤嬤吩咐藍兒、紅兒做事。待四周重又安靜了下來,她才輕輕地推開了窗子,望著漫天飄飛的雪花,輕輕地歎了口氣。

  雖說屋內如春天般溫暖,但她卻如同置身於風雪之中。並非是環境的險惡,讓她興起了這負面的心情,只是——只是今晚趙嬤嬤的一席話,讓她重新意識到了自己的孤獨。

  #

  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嬪笑語和。只要男人在宮裡,有人失意孤寂的同時,肯定也有人比較開心。孫玉女顯然今晚就是比較開心的一個,此時雲雨已經過去,她正和太孫偎在一處說些家常話兒。

  「上回我見到金英還問呢,」她趴在太孫懷裡,口中絮絮叨叨地道,「我說你出門時候,可有好好用藥。他說你總不耐煩吃的,這個不愛吃藥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好?」

  太孫對孫玉女,似無對徐循那種遊刃有餘的自信和居高臨下的憐惜,卻多了一份多年的熟稔和自在,聽孫玉女嘮叨自己,他翻了個白眼,孫玉女見了,便拿手指頂著他的額頭,說一個字便頂他一下,「你再這樣,我到母妃跟前告狀去了。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看著壯,其實身子骨弱得很——」

  「哎呀,」太孫有點煩了,「知道了知道了,以後每天吃,行了吧?為了這件事,你能把我給煩死。」

  孫玉女白了他一眼,「不是為你好,煩你做什麼?」

  她取得了階段性勝利,便又放軟了身子,趴在太孫身上道,「這一陣子,在皇爺跟前還是小心一點吧。娘和你說了沒有?就是你們走後不久,虞美人服侍皇爺時,只是說錯了一句話,便被賜了白綾。好像是說到那個什麼唐賽兒,虞美人只隨口說了一句,『為一人抓了好多尼姑,真大陣仗』。皇爺便是勃然大怒……」

  太孫的臉色也有點陰沉了,他低低地嗯了一聲,又問道,「是了,你們走的時候,你看著囡囡到底如何。」

  這時候的新生兒夭折率是相當高的,兩個裡養不活一個是很正常的事,但幾率雖是如此,可做父親的卻不會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夭折的那個。孫玉女笑道,「你放心吧,囡囡吉人天相、福大命大,一定能扛過去的。不是信都寫來了嗎,已是好全了。娘娘留在南京,主要也還是為了看顧仙仙。」

  太孫點頭不語,孫玉女瞅了他一眼,又嬉笑著說,「我還和小循說呢,現在就剩咱們倆沒有了。我是沒法子,都沒能跟著你跑,她一臉好生養的樣子,怎麼還沒消息?肯定是你躲懶了,沒好好地耕耘她那塊肥田——說,你有沒有冷落我們小循妹妹?冷落咱們太孫妃娘娘的小眼珠子?」

  看似說笑,但其實內裡的淡淡醋意,還是挺容易分辨出來的。太孫有點興味盎然,「吃醋啦?」

  孫玉女也很坦誠,「難免啊!」

  她把頭靠上太孫胸膛,輕聲道,「不是我心胸狹小……」

  「我知道,你是心底不牢靠。」太孫握住了孫玉女的手,細細地把玩著玉結一樣的指節。「真是多心眼,你覺得我會那麼喜新厭舊?沒了我,你還有爹和娘呢。哪一個不是和疼親女兒一樣疼你的?」

  孫玉女搖了搖頭,她面上閃過一絲陰霾,「身份變了,很多事都要跟著變的……你怕是還不知道吧,這一次到京以後,若非小循病了,母后也是有意培養一下她管家處事的能力,讓她幫著一道處理內宮瑣事的。」

  需要人手,找幾個懂事的小輩幫忙,也不算是什麼大事吧。太孫有些迷惑。

  孫玉女瞅瞅他,又歎了口氣,「自從囡囡出生,娘娘的身子不是一直都不大好?現在太孫宮又被分出來單過了,娘娘不能管宮務,又不願六局一司插手。肯定是要在宮裡抬舉一個人來管家的……」

  這麼一說,太子妃的想法倒是昭然若揭了。太孫皺起眉頭,「你多想了吧?小循那個迷糊蛋,能管得好家嗎?娘怎會做這樣的決定。」

  疏不間親,即使是和太孫一道長了這麼多年,太孫嬪也絕不會在太孫跟前暗示太子妃的不是,她是以誇為主,「娘做人最重嫡傳正統,你也知道,我在內宮裡不上不下的,說是嬪吧,和你情分深厚了點。抬舉我管家,倒顯得太孫妃娘娘有點尷尬了不是?兩相比較,肯定不能委屈正朔嘛。」

  所以,即使是親如女兒的孫玉女,也要被打壓了不能管家,培養徐循這個位卑職小的太孫婕妤來管,至於孫玉女的心情,那也只能靠後來考慮了。

  太孫聽得是眉頭直皺,卻又無可奈何,望著一臉認命的孫玉女,他只好深深地歎了口氣,「你這個人,就是愛多心。這事,娘和你提過?還不是你自己瞎猜,讓小循過去幫忙,按我看恐怕就是言傳身教些管家的事情。以後你們都是獨居一宮了,下人漸漸也只會越來越多,那丫頭憨傻沒心機的,遇事什麼主意都沒有,總要學些禦下的手段吧?哪裡就想得這麼遠去了。按你這麼說,她現在病好了吧——」

  見太孫嬪點了頭,太孫又問,「那她有經常去慈慶宮嗎?沒有吧?這不就得了,真要提拔她,自然會帶話讓她天天過去的。」

  這麼說也有道理,太孫嬪也不能不點頭稱是,她還想提一句:雖說是好了,但還需要靜養。——但看著太孫的表情,便把話咽到了肚子裡。「怕也是我想太多了……都是不說這些事了,睡吧,明兒起來,還有得忙呢——早上記得去看看小循,今兒回來就直接進來了,也不去她那打個轉,小妮子知道了怕不好受。你一走就是兩個月,她也惦記著你呢。」

  太孫呵地一聲,「你們女人就是怪,剛還吃醋呢,這就又惦記上她了。我明早真過去看她了,你可不許吃醋啊。」

  孫玉女笑著打了他一下,兩人遂吹燈就寢。都在枕上躺下了,太孫才翻過身來,湊到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孫玉女嗯了一聲,擺了擺頭,「你剛才就弄得我疼了,現在還來……不來了不來了,睡吧!」

  二次求歡失敗,皇太孫同學只好鬱悶地閉上眼睡覺了。第二天早上他起晚了沒來得及看徐循,到了晚上,未曾浪費絲毫機會,他直接指名徐循侍寢。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33 AM

第58章 關照

  從前在太孫宮的時候,因為距離春和殿很近,太孫經常在春和殿用晚飯,用了晚飯再喊人過來侍寢遂成常態,實際上按宮裡的規矩,當晚適合侍寢的女眷,按例是被謄寫在膳牌扇的。皇爺點了膳牌以後,妃嬪遂前來陪同用餐等等。當然乙太孫輩分,很多事也沒那麼講究。今晚叫徐循侍寢,他回來時間又早,徐循打扮了一番就跑到重華殿去尋太孫了。

  其實真要比較起來,孫玉女還是顯得受寵,因為昨兒太孫是直接去延春宮找她了。不過徐循也在重華殿裡住了有好幾個月,對此地並不覺得陌生。——現在,她和能進得了重華殿服侍的這些中人,也已經很熟悉了。迎面進去,先一路用含著笑意的眼神和金英、王瑾打了招呼,又和青兒、紫兒點了點頭,掀簾子進去的時候,正好趕上侍膳宮人川流不息地往上抬菜,尚食局的典膳也進了屋子。

  正規地說,皇室成員三餐都要有人先嘗過的。這個嘗膳工作也得當著太孫的面進行,不過實際上在現實生活中經常就不執行了,甚至連禦膳房送來的菜也經常是被冷落在一邊的,這些溫火膳,滿足不了太孫的胃口。太孫常在春和殿吃,就是因為春和殿有膳房,能吃上一些體己菜,他在太孫宮自己吃的時候,就會派人去皇爺的小廚房點菜。

  當然,這都是南京的事了,現在到了北京,太孫宮距離內宮真是有一段路了,從那處來的菜,這麼大冷的天,就算有火溫著也早都冷了。但同樣太孫宮也有了自己的膳房,徐循、孫玉女最近吃的就都是膳房給做的菜,起碼路途還算是近,送來不需要再翻熱,雖然是份例菜吧,也不至於不能入口。這一點來說,算是生活品質的小小提高。

  「今兒排場好大啊。」她給太孫墩墩身就算是行過禮了,太孫也不計較這個——現在大家都很熟了,熟不拘禮嘛。很多多年的老妃嬪,見到主子了也就是點點頭而已——也沒等太孫說話,就跑到他邊上挨著坐了下來。

  「我也這麼說呢。」太孫對徐循一笑,兩個人一點都沒有小別後的生疏,好像太孫就是出去散了個步,兩個人不是兩個月沒見,只是兩個時辰沒見一樣。「膳房那邊估計人手也是剛配齊了,這是攢足了勁給我顯本領呢,這頓飯菜色倒是夠豐富的了。」

  和徐循一樣,太孫每天也是有份例的,他一天的份例能管徐循一個月的吃食了,什麼米啊面啊,奶啊肉啊,要都給用全了,能做出一百多道菜來。當然平時這些份例,尚膳監並不會全用——多少也就是規定一個意思而已,實際生活中都是不按條例來的。可今兒太孫宮膳房要顯本事,菜比平時都多了起碼一半,整整擺了能有五張方桌,大菜硬菜就不說了,光是應節的小菜,就有燴羊頭、爆羊肚、炸鐵腳小雀加雞子、清蒸牛白、酒糟蚶、糟蟹、炸銀魚、醋溜鮮鯽魚——全拿紅頭籤子在盤邊上糊了名字,徐循一路看過來,一路念,又笑道,「這是把一個月的菜都做上來了吧?」

  她語調清脆嬌甜,報菜名兒抑揚頓挫,和唱歌似的。太孫聽了高興,便說,「你把這些菜都給我念一遍,看看膳房給做了什麼好東西。」

  徐循笑道,「我不要念,等我念完了,菜都冷啦——您看著想吃哪一道,我再給你念哪一道吧。」

  太孫便直起腰,往桌上掃了一眼——別說,這些菜隔遠看去,未必都能認出來是什麼。他隨手指了一盤,徐循看了念道,「是帶油腰子。」

  太孫微微一點頭,便有人上前,先夾了一份,卻是奉給典膳,典膳看了點頭,再奉給太孫。如此吃了兩口,太孫便失去興致,揮手道,「把大鍋子留下,拼一圓桌菜,餘下的撤了賞你們吃吧。」

  這才是他平時吃飯的慣例,徐循上前幫著挑出了十多樣太孫愛吃的——太孫口味隨皇爺,愛吃面、吃辣、吃肉,點心愛吃甜、吃奶,她看著籤子,再結合平時的印象,和王瑾一起商量著挑了十多盤子,這裡自然有人把方桌撤下換成圓桌,在中間放了個八寶魚頭豆腐大鍋子,下麵燒了火,濃湯滾滾,看著都讓人食指大動。

  連典膳也下去領賞用飯了,屋內只余青兒、紫兒並幾個中年宮娥服侍時,太孫方才動了興致,連聲道,「溫酒來!」

  溫的有好幾種酒,也是一樣溫在水裡,青瓷瓶上掛了紅籤子。徐循去挑的時候,看到除了禦酒房造的金莖露、太禧白以外,還多了兩瓶新酒,便笑道,「這個荷花蕊和秋露白,是新酒呀?」

  「噢,是王瑾在宮外釀出來的,今兒咱們試喝兩鐘,如好,再讓他造。」太孫說,「你各樣倒一鐘來我喝喝?」

  倒酒這個也無需徐循自己動手,自然有人給她倒好了,徐循只端過去給太孫而已,太孫先喝了半杯荷花蕊,剩下半杯就拿在手上,送到徐循唇邊了,徐循就著他的手喝了半杯,太孫笑道,「徐娘娘,小的服侍你可仔細麼?」

  徐循白了太孫一眼,咽下酒品了一會,才道,「這酒對我來說太醇了。」

  果然,太孫還若無其事呢,徐循臉上已經飄起了兩團紅暈,太孫哈哈一笑,「你平時自己吃飯,不喝酒的?」

  「我們喝的酒沒這個好。」徐循說,「也就是蘭花飲、芙蓉液,在外頭算是好得不得了了,和這個比也淡。」

  太孫唔了一聲,「我喝慣了,倒是不覺得多好。就是比別的醇厚些,在鼻子裡有點荷花的香味。」

  說著,又吃了幾筷子菜,徐循侍膳過幾次,很有經驗了,早舀了小半碗魚頭湯涼著,這時候剛好奉上,太孫開始作了。「濁,撇撇。」

  徐循只好把本來也沒有幾片的油花輕輕地撇到一邊,舀了一調羹清湯給太孫,正好就喂進去了。「現在好了吧?你都多大了,還要人喂……」

  兩個人一邊吃酒,一邊談天,徐循問些回南京路上的事,太孫也問問北京的變化。不知不覺就吃了有快一個時辰,菜沒吃多少,酒也沒喝多少,多數時間都在聊天了。太孫還和徐循說,「可惜了,王娘娘畢竟還沒去多久,不然,教坊司裡喊點小唱來彈曲子,更有意思了。」

  「哪有人家常吃飯還要聽小曲的。」徐循現在和太孫說話已經是非常隨便了。她拿起一個乳餅塞在太孫口裡,「吃你的吧,再嬌下去,就該吃粗菜憶苦思甜了。」

  粗菜也是本朝禦膳的特色,真是就拿油鹽炒的苦菜根、紅菜頭什麼的,全是田間地裡苦哈哈吃的菜色。這是太祖爺為了警惕子孫,憶苦思甜而定下的鐵律。到如今無非是原樣拿去倒掉而已,誰也不會真吃。太孫哈哈一笑,咬了一口乳餅,又拿徐循的手放在手心裡捏來取樂。

  兩個人坐在一處說點家常,吃吃菜喝喝酒,因為不是每天見面,所以也很不愁沒話題,就像是一般的家人一樣,甯馨裡又帶了一點調情,一點情調。這樣的情境肯定是能讓人非常放鬆的,最重要的,是因為朝夕相處了很久,所以那種隱約的陌生感已經完全不見了。要說起來,徐循和太孫相處的時間,還比太孫和孫玉女相處的時間更久呢。雖說在一起生活了十年,但男女有別,沒成親之前,兩個人見面的機會雖多,時間卻又不長。

  當然了,這種相處的風格也是要看人的,有的人就是在一塊一輩子,都處不出這種感覺來。反正和徐循在一起,可以說是不乏溫情、又不乏激情。太孫也挺喜歡這樣的感覺,和她在一塊感到什麼都能說,比較放鬆,也不必擔心徐循多心生氣什麼的,當然,更不必擔心她到處亂說了。兩個人吃完飯還泡茶聊天呢,又假裝下棋。——所謂的假裝下棋,就是一邊在棋盤上落子,一邊聽徐循說她學騎馬的事。

  「後來我可以一氣從東苑跑到西苑,腰也不酸了。」徐循說得很高興,「就是練出來了,腿有勁兒可以蹲住了。難怪都說紮馬步、紮馬步,騎馬多了真的練腿勁!」

  太孫聽著聽著,聽到腿勁,心頭一動,斜著眼望著徐循說,「真的?這麼短的時間裡就練出來了?我不信。」

  小徐一聽就動情緒了,「改明兒我騎給你看!」

  「不用改明兒了。」太孫一把就把徐循給拉到自己身上了,「你就在這兒騎給我看看——我看你能騎多久!」

  這所謂的騎,當然不是騎馬了。徐循的臉一下都紅透了,她囁嚅了一下,「棋都還沒下完呢……」

  「封盤再下。」太孫果斷地做了決定,揚聲道,「青兒——」

  隨著一聲應是,帷幕一掀,一張很舒服的床就已經被準備好了。此時夜深人靜、紅燭高照,寢殿裡正是顛鸞倒鳳的好時機。徐循的上衣一件件地掉到了腰際,裙子一層層地撩到了腿上,她真的信守承諾,策馬由韁,好好地把身底下的某人給驅策了一番……

  在這種事上,男人當然都貪新鮮,但也不是說熟就沒有熟的好了。彼此對對方的身體都很熟悉,知道怎麼能給對方帶來快樂,節奏也合上拍了以後,就有一種同新人相比不能達到的酣暢淋漓般的感覺。兩個人喘息著倒到枕頭上的時候,彼此都很心滿意足。太孫側頭去看徐循,卻發現徐循也正情意綿綿地看著他。他心頭不禁一軟,便伸手將徐循攬進懷裡,低聲道,「昨晚我回來了,沒去找你,你想我不想?」

  徐循很自然地說,「想啊。」

  她嘟著嘴,伸手一下下地頂著太孫的胸膛,「回來得那麼晚……我還想著,昨晚你肯定是要和孫姐姐的,指不定我還能在晚飯前先見你一面呢。沒想到你回來得那樣晚,直接就進延春宮了。」

  這話說得,多貼心啊,又透著思念,又透著懂事大度——不爭寵,知道孫玉女離了太孫好幾個月了,第一晚也不和她搶。太孫心底就和吃了一碗熱牛奶似的,別提多妥帖了。他上下地撫弄著徐循的脊背,道,「是我不對,下回一定爭取早回來,早給我們小循看一眼。」

  男人在滿足以後,肉麻的話都是不要錢的。徐循嗯嗯哼哼,看來也怎麼沒當真,太孫有點不爽了,拉了她的耳垂一下,又說,「是了,明年你胡姐姐即使過來了,怕也不能管宮務了。她這一向身子都不太好,還是要以將養為主,不能多操勞。」

  「哦。」徐循自然地說,「那就要多勞煩孫姐姐了。——說起來,也不知仙仙生了沒有,這一胎若是小子,家裡就有喜事了。」

  何仙仙是三月份懷上的,正好現在也到了九個月上頭,隨時都可能發動生產。太孫被這一說,也覺得有點期待,「可惜,不論是男是女,頭一年都不好搬動冒風,怎麼說也得過了周歲再往這裡帶,明年內,還是只能和他的姐姐和小叔叔、小姑姑們做伴。」

  這倒是的,因為各種原因滯留南京的妃嬪很多,比如劉婕妤就是病了,還有太子宮裡好幾個美人,不是懷孕就是坐月子等等,或者孩子幼小不好搬動,情願多留一段時間再來的。因沒男人在了,現在都居住在內宮裡,倒是也挺方便的。

  兩個人說了點閒話,也就到就寢的時間了,太孫見徐循爬起來去吹燈時,身段窈窕玲瓏有致,心念一動,手便捏在了徐循的腰上,「小循,我們不如——」

  徐循回過頭,臉上一紅,看得出來,她也是有點想要的——雖然口中沒說什麼,但卻配合地把腿兒給分開了……

  第二天起來以後,太孫就吩咐王瑾,「搬兩罎子秋露白去宜春宮,讓婕妤練練酒量。以後你留神瞅著,宜春宮短什麼了,只和我說。婕妤人老實,不會要東西,咱們得體恤起來,不能讓老實人吃虧了。」

  王瑾一哈腰,穩穩地應了一聲。「奴婢一定謹遵少爺吩咐,不讓老實人吃虧。」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37 AM

第59章 囂張

  遷都後的第一個年,肯定是過得很囂張的。別說前朝新年大朝辦得熱鬧了,連後宮的新年朝賀都辦得非常盛大。最明顯的一點,就是今年後宮裡來了好幾位王妃。

  藩王無事一般是不上京的,都只在自己封地附近活動,這一次遷都盛世,前朝也來了好幾位藩王。但最是風口浪尖的漢王,雖然也要求上京朝賀,卻沒被許可。倒是漢王妃來了,趙王和趙王妃也來了,還有代王妃、安王妃等藩王妃臘月裡都到了京城。可想而知當然整個臘月的慶祝活動更熱鬧了幾分不說,連次數也增多了。

  這麼一來,徐循和孫玉女倒也忙了起來——這種老中青三代家庭聚會的活動,青年一代沒有人出面肯定是不合適的。太子妃直接把她們倆就當作是太孫妃的代表了。所以雖然位卑職小,但也只能每天坐轎子往內宮趕。參與這些沒完沒了的洗塵接風活動。

  因為很多藩王妃,成親就藩以後,都是很多年沒有探親的了,連皇太孫成親都沒有回來共襄盛舉,這一次肯定想見見太孫宮裡的新人,奈何太孫妃又不在,只好把孫玉女和徐循都拉來見面。這長輩見晚輩,肯定也不好空手的,符合品級的首飾怎麼也要賞兩件。徐循和孫玉女遂得了許多首飾,都不算太名貴,但也直是好東西了。最好的一點,就是藩王妃手裡賞出來的,和她們平時得的首飾不一樣,上頭一般沒有刻名。——沒刻名,又不太名貴,且還是長輩給的見面禮,按例不登冊,拿來賞人是再好不過的了。徐循已經給四個嬤嬤一人留了一枚金簪。其餘幾個宮女,一年忙活到晚,她預備也給賞一枚金戒指,好歹也讓她們防身。

  說起來,也就是因為這些王妃們進了京,徐循才又見到了張貴妃。去年一整年的忙碌,使得張貴妃看來憔悴了一點兒,但她的精神頭兒還算不錯,和王妃們說笑的聲音也很響亮。對小輩們,她還是那樣親切,看戲的時候時常把徐循叫到身邊挨著坐,正好太子妃也摟著孫玉女,這樣她們就不必在偏殿裡挨著低等妃嬪們坐了,可以跟在長輩們身邊,享受比較好的景色和音色。

  不過,徐循有時候還寧願自己能在偏殿裡坐著呢。在張貴妃身邊坐,她心裡一根弦老是松不下來:這藍寶鳳釵,雖然是被太孫攬到自己頭上了。可張娘娘要是問起來,她也的確不知該怎麼交代。

  此外,座中都是超品誥命,正妃紮堆兒了,給她這個嬪妾的壓力也挺大的。她是戰戰兢兢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倒不如孫玉女揮灑自如了。——好幾個娘娘都對孫玉女很感興趣,時不時就巡梭過一個眼神。孫玉女倒也是鎮定自若,沒有一點局促。

  關注孫玉女的原因,大家心裡清楚,面上卻都裝糊塗,其中還要數漢王妃最直言不諱,某次宴會上,孫玉女隨口說了個笑話,她拿手帕掩了嘴,笑得前仰後合的,沖太子妃笑道,「嫂子,不是我說,倒是可惜了的。我是沒見著太孫妃,也不知她有多好的人品,心裡就為這姑娘可惜。」

  這話說得,一屋子人都安靜下來了,全看向孫玉女。徐循心裡都替孫玉女覺得尷尬,她望著自己的腳尖,也不敢到處亂看,也是絲毫不知孫玉女現在的表情為何。

  太子妃的語氣也是有點驚訝,不過還是挺禮貌的,她說,「這是怎麼說呢,弟妹。」

  漢王妃韋氏當然也是個美人了,雖說年紀大了,保養得是極好。看來珠圓玉潤,十分和藹可親的,被太子妃一提醒,她好像也自知失言似的,握著嘴笑道,「是我失言了,不過,這事兒我也是有所耳聞——昔年在宮裡,我可見過胡尚宮幾面的。沒料到她這麼有福氣,現在倒多了個當太孫妃的妹妹。」

  徐循根本都聽不懂,她茫然地抬起頭看了看張貴妃,張貴妃好似根本就不感興趣,漫不經心地低下頭,笑著問徐循,「你今兒怎麼沒戴我給的那對耳墜子?」

  徐循的心現在也立刻跟著吊起來了,她再顧不上注意漢王妃那邊了,這裡自己故作自然地笑道,「太沉了,墜得耳朵疼……」

  張貴妃就疼愛地擰了擰徐循的耳廓,笑道,「要不是怕耽誤了你,真想讓你進內宮來和我住——可想想,你進來了,心裡不知多怨我不說呢,連太孫怕也怨上我了,這方才罷了,日後,多和你幾個姐姐一道進來請安吧。住得遠了,情分可不能遠……」

  說著,又問起太孫,「太孫在新住所住得還習慣嗎?今年夏天可有受什麼委屈,覺得太孫宮有哪裡還不夠好?」

  兩人這邊閒談,徐循那邊就聽不清漢王妃和太子妃的對話了,你來我往也不知說了什麼,孫玉女忽然大聲道,「皇爺聖明天子,行事自有道理,我心裡怎會委屈呢?娘娘這話說得,嬪妾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這一下倒是把所有人都給驚動了,眾人都看過去時,漢王妃卻是怡然自得,似乎根本沒有聽出孫玉女話裡的惱火,她慢條斯理地挑剔著橘子上的脈絡,反而沖孫玉女溫厚一笑,道,「別的事,父皇自然是洞明燭照、運籌帷幄,可這婚事就難說了。遠的不說,近的——」

  她沖趙王妃努了努嘴,又是一笑,才道,「不過也沒什麼,橫豎無子嘛,天家婚事,還不是以男丁為尊,不喜歡就廢——」

  「弟妹!」

  「王妃!」

  太子妃和張貴妃同時出了聲,徐循從未見過太子妃面上如此霜寒,平日裡和藹的臉現在是完全掛了下來。不過,見張娘娘開聲,太子妃平靜了一下,也就不做聲了。

  就徐循看來,張貴妃是很不想摻和這灘渾水的,把漢王妃喝收了聲,她也不說話了,場面一時,倒有些尷尬。

  趙王妃顯然也很不舒服,她不比太子妃顧忌多,直接送給漢王妃兩枚大白眼,方才溫言問徐循,「你是哪家的閨女,和咱們國公爺徐家,可是親戚不成?」

  這明顯是問出來轉移話題的,徐循忙回道,「我父親就是尋常塾師,世代住在南京,同國公爺就是同姓的緣分。」

  趙王妃便點頭向張貴妃道,「現在宮中選秀也好,為咱們宗室子弟們賜婚也罷,多數都有選擇這些良家女子的,我看著也很好。我們家大小子將來若是擇媳,也求一個這樣漂亮懂事的良家女,我就心滿意足了。」

  大家便把話題說開了,說到明年預定要辦的選秀去了。「距離上回選秀,也有四五年了吧,明年不知要不要再選呢……」

  好容易散了席,大家便各自回宮去了。徐循有心和孫玉女說幾句話,但兩人分乘轎子,也沒法說。再說孫玉女當晚侍寢,回宮以後直接收拾收拾就走了,徐循只好和當班的錢嬤嬤、孫嬤嬤八卦,她把宮裡的事很仔細地和兩個嬤嬤說了,歎道,「漢王怎麼樣,我沒見過不敢說,這個漢王妃可是真夠討厭的了。」

  兩個嬤嬤也是咋舌不已,錢嬤嬤道,「有些話也就是她敢說了,太子爺和太子妃娘娘但凡說一句這樣的話,皇爺不大發雷霆才怪。真是慣壞了,這些年,漢王都沒見寵了,言行舉止還是如此放肆。」

  「這不是擺明瞭要挑撥離間嗎?」徐循很有幾分憤憤,「咱們宮裡不得寧日,難道她有好處?這個人真損。」

  罵了幾句,表明自己高尚的道德水準以後,小徐婕妤開始人性化了,她八卦道,「可漢王妃說的那是什麼事啊,什麼胡尚宮不胡尚宮的,我可沒聽明白。」

  這四個嬤嬤可以說是各個都身懷絕技,趙嬤嬤料理內務是一把好手,把宮人們料理得井井有條,而且宮規禮儀方面十分在行;孫嬤嬤在梳妝打扮之外很會搞人際關係,李嬤嬤呢,光是從教坊司帶來的功夫,已經足夠讓徐循受益無窮了,更別提她曾婚配過一段時間,是宮裡最接地氣的一個,錢嬤嬤則是宮中老人,人情練達不說,宮中典故也知道得很多。所以一說這事,徐循就很自覺地看向了錢嬤嬤。

  錢嬤嬤沉吟了片刻,便道,「這事知道的人很多,告訴貴人也沒有什麼,您心裡有數,別在人前露出就行了——太孫妃娘娘是家中幼女,她們家乃是濟甯富戶,原本有一長女,被選入宮服侍。她聰明伶俐,習字後好讀詩書,很得仁孝皇后的喜愛,沒有多久就轉去當女官了。三十出頭,已是尚宮,當時為太孫說親的時候,本來都定了是如今太孫嬪的。可具體怎麼回事也不知道,忽然間又要去另選,總之皇爺令司天占卜時,蔔得星氣在濟南一帶,皇爺就令人去暗中查訪,這些選秀的中人宦官們,就把胡尚宮的幼妹給選上了,言說此女在當地頗有賢名,而且命相大吉,皇爺便令胡尚宮回家教養幼妹。後來選秀的時候,張娘娘和太子妃均暗中查看過,也覺滿意,這麼著就選定了如今的太孫妃娘娘。」

  徐循還真不知道原來她親身參與過的選秀背後還有這麼多故事,她也是聽著迷了,不禁就問,「那大哥能願意嗎?」

  太孫願意不願意,一般底下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但孫嬤嬤那不是有個對食嗎?這個對食剛好不還是太孫的大伴嗎?另兩個人就去看孫嬤嬤,孫嬤嬤也沒裝傻,搖了搖頭,嘖嘖了幾聲,「肯定不願意啊,可也不好說什麼——他不說還好,順順當當地就把孫嬪給收了。若是一說,激起皇爺脾氣,孫嬪現在還未必在宮裡呢……」

  看來,她和王瑾在一塊的時候也沒少八卦太孫的事兒,這才對此事內幕心知肚明。徐循卻沒心思顧忌這個,她皺起眉頭,都不知道疑惑什麼好了,先想問:皇爺幹嘛這麼討厭孫姐姐。後又更好奇胡尚宮的事,「哎喲,這麼一說,這個胡尚宮可是個厲害角色,從宮女做到尚宮,好稀奇呢。」

  女官怎麼說都是有品級的,比起宮女那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富戶之女,被選入宮服侍,三十出頭,已是尚宮——這簡單一句話背後,一個人精形象簡直是呼之欲出。再陰謀論一點想想,憑什麼皇爺就看不上孫玉女啊?憑什麼司天就選到濟南啊?憑什麼就選了胡善祥啊?要知道胡尚宮可是尚宮誒,六局一司裡,最位高權重的也就是尚宮局的尚宮了,她們負責內外傳遞消息,把內宮需求回饋給外臣知道,也是很有和外臣見面的機會的,要說同司天勾結……這,雖然玄幻點,但也勉強還能成立。

  「再厲害,也薄命。」孫嬤嬤也嗟歎道,「妹妹才封了太孫妃沒多久呢,山東一帶流行瘟疫,染疫沒了。這人命真和草紙似得,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不見了。」

  錢嬤嬤也嗟歎一聲,遂和孫嬤嬤說起宮裡女官的變遷。

  徐循自己咂摸了半晌,見話題變了,也不敢再八卦下去——問幾句是人之常情,尋根究底的,錢嬤嬤這個管女德的可要說她了。

  她坐在當地,禁不住是又想起了漢王妃的那番話,只覺得這番話裡,真是沒一句沒有深意,沒有用意。再往深裡想時,不禁便想得癡了。

  回過神來,亦暗道漢王妃厲害——就算明知是在挑撥離間又如何?換做自己是太孫嬪,就算明知她沒安好心,恐怕也少不得要心氣翻滾一番了。

  忽然間,她很慶倖自己現在和太孫嬪是分宮住了。小徐婕妤發了個抖,一時也是有點惆悵:可惜了,張娘娘特地點名讓她多進宮服侍,不然,這一陣子,要是能不進內宮,那該有多好啊……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39 AM

第60章 惱火

  很可能是漢王妃在朝的時候,這樣的事兒並不少見。所以這番口舌,在宮裡根本都沒激起個響兒——又或者激起響兒了,徐循卻並不知道。現在太孫宮分出來了以後,幾個嬤嬤的消息靈通度是等比下降的。頂多也就能做到對太孫宮裡的事瞭若指掌,別的那就不要多想了。

  反正,就算是大家各有想法吧,面上肯定也都是裝得若無其事的。時近新年,誰也不會把這種喪氣的事兒鬧大,漢王妃不會,張娘娘不會,太孫宮裡的人就更不會掃興了。徐循估計孫玉女可能比誰都怕這事兒被人繼續提起,所以第三四天,她就很恰到好處地「病」了。內宮的種種慶祝活動,她都沒法參加。

  她不去,徐循就更不想去了。好說原來孫玉女在的時候,太孫宮有人需要出面的時候都是她當仁不讓,現在孫玉女不在,出來和漢王妃等對話的就是她小徐循了。但不想去也沒有辦法,現在宮裡就剩她一人了,她不去,誰去?

  徐循去看望孫玉女的時候,一屁股坐在暖閣裡,就是不想動了,她說,「我恨不能也病一場呢,現在想到進宮,渾身的寒毛都炸!」

  孫玉女其實也是正好快來事了,確實有點不舒服,擁被坐在炕上,越發顯得面色蒼白,頗有幾分楚楚可憐。聽徐循說話,她免不得就是一笑,「都巴不得進宮討賞呢,誰和你似的這麼沒出息哇?叫大郎知道了,少不得要笑話你。」

  徐循吐吐舌頭,「賞?我怕討來的是打呢,現在見了漢王妃,我都打從心底發怵。你瞧吧,她一句話就把你整成這個樣子,我要是撞到她手上了,還不知道怎麼地呢。」

  她這麼大大方方地提起前事,倒顯得沒異心,孫玉女也是一笑,她反而為太孫妃說話,「別聽那個老毒婦瞎說,她就是要在我們太孫宮裡下釘子。娘娘入選的事我再清楚不過了,清清白白,絲毫齷蹉沒有。胡尚宮再能耐也就是個尚宮而已,入宮都多少年了,家裡有沒有這個妹妹她還不清楚呢。」

  以孫玉女的資歷,這番話說出來似乎是可信的。徐循也不敢多問,只好做同情狀道,「這話就算是假的,也害人不淺呢。現在被她這樣一講,你倒不好在人前現身了。損人不利己,一點長輩的風範都沒有,什麼玩意!」

  孫玉女哼了一聲,倒是來了點同仇敵愾的興致,「這個就叫苦了?大郎的那兩個叔叔,什麼妖怪事兒做不出,仗著靖難時候的功勞,從前沒就藩的時候,簡直是群魔亂舞,不知造了多少事。你是沒趕上熱鬧呢,趕上了你就知道了。那幾年,咱們春和殿的日子可不好過。」

  這就是親養的媳婦了,咱們春和殿幾個字,孫玉女說來真是自然得不得了。徐循聽了,心中未免有幾分感慨:不管漢王妃說的是真是假,孫玉女的遭遇,確實是很令人同情的。

  「我就聽說了漢王……」但是這話她當然不會傻得說出口,徐循順著孫玉女的話就往下八卦。

  「趙王也是一樣的。」孫玉女對宮廷掌故知道得也不少,尤為可喜的是,消息來源比較上層,可以彌補嬤嬤們的空缺處。「做妖做怪的,從不消停。就現在這個趙王妃,那都是後立的了,從前的趙王妃人也挺好的,就因為和他合不來,他藉口無子要廢人家不說,還把她的侄子一劍給殺了。」

  徐循不禁瞠目結舌,「哪有這樣事的!」

  「可不就是了?」孫玉女也翻了個白眼,「包藏禍心,沒一個好東西——就仗著靖難時候的功勞唄。一人都蓄養了好些護衛,誰知道想做什麼,只苦了太子爺、太子妃娘娘,受著弟弟們的氣,還要給他們說話,別提多委屈了。」

  所謂的四世同堂,唯一個忍字,這話實在是不假的。這種大家庭的長子長媳,因為有繼承權的關係,所以也要奉養老人照料弟妹,遇到幾個精怪的小叔子小姑子,有些委屈也是毫不稀奇。只是徐循萬萬沒想到太子和太子妃也要受這種委屈——而且,還比一般人家要多受許多。她不免和孫玉女一道嗟歎了一番,孫玉女才握著她的手說,「我知道你也不想去裡頭,你老實膽小,憨憨的沒什麼心眼……一進宮又倒楣撞了劉婕妤的槍尖,被兩邊挑著當鬥氣的靶子,你心裡也是戰戰兢兢的,這我都明白……」

  進宮這麼久,徐循和孫玉女的距離也是越來越近。兩個人之間並不存在什麼爭寵關係,脾氣又都不錯,現在彼此說話辦事也沒那麼表面,的確是很正常的發展。但,孫玉女也很少把話說得這麼明白,徐循聽了,心裡也有點怪怪的:不是說她覺得孫玉女不好,就是這個人吧,為是非所圍繞,她是個怕事的人,現在和孫玉女靠攏起來,自己心裡不由得就有點沒底似的。

  「但現在太孫宮必須要有個人出去撐場面,不然,誰知道漢王妃又說什麼怪話呢?」孫玉女沒留心徐循的沉默,繼續給她鼓勁兒。「從去年開始,皇爺脾氣就特別不好,挑三揀四的,太子爺那邊也是煩得不行,就是大郎都有點戰戰兢兢的。這時候咱們在後宮不能給他們添亂、添心事,我之所以裝病,也不是鬧脾氣,就是不想讓漢王妃再拿咱們太孫宮自己的事來說事了。你就是再不想去,也要開開心心地過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你要到了漢王妃跟前,肯定是和張娘娘坐在一塊兒,你就見機行事唄,張娘娘那麼喜歡你,肯定會為你出頭的。」

  徐循本來心裡的確很沒底的,被孫玉女這麼入情入理地鼓舞下來,倒舒服一點兒了,她思忖了一會,也就點了點頭,笑道,「我知道啦,不會給大郎丟人的。」

  孫玉女滿意地輕輕擁了徐循一下,說,「你這麼坐著不累嗎?躺上來和我一起靠一會兒吧。這分宮住了,也有不好的地方,以前想找你,打開窗戶一看就知道你在忙什麼,喊一聲過來就行了。現在想找你說話,可沒那麼容易了,你也不經常來看我。」

  太孫宮就她們兩個主子,平時白天太孫都是不在的,要是不進內宮的話,她們倆不一起打發時間,彼此也真的都很無聊寂寞。所以其實徐循和孫玉女這一陣子也的確經常一起玩。

  這人呢,就擋不住朝夕相處,只要不是互相非常討厭,熟起來都是有感情的。徐循對孫玉女的感情比較複雜,但也不是說就沒有好感,聽她這麼說,她猶豫了一下,就真的踢了鞋,躺在被子外頭,和孫玉女互相攙著靠在了一起。

  「那天漢王妃那番話,你別對大郎提起。」孫玉女安靜了一會,又道,「你應該也知道了,遷都事多,皇爺現在脾氣不好,精神有時也是有點不濟了。朝廷裡的事,基本都讓太子處理,時不時又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反正就是煩吧,大郎也得跟著一起煩,咱們後宮裡的事就不能讓他煩心了,現在太孫妃不在,內宮裡受了委屈,你心裡不得勁了,回來和我說,咱們一起出主意,該往上捅的,捅到張娘娘那裡去,該瞞下來的咱們就一起捂著……和你說句實在話,雖說生了也不能自己養,可這有孩子和沒孩子就是不一樣,咱們倆呢,現在就得互相依靠,攜手共渡難關……」

  又做了一會思想工作,徐循也是表了幾次忠心,孫玉女方才滿意不說了。兩個人倒在暖閣上,透過比較名貴的琉璃窗——這東西一間宮殿裡也就是一扇了,是營建大報恩寺的副產物——望著外頭的宮牆上厚厚的積雪,一時誰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徐循才透了一口氣,低聲道,「剛進宮的時候還沒覺得,現在感覺,在宮裡活著,怎麼這麼難呢?沒事兒還好,大家開心罷了……有了事,卻總是……總是壞人得意,好人憋屈。」

  孫玉女倒是被她給說笑了,笑了一會兒,「你以為這都和唱大戲似的,一出就是一出?騎驢看唱本——咱們走著瞧吧,看誰能得意到最後。現在欺辱咱們的人,日後失意的時候,有得是!」

  但到了最後,這笑聲又化作了一聲酸楚的歎息,孫玉女把臉埋到了徐循脖領子裡,徐循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好輕輕地摟著她的肩膀拍了幾下,孫玉女的臉就在她肩膀上來回蹭了幾下,和小貓兒似的稚氣,她輕輕地說,「可你說得也對,享多大福就要受多大的罪,在宮裡活著,有時候是要比外頭更累……」

  也許是情緒上來了,她忽然輕輕地抽泣起來,徐循瞪著房頂,也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好慢慢地拍著孫玉女的肩膀,過了一會,孫玉女自己也就好了,擦著眼睛直起身子,張口要說些什麼。

  話還沒開口呢,徐循就搶著說,「我知道,我知道,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大哥的。」

  孫玉女瞅了她一眼,徐循也一臉無辜地望著她,不知誰先開的頭,兩個人撲哧一聲就都笑了起來,倒是把剛才室內淒清委婉的氣氛,一掃而空了。

  笑著笑著,孫玉女就挽住了徐循的胳膊,半是誇獎,半是感慨地道,「小徐循,好人吶!怪道你這麼討人喜歡,咱們這宮裡,人精子、人尖子多,像你這麼樣純的,可沒有幾個。」

  也不知為什麼,徐循就是不敢把她的話往心裡去。

  #

  在政委太孫嬪那裡做過了一些思想工作以後,太孫婕妤得以用比較飽滿的精神狀態去迎接新年了。臘月三十那天,一大早她就去了太子宮,孫玉女今日卻是真不能來了——來事了,在床上躺著呢。

  反正一天也就是這些禮節要行,身為太孫婕妤,本來就是輩分最小的那個,今年多了好幾個藩王妃,她的位置就更不起眼了,差一點沒排到閣子外頭去。一整天徐循都循規蹈矩的,吸取去年的教訓,一句多的話不敢說,一口多的東西也不敢吃。這麼著謹慎戒懼地到了晚上,好歹也沒出什麼事兒——最愛找事的劉婕妤病了,留在南京呢。年後才上船過來,別的妃嬪,誰也不是那種愛找事的性子。

  眼看著快到子時了,徐循也放鬆了下來,和李才人、張才人坐在一處,看《眾神仙慶賞蟠桃宴》,李才人一邊噓寒問暖,抱怨徐循自從遷都以後都不大進太子宮裡找她們說話了——和皇爺那邊的規矩一樣,太子的子嗣,除了郭才人生的那三個小的太子妃沒帶以外,其餘都是由太子妃安排著養大的,現在大了出去外東宮專門給皇子皇孫居住的區域住,李才人就更看不到了。這個年紀的婦女,除了和小輩說說笑笑以外也沒有什麼別的追求,徐循陪著兩個才人說閒話也有小半年的時間了,她們對徐循的確是頗有一點疼愛的。

  徐循也在努力解釋呢:地方遠,事情多云云。正說著,隱約聽得一聲脆響——緊跟著,堂屋方向就傳來了男性陽剛的怒吼聲。

  基本上,現在外頭坐著的男人也就是天家那些了,皇爺、太子、太孫,還有幾個藩王。徐循很熟悉太孫的聲音,知道這絕不是她大哥在怒吼。又聽得聲音有幾分蒼老,她的心一下就提起來了:大年夜的吼人,一般人不會這麼沒眼色吧……十有八-九,是皇爺又惱火起來了?

  可又有誰這麼沒腦子,會在年夜裡惹到皇爺呢?

  隨著這一聲怒吼,東西幾間開殿驀地都沉寂了下來,剛才還熱熱鬧鬧嗑瓜子看戲的妃嬪們,現在一個個都噤若寒蟬,互相拿眼神說話,耳朵也都豎起來去捕捉正殿的動靜。徐循當然也不能免俗了,她年輕,耳力還好,確實是隱約聽到了一些人說話的聲音。正在那納悶又興奮地猜測著怎麼回事呢,腳步聲輕輕地就往偏殿來了。

  「太孫婕妤徐氏可有?」一個老中人出現在了偏殿之中,很和氣地問。

  一屋子人頓時就又都看向了徐循。

  徐循咽了咽口水,慢慢地站起來了,還沒說話呢,老中人沖她一彎眼睛,很客氣地道。「皇爺有旨,請您跟老奴走一趟吧。」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43 AM

第61章 龍威

  皇、皇、皇皇皇皇皇皇爺?

  徐循整個人都不好了,皇爺?

  除了去年新年那一次以外,徐循根本就沒見過皇爺了。她聽到的多數都是皇爺的傳說……這些傳說對她現在的心情可是沒有半點幫助。

  都說皇爺脾氣喜怒無常的,所以猜測皇爺為什麼喊她過去也沒什麼意義。徐循在腦海裡發狂似的一遍遍過著自己最近的所作所為——低調著呢!總體說來,入宮一年多以來她都低調著呢,除了倒楣被劉婕妤挑出來一兩次以外,她平時恨不能把頭塞進屁股裡做人,皇爺就是要挑刺怕都挑不出來吧。

  話雖如此,可徐循心裡還是慌,還是沒底啊。這一路走得是臉色慘白,要不是還有點定力,失魂落魄之下說不定都得嚇摔了。

  帶她的老中人估計也是看出來了,眼看快到正殿了,他忽然住了腳步,沖徐循溫和地一笑,慢條斯理地說,「姑娘不必擔心,裡頭沒你的事。進去以後,照實說話就成了。」

  這個老中人,身材高大氣質威猛,瞧著不怒而威,一進屋就把場面給鎮住了,沒想到一開腔語氣倒十分溫和,卻又充滿了令人信服的力量,徐循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還沒說話呢,就注意到了他身上的服飾。

  大紅紵絲雲蟒貼裡——蟒紋!大紅!

  徐循再往膝蓋一看,膝蓋下頭還有一條蟒紋呢!

  賞穿三襴紅蟒貼裡……這個老中人,不,老太監,必然是不得了的大人物啊……

  蟒紋近龍,一般不是皇親國戚是不可以亂穿的。宮眷逢節慶換穿蟒衣,那是因為她們都是皇帝的女人或者小孩,中人可沒這個福分,能享受如此普適的待遇。能穿蟒紋的那都是有特別體面,經過主子發話賞穿的。能穿紅曳撒,已算是天子近臣,中人裡的貴人,可被稱為「穿紅近侍」。穿紅蟒紋貼裡,還在左右袖子上的蟒紋襴之外,在膝處再加一條蟒紋襴的,那絕對是牛人中的牛人,中人裡的位極人臣了。

  她被這麼一嚇,倒是忘記害怕了,跟著老太監碎步進了正殿,也不敢抬頭看人,糊糊塗塗地給正前方皇爺所在的地方行禮請了安,還沒起來呢,皇爺就發話了。

  「誰讓鄭和去找她的?你們這些殺才,平時老爸爸、老先生地喊得蜜似甜,大年夜要辦差事了就躲懶!」皇爺一開口,整個氣勢頓時席捲了正殿,徐循雖然不敢抬頭,但感覺上在座所有人都是噤若寒蟬地聽著皇爺亂發脾氣。「我身邊他娘的連一個如意人都沒有!你們這幫王八羔子也他娘的湊趣,專撿他娘的喜慶日子給老子敗興!」

  一連三個他娘的,都快把徐循給說蒙了。她慢半拍才意識到,原來這領路的老中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內官監太監,迄今為止已經五下西洋的三寶太監鄭和!

  和鄭和相比,金英、范弘、王瑾這些太孫身邊的近人,簡直就是徒子徒孫了,他們都還只在穿紅近侍那份上混著呢……可就是這麼一個猛人,在皇爺身邊也是輕聲細氣的,態度別提多殷勤了。「老爺爺請息怒,不論底下的小兔崽子們怎麼捧。咱也是老爺爺的奴婢,傳話就這幾步路,順帶著就去了。說得上是什麼勞動呢?」

  皇爺還是很給鄭和面子的,他寬了語氣,居然還有點委屈了,「你正月裡就又要南下,朕豈能不體恤老臣子?亦不必在我身邊罰站了,去坐——太子是死人嗎?此等有功內臣,也當一般中人看待?你在費信、馬歡跟前,也是這麼傲慢?」

  徐循壓根都不知道他說的這兩人是誰,就替太子覺得委屈:且不說中官和外官不一樣,在主子跟前按理的確是沒有坐的地方,就說太子吧,都四十多歲的人了,皇爺和他說話的口氣還是那麼頤指氣使的,一點面子都沒給他留……

  她才下跪磕了頭,沒起來皇爺就發火了,這會都還跪著呢,可因為局面這麼緊張,壓根也沒覺得膝蓋疼,就在那提心吊膽地跪著。耳中聽太子不緊不慢地道,「兒子早有此意,奈何三寶太監太客氣……」

  倒是很淡定地把場面給圓過去了,最終還是給三寶太監在御前找了個地兒來坐。

  這茬過去了以後,皇爺的性子好像也有所緩和了,他居然問了一個讓徐循很暈的問題,「嗯——誰跪在下面?」

  估計也就是一時沒想起來,別人還沒說話呢,皇爺一拍大腿,就大聲吩咐徐循,「小女子,你抬起頭來。」

  徐循現在可是正面抵擋龍威啊——更可慮者,這條老龍今天狀態好像還不太好,又糊塗又暴躁的,誰知道下一瞬間會否因為她長得不好看之類的理由大發雷霆。她咽了咽口水,平復著如鼓的心跳,慢慢把頭抬起來了。

  雖說抬頭了,但也不能打量皇爺的臉是不?徐循只好虛著眼睛,儘量地看著皇爺的脖子——不過,皇爺在看清楚她的長相後,微微一怔,神色倒是緩和了些。

  「起來說話吧!」他說。「老跪著,不嫌膝蓋疼嗎?」

  徐循真想哭啊……大爺,膝蓋長在我腿上,我不疼嗎?可我也要敢起啊。

  不管怎麼說,她到底還是站起來了,皇爺沒有繼續給優待,緊跟著就問,「臘月十三,內宮宴請諸王妃時,你在不在?」

  徐循老實答,「回皇爺話,嬪妾在。」

  「漢王妃席間說了對我不恭敬的話,說我老糊塗了,給太孫胡亂賜婚,是不是?」皇爺又問,看徐循猶豫了一下,頓時就咆哮起來了,「是不是!」

  徐循真是嚇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她根本都看不清太孫又或者是太子妃等人的臉色,也沒法去看,慌亂間只能記著三寶太監的好心囑咐,老實道,「似乎是有這麼回事……」

  她還沒說完呢,皇爺的咆哮聲一下就轉了向,「好哇!韋氏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一邊說,一邊居然就抓起身邊的一個碗,沖著某個方向飛了過去……

  徐循屏著呼吸,跟著這個碗轉過頭去——皇爺一生戎馬,雖然年老,但功夫沒落下,準頭和力道都是在的,漢王妃一聲沒出就被砸暈了過去,額前頓時綻開了點點鮮紅。

  屋內頓時響起了被壓抑著的驚呼,太子一下站起身來,以他龐大身軀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奔到徐循身邊就跪下了,「爹!還請給二弟稍留些顏面!」

  太子妃也離席跪了下來,給皇爺磕頭,「還請爹消消氣、消消氣。」

  他們倆都跪了,徐循等人能不跪嗎?屋裡悄沒聲息就下去了一大半的人,只有張貴妃和高輩分的藩王等人沒跪。老爺子就這還不服氣呢,哐當一聲又砸了一個碟子,「老子怎麼給孫子挑媳婦都有得說!你怎麼不說老子選錯了太子?哦——我知道了,你他娘心裡想著這事兒呢!長舌婦!挑撥離間!蛇蠍心腸!好好的兒子,讓你給挑撥壞了!」

  一屋子人都壓不住他的火氣,老爺子又吼了一句,「此等毒婦,理應賜死!」

  咕咚一聲悶響,漢王妃可能才醒,一聽這話頓時又暈了過去。太子和太子妃磕頭如搗蒜,高聲請皇爺留情,可越是如此,皇爺火氣越盛,話說得更直接,「我還在就這樣事了,我要不在了,還不得更囂張!拖下去賞她毒酒!」

  大年夜、藩王都在,剛遷都、新年大朝前……

  現在連張貴妃都有點坐不住了,殺雞抹脖子地給幾個藩王妃使眼色,到末了,還是代王妃歎息一聲,站起身來。

  「姐夫!」她加重了語氣,「韋氏再怎麼樣,也伺候過姐姐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本朝徐氏,是一門兩國公,姐妹三王妃。太祖年間三姐妹都嫁給了藩王,大姐燕王妃,二姐代王妃,三妹安王妃。後來,大姐做了皇后,去得早,二姐在封地不常來,安王妃比較苦,安王早死無嗣,封國被撤了,她自己回京生活,在京城自己開府,皇爺屢屢加恩,那份眷顧就不必說了。每回進宮,張貴妃都要以上賓禮相待的。

  小姨子說話,皇爺很給面子,他的語氣緩和了,「二妹,我是清理家門,你可別來摻和也!」

  安王妃久居京城,估計也比較瞭解皇爺的性子,亦是站起身道,「姐夫,您在這發火也沒什麼,可眼看著時辰快到了,姐姐的喜容還沒請進坤甯宮呢……」

  這倒是提醒了皇爺,他一拍大腿,頓時消了怒火,「險些被這忤逆的媳婦給氣得忘了正事!走,咱們仨請像去!」

  他掃了一屋子人一眼,孩子氣地道,「就咱們仨,不帶他們!」

  安王妃笑了,「捧喜容那是兒子的事,您誰也不帶,不能不帶老大和老大媳婦啊。」

  「帶什麼帶,肥得像豬,看見他就心煩。」皇爺對太子真是沒好話,他居然也真的不打算帶太子了。「大囡過來,和爺爺去請你祖母——」

  太孫就站起身安靜地站到了祖父身後,安王妃、代王妃翼從兩邊,這麼一行人就風一樣地刮出了屋子……

  也不知靜了多久,張貴妃才站起身來,面色如常地笑道,「好啦,大喜的日子,都高興點兒。漢王妃扶下去了吧——嗯,找人好生照看著,別令她委屈了。來來來,戲怎麼都停了,我還沒聽過癮呢——」

  不消片刻,屋內頓時又滿是歡聲笑語,從表面上看,根本都看不出絲毫的爭吵痕跡……

  徐循覷見空當,也就慢慢地從地上起來,正要回偏殿去呢,太子妃看見她了,便沖她招招手,招呼她到身邊來坐。

  這……

  唉,在心底歎了好幾聲氣也沒用,徐循拖著沉重的腳步,還是得去太子妃身邊,繼續她今晚的冒險和挑戰。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46 AM

第62章 體面

  當然,和喜怒無常的皇爺不同,太子夫婦的性格還是比較正常的。對徐循的到來都表示了歡迎,還是太子先開的口,語調很和氣。「剛才嚇著了吧?」

  外頭雜劇是鑼鼓喧天,演得熱鬧無比,屋裡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也煞是高興。沒有多少人注意太子夫婦和徐循這邊,徐循的膽子多少也大了點,沒那麼驚弓之鳥的,她點了點頭,老實承認,「怕得不得了。」

  太子夫婦要比她淡然得多了,太子剛才被罵過像豬,接仁孝皇后喜容都不讓他去,現在也就和沒事人似的,還是該吃吃、該喝喝。慰問了徐循一句,便不說話了,倒是太子妃把徐循攬在懷裡,有點心疼地說,「別怕,皇爺的火也不是沖著你發的。」

  撫慰了徐循幾句,她又低聲問,「剛才三寶太監去接你的時候,是不是和你說了什麼?」

  徐循現在整個還出於驚魂未定階段,人家問什麼她就老實答什麼,「鄭大人說,這事和我沒關……要我老實答話就行了。」

  太子妃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把徐循放開了,「張娘娘喊你呢,過去吧。」

  徐循只好又挪移到張娘娘身邊去——張娘娘也是有幾分真心疼她的,也是把她攬進懷裡,笑道,「剛才嚇著了吧?沒事,皇爺就是那樣,一陣一陣的,也不是沖你發脾氣,你犯不著害怕。」

  又哄了徐循幾句,見徐循漸漸地回過神來,便說,「你在我這坐著吧,別回去了,一晚上的只是看戲也是無聊,咱們聊天解悶兒。」

  要說嚇蒙著還好,現在回過神了,各種問題就開始層出不窮地往外冒了,徐循心裡被無數個問題纏繞著:三寶太監去喊她,是什麼意思呢?那番話是有意要說,還是看她可憐無心提點呢?太子和太子妃問這事做什麼呢?皇爺是如何知道了漢王妃的那幾句話的呢?

  然而,她一張口,問出來的卻是這麼一句話,「皇爺……皇爺這麼凶,您就不害怕嗎?」

  這話問得,實在是太稚氣了,張娘娘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望向徐循正想數落她幾句,見這孩子擎著一雙大眼睛望著自己,眼裡依稀仿佛還有淚光,不知如何,忽然觸動情腸,這笑也就沒了影,嘴唇微微一翹,語氣倒是有點冷清了。

  「這麼多年來,早就習慣了。」張貴妃說,拿嘴唇一努太子方向,「你瞅太子夫妻兩個,不也是都鬧疲了?」

  懵懵懂懂的小婕妤倒抽了一口涼氣,頓時便露出了一臉驚訝,張貴妃這會兒,是真的覺得她有點像自己那個早夭的小妹妹了。剛才站在皇爺跟前,怕得雙眼珠淚欲滴,卻還是死死咬著牙關,不叫眼淚往下掉的樣子,甭提多惹人憐愛了。這麼純純的、憨憨的,像是一朵才開的小野花,都說不上什麼品種,也談不上什麼貴氣、傲氣、心氣……這一切都沒有。怯怯弱弱的,叫人由不得就擔心,一陣風過,它會不會就從枝頭給落下去了。

  哪怕是除夕夜的大宴會,她也忽然沒了喜慶的心思,望著這一屋子虛假的歡笑,張貴妃略帶疲倦地,倒是和徐循不合時宜地說起了皇爺的事兒。「打從十多年前,娘娘沒了以後,皇爺頭風病一犯,脾氣就是不好,什麼話都說的出口,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從前昭獻貴妃在的時候,她生得和娘娘像,還能勸著皇爺一些,皇爺看到她,就想起娘娘……」

  雖說執掌六宮已經這麼多年了,但張貴妃口中的『娘娘』,還是只有一人,一說起這兩字,她語氣中便自然而然地帶上了孺慕與敬畏。「可這幾年,昭獻的病越來越沉,皇爺性子也就越來越壞。我和你說習慣了,可不是虛言騙你,真是都習慣了,都鬧疲了。這樣的事兒,三天兩頭、屢見不鮮……就你知道的,虞美人不就是這麼沒了的?一句話說錯,皇爺當場色變,立刻就拖下去喂了酒……當然,咱們這些人不至於沒命,可隨時隨地被吼一頓的感覺也不好受的。」

  徐循禁不住打了個機靈,忽然間,她明白了為什麼太子妃、太孫妃和孫玉女,都要一再強調『皇爺脾氣不好,男人們在外面不容易』——換做是她,長年累月在這麼一個喜怒無常的皇爺跟前服侍,說不定都恨不得去死了還乾淨點,也勝過活在這種戰戰兢兢的恐懼中。

  除了她這種不經常在御前服侍的人以外,基本上新年夜就是御前近臣的大聯歡,大家估計都是真的習慣了皇爺變幻莫測的情緒,這件事居然就這樣被放過去了。幾個藩王有點驚魂未定,其餘的妃嬪也好、中人宮女們也罷,很快又都歡聲笑語了起來。徐循有心多問點這方面的事,又知道問多了也破壞氣氛,便強行忍住只是看戲,過了一會兒,發覺張貴妃含笑看她,她有點不好意思了,「娘娘看我做什麼?難道我把妝給嚇花了?」

  張娘娘撲哧一笑,「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逗樂?」

  她憐愛地梳了梳徐循的額發,「我是看你一點都藏不住心事,心裡有事,就這麼寫在臉上了……還想問什麼,你就問吧。」

  徐循更羞了,她忍不住把臉藏到張娘娘懷裡,「娘娘笑話我了。」

  兩人你來我往的膩歪了一會兒,徐循也是忍不住就又問了,「皇爺脾氣這樣不好,怎麼外頭人好像都一點不知道呢。我身邊那些嬤嬤,消息也算是靈通的了——」

  張娘娘想了想,便道,「這種事又不光彩,肯定不會流傳到宮外去的。至於宮內,《內起居注》可不記這些事,記的是什麼你也清楚。皇爺身邊侍候的人都是經過特別選拔的,壓根不和別的中官搭話,你說這種事能不能傳到你耳朵裡了?就是宮人們知道了,沒事也不敢拿這事和你說嘴。皇爺的閒話也是好傳的?萬一一旦露出去了,下場肯定比漢王妃還慘。」

  漢王妃也的確是挺倒楣的,徐循想到她額前的傷痕,不免抖了一下。張娘娘見了,又叮囑徐循道,「私下和自己人也罷了,在外人跟前千萬不能失言。皇爺耳目的靈通,根本是你想不到的,漢王妃那事,我都不知道是怎麼傳到皇爺耳朵裡的……」

  似乎是察覺到了自己有點說過頭了,張娘娘端起酒杯淺啜一口,就把話題給轉變了。「一沒留神都這會兒了,你困了沒有……」

  等到子時前,去請喜容的一群人也回來了,代王妃和安王妃兩個小姨子圍著皇爺,三人說得笑聲不絕,口中「大姐」、「你們姐姐」之詞不斷,顯然在談論仁孝皇后。太孫面含笑意,也在一旁湊趣,屋內眾人松一口氣,氣氛頓時更活躍了。等到過了子時,大家又開始依序拜年。

  和去年一樣,輩分最小的最先拜,徐循很倒楣又要打頭陣,好在皇爺這一會心情不錯,非但沒有難為徐循,還笑言,「剛才驚著這丫頭片子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呢。別和去年一樣,大年初一就哭鼻子,意頭可就不好了。」

  說著,除了按份例早準備好的壓歲錢以外,還從手上褪了一串佛珠撂給徐循,「給你壓壓歲、壓壓驚吧。」

  徐循頓時就被羨慕的眼神給包圍了——這可是皇爺恩賞,真龍天子手腕上戴過的佛珠!

  這裡面有什麼含義那都不用多說了,光說一點吧,真龍天子戴過,那就有龍氣,單單這串佛珠那都是格外靈驗福氣的好東西!

  徐循簡直都驚呆了,差一點忘記謝恩,皇爺居然也沒怪罪她的笨拙,在她叩拜的時候還說,「給你的佛經,有沒有仔細讀啊?」

  第一,皇爺居然知道自己去年大年初一就得了沒趣,回去哭鼻子的事。

  第二,皇爺知道太孫曾經給她幾本佛經讓她仔細研讀。

  這兩件事足以讓徐循目瞪口呆了,她又進入了那種有問必答的老實狀態——也還好,小徐同志的工作態度一直都是很端正的,對太孫交代下來的功課,肯定會用心完成。「回陛下的話,《無量壽經》已能背誦了。」

  「好。」皇爺又開始喜怒無常了,現在的表現主要是喜。他轉身沖安王妃等人說,「你們在家也都多念誦《無量壽經》,你們姐姐在世時最為信奉此經,曾對我說,念誦此經譬如為她祈福。此言近年來在我心頭一直縈繞不去,可見其果有夙願。此女毫無所知,便能為仁孝皇后祈福,亦是大有福運。我這串佛珠沒賞錯人。」

  呃……這也能被誇?

  徐循都有點目瞪口呆了,好在之後也沒什麼下文——這麼多人等著拿壓歲錢呢,皇爺能分配她這麼幾句話,其中恩寵已經足夠讓人眼紅了。她趕忙行了禮,就攥著佛珠退到了人群後頭。

  今晚這幾出戲,真是跌宕起伏波瀾壯闊,徐循還沒回過味來呢,只是站在殿角發呆。剛好現在屋外有中人放焰火,領了壓歲錢的低等妃嬪也是三三倆倆地出來說笑,屋內屋外都比較熱鬧淩亂,也沒人留心乾清宮角落裡的她。徐循站了一會,回過神來,見遠處柱子邊似乎有一角紅衣,她定睛一看,就把三寶太監給認出來了——他老人家正背著手,悠然地在廊下看煙花呢。

  徐循猶豫了一會兒——今晚她實在不應該再生事了。

  可被人提點了不道謝,她自己心裡也過意不去,猶豫了再猶豫,她還是拎起裙角,悄悄地走向了廊角。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51 AM

第63章 提點

  徐循的腳步聲雖輕,周圍雖然熱鬧,但三寶太監那也是有名的練家子了。——這位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太監,其傳奇生涯就始於靖難中勇救皇爺,也是戎馬出身,一身的功夫顯然未曾放下。徐循還沒走到近前呢,他一直腰,眼睛一瞪,頓時有一股赫赫威風灑了出來,太孫雖然也是高壯漢子,但和這個年過天命的太監比,在男人味上居然好像還落了下風……

  徐循嚇得倒退了一步,但三寶太監人很和氣,一見是她,面上表情就軟了下來,還和徐循打招呼呢,「姑娘這是出來看炮火?」

  想來是多年不在內宮走動,他的稱呼有點不合禮節,但徐循也不會和他計較這個。她猶豫了一下,便福身認認真真地給三寶太監行了禮,「多謝太監大人指點之恩。」

  三寶太監笑了,「一句話而已,算什麼恩情,姑娘別和咱家客氣。」

  咱家,也是太監常用的自稱,不過那都是對著下人的,在主子們跟前,再顯赫的太監也得自稱奴婢。三寶太監的底氣,這就可見一斑了。

  徐循也是一點脾氣都沒有,三寶太監是正四品的內官監太監,她徐循呢?無品,說那什麼點,若要較起真,她還得對著三寶太監行禮呢。「那時候我可嚇蒙啦,要不是您一句指點,我可不要御前失儀了嗎,那是大罪呢。您老一句話是發自善心,可對我就是指點的恩情了。」

  其實,雖說三寶太監威名赫赫,但那是在宮外了,他又不在內宮走動,就是和徐循認了乾親對她也沒什麼幫助的,徐循就是覺得,不論人家懷了什麼心思,對她有幫助也是不爭的事實,她得把自己意思擺到。

  「我沒什麼可以謝您的。」見三寶太監沉思不語,她又很誠懇地道,「只能給您道聲新禧了,多謝您發了善心,指點了我,我在深宮給您念佛保平安呢。」

  正月三十日,是欽命第六次下西洋的大好日子,次次出洋都是有風險的,這聲祝福算是很合時的。一直沉思不語的老太監面上終於露出了笑容,他打量了徐循幾眼,道,「姑娘真是個實誠人。咱家在內帷服侍了四十年,見的人多了去了,和姑娘這樣實誠的那還真是少有。」

  三寶太監一生傳奇始於戰場,但實際上在打仗之前,他已經是燕王身邊最為信用的內侍了,在下西洋之前,便是皇爺的得力助手,把持內宮大權不知多少年了。他這句誇獎,誇獎得徐循都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她羞紅了臉沖三寶太監微微一笑,想走,又有點捨不得——眼前站著的,可是五次下過西洋,又都平安返回,見多識廣的傳奇人物。小徐婕妤多少也有點見到名人的羞怯和興奮,雖說場合上不大合適,也怕打擾了老太監,但她是很想聽些西洋故事的。

  兩個人雖然目光相對,但卻沒有說話,氣氛一時間有點微妙。三寶太監的眼神在徐循臉上巡梭了片刻——他是什麼人物?走過萬里,見過萬人,這一生的經歷,堪比別人的十輩子了。只是撈了一眼,便把徐循的心思給盡收眼底了。

  越是經過風雨,越是惜花人,三寶太監也不由得被這小娃娃勾動了一絲憐愛,他禁不住微微一笑,壓低了聲音,「姑娘,實誠人在內帷,總是磕磕絆絆的,受人欺負。最近,這宮裡是暗潮洶湧,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出事,我勸你,還是躲在太孫宮裡吧,學你的那個孫姐姐,沒事啊,少到內宮走動!」

  這已經是第二個對她這麼說話的人了,嬤嬤們說得很含糊,而且是從自己的直覺出發的。三寶太監這話,指向性非常明顯,暗示性也很強。幾乎就是明擺著在告訴徐循內廷要出事,徐循不禁一陣愕然,今晚第無數次地覺得自己墜入了一團迷霧之中。但三寶太監顯然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思了,她望著他認真嚴肅的神色,原本要出口的問題也就化作了無形。

  徐循又給他福了福身,認真地謝道,「又要多謝您的指點之情了——」

  這個夜晚,真是過得跌宕起伏。徐循也基本上是一夜無眠,拜完年吃過元宵和餃子以後,再回太孫宮歇一個時辰,就又起來往內宮趕,去參加新年大朝賀。

  新年大朝賀今年的規模也很巨大,所有跟隨搬遷到北京的官員夫人都有份參加,為的就是一個遷都的氣勢。坤甯宮正殿大門全部洞開,寶座上方懸掛了仁孝皇后的一張喜容,昭顯了其內宮女主人至高無上的地位——雖然去世已經十多年了,但很顯然,皇爺是打算把這個傳統貫穿到他撒手為止。

  內眷由張貴妃領班,外命婦由英國公張夫人領銜,眾人拜過之後,又去朝賀張貴妃,然後是太子妃。總算今年太孫妃沒來,可以不必朝賀。這一連串的禮行下來,再加上昨晚沒睡好,任誰都有脫層皮之感。徐循回了宜春宮以後,和幾個嬤嬤關著門商議了一下,先是順理成章地到頭睡到了大年初二早上,緊接著,她很自然地「病」了。

  新年這幾天,太孫、太子和皇上都是很忙碌的,每年初一到元宵,他們都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說大宴群臣啊、參拜太廟之類的,全是禮部給安排好的,今年因為遷都,所以事情就格外地多。太孫等到大年初三才進來看徐循,他憐愛地摸了摸徐循的腦門——挺熱,便道,「可憐見的,我們小循被阿翁都給嚇病了。」

  本身室內因為有地龍的關係,就很暖了,徐循躺在炕上呢,更別提有多熱。再加上她還沒事就拿熱手巾敷腦門……這不發熱都難啊。徐循還沒撒嬌呢,太孫就說,「現在給你看病的是司藥南氏?雖說她技藝精湛,但到底比不上御醫——」

  徐循一下就嚇得坐起來了,「可不敢勞動御醫呢!」

  太孫是何等人物?見徐循反應,如何不知原委?他卻也沒有生氣,只是歎笑道,「怎麼,脾氣這麼大?除夕夜皇爺雖然把你嚇得夠嗆,但也不是沒給你好處嘛!」

  徐循囁嚅著說,「我不是鬧脾氣……就是怕見人,這一陣子出去,肯定被人當熱鬧看了。」

  這倒是真的,徐循得的臉面那可不是一星半點,她自己『臥病在床』沒什麼感覺,幾個嬤嬤回饋回來,她們出去給同儕拜年的時候,可是比以前風光多了。

  「你這不是辜負了阿翁的一片好心?」太孫咂了咂嘴,「皇爺都把話說得那麼明白了,去年你大年裡被人挑刺兒,今年,那人的媳婦兒就當著一家人的面被給了沒臉……」

  「別別別,」徐循是真慌了,「你要這樣說,我真不如病死算了!」

  為了她一個小小的太孫婕妤,皇爺要雞蛋裡挑骨頭地去挑漢王妃的禮?這事荒謬得徐循都沒法相信了,真要這樣,那她身為挑撥漢王和皇爺關係的人,也真該去死了。誰能容得下這樣一個紅顏禍水?

  太孫撇了撇嘴,把徐循的被子掀了,「手心裡都是汗——別裝啦,再捂下去真捂出病了——信不信由你,反正,阿翁就是這麼對我說的。」

  徐循蹙起眉頭,帶點哀求意味地說,「大哥,你就別嚇我了,我才被嚇破膽,現在和喪家犬似的……」

  正面見證了皇爺天威,對於新人小徐來說是有點過分了,太孫呵呵一笑,也不逗徐循了,「阿翁就是這麼說的,那天晚上,我和兩位姨祖母侍奉阿翁一起去請祖母喜容的時候,阿翁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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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坤甯,皇帝和皇后的寢宮其實就是連成一塊的,大年夜,坤甯宮也是被裝飾一新、喜氣洋洋,可這喜氣和乾清宮的熱鬧相比,又露出了一些孤淒來。皇爺回望乾清宮幾眼,不禁唏噓道,「此處建成後未有人氣,究竟是冷清了點。」

  安王妃便建言道,「昔年姐姐去時,曾留下話來,囑咐您另立新後……」

  「都這把年紀了。」皇爺失笑道,「還立什麼後!」

  他擺了擺手,柔和地囑咐太孫,「去把你祖母請出來吧。」

  仁孝皇后的喜容圖是早畫好的,一直以來就鎖放在坤甯宮大立櫃的紫檀木盒子裡,每逢朔望請出來上香祭拜,雖然換了京城,但這套規矩還是絲毫未改。太孫駕輕就熟地就把祖母喜容給請到了盤子裡,端著它還走在皇爺前一步,接下來一切也都是老規矩了,張貼喜容,上香祭拜……在乾清宮隱隱傳來的笙歌聲中,坤甯宮裡的這一幕,更透了別樣的鄭重。

  皇爺雖然也是過花甲的人了,卻還是親自跪拜了仁孝皇后的喜容,他珍而重之地拜了三下,閉目喃喃祝願了幾句話,起身上過香,這才略帶吃力地起身踱出了殿門。安王妃、代王妃、太孫一樣行過禮,走出來站在皇爺附近,卻不敢出聲催促。

  皇爺倒背了雙手,抬眼望著深空夜星,久久方才歎道,「她去世之前,最放不下的除了兒子,就是張氏和大囡了。當時我和她說過,只要有我在一日,便不會有人膽敢動搖你和你母親的地位……其實現在想想,你祖母用心是何等深遠,對我是何等瞭解。她曉得我一向看不上你父親,便不直言求我。嘿嘿,其實,若要保住你和你母親,不等於是在保你父親?」

  此事即使太孫也都是頭回得知,他和安王妃、代王妃交換了幾個眼色,低沉道,「祖母遺澤,孫兒竟是頭回知曉。」

  「知不知道又能如何?做長輩的為晚輩考慮的事多了,也不見得事事都非得要讓你們知道。」皇爺又動了點情緒。「你們在家受著委屈,阿翁心裡有數。去年年頭第一天,就要給太孫宮難看,這不是在打擊太孫宮的運道嗎?哼!真是打得好算盤,玩弄這等風水陰私手段,思之令人齒冷!」

  一年之計在於春,大年初一對於一年的運勢是很重要的,所以例有不說喪氣話之類的講究,去年,大年初一就令宮正司這種帶有官司刑名意味的機構找上太孫宮的門,也可以視作一種厭勝詛咒,當然,也可以完全不往這方面去想,就看皇爺是怎麼去理解的了。

  太孫動了動沒有吭氣,安王妃欲言又止,皇爺卻依舊沒有回頭,他似乎是自言自語地道,「說過的話就該算數,你放心,阿翁心裡有數,不會讓我大囡受了委屈的。」

  即使再喜怒無常,再心機深沉,再難以揣度,這一句話,皇爺也說得是真情流露。太孫心頭一暖,多少委屈似乎都不緊要了,他略帶哽咽地道,「阿翁!」

  「阿翁也對不起你。」皇爺也有點鼻音了,「阿翁該把他封到雲南去的——可畢竟那也是你的叔叔,雲南,實在是太遠了,封過去以後,要再見面,實在是太難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即使這些年來,皇爺面上對漢王是厭憎日盛,但那也是他一手帶大的兒子,更為皇位立下過汗馬功勞。真要打壓得太狠,皇爺也不忍心啊!

  所以,被揪住把柄,遭雷霆之怒的只有漢王妃,所以,對漢王的管教一直都是如此敲山震虎……方才的大怒,也許是真情流露,也許是有意做作,又有誰說得清楚……

  太孫心底,快速流轉過了這許多情緒,面上的反應卻是絲毫不慢。「阿翁您就饒了嬸嬸這一遭吧,叔叔和她都是一樣,老是一時糊塗,脾氣難改……爹和我以後多多管教,也就是了。」

  會這麼說,就證明太孫對這個叔叔,太子對這個弟弟,到底還有一絲親情的羈絆在,即使是老人家百年以後,要打壓要改封,到底也不會下殺手的……

  老人家的心情就是糾結,太孫表態說殺吧他肯定捨不得,表態說不殺,他又要唱反調,「連我在的時候都這個樣子了,等我去了,他還不知會怎麼囂張呢!」

  這下,太孫是真的沒法回了,他求助地沖安王妃遞了個眼色,安王妃便會意地開腔了。「姐夫,大年下的,當著姐姐的面說什麼不吉利的話,還不快吐幾口唾沫……」

  對這兩個小姨子,老人家一直都很給面子,他也不禁失笑,「好好好,我自掌嘴行不行——也該回去了,外頭站久了,冷得慌!」

  於是幾個人也就變了臉色,就這樣有說有笑地回了乾清宮……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54 AM

第64章 難測

  聖心難測,什麼叫做聖心難測,徐循算是領會到了。她自忖自己也還算得上是比較聰明,起碼記性不錯,學習文化知識的時候悟性也還可以。可聽太孫講述了大年夜的故事以後,她整個人都要暈菜了。

  大年初一發生的事,皇爺知道了以後居然就能忍上一年,記上一年……到大年夜再來發作。光是這份記性,那就不是徐循能想像得到了。一年前的事她雖然還不至於忘記,但是火氣到現在早就過去了,就算是有報復的手段,多數時間肯定也會想著息事寧人,還不如就這麼算了呢。

  再說,這發作漢王妃的時間,怎麼就選得這麼巧呢?漢王和漢王妃不得聖心的事,現在應該也在諸蕃中傳遞開來了吧,還有乾清宮裡在座的妃嬪,應該也都明白了皇爺的態度:雖然皇爺常常發作太子,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對漢王就更滿意。

  以前,太孫和她說做人學問的時候,徐循還有點不以為然呢:大家都是人,做什麼事不要先學做人啊?可現在她是真的相信了。——皇爺在處理家事的時候,態度應該是很隨意的,說的那些理由,說不定還真就是發完火隨便給自己找個藉口而已,可就是這樣隨隨便便地牛刀小試,都已經讓她有種瞠目結舌的感覺了,真要處理政事認真做人起來那還了得?人比人,比死人,和皇爺比,徐循覺得自己就像是牙牙學語的嬰兒一樣,連走路都需要再學習呢。

  而太子、太孫,將來都是預備要做皇帝的人……甚至於說太子妃、太孫妃,將來也都是要做皇后的。

  小徐婕妤發了個抖,開始感覺到這種差距了——其實,她也不是感覺不到,自從入宮以來,她遇到的大部分長輩對她都有一種憐愛的心情,尤其是太孫妃和太子妃、張娘娘,甚至是昨天的三寶太監,感覺上都對她有點呵疼似的。徐循原來還不知道為什麼呢,運道什麼的,那都是將信將疑的事兒。可現在她算是明白了,估計在他們看來,自己和個剛會走路的孩子也沒什麼區別吧,心眼兒明顯那都是不夠使的,要沒人護著,跌跌撞撞的,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掉下去了呢。拉拔她,那純屬憐惜弱小的一點惻隱之心。

  「你這樣和我說了以後,我就更不要出去見人了。」她對太孫說,「這事兒,複雜得我都聽不懂——暈!我什麼都不懂,還得意洋洋地在外顯擺炫耀,這不是故意招人眼嗎?」

  見太孫似乎不以為然,徐循趕快又找補了一句,「再說,這件事,在漢王妃這來說,怎麼都是挑剔孫姐姐引起的。結果孫姐姐要病著不敢出門,連大年夜都是一個人過的,我倒好,又得了這個彩頭,又得了那個彩頭的,還跑出去四處顯擺,這不是戳孫姐姐的心窩子嗎?」

  這體貼孫玉女的話說出來,太孫的臉色倒是微微一變——看起來,他之前倒是沒考慮過此事。不過過了一會兒,他又笑了,「好吧,不出門就不出門,在家養著也好,你還算是好的了,阿翁的怒氣,也不是誰都能承受得住的。連大臣被他吼病的都有得是呢——不過,你也不用覺得對不起你孫姐姐,你這委屈是代太孫宮受的,體面也是代太孫宮得的,這一點,大家心裡都是有數的。」

  徐循很直接地問,「那串佛珠,難道也是太孫宮裡人人有份的嗎?」

  太孫有點語塞,轉了轉眼珠子才說,「佛珠就是為了補償你大年夜擔驚受怕,折騰著的——當然光就是咱們小循一人的!」

  說到這個,徐循又想起來了,「皇爺怎麼知道我學佛呀?聽那口氣,好像——好像——我也說不上來……好像我學佛還是他吩咐似的。」

  「上回不是給你們都送了佛經嗎,那就是皇爺的意思。」太孫很隨意地說。

  徐循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她覺得不是這樣的,不是這種一對多的吩咐,聽皇爺那口氣,好像是他單獨吩咐過徐循多念誦佛經似的。連發下來的這本《無量壽經》,都像是他指定的一樣……

  難道這也是為了誇獎太孫宮,打從一年多以前就在準備的伏筆?徐循想了一下,又覺得是自己疑神疑鬼了,她現在算是明白了,皇爺要誇你,你放個屁都是偉大光榮正確的,皇爺要整你,那就和漢王妃似的,說一句風涼話,那都得被賜死。

  伴君,如伴虎啊……

  見她又在發呆,太孫也是有點擔心了:徐循今兒說幾句話就要出會神,可別是真有點被嚇走魂了吧?

  「想什麼呢?」他把徐循攬進懷裡了,「真就怕成這樣了嗎?」

  小婕妤搖了搖頭,乖巧地偎到太孫懷裡了,「不是怕……我是想,伴君如伴虎,皇爺心思深沉、喜怒無常。大哥你侍奉在他跟前的時候,想必也有點戰戰兢兢的吧。」

  要說皇爺對太孫的寵愛,那是沒得說的了,但是老人家脾氣就這麼古怪,而且還有個君臣名分在這擱著,也不是說有寵了那就能無法無天地亂來了,鄉間老爺子寵大孫子都沒有這個寵法的。

  徐循這樣問,當然問得也有點不合適了,換做別人來說這話,多少有些挑撥的嫌疑,可她的聲音是這麼純淨,態度是如此坦然,用不著探尋和進一步說明,太孫都能聽得出來:徐循這是在有點擔心他、心疼他呢。

  自己都顧不過來,還有心思照料別人……

  「傻丫頭。」太孫不禁就笑了起來,他親昵地揉了揉徐循的頭頂,「為大哥擔心啊?」

  黑亮滑順的頭乖乖地點了兩下。

  「不必要。」太孫禁不住就疼愛地親了徐循腦門一下,「大哥有什麼好擔心的,連我都要擔心,爹晚上還睡覺嗎?」

  「太子殿下……」徐循的聲音小小的,好像有點心虛,「和我又不熟……太子妃娘娘和李才人她們自會為他擔心的。」

  這話說得!

  太孫不禁放聲大笑,他把徐循緊緊地摟在懷裡,咬著她的耳垂,「你也真敢講,這麼不孝順的話,都沒一點避諱。」

  說著,手就已經溜進了重重衣擺裡,借著徐循剛才出汗留下的滑溜勁兒,開始胡作非為了。

  小婕妤也扭起來了,「嗯……不行,我現在『病』著呢,可不能伺候你。尚儀局那裡怎麼去上檔啊?」

  這是真的,病中妃嬪萬萬不能侍寢,否則萬一過了病氣,那就是罪過了。太孫含含糊糊地說,「今兒先不記了,過幾天再記上……」

  「我、我還打算多病幾天呢。」徐循這回居然是鐵了心了,滑魚似的在太孫懷裡扭來扭去,太孫的火不就又給她扭出來了?再說,男人多少都有點犯賤,平時配合慣了,忽然來這麼一出,越發是把他的心火給撩起來了。

  「不行。」他難得地蠻橫。「我就說你不能裝病吧!快打滅了這個餿主意,你病了要我怎麼辦?」

  徐循被他逗笑了,「我病管我的事,你又不是只有一個我……還能找孫姐姐嘛——啊!」

  這一聲輕呼,卻是太孫的手指已經突破阻礙,進到了一個他已經很熟悉的地方,開始做功了。

  「你孫姐姐沒有……」太孫還算是有點腦子,沒有完全被是非根主宰,不得體的話到底是沒有衝口而出,他改口道,「你孫姐姐我也要,你我也要!都是我的人了,還這麼互相推來推去的,孔融讓梨啊?」

  說著就真要開始扯徐循的衣服了,徐循又驚又笑,拉著太孫的手告饒,「別、別,我真打算病一陣子呢……不如這樣,我,我用別的地兒服侍您。」

  上檔侍寢,主要是為了日後有孕時可以查對,徐循打算病上一陣子的話,那自然是沒法真的進去了。但滿足太孫,也不一定就非要用一種辦法不是?

  太孫還皺眉和徐循抬杠呢,「一滴精十滴血,你又不記得了——」

  徐循覺得趙嬤嬤說得真是很有道理,把男人的是非根給掌握了,基本也就把他的腦子給掌握了一大半。剛才還在那唧唧歪歪的太孫,被她一含進去,就已經完全不吭聲了,過了一會,連話都沒法說得有條有理,只曉得連續不斷地悶哼和呼喊……

  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那都是有好處的,雖說當時看不出來,但功在當代利在千秋,需要學以致用的時候,一身的本領就是有備無患了。徐循從前跟著李嬤嬤學了那麼久的吹技,現在總算是派上了用場——說來也不算是太晚,一樣是吹,出師以後,笛子到現在她也沒吹過一回,反而是洞簫今兒算是開了葷了。

  徐循學習態度端正,技巧就好,再說,太孫真的挺信奉一滴精十滴血理論的,他也是心急著想整個大胖小子出來,不捨得浪費——這都二十多歲的人了,該當爹了。所以在這方面的體驗上還是個純粹的初哥,沒有多久就丟盔卸甲、潰不成軍了。徐循偏頭把那口白濁吐進痰盒裡,拿茶水漱了漱口,便依偎到太孫懷裡,甜甜地道,「大哥,要不,還是讓我繼續病下去唄?」

  太孫腦子都是空白的,如何還能有效思考?一邊喘息,一邊毫不考慮地就答應了下來。「隨你吧……」

  小徐婕妤遂繼續將養了一個正月——不過,太孫宮不能乏人出面應卯,因漢王妃事件退居二線近一個月的孫玉女,才從紅事裡康復,便不能不披掛上陣,代表太孫宮活躍去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3:05 AM

第65章 生女

  就算漢王妃臉皮可能比較厚吧,除夕夜得了這麼老大一場沒趣,肯定也不會出來活動了。孫玉女這時候恢復活躍也算是正當其時——不論是後宮妃嬪還是各藩王妃,現在誰也不會拿從前的事兒來說什麼了,甚至於根本都不會表現得還有從前的事一樣。人家也不傻,皇爺剛拿這事發過火呢,萬一自己再舊事重提,又被皇爺知道了,一壺毒酒送來的時候,可沒有太子、太子妃為她們求情了。

  非但不會舊事重提,現在對太孫宮的女人,各路神仙也肯定是都特別客氣的,孫玉女雖然也抱怨著進內宮應酬要處處小心,但卻也沒有提到什麼在內宮裡受的委屈。她開玩笑地和徐循說,「咱們倆這是輪著躲懶了,我好了,你就病了——其實你也沒必要病,這一陣子進宮,只有彩頭得的。」

  徐循要那些彩頭幹嘛啊,她身處深宮內院,除了按季節給底下人發點賞錢以外,幾乎就沒有別的支出了。每一季反正各種生活配額都給她送來,御用之物怎麼也比外頭的脂粉品質要好很多,她根本都沒有什麼用錢的地方。至於首飾,她屬於那種一支金簪可以戴一個月的人,現有的已經挺夠戴的了。

  至於別的誇獎啊,體面什麼的,小徐婕妤現在也是避之惟恐不及,她覺得這宮裡人精太多了,自己這點草料別說賣弄了,只怕連平均線都沒到,誰知道這些人的誇獎背後是不是藏了什麼意圖呢?寧可少受點誇獎了,她也情願在太孫宮裡躲清靜。

  「我都得了一個多月的彩頭了。」她就和孫玉女推諉,「現在也該輪你出去拿表禮啦,否則,豈不是便宜了那些藩王妃們。」

  孫玉女也拿她沒辦法,只好用手指頭頂著她的額角,半是埋怨、半是疼愛地道,「你這個躲懶的小丫頭,就只會差遣我罷了,宮裡的事,你也是絲毫不曾多管。怎麼我沒來的時候,你就處處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呢?」

  太子妃那邊雖然沒發話,但現在太孫宮裡已經住進了三個主子,中官和宮女也是進駐不少了,這麼多人生活在一起,沒個管事的的確不可行。太孫生活裡那總是有很多瑣事需要一個人來處理的,這個人在孫玉女病著的時候,是太孫的大伴王瑾。可王瑾畢竟是中官啊,中官管家,是不太合適……再說,王瑾也是有正職的,身為太孫的大伴,這個伴字他要執行好,起碼進進出出都要儘量跟隨才是正理不是?所以等孫玉女好起來以後,也沒有誰吩咐什麼,反正無形間宮裡有人有事就都跑延春宮去了。

  這其實也是一種無形的威望吧,徐循也不知道孫玉女對此是做什麼想法,反正她是樂得有人來管理她——其實,孫玉女的能力也的確不錯,偌大一個太孫宮,裡外上百人,每天都有些新鮮事兒的,這些事也難為她都能處理得恰到好處,到目前為止也是什麼敗興的事兒都沒有出。

  「我哪比得上你啊。」徐循為自己叫苦,「能者多勞嘛,我從前可沒有管過家,你沒來的時候,太孫宮裡的事都是司禮監的大人們幫著辦的,我就是個人肉幌子。」

  孫玉女也懶得和她較真了,坐到徐循身邊,「正月裡不能動針線——我看你平時也不大愛動針線,你成天躺在屋子裡都做什麼啊?」

  本朝宮廷,是很鼓勵宮眷們得閒無事裁制衣物的,甚至於說是鼓勵她們去制軍衣,這一方面是一種表態和模範作用,還有一方面就是給她們找點事做。不過這人都是好逸惡勞的多,除非真的窮極無聊,不然誰也不會去惦記邊疆的戰事。

  「看看書,下下棋,打打雙陸唄。」徐循邀請孫玉女,「你也來打一盤?」

  兩個小姑娘就盤腿對坐在炕頭打起了雙陸,孫玉女愛打,但是打得沒徐循好,屢敗屢戰也是不亦樂乎。她還好奇地問徐循呢,「我看你,雙陸也打得好,棋也下得不錯,你這全都是自學成才呀?」

  「嬤嬤教的呀。」徐循說,「怎麼,難道你沒學過這個?」

  現在,要再假裝從前的事沒有發生過,那也有點矯情了。孫玉女看了徐循一眼,又垂下頭去望棋盤,聲音倒還是輕快的,「沒顧著學這個,教的全都是旁的東西。」

  「哦?什麼旁的東西啊?」徐循也好奇起來了。

  「先認字呀。」孫玉女扳著手指給徐循說,「認字完了開蒙讀書,四書全讀了一遍,要能背誦的,五經也要通讀泛解,然後是十三經,歷代史書,就這都才只是開始呢。仁孝皇后是能自己著書立說的『女諸生』,後人們也不能辱沒了這份道統。光是讀書就占了大半時間,還要學做女紅,學宮規禮儀,學內宮的規章制度,得了閑看看詩詞話本也就是一天了……累人得很呢。」

  徐循等妃嬪,別說什麼十三經了,四書五經都沒教全,在選秀上也就是給教了一些女內訓之類的,入選後的培訓裡,多數也以《女誡》《女訓》為主。妾和正妻之間的區別,已是一目了然。

  別說漢王妃了,其實就是徐循聽了,都有點為孫玉女不平衡,受了十年的教育,結果最後被太孫妃這個文化課表現實在一般的秀女給取代了正妃的位置,這事要是落在她徐循身上,她也不會輕易就這麼度過去的——她不知不覺就歎了一口氣,也不知怎麼說了。

  孫玉女倒是和沒事人一樣,還倒過來央求徐循,「這個雙陸我老是打不好,總覺得靠運氣多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擲骰子手法不對,出來點數總不大的,就是偶然有了大點數,也沒法多拿幾枚籌碼。你教教我呀。」

  這也沒什麼不能教的,徐循爽快地指點孫玉女,「打雙陸其實不是看一把點數的……」

  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嬪笑語和。兩個小姑娘頭並著頭撥弄著棋子,宮裡的年節雖然鋪張奢靡熱鬧到了極點,但真正屬於節日的悠閒真趣,也莫過於此了。

  #

  今年的上元節,自然也要比往年更熱鬧了十二分,上元節在宮裡可視作是年的結束,上元節之後,藩王們就要陸續回京了,雖說還未開始正常的朝會,但內閣基本也都要開始上值,皇爺開始工作,連帶著太孫等人也就都不得清閒了。因此,今年的上元節辦得是特別鋪張,雖說北方冬天,應季花朵除了梅花就沒有別的了,但照舊還是有許多暖房裡培育出來的盆栽花束,被送到了各主子屋中擺放,宮嬪們鬢邊多了剛剪下來還帶著露水的鮮花不說,就連太液池邊上一溜的樹上都被綁了假花,一眼望去,也是花木扶疏極為美麗。

  徐循雖然『病』著,但也是要參與上元節活動的,一大早起來,她屋裡就多了盆嬌豔欲滴的芍藥花,徐循看了還驚奇呢,「芍藥也能盆栽?我是真不知道。」

  芍藥、牡丹,都是根系很深的花束,不但盆栽難,這種反季開花更是難上加難,除了宮裡以外,外頭根本就沒有這種技術,就是花費千金,也無法在冬日裡佩戴上一朵鮮芍藥。其實,就是在宮裡,這也是稀罕物事,不是人人都能得的。去年上元節,徐循就只得了應季的梅花佩戴。

  冬日見到鮮花,大家都有幾分喜歡的,湊上來嘖嘖讚歎了一番,孫嬤嬤拿了花剪比劃了半天,才選中了一朵開得正好的花兒,她說,「這倒是犯難了,我給您選的是一件天水碧的衣裳,可這花兒是粉色的,恐怕顏色沖犯了不好看,還是要穿一樣紅色的才顯得好。」

  赴宴是晚上的事兒,因為上元節的禮儀成分比較淡了,所以不必穿著禮服過去,可以自由地選擇穿著,這和年節又不一樣了。徐循看了下那朵花,說,「那就趕著把補子拆下來重新縫吧?」

  燈節嘛,肯定都要上燈景補子的,別看就是這巴掌大的一塊布料,其實非常費料費工,應各節氣的補子也就只有一兩張而已,所以只能是選了哪一件給縫上去,不用了拆下來另行儲藏。孫嬤嬤前幾天就選定了天水碧的裙子,早已經是把補子給縫好了,這時也沒有辦法,只好重新拆下來再縫。徐循拿起來補子欣賞了一下,也不禁道,「真是輝煌燦爛的,用的線和料,我看外頭人恐怕都不認得。」

  孫嬤嬤頭也不抬,「外頭人知道什麼,外頭人只怕連您喝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呢。」

  徐循喝的也是才被送來的天玉露,不是酒,是各種米漿調和了蜜漿釀出來的飲料,甜滋滋的非常好喝,而且還能養顏美容。徐循以前也就是在孫玉女那裡喝過,春節裡中官們送了一罎子過來,她也才能家常享用。

  「唉,反正宮裡都是好東西,外頭人過的日子,和宮裡的比,那就都不叫日子了。」徐循也是歎了口氣。

  孫嬤嬤倒笑了,「這您就覺得好了?宮裡娘娘們的日子,過得那才叫一個舒服呢,就咱們這樣的,在宮裡也就是個中不溜秋罷了。」

  幾人正說著閒話時,孫玉女過來邀徐循一道去內宮,她鬢邊就別了一朵鮮亮的牡丹花,兩人見了面相視一笑,孫玉女就挽起徐循的手,「今兒早上,南京信到了,大郎一早不在,你怕是還不知道吧?仙仙生了——就是大年夜生的,得了個大胖閨女!」

  何仙仙算來也就是這些日子了,因為是年節,往北京報信的腳步少不得要耽擱的,這也可以理解。徐循驚喜地啊了一聲,「真的?那可要恭喜她了!」

  「我就是想和你商量呢。」孫玉女拉著徐循說,「仙仙生女少不得賞賜的,太孫妃娘娘生育時候咱們沒隨禮倒也是應分,畢竟都在一處,可現在兩邊分居,往回送信的時候,咱們也得給兩個小丫頭捎帶點念想物事。」

  這也是正理,這個小丫頭的洗三和滿月等註定都會辦得比較冷清了,徐循和孫玉女怎麼說都該寄點添盆禮回去的。徐循頓時就上了心,和孫玉女嘀嘀咕咕地說了半天,兩人商議定了,方才一道往內宮過去。

  ——雖然嘴上沒說什麼,但兩個小妃嬪的臉上,笑容確實是要比前幾天更多了。

  #

  因有藩王在,上元節又是好一番天倫之樂,這一次男女分席辦得比較盛大,皇爺帶了太子、太孫在西苑大宴群臣,女眷們則在另一處殿內看戲喝酒。徐循又被張娘娘叫到身邊說話了——這也是她在得了賞賜以後首次露面。

  都拿了皇爺的佛珠了,徐循現在受到的關注度豈是從前能比?她一進門就有人笑道,「呀!總算是來了,得了賞便躲起來,該罰酒!」

  節日要的就是熱鬧,不論上下尊卑,被人挑了頭都來給徐循敬酒灌酒,小姑娘酒量本就不好,未至中席已經睡昏過去了。次日醒來,絲毫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左顧右盼了一番正在迷糊呢,便聽到身邊有人笑道,「貴人醒了?您昨晚睡得可早,若非我們娘娘叫人把您搬動回來,在席間著涼了可怎麼好?」

  徐循扭頭一看——張貴妃娘娘身邊得用的宮人福兒。她在哪裡,自然也不必問了。

  趕快揉了揉眼睛,露出惺忪的笑來,徐循和福兒說了幾句話,果然是和她想的差不多,昨晚她睡得早,張娘娘怕她著涼了,索性讓人送回內宮中她住的咸陽宮中,不繞到東邊的太孫宮裡了。小姑娘酒後貪睡,居然日上三竿才自然醒來。

  雖說事出有因,但徐循自然也是臉上發燒,趕快梳洗了要去給張娘娘請安——張娘娘卻是已經用過早飯了,看到她進來,便笑道,「昨晚喝醉了以後,倒頭就睡,叫也叫不醒,真是老實人連醉酒都是老實的。」

  徐循紅了臉,「娘娘笑話我——」

  娘倆個正說笑呢,外頭忽然傳來了輕輕的拍擊聲,在張娘娘身邊的彩兒聽見了,便悄沒聲息地走出了暖閣:這種拍擊聲,實際上是一種暗號,宮裡下人間不許高聲大氣地互相傳遞消息,便用這種拍手聲來召喚特定的同伴,有時外頭有事回報也是這樣,先以擊掌聲召喚門內人出去,過會兒再回來稟報主子。——當然,在徐循那邊屋裡還沒這個講究,她們宮裡人少,規矩也比較隨便,比不得咸陽宮或者是太子宮規矩大。

  張娘娘也沒放在心上,還在逗徐循呢,「我這裡有剛煮好的杏仁茶,你喝不喝了?」

  她身為貴妃,自然是有小廚房待遇的,各色飲食都新鮮上等,徐循也是早領略過的。她忙道,「不但要喝,而且還想請娘娘賜我一碗光面做早點心——」

  正說著,彩兒忽然掀簾子疾步進了里間,不論是步伐還是神色,都非尋常可比,徐循見了,不覺收住話頭,張娘娘也望向彩兒,她面色有些不悅,「什麼事這麼慌慌張張的?」

  彩兒瞅了徐循一眼,便跪到張娘娘身邊,高抬著頭,用手護著嘴,在張娘娘耳邊低語了幾句。

  張娘娘聽了,卻亦是臉色驟變,霍地一聲就站起身來了,她有些失常地道,「這不是還在正月裡呢嗎,怎麼——」

  看了徐循一眼,她止住了話頭,又露出笑來,打發徐循,「快下去用點心吧,想吃什麼就讓她們給你做……」

  徐循哪還不知告退?行了個禮就趕快推出去了,走到門口時,她還隱約聽見張娘娘的聲氣,「真是讓輯事廠的人來辦的?」

  輯事廠?這倒是個新詞,徐循壓根不知道什麼意思,在心底念叨了幾遍,也沒個頭緒,她搖了搖頭,趕快退回自己屋子,吃了個早點心以後,聽說張貴妃出門去了,便正好飛也似地逃回了太孫宮。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3:09 AM

第66章 東廠

  還好現在大家也是分宮住了,而且孫玉女要管家,也比較忙,徐循回來了她也沒問候。徐循這才有空暇和嬤嬤們八卦——這冬天就是好,暖閣子門一關,話肯定是傳不出去的。

  「輯事廠?」幾個嬤嬤都有點糊塗,「沒聽說過啊……」

  不論如何,正月十六能把張貴妃驚動成這樣,讓她匆匆出門的,那肯定不是什麼小事。徐循甚至有種預感,覺得這就是三寶太監曾經明確提醒過她的那件事兒——只是現在三寶太監是已經下南京去準備出海的事宜了,就是想問詳細的估計也找不到人問,而且,徐循和他也沒什麼交情,肯定不能交淺言深地過去細問。她把輯事廠三個字翻來覆去地念叨了幾遍,也沒個頭緒。孫嬤嬤看了,便主動道,「您別瞎猜了,一會兒我下值以後,找王瑾說道說道吧。」

  現在,三個嬤嬤都和自己的對食隔了半個皇城呢,只有孫嬤嬤也算是佔據了地利之便,還能和自己的對食時常見面了。徐循也覺得王瑾的消息肯定要比她們靈通的,尋思了片刻,便點頭道,「嬤嬤,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咱們可別亂說。」

  三寶太監提醒她的事,她是告訴了嬤嬤們的。但人家私下提醒她,也不知是不是想讓太孫知道,怎麼說太孫也是他將來的主子,萬一對三寶太監存了什麼不好的印象,覺得他這人碎嘴子,那就是徐循對不起人家了。徐循還是很注意這個資訊保密的事兒的。

  孫嬤嬤點了點頭,胸有成竹,「您就放心吧,太孫宮裡事情多了,太孫也不是事事都知道,這樣的小事兒,王瑾是不會往上報的。」

  其實徐循的意思,是連王瑾都別告訴了……不過看一邊連錢嬤嬤都是面色如常,她翕動了一下嘴唇,到底也沒說話。

  這件事暫時也就這麼過去了,什麼變化那都不是眨眼間的事,徐循還是如常地過了一天,到了下午,孫玉女來找她玩,免不得又嘲笑了一番她昨晚的醉態。

  這幾天太孫忙著送藩王們離京——這肯定是要送到城外去的,所以回來得一般都很晚,有時候還沒法回來,所以孫嬤嬤也是到了第三天下午,才把回答帶給了徐循。「據說是去年成立的新衙門,東輯事廠,和錦衣衛平分事權。」

  說起這錦衣衛,可是大名鼎鼎的機構,徐循在民間也是久聞其赫赫威名。各種傳奇故事也是層出不窮,比如說某大官某日打牌,打到一半缺了一個二索,然後次日面聖,皇爺和他談起昨日娛樂後,忽然從容一笑,從懷中掏出失牌——這種故事,幾乎都是伴著徐循長大的。她比較模糊地知道,錦衣衛似乎幹的就是探聽陰私啦,為皇爺查訪奸逆啦這樣的事。總是一句話:天子近臣、權傾天下。

  東輯事廠看起來和錦衣衛做的是一樣的事——只是這些都是外臣的活計,和內宮又有什麼關係呢?徐循還在琢磨呢,孫嬤嬤又說了一句,「雖說是平分事權,不過東輯事廠的首領都是中官,現在管事的就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劉思清劉大人,做事的都是錦衣衛劃派過去的人就是了。」

  都是內臣,徐循對二十四衙門還是比較熟悉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秉筆太監,那都是牛氣哄哄的大人物,當然論地位比不上提督太監阮安,但是提督太監是不管具體事務的,平時很多政事經辦的還是掌印太監、秉筆太監,這都屬於職權一等一的牛人。當然這樣一說徐循也明白過來了:錦衣衛那衙門在皇城外頭的,皇爺估計是覺得不好使了,所以就讓身邊的親信領銜又辦了一個這樣的機構,來為他做偵查密探的事兒。

  既然如此,輯事廠應該也和錦衣衛一樣可以查案了,只是這和內廷有什麼關係徐循還是完全不懂。首領太監是中人不假,可辦事的那不還是外男嗎?再說,內宮有什麼案子可查呢,這一陣子,可不是風平浪靜的嗎?

  才這樣想,徐循忽然就想到了皇爺除夕那天發作漢王妃的事。

  一件小事,可從年頭放到年尾……現在查的案子,說不定那都是多年以前的吧?那時候,徐循可根本還沒進宮呢……

  光是才一浮現出這個想法,徐循的頭皮馬上就都有點發炸了:漢王妃也就是說錯一句話,頂多算上年初的那件事吧,差一點就被賜死了。這東輯事廠,要是查出了什麼好歹,那恐怕除了事主本人以外,她身邊的中人、宮女呀,也別想撈著好了吧……

  這時候,徐循就體會到三寶太監的忠告有多可貴了:如果指的就是這件事,那在年節前,皇爺多半就已經得到線索了,只是年節裡不便發作查案罷了。畢竟是遷都後的第一個新年嘛……皇爺的性子,她徐循也是領教過的,積攢了這麼久的怒火一旦發作出來——

  現在的內宮,是非地啊!

  小徐婕妤想著想著都打了個寒顫,她一方面又是好奇這到底是什麼案子,一方面也是害怕太孫宮會被捲進去,整個人都興奮得有點不好了。在屋子裡轉了幾轉,才勉強平靜下來——錢嬤嬤和孫嬤嬤,倒沒她想得這麼多,看她這麼興奮,都是有點奇怪地看著她。

  徐循平靜了一下,才請問諸位嬤嬤,「你們從前說,什麼覺得內宮要出事……到底是什麼事啊,現在連輯事廠都牽扯進來了,好像是出了什麼大事兒,又被捂住了似的,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看孫姐姐她們也是一無所知的樣子。」

  她這麼說時,兩個嬤嬤還有點納悶呢,還是徐循把錦衣衛的職權給解釋了一下,她們才恍然大悟,都自嘲道,「入宮久了,外頭的事知道得真不多。這錦衣衛的名頭真是許久都沒聽說了。」

  這宮裡真是個獨立的世界,外廷的事和她們基本是沒有任何關係的,這些嬤嬤們少年時候的記憶,如今多半也都迷糊了,聽到錦衣衛,第一個想到的還是皇爺上朝時護衛著的『大漢將軍』呢。還是徐循進宮時間不久,所以還能給聯繫上,一聽錦衣衛就明白了東輯事廠到底是幹嘛的。

  等解釋過來了,孫嬤嬤、錢嬤嬤自然也懂得聯想,不過,她們也是挺吃驚的。「其實按說,也沒什麼大事啊……就是這些年,皇爺後宮,宮禁有點鬆弛了。」

  徐循一聽就悚然而驚,「難道,是內宮裡進男人了?」

  這話也不能說是很離譜的猜測,後宮裡就皇爺一個男人,妃嬪有一百多個,很多沒品級的其實過的生活也就比宮人高檔一點而已,那麼她們平時當然也要自由很多。誰知道這些品嘗過男人滋味的女子會做出什麼事來,宮規宮訓裡都大肆抨擊過偷情舉動的,但越是如此,就越證明這種事肯定也經常發生。當然,找真男人的不多,但是勾搭中官的啊,和宮女磨鏡的啊,也都有的。宮規裡也說得很清楚,一旦被抓到了,這種失德之事,足以令其被去位奪宮,從此幽禁的。

  不過,小徐婕妤的想像力好像是有點太奔放了,兩個嬤嬤都被嚇了一跳,「偷人?那可是沒有的事。」

  領導都問到這份上了,當嬤嬤的再怎麼樣也是下人,兩個嬤嬤對視了一眼,也就不瞞著徐循了。「其實這件事,太子妃娘娘也是有所感覺的。太子宮、太孫宮這些年來管教得一直都非常嚴厲,說不準就是娘娘防微杜漸之功……總之,內宮的人數畢竟比較多,地方也實在是太大了。各宮的宮女,有些不大本分的,便聯合親戚往裡夾帶些見不得人的東西販賣,已經有些年數了。原本呢,尚宮局、宮正司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去年那時候,尚宮局傳出消息:皇爺親自把兩位尚宮傳去問話了。回來以後,尚宮們就開始過問此事了。您說吧,咱們是不是憂心忡忡的,覺得內宮得有些麻煩事兒了?」

  原來如此,徐循聽了,心裡倒是放鬆下來:這樣的事雖然不雅,但也不能說多麼罕見,而且太孫宮裡,別人屋子裡不敢說,她屋子裡反正是沒有這樣的事的。別說她自己了,就連宮女們,因為服侍的是太孫婕妤,地位比較低下,所以到現在一年多時間也都沒什麼機會出宮探親回家,想要往裡夾帶東西是完全沒這可能。至於說去買——要知道,太孫宮和太子宮都是獨立于內宮的,徐循等人進內宮時身邊從不帶著宮女,所以她們要買貨只能在兩宮內部去買,可太子妃娘娘又管教得十分嚴厲,所以不管怎麼樣,這件事是鬧不到徐循身上的。

  幾個嬤嬤顯然也是如此想的,推斷出原因以後,也是都紛紛松了口氣,無非就是又叮囑徐循沒事別進內帷也就是了。大家都沒當回事,也就是這麼繼續自己的生活了。

  結果?不到十天,宜春宮上上下下,在抄檢中官上門的那一刻,這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3:14 AM

第67章 抄檢

  事情發生的時候,徐循還在正殿陪太孫吃飯呢——今日太孫心情不錯,把現有的一家三口聚集在一起吃飯,算是給遠在南京的次女慶祝一下滿月了。孫玉女和徐循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些南京的事,也是勾動了太孫的談興,三個人一邊喝著太禧白,一邊聊著南京那邊宮城裡的事,說到雖然現在北方還是冰天雪地的,但南方已是春雨連綿,只怕內宮有些地勢低窪的地方又要積水時,太孫便朗笑著說起了年幼無知時一定要去積水中玩樂的事情。

  「到現在都記得王瑾著急的樣子,臉上一下全沁了是汗,要和我說理吧,我也不講理,要凶我麼,又捨不得——」

  說得孫玉女和徐循都紛紛笑了,幾人便都說起童年趣事,孫玉女說自己在彭城鄉下學泅水的事,徐循也說自己小時候去雨花臺附近河邊游泳,一起去的小夥伴當天就被沖走一個,諸如此類的事兒。酒吃到一半,還沒開始上第二輪菜呢,王瑾接了暗號出去,回來臉色就變了,上前低聲和太孫說了幾句話——徐循同孫玉女那都是在邊上坐著的,耳朵也挺靈便,耳朵一豎就聽見了。

  「是司禮監馮恩領的人,延春宮、宜春宮都被封了,現在捧著帳冊在那對呢……」

  封宮、捧帳冊、對東西——

  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這……這分明是查抄的節奏啊?

  徐循手裡的筷子一下就停在半空中了,孫玉女也是一臉的驚疑不定,兩人交換了幾個眼神,齊刷刷地又看向了太孫。

  不過,今次太孫也說不上是喜怒不形於色,又或者是胸有成竹了,他也抬起了眉毛,顯出了詫異。「馮恩說了是為了什麼沒有?」

  王瑾若有若無地瞅了徐循一眼,「說是奉東廠提督太監之命前來查檢宮廷的。」

  東廠提督太監,那不就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劉思清嗎?太孫驚異更甚,「為了什麼說了沒有?」

  王瑾搖了搖頭,「神色還很和氣,但多的話是一句都不肯說的。」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今天來人把你宮封了,誰知道接下裡會出什麼事,是賜死?還是下獄?最關鍵是,本來好好的,忽然鬧上這麼一出,是什麼意思?

  徐循幾乎都可以看得出太孫腦子裡轉悠的問題了,這會兒她特別能理解太孫的心。伴君如伴虎啊,面對皇爺這種個性的人,就算是親大孫子,也沒有絕對的自信,皇爺一有異動,也都要擔憂自己的安危……

  她這會兒倒是緩過來了,忙說了一句,「會不會是之前張娘娘那邊事兒的後續啊?」

  太孫和孫玉女正在疑惑呢,一聽徐循說話,眼神唰地一聲就過來了,盯著徐循只等下文,徐循就解釋了幾句,「正月十六在張娘娘宮裡,好像聽到她的大宮女彩兒說了些事……裡面就提到了這個東輯事廠。」

  如果是內宮的事,倒要比外宮的事好些了,起碼牽扯不到太孫自己。太孫能挺住的話,那不管他爹他娘又或者是他的小老婆們出了什麼事,也都還是有希望的。太孫和孫玉女都松了一口氣,孫玉女放下筷子,沖太孫低聲道,「別擔心,不會出大事的。來人既然和氣,可見咱們多半只是被波及了,清者自清……咱們心底沒鬼,害怕什麼?」

  她也不避諱徐循,伸出手握著太孫,緊緊地捏了一下,道,「若是一會要把我們倆帶走,你也別出聲,不要護著我們,不要多話——別逞英雄。」

  這種話其實有點僭越了,起碼不是一個嬪妾能說的。但不論是太孫還是王瑾,都表現得相當自然。徐循身為這群人裡可能是心裡最有底最不慌張的人,現在倒有點尷尬,感覺就像是局外人似的。

  不過孫玉女也沒讓她孤單多久,她囑咐過太孫,就招手讓徐循坐到她身邊,也捏著她的手吩咐。「別慌,一會兒若是有人來叫我們,你只管聽話,心裡別慌,要是我和你在一塊,你看我怎麼做你就怎麼做,若是我們不在一塊,有人問你,你就老實回話,沒人問,你就安靜呆著,不要哭哭啼啼的,反而惹人疑竇,知道了?」

  雖說平時嘻嘻哈哈的,但孫玉女到了關鍵時刻,身上不自覺就是有一種靠譜的氣質。畢竟徐循自己是提前收到消息了,所以才不驚慌,孫玉女確實是什麼都不知道,能如此鎮定真令人心生佩服。徐循也握了握孫玉女的手,低聲道,「姐姐放心吧,我們本來沒做錯事,也用不著心虛什麼。」

  正說著,果然外頭來人了:馮恩給太孫請安,又問太孫的好,說自己辦差而來,太孫正在用膳,就不打擾了。

  因這會兒已經不是飯點了,眾人也無心吃飯,太孫讓人把席面撤了,把馮恩領進來,大馬金刀地坐受了他的禮,敲著桌子道,「這究竟是出什麼事了,鬧得如此不堪,馮恩你就沒什麼話好說?」

  宮裡的中官,對誰都能不客氣,就是不可能對皇爺、太子、太孫這三人不客氣,馮恩的下巴一直都是圓的,聽了太子問話,他露出一絲笑意,亦是無奈解釋,「奴婢也是奉命行事,劉公公以東廠印發的令,奴婢亦絲毫不知底細,請殿下明察。」

  「劉思清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太孫的語氣有點重,一邊說,一邊緊緊盯著馮恩,像是要從他的表情裡找出蛛絲馬跡。「他讓你幹什麼?把整個太孫宮都查檢一遍?」

  「這個倒是沒有。」馮恩連連給太孫磕了幾個頭,方恭順道,「就是讓奴婢查檢太子宮、太孫宮諸位貴人的屋舍,查驗庫房帳簿,並清查不法之物。」

  他沖徐循和孫玉女點頭而笑,「兩位貴人屋中清白乾淨,只是有些帳沒能對上,因令自上出不能敷衍,還請貴人移步,隨我回屋對一對。」

  就算徐循事前有點底了,現在聽到馮恩這麼一說,也是松了一口氣,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她反正也沒有私下花銷過什麼,帳上的東西肯定都是全在的。

  就連太孫,緊繃的下巴明顯也放鬆了:只是內宮的事,那就無所謂了……

  「那你們就過去一趟吧!」他便吩咐二女,又意味深長地盯了馮恩一眼,「馮內侍辦差事也不容易,別耽擱了人家。」

  馮恩一見,連忙當當幾聲,給太孫又磕了幾個響頭,額頭上立刻就腫起了兩個大血泡。「奴婢驚擾殿下用餐,奴婢死罪!」

  此時宮中內官,雖然也開始參與政務,但太祖爺當年防範閹人是非常嚴格的,「內臣宮眷不得干預政事,犯者斬」,這鐵牌也跟到了北京城。中官在稍有點品次的妃嬪跟前都不敢囂張,別說在太孫跟前了。司禮監太監又如何,也不過是皇爺的奴才而已,說一聲死,死了都沒人給收屍。馮恩只管磕頭,太孫看著也不說話,倒是徐循,老實人畢竟心軟,看那血泡老大一個,十分可憐,便禁不住說道,「哎呀,大哥,算了吧,他都是奉命行事。咱們快把差事辦完了,人打發走了,回來繼續吃酒。」

  太孫醞釀起來的氣勢,頓時就被徐循給打破了,他半是惱怒、半是縱容地看了徐循一眼,也沒了和馮恩為難的心思,只揮手道,「罷了罷了,既然這麼說,那你們就快去快回。」

  馮恩低垂著頭,又給太孫行禮謝了恩,這才起來,頂著一個大血泡把徐循等人給帶出去了。一行人先到了徐循的宜春宮,馮恩拿著帳簿和徐循對,「有一張酸枝木椅子,未曾尋到。」

  徐循想了一下,確實沒想起來,趙嬤嬤在一邊插口道,「留在南京了沒帶過來,現在應該是何太孫昭儀在使,走之前被她搬走了去,說是寬敞,她坐著曬太陽舒服一些。」

  當時何仙仙正懷孕呢,當然特別金貴,借把椅子也不是什麼大事。馮恩點了點頭,又問道,「還有一個五彩燒的大盤。」

  「這個貴重,搬家的時候收起來了吧,現在還沒擺出來呢。」徐循也特別記得這個盤子,因為這是太孫賞的第一件東西。

  一問一答間,徐循也看出來了,馮恩倒是確實是沒有找麻煩的意思,就是來對帳的,凡是上冊的東西,沒了也要給個理由就行了,多出來的也要說一下來歷。

  徐循因為進宮年限少,東西不多,也沒把冊上的東西賞過人。所以很輕鬆地就把這個給答過去了,有些賞賜的首飾,因沒上冊,馮恩也問幾句,不過這都是宮樣首飾,左不過是宮中人賞的,所以她很輕鬆地就把馮恩給應付過去了。當時宜春宮便隨之解禁,幾個嬤嬤帶著宮人,趕快進去收拾屋子,徐循就陪孫玉女去延春宮接受談話。

  孫玉女在宮裡住了時間多啊,東西當然也多了,不過她也有個好處,那就是她的東西在搬進太孫宮的時候全都造上冊了,在那之後得的賞賜其實也不太多,所以一樣是很輕鬆地把帳給對上了。——也好在這盤點都是針對比較貴重的物事,一般吃用之物是不管的,不然,還不知道要對到哪年哪月去呢。

  馮恩辦完差,估計也因為沒查出什麼問題,對兩個人執禮也很恭敬,孫玉女和徐循對他亦是十分客氣,儘管馮恩連聲說了不必,還是親自送他到宮門口,倒把馮恩搞得有點感激了,連連誇獎兩人的大度。

  「都是辦差嘛。」徐循看著他額頭上那個黑紫色的大血泡,實在是難受得很,忍不住在客氣話外添了一句,「馮太監也別和我們多說了,趕快回去上藥吧,這血泡大得,我看了都疼。」

  馮恩聞言,不由一縮脖子、伸手去捂腦門,姿態滑稽可笑,孫玉女看了,撲哧一聲就笑出來,倒把他鬧了個大紅臉,只暗暗地沖徐循遞了個感激的眼色,又點了點頭,便弓著身子,退出了宮門。

  兩個小姑娘虛驚一場,進屋看了看情況,便忙又回去陪太孫了,還和太孫感慨了一番這些中官搜尋的細緻。「連痰盒都倒扣過來,敲了好幾遍!」

  她們是有點劫後餘生的感覺,難免比較放鬆和興奮,太孫卻是面色陰沉,「哪有這樣的事!正月還沒過呢,就鬧騰著抄家了!這哪裡是興國安邦的徵兆!」

  徐循和孫玉女對視了一眼,兩人都伸了伸舌頭,不敢多說什麼,趕快的都出言勸解。「大哥也別動氣了,咱們這還算是好的了……」

  的確,太孫宮和內宮比,簡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如果把內宮的動靜當作一場颱風的話,那太孫宮這裡,不過是被風尾輕輕地碰了一下,碰翻了一些家什而已,人卻是毫髮無傷的。內宮中,可就不一樣了。

  出了這樣的事,大家當然都是安分地蟄伏在宮裡,不會出去胡亂攙和的了。也因此,徐循是第七八天上才收到消息的:就是在太孫宮被查抄的那天,內宮裡已經開始死人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3:17 AM

第68章 死人

  「死人了?」徐循的聲音都抬高了,「這——怎麼會?」

  她有點失常地站起身來,差點沒把茶碗給帶翻了,「怎麼這就死人了?」

  才剛過二月二,因為宮中異常的氣氛,這龍抬頭的大好日子都沒怎麼慶祝。徐循和孫玉女就在太孫宮裡非常小心地引了錢龍,又吃了春餅,就算是慶祝過了。和往年裡那歡快鋪張的慶祝氛圍比,這根本簡直就像是在做賊了。

  可就是這樣,按徐循料想,太孫宮現在還算是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呢。畢竟是人口少,自從那天馮恩來查過,沒查出什麼問題以後,太孫宮就沒怎麼遇到麻煩了。倒是太子宮裡,好像還煩擾了兩天,消息卻也聽不真:現在太孫宮有了自己的下房,所有人都可以龜縮在宮裡不出門。孫玉女和徐循兩個現在誰也顧不上裝病了,兩人攜手,三令五申地把大部分人全都關在了宮裡,只有每天外頭送水、送菜的中人和太孫宮有所接觸。除此以外,太孫宮的後宮就像是一座孤島,和外頭壓根都是沒聯繫的,太子宮那邊也是,因為在宮城裡,所以根本沒有往來。

  這消息,卻是王瑾帶回給孫嬤嬤的。孫嬤嬤的臉色也很凝重,她道,「便是馮恩對王瑾送了消息——我看,還是沖著貴人的面子才給透露的。」

  「我的面子?」徐循開始還有些愕然,但很快也明白了過來:結對食這種事,主子們不知道,底下人卻知道得很清楚。畢竟大家都是穿紅內侍,馮恩只怕也是對王瑾的婚配有所耳聞。那麼給王瑾送消息,不就是給徐循送話兒嗎?

  她先擺了擺手,不和孫嬤嬤計較這個,只追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孫嬤嬤歎了口氣,「馮恩自己都不清楚,他就說,現在整個宮城都被封起來了,任何人事物都是只許進不許出,御花園那邊日夜有人把守,太陽一落山,各宮都絕不許進出……就是抄檢我們太孫宮的當天開始這麼弄的,也就是那天,宮裡呂婕妤自己上吊死了,陪死的還有她身邊的大宮女魚氏……也不知是鬧出了什麼事兒,竟像是畏罪自殺!」

  畏罪自殺!

  這和戲文上一樣的事,徐循壓根就沒想到會發生在自己身邊。——就她所受到的教育來說的話,別說畏罪自殺了,小婕妤一輩子連一點不體面的事怕都不會去參加的,畏罪自殺這是要怎樣的罪才能出這種事?她實在是都有點糊塗了,不由結結巴巴地道,「這……當時也都是選進來的吧,怎麼就……就變成這樣了呢?」

  心中不免也是戰戰兢兢:她也是選進來的,若是日後也變成那樣,那可怎麼好……

  這慌張也不知該怎麼形容,徐循一面是不願相信,一面也的確是有點說不出的害怕,她以為,她以為事情無論如何都到不了這種地步的……

  孫嬤嬤自己也驚慌著呢,倒是沒注意到徐循的情緒,一旁坐著的錢嬤嬤蹙起眉頭,若有所思地念叨了幾聲,「呂婕妤……該不會就是當年的那個呂婕妤吧……」

  這一聽就是有秘聞在的,徐循頓時來了興趣,目光灼灼地望向錢嬤嬤。

  「哎——你這一說,好像就是當年的呂婕妤,難道,是當時的事兒犯了?」孫嬤嬤也是提高了聲調。

  徐循簡直要抓狂了,她說,「你們能不能別打啞謎了,這到底都是什麼事兒啊!」

  兩個嬤嬤看主子有點太興奮了,倒也不好意思再吊著她——這種事的確比較驚悚,也難怪徐循這麼動感情了。

  「其實吧。」錢嬤嬤也是有點不好意思,「這宮裡,也不像是我和您說的一樣,從來都是這麼規矩的。貴人您這一批秀女,特別注重教導宮規、品德,就是因為前車之鑒。在皇爺剛得天下的時候,宮裡選秀也比較隨便,那些鮮族的女子,不通中華文化的也要,民間的美人,不論出身,只要長得好看,也要。全都是不教規矩,看到喜歡的就拉回來,雜處在一處,就這麼管著。」

  錢嬤嬤畢竟是伺候過仁孝皇后的,看徐循吃驚的表情,就為前主子辯解了一句,「皇后娘娘的身子,自從立朝以來就不太好,那時候都沒什麼餘力來管教了。也是沒經驗,壓根沒想那麼多,就這樣,在七八年前,宮裡著實是出了一件不體面的案子,當時便死了有一百多人。這件事,宮裡一向是諱莫如深的,別說貴人你們了,就是稍晚一點入宮的宮人、中人,也沒有知道的。禍從口出,誰敢給自己找不自在呢?」

  當然,幾個嬤嬤都是宮中老人,當時也在各宮執事,對這事知道得還是很詳細的,你一言我一語地,也就把當年的事情給說出來了。

  「從前鮮族入宮的女子,再沒有比恭獻賢妃更受寵的了。和她一批采選入宮的女人,其實皇爺都不喜歡,曾親口說過,『胖的胖、麻的麻、矮的矮』,只是礙於是藩國進獻來的,所以都封了什麼充容呀、美人呀,婕妤。唯獨恭獻賢妃是一進宮就封了妃子,還蔭封了家人,當年皇后娘娘已經去世了,張娘娘小產需要休養,賢妃剛入宮就能幫著管理六宮事務,連皇爺出征都可跟去的。」

  「結果,好日子還沒一年呢,賢妃竟病死在北征回來的路上了。皇爺心裡自然不好受,那一陣子,脾氣就很暴躁了,還是王娘娘,還有張娘娘這兩個昔年事皇后娘娘最為恭謹,最得皇后娘娘稱許的妃子,處處曲意回護宮人,否則,還不知要冤死多少人呢。」孫嬤嬤的臉色也暗了下來,「這件事過去也就過去了,偏偏,三年後,有人向皇爺告了一狀,說是賢妃去世,背後是有隱情的——她是被人下了砒霜,蓄意謀害的!」

  砒霜!徐循聽得都暈乎了:這事兒真和戲文似的了,現在連砒霜都出來了。這和她簡直像是兩個世界裡的事一樣的。

  「正是砒霜了。」錢嬤嬤介面道,「皇爺一聽,肯定去查啊,說是奴婢們吵嘴時候洩漏出來的事兒,當時好像就讓劉思清查的,查出來果然是勾結宦官採買了砒霜,買通貼身奴婢往賢妃的藥裡放……貴人您瞧,這麼大的事兒,皇爺能不發火嗎?兇手一宮的人都沒了,連著原來賢妃身邊的所有奴婢全都找出來殺了。當年一共殺了一百多人,宮裡人都被殺寒了膽,就是這樣還不夠,因查出來是一樣鮮族進貢的美人做的,還要帶話回朝鮮,讓他們把家人也一起殺掉!」

  徐循聽得寒毛發炸,「那這事不都算完了嗎——」

  「這可沒完。」孫嬤嬤陰沉著臉搖了搖頭。「查出來是真凶的呂美人,雖說性子也飛揚跳脫,不大服管。但她連官話都說不大好,身邊也沒有會說朝鮮話的奴婢,在宮中如何勾結宦官?當日,連張娘娘都親口說過,『這件事,背後恐怕沒那麼簡單』。然而,皇爺天威,誰敢冒犯?才查了這麼一會兒,就死了這許多人,再查下去,只怕有更多人遭殃。所以誰也沒說什麼,這個呂美人不通官話也無法為自己好好辯解,皇爺下令,用烙鐵把她烙了一個月,活生生烙死了……」

  徐循禁不住有點想吐——雖說天威難測,皇爺發火的時候她就在近前,但那畢竟是沖著別人去的火氣,和她徐循沒什麼關係,甚至皇爺對她還是有幾分喜歡的。在她心底,對皇爺除了畏懼以外,也有幾分淡淡的尊敬和親近,可現在,聽到孫嬤嬤這話,那點親近立刻就被恐懼給取代了。要殺就殺了,還要拿烙鐵給烙死……

  「後來,我們老姐妹私下也議論,這事究竟會是誰幹的呢?」孫嬤嬤也是輕輕地抖了抖,才繼續往下說。「呂美人不會說官話,和宮裡人都沒什麼來往,更談不上得罪誰了,誰要這樣害她?想來想去,唯一得罪過的就是呂宮人——當年呂美人剛入宮的時候,呂宮人覺得她們倆同姓,不如結個姐妹也好互相照顧。結果,呂美人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糊裡糊塗就給回絕了。這件事,在當時的宮廷中傳為笑柄,都譏笑呂宮人是巴結錯了人。那時候,呂宮人還沒怎麼得寵,和服侍的宮女、宦官來往都還是很密切的……」

  宮裡還是很講究身份的,比如說徐循,她現在這個身份,就是要和宦官說話,也得找王瑾啊,金英、馬十這樣身份的人,一般挑水的宦官這就根本不能去搭理了,就是她願意搭理,別人也不敢回話。所以必須是比較底層的嬪妾,才能和這種雜使宦官什麼的拉上關係。這樣抽絲剝繭地分析下來,的確呂婕妤的嫌疑很大,當然,這也只是分析,肯定是沒什麼真憑實據的。誰也不會多事把這種分析到處亂說。

  現在,呂婕妤和親近的宮女一起上吊死了,並且還像是揭開了一場大風暴似的,事情沒有隨著她們的死結束,反而還越鬧越大。徐循就有點不明白為什麼了:就算當年呂美人是冤枉的,誣陷她的真是呂婕妤,而現在這事又鬧出來了。可這和太孫宮、太子宮有什麼關係?怎麼要來查她們了不說,真凶都死了,現在還更為風聲鶴唳呢?

  她的疑問,也是嬤嬤們的疑問,孫嬤嬤知道的也就是這麼多了。「別的事,馮恩好像也不是不知道,就是壓根都不敢說。反正,咱們大致知道是怎麼回事也就行了,別的事還是別多管了吧。」

  錢嬤嬤也是意味深長地附和道,「做人做事,還是糊塗點好啊……」

  徐循打了個抖,立刻決定,「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其實馮太監那邊,說是謝我,我看還是想向大哥賠賠罪,又或是讓我對大哥說點好話吧。我對他有什麼情分,值得他謝我的?我改日和大哥說幾句他的好話也就完了,他說的消息,王瑾自然會和大哥說的嘍?」

  王瑾怎麼說都是太孫的大伴,消息過了他的手就等於是被太孫知道了,幾個嬤嬤對視了一眼,都默認了徐循的處置辦法,錢嬤嬤道,「貴人是越來越有主意了——這也是好事。現在這宮裡,人沒點主意,渾渾噩噩的還不知走到哪兒去了呢。只是,有一句話貴人你說錯了——」

  見徐循吃驚地瞪大眼,錢嬤嬤微微一笑,「現在啊,貴人在中官中的名聲可是好得很,都說您是有福的慈和人,得了皇爺青眼也罷了,連老公公都對您青睞有加的,可見您的人品,那是極為貴重的。現在,連馮恩都受了您的人情,看來啊,以後我們宜春宮的日子,就會更好過了。」

  徐循其實自己也都是迷迷糊糊的,根本不知道做對了什麼,倒搞得自己很是左右逢源似的。她心裡不免也有點高興,又有點惶恐,想了想,卻打了個冷顫,喃喃地道,「這雖然是好事,可也不是什麼好事,你瞧那呂美人,一件事沒辦好,就惹來殺身之禍。我這要是無意間得罪了什麼人……」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3:24 AM

第69章 懼怕

  雖說也是對內宮的進展感到十分好奇,但徐循也沒有再打探什麼消息。太孫宮也繼續著自己「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的生活。每日起來,誰侍寢就陪太孫吃過早飯,然後太孫自然去前朝做事,徐循和孫玉女湊在一塊兒,把一些簡單的宮務——真的非常簡單,現在幾近於零——一起處理一下,兩個人就一塊做做針線啊,聊聊閒篇什麼的,也一道下棋打雙陸,一般都不分開。

  以前兩人肯定是沒這麼粘的,現在這樣,其實也就是因為一點:怕。

  紙包不住火,消息肯定是會往外傳的。孫玉女在宮裡這麼多年,估計也有自己的人脈,雖然兩人沒有怎麼明確地談論這事,但她對內宮現在在死人的事也是心知肚明。兩個小姑娘誰也不說破,就是儘量地都呆在一塊兒,抱團取暖似的——雖說身邊有很多下人圍繞,但到底還是這樣身份相同的同儕,能令她們有一種歸屬感和認同感。

  說實話,進宮也有一兩年了,徐循一直都覺得自己和孫玉女到底還是隔了一層——兩個人年紀差得多,經歷和性格也都是天差地別,有點不是一類人的感覺。孫玉女的城府,徐循自問是拍馬都趕不上的。她對孫玉女是有點又敬又怕,總覺得在她跟前有點心虛,好像自己搶了她應得的寵愛似的,儘管孫玉女受寵的程度未必比她少了,儘管孫玉女對她一直其實都還很不錯。是直到現在,兩個人困居在太孫宮裡,和外頭音信不通的時候,徐循才覺得,其實孫玉女也就是和她一樣的人,她也有脆弱的時候,也需要別人的支撐。

  這個人,很遺憾不可能是太孫。雖然他對兩人都還是很不錯的,但徐循和孫玉女也有共識,太孫在外實在也不容易,沒必要加重他的負擔,還和他抱怨什麼的。你說你抱怨了以後,太孫不做什麼的話,他自己心裡過意不去,做什麼的話……現在就怕皇爺惦記起太孫宮呢,慫恿太孫出面,不是自取滅亡嗎?

  也所以,兩個小姑娘就只好抱團取暖了,成天能窩在一起就窩在一起,有時候晚飯都是一起伺候太孫吃的。太孫還笑言,「不如小循留下來,今晚和你玉女姐姐一起睡了。」

  當晚,太孫也是預定要在孫玉女這裡睡的,這個撩騷青年心裡打的什麼主意,簡直是一目了然。

  徐循還沒說話呢,孫玉女的臉就都紅透了,她半帶著嗔怪地道,「你就作吧,爹那裡剛得了不是,被皇爺罵得狗血淋頭的,你是嫌事兒還不夠多,還想往自己身上引啊?」

  這就體現出孫玉女的消息靈通了,太子宮的事,徐循還一點都不知道呢。她有點好奇地看了看太孫,太孫皺了皺眉,便對徐循解釋,「前幾天,抄檢慈慶宮的時候,在……」

  身為兒子,議論父親後宮裡的事,確實比較尷尬,太孫咳嗽了一聲,才續道,「在一些嬪妾的屋子裡,搜出了許多新奇玩具。」

  徐循和孫玉女對視一眼,都有些臉紅,太孫又清了清嗓子,方才續道,「爹肯定是把這事扛下來了,說是自己令人搜集採買的。可想而知……」

  皇爺正愁沒人發火呢,太子就撞槍眼了,你說這訓斥還能少了嗎?徐循也是恍然大悟,她咯咯地笑起來,附和著孫玉女一道劃臉頰羞太孫,「大哥你這不是明知故犯、頂風作案嗎?」

  太孫眉頭一皺,也是有點不高興,「自己閨房裡的事,難道還不能自己——」

  「大郎!」孫玉女心虛地看了看左右的伺候人,把太孫的話給截斷了,場面一時有點尷尬,徐循看了看太孫和孫玉女,也明白孫玉女的顧忌:人心難測啊,張貴妃怎麼說的,除非是和信得過的人在一塊,不然,都別說犯忌諱的話……

  「那,太子宮的姐姐們沒事吧?」她把話題給扯開了

  孫玉女和太孫私底下好像也不太說這個話題,她亦是一臉的茫然無知,倒是太孫,雖然不提此事,但消息是要比兩個嬪妾靈通一些,他歎了口氣,道,「阿翁拿爹的身子說事,說這些美人,全是要掏空爹身子的狐狸精……全讓人在臉上橫七豎八地劃了十幾刀,趕出慈慶宮關起來了,說是等事情過去以後,發落做苦役去。」

  要說起來,徐循平時和慈慶宮中年紀比較小的美人,接觸得也不少,以前在南京,一去春和殿就經常一起蕩秋千、打纓絡、採花鬥草的……聽太孫這麼說,她和孫玉女都驚呆了,彼此對視了一眼,均是張大了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太孫看了,也是歎了口氣,把筷子擱下了。

  「不說這些喪氣事了。」他說,「反正,能保住一命還算是好的。現在內宮裡才是真正亂作一團,張娘娘已經徹底不管事了,關了宮門誰都不見,如今那裡頭哪是宮廷,簡直就是活地獄!」

  毀容還算是好事兒了……內宮就是活地獄……

  徐循真的也是絲毫胃口都沒有了,她忍不住就抱住肩膀上下搓了搓,孫玉女也是一臉的惶然,太孫也是搖頭歎息不語。就是服侍的宦官與宮女,亦都露出後怕之色——他們能獨善其身,也是因為住在太孫宮裡,不然,只怕也要被捲進去了。

  屋內沉默了好一陣,孫玉女才忽然道,「喲!說起來,這事外頭肯定沒有絲毫風聲吧?」

  她這一說,徐循才想起來,內廷的事,除非鬧得太不堪了,不然,外廷眾臣是無由得知,也無法干涉的。有些事過去了以後,連內廷眾人都不知底細,更別說外面的人了。可以說,宮裡的人哪怕死絕了呢,外頭什麼野史也好,傳說也罷,都不會有一點痕跡的。當然,《起居注》裡也根本不會有這一筆……人死在內廷,基本就等於是白死,死後連一點點痕跡都別想留下來。就是她徐循吧,比如說明天就死了,家裡人只怕還不知道何年何月能知道消息呢。當然,至於個中原委,就更是永遠都別想得知了……

  她沒有說話,倒是太孫應了,「嗯,肯定是一點都不知道的。哎呀,其實楊士奇他們何曾不明白呢,只是不敢出聲而已,此事背後牽扯到了謀害皇爺的事。不然,也鬧不出這麼大的動靜。」

  他倒是什麼都知道,隨便一扔就是一個大消息,但孫玉女卻沒追問這個,而是急急地說,「既然如此,那得快給南京寫信,讓太孫妃別著急過來了。先在南京多留一段時間也好!」

  現在天氣轉暖,風向也變了,小囡囡的身子也好了,太孫妃應該也要準備擇日北上。——這一陣子大家都是人心惶惶的,徐循倒是把這事兒給拋諸腦後,連太孫估計也是才想起來,他哎呀了一聲,「正是,你說得對,明天就使人快馬送信過去,多住一段時間再來也好!」

  這一點徐循也是很贊同的,由是大家便轉了話題,說起留在南京的妃嬪,現在只怕多數都要北上。太孫歎息道,「可惜,這卻又無法勸阻了。」

  能把自己人撈出來已經不錯了,皇爺的女人,這個真是沒法管。大家歎息了一陣,也只能如此罷了。太孫吃完飯就去正殿了,徐循本來也要走,孫玉女卻留她道,「今晚你就和我一起睡吧。」

  徐循說,「大哥一會指不定還回來呢——」

  「就隔了沒多遠,那麼幾裡路,裡頭在成批成批的死人呢。」孫玉女的話也說得很直白,「他要還有心思取樂,那也太沒心沒肺了……就他有,我也沒了。」

  看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內宮裡的風波,對孫玉女的心情也是有很嚴重的影響。徐循猶豫了一下,便應承了下來,於是兩人分別梳洗了一番,在燈下對著心不在焉地下了兩盤棋,便一道睡下了。

  躺了一會,徐循還是一點睡意也沒有,她瞪著床頂正在發呆呢,那邊孫玉女也偎了過來,低聲道,「沒睡啊?」

  「睡不著。」徐循老實說。

  孫玉女歎了口氣,緊緊挽住徐循的胳膊,「我也睡不著……你說,琳美人,是不是也被……」

  太子的妃嬪裡,美人中最得寵的就是張琳,因為和太子妃同姓,大家都叫琳美人。徐循還記得頭一次在太子宮裡吃飯的時候,她和太子妃抱怨沒青菜吃時那天真可人的樣子。她性子甜美,與世無爭,東宮中低位年輕妃嬪宮女,都很喜歡和她玩耍,徐循和孫玉女自然也不例外的。

  「她那樣受寵,侍寢次數總是獨佔鰲頭……」徐循歎了口氣,「過幾天讓嬤嬤打聽一下,估計也就能知道了……」

  孫玉女嗯了一聲,不說話了,她抱著徐循的手臂有點發抖,過了一會,又問,「你怕不怕?」

  話裡已經是有點哽咽了。

  徐循的眼淚一下就下來了。「我慌得很……其實、其實沒什麼好怕的,就是忍不住……」

  兩個小姑娘就湊在一起,嚶嚶地抽泣了起來,孫玉女一邊哭一邊說,「我好想回家,好想回家……我都進來十年了,可還是天天都想回家……」

  徐循被她說得,更是難受得恨不能把胸膛剖開,她的眼淚和斷了線的珍珠似的往下走,一開始還想安慰孫玉女呢。「別怕,就是實在不好了,大哥也會護著我們的——」

  話說到一半,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帶著顫抖的低弱女聲,漸漸地轉化成了真正的哭聲。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3:27 AM

第70章 大殺

  只要是走漏出來,消息就終究是瞞不住的——這太孫都知道的內情,漏到王瑾這裡也就是時間問題,王瑾再轉頭和孫嬤嬤一說,徐循不就也瞭若指掌了?

  太孫說內宮現在就和活地獄一樣,的確也是很有道理的。現在的內宮,根本就已經亂了套了。獲罪的根本就不止呂婕妤一宮的人,據說,宮裡被臨時調整出來羈押犯人的宮闕,已經是連開了五間之多了。就是這樣還鎖不下,現在哪宮裡都有屋子,上了鎖,原本的主子往裡頭一關也就完事了。

  張娘娘真是和太孫說的一樣,封閉宮門已經完全不管事了,她那裡到底還是沒有人敢於去亂來的,別的妃嬪,也不論年資了,幾乎各個宮裡都被來回搜檢了好多次,有一點疑問解釋不清的立刻就鎖起來,什麼時候審那都是以後再說了。就是這樣,宮裡已經是一團糟了,也沒法子正常開飯,聽說還有人還沒審問呢,就這麼活生生餓死的。

  妃嬪都這樣了,宦官和宮人,命豈非就更賤了?這一次辦案的全是皇爺身邊以外廷為主的中官,以司禮監太監劉思清為主,一個個兇神惡煞的,根本就不講情面,據說專事拷打的下房內,從早到晚都是慘叫連連,動不動就往外抬死人。至於抬到哪裡去,這個就連太孫也不知道了,還是王瑾消息靈通:「景山後頭出去,沒多遠就出城了,城外有個亂葬崗,挖個淺坑丟進去也就是了。這一陣子,亂葬崗附近的野狗,皮毛都吃得油亮亮的。」

  徐循都快聽吐了,這一陣子,她是怕得茶飯不思,人都顯著地消瘦了下來。

  孫玉女也和她差不多,晚上常做噩夢,有時候提起張琳來,也是直掉眼淚:琳美人的確是頭一個遭罪的,臉上被劃拉了起碼二十多刀,當晚就撞柱自盡了。屍首立馬就被抬出去,估計也就是和王瑾說的那樣,去到亂葬崗中,為野狗腹中餐了……

  此時已經是三月中了,這場大戲整整地是演了有一個多月,可好像壓根沒到結束的時候。現在原委也是漸漸地浮出水面了:其實就是太孫當時說的那句話,在這宮中,有人密謀要加害于皇爺。

  事情暴露的經過其實是這樣的,呂婕妤一直和宦官關係緊密,有些見不得人的事體。此事在年前就已經為人密告給皇爺了,只是快要遷都,皇爺沒空搭理這些小事,雖說極為不悅,但也打算是在年後好好地處理一下這件事,順便整頓宮廷風氣。所以,年後過了十五,就派人把呂婕妤給控制起來了。

  呂婕妤自己做賊心虛啊,不知道是偷情的事東窗事發,還以為是當年陷害呂美人的事出來了,此事在當年弄了有一百多條人命,若是查出來以後,她豈不是要被烙鐵烙兩個月再死?估計也就是擔心這點,呂婕妤才一審就崩潰了,什麼都招了以後,乾淨利索地就自己上吊了。

  當時,這整個事件的性質還只是清掃宮闈而已,查檢的主要就是一些角先生、春宮圖等淫具,所乙太孫宮也被查檢了,當然因為十分清白,所以安全過關。但就在查檢太孫宮的當天,呂婕妤把從前的事招出來了,不合招出來後又自己自盡了。皇爺一聽回報,又怒又疑,立時開始拷打呂婕妤的宮女,要把此事弄個水落石出。

  拷打著拷打著,拷打出了一個驚天秘密:呂婕妤和宮人魚氏簡直膽大包天,非但當年買通宦官誣陷呂美人,和宦官私通,彼此勾搭磨鏡結為對食,而且還想謀害皇爺本人!

  雖然說,呂婕妤這幾年也沒什麼寵愛,該怎麼謀害皇爺還根本沒說,但僅僅就是這句話,立刻就把皇爺的脾氣給點燃了。謀害皇帝,背後肯定要有推手,有人配合,究竟是誰這麼大膽?

  呂婕妤和魚氏是死了,可別的宮人沒死啊,全都抓起來打,嚴刑之下,她們開始招了,每個人招的主使人還都不一樣,低等妃嬪裡幾乎沒有不被攀咬的。皇爺也是不分青紅皂白,攀咬一個就抓一個,這些被抓的驚慌之下再互相攀咬,除了那些年資非常深厚,和後輩幾乎沒有往來的妃嬪,諸如崔惠妃等,又或者是地位非常尊崇,攀咬了也沒用的張貴妃娘娘以外,幾乎沒人能獨善其身。整個內宮,現在可不就成了活地獄了?

  最要命是,這被抓還不只是主子的事,下人們全部一律陪抓,抓起來以後還要另審,宦官和宮人也互相攀咬啊,現在的內宮就像是一片苦海,幾乎都沒人能倖免於難,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是誰遭殃。

  當然,被攀咬了以後,抓起來也就是拷打而已。只要你夠清白,能頂得住,那還是可以保住無事的。問題是在後宮這麼久,這些妃嬪,如幾個嬤嬤所說,來路都是不正的,很多不是良家子,有些習氣也是從宮外被帶進來了。手裡根本不能說是很清白,有些犯禁的東西或者是犯禁的私情還是存在的,而整個內宮嚴防死守,根本沒法丟棄。所以到後期,有被嚇破膽的宮人,一被找上門直接就自盡了。又或者是被抓進去以後,因為犯禁的事情比較多,皇爺一聲令下,當天就去了景山外頭,再回不來了——有些作風比較大膽的,和宦官私通跡象比較明顯無法辯駁的,兩人直接剮到第二天的,也有。

  到這時候,徐循才知道為什麼嬤嬤們感慨,說是內宮不像是皇后在的時候,有點越發沒規矩了。和太子宮、太孫宮清白的環境比起來,內宮簡直就是藏汙納垢,什麼千奇百怪的事都有。有些人是冤死,有些的確是觸犯了規矩,不死也應該要受到相應的處罰,不過現在也沒那麼多事了,大家糊裡糊塗地,都一起死吧。

  三月裡,其實是皇太子的千秋節,外廷如常慶賀朝拜,行禮如儀,太子宮按例也必須開宴。皇爺沒發話不辦,這禮儀就一定要遵循,徐循和孫玉女過去赴宴的時候,看見太子妃都是只想哭——這一個多月,太子妃也是消瘦了一些。張才人、李才人等等,眼下都有深深的黑眼圈。

  這一餐飯,大家都吃得很沉默,多餘的話誰也不想說了。往年皇太子千秋,宴會上,光是太子宮的美人就能坐兩桌,現在麼,那些青春逼人的少女們,一個個全都不見了,餘下的只有和太子妃差不多年紀的嬪妾們了。唯獨郭才人,或許是因為生育了三個皇子,倒還是安然無恙,陪坐在下首,但面上的傲氣,也是收斂了不少,很是有幾分失魂落魄。

  這麼些活生生的人,正月裡還在一道說笑,兩個月以後就是陰陽兩隔了。徐循和孫玉女如何能受得了?回去以後不免又抱著大哭了一場。

  在如此惶惶然的氣氛中,進了四月,太孫宮也迎來了第二次查檢,這一次查檢的主要是下人居所,不過,雖說太孫宮禁衛森嚴,但到底有兩個多月的緩衝,只要不是傻的,這兩個月裡肯定是把犯禁的東西給處理掉了。是以又一次平安無事地度過了查檢,這一次,來查檢的還是馮恩,只是連太孫都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了,還把馮恩叫到身邊,和顏悅色地問了幾句話。

  徐循和孫玉女當時都在自己宮裡,也是事後才聽說的。晚飯桌上,孫玉女便問太孫道,「大郎你問了馮恩什麼事啊?」

  因為眼下這特殊的局勢,三個人開始習慣一起用飯了。太孫也是反常地有十多天都沒召人侍寢,寧願獨眠,徐循和孫玉女遂經常一道安歇,三個人倒像是兄妹一樣,白天太孫出去勞作掙飯,晚上回來一起吃飯,說說家常。

  此時伺候著的乃是王瑾、馬十等絕對心腹,以及青兒、紫兒這樣的大宮女,太孫猶豫了一下,還是直言道,「我問他這幾天見過阿翁沒有,阿翁的情緒如何,好些了沒,還要發作到什麼時候。」

  這話問得是比較直接了……而且也有點犯忌諱,這發作,是脾氣發作呢,還是疾病發作呢?若是平時也就罷了,落到此時的皇爺耳中,只怕要激起一場風波。孫玉女頓時色變道,「你怎好和馮恩這樣說話!」

  「你放心吧。」太孫有點不耐煩。「馮恩自己都怕得要死,還敢挑撥離間?再說,最近他也把態度表示得很明顯了……」

  徐循倒是明白太孫的意思:馮恩對太孫宮,還是很友善的。她插口問道,「最近大哥都沒能見到皇爺嗎?」

  「阿翁早都不理朝事了,他現在就管在後宮殺人,還有領兵出征的事,別的事全是爹和我在安排。這半個多月我都沒能和阿翁打照面。」太孫略帶煩躁地道,「這都一個多月兩個月了,什麼脾氣不能冷靜下來?再殺下去,內宮人都要被殺絕了。這老頭子,年紀越大,殺性越重,簡直和個瘋——」

  話沒說完,徐循和孫玉女都驚呼了一聲,太孫也是猛地住了口,幾人面面相覷,都未曾說話。徐循可以發誓,她看到太孫眼裡閃過了一絲罕見的驚慌——

  就在這時,天邊猛地一聲炸雷,簡直是震耳欲聾,眾人都嚇了一跳,孫玉女回首眺望了一下窗外,道,「要下雨啦——」

  才說著,雷聲不絕於耳,一個接一個地炸了起來。徐循有些怕打雷的,捂著耳朵不知該往哪躲,太孫見狀,倒露出笑容,把她抱進懷裡,笑道,「別怕,有我呢。」

  外頭已經刮起大風,大有飛沙走石鬼哭狼嚎之勢,夜空中濃黑一片,烏雲卷舒不定,顯然是在醞釀一場暴雨。就在這風雨欲來的氣氛中,不知誰一聲驚呼,「走水啦!」

  果然,宮城方向,已經是燃起了熊熊的火光,即使距離迢遠,依然也能見到火光上直冒出來的一縷青煙。太孫騰地一聲就站起來了,「不好!看起來像是三大殿方向!」

  三大殿是前廷的中心建築,也是國家根本,這要燒起來了那可不得了。太孫立刻就出宮去尋人了,徐循和孫玉女也從正殿出來,相攜著往偏宮方向走。才走了沒一段路,火光已更大了,此時已可以肯定,的確是三大殿起了火災。

  按說這樣不祥之兆,應該令人憂慮才對,可徐循借著火光,卻發覺孫玉女的神色放鬆了一點,唇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她奇道,「你——」

  孫玉女壓低了聲音,滿懷希望地道,「傻丫頭,三大殿被焚,為不祥之兆,皇爺倒行逆施,必懼天變,只怕今日以後,誅戮可止了!」

  徐循這才想到這裡,她松了口氣,幾個月來,心中首次燃起了一點希望的火苗,又有些詫異地道,「我從前還不信隱私報應,天人感應。如此看來,竟真有這樣的事!以後,要更存畏懼之心了。」

  孫玉女也是比之前要放鬆快樂地多了,她挽起徐循的手,哼歌一樣地道,「可不是,九天上、九泉下,都有眼睛看著呢,就是皇爺也不能過分呀。瞧你——嚇得臉都白了,好了好了,快別這樣了,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覺。前頭……前頭燒死的人,應當也就是今年最後一批冤死鬼啦。」

  這話說得,有點自私自利的感覺:前頭燒死的,那都是外廷的宦官,和內廷是沒什麼關係的。只是徐循想到這些外廷宦官在內廷幹的事,也是沒法對孫玉女生氣,她心裡好像是也有了底似得,禁不住就浮起了希望,恨不能馬上就到了明天——到了明天,一切就都會好了,皇爺的瘋狂,大概也能告一段落了吧?

  可事實上,兩個小姑娘畢竟還是太天真了一點。雖然宮人們都暗自慶倖三大殿火災的發生,而宮外的官大人們,也是借此上書攻訐遷都的決定,但皇爺一面下罪己詔,一面依然故我,在內廷繼續著他的審問和殺戮,對外,也是將勸諫遷都的大人下了詔獄……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3:33 AM

第71章 餘波

  天氣很快就炎熱了起來,不知不覺間,徐循上京一周年的日子也都要逼近了。京城的夏天也和以往一樣,用與南方不同的幹熱迎接著大部分來自江南魚米之鄉的宮女們。

  因為冬天比較寒冷的關係,北方的屋子建制肯定比南方厚實,密閉性也比較好,所以陽光的熱度不大能直射進屋子裡,再配合上一些冰山,屋內很容易就比較涼快了,體弱一點的,穿著紗衫呆在有冰的屋子裡,還會著涼呢。孫玉女就是這樣,這幾天因為貪涼,都在冰山附近午睡,也不蓋被子,結果這個月就格外生不如死,躺在床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竟是痛得臉色發白。

  也因此,太孫妃進太孫宮的時候,她就沒能起來迎接,是徐循帶著人候在太孫宮門口,在一柄油紙傘下頭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把太孫妃接到了清和閣裡坐下。太孫妃還嗔怪她,「這麼客氣幹嘛,日頭那麼大,就是在傘下,你也容易中暑不是?」

  徐循笑著說,「我在門洞裡站了好久呢,不礙事的。」

  兩個人也有快一年沒見了,畢竟總有些說不出的怯生感覺,現在見了面,彼此笑了笑,見對方都還是那個語調,變化好像不大,這種生疏之情也很輕易地就消褪了。徐循幫孫玉女解釋了一下,「……剛出來時候去看她,她痛得迷糊過去了,唇都是白的。我也就沒喊,自己過來了。」

  按說,這個毛病,一般年紀大了,經過人事了,也就漸漸地好轉了。孫玉女怎麼是到了這把年紀還痛得這麼厲害,也的確是有點出奇了。太孫妃眼底掠過了一絲詫異,搖頭毫不在乎地道,「何必行此虛禮呢?她這個病,在這裡也是請御醫來看的吧?」

  以前有太孫妃在的時候,這些事是她一手安排,現在太孫妃不在,孫玉女自己的很多事都是太孫出面說話的。徐循說,「還是原來的那個醫生嘛,每個月依然開方吃藥的——就是總也不見好。」

  太孫妃入宮以後,肯定要進內宮、東宮請安,一邊說話,徐循一邊就跟著幾個大宮女一起搭把手,幫著太孫妃擦臉漱洗什麼的,太孫妃也沒和她客氣,一邊擦臉一邊說,「既然如此,一會兒,你陪我進宮去見太子妃娘娘吧?等咱們回來了,再在這皇城裡好好地逛一逛。」

  語調居然還是挺興致勃勃的,好像絲毫都不知道北京城裡的這些事……

  徐循也不知是該吃驚還是不該吃驚:東廠厲害成這樣子,誰知道太孫宮的書信會不會被人翻閱?寫給太孫妃的信她是知道的,一點不該有的話都沒說,送信的也不是太孫宮的人。如此看來,送信那邊的中官,也是絲毫都不敢透露出蛛絲馬跡,所以皇城裡死了這麼多人了,南京還一點消息都沒有。

  也許,就連京城外頭,也都是一無所知吧。太孫無意間流露出的隻言片語,也透露了外廷的動向:外廷也挺熱鬧,因為三大殿失火的事,皇爺要發罪己詔,又有人借勢說不該遷都,該回江南去。還有人在說瓦剌南侵、御駕親征的事,根本就沒有人多提皇城風雲一句話——就好像……好像這些死人的性命,對於這個天下來說根本無足輕重似的,死了也就死了,外頭一點都不知道,也一點都不在乎……

  她壓下了這令人心寒的念頭,擺了擺手,「你還不知道吧——」

  遂將這幾個月宮裡的風波仔細說給太孫妃知道,太孫妃聽得張口結舌,杯子都差點沒拿住,連一屋子的宮人都是紛紛花容失色。

  徐循也是說得口幹,半日才結語道,「咱們因為住的遠,萬幸是沒受到太多牽連。宮裡的使喚人們,也都幾乎保全了性命。現在那裡面,可就不一樣了……」

  也所以,最近太孫宮的使喚人,都是發自內心地殷勤周到——懲一儆百,這些倖存者、目擊者,心裡能不感激他們這些相對靠譜的主子嗎?

  「那現在怎麼樣了?」太孫妃一邊說,一邊不禁就灑下淚來。「別人倒也罷了,東宮那些姐妹,我們也是常見面的……」

  「頭十幾日,聽說安王妃、代王妃都進宮了,張娘娘也開宮門了,」徐循說,「好像也是不再殺人了,不過,首惡都伏誅,事情也查得水落石出,現在應該也就是在收尾吧。我們都有兩三個月沒進內城去了,對裡頭的消息也是知道得朦朦朧朧的,不太清楚。」

  她不禁輕輕地抖了抖,「你們都在南邊宮裡住著,知不知道三月裡,劉婕妤、尹貴人從南京被捉來的事?」

  「知道啊。」太孫妃皺緊了眉頭,「當時就說是皇爺想見她們,好聲好氣地把人給接走了的,劉婕妤走的時候還喜氣洋洋的呢……」

  她倒抽了一口氣,「難道說——」

  「當時她們還都羨慕留在南京的人呢,」徐循點了點頭。「後來才知道,留在南京也不把穩,還要特地接來審!也不知道現在究竟是如何了……」

  東廠辦事,真是雷厲風行,和民間傳說的錦衣衛一般神乎其神,這麼多條人命,對南京都是瞞得滴水不露的,沒讓人知道一點消息。說實話了,其實徐循也不是很吃驚,內宮生活她也是很清楚的,其實所有消息也都是從牆外頭來的,在這種人人自危的風暴裡,沒有誰會把閒話傳到南京去,那不是嫌活得膩味了嗎?皇爺不想讓她們知道,宮女子們就什麼都不會知道。

  ——可,她有種隱隱的感覺,外廷對此事,絕不是一無所知,只是……只是那些大人們,也許是真的不在乎這些人命而已……

  雖說劉婕妤一直和太孫宮過不去,甚至說是尹貴人所屬的朝鮮派系,和太子、太孫派系的關係只能說是平平,但那到底也都是人命,這麼喜氣洋洋地坐船進京赴死,實為慘事。太孫妃比不得徐循和孫玉女,到後來都幾乎有點麻木了,她才進京,肯定是免不得驚駭歎息一番的,好容易才平了氣,扭頭吩咐身邊的宮人,「跟著咱們來的那些人,都自己查查箱籠去,若是有一絲不體面,休怪我先清理門戶了!也省得被查出來了,給咱們太孫宮沒臉!」

  看似兇狠,其實還是為了維護這些中官宮人們,眾人俱都跪下謝恩。太孫妃又尋思了片刻,方道,「此番過來,肯定是要抱著囡囡去見見長輩們的……但此非常時刻,越少人進去事情就越少。一會你就不必跟著了,我一人進去就行,若有問起,我只說你們兩人都病了也就完事了。」

  這麼多殺戮就發生在周圍,一個弱女子嚇病那是最常見的事,徐循深知太孫妃的好意,不免感激道,「姐姐——」

  太孫妃卻歎了口氣,有點自責,「都是我不好,若早知道,撐著也和玉女一起進京了,你們兩個,頭上少了人遮風擋雨、當家作主。身份又不是正妃,這幾個月戰戰兢兢地支持宮裡,心裡也不知有多少苦,多少委屈吧?」

  她是正妃,又是後嫁新婦,和這種事肯定是毫無關聯的,不讓她進京,只是為了她安心休養,太孫心裡,都只是讓她好好地帶著女兒養病而已。後來太孫妃來信說自己已經大好了可以過來,太孫把信給兩人看,孫玉女不發話,徐循也不好多說什麼,太孫便讓她來了——說實話,徐循心裡是有點戰戰兢兢的,她多少是擔心太孫妃原不知情,來了以後發現北京皇城這麼可怕,會埋怨家裡人不提醒她。

  現在,一開口就是這麼貼心的話,她還有什麼好說的?徐循眼淚都要下來了,恨不能貼到太孫妃懷裡一陣好哭。卻礙于太孫妃還有事情要做,只好擦著眼眶退到一邊,太孫妃看了,也不免微微一笑,就握著徐循的手,把她拉到懷裡拍了拍,安慰道,「好啦,我人都到了,此後萬事有我呢!」

  說也奇怪,這話,孫玉女也和徐循說的,但她的話,就沒太孫妃的話能讓徐循真的獲得少許安慰。她一直以來都飄蕩不安、焦灼惶恐的心情,仿佛在太孫妃的拍打裡,也獲得了少許緩解。

  「姐姐來了,我心裡也就有主心骨了。」她有點兒抽噎,「不然,前頭幾個月,真是沒安穩覺可睡!」

  太孫妃拍打著徐循,在那複雜萬千的感慨外,眼底也出現了一點柔軟,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卻是沒有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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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孫妃的回歸,也是幾個月來太孫宮第一次正式和內城發生交往——她的回歸,好像也是一種內城生活回歸了正常的信號。因為當天下午,從東宮和咸陽宮,都來了探視徐循、孫玉女的宮女,畢竟,對外,這兩個小姑娘是都不大舒服的。

  孫玉女那種已經痛得神智都很迷糊的狀態就不多說了,徐循這裡,多少也是有心和來探視的宮人多說幾句話,打聽打聽內城的情況的,可這些宮女子,一個個全是劫後餘生的驚弓之鳥,光看著臉色都有點嚇呆滯了似的,多的話哪裡還敢說?徐循自然也不好追著問,只好讓她們回去了。

  兩個長輩倒也是都沒多說什麼的,就是讓她們好生休養,好了進宮去玩。就是這句話,徐循都咂摸了半天,等太孫妃回來了,趕忙過去打聽,太孫妃這才仔細地說給她內宮的變化。

  現在的確是不殺人,開始結案了,也開始登記死人的名單——除了那些被定罪後當時就殺掉的以外,那些自殺自盡的宮人中官,最後定性冤死了的,找得到屍骨的就略微厚葬,找不到的就衣冠塚做一個了事。妃嬪們照此辦理,倒是有幾個朝鮮妃子和底層宮嬪因此被平反,從這件事裡給摘了出來。

  當然,這些人十有八九也全都死光了,頂多就是葬禮略盛大一點而已。只有韓麗妃,算是運道大了,她當時被鎖在自己宮裡,差些也被餓死,卻是看她的中官,原來也是她宮裡的人,頗有忠義之心,冒了極大的風險給韓麗妃勻了一點自己的口糧,就這樣才勉強活了下來,被放出來時,人都瘦得只有一把排骨了。

  但,她畢竟是活了下來,光是這一點來說,就要比她的很多同仁要幸運得多了。

  至於劉婕妤,毫無懸念,因年輕貌美,頗擅長于房中術,被皇爺認定為私下肯定有和中官眉來眼去,進宮沒兩天就沒了性命。

  「現在初步是統計出來了。」太孫妃和徐循說,「咱們整個城裡,死了少說能有兩千多人。」

  兩千多人是什麼概念?整個皇城所有人加在一起,大約活人也就是七八千,這一下就死了四分之一。這場風暴有多大,至此才算是粗略地出來了一點概念。

  「聽說皇爺後來回過神來,也是有點悔意……」太孫妃說著說著,忍不住也是歎了口氣,「這個月又開始修佛寺、道觀了……甭管怎麼說,事情也算是快結束了。太子妃娘娘說,現在還不是時候,再過一陣子,等新宮規頒下來了,這事也就算是真結束了,到時候,咱們進宮時,也別說、別提,就當作是沒這回事吧。」

  宮規宮范,就是宮裡的規章制度,這場風暴,說是因為有人要謀害皇爺引起的吧,可審到後來,這個初衷也沒人記得了,誰會相信這兩千多人結成團體,對皇爺圖謀不軌?最後,宮裡給這事的定性,那就是這兩千多人或多或少都觸犯了規矩,譬如說宮女和中官亂搞,宮女和宮女亂搞,乃至於宮女用器具自己亂搞等等之類的荒唐事兒。死掉的一些人裡,還真不乏是真做了這些事的,還有就是在宮裡隨意地買賣宮外的各種東西,不體面的也賣等不一而足。

  而為了避免此類事件的重演,□運動結束後,自然就要頒發一部更嚴厲、更細緻的宮規,對宮女、中官的行為做更嚴格的規範,以此來杜絕宮闈不寧的可能性,所以,新宮規肯定是要寫的。

  這一點,徐循和孫玉女倒也都猜到了,原來的《女內訓》、《女誡》,多數都是德育書籍,和法治沒什麼關係,沒有嚴厲的規矩,讓人心存敬畏,宮裡肯定也得亂,這一層道理,大家都是能看透的。

  不過,太孫妃扔下的第二個消息,可就比較重量級,而且和她也有切身的關係了。

  「可現在,內城裡的活人一下少了這麼多,事兒也都沒人做了。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張娘娘同我們說,等到今年秋後,估計是又要選中官、選宮女了。」

  她似乎有些嘲諷之意——只是眉毛一抬又止住了自己這不得體的神態。「還有,這一場風波鬧得,年輕點的妃嬪都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中年妃嬪,已經撤牌子不侍寢了。皇爺身邊也不能少人服侍不是?所以,明年開春,又要選一次秀女了……聽張娘娘的意思,東宮和咱們太孫宮,也都可乘便添點人。」

  死人怕什麼?再找就是了,天家還怕沒人服侍?這邊剛送走了舊人的棺材,那邊新人吹吹打打地,就已經要迎進宮裡來了!這大半年的時間,也就僅夠餘下的活人,把死人們的家私細軟打掃乾淨,再裝點一番屋子,迎接新宮人們的入駐吧。

  徐循一下就愣住了,半天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太孫妃看了她幾眼,終究還是忍不住搖了搖頭,也不知是對皇爺呢,還是對徐循。——見身邊也沒有別人了,她就壓低了聲音。「去年事多,大哥無心宮裡也沒什麼。現在咱們可就三個人,我身子現在也不行了,一下雨就渾身酸疼……玉女也是一身的病。小循,咱們選秀時候住一屋的交情,雖說我在這位置上坐著,不能不一碗水端平。可心裡親誰咱倆明白,這半年時間,你可要抓緊啊……」

  乙太孫妃的身份,這一席話,已經算是說得很過露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3:36 AM

第72章 溫泉

  眼看就是秋後,遷都後這風風雨雨的一年,也快走到了尾聲。皇城裡似乎遺忘了幾個月前的淒風苦雨、滔天血海,又漸漸地染上了年節的歡悅氣氛。——一如皇城裡的所有事情一樣,所有節日的香氣,也都是由下而上,一點點地透上來的。

  首先忙起來的就是六局一司的女官們,這一次皇城裡補充人手,一樣也采選了許多飽讀詩書、出身名門又不幸青年守寡,或者立志不嫁的獨身女子。等她們被培訓好了,開始上崗以後,第一批中官和宮人也被送了進來。

  中官自然有二十四衙門出面培訓,宮人那就歸六局一司來管教了——只要皇爺不發作,其實宮裡人辦事還是很有條理的。進了十月,這批下人已經可以出師幫著做些雜活了。

  這些新人都有一個特點,特別地小心謹慎,也都特別知書達理。新頒佈的宮規那是都徹底學習過了不說,但凡是氣性大一點的,管事姑姑看在眼裡,回頭一句話,不是罰上夜提鈴,就是成夜成夜的罰站、拿大頂,再不聽話,別說攆出去了,回了主子就罰去做洗衣奴。若當了洗衣奴還要頂嘴……宮裡的管事自然也有各式各樣的辦法來整治。這都是皇爺和張貴妃吸取前車之鑒,不願讓宮女子帶壞了年幼無知的妃嬪主子們,從嚴從小抓起的防微杜漸之策。

  除了對新人以外,新規矩對老人的影響也是很大的。自從皇爺登基以後,宮裡的規矩還沒有這麼完備嚴明過呢。

  一般宮女外出,必須兩人結伴,出去回來都要登記。太監外出宮門,必須經過護軍搜身,這個規矩從前比較鬆弛,現在也是執行得非常嚴密。所有臉面宮女回家探親,也是進去出來都要開包袱。貴重的首飾等物都要有來歷,要能和宮裡的記載對得上。不然,連本宮妃主都要接受詢問,一旦敲過初更,宮門立刻就得下了千兩,所有人不得無故外出……基本上,新宮規也就是貫徹了太子宮、太孫宮一貫的規矩,也使得宮裡的氣氛更為整肅了。

  對此,宮中人私下也是褒貶不一,當然宮女們感到越發拘束了不假,可如此一來,下房裡也的確少了很多糟爛汙的事,亦不能說沒有正面影響。比較飽受埋怨的,就是結對食在過去一段時間裡也是遭受到嚴厲打擊,現在中官和宮女基本都不敢多說話,當然也談不上繼續對食了。即使是有臉面的嬤嬤們,要和對食見面說話,也得覷個空兒,偷偷地相會一小會,就趕緊分開了。

  也許是因為三大殿失火,皇爺這一年都沒有出京,甚至連太子的千秋節都免去了慶祝的活動。直到十月進了新人以後,四處的歡聲笑語多起來了,宮闕門樓上的彩緞宮花漸漸鮮亮起來以後,皇爺才帶著他的心頭肉寶貝大孫子,去京師附近的小湯山行宮泡溫泉。這也是他今年第一次出門——這對於好動的皇爺來說,也是極為少見的一回事。

  至於誰隨著服侍,這也不必多說了,太孫妃一如她所說的,現在每逢下雨就渾身酸疼,孫玉女更是個准病號,何仙仙又不在,除了健康福運,深得皇爺喜歡的徐循以外,還有誰敢跟著太孫去皇爺身邊?徐循就是不想去都不行,這個名額,一早就內定了是她。連張貴妃和太子妃娘娘,都是不約而同地聯手指定,她本人的意願,已經壓根就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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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冬日裡泡泡溫泉那也是很愜意的一回事,要知道有溫泉就有地熱,小湯山一帶的氣候一直都比較溫暖濕潤,很是養人的。再說,大冬天裡,泡溫湯浴也是很難得的事——這不是開玩笑,民間年年都有冬日洗澡,染上感冒就此不治的事情。就是在宮裡,這樣的事也是屢見不鮮,很多小宮人,甚至是皇子皇女,都有因為這個夭折的。所以泡溫泉,應該說得上是等級很高的福利了,再說,行宮內自然是清潔可喜處處齊備的,別看這事兒好像不大,私底下不知有多少人羨慕徐循呢,就是皇爺的妃嬪,這一次也沒有幾個能跟在身邊服侍,只有喻賢妃娘娘帶著崔惠妃娘娘來了——這倆人都是有病根的,泡溫泉也算是醫囑,卻也都是老妃嬪了,倆人都病歪歪的,也伺候不了皇爺。

  饒是如此,徐循卻還是有幾分悶悶不樂,太孫進屋的時候,就見她歪在炕上看著窗外的雪花,清秀美麗的面孔上,寫滿了說不出的惆悵。

  這個進宮時連十六歲都不到的小婕妤,在太孫心裡的印象,一向都是稚氣天真、嬌憨可人,就像是個小妹妹似的惹人疼愛。此時娥眉略斂、朱唇微抿,倒讓他看了,心頭不禁一動:也快十八歲,是個大人了……

  「怎麼。」他便放沉了腳步,笑著問,「我們小循,是有心事了?」

  太孫是從側門進來的,並未經過徐循跟前,他沒示意,宮女也不敢出聲通報。所以徐循是壓根都沒發覺他的到來,還正兀自出神,被這一出聲,才驚得雙肩一顫,回過頭來見是太孫,便又斂了愁容,露出欣喜的笑來,起身自然而然地引導太孫坐下了。「大哥來了。」

  在徐循這裡,太孫體會到的是一種很自然、很水到渠成的感覺。同在太孫妃、孫玉女、何仙仙等處的滋味又都不同,一定要形容的話,只能說,徐循的笑容和態度,都顯得很家常,仿佛在她眼裡,太孫就真的只是她的大哥,她的夫主,而不是一言能定萬人生死,也能把她捧上青天、貶下地獄的皇太孫……

  有時候,太孫是不滿意於這種細水長流的,可有的時候,這種感覺又很能撫慰他的情緒。比如現在此刻,他就感受到了心頭熨帖,原來低沉的情緒,也隨之不知不覺地消彌了一點兒。

  「來了。」他也斂去了進門時面上猶帶著的一絲怒容,帶著溫情地關心徐循,「想什麼呢,剛才臉上那麼愁雲慘霧的,叫人看了都揪心。」

  徐循並不是解語花類型的人物,她不是那樣靈慧機動的,對太孫臉上的那點怒氣的餘痕,她像是一無所覺,聽了此問,略微猶豫了一下,也就老實說,「是喻賢妃娘娘,身上越發不好了。剛從她那裡回來,心裡也挺難過的……」

  太孫微微一怔,隨後便是一片恍然,因屋內沒有旁人,他便自言自語地道,「我說呢,老頭子今天怎麼——」

  不是事出有因,太孫也很少這麼不恭敬地稱呼皇爺的。徐循神色一動,這會兒好像是終於回過神來了,「大哥今兒在前頭,受了委屈?」

  太孫揮了揮手,本待輕描淡寫地就這麼略過去的,但看著徐循一片純粹關懷的神色,話到口邊也拐了彎,「反正就是那樣雞蛋裡挑骨頭地找茬,把我當孫子似的訓了半天!我還說為什麼呢,原來是應在了這裡!」

  喻賢妃、崔惠妃這些年來雖然不見寵了,但也是潛邸舊人,當皇帝的如果不是因為特別的緣故,對服侍有功,也算是共過患難的潛邸舊人,都是很有感情的。去年王貴妃走了,轉過年來就是一場大殺,今年喻賢妃又也不好,宮中人的心弦繃緊了不說,皇爺的心情也不會好到哪兒去,就算是受寵的太孫,也不能倖免於難。

  徐循卻被太孫的說話給逗笑了,她忍不住撲哧一聲,又自知不對似的捂住了嘴巴,沖太孫說道,「可你不就是他的大孫子嗎,不把你當孫子,把你當什麼呢?」

  太孫一愣——卻也被徐循給說樂了,自己都覺得好笑,搖了半天的頭才說,「你啊你啊!」

  「我看也是老人家平時太寵著你了。」徐循也翹了翹嘴巴,「在我們老家街坊,皇爺對太子爺那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勁兒,一點都不離譜,當父親的挑兒子可不都這麼挑的,兒子要嚴管嘛……倒是大哥你,從小跟著皇爺,皇爺寵得你,都不許太子爺管教了,才慣得這麼嬌嬌的沒法受氣。」

  這話,也就只有受寵的近人敢這樣大膽地說了,太孫這謙和下頭隱藏著的傲氣和任性,也真不是誰都能看得出來的。

  這一說,太孫沒話回了,他心裡也清楚,徐循說得對,皇爺寵他是夠過分的了,就這一點氣,他還真犯不著和老人家當真鬧彆扭。

  雖說被嬌慣出來的任性,使得他心裡還是有點認死理的不服氣,但大部分悶氣也隨著這句話消褪了,太孫的表情慢慢地也就鬆弛了下來,徐循看著,越發是竊喜偷笑了。太孫看了,倒頗為鬱悶,他一抬眉毛,有點拿徐循沒法,「你——」

  「我說的可沒一句假話。」徐循的嘴巴翹得更高了,手也背到身後一搖一擺的,看起來得意極了。「我要說得不對,大哥你就教教我哪兒不對唄?」

  「我把你個小蹄子——」太孫動真格的了,他一把夾起輕飄飄的小婕妤,在她的驚呼聲、笑聲中,往他自己獨享的溫泉小院子,就浩浩蕩蕩勢不可擋地開拔過去了。「一會兒你就知道你大哥的厲害了!」

  徐循象徵性地掙扎了幾下,還和太孫嘴硬呢,「我可不知道是誰厲害,上回,你還不是——」

  笑鬧聲中,她的說話,已經被太孫同志親自用嘴給封住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3:43 AM

第73章 鬧心

  在溫泉裡做這樣的事,其實是挺羞的。尤其是天氣冷,雖說泉水附近熱氣騰騰的,都積不住雪,但空氣卻還是冷的。徐循的身子要露出去了,就覺得涼,可要是藏在水下呢,動作卻又不方便了——這池子深,她踩不到底,只能坐在太孫身上,由他施為。

  再說,水那麼熱,湧進徐循體內又是一種不同的感覺,太孫還沒怎麼著呢,小徐婕妤倒是難得地有點怯戰了,沒多久就交代了兩回,簡直連起身再戰的精力都沒了。

  太孫難得勇猛,把小徐殺得無還手之力,自然大為得意,也不憐惜她年幼嬌弱,硬是還要再戰。可徐循起不來了啊,根本動都動不了了,進屋有點遠了,周身是水也容易著涼。她掛在太孫肩上就氣息奄奄地祈求,「大哥你太勇猛了,饒了我吧——」

  但凡是男人,就沒有不喜歡被這麼誇獎的,尤其小徐戰力不弱,能把她給虐了,太孫更是洋洋得意。他身下動作不停,抽出一點又狠狠地入了進去,把徐循頂得悶哼了一聲,笑道,「只有犁不壞的地,沒有累不死的牛。今兒這俗語可得反過來說了,小循你是真不行了?」

  徐循有點不服氣,但也真是被燙得不成了,動一動都覺得指尖乏力。這種感覺很難言喻,和以前同太孫在一處還不一樣,以前吧,舒服是舒服,但除了在馬上那次以外,這種舒服,就像是能掌控得了的,輕輕的舒服。

  而現在嘛,這種舒服就不一樣了,簡直是要把她的神智給席捲走了一樣,水的浮力、熱度,卷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隨著太孫的每一次動作,在她的腦海裡攪起了驚濤駭浪,徐循剛才已經有兩次是根本腦際一片空白,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在說什麼了,現在再來第三次,她是真的第一次有點吃不消了。

  可太孫這個人,蔫壞啊,見徐循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默認自己的評語了,越發是洋洋得意,要乘勝追擊打打徐循的氣焰。非但身下動作不停,連手指都不老實起來,以他太孫的身份,居然也配合著開始取悅徐循了。若非場地不合適,只怕還要上口呢。過了一會,徐循又有點不行了,迷迷糊糊間,只覺得太孫的動作緩了下來,不禁一陣難耐,雖然可以隱約推測出他的目的,無非就是要自己開口告饒,但到了這時候,什麼面子骨氣那也都是全沒有的事了。徐循根本沒考慮這些,只是著急地夾住太孫的腰,失神索要道,「大……大哥……給我!」

  茫然間,只聽得太孫幾聲輕笑,身邊又傳來了水聲,仿佛有人進了池子。徐循還在那納悶呢,正要睜眼去看時,便聽到太孫吩咐,「攙著她些。」

  原來是他也有點累了,嫌這個姿勢不好用力……

  徐循頓時便被應聲架起,紅兒花兒可能也是受過這方面訓練的,把她架得穩穩當當,太孫便不用承擔她的體重了,可以盡情地折騰著徐循。我們的,徐循又是窘又是羞,抽搐得比往常還要更早了一些,這一下,真的是出自本能錦鯉吸水,把本還欲戲弄她的太孫給打倒了……

  太孫同志心裡很有些不甘啊,回房以後,硬是又把倦怠欲死的小徐翻過來,慢條斯理地渾身上下啃了一遍,把徐循都快給啃瘋了,捂著臉也不知說了多少羞人的話。這才松了鬆手,放過了小徐。

  徐循這一次真的有點被掏空的感覺了,往常恢復一下,還能和太孫說說笑笑的,有時候太孫還比她更困倦。可這一次,幾乎是太孫才一高抬貴手,徐循就整個人昏睡了過去。一睡就是七八個時辰,等她醒來的時候,正好是第二天早飯的時辰。

  這一醒來,就覺得有些不對了,她來帶了兩個宮女,紅兒以外,還有一個花兒。往常都是紅兒伺候她起來,花兒打下手的。可今日便只見紅兒,沒有花兒了。

  見徐循游目四顧,紅兒焉能不知她在找誰?她面上不禁浮現了些許尷尬之色,便沖徐循低聲道,「貴人,花兒她……昨晚梳頭開臉了。」

  宮女一般都做姑娘家打扮,梳的都是簡單的大辮子,是不作婦人髮式的。除非當了管教嬤嬤,那才能上狄髻。開臉的含義當然也不必說了,反正都是被收用了的意思,徐循不禁微微一怔,「——怎麼——」

  「昨晚您先睡了,殿下還有些意猶未盡。」紅兒是個本分人,說起這些事,不禁嫣紅了臉。「見我們倆在一邊服侍,便隨意挑了花兒……」

  這種事,別說在宮裡了,就是外頭都是屢見不鮮。徐循在家的時候年小不懂事,有時候徐師母和街坊鄰居閒話,也不大躲著她。這幾年回想起來,才知道趙舉人也是個風流種子,家裡放出來配人的丫鬟似乎都是被他先收用過幾次的。太孫昨晚沒盡興,既然徐循沒法滿足他,那便拉扯一個花兒,似乎也不是什麼大事。

  徐循這一陣子心裡本來就有壓力,聽紅兒這一說,越發不得勁了,緩了好一會兒,才笑道,「這是她的福氣到了,這幾天,讓她多歇著點吧,你辛苦點我,多做些活計。」

  說著,便令紅兒去和花兒傳話,「等你回了宮,一樣給你往冊子上報,只管安心休息。」

  花兒卻不肯托大,休息了半日,便撐著身子過來服侍徐循,忠心耿耿道,「貴人太抬舉我了,我不過一介下人,哪有貴人需要人手服侍時,我反而歇著的道理。」

  徐循見她眉眼含春,和從前比畢竟是有了變化,雖然知道這事也怪不得花兒,但心底依然有點說不出的酸澀:這件事,按說誰都沒錯,太孫要抬舉她的下人,她還能說不?而且那時候是她睡得太早了,太孫也不可能把她弄醒了特地問她這一句……花兒就更是沒什麼錯處了,說實話,這丫頭姿色也就平庸而已,頂多說得上清秀。要不是在行宮裡,太孫還未必看得上她呢。

  就是……反正就是心裡有點不舒服吧。徐循咳嗽了一聲,才說,「我是說真的,你回去歇著吧。一會兒還要商量給你鋪宮的事呢。」

  她們這種有名分的也就算了,沒名分的宮女得寵,雖然暫時沒封,但也不是說就沒有儀式了。一般說來,皇帝臨幸以後,她就能從下房裡搬出來了,在宮室中有了自己的房間,而且還會被裝點得十分美麗豪華,象徵著她的地位有了天大的變化——這個儀式,就叫做鋪宮了。

  當然,太孫宮裡怎麼辦這事徐循不知道,現在行宮,一切可能得從簡了,她也不知該請教誰好,索性就去問太孫,「花兒現在得了寵愛,是否也該搬出來在我們院子裡住了?只是我們帶的東西不多,恐怕不能給她像樣地操辦鋪宮……」

  太孫卻有些詫異,「誰說要給她鋪宮了?」

  徐循怔住了,跟不上太孫的思路,「啊——可——」

  「這又不是誰都有的臉面。」太孫無所謂地說,「一夜風流而已,難道還正經當個妃嬪了?就讓她繼續在你這服侍吧!」

  這種事……也不能說沒有過,比如青兒、紫兒,雖然和太孫也那什麼過了,但到現在,也就只是宮女而已,確實沒有封號,也不鋪宮,只是住的下房要比別人好些。

  徐循剛才心裡不舒服,現在也是不舒服,但兩次卻是為了不一樣的緣故,現在她是有點為花兒委屈了——怎麼說,也跟了她好幾年呢。難道就這麼白白地被太孫給弄了,連個鋪宮都換不上?

  她便為屬下爭取權益,「可,萬一有了身孕……」

  太孫想了下,也覺有理,便說,「那給她記上,要是有了身孕再鋪宮也是不遲的。」見徐循面色不預,還以為她吃醋呢,擰了擰徐循的臉蛋,就笑著說。「傻丫頭,她就是個頂缸的,要不是沒了你,誰找她啊。」

  徐循能說什麼?太孫雖然在笑,但這話的意思可是認真的,人家這是在安慰她呢。

  她也只好露出笑來埋怨太孫,「我又沒說什麼,你就當我吃醋了,我平時有這麼小心眼嗎。孫姐姐、仙仙的醋,我可從來都沒吃過……」

  這件事,主子都這麼發話了,徐循也是莫可奈何,只好私下裡安慰花兒,「也罷了,若是給你鋪宮了,你是一輩子不能被放出去。現在嘛——」

  花兒雖不免有幾分沮喪,但所幸她這人確實是老實本分——幾個嬤嬤挑的那還有差?雖然這天大的運氣,忽而來到她身上,現在忽而又飛走了,大起大落能把一個正常人都鬧瘋呢,可花兒也就是失落了幾日,便又恢復如常了。徐循見此,也是暗暗點頭,遂囑咐紅兒回宮不要胡亂張揚,免得花兒反落了別人的笑柄。

  經此一事,徐循也說不出為什麼,再見到太孫,總是有點提不起勁來,連笑都感覺上有點不真誠了。太孫的做法真不能說有錯了,但要說她心裡很舒服,那徐循也做不到,她現在反而是有點心疼花兒了——平白無故就被這個高黑胖給掠走了落紅,據說還疼得要命……末了還什麼好處沒得,憑什麼呀?

  一轉眼,就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太孫宮還是沒什麼好消息,倒是何仙仙回了宮裡——女兒滿了周歲,可以走動了——多少也給太孫宮增添了幾分熱鬧。陽春三月裡,皇爺親征漠北,順帶著也把太孫給帶走了,留太子監國。國家有戰事,這選秀女的事就又耽擱了下來,九月戰事結束的時候,才重提此事——可天氣偏又冷了,這就只好又安排到了後一年的春天來辦。

  不過,別以為選秀推遲了,皇城裡就沒了熱鬧,這不是,皇爺才剛回了北京城啊,整個皇城,就因為他的怒火而再度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3:51 AM

第74章 索要

  內宮的女人管不了外頭的事,外頭的事,也絕不許內宮的中官和宮女們打探、談論,這個規矩,往年也許有所廢弛,但在前幾年的那場大亂以後,貫徹得可是前所未有的嚴格。或許有些中官已經開始漸漸地與聞政事了,但後院內宮裡的工作人員,和政治還是有相當迢遠的距離。

  徐循的消息,要比一般人靈通一些,在何仙仙和孫玉女還為太孫最近驟然變壞的心情吃驚納悶的時候,她已經從孫嬤嬤那裡收到了消息:王瑾說了,最近啊,太孫在皇爺跟前都吃上掛落了。

  歸根到底,還是太子給惹出的麻煩——這個倒楣兒子,在皇爺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是現成的出氣包,皇爺出征時,籌措後勤糧草,管理整個朝廷的當然是他這個監國太子,可打了勝仗回來以後,皇爺不說有賞,第一件事就是找兒子的麻煩。

  說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太子爺的老師,太子太保呂震呂大人,他女婿張鶴,在朝參的時候不留心把手裡的笏板給掉了。這就是個罪名,叫做朝參失儀,按理,是要罰的。罰得重了,因此被官降一級都是有可能的事。

  太子太保兼禮部尚書,那是什麼人?一品大員啊,還是東宮嫡系,這麼屁大的事,太子爺哪會和張鶴計較,反正朝參開會伺候的又不是皇爺,而是他本人。這件事當時也就過去了,沒想到皇爺一回來,不知抽了哪門子風,也不知是哪裡得到了消息,頓時就鬧騰起來了。張鶴本人官降一級被發配出去了不說,太子被罵得狗血淋頭,本人倒還沒受什麼懲罰,只是太子監國時候匡扶的幾位大臣倒是都倒楣了,就因為這點小破事啊,是下了錦衣衛大名鼎鼎的詔獄。

  冤枉不冤枉?真冤枉,詔獄那可不是什麼好地方,進去了以後要再全活出來可就難了。這幾位大臣真可謂是受了一場無妄之災。不過,孫嬤嬤和徐循說這事的時候,態度倒是很微妙的。也不是說不著急吧——畢竟,太子身邊的幹將,也和太孫密切相關不是?但在這著急外呢,又有點隱隱的幸災樂禍,「現在也該讓這些大人們見識見識皇爺的脾氣了。」

  可不是?皇爺大殺特殺的時候,朝中的大臣們頂多就是領幾頓棍子罷了,要是能倒個個兒,相信這宮裡多的是人情願領棍子也不要冤枉被殺的。徐循也明白孫嬤嬤兔死狐悲的心情,但還是歎了口氣,「罷了,嬤嬤,咱們怕皇爺,難道他們就不怕了?」

  這麼冤枉的事,鬧成這個樣子,東宮這裡肯定要有點表示的。太子不是剛被訓斥過不適合出面嗎,這求皇爺放人的活,可不就落到太孫身上了。太孫開了一次口,就被皇爺給罵了。

  罵的還不是別的事,就是親征時候,太孫又一次輕舉妄動,試圖帶兵出去衝殺的事情。這件事在七八年前已經出過一次了,當時太孫還年少呢,差一點就被瓦剌人給圍困住丟了性命,就是這樣,皇爺身邊當時最為親近受寵的穿紅內侍,直接就畏罪自殺了。這回還好是皇爺看得緊,不然也是就讓他給跑出去了。

  這不是,爹身上還有麻煩呢,自己又碰了一鼻子的灰,太孫的心情能好得了嗎?為這事,太孫妃還專門把大家召集起來開小會,讓徐循三人最近服侍太孫的時候多上點心,不說把他哄開心了,起碼別惹火他。

  雖說惹火太孫,也未必就會丟了性命,但想到皇爺的所作所為,別人怎麼想徐循不知道,她是寧可不去冒這個險的。這天晚上太孫來宜春宮的時候,她是格外地賠了小心,不但準備了太孫賞賜下來的太禧白,還把他給的各種好東西都搬出來款待男主人。就怕她家常喝的酒吃的菜,滿足不了太孫挑剔的胃口。

  這麼做,雖不說有功,但卻也算是無過。經過半年軍旅生涯,明顯精瘦了許多的太孫,在美酒、美食和美色的一頓腐蝕後,面上神色好看多了,起碼不至於那麼氣哼哼的了,幾杯酒下肚,也是打開了話匣子。

  「……受罪死了。」和徐循抱怨親征呢,「一個月沒法洗澡都不說什麼了,最受罪的地方都沒法和你說。」

  徐循眨巴了一下眼睛,這會她可不敢和太孫抖迷糊、開玩笑了,只能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什麼地方最受罪啊?」

  沒想到太孫連這個保險的幾乎都不給她,瞅了她一眼,「你猜。」

  徐循有啥辦法?只好猜,「嗯……我猜,是出征沒法帶女人吧?」

  太孫一下被她給逗樂了,嘴裡的酒嗆了一身,桌上也是都濺著了。徐循連忙要幫他更衣,太孫捏著她的手一下就拉進懷裡了,「你這個小循!說話怎麼老這麼——」

  「我怎麼呀?」徐循還給他擦衣服呢,手底下已經觸到了什麼硬梆梆的東西。她的臉一下就嫣紅了半邊——說實話吧,一別半年,現在又是漸漸知道人事的年紀,別說太孫想那事了,就是徐循,又何嘗不是不想……要不然,她也不至於脫口而出就猜這個了。

  太孫回來以後,這還是他第一次單獨和徐循一處,小別勝新婚,這一次兩個人特別和諧,徐循稍微吸納了一番,兩人幾乎是相差毫釐地就達到了生命的大和諧。太孫還甜言蜜語呢,完事了一邊揉捏徐循,一邊調戲,「才半年沒見,我們小循就長大了這麼多,現在可有主見,大哥一手都拿捏不住了!」

  徐循被說得快羞死了,捂著臉大發嬌嗔,「大哥你老不正經!」

  這種事一般都是很解壓的,兩個人在事後,心情肯定好得多了,看彼此又和半年前那樣親密了。偎在一處的時候,太孫也就開腔說了心底話。

  「現在的阿翁,是越來越喜怒無常了!」他面上掠過了一絲陰雲,「這半年間,就是我在他跟前,也都有些提心吊膽……」

  連最受寵的大孫子都成這樣了,皇爺脾氣如何,可想而知。

  長時間和一個位高權重的精神病人生活在一起,不論對誰來說都是極大的壓力,即使太孫再受寵,這份壓力也是實實在在地存在的。而且,正因為他一貫是做什麼對什麼的天之驕子,這種動輒得咎的恐懼感,他也許就沒有他爹那樣習慣了……這裡頭的道理,徐循雖然不能全部明白,但她還記得自己見證的那一場新春大發作,對太孫的話,也說得上是心有戚戚焉。

  「現在這不是回來了嗎。」她便安慰太孫,「一天能見幾回啊?你又不管事兒,不做事,可不就不會犯錯了……」

  這話也說得有理,太孫神色略寬,卻依舊有些抑鬱,他瞅了徐循一眼,壓低聲音,難得地吐了實話。「若就是現在這樣,倒也罷了,但問題是,阿翁的毛病是越發加重的……這會和五六年前比,就是沉了不少……」

  這……這可是當朝天子的八卦啊。

  雖說在皇爺的皇城裡住了都幾年了,但對皇爺的事,徐循知道得還真不多,因為伺候皇爺的中官,和內宮那不是一個系統的。她只是聽說過一些隻言片語,但皇爺的病情麼,頭風病程那都算是機密了,更別說這人人都不敢明言的——呃,失心瘋了。

  一邊也是害怕,一邊也是有點興奮,小徐婕妤的耳朵豎起來了。「這話……怎麼說呀?」

  「阿翁的病,其實是阿婆去世後不久就有了端倪的。當時都不知道,還以為是人年紀大了自然固執。」回想往事,太孫聲音裡也不免多了一絲凝重,「後來,阿翁的表現已經不能用剛愎自用來形容了。任何事不論再荒謬,認准了理就要去做。比如說……你玉女姐姐,當時采選進宮留在身邊教養,也是他點過頭的。這都七八年過去了,他忽然間又興起了另行采選的念頭,不論我們如何據理力爭,都無法改變阿翁的心意。我和阿翁鬧了好久的脾氣,阿翁也是絲毫不理會,硬是要我行我素地,把這件事辦得誰都不痛快。」

  徐循沒想到太孫會拿此事舉例,一時不禁是默然無語,太孫也沒留意到她的沉默,遂續道,「但那時候,好歹還不會莫名其妙地遷怒於人,更不會一怒殺人。這都是幾年間慢慢發展到這一步的,現在,他已經是喜怒無常,連我尚且不能逆著他的意思辦事了……你是後宮女子,不知前朝政事,我也沒法和你多說。你就知道這幾年間,但凡是有敢逆著他的意思說話辦事的人,都沒有什麼好下場那就成了。敢於直言的人,不是死就是下獄,長此以往,對國家可絕不是什麼好事……」

  說來,太孫也還是第一次對徐循說起這麼深入而敏感的話題……

  徐循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其實,按說兩人分別了小半年,又沒有什麼文書來往,不生分都好的很了,要說忽然更交心了,那也是沒有的事。她本能地覺得,太孫之所以會如此表現,估計也是因為這半年來日子的確不太好過。

  太孫連這話都明說,連這往事都告訴她了,徐循若還以那種不鹹不淡的話來敷衍,自己都有點過意不去。她猶豫了一下,也就說了實話。

  「皇爺都多大年紀了……人生七十古來稀……」小姑娘的聲音很輕、很含混,「您就多順著他、多孝敬他點,也免得日後想起來後悔。」

  這是大實話,也是掏心窩子的話,更是很能解憂的話,太孫眉頭一動,神色不禁也有點舒緩了。

  「再說……」徐循忍不住添了一句,「當家人,四處敲敲打打立個威,不也是很正常的事。你說咱們這宮裡,太孫妃姐姐來了,還得改改規矩呢。皇爺遠征回來,敲打敲打大臣們不也挺正常的。他們不就是下了詔獄嗎,又沒有死……」

  最後這句,是想到了去年春天的那場慘變了。但太孫儘管當時也極為看不慣皇爺的作為,這會兒卻是沒想這麼多,他的神色又明朗了一些,抱著徐循啃了一口,「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小循啊,你這幾句話,說得倒是挺有水準的!」

  徐循知道這時候她可以開始作了,遂白了太孫一眼,哼哼著沒有作聲。太孫免不得和她笑鬧了一番,兩人便準備就寢。

  這睡覺前也是有很多工作要做的,徐循除了吃點銀耳之類的補品以外,還要卸妝梳洗,再換了晚妝。倒是太孫還好,就著徐循的手喝了兩口天玉露,從懷裡掏了個小盒子,拿出補藥丸來咽了便是了。這時屋內也有人給換了被褥,把徐循和太孫胡天胡帝時糟踐的床榻,也給恢復了原狀。

  一切準備妥當,徐循上床預備合眼的時候,太孫的手又開始不老實了。徐循正困著呢,便玩笑般地推拒了幾句,「怎麼又來啦——」

  太孫一口就咬到她的耳朵上了,腰胯也是不安分,直接頂著徐循磨蹭了起來。他一反剛才的柔情蜜意,幾乎是嘶吼著說,「我要,你就得給!」

  徐循正指望著他那『十滴血』呢,她是傻的才真不給,這不是想和太孫玩玩情趣,撒撒嬌嗎?沒想到太孫居然是這麼個反應,她都有點被嚇住了,糊裡糊塗間也顧不得計較這個,趕快『給』了。這一次,太孫還比之前更為勇猛,折騰得她的眼神都有點迷離了。

  一晚無話,第二天太孫一早就出去上課了。徐循腰有點酸,賴了一會,早飯都不準備吃了,起來就打算直接給太孫妃請安去。這起來了人都還有點走神,反應都比以前慢了半拍,李嬤嬤被嚇著了。「貴人,要不,咱們今兒就別去請安了,您好生歇一歇——」

  徐循這才回過神來,笑著搖了搖頭。「嬤嬤,我沒事。」

  她又皺起眉頭,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了一句。「就是覺得挺奇怪的……」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3:58 AM

第75章 操心

  為了這接連入獄的三個國家重臣,太子宮中的氣氛一冬天都比較嚴肅——和一般的妃嬪不同,太子妃娘娘對政事的參與度那是比較高的,支持太子的三大重臣去了詔獄,太孫去說情還挨了訓斥,太子心裡的壓力可不就只有和太子妃娘娘訴說了?再加上距離又遠,一個在皇城裡,一個在宮城裡,一整個冬天,除了太孫妃有空會偶然過去請安以外,其餘的嬪妾都是有眼色地不去煩擾太子妃娘娘。說句實在話吧,現在皇爺回了北京以後,太孫宮裡的人也是視宮城為虎穴,能少去就絕不會多去的。

  太子宮裡尚且是這樣了,真正的六宮還用多說什麼嗎?現在宮裡人口少,活動也不多,徐循等人也是巴不得就窩在太孫宮裡,得了閑頂多在東苑散散步賞賞雪,日子也算是過得很逍遙了。

  這天起來,到太孫妃跟前大家請過安了,徐循因昨日下了雪,便想去東苑走走。正好太孫妃和太孫嬪相約了要把昨日沒下完的棋給下完,徐循便約何仙仙一起,因笑道,「若是東苑梅花開得好,還能剪一枝回來給你的小囡囡。」

  宮裡養兒育女那都是有規矩的,如果生的是皇子,周歲後便要自己去皇子所居住了。每日進來請安,也是先見皇后,再見生母。皇女畢竟是女兒,所受重視要少一些,也沒那麼講究,而且太孫也只是太孫,很多時候都能便宜行事。太孫妃問准了太子妃,便准許何仙仙在周歲以後繼續養育女兒,提到小囡囡,何仙仙也是笑容滿面,道,「好哇,難得你有心,還記得囡囡喜歡梅花。」

  屁大的孩子,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何仙仙硬要這樣講而已,徐循笑道,「我看不是喜歡梅花,是喜歡梅花上的雪吧。上回抱出去賞梅,我看她指著枝頭的雪咿咿呀呀了好久。」

  說著,兩人相視一笑,便都回宮去換了一身厚斗篷,又帶了兩個侍女,相攜著一道往東苑踏雪去了。

  北京的天氣雖然冷,但兩人都裹的是厚厚的灰鼠斗篷,最是保暖不過的了,頭上戴了白狐風帽,手裡還籠著五彩手爐,雖說是輕車簡從,但如此做派走在路上,誰不知道是東苑寵妾?迎面而來的中官都是慌忙退到道邊行禮,倒是襯托出了兩人十足的氣勢。何仙仙見了,先不禁露出笑容,後又宛然一歎,徐循見了,便道,「你歎什麼氣啊,大節下的,也不怕不吉利。」

  左近無人,何仙仙也就低聲對徐循說了實話,「我先還在想,剛進宮的時候,我們哪來這麼好的衣服,見了太子宮裡的那些美人,不知你如何想,我心裡是很羨慕的,看著她們,就和天人一樣——這不知不覺間,我們也和她們一樣了。」

  這倒是真的,兩人現在也都不是剛進宮的身價了,徐循有寵、何仙仙生女,都得了一批賞賜的,何仙仙身上穿的,就是去年太孫妃賞的新衣服,徐循穿的也是太子妃的賞賜。

  「但才這麼想,」何仙仙又歎了口氣,「便想起來,現在太子宮裡,咱們熟悉的人早都不在了,起來受寵的那已經是另一批人啦。」

  若是從前,東苑梅林只怕早被賞雪的妃嬪們給占滿了,現在,一個是隔得遠,還有一個也是人口少了,又都老實著怕觸黴頭。就是皇家內苑、太平盛世,也覺得冷清。徐循禁不住也隨著何仙仙歎了口氣,「不說這些事了,咱們是來散悶的,可不是來添堵的。」

  何仙仙也就收住不說了,才下過雪,東苑也是處處都是瓊枝玉宇,一條路上積了厚厚的雪,連個腳印都沒有的,幾人嘎吱嘎吱地踩著新雪,賞玩著日光下分外精神的冒雪紅梅,都覺得精神一爽。眼看前面有了一個亭子,何仙仙一聲吩咐,隨行的兩個宮女自然前去打掃生火,為主子們佈置環境去了。

  兩個小妃嬪漫步在雪路上,徐循時不時就看何仙仙一眼,何仙仙被她看得出奇,便捅她道,「你有話就說,我和你還怕什麼?不要做出這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來,好小家子氣。」

  徐循笑道,「好吧好吧,那我可說了啊——」

  她左右張望了一下,雖說四顧無人,還是壓低了聲音。「這一次大哥回來,你服侍他的時候……是不是覺得大哥……嗯……猛了很多?」

  何仙仙的臉一下也紅透了。「死妮子,瞎說什麼呢!看我不把你的嘴撕爛!」

  太孫剛回來的時候,徐循正紅事呢,何仙仙伺候太孫的時間要比她早,而且次數也多。兩人鬧了一會兒,何仙仙也就沉思著吐了實話,「被你這一說,好像是要比從前來得威猛了。在床笫間都可有王者之風,比較霸道……」

  徐循被她逗樂了,「到底是天家的人了,說話都這麼文雅委婉。」

  何仙仙沖她翻白眼,「不然呢,不然怎麼措辭?」

  「要我說,大哥就和頭倔驢子似的。」徐循也不客氣,「一吃了藥,沒頭沒腦就曉得頂,和從前那樣什麼九淺一深的,根本就是兩個人了。」

  何仙仙略帶狐媚意思的姑娘,倒是被徐循這個老實人給鬧了個大紅臉,她真的要去撕徐循的嘴了。「我把你這個眼裡沒德言容功的小蹄子往宮正司告……」

  兩人嘻嘻哈哈地擰了一會兒,也就進亭子裡歇息去了。這亭子裡燒了三個爐子,窗戶一關,暖融融的就是個暖閣子,要賞景就透過四壁封的琉璃磚去看雪、看梅花。不過下雪後天氣不冷,窗戶開了一扇,因沒風也不覺得什麼,兩個人靠在亭邊欄杆上,也可以暖暖和和地賞花吃茶用點心。

  「我就是奇怪這事……」都打開了話匣子,徐循也就半遮半露地和何仙仙說了,「去年我伺候大哥的時候,就隱約有所感覺,大哥那天要得特別厲害,我……我都應付不了。他還不滿足,把花兒都給收用了……」

  都是一家人,太孫的持久度何仙仙不可能不清楚,她驚異地抬了抬眉毛,考慮了一會,嗤的一聲又不當回事了。「你管那麼多幹嘛呢,這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徐循的眉頭就蹙了起來。「可,若真是因為服的補藥,這藥畢竟是於身體不利……」

  何仙仙也皺起眉頭,她認認真真地看了徐循幾眼,仿佛是想要看進徐循的心底。過了好一會兒,才支起身子,把窗戶關上了。

  眼看環境封閉了起來,說話聲傳不開了,何仙仙便壓低了聲音,甚至是帶了些訓斥意味地道,「你傻呀……他吃藥於身體不利,是你逼他吃的?既不是,你多這個嘴幹嘛,你知道是誰獻的藥,誰哄他吃的?在這宮裡,萬言萬當不如一默,沒事你可別找事上身。再說了,他吃藥蠻幹,這不是好事嗎。明年春又有新人要入宮了,咱們這些人能有幾年的好?可不就乘現在,多幾次是幾次,若有個孩兒,那實惠才是自己的呢。我現在好說是有個女娃傍身了,你可還什麼都沒有呢,他吃了藥,你當別人沒感覺嗎,樂得不說破罷了。就你傻乎乎的,還問個不停!」

  徐循一下都被何仙仙給說得愣住了,一時半會竟然不知該如何回答,何仙仙看她一臉的懵懂,滿是恨鐵不成鋼地,一拇指就頂在了徐循的腦門上。「別叫人說我對你不夠實誠,我是把心窩裡的話,都掏出來給你說了!這宮裡,誰顧得上誰呢?皇爺一怒,東宮裡多少人平白無故地就遭殃了,太子爺多說一句話了嗎?沒有!我躺在西苑病得要死的時候,除了你,誰想到我了?可不是大哥!夫妻本是同林鳥,那說的也是夫妻,咱們這算什麼,一個妾侍罷了,你操什麼正室的心啊?——這些,可都是《女內訓》上沒教的道理,這回我說透了以後,你可明白了吧!」

  徐循欲要反駁,卻無一句可以反駁,一時間怔在了當地,翻來覆去,把何仙仙的話想了半天,才低聲說道,「這……這是你自己想的道理?」

  何仙仙見她似乎明白了,多少也有幾分欣慰,她道,「有些是我自己想的,有些是嬤嬤教的。反正這話真不真,你自己琢磨吧,這事我也不是沒發覺,細想想,覺得裡頭水可深了呢。咱們宮裡又沒養道士,這補藥哪裡來的?別是大哥身邊的中官為了賣好四處尋摸來的吧。一句話捅出去了,得罪的是一大幫子人,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倒不如是少說兩句了。」

  眼看兩個宮女捧著點心盒走來,何仙仙也就不說這話了,她又支起了窗子,透過窗櫺,和徐循指點起了雪景……

  #

  和何仙仙一襲談話以後,徐循更有些悶悶不樂了,她不能說何仙仙說得不對,但……心裡卻始終還是有點不得勁。

  這件事,是不能直接和太孫說的,徐循再傻也知道,男人在這方面的尊嚴,是容不得別人質疑的。你說我吃了藥才能一夜兩次如此勇猛,你什麼意思?沒吃藥以前我就是個銀樣蠟槍頭?再深的感情都禁不起這種紛爭,更別說徐循和太孫之間,可比不得孫玉女和太孫之間的情誼不是?

  至於拿去問孫玉女麼,徐循可沒這個膽子,她會和何仙仙說,多少是覺得何仙仙和她是一國的。孫玉女嘛,不管她心裡怎麼想,只說那個身份和經歷,徐循就很難把她當成自己人……

  思來想去,索性還是只能問計于嬤嬤們——只是這一次,因為何仙仙提起了太孫身邊的中官,徐循沒召集嬤嬤們開會,而是找了個機會,直接和錢嬤嬤單獨談起了這事。要說她的幾個嬤嬤,還是錢嬤嬤在為人處事上,最能令徐循信服。

  錢嬤嬤聽了徐循的話,倒是不動聲色,絲毫也不驚奇。徐循倒是有點為她的鎮定感到了驚奇——錢嬤嬤看她的眼神,便解釋道,「這是司空見慣的事,遠的不說,近的,從皇爺開始,到太子、漢王、趙王乃至各地藩王,都有服侍丹藥的習慣。這種長生丹藥煉製不易,不是天潢貴胄還不夠資格去吃呢。」

  徐循聽錢嬤嬤一說,倒覺得自己有點小題大做:長生藥嘛,說不準那都是有神奇功效的,和一般的春藥可不一樣,說不定,真能令太孫勇猛異常又不會損害身體呢?自己這咋咋呼呼地擔心來擔心去的,倒是頭髮長見識短,有點杞人憂天了。

  「不過……」好在錢嬤嬤沉吟著又開了口,「這吃丹藥吃死人也是常有的事,從仁孝皇后起,張貴妃娘娘、太子妃娘娘都是很反對服用丹丸的。貴人您的顧慮我明白,何貴人的態度,您和我點的那幾句也是夠明白的了。這件事沒有個固定的答案,怎麼做都是有理的,老奴也不能為您下這個決定。」

  她略帶探索地望了徐循一眼,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又說,「就這麼和您說吧,您要學何貴人,那是再穩妥也不過的。何貴人說得對,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嘛,咱們就悶聲多享用些實惠,以您現在受寵的程度,也不怕便宜了別人去。若是有了龍胎,豈非是天大的喜事?」

  「若是您覺得為了太孫的身子,還是得向上稟告呢……那何貴人說得也還是對的。操心夫主的身子,是正妻的事,您不能越俎代庖代替正妻去操心——」

  見徐循懵懵懂懂似乎是沒有聽懂,錢嬤嬤越發就說得透了,「這件事,您要往上捅,只能捅到太孫妃那裡。太孫妃上報不上報,怎麼處理,那都是她的事,您是不必多管,也不能多管了。」

  這等於是把徐循的難題,移交給太孫妃了,不過,誰叫太孫妃是正妃呢,這種事,本來也就是她操心的範疇,輪不到徐循一個小小的妾侍來犯難不是?

  徐循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錢嬤嬤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忍不住又添了一句,「不論貴人選了哪條路走,老奴都不會在心底對貴人有什麼臧否的。貴人的人品,老奴現在是清楚得很,貴人的難處,老奴也是感同身受……」

  是啊,入宮都幾年了,也不是不受寵,卻是遲遲都沒有好消息。眼看新人入宮在即,就是管教嬤嬤們,也是有點兒著急了。錢嬤嬤看似沒表態,其實已經是表態了,不然,以她管著徐循品德的身份,這會兒早都該督促徐循去和太孫妃報告這事兒了不可。

  徐循眉頭微蹙,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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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小何對小徐是夠掏心掏肺的了。

  後宮女人也不是說都任人宰割吧,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啦,只是不會顯露而已。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4:01 AM

第76章 怨恨

  一轉眼就又過了春月,已經醞釀了一年多的選秀女工作,卻是才開始就又因為皇爺的病情耽擱了下來——自從去年班師回朝以後,皇爺的頭風病就越發不好了,整個臘月都鬧騰著這事兒,連年都沒有過好。好容易進了二月,皇爺的頭風稍好一些以後,趙王那邊,就又出事了。

  去年一整個冬天,太子妃、太孫妃等正妃輩都是忙著在內宮伺候皇爺,雖說具體細務不用去做,但就是每日過去點卯,已經是來回夠折騰的了。太子和太孫在處理完了國事以後少不得也要去表現一番,大家每天早出晚歸的,倒是把徐循等人給閑住了。現在好容易皇爺病情稍微見好,得了幾日的空閒,太子妃便令太孫妃等小輩在太孫宮裡好好休息,沒事不必過來請安了。至於她自己,卻還不能閑著:這幾年,皇爺恩威並施,幾次鬧出人命,好容易把漢王給彈壓下去了,沒成想只是一病之下,又把趙王給病出了麼蛾子。這一陣子,老爺子正是鬧著要殺趙王呢,她和太子為了保住趙王的性命,乘勢營救幾個大臣,可不是又要耗費許多心機了?

  「這三弟也真是的。」太子妃不禁就埋怨趙王妃,「怎麼會做出這麼糊塗的事兒來!私造聖旨,其罪不小,這一次到底怎麼樣可還真難說呢。」

  這當弟弟的想要造哥哥的飯,造父親的反,事發以後弟妹還要來找大嫂運作求情的事,也就只有在天家會發生了。趙王妃也是一臉的無奈,「我何嘗不是這麼說呢,可大嫂你也知道他的性子,前頭那個不就是因為管多了他的事。被休都好說,險些就要被他一劍殺了,我看著他那麼倒行逆施的,心裡雖然著急,但卻也不好多說什麼的。」

  這事兒說來也是好笑,皇爺身體不好,在臘月裡一度是有點下世的感覺了,但當時趙王倒是按兵不動的。——因他這些年也不大見寵,雖然在京中留住沒有就藩,但進宮伴駕次數卻也不多。估計就是對皇爺的病情瞭解不深吧,等到元月末,皇爺都休養過來了,他倒好,以為皇爺真的病危,倒是私造了一張遺詔,準備等皇爺賓天后,勾結身邊近衛,號稱皇爺遺命傳位於他,把太子給除去以後,自己再登基為帝。

  這件事還沒試行呢,就只是個想法而已的時候,被趙王妃聽說,一狀就告到太子妃這裡了,太子妃未敢擅自做主,慌忙帶她去見了皇爺。皇爺氣得差點沒厥過去,令東廠和錦衣衛一道明察暗訪的時候,正好趙王週邊一位元軍官也來告密,一來二去,就把趙王身邊懷著反心的人都給包了餃子,還查出了又一件驚悚的事——趙王妃知道的,還是趙王打算等皇爺賓天以後發動,可這軍官卻是什麼話都說了,主謀者根本都是想主動毒死皇爺了……

  趙王妃告密的時候是留了心眼的,直說是趙王身邊的官宦有這樣的想法,把他本人給摘了出來。東廠和錦衣衛也沒有掌握什麼趙王親自出謀劃策的證據,但這種事,那是禿子頭上長蝨子——明擺著的事,沒有趙王本人的默許和慫恿,他身邊的人敢這麼做嗎?

  歸根到底,該怎麼處置還是得看皇爺的意思,皇爺不追究,這件事就算沒事了,皇爺要追究,趙王有一百個腦袋可都不夠砍。而太子宮這邊的態度嘛,那也肯定是要為弟弟說情,請皇爺網開一面的咯。

  太子妃對著趙王妃的淚水,心裡也不是不膩味的:就這麼兩個弟弟,哪個都不老實。漢王就夠糟心的了,趙王也來參一腳,近親藩王,本來是最有力的臂助,現在卻是要處處防範,誰也不能親,誰也不能靠,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一個個都想一口把太子咬死呢,太子和自己,卻還要忍氣吞聲地為他們求情討饒……

  這長嫂宗婦,可不就是難當在這裡了?好容易打發走了趙王妃,太子妃累得太陽穴是突突地跳,任是平時多好的性子,這會兒心裡也都是憋屈得難受了,斜臥在榻上還沒歇一會兒呢,門簾一掀,太孫妃悄沒聲息地進了屋子。

  太子妃打眼一瞧,覺得太孫妃面上顏色有些不對,便暫時壓住了不快心情,起身道,「怎麼,不是讓你多休息——」

  太孫妃先不說話,只是拿眼看了看身周宮女,太子妃心中越發詫異,她揮了揮手,不需多說什麼,身邊人自然退了出去。

  眼看四下無人了,太孫妃方道,「有件事,我也拿不得主意,說不得只能來討您的示下了……」

  她面上浮現了一絲殷紅,咬了咬牙,方才續道,「實在是因事關大哥的身子……」

  太子妃的三個親生子裡,太孫于情于理都是最受重視的一個,一聽和他身體有關,太子妃坐不住了,連聲追問,「究竟什麼事,快說吧!」

  太孫妃也就一五一十地把太孫服藥的事給交代了出來,「也有好幾個月了,不吃藥的時候,一晚上就是若干次,若是吃了藥,加倍索要不說,脾性還爆裂起來……」

  太子妃簡直都聽住了!太孫妃說完了,她都還沒能反應過來,只覺得腦子裡亂哄哄的幾乎都要炸開了,穩了又穩,才沒有倒入榻中。——若不是太孫妃自己也是心事重重,只怕也已經注意到了她的不對。

  多少年的辛苦、多少年的戰戰兢兢,難道是為了自己?親兄弟在外征戰立功,自己在內相夫教子,含辛茹苦地四處敷衍,說到頭,還不是為了自己的這個小冤家。眼下,皇爺病還沒好,趙王又出事了,一家子鬧得亂哄哄的時候,又出了這麼一樁紅丸丹藥的事情,太子妃心裡能好受嗎?往常的寬厚與忍耐,這會兒似乎都化作怒火,她恨不能一把捉過太孫來抽上兩個耳光!

  咬著牙穩了半日,太子妃這才平穩住了自己的情緒,她又恢復了那寬厚中帶著精明的本色,追問太孫妃道,「這事,是你親眼見證的,還是別人告訴你的?」

  太孫妃低垂下頭,輕聲說,「自我再來京裡,也是聚少離多,二一個我也多病……」

  雖是在給太孫找藉口,但小夫妻兩人感情有所疏離的事實,也是經由太孫妃的口中清清楚楚地擺在了太子妃跟前。

  太子妃不禁又是一陣頭痛,她捏了捏鼻樑,也顧不得去追問這事了,先要專心處理服藥的案子。「不是你自己知道的,那是徐氏,還是何氏?」

  「是小循。她早覺得有些奇怪了,卻拿不准,後來請她身邊的嬤嬤私下問了大哥的大伴王瑾,才曉得是皇爺給賜的補藥,說是陸陸續續也吃了一段日子了。她估摸著時間對得上,方才能夠肯定的。」太孫妃輕聲說,「但這事還請母妃為她保密,小循說出這事來,自己也是擔著風險的。」

  擔的什麼風險,豈非一目了然?幾個月前誰知道皇爺會病?眼看選秀在即,誰不是得一次算一次呢。太孫若是能一夜十次,只怕她們就更樂了!太子妃使勁擰了擰鼻樑,又問,「你肯定是皇爺給的藥?」

  「我也問了王瑾。」太孫妃面上也是佈滿了憂慮之色,「確實是皇爺賞賜的滋補藥丸,據說是皇爺吃著自己都好的……」

  皇爺今年都六十多歲了,再是雄風不減當年,也有力不從心之感了吧,他吃的藥丸和太孫吃的藥丸那能一樣嗎?更別說這些道士們煉出來的藥,到底是仙丹還是毒藥,還很難說呢!

  太子妃氣得手都有點抖了,卻不願在兒媳跟前發作,她又細問了幾句,把來龍去脈問了個清楚,明白確實是皇爺賞下的藥丸後,不禁是滿心的氣苦,卻又無法說得出口,只好握著太孫妃的手,流淚道,「好媳婦,若不是太孫婕妤心底純善,你又能見微知著,這事還不知該怎麼了局了。老人家畢竟是——」

  天威深重,連這一句埋怨,到了口邊都不能說完,太孫妃眼中不知不覺也蓄滿了淚,兩人對望了一會,太子妃方哽咽道,「這事兒就交給我吧,你只管放心,娘心裡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明白!」

  太孫妃的眼淚也掉了下來,兩婆媳依偎在一起哭了一會,太子妃便打發太孫妃回去,「好生歇著,別再掛心了,萬事有我呢。」

  送走了太孫妃,她略沉吟了一會,便打發孟姑姑,「去尚儀局,把太孫宮的冊子取來給我看看。」

  這本冊子,並不是誰都能取閱的,但以太子妃積年的身份和權威,卻不過是說句話的事兒。沒有多久,她便已經翻閱起了這本《內起居注》,太子妃做事很有章法,她居然從遷都那年開始看起。

  這幾年間,太孫宮裡侍寢的規矩還是很嚴密的,徐循和孫玉女單獨服侍太孫的時候,兩人就是輪換著上夜,等到太孫妃來了,三人均分,何仙仙再來了以後,太孫在太孫妃屋裡歇得少了,但是從她屋裡勻出來的次數,也不是說都給了何仙仙——何仙仙告病的時候也多些,再說還要帶女兒呢。多數時候是徐循和孫玉女比較受寵。其中和徐循比,孫玉女侍寢的次數就又要更多了。

  青梅竹馬,從小一塊長大,這樣的情分別人原也難比,再說現在宮裡就她和太孫婕妤無後了,太孫多照顧太孫嬪,也是很正常的事。

  只是,太孫嬪如此冰雪聰明的一個人,會察覺不到這服藥沒服藥的差別麼?太孫妃侍寢次數少,沒留心也罷了,何仙仙更不必說,久別重逢更不會注意這個了。唯獨太孫嬪,是毫無任何藉口可找的。太孫婕妤人微言輕,只靠著太孫的寵愛立足,膝下也是一片空虛,正需要子嗣傍身的時候,都會私下詢問大伴,又向太孫妃反映。太孫嬪可直接對她說話,甚至是直接規勸太孫的人,卻是一片沉默?

  太子妃的眼神慢慢地就冷硬了起來,對著欲言又止一片迷惑的孟姑姑,她卻是一句話也沒多說,前因後果概不解釋,只是淡淡地合上了《內起居注》,「還給尚儀局吧……再往東門派個人,大郎回來的時候,把他截過東宮來。」

  孟姑姑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即使好奇欲死,主子不開口,她按例不敢多問一句,沉沉地應了一聲,便起身碎步退到門前。

  轉身跨出門檻的時候,她聽到了一聲深沉的歎息,這歎息聲,竟浸透了失望之情。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啊……」

  #

  如今皇爺身上不妥,太子又忙於清查趙王謀逆一案,許多軍國大事,自然是順理成章地要由太孫出面承辦了。因去歲遠征無功而返,今年皇爺才稍好一些,又要發兵去追逐瓦剌。 朝中大有錢糧吃緊的意思,為了吃透如今的局勢,太孫連日來也是疲憊不堪。

  他從外朝回皇城太孫宮,直接東華門出去便是了,因外廷不比別處不能擅入,所以在東門被東宮中官截住時,便立時知道是母親尋他有事:這一陣子,母親也是忙於安撫趙王妃,只怕不知又有什麼棘手的事,要尋他一起商量了。

  如此絲毫不存戒心地進了東宮內室,一進屋,見母親面上神色不對,端端正正地坐在椅上,太孫不免心頭一突,也是慎重了幾分,行禮下去,沒有母親說話便不敢起來,而是跪在當地,仰臉沖太子妃道,「母親,不知出了何事?」

  太子妃面沉如水,稍一擺手,宮人頓時流水價推出去關門關窗,待得屋內再無別人時,她站起身一掌便扇在太孫面上,大怒道,「我自幼是如何叮囑你的!你都忘了麼!如何也學著你阿翁和你阿爹,把我的教誨拋諸腦後,去服什麼升仙的丹丸!」

  只這一句話,太孫便知事發——這事細述原委,其實卻也不能怪他。

  但凡是做皇帝的,沒有不愛長生。皇爺即位後,也養了一幫道士為他煉丹求壽,這都是歷代帝王題中應有之義了。皇爺自己愛信不信,只覺得有些丹藥吃了確實強身健體。而太子本人,因為肥胖不堪,走路有時候都費勁兒,也是長期在這幫道士獻上的仙丹中取用一些補益元氣的藥丸。和那些巴望長命百歲白日升仙的丹徒比,皇家的態度算是頗為克制了,太孫也是繼承了祖父和父親的態度,說要求長生,他是不怎麼信的,但是吃藥能強身健體,這個他卻頗為篤信。

  奈何太子妃卻是極厭丹藥,非但自己不吃,連她所出兒女都是一粒也不許用,千金難買的仙丹到了她手裡,只余倒陽溝一個結果。太孫秉性至孝,雖說被皇爺寵得略有些傲慢,但在母親跟前從來是絲毫脾氣沒有的。太子妃不讓他吃,他——他就只好偷偷地吃用了,卻也不敢隨便亂吃,吃的那都是皇爺在北征時賞給他補益元氣用的金丹了,當時一批賞了很多,他也未曾按時服用,就是略有疲乏時吃上一顆,只覺吃完後通體舒泰,果有神效。

  這時聽太子妃這麼一說,太孫一面也是心虛,不知如何對母親解釋,一面卻也有些不服,不免抗聲道,「娘,這都是……」

  好東西三字沒出口,太子妃劈頭又甩了一巴掌,「你是豬啊!不讓你吃,自然有我的道理!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如今倒是不聽我的話了——難道你娘還會害你?」

  別看太子妃身量不高挑,可連著兩巴掌,卻把太孫甩得一聲也不敢吭,氣勢上完全被母親給壓制到了下風,他低垂著頭,望著眼前的金磚地,卻是把自己的思緒給深深地隱藏了起來……

  太子妃瞅了默不作聲的兒子一眼,眼底也露出了一絲不舍,她歎了口氣,緩下語調,壓低了聲音。「你想想,你父親在定時服用金丹以後,宮裡的美人是越來越多了,可子息呢,除了你那幾個夭折的弟弟妹妹,還添過孩子嗎?」

  一句話,頓時把太孫說得面色慘變——比起漢王、趙王,太子宮的子息一直是很茂盛的,光是兒子就足足有七個之多,女兒也是不少,但這幾年來,雖然太子興複不減,東宮卻也很久都沒有嬰兒的哭聲了……

  「你阿翁吃丹藥吃得更早,妃嬪更多,除了你爹和你那兩個叔叔以外,也就是一個夭折了的四子而已……」太子妃越說越氣,恨不能一個巴掌再扇過去,「這東西說是仙丹,到底是什麼練的你知道?服了以後精神是健旺了,耗的是你自己的元氣底子!龍馬精神了又如何,一滴精十滴血,血耗幹了,精水稀薄,以後生兒育女更是無望了。你到現在也就是兩個女兒,未必不是仙丹的效用!這也罷了不說,血枯以後,你還能再活幾年?」

  太孫周身一震,伏地再不做聲,太子妃瞅了長子一眼,情緒激蕩之下,也是脫口而出,「這一切錯處,都是因為你不能親近正妻,打從心底還存了些別的想法。這倫常一旦顛倒,家裡運敗了,什麼稀奇古怪的事也就都跟著來了。又是吃仙丹,又是寵妾滅妻,由著玉女兒給你出主意,硬生生把太孫妃屏在南京半年多不得上來,你媳婦心裡的苦你就沒想過?往日我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今後卻再不能如此了。宮裡處處,都要尊奉太孫妃為先,夫妻之事尤其必須如此!你一日沒個嫡子,這位置就一日不算穩!昔日你阿翁舉棋不定,多虧你占了嫡長名分,是個好聖孫。——你爹也就是兩個弟弟,你底下可還有六個呢!若是遲遲沒有嫡子,你要我怎麼辦好,要我怎麼辦好!」

  處處在理,堵得太孫一句話不能回,太子妃的氣也發洩得差不多了,她一甩袖子,「以後,太孫宮的內起居注,我會時時查看,你自己好自為之。你終究是我和你父的長子,若扶得起來,怎能不扶?除非,是你自己扶不起來……」

  她長歎一聲,也說不下去了,簡直再欲抽太孫一記耳光,站起身狠狠地跺了跺足,遂轉入內室,居然是不願和太孫再多說什麼了……

  太孫在金磚地上跪了半晌,才慢慢地爬了起來,當他抬起頭時,面上所有的情緒,已經消失殆盡。

  #

  出了東宮,太孫不忙回自己宮裡,而是帶著幾個從人往東苑賓士了過去,在梅林前駐了馬,方低聲吩咐王瑾,「回宮裡找人嘮嘮嗑,看看這幾日,有誰進東宮給母妃請過安……」

  他行事雖然古怪,但下人們如何敢多問什麼?王瑾二話不說,撥馬掉頭就去了,不片晌回來道,「和門監一問,這幾日進內城的都只有太孫妃娘娘。別的貴人們,孫娘娘身上不爽未曾出院子,何娘娘、徐娘娘只在宮裡走走,卻未出宮門。」

  太孫沉沉地點了點頭,自語道,「我猜也就是她了……」

  他面色一冷,反手一馬鞭抽在梅樹上,頓時抽得樹皮四濺,梅樹輕搖,綠葉子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全數跌在了太孫身上。

  「殿下——」王瑾和眾從人都驚住了。

  「我沒事。」太孫很快回復了自持,他自嘲地一笑,不過片刻,又將面上的情緒全數收斂起來,只轉身橫了眾伴當一眼,冷聲道,「我知你們都有徒兒、菜戶,平時拿我的事出去賣好,我也睜隻眼閉隻眼,就這麼過去了。可今晚的事,若是流露出半點風聲……」

  他是屢次出征的人,手上焉能沒有人命?此時一眼掃過,眾宦官也不只是怕的還是裝的,均都雙股站站,跪了一地大聲表白,太孫也不在意,他冷冷一笑,翻身上馬揮鞭,竟是毫無等候從人們的意思,便兀自奔進了夜色之中,往東宮方向回去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4:03 AM

第77章 著急

  不能不說,太孫的話還是很有權威的,帷幕後的消息,不論是太孫妃又或者徐循,都是一無所知。外頭人知道的,只有這天晚上太子妃把太孫接到東宮說了一會話,太孫出門後過了沒多久,許是忘了什麼,便又回轉了回去而已。

  自當日以後沒有多久,趙王的案子也出了結果,趙王本人因為一直沒有就藩的關係,護衛都駐紮在京城左近,如今整個王府也是大清洗了一番,趙王本人幸保無事,卻自然也是寵愛大減。倒是原來連逢年過節都經常不進宮的趙王妃,現在一下增多了進宮走動的腳步,和太子妃的往來,也要比從前都頻密了許多。

  皇爺的身子,也是漸漸地見好了——不過,老人家也是有點閒不住,這才見好就又要張羅著北征。皇城裡的這個夏天,註定啊,還是那麼的不寧靜。

  再不寧靜,和徐循也沒什麼關係。這幾個月,太孫先是一個月都沒有招人侍寢,一個月後又和從前一樣,開始了規範的侍寢生活,太孫妃、太孫嬪、徐循、何仙仙四人輪流當值,誰病了便等病好了補上,雖說這忽然的變化有幾分耐人尋味,但如此一碗水端平,倒也省得大家再去猜測什麼了,再加上太孫顯然儼然是已經不再進補了,心事一去,太孫宮的日子,還要比以前更省心了幾分。

  幾年前的宮闈慘案,畢竟已經漸漸地為時間沖淡,如今的內宮又有了幾分歌舞昇平的氣概,四時八節,常有宴會。得了閑張貴妃也會接徐循進宮玩耍說話——別看太孫妃是日後的太子妃乃至皇后娘娘,以張貴妃的輩分和底蘊,她倒真還是想見誰就見誰,不必特別照顧太孫妃的面子。

  在徐循來說,到張貴妃娘娘跟前奉承,也不是什麼苦差事。張娘娘見多識廣,為人親切老成,是個良師益友般的長輩,掌故是一套一套地不說,出手也大方,跟在張娘娘身邊,還能見識到許多宮外進來請安的誥命、王妃,徐循也能蹭著聽些宮外的家長里短。

  唯獨的不安,就是害怕張娘娘問起那枚藍寶鳳釵了,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徐循也漸漸放下心來——雖說那枚藍寶石,的確是稀世難得的好東西,但三寶太監都又下過一次西洋回來了,徐循又添了不少首飾不說,張娘娘手裡的好東西,還能少得了嗎?時日久了,恐怕娘娘也真把那枚鳳釵給忘了。

  這一日張娘娘突然有了興致,想去西苑的瑞獸林裡再觀賞一番三寶太監從西洋帶回的瑞獸麒麟,徐循也在宮中,自然有份隨行,一行人騎馬的騎馬,乘輿的乘輿,張娘娘攬著徐循,讓她坐在自己身側,兩人共乘一抬八人的肩輿,路上便指點徐循看道,「你瞧遠處那片樓閣沒有?前年采選來的那幫秀女,都等了一年多了,我還以為這個月好容易能選上呢,沒想到皇爺根本無心選秀,一心只要出去打仗。也不知她們還要等上多久,若是到了明年還騰不出手來,倒有些人都老了,我看是只好放回家去了。」

  徐循這才知道,原來已有一批秀女預備在西苑裡,只等著皇爺閱看采選了,她心頭那隱約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分,蹙眉只是不語,張貴妃見了,便笑道,「怎麼,我一句話沒說對,小徐循倒是有心事了。」

  「那倒是沒有……」徐循忙說,「就是娘娘一指這西北邊,我倒是想起來了,也不知安順寺修好了沒有,若修好了,我還想去上一炷香呢。」

  皇城內也是有寺廟的,只是才建好沒多久,就因為三大殿火災而焚毀,這幾年都陸續正在重修。張貴妃聞言便道,「你倒是心誠,想求什麼呢?這麼著急。」

  見徐循低頭不語,張貴妃哪有猜不出來的?她輕輕地歎了口氣,略帶憐惜地輕輕摸了摸徐循的臉頰,開解道,「這種事,求佛有什麼用?你也別著急,總得後你那胡姐姐一步才好。」

  這話便很貼心了,徐循微微一震,垂下頭去沒有說話。

  也許是因為和徐循畢竟有了幾分情分,也許是因為在皇爺跟前小心翼翼的生活,使得她於別處不願再壓抑自己的性子,今日,張貴妃的話還是說得比較透的。「你身邊的嬤嬤們固然賢明,但始終只是下人,有些事看得不明白。我這麼和你說吧,小傢伙,國朝最重嫡長。嫡妻無子,乃是不祥之兆……你若是生個女兒,不過是多一個人在世上受苦而已,若是生了兒子,還未必是你來養呢……好飯不怕晚,橫豎你有寵,多等幾年怕什麼?」

  徐循囁嚅了一下,到底還是說了心底話,「有了新人忘舊人……眼下,新人都在西苑裡等著了……」

  張貴妃歎了口氣,「國朝後宮,是最看重品級的,你這樣的潛邸舊人吃不了虧的,只把心往肚子裡放吧。真要著急,也該是後來人著急,你有什麼好急的?」

  她的眼神不免也有幾分幽深了,「沒喜訊,未嘗不是件好事。這女人從懷上兒女開始,有無數道險關要過,在宮裡都還算是好的了,有醫婆都是隨時備著的,就是這樣,這些年來死在生產上的妃嬪也不是少數。生下來養不活,根本外頭都不知道的也有的是呢,你當這些年來,皇爺就只有四個孩子麼?生下來就咽氣的孩子也有好些了,費了多大的勁,盼了十個月,還沒養活幾天……」

  她閉上眼,聲線也有輕輕的顫抖,徐循至此,如何不知張貴妃的往事?她忙投入張貴妃懷裡,乖巧地道,「惹起娘娘的心事,都是小循的不是……」

  「也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張貴妃也就是失態片刻,很快又恢復了淡然,「那是個女娃,這麼清清靜靜地走,我有時想起來也替她高興。咱們國朝的公主啊,實在是……前兒寶慶進來的時候,你在不在?私下裡對著我,又哭成了個淚人兒……可憐當著皇爺的面,還要為她男人遮掩。」

  寶慶長公主,是皇爺最小的妹妹,改朝換代的時候才不過四五歲,還沒有太孫大呢,皇爺一直是把她當親女兒看的。待到長成出嫁,還是太子爺親自送嫁呢,可就是這樣,駙馬爺待她不好,寶慶長公主也無處說理去。太祖爺為了規範前朝公主飛揚跋扈的現象,對天家女眷,不論是媳婦還是女兒,約束都是一樣嚴格。公主出嫁時,學了一身的《女德》、《女誡》,就是沒有學過一點刁蠻之氣,跟著的嬤嬤又管束得嚴厲無比只要駙馬刁鑽一點,哪有不受欺負的道理,身份雖尊貴,一個個倒是比徐循她們都更是受氣的苦瓤子。

  徐循自然不知底細,也是有意岔開話題,細問之下,不免歎息連連。張貴妃又把話題繞回來道,「你看,生女兒也是沒意思的,生兒子……其實也挺沒意思,各地藩王,現在都如同坐監一般,在封地裡無事不能出城。日後長大就藩,你要見一面也難比登天,有什麼意思?」

  她望了徐循一眼,又輕輕地歎了口氣,「若生出來不是藩王,而是太子,你可就更為難了……」

  徐循被張貴妃說得,本來火熱的心思,仿佛被潑了一桶涼水似的,見張貴妃沒往下說,她也沒有追問,只是搖頭由衷地道,「在這宮裡,雖然吃好穿好的,可有時候,卻覺得怎麼這麼難呢……」

  張貴妃輕輕地把手放到徐循額角——重重地頂了一下,才道,「你難什麼?主母大度,婆母親切賢慧,連我這半個太婆母都如此疼你,你夫主疼你,姐妹也是和和睦睦的沒那些爭風吃醋的事兒,你就是下嫁到不如你的人家,除了是個正妻外,怕也沒有這麼好的親戚了。你這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為了個愁字,真是雞蛋裡挑骨頭,挑都要挑出些不好來。」

  她這話是半帶了戲謔的,徐循也聽得出來——雖說是祖輩人,但張貴妃論年紀也就是比她大了二十歲不到,兩人熟悉起來,說說笑笑的有時也真和朋友一樣,輩分感並不是很強烈。是以張貴妃打趣地數落她,徐循也並不害怕,她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才承認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我是有點得隴望蜀啦,本來也是因為有點著急,現在聽您一說,倒覺得沒那樣急切了。」

  「可不正是如此了,該你的那就是你的,有什麼好著急的?」張貴妃點頭道,「三寶太監素來能夠相面,還和我說起你呢,說你命中帶子,而且,此子是——」

  她左右一看,戲劇性地壓低了嗓音,附耳在徐循耳邊繼續道,「貴不可言……」

  徐循的呼吸一下就抽緊了,她又驚又疑地看了張貴妃一眼,過了一會,才強笑道,「娘娘又和我說笑話呢,三寶太監就見了我一面——再說,他信回教的,如何又會相面——」

  「信不信由你了。」張貴妃滿不在乎地一笑,「下回他進來的時候,我把你也喊上,你自己問他去。」

  徐循努力遏制著自己砰砰的心跳,她說不清自己的心情,在激動和興奮中,似乎又有一絲恐懼與猜疑縈繞著小婕妤的心靈。她靠在張貴妃懷裡,情不自禁地已經開始猶豫了:下回若是真的見到三寶太監,她該不該向老人家求證呢……

  不過,要見到三寶太監,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平日無事都在自家宅邸中休養,奉詔入宮也是很偶然的事。上回進宮向張娘娘請安,更是偶然中的偶然,一直到當年冬天,徐循都能沒能和他碰上一面,臘月裡三寶太監奉詔下南京為第六次下西洋做準備,徐循碰上他的幾率,也就更為渺茫了。

  這年冬天特別地冷,病倒的人也有很多,太孫妃、何仙仙以及何仙仙的幼女都感染了風寒,整個冬天都只有孫玉女和徐循服侍太孫,等到春月裡,太孫宮中,便又傳出了好消息。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4:09 AM

第78章 管家

  太孫宮裡已經有兩個小姑娘了,其中太孫妃生下的大囡囡今年已有三四歲,正是蹣跚學步的年紀,何仙仙生的小囡囡也已經會叫爹親娘親了。可以說對伺候孕婦,太孫宮已經有了一定的經驗和規矩。再加上孫玉女的經期本來動靜就大,才一個月沒換洗就引起重視了,細查之下發覺有孕,便順理成章地把陣仗給鋪排了開來。

  何仙仙身子沉的時候是如何的待遇,徐循不在身邊也不知道。孫玉女平時沒事就能讓御醫來扶脈的,現在有了身孕自然也是如此,司藥南醫婆只是作為補充罷了,饒是如此,在知道了消息以後,太子妃還是出面和六局一司打了招呼,把南醫婆又要到了太孫宮裡,貼身和孫玉女住著,照看她的飲食起居。孫玉女得的重視,也就可見一斑了。

  這幾年,年年皇爺都要帶兵出征,幾乎都成了慣例了。去年病才好,今年因正月裡瓦剌犯邊,皇爺勃然大怒,還沒過春月呢,便下令眾人預備親征之事。因這一次和去年又有所不同,的確是先有戰火,而且據說動靜還不小,所以……這選秀的事,又耽誤了下來。張貴妃唉聲歎氣,和二十四衙門打了好幾次官司,又冒險稟報了皇爺,到底還是把那一批秀女給遣送回家了——最終選秀,起碼皇爺要閱看幾次了,在國家有戰事的時候還忙於此事,傳出去影響總是相當不好的。更別說皇爺看來是沒這個心思了,這幾年他有大把時間可以把選秀的事兒乘便就給辦了,但次次都有別的事分心,也可說明皇爺對此事的確是不那麼看重。

  都被選入宮中了,眼下又要被打發回家,真不知這一批秀女是幸運還是不幸。徐循和張貴妃談起此事時,張貴妃倒是笑說,「這有什麼,好吃好喝地養了兩年,雖說還沒當真做主子們看待,起碼也能學一身的宮女氣派回家,回去以後,聘她們的人家可就多了。不比入宮應選差多少。」

  皇爺都已經年過花甲了,那幫小姑娘過十八歲的能有幾個?徐循也覺得張貴妃娘娘說得有理,不免亦有幾分悵然若失:雖說得了張娘娘的提點,也深知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但現在連身體似乎最弱的孫玉女都有了身孕……

  然而,這種事也只能看緣分了,好在太孫對她的寵愛並不減從前,如今孫玉女有了身孕,太孫妃又還沒好——前年冬天,也許是因為不適應北京的氣候,太孫妃得了咳嗽,現在每年到了天冷都要犯的,往往得等開春一個多月了才好起來。再加上何仙仙似乎倒是日漸有失寵的態勢……徐循在侍寢之事上,自然是獨佔鰲頭了。太孫現在回了太孫宮以後,往孫玉女那裡走一遭,然後幾乎就直接到宜春宮裡來歇了,第二天一早,再去清和閣看望太孫妃,和她一道用早點,倒也是一碗水端平,近乎是無懈可擊。

  男人的寵愛,徐循自然不會不珍惜。再說,太孫的殷勤垂顧,也不是沒有好處,起碼來自太孫宮中的各色供奉,也要比以前更為精緻、大方了,有時徐循自己都沒覺得哪裡短了什麼呢,王瑾四周一看,便打著太孫的旗號,把好東西給送來了。什麼太禧白、秋露白、天玉露、精萃膏……這些從前徐循難以盡情享用的吃玩之物,如今倒是予取予求,就連太孫宮內的廚房,都可應承小徐婕妤的單獨點菜了。所用份例,遠遠是超出了徐循的品級。

  以她如此的寵愛,再加上張娘娘和太子妃的青眼,倒是名正言順地越過了何仙仙,代替有病在身的太孫妃,來照看一整個太孫宮,以及孫玉女這個精貴的孕婦。

  徐循對這個任命,一開始是有幾分惶恐的,還特地跑了東宮一趟,向太子妃表明了自己的憂慮:人微言輕,又是小戶人家出身,上不得大台盤,只怕是擔不得打理宮務的大任。

  太子妃對徐循一直都是挺喜歡的,如今對她就益發和氣了,徐循只能隱隱地猜測,這也許和她對太孫妃的密告有關——當時她私下和太孫妃說過一次以後,兩人便再未提起此事。從各種動靜中看來,徐循判斷太子宮裡可能是知道太孫擅自服藥的事了,但卻未想到太孫妃並未隱下她的回報之『功』。一時間心中也是感慨萬分,對太子妃的人品,自然是越發欽服了。

  「你也不是沒管過太孫宮。」太子妃讓徐循坐到她身邊,攬著肩頭細細地審視了一番徐循的長相,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在你胡姐姐沒來的時候,我看你和你孫姐姐一道,把宮裡不也是管得井井有條——更別說,幾次你隨太孫單獨外出時,也把他身邊眾人都打理得服服帖帖的?」

  長輩要抬舉你的時候,不表示出惶恐,未免有點太居之不疑了,可要是一味推諉,也容易惹來長輩的不快,徐循囁嚅了一下,也不好繼續反對下去了。倒是太子妃見她勤謹虛心,越發滿意,因笑道,「怕什麼,蕭規曹隨也就是了,有不懂的事,你直接問你胡姐姐也是一樣的。」

  徐循遂只好應承下了管家的差事,和從前只有她一人時一樣,重新掌管起了太孫宮內的日常庶務。

  和前幾年不同,現在太孫宮安頓在京城,也有兩三年的時間了,宮中規矩已經十分完備,似徐循這般只是臨時幫管一段時間的,多數只是應個卯而已。很多事自然有宮內衙門去做,徐循亦是不多問多管,只把兩件事拿在手中:一件事便是各宮人口上夜當值,另一件事,便是四季物資的入帳登冊和發放工作。

  她將太子妃給的蕭規曹隨一句話,當作了金科玉律。四人待遇嚴格分等,所有資源,都是乙太孫妃、太孫嬪、太孫昭儀、太孫婕妤為次序挑選發放,她自己排在最末,每次也只按規矩取用各色供奉,至於別人——主要是孫玉女——若有什麼超等索要,由中官回到徐循這裡,徐循量太孫宮帳簿上,如有的都慷慨滿足,不過轉頭記入公賬:某月某日,太孫嬪孫氏遣人索銀霜炭百斤。

  她做一切事情,並未特別瞞人,都在中官注視下記帳。每月還要把帳本奉給太孫妃、太子妃查閱,因此在第二個月上,太孫嬪的動靜就小得多了。倒是太孫那處的用度陡然暴增。

  他現在歇在宜春宮的日子多,大部分時間都在分享徐循的用度,或者說,徐循都在分享他的用度,現在忽然有了變動,徐循不必看帳也是有所感覺,這天晚上便主動對太孫談起,因道,「若是玉女姐姐害怕動靜過大,被人閒話。大哥你和胡姐姐打聲招呼,把孫姐姐的用度加一加不就行了?又何必這樣麻煩呢,如此掩耳盜鈴的,胡姐姐和何姐姐知道了,心裡只怕還更不好受。」

  其實孫玉女超量索要的,主要是銀霜炭和乳製品,炭也還罷了,她要吃的牛乳酥之類,倒是難得之物,太孫宮裡的供奉也不多的,多要了的確就十分顯眼,哪裡能瞞得過人去?與其這麼遮掩,倒不如過了明路,大家互相理解一下,幾個月的時間稍微對付對付,也就過去了。這麼遮遮掩掩的,倒顯得做賊心虛,只怕太孫妃知道了,心裡還更難受,更有被排擠的感覺。

  這幾個月,太孫和徐循都快趕上一般人家的小夫妻了,除了偶爾去何仙仙那裡留宿以外,回宮在孫玉女那裡盤桓一兩個時辰以後,他已經很習慣於到宜春宮和徐循說說話,一道用個夜點,再登榻入睡……他不能不承認,宜春宮裡有一種輕鬆自在的氛圍,是別處所無法比較的。就是心裡再有一團難以排遣的鬱氣,在宜春宮裡,都有點發不出來。

  就好比現在吧,明明往上報的人是徐循——其實她暗地裡把帳平一平、瞞一瞞不就行了?可她先聲奪人這樣一提,倒叫人開不得口了,太孫看看她,也沒法生氣:徐循又不知東宮裡的那一番對話,自然不曉得他如今的難處。

  「那倒也不必了,現在娘也不管事,要加用度,得和六局一司說話,何等麻煩?」太孫要找藉口敷衍小婕妤,自然是張口就來——徐循這麼個純善實誠的性子,哪有什麼心眼,哪想得到那許多?還不是自己說什麼,她就信什麼?「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其實,也就是點吃的用的麼,算什麼的?太孫宮都可以自己做主問惜薪司、點心房多索要一些的,只是因為太孫妃告病,徐循擺明瞭底氣不足不敢出頭,太孫看來似乎是不願出頭,才要請太子妃出面說句話而已。又不是要把太子宮的東西搬到太孫宮來使,一句話的事,按孫玉女在太子夫妻心中的地位,徐循真覺得那都不算是事了。一樣是多占多要,與其由太孫這麼鬧,還不如由太子妃出面,起碼太孫妃心裡還好受一點。

  至於何仙仙的感情,徐循雖也看重,但她有種感覺,何仙仙對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現在是根本就不在意了。反正太孫昭儀用度不少,太孫也經常過去她那裡看看女兒,她自己不短少什麼已是足夠,至於別的事,她根本都懶得計較。

  只是,太孫連這一句話都不會說,總不會是想不明白這裡頭的得失吧……

  進宮這幾年了,雖不說性情大變,一下就變成七竅玲瓏的活泛人,但徐循起碼也是隨著年紀成長起來一點的,此時再想想這半年來太孫那規律的侍寢週期,徐循似乎是悟出了什麼,她肯定不會傻得尋根究底,聽太孫這樣說,也就點頭道,「也是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哥您份額要是不夠使,我這裡還有幾百斤的炭呢,索性也全給孫姐姐送去吧。」

  為要照料孕婦,太孫把自己份例送過去了,徐循這裡可不就減等了麼?太孫心底正有些過意不去呢,見徐循如此懂事,更是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從前看著徐循,和看個小妹妹,看個小貓似的,又可愛又弱小,處處需要自己的襄扶,自己手裡賞一點微不足道的東西,夠她喜上好幾天了。從什麼時候開始,需要徐循反過來照顧他和孫玉女了?

  這種被人照料、被人關心的感覺,的確不賴,雖不是太孫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如此溫暖,但從徐循這麼一個原來還需要他照顧的小姑娘身上,得到這種溫暖,也著實是有幾分新奇。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幾年間,太孫的日子再沒有比現在更是一地雞毛的了,聽了這句話,他有點明白自己為什麼越發喜歡和徐循在一處了:徐循的善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在她這裡,他能尋覓到一種久違的實在和簡單。

  太孫不禁就握住了徐循的手,低笑道,「這可不行,玉女兒需要照顧,也不能委屈了我們小循呀。你要關心她,得閒沒事多去陪她說說話也就是了,她這一陣子不能隨便出門,心裡也寂寞著呢。」

  太孫妃病了,何仙仙養女兒,孫玉女養胎,徐循管家,這幾個月,各宮間的走動的確是非常稀少。既然太孫都發了話了,第二日早上起來把帳理過了,各處上夜值宿的畫押簿看過了,徐循便起身出了宜春宮——先去給太孫妃請安。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4:12 AM

第79章 平衡

  天氣漸漸地熱了,太孫妃的病也好轉了許多,徐循進屋的時候,她正坐在窗下曬太陽,大囡囡抱著一個小球,站在她身邊拍皮球玩,見到徐循來了,便頂著大光頭露齒笑道,「婕妤好。」

  國朝育兒,皇子、皇女不上十歲都是剃光頭的,只在頭頂兩側各留有一綹,綁起兩個小揪揪。大囡囡剛出生時頭髮發黃,便起了個賤乳名,名喚阿黃,大類喚狗,也是取個好養活的意思。徐循見她兩個小揪揪垂下來一甩一甩的,煞是可愛,便揪著笑道,「阿黃,耳朵垂下來了。」

  狗兒的耳朵豈不是垂在頭頂的?大囡囡哼了一聲,道,「婕妤欺負我,我不和你玩了。」

  說著,拍著皮球就跑遠了。太孫妃合上手裡的書本,笑道,「這孩子,脾性隨爹,太調皮了。前回進東宮請安,皮球還把她祖母的一個杯子打了。」

  徐循也笑道,「正是個打馬球的好材料呢。」

  兩人這麼多年已經極為熟稔,不必太孫妃客氣,徐循私下也是熟不拘禮的,亦不行禮,在太孫妃下首坐了,問了她的好,便和太孫妃道,「昨日大哥在我這裡,我還和他提起了走帳的事。我說大可不必這麼偷偷摸摸的,傳出去還讓人覺得咱們太孫宮裡勾心鬥角得厲害,彼此防備得很深似的,一點都不和氣……您在養病不便出面說話,他和太子妃娘娘打聲招呼,這供奉說加也就加了麼,又不是多大的事,幾斤炭火罷了……」

  其實,太孫妃雖然在養病,但身為女主人,出面說一兩句話,惜薪司和點心房也不至於駁了她的面子。只是徐循和太孫妃都默契地跳過了這一茬,太孫妃看似淡然,面上卻到底還是露出了聆聽之色。

  「可我說完以後,看大哥的意思,似乎是挺顧忌把這事捅到太子妃娘娘跟前去。想來,這幾個月一定要從他這裡走賬,也是擔心東宮哪裡有話要說吧。」徐循也無意猜測太孫的內在動機,只是自顧自地道,「卻不是擔心你有什麼意見。」

  「我也和大哥說了。」太孫妃用了一口點了牛奶子的茶水,「大哥也是你說的這個意思,其實我就不懂了,宮裡用度都是南邊定下的,到了北邊不夠用也是常理,玉女兒體虛些,往年炭火不夠還大大方方地開口要呢,今年雙身子,更該好好保養了,怎麼就連口都不敢開。」

  兩人對視一眼,沒有往下再說了。徐循是不想管得這麼深,太孫妃沒往下說是為什麼,她更不想管了。

  把話帶到了,基本也就完成了她到此的目的。徐循放鬆下來,和太孫妃談天說地了一會,見太孫妃眉宇間有些鬱鬱寡歡,便勸慰道,「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多偏疼些也沒什麼……」

  屋內都是可以絕對信任的宮女,又站得遠,太孫妃說話也比較隨便,她打斷了徐循的話頭,搖頭道,「我倒不是吃醋,就和你說的一樣,從小一起長起來的麼,再說,又是雙身子,多疼些沒什麼大不了的。」

  徐循看得出來,太孫妃說得是真心話,她甚至說得都有點露骨了。「就說大郎自己,還不是嫡庶隔著生……做大婦的,沒點心胸怎麼容人?」

  這倒是真的,太子妃的心胸就很寬廣,李才人不可以說是不得寵了,太孫的兄弟裡,排行前幾的那都是太子妃和李才人輪流生的,你一三五,我二四六這樣。太子妃和李才人不也處得和親姐妹似的?就是郭才人,因著接連生了三個兒子,得寵到了十二萬分,都敢和太子妃叫板了,太子妃不也沒和她計較嗎?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皇爺和故去的仁孝皇后,對太子妃都是十二萬分的滿意,沒口子的稱讚?

  太子妃對太孫妃的滿意,也和仁孝皇后對太子妃的滿意不相上下了。至於太子,平時忙國事還忙不過來呢,對內宮的事,也是很少過問的。嫡妻就是嫡妻,即使和夫主關係不那樣貼心,日子也不會難過到哪裡去。難不成天家還有沒事廢後的事兒不成?

  「那你是——」徐循有點不明白了,還當太孫妃是在擔憂子嗣,「還是先用心將養身子,別的事,有緣分了自然會來的……」

  「可不就是擔心這個了。」太孫妃沉沉地歎了口氣,「這個咳嗽的毛病,竟是落了病根了。我現在只愁沒有良醫能治呢,若是落了病根成了痼疾,可就棘手了。」

  這倒的確是個問題,因醫藥失當,小病落根即使在宮裡也都是很常見的事。徐循忙勸慰太孫妃一番,又勸她多找幾個太醫來看,一邊在心底也是記了一個筆記——她這幾年來因為沒事愛跑馬、打馬球,身子倒是太孫宮四美裡最好的一個,這個習慣可是千萬不能丟。

  有了太孫的囑咐,徐循和太孫妃打了個招呼,便名正言順地去探孫玉女。到得孫玉女宮裡,她也是一臉的虛弱,暮春天氣了,炕火還沒熄呢,半靠在榻上面色蒼白,臉都瘦尖了,見到徐循進來,有氣無力地招呼了一聲,竟是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徐循也是嚇了一跳,忙坐下道,「怎麼就成這樣了!」

  「吐得厲害。」南司藥也是直歎氣,「唯獨只有牛奶做的餅子、酥兒能吃上幾口,再就是些鮮果。別的東西,吃什麼吐什麼,都一個多月沒能好好吃飯了,人能不瘦嗎?」

  徐循和南司藥閒話片刻,這才鬧明白:孫玉女是害喜害得太厲害了,所有能吃的東西裡,只有牛乳製品還是稍微養人一點的,再加上前段時間又虛弱感了風寒,因不能吃藥,只能扛著自己好,所以越發不敢受涼,只能就這樣烤著火來養著。

  她虛弱成這個樣子,肯定沒有人會沒眼色到同她說這些要炭要奶的爛帳,去添她的心事,徐循也不會哪壺不開提哪壺,見孫玉女小憩一會兒精神見好了,便陪著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孫玉女也問了眾人好、宮內好,方才氣息奄奄地道,「我知道我也沒力氣同你們說話,你們不來見我,也是為了我好,讓我好生歇著。只你來了,我心裡也很高興。」

  徐循何嘗知道她虛成這樣了?她不來,也是出於宮裡不成文的規矩,不敢打擾孫玉女養胎。見她這麼病弱,心裡亦很是有幾分憐惜,聞言便過意不去道,「早知道,我早來看你了。」

  一句話,居然把孫玉女眼淚都說下來了,她握著徐循的手抽噎道,「小循,我好想回家。我好怕!我怕我再見不到爹娘了!」

  女人生產,哪個不是腳踩生死兩關?孫玉女這麼虛,能不能安產還是不好說的事。她是真的虛到可能必須要面對無力生產這個事實了,徐循都沒臉說她多心,只好勸慰道,「害喜的時候都是這樣的,過了這段日子,能吃能睡了,一眨眼你就又可以下地跑跳啦。」

  孫玉女孕婦善感,還是抽噎個不住,斷斷續續地又說些自己做的噩夢,反復就是掛念著爹娘,很懼怕『我死了,家裡都沒人知道我死了』。徐循聽了,想到那些魚呂之亂裡無聲無息去世了的宮人,心裡忽然也十分酸楚,險些要陪著孫玉女一道哭起來。

  雖說難免也有些暗流,但太孫宮的氣氛還是很和諧的,徐循也絕不希望孫玉女在生產這關上遇到什麼問題,從延春宮回來,想到孫玉女那孱弱的容色,她心裡也很沉重,當晚太孫過來時,幾次想和太孫說起孫玉女的心結,只是想到太孫最近顧忌太子宮的表現,又到底還是硬生生地把話給咽了回去。

  太孫今日心情亦不太好,東摔西打的,沒有留意到徐循的不對,因徐循自己有心事,沒能做朵解語花殷勤發問,他摔打了一會,自己委屈道,「你怎麼不問我氣什麼?」

  徐循不禁啞然失笑,忙問,「你氣什麼?」

  太孫遂怒道,「今日我勸阿翁不必御駕親征——六十多歲的人了,還這麼風裡來雨裡去的,多麼危險——」

  原來是和皇爺吵架了,想當然爾,皇爺嘴裡也吐不出象牙來,太孫被怒斥了一頓不說,本來這一次親征還要帶他一起的,現在也沒戲了,且連幫忙襄助國事的資格都被剝奪,接下來的幾個月內,都要在家閉門讀書,免得又被他的老師們投訴。

  太孫被老師投訴的事,徐循也是從王瑾口中知道的,這亦是昔年東宮、太孫宮的一塊心病:彼時,看在好聖孫的份上,儲位才剛定下,太孫身邊就有人打著大義的名號,直接向皇爺上疏,指名道姓地說太孫荒廢學問……

  國朝以孝治天下,師生名分也是大義,心裡再不得勁,太子和太孫亦沒法拿老師怎樣,頂多冷落到一邊罷了。這亦是太孫生平恨事之一——以他的身份,這種捏著鼻子認栽的事,也算是極為少見了。現在皇爺再拿這事來說,不但是戳了太孫的痛處,聽著也令人不安:嫌太孫不愛讀書,是不是覺得太孫不夠格做這個好聖孫了?

  國朝內宮有一件事是一直沒有拉下的,那就是每個月的文化課。妃嬪們都是知書達理,徐循雖然疏懶,也沒拉下閱讀的腳步。俗話說以史為鑒,唐代太宗,一樣是雄才大略,一樣是對承乾太子千恩萬寵……可天家就是天家,一旦不好起來,可不是也鬧得不堪入目?遠的還有漢代的劉榮、劉據……

  徐循這會兒倒是明白了太孫的心情:估計生氣之餘,也有點心虛呢。老爺子現在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了,誰知道會不會連他都疏遠了?這會兒,太孫需要的不是同仇敵愾對皇爺的埋怨——當然,就算他需要,徐循也不敢跟著編排,而是一個比較不錯的下臺階,讓他能夠把這口悶氣宣洩出來以後,再找皇爺去修復關係。

  「說您幾句算得了什麼,這不是還沒上板子呢嗎?」還是老話,提提皇爺對太孫的特殊待遇,「我們鄉里,老子打兒子有把竹棍都打斷的,您運氣好,太子爺對您慈善,皇爺對您嚴厲一點兒,您就受不得了。」

  徐循壓低了聲音,悄悄地說,「其實呀,要我說,皇爺對您都還算是恩寵到十分了。就是太子爺,多大的兒子了,聽說這個月,又讓人來看著他,不許吃多了……」

  這是真事,皇爺嫌太子過胖,經常下令讓他節食,甚至還有派中官來監視太子進膳的。太子快五十歲的人了,想吃口飽飯都難——這話怎麼說的,別人的不幸往往是他人的快樂,雖說這道理多少有點上不得台盤吧,但太孫的心情明顯也隨著這話好轉了不少。他有心思逗徐循了,「好哇,居然編排你公公……看我不告狀去!」

  徐循忙道,「我一時失言,大人就饒我這一遭吧!」

  太孫已經把徐循給抱起來了,「饒你?想得美——」

  他一邊脫徐循的衣服,徐循一邊撒嬌,千般軟語,總算是把太孫給『說動了』,「也罷,饒不饒,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接下來的事,還用得著多說嗎?第二日早上,太孫是神清氣爽地去外朝找皇爺賠罪去了……

  ——不過,這一次皇爺脾氣不小,太孫請見都未見,反而責令太孫好生閉門讀書,不許再無事外出。太孫憋悶得不行,卻也不敢再挑戰他祖父的脾氣了,只好按日出去老師上課不提。皇爺這裡,自己領軍出征,宮中人都習以為常,只等他秋後歸來。一晃到了七月中,原本平靜的太孫宮又熱鬧了起來——

  孫玉女可以說是在情理之中的,早產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4:13 AM

第80章 噩耗

  其實說起來,孫玉女這一胎也說得上是多災多難了。她雖然保密工作做得好,連太孫妃和何仙仙都不知道什麼,但卻瞞不過徐循和南司藥:光是害喜就足足害喜了四個月,這幾個月大部分時間都是躺著過來的,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徐循很理解孫玉女怕死的心情,在生育上出人命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本朝也有裹足之風,據說這些裹足的女子,因為腳過分纖細,走路不多下肢沒有力氣,生產的時候十個裡面能死七八個。

  徐循本人是沒裹足的,街坊鄰居裡也沒認識裹足的小夥伴——他們家不富裕啊,聽說這裹足得把人的腳活活裹斷,痛死人了不說,腳都斷了以後還怎麼下地做活啊?只有那些高官厚賈家裡才有讓纏足的,再有就是一些歌舞伎樂為了好看,也會把腳裹得又直又窄。徐循到現在還沒見過幾個活人裹足——不論是內宮妃嬪、藩王妃,還是宗親侯門女眷,因為太祖孝慈皇后不裹腳,也都是不裹腳的。

  不過,就算是沒裹腳吧,孫玉女平時在這個生育上,因為天癸不順的關係,就是給人以一種虛弱的印象。她提早發動的時候徐循都沒有多少訝異,只有一種擔心果然落到實處的不祥感。

  因為是提早發動,所以連產婆和奶媽這會都還在慢條斯理地選拔呢。徐循一收到消息,趕忙派人去給太子妃、張貴妃報信,自己這裡令南司藥上陣,因是早產,又令中官盡速出去請太醫——如果是正常生產,太醫都未必會來的,畢竟男女有別,他又進不了產房,來了也沒用。

  還有太孫,因就在重華宮讀書,趕快也令人去通報了。連太孫妃都扶病出來,徐循見狀又趕快叫何仙仙也來,一家人聚齊了在延春宮裡等消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色都好看不起來:不管怎麼說,後宮這四個女人也是朝夕相處了好幾年的,這幾年來都沒有吵過嘴紅過臉,就算心裡有什麼過節,也絕不希望孫玉女就這麼難產去了。

  太孫自不必說了,匆匆從外殿趕來,面上也是烏雲密佈,在當院來回踱步,時不時瞅內室一眼,又令人去告訴南司藥,「若有什麼差錯……保大不保小!」

  這才七個多月,小的就落了地,也怕是養不大,這個決定算是合乎情理的。太孫妃令人扶著站在廊下,咳嗽了幾聲,也問徐循,「幾時打發人去的尚宮局和禮儀房?」

  「也有一個時辰了。」徐循說,「應該也就是不一會就能趕來。」

  尚宮局管的是產婆,禮儀房管的是奶口,都是現在急需的人手,太孫妃點點頭不說話了,何仙仙勸慰太孫道,「殿下,要發動起來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起碼都得兩三個時辰,您也不必過於著急了。」

  太孫不快地望了何仙仙一眼,搖頭沒有搭理她的話茬,太孫妃倒說,「太孫嬪是早產,素來身子又弱,卻也不可同日而語的。」

  正說著,外頭一陣人聲,眾人還以為是奶媽或是產婆來了,也未迎接——結果來者卻是太子妃,她也未讓人通報,急匆匆地就進了宮門,徐循等人慌忙見禮,太子妃一擺手,忙問,「如今怎麼樣了!」

  到底是親自帶大的,情分與別個不同,徐循心中感慨,面上卻不露分毫,迎上前介紹了一下眼下情況,太子妃也是聽得大皺其眉,又令人去催促產婆,一頭也問,「怎麼忽然間就發動了,可是有什麼事刺激到了?」

  「這卻沒有。」徐循也是瞭解過一番的,便做主出面回話。「這一胎孫姐姐懷相一直不太好,害喜得厲害,吃不下多少東西,人瘦了越發顯得肚子大——特別沒力氣,十多天前就又是都躺在床上了,太醫說她這樣隨時都要發動的,若是再找一個月,就不是發動,是……」

  太子妃跌足道,「怎會如此!竟就這麼虛弱了?」

  她不免遷怒于太孫,「你也是什麼都不和我說!」

  太孫無奈道,「說了又有什麼用,宮裡也沒虧待她,該吃該喝的一樣沒少不是?奈何她自己是太體弱了一點!」

  母子兩人也顧不得彼此埋怨了,聽到屋子裡孫玉女放聲開始慘叫了,便均都沉默下來。不片晌,一撥奶媽一撥產婆,急匆匆地都進了院子,太孫妃也有點站不住,進屋落座。何仙仙陪她進去了,徐循看著太子妃和太孫在院中等待,遂告退去瞧著延春宮下人預備各色產褥用品。

  孫玉女這一生就生到了晚上,到最後連聲音都沒有了,說實話,最後南司藥出來宣佈母女平安的時候,一屋子人都沒幾個還抱有多大的希望。太孫幾次要進產房去看,卻是為太子妃給攔住了。

  母女平安,固然是喜事,但太孫宮第三胎依然是個女兒,卻又令這份喜悅有一絲減色,太子妃和太孫先也沒覺得什麼,只在慶倖沒出人命,等都平靜下來了,太子妃方才是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低聲道,「是女兒——也好!只可惜了玉女兒……」

  太孫妃倒說,「第一胎都險的,日後就更順了。過了這一關,她的福氣在後頭呢。」

  太孫妃的賢慧大度,真是沒得說了,太子妃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地沖她一笑,也道,「你回去歇著吧,今日都起來多久了,瞧你,臉上都累出虛汗來了……」

  她是當家的主母,管起延春宮來那根本不在話下,隨口幾句話就把人都給打發走了。——此時宮中張貴妃乃至太子都打發人來問消息,也要回個喜信。至於太孫,因產房還不能進人,孫玉女又在昏睡,已被打發出去繼續讀書了。

  徐循在一邊給太子妃打了一會下手,眼看諸事停當,太子妃也要回東宮去了,遂將太子妃送到門口,太子妃臨走時,倒握著她的手,說了句「好孩子,辛苦你了」。

  徐循確實也沒覺得多辛苦,反正她就是幹站著看人忙而已,聞言忙遜謝道,「能不添亂就是意外之喜了,娘娘實在過獎。」

  太子妃望著她微微一笑,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皇爺真是一雙慧眼,我這個做媳婦的,還是不如他老人家老練。」

  言罷飄然而去,留下徐循獨自咂摸她話裡的意思。

  因為是早產,而且還提早了兩個月,的確有很多事都沒有準備好,太孫妃病沒好得回去休息,徐循也是當仁不讓要留下來忙活。好容易諸事打點完了,聽說孫玉女也醒了,她遂進去探視。

  宮內忙忙亂亂的,少了平日的井然有序,再加上徐循也算是半個管家身份了,因此沒等人通報,她就掀簾子進去——才要說話時,忽然就聽見了孫玉女細細的抽泣聲。

  合著她的抽泣,還有南司藥低聲的勸慰,「也不是說就不能了,將養好身子,還是有希望的……」

  徐循抬在半空中的腳,就僵在了原地,她被南司藥話裡的意思給驚呆了,沉吟了片刻,才要轉身離去——卻是已經來不及了,孫玉女和南司藥,此時都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了她。

  聽到都聽到,看到也看到了,再如何尷尬,徐循也只能把這一腳給邁了進來,她沖孫玉女同情地點了點頭,道,「就是進來和你說一聲,人大概都回去了……」

  此時也有人來喚南司藥,南司藥遂借機下去,徐循在孫玉女床邊坐著,很覺得有幾分尷尬,孫玉女卻沒顧得這麼多,南司藥才一下去,她仿似是被抽走了主心骨,抽走了最後一點強撐著的面子似的,撲入徐循懷裡,便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看得出來,她不是強忍著心底的悲痛,卻仿似是已經沒力氣大哭大鬧了似的,用了全身的力量,也只能這麼小貓叫似的哭上一會兒。

  「我心裡苦得很。」她斷斷續續地說,什麼時候都那樣從容不迫,只有想家時才會流露出脆弱一面的孫玉女,這會兒也是徹底摒不住了。「小循,你說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

  徐循也覺得孫玉女實在是倒楣透頂了,她拍著孫玉女的手臂,想要勸慰她什麼,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這當口,言語已經沒有什麼力量了……

  #

  孫玉女沒有叮囑徐循保密——哭著哭著,她就在徐循懷裡睡著了,但徐循卻也不是會胡亂傳話的人,這個消息,她連太孫妃那裡都沒有提起。

  在宮中生活,小心謹慎是題中應有之義,南司藥也不是大嘴巴胡亂傳話之輩,但她是太子妃索要進宮的人,天然就是太子妃的嫡系,這個消息,她對外可以不洩漏半分,但卻不能不和太子妃回報。

  「也不是意料外的事了。」太子妃的手,在茶盤上頓了一頓,撚起的一枚蜜餞也就被放了回去,她蹙起眉頭,多少有幾分惋惜地說。「玉女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身子骨實在是弱了點——唉!」

  南司藥眼觀鼻鼻觀心,一句話不敢多說,太子妃也沒糾纏這事,又問道,「身子這麼弱,就是再懷也未必能保住,人現在恢復過來了吧?」

  「這幾日已經沒有再出血了,應是無恙。」南司藥沒敢把話說死,「若是將養得好,五六年後還是大有希望的。只是起碼這一年內,不好再有什麼房事了。」

  太子妃搖頭歎了幾口氣,又問得她的小孫女目前也還挺健康的,雖然是早產兒,但健旺可喜,遂放下心來,打發南司藥回去繼續照看孫玉女。

  等南司藥走了,她吩咐孟姑姑,「再過幾日,辦過彌月宴以後,賞她兩匹絹、兩匹綾,提醒我和娘娘打聲招呼,許她穿紅吧。」

  和內侍一樣,穿紅女官,也是一等有臉面的了。在穿紅上還有一個灑金——能穿灑金紅衣的女官、宮女,在宮裡的地位,也不比穿紅三襴的宦官差。太子妃賞的絹綾固然也不是什麼廉價貨色,但卻比不得這簡簡單單地一句話貴重。孟姑姑眼中也閃過了一絲欣羨:這有一技之長,就是好,才入宮沒幾年,這份體面已是一般人比不上的了。

  兩人正在說話時,太子也進了裡屋,道,「剛才進來時候,看到一個女官出去,仿佛是宮中司藥——是從太孫宮來的?」

  見太子妃點頭稱是,便問,「孫氏如何了,身子無恙吧?」

  「倒是恢復得還好,只是身子這麼弱,要再生育總得再將養兩年再說了。」太子妃究竟是養育孫玉女多年的,說著又和太子一道嗟歎了一番。

  太子聽說孫玉女孕期受苦,不由連聲道,「也辛苦她了——這孩子也太安靜了點,這麼苦難啊,我們連一旦都不知道。」

  說到此,太子妃不免有些心虛,太子卻未看出來,續道,「只可惜,這般拼命,到底還只是個女孩,若是個男孩,她也有子傍身了。」

  太子妃嗔了太子一眼。「話也不是這樣說,長子不是嫡出,也夠麻煩的了——」

  她禁不住也是歎了口氣,「唉,可惜了,胡氏雖然樣樣都無可挑剔,但這個身子也不太好,這幾年落了個咳嗽的病根——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這大半年大郎雖都在她屋裡歇,卻也是沒歇出個結果來。」

  太子神色一動,「說起來,大郎在女色上也不淡,親近的都是妃嬪,也不必服什麼避子湯的。怎麼這些年來,音信竟這麼稀少?」

  太子妃一聽,有點緊張了:她自己大半年前能拿立嗣的事來說太孫,卻未必樂見太子惦記起這事,雖說在心裡自以為知道原因,但面上卻要裝糊塗。「女色上不淡有什麼用,若非今次和皇爺拌嘴,又要跟出去了,一出門就是半年……」

  這麼一說,太孫宮人口稀少又顯得很自然了,太子咂了咂嘴沒說什麼,太子妃遂問起,「爹現在走到哪兒了?南京地震的事告訴他了嗎——」

  她想到前事,忽然一笑,「前兒還和楊榮他們說,這一次回來以後,再不出征了,要把軍國大事都交給你,自己悠游暮年安享和平去呢。咱們且看這一次能安寧多久吧。」

  雖說女眷內臣不得干預政事乃是祖訓,但太子妃和仁孝皇后一般,都是特例,因太子精力也是有限,有時需要賢內助給彌縫彌縫,軍國大事,太子妃不知道的很少。此時這一打趣,倒是把太子給逗笑了,張口正要說笑,只聽得外面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來人竟不等通報,排闥而入直進內帷,連禮也不好生行,便跪地抱著太子的腿低聲稟報道,「殿下,蒼崖戍八百里密報!」

  原本因為這唐突的闖入而有幾分不快的太子和太子妃頓時齊齊色變,對視了一眼,都站起身來。

  ——蒼崖戍,正是皇爺回京路上的駐紮點之一。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26 PM

第81章 駕崩

  蒼崖戍的消息,既然是密報,一時半會那肯定也傳不到外頭去。徐循計畫著給小姑娘辦彌月宴呢——何仙仙是沒趕上好時候,女兒滿月的時候正好遷都了,就是這樣,彌月的時候眾人還是聚在一起吃了一頓。一般來說,孩子能養到滿月還很康健的,頭一年問題都不會很多,所以滿月在風俗裡,算是很看重的日子了。

  因孫玉女生這個孩子,本來就是吃了力的,產後受到壞消息打擊,又哭了幾場,雖然這會快出月子了,卻還是精神不濟,也沒多少閒心來關心彌月宴的事。太孫妃身體如今日見好了,徐循遂也經常拿些彌月宴的事去和她們兩人商量:也是計畫著拿這個彌月宴來沖淡一下太孫宮最近比較低迷的氣氛。說起來自從魚呂之亂以後,太孫宮裡的笑聲真的就少了許多了。

  對這個計畫,太孫妃也是很贊同的,還笑對徐循道,「你可去邀邀太子妃娘娘,就是娘娘不來,張才人、李才人怕也是會來的。玉女兒在宮中長大,和她們自然有情分,這又和別個不同了。」

  要不然太孫妃是太孫妃呢,為人處事,的確是夠大氣的了,起碼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和她一樣正視孫玉女的特殊。徐循心裡佩服,面上卻不顯出來,點頭應下了,回去和嬤嬤們一說,嬤嬤們也都歎道,「畢竟是太孫妃娘娘,從不擔心惡紫奪朱。說起來,大囡囡的彌月宴,辦得可能都沒這麼鄭重其事呢。」

  那時候太孫宮地方小,確實是沒這一次這樣地方大,一動就是一個偏宮,還有花園可以搭台唱戲,雖然不是有意,但地方在這裡,要辦規模肯定小不了。太孫妃亦不在意,還親口點了幾出戲,底下人也少不得感歎幾句她的賢慧。徐循打量著第二天再去東宮給太孫妃請安,當晚太孫過來的時候,她一邊迎上前服侍太孫,一邊就和他提起這事,「當日大哥若是沒別的安排,也進來吃酒吧,可別忘了。」

  太孫的女兒,還不是嫡出,彌月宴驚動不了外臣的,女眷們自己熱鬧熱鬧也就完事了。太孫本人甚至都可以不必參與——不過,徐循度他心思,肯定是會出席三姑娘的彌月宴的,肯定也得和他提這麼一句。

  太孫今日,卻是有幾分魂不守舍。他心事重重地坐在桌前,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徐循的說話,驚了一驚道,「噢,你說的是三囡的彌月宴……」

  他沉吟了一下,便說一不二地擺手道,「彌月宴先都不要辦了!所有準備工作全都暫停!」

  徐循頓時驚住了,她等了一會,見太孫沒有解釋的意思,只是蹙眉沉思不語,遂乖巧道,「是,明日就令人傳話去。」

  「不要太興師動眾……」太孫擰了擰眉毛,「這樣吧,我明日會和太孫妃打聲招呼的,你們兩姐妹商量一下,找個藉口,合情合理地把此事給取消了,不要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這……這又是在鬧什麼事啊?

  徐循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又是興奮又是害怕,想來想去,只覺得恐怕是太孫宮或者東宮要有麻煩了。她想問,又不敢,想了一會兒,遂提醒太孫,「孫姐姐那裡,是不是也該……」

  「噢,玉女那裡,一會兒我親自過去說。」太孫好像才想起這一茬似的,匆匆咬了一口細白面饅頭,就放下了飯碗,「我索性這就過去吧——今晚也不回來了,睡到正殿去!」

  正殿獨眠,多麼冷清?太孫已經很久都沒有在正殿居住了,這幾個月,幾乎每晚都是在宜春宮過的,除非徐循月事,那也是偶爾才讓何仙仙去正殿服侍他,多數時間,還是在宜春宮住著。

  徐循這下是徹底摸不著頭腦了,連著今晚上值的兩個嬤嬤,隔著簾子聽了一鱗半爪的,也是有點憂心忡忡。孫嬤嬤主動道,「要不,明兒老奴問問王瑾……」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徐循和四個嬤嬤之間的關係,也是悄然發生了變化。在她剛進宮的時候,四個嬤嬤多少有些半奴半師的意思,很多事,都是她們來替徐循拿主意,她們來教導徐循。可現在,很多時候,是嬤嬤們要來請示徐循的意思了。

  徐循沉吟了片刻,方搖頭道,「不必了,若有事牽連到我們,就知道了又如何?若無事,又何必知道?時常這樣打聽,倒覺得我們太多事好奇了。若是真和我們有關,王伴伴自然會送信來的。」

  這話雖然是正理,但人都是有好奇心的,這個晚上徐循完全沒有睡好。第二天去見太孫妃的時候,太孫妃也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太孫對她也未曾多說什麼,據說只是早上來匆匆告訴她有這麼一件事情,讓她和徐循一道辦了,緊跟著便出去外頭了。

  大老爺一張嘴,屁民跑斷腿,太孫一句話,徐循這裡和太孫妃就要頭腦風暴。兩人想了半天,只好又去和孫玉女商量——孫玉女一樣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靠在枕上和兩人胡亂猜測了一會,終究也猜不出什麼來——對這取消彌月宴的事,她倒是沒什麼怨氣,反而主動說。「這孩子終究是早產兒,體弱,不如就以此點做些文章,只推說怕折了福,便不辦彌月宴了。」

  這個藉口,只好是孫玉女來說的。太孫妃和徐循如何想不到呢?但偏偏卻不可由她們口中出來,孫玉女這麼配合,兩人都是松了一口氣,尤其是徐循,更是相當感激,忙應了下來,遂以此藉口通知各處去了。

  別看宮女們在宮裡表現得都很老實,回了下房以後她們自然也要有所娛樂的,徐循很快就從嬤嬤們那裡收到了消息:和她預料中一樣,太孫宮中已經傳開流言了,都說小姑娘是因為身體不好,有夭折的跡象,所以才這樣急急忙忙地把原本都要預備好的彌月宴給取消了……

  本來就是早產,就怕養不大,現在還出現這樣的傳言,你說孫玉女心裡窩火不窩火了吧。徐循去給她道惱的時候,她卻挺淡然的,「罷了,早猜到會是這樣。」

  歷經生產上一番挫折,她反而倒是看得透了似的,徐循也不好多說什麼——多說反而有點假了。兩人繞了一會兒,又說到最近太孫宮中異樣緊繃的氣氛。「也不知道大哥都在忙些什麼,成日不著家。」

  「聽說東宮那邊也是一樣,氣氛很緊繃的。」孫玉女也慨然提供了來自東宮的內部消息,兩個少婦對視了一眼,都是有些驚疑不定。

  這外頭,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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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孫的確已經有幾天沒進後宮了,只有偶然傳回話來,讓徐循看緊太孫宮裡外,不令裡外人等四處亂竄。——徐循心中越發惴惴,也越發不敢多問了,只是勤謹做事,多餘的話,一概不多說,多餘的事,也一概不胡亂打聽。

  如此過了小半個月功夫,連王瑾那邊都是絲毫沒有音信,徐循仿佛回到了魚呂之亂前的宮廷裡,這種平靜,平靜得太濃厚了,反而令她有幾分窒息。

  也因此,在這種平靜中見到太孫過來,徐循仿佛是如蒙大赦一般——這種時候,她只有和太孫呆在一起心裡才踏實。偏偏太孫這小半個月天天都在正殿歇著,卻是極少進後宮來,徐循心裡焉能沒有一點壓力?

  兩個人只要呆在一處,就是不說什麼,徐循心裡都是舒坦的。再加上她也看得出來,太孫現在心情不好,便越發不願開口,只是安頓著晚膳的事情。太孫不言不語,只是坐在當地,等飯都上來了,徐循催他去吃時,他望著一桌的菜,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之色,卻不舉筷子。

  徐循見他有異,便放軟了聲音道,「怎麼,是不合口味嗎?不如讓他們重做些拿手菜來,你不是最愛吃釀鴨……」

  太孫擺了擺手,沉聲道,「把葷菜……都撤下去吧,今日,你陪我茹素……」

  徐循和孫嬤嬤、錢嬤嬤對視了幾眼,均不敢多說什麼,陪著小心和太孫一道,把飯給吃了幾口,太孫便失去胃口,擲了筷子,讓人把飯菜撤下——可憐徐循也只能跟著他一道被迫節食了。

  兩人進了里間——從太孫今日茹素的表現看,徐循也不覺得今晚他們會發生什麼事了,只是見太孫心事重重卻又不走,思忖片刻,便壯著膽子問道,「大哥,究竟是發生什麼事了,若是信得過我,不妨和小循說說……」

  太孫瞅了她一眼,面上神色數變,似乎是許了徐循的提議,卻終究沒有吭氣。

  徐循見狀,忙揮退眾人,太孫等人都走光了,才長歎一聲,將雙手掩面良久,方哽咽道,「小循……阿翁他……已經去了!」

  縱使已經有了一定的猜測和懷疑,但徐循依然被這消息驚得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方道,「這——這——」

  她猶猶豫豫地將手放到了太孫肩上,「大哥,還請節哀順變——」

  太孫手一翻,將徐循拉進自己懷裡,和抱個布偶似的緊緊摣住,在她耳邊重重地歎了口氣。

  徐循試著輕輕地拍了拍太孫的背,在緊緊的束縛中費力又笨拙地回擁著太孫。不知為什麼,雖然她只見過皇爺幾面,但在太孫的淚水裡,她也有了幾分哭泣的衝動。

  「小循,我……」太孫把徐循抱得更緊了些,他的話被淚水淹沒成了含糊的呢喃。「我——我很後悔……我……這一次我怎麼沒有跟去……」

  他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一滴滴地落入了徐循的頭頂,將她的面頰,也濡濕了一片。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27 PM

第82章 葬禮

  太孫雖然在宜春宮裡流了一點眼淚,卻是未及細說,便又被來人叫走了——徐循此時,卻是再無疑問,皇爺去世,這是天大的事!身為太孫,這時候要是空閒下來,只怕太孫宮裡的人才應該擔心了。

  因為擺明瞭是在外地去世,聽起來更像是在還兵路途中出的事情,徐循自然而然地就惦記起了在北京城不遠處就藩的漢王。這時候她有點埋怨了,太孫也不是沒和他說過皇爺對漢王的提防,怎麼就還把他封得這麼近呢?要是知道消息作亂起來,可不就又要不太平一段時間?在這種過度的當口,肯定都是希望越平穩越好的。

  不過,也就是因為很近,所以漢王的一舉一動也都瞞不過宮裡人。徐循的這點擔心,皇爺會沒想到?太孫第二天過來吃飯的時候,便是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現在主要也就是防著京城裡一個,山東一個。」

  京城裡的那個,就是說的有了封地卻遲遲不去就藩的趙王,至於山東那個就不必多說了,肯定指的是漢王。徐循一邊為太孫整理素服一邊就問,「是不是也該和膳房打聲招呼了?」

  因為消息現在還沒送回來的關係,膳房還是按正常標準,給送的大魚大肉的伙食。這個在徐循知道真相後看來,未免也有幾分不像了。

  太孫現在也沒有大剌剌地就把素服給傳出去,但是在外袍下已經開始穿孝服了,聞言,他搖了搖頭,「阿翁是在榆木川去世的,距離北京有小一個月征程,現在雖然已經走了一半,但也還是有些太遠了,不好走漏消息!」

  這種事徐循當然沒有發話的資格,遂只好繼續保守秘密。宮中其餘女眷似乎都懵然不知,孫玉女一心安養就不說了,何仙仙卻是不過問世事,至於太孫妃,也許是已經知道了,徐循瞧不出來,卻也不好亂問。

  如此又過了七日有餘,八月快過半了,皇師已近開平時,終於各處開始報喪,一併傳下太子詔諭,令宮內換素服、戴白頭花。宮內使女、妃嬪等,所服孝等不和民間一樣按五服計算,全都一律服了重孝。

  民間辦喪事,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事是屢見不鮮的,歸根結底,五服親戚人數眾多,感情淡薄的非常多見。徐循父族、母族人丁還不算太興旺的,一年起碼也有十來樁紅白喜事,個個都因此悲痛歡喜那還得了?但宮裡的氛圍卻和民間絲毫也不一樣,從死訊傳出的那一天起,整個皇城好像都被烏雲壓頂,陷入了一種極度恐怖的寂靜之中。哪怕是個從未見過皇爺的粗使宮女,面上都有幾分惶然——皇爺沒了,這北京城的根子好像都動搖了一樣,雖然皇城還是這皇城,但住在裡頭的人,心情卻是完全不一樣了……

  太孫此時已被派往開平去迎接大行皇帝龍輿了,徐循等人在太孫妃的帶領下,每日都要前往思善門內哭靈,孫玉女才出月子身子不好,也不能免於操勞,在這時候是沒有任何特權可講的。除非病得起不來了,不然都得出去哭,如能哭到暈倒,那便算是對皇爺很有孝心了。女眷們在思善門內,外臣在思善門外,別以為內臣人少,外命婦們一算上人就不少了,還有宮女、中官基本全是要跪的,有體面的也能在思善門裡跪,這就密密麻麻的鋪了一整個廣場,一哭起來,那哭聲可是震天響。徐循雖然在宮裡位分小,可在這廣場上,跪的位置卻是很靠前了。按輩分排著,她排在第二排中間,右邊是太子宮的妃嬪,前面就是韓麗妃等妃嬪們了。所有人一律神色肅穆,五體投地放聲大哭,不是哭暈了根本不能起身。

  說實話,徐循和皇爺那才見過幾面呀,雖然隱約揣測得出來,自己是得了些皇爺的喜歡和看重的,心裡也不是不感激、榮幸,但這種喜歡對她的個人生活其實也沒有什麼幫助,說到底她有的一切那都還是太孫給的麼。這種微微的感激和微微的悲戚,在徐循跪到第二個時辰的時候基本就已經被消磨光了——地上就鋪了草墊子,跪一刻鐘還好,跪上兩個時辰,不論是否已經早穿戴了便於跪拜的厚棉褲子,對於這些過慣了好日子的妃嬪來說,都是苦活。就是在軟墊子上伏兩個時辰都難受呢,更何況這地還這麼硬。

  然而,除了太孫宮的小妃嬪心裡暗暗地有些抱怨以外,太子宮中有名分出來祭拜的妃嬪,卻都是面色肅然,看不出絲毫不對。皇爺的妃嬪們,那就更不必說了,從張貴妃往下,一個個全都哭得肝腸寸斷,韓麗妃幾次都哭得暈厥了,醒了還是要繼續出來跪、出來哭。

  一個人心裡所思所想,其實到底是瞞不了人的。誰也沒那麼好的演技,從哭聲裡其實就能聽出來個人的心思——太孫宮、太子宮的妃嬪們,是哭得盡力、盡禮,連太子妃娘娘的哭聲裡,其實悲戚都不太多,更多的是一種放鬆的,苦盡甘來的哭,混合了複雜的不舍與悲痛。——說起來誰也不能責怪她什麼,這十多年,太子宮的日子過得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公主們的哭聲就要更真切一些了,但這種真切,卻還比不上張貴妃、韓麗妃的哭聲裡透露出的,那樣的淒切與悲涼。這種哭是極富有感染力的,有時徐循快失去淚水的時候,聽聽這種泣血式的哭法,禁不住鼻子也要一酸,眼淚自然而然地就流出來了。

  這樣的眼淚要流的時候其實還不算多,比起民間大富之家喪事要辦足七七四十九天的,宮裡的安排要簡潔得多了,因大行皇帝遺命遵太祖故制,而太祖喪事又算得上簡樸,是以其實這種全天哭靈也就哭個三天而已。但和大富之家又有所不同的是,大富之家哭靈,沒有強制所有人必須在那裡守著,還是可以輪班去休息一下的。但天家沒有人情可講,說是全天哭靈,你就得從早到晚跪著哭足三天。

  這頭三天哭完了以後也是不能回家的,要在衙門裡歇著,然後就開始朝夕哭靈,早上來哭一次晚上來哭一次也就夠了。這樣哭足三天以後,各自回去戴孝辦公,畢竟除了大行皇帝的喪事以外,還有新聖登基大典要辦呢。

  等大行皇帝靈柩入城,要去西華門外跪迎,再次全天候哭,開香案哭……一般百姓也就是等令到後素服三天便可各自婚嫁了,文武百官就要素服二十七日,不論何時令到都是如此,在外地的官員不能到京城奔喪的,也得在官衙裡哭。基本上二十七日以後,那就可恢復正常除服上班了,婚嫁喜事等等該辦的就辦,沒有更多的忌諱。

  而皇城裡就不是這個樣子了,皇太子以下全要服喪,來奔喪的有喪服發給,沒來的送到封地去,藩王在封地服,公主在公主府服,宮女、中官、嬪妃無一例外,全都是斬衰二十七個月,最重的孝了。雖然二十七日以後他們也不必再哭了,但孝服是不除的,早在大行皇帝哀信傳來的那一天起,在哭靈之余,各嬤嬤們和針線房就開始瘋狂地趕制各種素服了。

  一城人都是白茫茫一片,這是種什麼概念,再加上從聞喪日開始,京城所有寺廟全要敲鐘三萬聲,三萬聲那是什麼概念?全城從早到晚幾乎都被各種鐘聲籠罩了,即使在皇城中都能遙遙聽到那此起彼伏的喪鐘聲。徐循本來就累,聽著越發煩躁,沒幾天眼下就漚了深深的黑眼圈。

  其實何止是她,各妃嬪哪有支撐得住的?再加上各王妃、郡主進京奔喪的,公主們進宮哭靈的,全都要太子妃來安頓,太孫妃也要過去幫忙,第一個這兩個大頭就有點支持不住宣告病倒了,卻不肯召太醫,只讓醫婆開了藥,又強撐著忙活。

  有她們以身作則,別人就是再累也不能說苦啊,孫玉女人都被折騰瘦了好幾斤,瘦得臉頰顴骨都能看見了,就是這樣也得強撐著一道行禮,好容易入了九月,二十七日快到尾聲了,她們也不必動不動就要哭一天——但卻還不能休息。

  這大行皇帝喪禮快辦完了,嗣皇帝的登基禮也是早辦完了——國不可一日無君,在喪禮間隙早都抽空給勸進了。冊立皇后、皇太子的詔書也都早發出去了。只是要等梓宮入陵,最後一道禮全了以後,再來行各種冊立儀,也就是說,在短暫的休息以後,徐循等人又要換上在專在這種非常時期穿戴的簡化禮服,去參與各種冊立典禮,朝賀皇后、妃嬪們乃至嗣皇帝了。

  用錢嬤嬤的話說,平民家裡死個老人,一家子還忙個不休呢,皇爺去世這是多大的動靜,不把你折騰得渾身骨頭都要散架了,尚儀局的人也不能舒服。反正這一陣子徐循都麻木了,對外頭的事她也瞭解得不清楚——沒這個體力,行完禮回宮恨不得就睡過去了。尚儀局的人通知她何時去何處穿什麼衣服,她就依言行之也就是了,別的時間,都是盡力在鐘聲裡尋找一點可以休息的安寧。

  後日就是大行皇帝梓宮發喪的大日子了,這兩天好容易安寧了一會,沒有人有心思串門子,全都在各屋裡歇著呢。因為是喪期——很不幸,斬衰三年的意思就是說,起碼在小祥前是不可以吃肉的,膳房供給的基本全是素菜,想多吃肉長點力氣都不行,徐循也不敢落人這個話柄,有肉乾都不能啃,只好躺在榻上狂吃點心:說真的,這一個月她的體力勞動量,起碼是以前的十倍,偏又要粗茶淡飯的,食量隨之暴漲也是很正常的事。

  正吃得滿意呢,尚儀局那裡又來人了,讓第二天穿孝服去壽昌宮集合,並攜帶遮面團扇。

  這就是又要和文武百官或者藩王們打照面了——雖說內廷男女大防十分森嚴,但有許多國家典禮,又或者是大聚會的環節,女眷不得已要和別的男丁碰面的,你比如說從前的除夕宴上,太孫那六個弟弟是不是都要過來坐著?還有上元節裡,皇爺忽然來了興致帶幾個藩王進宮流覽之類的,這也是防不勝防之事。內廷規矩,女眷見到外男,一般是不許搭話的,都拿團扇遮面避到道邊——這個遮面真的是把整張臉遮起來,所以徐循進宮以後還真不知道別的男人都長什麼樣子,就算前陣子在思善門內外哭靈也是一樣的。倒是宮女們,逮著機會還能和風流俊俏的少年郎眉目傳情一番。

  徐循也是有點納悶:男女都要參與,算是大場合了,這麼大的禮儀事前她居然從未聽聞。她一邊吃著餅一邊和兩個嬤嬤討論了一下,嬤嬤們也是一無所知,反正到了第二日,打扮起來就把她給打發過去了。

  因在皇城,又是小輩,去得肯定要比約定時間早點,太孫宮一干人很早就聚集起來,因孝期不可乘車,一群人騎馬依次進了壽昌宮,徐循還想和太孫妃打聽打聽是什麼事呢,一進門倒是呆住了:壽昌宮寬闊的中庭裡擺滿了席面,上頭是珍饈交錯香味四溢,居然是準備下了雞鴨魚肉悉備的上等席位——

  可,這不是還在孝期嗎……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31 P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3 01:32 PM 編輯

第83章 震撼

  一干人正在好奇呢,主事的中官已經上前來了,因在孝期,他是哀容不減,引領著太子宮諸妃落座,也不多說什麼,便肅容退到了一邊。

  徐循還覺得奇怪呢,礙於氣氛卻也不敢多問什麼,只好默坐等候,好在時辰也差不多了,過了一回,皇后並諸未冊封妃嬪,以及大行皇帝妃嬪,便都一撥撥地到來落座,庭院內很快就被填滿了,禮官一聲開宴,諸人均默默飲食起來,徐循游目四顧,只不見大行皇帝張貴妃。

  這頓飯,雖然是孝期,但卻是按照平時飲宴的標準來安排的,而且是吃一看三的席面,每桌人都有四個席面來看,看中了什麼遣人來取。秋高氣爽天氣也不太冷,正是飲宴的好時候,可徐循疑竇滿腹,反而是沒了胃口,葷腥更是半點都不願去動,見未冊封的太子妃——也就是胡善祥啦,只是吃些素菜,便依樣畫葫蘆地揀了些白菜豆芽往口裡放。

  美食當前卻要自我約束,也挺殘忍的,何仙仙在徐循身邊動彈一下,輕輕地歎了口氣,連孫玉女都抬起頭來,幾人用眼神簡單地交流了一會兒,都是有些笑意,卻不敢怎麼露出來。一整個壽昌宮內,那是寂然無聲,盡顯了食不語的良好素養。

  這頓飯居然還有美酒,徐循吃得更是覺得奇怪了,不過,她也沒敢怎麼多喝,只是稍稍沾唇而已,一邊吃,一邊在心底不斷地揣測著今日這活動的目的。——難道這就是在歡慶嗣皇帝登基了嗎?可穿的又是孝服啊……

  這麼胡思亂想間,眾人也都吃完了,卻並不讓走,只是將桌椅撤去,此時皇后出迎——嗣皇帝帶著兩行文武大臣,已經是慢步進了院子。

  見了皇帝,下跪行禮也是免不了的,一干人行禮以後,便未起來——很明顯,皇帝身邊一位中官上前,不是宣旨,就是要傳口諭了。

  傳的那是口諭,宣旨太監面容死板,大聲道,「皇帝令曰:今奉大行皇帝遺命,喪制遵太祖法度,宮中嬪妃均令從葬,唯貴妃張氏,以勳舊之女特恩免殉。諸妃孝順恭和貞烈昭著,已有王美人、劉昭儀等自盡殉身可感可佩。余亦可於今日從死,欽此!」

  話說得很清楚,祖宗成法不可輕廢,大行皇帝既然有令喪制按照太祖舊制辦理,又沒有特別的話不讓妃嬪殉葬,那麼嗣皇帝也沒有特別的理由來廢除這個慣例了。諸文武大臣均都山呼萬歲,但妃嬪這一側,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徐循連遮面的團扇都有點握不住了,她整個人都不好了——她的腦子好像還在費勁地理解皇帝的話一樣,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她卻是壓根都聽不懂。

  從葬……免殉……自盡……殉身……從死……

  這些刺耳的字眼在她腦中一遍遍地回蕩著,讓她都有點難以理解了。王美人、劉昭儀殉死她都還是第一次知道,更別說這命令裡別的資訊了。她本能地想,這大約也就是說說而已吧,韓麗妃、崔惠妃這些娘娘們,跟在皇爺身邊都是有年頭的,這些事,輪不到她們吧,多半就是宮裡的小宮女們——

  徐循打了個冷戰,猛地回到了現實中來,她發覺自己身邊已成了一片哭號的海洋,韓麗妃、崔惠妃、吳惠妃、龍賢妃……這些平素裡安閒淡雅、雍容貴氣的娘娘們全都換了個人似的,有的掩面哀哭,有的對皇帝頓首求饒,韓麗妃聲嘶力竭地喊,「皇上、皇上!吾尚有老母在朝鮮,吾——」

  可能也是預料到了這些妃嬪們不會乖乖地從皇爺而去,今日周圍早已經預備下了許多健壯的女官和太監,此時兩兩上前,半是扶助半是脅迫地將韓麗妃拖進了殿內——真的是拖,韓麗妃一邊哭訴,一邊還在劇烈的掙扎,卻是釵橫鬢亂,早沒了一點天家風範,和徐循幼時看到的市井潑婦差不多了……

  朝鮮女子此時顯出了烈性,都同韓麗妃一樣在死命地反抗著,可還有更多漢族妃嬪,也不知是驚呆了還是如何,已是被人半拖半走地進了屋子,卻是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倒是那些個也被皇爺臨幸過,卻沒有晉封的宮人,畢竟還粗野了些,這時候口中罵出來的話可精彩了,各種地方話都出來了,南京的吳音,山東話,甚至還有南蠻那邊的土話……徐循只覺得耳際紛紛擾擾的,隱約只能分辨出一點言語,大約也是在罵天家不仁不義,合該斷子絕孫,又或是在哭自己悲慘的命運等等。

  大抵諸多王公大臣,也未料到妃嬪們的反應會這麼大,一時間都有了些失措,皇帝的臉也慢慢地陰沉了下來,此時卻是皇后一聲斷喝,鎮住了全場。

  「好了!」她抬高聲調,厲喝了一聲。「以身殉葬乃是殊榮,爾等如此不識抬舉,是想禍及家人嗎!」

  每個進宮服役的女子,不論妃嬪還是宮人,都是家事清白有一大堆親戚的,除非南蠻罪女依律沒入宮中以外,誰沒有家人?

  這一聲斷喝,焦雷也似的打在徐循耳邊,令她仿佛一下清醒了過來,又仿佛是更加迷惘了。她也顧不得團扇了,抬起頭望著那些白色的人影一個個被扶進了屋內,又茫然地去望左右的神色——

  何仙仙和孫玉女都同她一樣,一臉的煞白,已經是被嚇得魂不附體了,連顫抖這樣的本能,仿佛都被遺忘。

  張皇后的一句話,幾乎是立竿見影地收到了效果,院子裡的叫駡聲一下停了,繼而起來的是屋內屋外互相呼應,啼血一般的哭聲,在哭皇爺的時候已經顯得十分淒厲的哭泣,當此根本就是相形見絀了。徐循從來不知道,原來哭聲還能淒慘到這個地步,幾乎每一聲啼哭都像是一聲慘叫,像是一隻利爪惡狠狠地在她身上亂刨……她突然非常想吐,非常想要捂著耳朵從這處人間的地獄逃出去,可四肢百骸全不聽使喚,她只能就這麼看著,就這麼聽著,就這麼任憑一切在她眼前發生。

  很快的,三十多名妃嬪宮人都被安置在了屋內,徐循沒有進去過,不知裡頭如何佈置,只聽見那震天的哭喊,只瞧見窗櫺背後一排排人影——這些妃嬪,都顯得比平時要高出很多。她遲鈍的大腦過了一會兒才想明白:下頭是墊了小凳子了。

  「娘,我去了,我去了!」在諸多哭聲中,她忽然聽出了韓麗妃的聲音,她聲嘶力竭地喊著,「娘,我要——」

  哭聲、哀聲仿佛說好了似的,一下全止住了,像是被掐住的一聲尖叫,茫然地沒了後續。屋外一名老嫗猛地奔出人群,跪地哭號了起來,在她單薄的哭聲前,無數雙腳在窗櫺後踢蹬,無數雙手絕望地揮舞……

  以皇帝為首,中官贊禮,帝后帶領諸人再度拜了下去。贊禮官尖聲道,「殉葬禮成,諸卿可退。」

  徐循不知自己是如何能夠行禮的,也許是多年的訓練,使得她有了這種無意識的能力。茫然間,她已經將禮行完,隨眾起立準備魚貫退出宮中。

  儘管不願去看,可到底還是忍不住,她瞥了屋子一眼——透過窗紙,看不見詳細,只能看見那幢幢的人影,俱都已經安靜了下來,排列成行掛在屋樑上,隨著風輕輕地擺蕩……

  身邊忽然起了一聲悶響,她扭頭一看——卻是孫玉女一頭栽倒在地,雙目緊閉,顯然已經失去了意識。

  由她這一暈開始,眾人仿佛是起了個頭,片刻間不是暈就是吐,已經是倒了好幾個。徐循再也忍耐不住,側身對著角落,也是哇地一聲就吐了出來。

  #

  閨閣弱質,受到這麼強烈的刺激,不論什麼反應都是很自然的事,眾人也能體諒的。徐循等人都被扶上車子,直接送回了太孫宮休息。——她們還沒能到達帶宮人隨身服侍的品級,太孫宮裡的下人們,還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呢。

  徐循還在車裡就昏睡過去了——說實話,也不知是昏,還是睡,反正一上車就失去了意識。等她醒來的時候,嬤嬤們倒是已經明白了事態,四個嬤嬤,都聚齊了在她身邊守候,一個個看著她也是欲言又止。

  錢嬤嬤先道,「貴人還是保重身體吧,今日這事,也是——唉——」

  畢竟是三十多條人命,雖說彼此並不熟悉,但提到此事,幾個嬤嬤也是神色黯然,趙嬤嬤搖頭道,「就是我們,也都沒有想到……」

  「殉葬。」徐循低聲地說,「這件事……你們從前一點都不知道?」

  也許是刺激過度,現在她整個人都是麻木的,絲毫都沒有任何情緒——儘管她心裡也在疑惑,為什麼嬤嬤們從來沒提到過從葬的事,但徐循現在是絲毫都沒有怒火了,她已經沒了發怒的力氣。

  幾個嬤嬤們,確實是一點都不知道,確切的說,在今日之事以前,任何人都根本不知道宮廷裡還有殉葬的風俗。

  太祖爺去世,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在太祖爺之前,國朝沒立當然沒有這個規矩,太祖爺倒是立了這規矩,可大多數都是從北京燕王府出身的老宮人們卻不知道哇,燕王府從沒主子去世,自然也就沒有殉葬的事了。後來,皇爺撥亂反正定了江山,建庶人臨走時候在宮裡還放了火,餘下的宮人中官全都流落民間,和皇城失去了聯繫,因為忌諱他們心念舊主圖謀不軌,也不許他們重新進宮。二十多年,在宮裡已經是好幾代人了,又有多少知道前情的人留下呢?再說,就是知道的人,又有誰會各處去宣揚?整個宮廷,對此事竟都是茫然無知,直到今日才猛地醒了過來似的。

  也就是徐循昏睡的這一會兒,整個事情都水落石出了:這殉葬之事,的確是太祖成法,這二十多年來,各處藩王去世以後,妃嬪多有從葬,甚至還有正妃都殉葬的。只是藩王府距離京城路途遙遠,內宮沒事也不會和他們往來,再說,凶禮不敘,這種事也沒有人會拿出來胡亂說嘴的……因此這二十多年,宮中人竟然真是被瞞在鼓裡,對這個制度,那是毫不知情……

  幾個嬤嬤你一言我一語地,把事情給徐循也解釋清楚了。徐循只是茫然地聽著,眼前仿佛還有幾十雙腳在亂踢亂蹬,她沒有想法——她的腦子已經不夠用了,這會兒只能聽著,好像是產生不了任何想法而已,所有注意力,好像都還留在了壽昌宮裡,留在了那高高懸掛著的數十具屍體上……

  隨著那畫面的又一次閃回,徐循忽然又是一陣噁心,她一垂頭,又哇哇大吐了起來,一邊吐,一邊覺得下身一暖,仿佛有一股液體,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

  上前幫她拍背的錢嬤嬤偶然一看,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氣,罕見地失去了冷靜。

  她屈指算了算時間,眉頭越發皺緊了,忙低聲吩咐孫嬤嬤。「快去把南醫婆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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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哎,這一章基本是依據歷史記載來寫的。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35 PM

第84章 升職

  九月中旬,隨著大行皇帝太宗的驟然去世而有幾分紛亂的宮廷,總算是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天子也結束了自己二十七日以日代月的孝期,正式開始辦公理政了。須知皇帝陛下在登基之前,便以皇太子身份主理朝政多年,經驗豐富無比,且身份上也是既嫡且長,立嗣多年,此次繼位正是名正言順,朝政上所起的波瀾的確是比較小的。甚至於說,喜怒無常的太宗陛下終於徹底地離開了朝廷,對於國計民生反而是極好的消息。在他離世之前,連年挑起的戰火,已經給國庫帶來了很大的壓力。雖不說民生凋敝,但民力的確也有些不堪驅策,是時候開始休養生息了。

  皇帝陛下登基後的幾道政令,均是很明顯地體現出了「暫止兵戈」的願望,此舉可謂是合乎民心,亦是得到了難得的一片叫好之聲。但接下來有些舉動,就比較富於爭議性了,皇帝陛下雖未明言,但卻是表示出了強烈的回都欲望,想要把都城再遷回南京陪都去。

  距離上次遷都才沒幾年呢,北京城裡的王侯府邸才剛剛建好,這就又要回遷了?朝中對此也是有些不同的聲音的。不過,無論如何,這也都是細枝末節了,現在最要緊的還是把各種登基後難免要走的禮儀都走一遍,比如說請立皇后,冊封皇后儀,還有冊封太子儀等等。皇城內宮裡,自然也少不得是一番又一番的熱鬧了。

  因皇爺的妃嬪們多數都已經從葬,唯一因勳舊之女免殉的文廟貴妃張娘娘又因思念南京故土,願動身回南,已去偏宮暫住,此時的東西六宮早已經是空無一人,等待著皇帝陛下妃嬪們的入住,東宮自然而然也就被空了出來,還沒住上幾年的太孫宮現在沒了主人,由原太孫妃、現太子妃為首,整個太孫宮的人都在忙活著搬家的活計。可就在這當口,東宮內竟是沒有誰能給太子妃幫上多少忙。

  拋開最近一年裡懷孕哺乳的孫玉女不說了,何仙仙和徐循在此時又不約而同地病倒在床。何仙仙倒也罷了,只是舊疾發作而已,至於徐循麼……

  天氣一天天見冷,各宮裡也是早燒上炕了,暖閣子因有燒了爐子,更顯得如春日般溫暖,太子方才進屋不久,便被這股熱浪逼得脫了好幾件衣服,但半靠在床上的徐循,卻依然是嚴嚴實實地裹著棉襖,面上也還是蒼白而無血色,絲毫未因屋內的溫暖而精神幾分。正好她還在服孝,不但穿的是素服,連用具擺設之物,雖然沒有嚴格地按照禮記規定睡木板床,卻也是簡單樸素,比從前寒酸了許多,叫太子看了,心裡如何不生出憐意來?

  說來也是怪不得誰,皇爺去世前後,那兵荒馬亂的氣氛使得徐循自己都遺忘了她沒有往日規律的天癸,再說,格外的勞累,本來也會讓天癸有所延後,若非那日辭庭回來,錢嬤嬤老成持重請了南醫婆,只怕這一次小產都不會有人發覺,直接就當天癸待了——月份小,有時候流產都是不知不覺的,還以為是天癸來了呢,頂多便覺得這一次天癸量大,人也特別疲憊而已。

  畢竟還是月份小,又是勞累了這許久,雖然南醫婆扶出喜脈以後,太子妃做主立刻請了醫生,也用了幾日藥,但畢竟還是沒有保住。也許就是因此,徐循這幾日都是懨懨的,太子幾次過來探望,她不是在睡覺,就是和現在這樣沒精打采的。怏怏的模樣,和從前那快活天真的氣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別想那麼多了。」太子不免把愛妾擁入懷裡柔聲安慰,「也是前陣子太累了,就是勉強保住,也許到後幾個月也是養不活的,那又是何必呢?你還年輕,將養好了,日後還愁不能生兒育女嗎?」

  說起來,徐循在子女上緣分是淡了點,三個姐姐都有了女兒,可她卻是膝下猶虛,好容易有了好消息,又是這麼個結果,任誰都是難免心酸的。但這孩子素性不願抱怨,不論自己多麼沒精神,當著太子的面卻總是盡力壓抑著心裡的悲傷,聽太子這樣說,唇邊便勉強露出了一點微笑,「這道理,大哥您都說過好幾遍了……明日就是冊封儀,您今兒怎麼還來看我,我這裡不喜興——」

  「胡說。」太子一口否決了徐循的說法,「你這哪裡不喜興了?再說,不過是按部就班的事,行個禮而已,又值得多麼看重了?」

  也許是為了發洩自己心中的不滿,也許是為了逗徐循開心,他倒是罕見地開口說起了朝中的事兒,「你怕是還不知道吧,前陣子爹忙得厲害,一時忘了冊立太子,趙王還搶先上表請立太子,活像是為了給我送個人情似的……嘿!誰願意欠他這份情!」

  的確,太子從前就是文皇帝指定的皇太孫,一樣是既嫡且長,于朝政也是絲毫沒有可以指責的地方,他的位置甚至不是如今的皇帝陛下說一聲動可以輕易動搖的,再說,父子感情也沒有什麼問題,冊封太子實在是順理成章,並不需要趙王的這麼一個順水人情。——當然,曾經有嚴重謀逆嫌疑的趙王是不是在證明自己如今的清白,卻也是很難說的。

  徐循面上也不免現出了一絲笑容,她的聲調還有絲虛弱,「倒是讓他搶先討了個好兒去……聽說,已經在彰德那邊開始修建王府了?」

  趙王雖然被封,但一直沒有就藩,都是住在北京,以前沒遷都的時候還有一度管著北京的防務呢,雖說現在皇帝陛下登基以後是加了兩個弟弟的歲祿,但是趕趙王就藩的腳步,可是半點都沒停頓。趙王就是上一百道表都不管用,看他老實不老實,就得看他肯不肯乖乖地就藩去了。

  徐循雖說很少過問外頭的政事——也沒這個身份去過問,皇后也許還能仗著嫡妻的身份多為瞭解國家大事,但妃嬪們卻是絕不能干涉朝政的——而且,平時看著也不是個精明性子,迷迷糊糊的很是惹人憐愛。但到了關鍵時候,這孩子還是相當靠譜的,不論是宮裡的事務,還是朝中的事情,隨口一句話也都能說到點子上。太子唇邊的笑意也濃厚了起來,「是,派的都是能吏,想必不過半年左右,王府應該也就能建好了。」

  兩人對視一笑,又說了幾句話,徐循終究身子還有幾分虛弱,沒說一會就又開始走神,明顯是思維跟不上對話了。太子見狀,雖說是依依不捨,但也只好讓徐循安心休息,過了一會,又說,「你且安心睡吧,等到封到你時,能好起來接受冊封也就是了。」

  其實徐循就是躺著缺席了整個冊封禮也沒有什麼,這東西也就是走個行文罷了,太子這話,明顯是讓徐循放心——太子宮的女人,現在都還是妾身未明的狀態,連胡氏都還沒有正式晉封呢,徐循名分上是否有變化?是否還是維持原樣做個婕妤?這都是說不清的事,可有了太子的保證,似乎待遇往上提一提也是可以肯定的事了。徐循再疲憊,都要露出笑來,表示自己的感謝,「讓大哥費心了……」

  可送走了太子以後,她卻未曾流露出多少欣悅之情,甚至也沒了睡意,只是呆呆地望著天棚,又陷入了這些日子以來常有的迷惘之中。

  #

  太子冊立儀也就是明日的事了,緊跟著也安排了一連串的妃嬪冊立儀,再往下,就應該是冊立東宮的妃嬪們了,嗣皇帝也正和皇后商討著東宮的名分問題。

  「……心裡總是有點過意不去。」皇帝圓乎乎的福氣臉顯得有些凝重。「這孩子也是咱們從小看大的,當時名分實際上都已經定了,爹也是點過頭的。就因為老人家……」

  大行皇帝晚年喜怒無常隨心所欲的事,在夫妻間也沒什麼好瞞著的了,事實上,帝后之間也有個共識:大行皇帝去得還算是時候,再晚上幾年,指不定這隨心所欲,就要變成倒行逆施了……孫玉女並不是唯一的受害人,只是她畢竟在宮裡養育長大的,帝后對她的委屈,比較能夠感同身受罷了。

  「唉,」皇后也不免歎了口氣,「雖說過意不去,但還能怎麼辦?名分都定了,胡氏雖然不是咱們養大的,但也是恭敬孝順,挑不出一點毛病……我看,不如這樣吧,雖說從前沒有先例,但她都是太孫嬪了,升格一級做個太子嬪,倒也不是什麼大事。」

  的確,嬪這個位分,在太孫宮、太子宮從前都是沒有先例的,所謂的太孫婕妤、太孫昭儀,其實都是為了太孫嬪顯得別那麼顯眼,別那麼特殊才給設立的。從前連這個名分都沒有,直接就是太孫宮人,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徐循和何仙仙還算是沾了孫玉女的光。雖然從前太子宮裡也就只有太子才人這個算是正經上譜的位分,別的美人什麼的只是隨便叫叫,但既然有了太孫嬪,不妨再設立一個太子嬪也沒什麼太大的問題。皇帝沉吟了片刻,方才點頭道,「也只能如此了——卻到底還是委屈了這孩子,還是把典禮辦得隆重些吧。冠服別比太子妃的寒酸太多了,她心裡也能好受點。」

  這有點妻妾不分的意思了,皇后的眉頭不免微微一皺——但,她旋即又想到了前幾個月,孫玉女那瘦尖了的下巴。

  可憐那孩子,實在也是命苦,原本珠圓玉潤,多可愛的姑娘,才幾年就瘦成這樣了……

  思及南司藥悄悄回報給她的那番話,皇后剛要出口的反對,也就被吞進了肚子裡。她歎了口氣,「那便是這樣辦了——也還好胡氏心胸寬廣,不然若是因此生怨,家裡可就有得鬧了。」

  皇帝對胡氏這個兒媳婦,也還是很滿意的,他點了點頭,「胡氏那裡自然也不能怠慢了去,畢竟是嫡妻元妃嘛……至於別的宮人,你和大郎商量著辦就是了。眼下要忙的事還有好些呢,大郎是不用咱們發愁了,可從二郎開始,這封地怎麼封都還是問題……」

  皇后的注意力也立刻被轉移了,她忙說,「不是都說好了,老.二可封到邊地去,他的那個性子,正適合抵禦外辱——」

  雖說徐循一直纏綿病榻,沒有真正地康復過來,但皇城的腳步,卻不會因她一人停頓。太子冊立儀之後,緊跟著的就是太子妃冊立儀,再接著冊立過了一連串的妃嬪和藩王們,太子宮的妃嬪們也迎來了自己的晉封風潮,其中孫氏順理成章地被封為太子嬪,冊封典禮格外隆重盛大,冠服直接採用的就是太子妃形制,只是鳳鳥數量稍差而已。至於何氏,因有女,亦被晉封為太子才人。

  而還是恍恍惚惚,魂兒不知被嚇到了哪裡去的徐氏婕妤呢,雖然無子無女,但因謹慎孝敬服侍有功——這一連串的誇獎,其實凝固起來也就是一句話:雖無子女,又無出身,卻因有寵,亦被晉封為太子才人。

  不過,就像是她被封為太孫婕妤時也半點都不大高興一樣,如今的徐太子才人,也絲毫都沒有因為這一進步而有什麼喜悅之情……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43 PM

太子才人

第85章 色戒


  皇爺病逝的時候就已經是七月了,等到諸事底定,北京的冬天早都煊煊赫赫地把大雪鋪滿了皇城內外。而和永遠都難得平靜下來的外朝相比,內宮卻是一反從前數年的戰戰兢兢,又回到了那熙和安樂的老節奏上來。原本一度停歇的女內學,也再開設了課程,只是和文皇帝時相比,前來就讀的學生,要少得多了。

  文皇帝到了晚年喜怒無常,對臣子們還算好,不論是提拔還是貶謫,都還算是有些條理,但對內臣們,他的脾氣就有點控制不住了,魚呂之亂雖然過去了幾年,但影響還沒有完全消退,起碼,當時受到牽連枉死的妃嬪們,人數也是一直都沒得到補充。

  文皇帝的妃嬪們就不說了,當時還是東宮的聖上,雖說算不上極度貪花好色,但內帷隨隨便便也有二十多人服侍。一場風波,東宮除了那些早有了子女傍身,又或者是根基深厚,在藩邸就服侍東宮的老人以外,年輕姑娘幾乎全都落馬。而且因為她們被掃除進去的理由有很重要的一點,是誘使東宮沉迷女色壞了身子,在那場動亂過去以後,也沒有誰那麼沒有眼色,重新獻美來填補她們的空缺。

  別說底下人了,就是當時的東宮太子,何嘗不也是戰戰兢兢的,底下人就是敢獻,他也要敢收啊。接連幾年間,東宮是一個新人都沒有,得益的倒是相對最為年輕的郭才人。東宮的老人中,也就是她相對最為年輕了,其餘的張才人、李才人,入宮都已多年。別人更是早早地色衰愛弛,根本無法留住東宮的眼神。郭才人除了三個兒子以外,這些年倒是又多了兩個女兒,可惜,沒有養住,都是夭折在繈褓間了。

  雖然已經選拔宮女填充宮掖,但那也是文皇帝時候的事了,選上來的人口更多的還是擔水擦地的粗使女役,挑不出多少鮮嫩的美色。再說,領導也要顧忌影響,填充後宮還是要靠正兒八經的采選秀女才行,若是什麼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拉,就算沒有長輩剩下,也是要惹閒話,甚至是惹大臣們的勸諫的。按如今的風俗來說,國朝對於母親的出身高貴與否不那麼堅持,但起碼的家世清白、書香世代也必須得到保證。否則,一旦受寵又或者是誕下龍嗣,乍然富貴的娘家人要是連基本的素質都缺乏,鬧出笑話來,對朝廷的體面也是很大的損傷。

  ——多餘的話不說了,總之,這幾年間宮中的人口的確是太少了點,張惶後前去探視張貴太妃的時候,也是說到了此事,「這麼看來,選秀倒也是勢在必行了,偌大的後宮,時常連綠頭牌都湊不滿一盤,傳出去也是有失體統。」

  百日熱孝已過,改元是近在眼前。身為天子,皇帝是不用守孝的,二十七日一過立刻除服,冊封皇后、妃嬪掌握朝政等等,無一不和清淨守孝的宗旨相背離,但這都是不得不為的事,冊封皇后、太子乃至各宮妃嬪,都是為了安定國本,執政什麼的就更不必說了,在這種事上稍微不講禮法,沒有人會多說什麼的。但,選秀就不一樣了,那純粹就是為了滿足皇帝的私欲……張皇后也是過了百日,才敢把這事拿出來給皇考貴太妃商量的。

  雖然張貴太妃多次表明了回南的意願,但她從前在宮中執掌宮務時,對東宮一脈多加照拂,英國公對當年的東宮也是沒少在明裡暗裡幫忙說話,這些情分擺在這裡,再加上現在南京皇宮已經是門庭冷落有幾年沒有修葺了,英國公一家人也到了北邊。不論是皇帝還是皇后都沒有把貴太妃的客氣話當真,尤其是皇后,也正需要一個飽經世事的長輩幫著指點指點,貴太妃要是大擺皇考貴妃的架子,對宮裡的事指指點點,她說不定還會希望貴太妃回南,可現在貴太妃一心要歸隱了,皇后倒是更願意她能留在北京悠遊養老,就是要回南,也等萬一這回遷的事真能成了,再和大家一起回去。

  好比眼前吧,這再度選秀的事,張皇后就有些拿不准主意,儘管她自己深沉老道,在很多時候都是丈夫左膀右臂般的存在。但國朝新立沒有前例可循,前朝又是暴虐無道根本和漢人不是一路的元朝,再往前宋代的宮闈之事,本來就見不得史書,她也是拿不准主意,這選秀的事,什麼時候提出來才好。

  張皇后的為難之處,貴太妃也是看得一清二楚。「你和我當年倒不一樣,執掌宮務,是皇后的本分,這事只好由你來說,讓別人說了,倒是掃你的面子呢。」

  身為新皇后,對宮務張皇后肯定也有自己的主意,剛剛接手,也是愛惜羽毛的時候。這話,提早了被外臣們駁回來,沒面子,提晚了,皇帝心中有所不足了,也是皇后的失職。皇后猶疑著說,「新年就要到了,萬象更新……」

  貴太妃輕輕地搖了搖頭,沒有搭理皇后的話茬,而是向著太子妃道,「太子妃有什麼看法?」

  太子妃胡氏雖然說不上是纏綿病榻,但也一直是病得一陣一陣的,最近幾天身子大好,可以出來走動了,便隨著張惶後一道來給貴太妃問安——僅從這一點來看,她在皇后心目中的地位,還是一如既往的穩固。聽到貴太妃的問話,她也沒有謙虛自抑,而是婉轉地道,「守制三年,其實畢竟是上古時候的事了,一直以來,民間能守過百日的百姓都是少數,就是讀書人們,也沒有誰都能一直謹守禮儀。人生在世,畢竟是有很多營生要做的……」

  確實,就是貴太妃,入宮之前,英國公府也還沒那麼顯赫,在座的三個女人都不是不通世事:一般說來,除非是正處於風口浪尖上,又或者別有目的的官僚以外,一般的士大夫也都是守滿一年就開始該幹嘛幹嘛了。除了不應考以外,就連出仕都沒什麼關隘——大不了奪情就是了,沒有誰會特別將就這個。再過上幾個月,就是妻妾有了身孕也可以大大方方地生下來,反正只要是滿孝後出生的,也不會有人說三道四。

  太子妃會這麼說,其實也就是在向張皇后提議,選秀可以,最好還是等過了文皇帝的周年再來操辦,這麼一來,連外臣們都挑剔不出多少不是了。

  張皇后的眉頭略略舒展了一點:她其實也是這麼個意思,卻又還有一重顧慮。「只是如今宮中人口不足,的確也不成體統……」

  貴太妃微微一笑,淡然道,「說句實在話,皇帝陛下的身子骨,的確也是有幾分虛弱的。才接受國事,千頭萬緒本已煩難,若是女色上再一放縱,只怕身子是支援不住的。」

  身邊並沒有別人伺候,一起說話的也都是最高層,用不著顧忌自己的形象,貴太妃掩口一笑,「所謂一鼓作氣,二而衰……」

  張皇后和太子妃都笑了起來,又說了幾句話,張皇后便帶領太子妃起身告辭,貴太妃還問呢,「不知道太子才人現在康復了沒有,我前兒打發人去問,好像還是挺虛弱的,沒能起得來床。」

  以貴太妃的身份,三番二次地派人前去詢問,可見她不是客氣,是真的有幾分喜歡徐循了。太子妃忙代徐循謝過貴太妃的青眼,「……人是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就是心緒還不大好,總還是怔怔的沒什麼精神。」

  貴太妃歎了口氣,「還是年輕,經不住事。」

  此時子女夭折,乃至孩子流產畢竟都不是什麼鮮見的事情,皇后和太子妃也沒什麼可以為徐循勸解的,貴太妃也不過就是一說,便也道,「等她好了,你們使人告訴我一聲也罷了,也不瞞你們說,我的確是看著這孩子很好。」

  太子妃自然忙應允了下來,神色寧靜自然,也是絲毫不見妒忌,皇后看在眼裡,不禁暗暗點頭:太子嬪也好,徐才人也罷,都是以妾侍身份,享有一些妾侍身份不應享有的特權,對此,太子妃能處之如常,可見她的大婦心胸了。

  從貴太妃居住的仁壽宮出來,皇后讓太子妃和自己上了一輛車,「這幾年,你好生作養好身體,別的事情不必著急。能把身體養好了,等到三年孝期以後一舉生下嫡子,才是最要緊的事,別的事情,都要往後頭說了。要知道唯有父母都是身體健壯,孩子才能康健長大,此事不是小事,可不要捨本逐末了。」

  這話雖然話意有點惹人遐思,但是濃濃的關懷卻是無法作假的,太子妃點了點頭,沒有多想什麼。自己這個婆婆的態度,一直都是很明確的。「媳婦知道,最近也是在每日進補,只求用這幾年的時間,把身體給養出來。」

  媳婦懂事,明白她的意思,皇后也就更欣慰了。她沉思了一會,又道,「貴太妃的想法,還是很老成的,國朝以孝治天下,禮不可以輕廢,這頭一年,宮裡的確不適合有什麼動作。至於大郎和諸王,更是要守滿三年不能輕舉妄動,若是鬧出什麼醜事,我也是不依的。這些年來,朝事紛紛擾擾,很少有幾次改元是順利的,我們這一代,應該要拿出個鄭重其事的表率來。」

  這等於是把太子和藩王們本來只需要嚴格守的一年大孝擴大到了三年父母孝的高度,而且對皇帝是從寬,過了一年就準備給選秀,對孫子輩卻是從嚴,二十七個月內別想生兒育女,甚至管得更嚴格一點,連那事兒都不能去做。

  雖說讓二十多歲的大男人素個兩年多是有點不人道,但話又說回來了,別人不說,文皇帝對太子的疼愛那是沒得說的了,連兩年多都忍不住,昔年的疼愛豈不是瞧錯人了?就是別的皇子們,也不是沒有受過祖父的關心……若是膽敢犯戒,第一個容不下他們的就是和先帝父子之情已經有所疏離的皇帝了,張皇后這個態度,若是和皇帝商量過以後確定了下來,那諸皇子肯定也沒有誰敢於違反,畢竟,現在皇子們可都還生活在京裡,不論是誰身邊都有中官跟著,臨幸了誰想要瞞下去,那是不太可能的——還有檔要記呢。

  這兩年多的時間,等於是給了太子宮中諸位有名分妃嬪們一個喘息的機會,讓她們可以從容將養身子,不必擔心被別人分薄了寵愛去。受益的也不止太子妃一個,但她作為現在太子宮的小領導,肯定是要對皇后表示一下感激的。「母親盡守孝道,真是堪為天下楷模……」

  張皇后搖了搖手,重重地歎了口氣。「還不是為了給大郎這個孽畜擦屁股!」

  為了體恤太子宮裡的妻妾,讓諸王跟著太子一起守孝兩年多?張皇后腦子沒抽,這話已經是把她的動機給點得一清二楚了:濫服丹藥很有可能損傷腎水,要保腎該怎麼辦?不必做醫生也知道,禁絕房事才能治標。拉扯諸王,一個是因為只有太子守制不像話,還有一個,也是給太子減輕點負擔,不然,他不能生兒育女,弟弟們卻可得子,這給太子宮的壓力那就太大了點。至於太子宮女眷們得到的喘息機會,不過是附帶罷了……

  這話被張皇后點破了,太子妃反而不好說下去,只好又是尷尬又是感激地一笑,「大郎和我能懂得什麼人事,還不得仗著娘給我們做主當家嗎?」

  這話倒是說到了張皇后心裡,她鄭重叮囑太子妃,「大郎年輕難免貪嘴,這兩天我也會和他把這事提一提,可日積月累,能守住全靠水磨工夫。你可不能懈怠了敲打觀察的腳步,免得功虧一簣,鬧出什麼醜事來,那就真是丟大人了。太子嬪和才人們那裡,也要把這話給說一說。」

  太子妃自然恭謹應是,此時車駕已經到了中宮,太子妃本欲侍奉皇后入內,可聽宮人來報,「彭城伯夫人已相候久矣」,便轉了主意,在宮門口拜別了皇后。

  皇后也是有幾分無奈:彭城伯夫人年歲大了,七情上面也是藏不住自己的好惡。只好委屈了太子妃,每每回避不和長輩照面,也確實是難為她了。可畢竟是皇后生母,皇后也不便多說什麼。只好令太子妃先回東宮去,自己去見彭城伯夫人。

  不過,彭城伯夫人此來也不是為了尋太子妃的晦氣——外戚沒有插口宮務,管到外孫屋裡的道理,見皇后進來,稍事寒暄後,她便迫不及待地問,「貴太妃對選秀的事怎麼說?」

  聽了皇后的轉述,她的眉頭頓時擰了起來。「可若是如此,郭氏那邊……」

  和出身一般人家,父兄都是靠自己的得官的皇后相比,如今的後宮可以說是藏龍臥虎了,原來的張才人、郭才人背景都很深厚。而比起失寵的張才人,正受寵兒子又多的郭才人肯定是更為顯眼的,皇帝即位後,不但加封她為貴妃,而且對郭貴妃家人的封賞,反而略過於對張家人的封賜。

  比起那些象徵意義居多的官位,張家人更在乎的,肯定還是聖眷。——郭妃的長子,今年也已經有十七八歲了……

  張皇后的眉宇間,也浮現了一絲陰霾,她心事重重地搖了搖頭,「畢竟還是孝道為重……」

  這個理由,顯然無法說服彭城夫人。可真正的理由,又無法形諸於口,母女兩個註定是有嘴皮官司要打了。

  且不提中宮之事,就是東宮此刻也正熱鬧——太子妃回到東宮以後,略略沉思了片刻,便令人將三位妾侍都請來說話。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44 PM

第86章 堅壁

  所謂斬衰三年,可不是開玩笑的,服孝期間,除了病、弱、幼、老以外,正常健康的成年人連葷腥都不能動。太子宮裡也絕不會有什麼娛樂活動,平時無聊的時候,宮人們可以去花園裡蕩秋千、鬥花草,甚至於是偷偷地推骨牌……可現在,這些娛樂在東宮已經是完全絕跡了。別說言官、中官、東廠、錦衣衛,就是太子自己,都不會容忍有人不把文皇帝的孝不當回事。畢竟,他可是文皇帝最寵愛的皇孫!雖說以嫡長身份,即使沒有早定名分,他被晉封為太子也是名正言順\水到渠成的事,但誰也不會嫌這名分再早定一日的。

  雖說按照洪武舊例,大行皇帝去世,嗣皇帝除服以後,皇太子以下是要守制讀書的,但那個時候,建庶人的兒子年紀還很幼小,本來就是讀書認字的歲數,而如今太子都二十多歲了,比起年歲較長,精力有些不濟的父親,正當盛年的他卻是能力出眾,不論文事武功都已有相當的閱歷,足以在朝政上輔佐父親。因此,百日熱孝過後,身上還穿戴著素服的太子,已經是早出晚歸地參與到了國事中去。長期呆在東宮的,也就只有這妻妾四人了。

  說起來,這四人身上都有些不好,現在守孝更是都在養病,太子妃連晨昏定省都給暫時免了,為的就是太子嬪和徐才人的病情——徐才人也罷了,小產而已,多躺幾天已經是複了元氣,她現在主要的問題還是心不在焉,成天渾渾噩噩的,像是得了『離魂症』。可太子嬪的病情卻非同小可,她才出了月子,就強撐著把文皇帝的喪事給跟了下來,長達一個多月的折騰,使得太子嬪是有些虧損了元氣,好容易又熬過了冊封太子嬪的典禮,轉頭就又躺下了,將養了一個多月,好容易才把病情給控制住,就是現在,在東宮裡走動都還乏力呢,從住處蓮華殿到慈慶宮正殿,她都是讓人把她給抬過來的。

  以太子嬪的為人,不是實在不想走路,也不會這麼行事,所以太子妃也沒因為她這多少有點擺譜嫌疑的表現而感到不悅,反而是關心地問孫玉女,「不是說已經大好了,再養兩天就成了麼,怎麼看臉色還是這麼蒼白,可要再請醫生來給扶扶脈?」

  都在孝裡,按說連皮草甚至是棉衣都穿不得的,但天寒地凍的,還有什麼東西比皮草更能禦寒?大家也只能做到綾羅綢緞不要上身而已,這幾個太子妃嬪,穿的都是白粗布棉襖,在這擺設簡樸的屋子裡聚著,不像是天家妃嬪了,倒像是農婦聚會。孫玉女頭上纏著的裹頭布更是和農婦一色一樣,都是黑色的粗布,倒越發顯得她膚色淡白缺少血色,聽到太子妃這麼慰問,她勉強一笑,細聲道,「其實請來開的也就是那些食補的方子,倒不如不費這個事兒了。就是今日起來有些頭暈,多歇一會應該也就沒有大礙了。」

  太子妃聽說,也就不繼續追問了,轉而談起了正事,「今日去見娘娘,娘娘已經和我透出風了,咱們這個孝,是要用心守。」

  為天子守孝,其實對於整個宮廷都算是新鮮事。因為宮闈間的事很難留有正式文字記載,南京宮殿又被建庶人燒得差不多了,所以二十多年前高皇帝去世的時候宮人是怎麼守孝的已經缺乏文字記載了。這個孝,是用心守還是著實守,那差得還是很多的。就和一般廷杖一樣,『用心』、『著實』之間,差出來的可往往是一條人命——守孝若守得不好,也是容易鬧出人命的,太子妃的這個玩笑,開得很俏皮了。

  ——可回應她的卻是一片茫然無知的眼神……

  何仙仙是真的沒意識到太子妃在說笑話。而孫玉女雖然明白太子妃是想要說笑話,但卻可能也不知道這個用心、著實的典故——雖然在內帷長大,但外廷的事,也不是她能隨便接觸、瞭解的。

  至於徐循嘛,壓根就是完全走神了,眼神茫茫然的,一看就明白,心思也不知飄到了哪裡去……

  太子妃游目四顧,不免在心底輕輕地歎了口氣:皇后想選秀,其中的苦心她焉能不明白?身為宮廷大婦,妃嬪們也是她們的臉面。都是些老弱病殘,連侍寢的綠頭牌都湊不滿一盤,這完全是屬於大婦工作沒做好的結果。坐到她們這個位置,一般的妒忌根本已經不能影響皇后和太子妃的心情了,對於皇家正妻來說,做好本職工作才是最要緊的事。

  太子宮裡的這三個美人,往年也還是能撐場面的,但現在看,就顯得分外單薄孱弱了,個個都不康健,如何能上得了台盤?于情于理,太子妃都要考慮為太子納新了。

  當然,長達二十七個月的孝期也足以讓她從容準備了,明年大祥以後宮中為皇帝選秀時,也可和皇后打聲招呼,為太子預留一些美人,太子妃現在並不擔心人選的問題。她擔心的是太子宮裡這股頹唐的精神風貌。——三個美人,個個似乎都有心事,沒有誰面上是有歡容的,即使在守孝的時候,這面孔看起來也是有點太沮喪了。

  至於個中緣由,太子妃心裡模模糊糊也有猜測,只是不好明說而已,今日把眾人都聚在宮裡,為的也就是讓這個消息提振一下大家的情緒。

  「既然要用心守,咱們的吃穿用度且先不說了,就是大哥,都要謹守禮制,」太子妃和緩地說,「宮中沒有秘密,有些事一旦發生過,說不定就是大哥將來被人對付構陷的把柄……從前,咱們也是看到東宮中人是如何行事的了。身為妃嬪,自當謹言慎行,不能給大哥添一點麻煩。」

  話說得有點彎彎繞繞,但也是把自己的意思表露得很明顯了。太子妃考慮到大家的精神狀態,都沒有用上暗示——反正,說出口的話也留不下多少憑據。

  做太子,那從來都是比較戰戰兢兢,比較受氣的。距離天子的位置也就是一步了,地位和權柄都並非旁人能比,但也正因為如此,受到的猜忌也要比旁人更大。尤其太子深受文皇帝喜愛,身邊是重臣環侍,內閣大臣幾乎都指點過他的學業,現在也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和一直不大受寵的太子比,他的鋒芒,一直都是很盛的。

  樹大招風,越是得意的時候,就越要小心。雖然現在太子和皇帝的關係並沒有絲毫不對,但這並不意味著東宮諸妃可以就此懈怠,甚至是恃寵而驕。既然皇后說了,這孝要用心守,以她在皇帝身邊的地位,此事就相當於已經定下來了。東宮必須把用心守三字一以貫之,在整個孝期裡,任何人和太子行敦倫之禮,都等於是為將來的東宮添上無窮的禍患。孝期行房,那就是不孝的大罪,認真追究起來是可以要人命的。這樣的責任哪個妃嬪當得起?

  太子妃的這句話,也是成功地令眾妃嬪都露出了深思、戒懼之色,就連徐循也都回過神來,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太子妃身上。太子妃滿意地點了點頭,又續道,「非但我們自己要謹守禮儀,連對宮人的約束也要嚴格。大哥年輕氣盛,難免有憋不住的時候,譬如一根乾柴,若是處處都遇到冷水,那倒也罷了。可要是在這樣的時候,還有人故意眉目傳情地挑逗太子……」

  各妃都紛紛道,「娘娘放心,我們知道該如何做的。」

  像徐才人身邊的花兒那樣,受過寵愛又沒有名分的宮女,在太子宮也有那麼幾個。幾個妃嬪身邊都有這種類似于通房大丫頭的存在,雖然沒得名分,已經證明太子對她們的確是沒什麼興趣,再臨幸的可能性很小。這些宮女的出路也比較淒涼,多數時候都是在宮中幽居下去——受過恩典的宮人,一般是不會再放出去了。但有一就有二,很多宮人心裡,也許還做著一步登天的美夢。

  對於這種事,妃嬪們秉持的態度不一,不過大多數都持無所謂的態度,她們都不是愛爭風吃醋的妒忌之輩,若是多一個受寵的妃嬪,是從自己宮裡出身的,那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不過如今,不但自己不能和太子有什麼太曖昧的接觸,就連自己身邊的宮人也要嚴格約束了,那些性情不大老實,又有幾分姿色的人物,可不能再出現在太子身邊。太子妃有些話沒有明說,但眾人都是心知肚明:在魚呂之亂中,大家也學到了一個道理。皇帝身邊,肯定是有耳目的,宮裡發生的事,要瞞過皇帝恐怕很難。想要私下和太子偷情來維繫自己的寵愛,那簡直就是在玩火。一旦事發,就算有太子護著,也會在轉眼間惹來太子妃甚至是皇后的怒火。

  太子妃對自己的這三個姐妹還是很有信心的——都不是一心爭風吃醋、邀寵鬥心機的是非之輩。之所以說得這麼明白,不過是為了讓她們慎重以對,免得疏忽出事而已。現在見三人都點頭稱是,也就放下心來,遣散了眾人,「都早點回去養著吧,沒有大好,就別到我跟前來請安了,只管好生養著。——二十多個月呢,足夠你們慢慢調理的了。」

  現在,三個妃嬪似乎也都可以放心了,二十多個月,什麼病養不好?大家反正都不能偷跑,心裡也沒什麼好擔心後人一步的……甚至於什麼新秀女,那也是更遠以後的事了。別人不說,孫玉女面上的表情是明朗了一些——她心思重,自己身子不好,千辛萬苦才養了個女兒,轉眼又得病了,正需要休養……

  太子妃把三位嬪妾的表情也是盡收眼底,她微微一笑,親自起身將眾人送出了屋子,又喊住了早已經走到人群前頭的徐循,「小循你留一會兒,我有事要問你。」

  徐循怎麼說也執掌過宮務的,太子妃有事找她幫忙詢問絲毫都不奇怪,連她自己也以為是細務上的事,走到屋內便問道,「姐姐可是想問這宮中宮女輪值的事——」

  太子妃擺了擺手,把徐循的說話給打斷了,她瞅了徐循一眼,皺了皺眉頭,臉色陰沉了下來,開門見山地就道,「小循,你最近是怎麼回事,人在宮裡,魂兒飛到哪裡去了?難道就是那一次流產,把你的心思都給流出去了?」

  見徐循口唇微動,似乎想為自己辯駁,太子妃又截入道,「別怪我說話難聽——這年頭,誰沒有過幾次掉孩兒的事情?就連我,在黃兒之後也是掉過一次的,只是秘而不宣,沒有多少人知道而已。你心裡難受,我們都能理解,可難受到現在還要繼續如此失魂落魄,只怕……眾人會覺得你太嬌氣了。」

  見徐循面上多了一絲警醒,太子妃心裡也是不無安慰:還好,懂得警醒,就還算是有救的。

  她還是不給徐循說話的機會,沉吟了片刻,竟開門見山。「其實我也多少猜得出來,你這麼渾渾噩噩的,只怕不全是因為孩子的事——是被殉葬的場面,給嚇著了吧?」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50 P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3 01:53 PM 編輯

第87章 清醒

  徐循心裡在想些什麼,其實還真只有她自己能夠明白。

  人心自私,對那些被殉葬的無辜妃嬪,徐循會有同情,有惋惜,但這份憐憫,不至於讓她食不下嚥、睡不安寢。還沒有兩個月就已經流產的無緣孩兒,也不能讓她失魂落魄,鎮日間魂不守舍。——在目睹了當日殉葬的慘況後,大部分位份不夠尊貴,又沒有兒女的妃嬪,心裡在想的多數都是和她一樣的問題。

  唇亡齒寒、兔死狐悲。一樣都是天家的女人,怎能不為自己的將來擔心?就是再歡喜太子,徐循也沒想過和他同生共死……甚至於,同生共死這四個字,還不適用於她和太子的關係,太子死了,她有很大可能要陪葬,但若她死了,太子除了幾滴眼淚和一些封賞以外,別的什麼也不必付出。

  人,都是想活的。可她跟前明擺著的就是一條死路,即使太子宮的氣氛再熙和,人心再溫潤,徐循現在還有什麼心思去快活?她的心境,倒是真的很貼合《禮記》裡對斬衰孝的心境要求,真是茫然若失、倉皇難寧了。

  可要找一條活路,又哪有這麼簡單?徐循心裡再亂糟糟,也是給自己定下了一條線:斬衰三年,頭一年肯定是不能有什麼房事的,她還有大把的時間去迷惑,去苦惱。等到一年以後,她就是再沒有方向,也該振作起來了。

  若只是生活,在宮中即使無寵也能生活得很好,甚至不必去看男人的臉色。但若想要活下去,憑藉的就是男人的寵愛了。從前太子說「一滴精十滴血」的時候,徐循沒少在心裡笑話他的一本正經。可現在,她才算是明白了這句話裡暗藏的寵愛:在宮裡,還有什麼比一個兒子更加重要?太子就是太明白這點了,所以才要讓寶貴的精血,儘量灌溉在可以發芽出苗的田地裡。

  若是能誕育皇子……

  多的事,徐循現在還不敢去想,太子妃的年紀還很輕,和太子之間的關係,雖然說不上蜜裡調油,但也十分和睦。她生病的時候也罷了,若是康健時,侍寢的次數總是獨佔鰲頭。嫡長子身份貴重,一出生就天然勝過諸子,太子顯然也很看重這點,是卯足了勁兒想要生個嫡長子出來。以徐循和太子妃的身份,她也是衷心盼望太子妃能有個兒子的。

  可不論如何,若是能有個皇子,怎麼說,都是有個希望在手上……這也是在如今的情況下,她唯一能做的一件事了。

  至於別的路,根本從一開始都沒有存在過,也談不上走不通了。難道她還能私逃出宮,還能借腹生子,還能翻雲覆雨地把皇位搶到手裡來做?

  徐循自認自己只有一個優點:她一直都很明白自己的斤兩。這些事,以她才具,是做不來的。

  可即使明確了該走的路,徐循的心情也沒有因此明媚幾分。她從前也常讀詩書,屈原《離騷》、《天問》,徐循都曾是拜讀過的,當時也就是一笑而過,可如今回思起來,才知道千古名篇,實在是別有過人之處。一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已是道盡了她彷徨無盡的心情。

  求學的道路,從來都是如此無窮無盡,即使以先賢大能,都要上下求索。人生的意義又何嘗不是如此?徐循眼下已經不是技窮了,她是完全迷失了道路。

  從前以為,自己被聘入天家,就是皇妾。雖然占了個皇的名分,但也還和一般妾侍一樣,無非就是悅樂夫主生兒育女,輔助主母佐理家務。若說有什麼是和一般妾侍不一樣的,那便是她也要承擔起勸諫夫主不要迷於聲色的職責。得寵時,儘量生兒育女,失寵後,便輔助主母佐理內宮,如此安寧平順地,不也就是一輩子了?和一般人家的妾侍比,她能享用到的富貴,連公侯之家的主母都只能瞠目其後,徐循一向惜福,對自己的生活,她是很滿意的。

  可……一般人家的妾侍,並不需要殺身以殉夫主。徐循不確定她能去責怪誰,是已經遠去的皇爺麼,還是下令殉葬的皇帝,不論如何,在壽昌宮裡發生的事,她怪不到太子頭上。可饒是如此,每回太子好心好意來探望她的時候,徐循卻還是忍不住發自內心的排斥、厭惡和恐懼,即使她也明白,于情于理,太子都不能對祖母輩妃嬪的生死多做置喙,在這件事上他只是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可只要想到,身邊這個對自己呵護備至的高大男子一旦去世,隨之而來的很可能就是她的死亡,徐循就打從心底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怒氣和叛逆。

  太子很了不起嗎?皇帝很了不起嗎?大家一樣都是人,你不也一樣要吃喝拉撒,憑什麼你一死,我也得跟著死?

  這個宮,是我要入的嗎?是你把我搶進來的!人搶進來了,服侍你了,等到你死的時候還要陪著你一起死,就是強盜也沒有這麼不講理!她徐循也是爹生娘養,一樣也是一條命,何曾就賤到這樣的地步了?

  從前曾讀過的那些怨望之語,在心底如一道激流四處亂沖,徐循知道太子以為她是傷心過度魂不守舍,其實又哪是如此,每回他來探視時,她都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不敢在言語中流露出一點心底的所思所想。這些悖逆的想法,僅僅是洩露出一星半點,就足以令她真的被廢去品位,到宮正司領罰了。

  天子受命于天,去世後「事死如事生」,在地下也需要妻妾的服侍,身為他的家人,殉葬隨到地下去跟隨著夫主,難道不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徐循也打聽過了,這二十多年來,甚至還有藩王去世正妃殉葬的,指導思想都是事死如事生這麼一句話。高皇帝年間殉葬的那些妃嬪,更是不分生兒育女與否,全都跟隨到地下去了。身為一個有覺悟的太子才人,她怎麼可能表露出對殉葬制度的任何一點質疑,難道她對太子的敬愛,不足以讓她放棄生命?

  徐循用不著打個磕巴都能流暢地回答出來:就是不足以,一點也不足以。遠香近臭,對這個高大健壯的英俊青年,她要腹誹的毛病可有得是呢。不是說沒有情分,幾年相處下來,情肯定都是有的,但她還真沒敬到那份上兒。

  可就是沒到那份上又如何,她還不是要去乞求、維繫太子的寵愛,還是要靠著他過日子,殉葬畢竟是以後的事了,現在但凡把自己這不該有的想法流露出一點兒,她的日子可就不會比殉葬好到哪兒去了。徐循有時真覺得自己要被撕成兩半兒了,她實在是沒法維繫著言笑如常的正常模樣,雖然沒有任何一個人虐待她、算計她,每個人都待她很好。可她卻是恨不得大摔大鬧、大哭大叫一番,宣洩心裡那說不出口的驚濤駭浪。上司們對她表現的不滿意,徐循都已經沒法放在心上了。

  就是現在,太子妃一句話,大家都要守孝三年,一下把她打個時間差,搶先一步懷上皇嗣的可能性給斷絕了。徐循心裡也是絲毫都沒有沮喪,她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思都去了哪裡,留下來的只有一團迷茫和混沌。守孝就守孝,不生就不生吧,就是生了又如何,有子正妃殉葬的事,國朝又不是沒發生過。

  而在這一團迷霧中,太子妃說的話,她多少也是有些充耳不聞,僅僅是虛應故事而已,直到她被留下來單獨說話,太子妃又一針見血地提到了殉葬的事,在這一句話,終於是戳破了徐循的心口似的,讓她那滿腔的怨憤,有了往外噴發的危險,她是用盡了自製力,才將這些情緒全都壓到了心底。

  「我……」聲音裡的顫抖倒是貨真價實的。

  太子妃成功地被她瞞過了,絲毫未曾注意到徐循的異樣,她露出親切的笑容,拍了拍徐循的肩膀,壓低了聲音說道,「這件事,不要外傳。不過,據說父親也是被當日壽昌宮的慘狀,嚇得不輕……」

  從前的太子,如今的皇上,的確一直都是以宅心仁厚出名的。這些年來,和動不動往外抬死人的內宮不同,東宮一直很少鬧出人命,最近徐循雖然渾渾噩噩的不問世事,但也恍惚聽說了皇上已經赦免了方孝孺的大逆之罪,又找到了他和當年輔佐建庶人的兩位股肱之臣的後人,蔭庇撫養了起來。殉葬的事,過於殘忍,皇上看了有所不忍,也是很正常的事。

  這句話,好像是定海的神針,一下就把徐循的心思給定住了。——不是因為殉葬的事有望廢除,不全是如此。更多的,還是因為……徐循也說不清,也許還是因為,終於有除了她以外的第二個人,還是個如此位高權重的人,表露出了對殉葬這件事的不喜。

  不是我錯了,徐循想,是殉葬這件事,本來就是錯的!不是我自私自利,不願在地下服侍夫主。而是……而是我的命確實沒有這麼賤!人和人之間,也不是天生就該差得這麼多的!

  理直才能氣壯,一直以來紛紛擾擾如同一鍋粥的心湖,仿佛忽然寧定了下來,徐循幾乎是大松了一口氣——她一直自問是個聽教聽話的學生,可這些日子以來,腦子裡轉得那都是多麼悖逆的想法?幾乎和《女誡》、《女訓》的教導背道而馳。這讓她還怎麼安心?後宮妃嬪,當是婦德表率。自己心裡都暗藏悖逆了,還竊居太子才人之位,豈非欺世盜名表裡不一?太子妃的這句話,真是起到了撥雲見日的效果,讓她覺得周身的雲霧,都消散了不少。

  太子妃自然也感受到了她的鬆弛,她躊躇了一下,又低聲說道,「但,後輩不廢前法,即使皇上對殉葬的事有看法,也不能在文皇帝的妃嬪身上表現出來。而現在,他更是不會提自己這批妃嬪的事,畢竟,即位不久便提凶禮,多少也是不祥之兆……」

  這個道理,徐循還是懂得的,即使是要廢除殉葬,皇帝也多數會等到自己彌留之際,再來下這個決定。沒有誰喜歡談論自己的後事,這一點也是人之常情。

  有了這兩句話,徐循若是還不振作,那便是辜負太子妃的心意了,她現在也的確是一下清明了許多,起碼,已有餘力來做一個正常的自己。

  徐才人便微微一笑,感激地握緊了太子妃的手。「姐姐……倒是我不懂事,讓姐姐不能不洩露消息了。」

  才是兩句話功夫,小循就恢復了以往的貼心靈慧——皇帝私下的一言一語,是如何流傳到太子妃耳朵裡的?雖然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但皇帝也不會喜歡兒子、兒媳探聽自己的消息。太子妃把這話告訴徐循,也是擔了風險的。不然,她大可剛才就直接在小會上說出來了,孫玉女和何仙仙也是妾侍,難道就沒有陪葬的擔心了?徐循這是領了太子妃的情。

  太子妃欣慰地一笑,「咱倆之間,還說這話?你能振作起來也好,我有什麼精力不濟的地方,還要指望你來幫一把呢……」

  她眼底掠過了一絲暗影,「別說行百里者半九十了,咱們這是萬里跋涉才剛開始。從今以後,當以從前的東宮為目標,處處謹言慎行。這可少不得姐妹們的幫忙,偏偏玉女精神頭又不大好,你若消沉頹廢,我還真覺得缺了幫手。」

  話裡含含糊糊,似乎有所暗示,卻又不便明說。

  徐循立時有了幾分凜然:太子,從古以來都是很熬人的職位。身為儲備中的君主,沒有不受現任君主猜忌的。尤其皇帝和太子的年紀相差不算太遠,現在一個還沒有老,一個卻已經是年富力強,羽翼豐滿了……休說太子宮裡一貫沒有什麼勾心鬥角,就是有矛盾,現在也不是爭鬥的時機。圍繞著皇位,宮裡出過得怪事難道還少了嗎?就算太子現在地位穩固,也得居安思危!說那什麼點,自己要擔心殉葬,也該在太子登位後再擔心。現在最要緊的,還是配合太子妃,把宮裡的工作做好。

  「正是。」徐循眉頭一擰,已經是拿了個方案出來。「何姐姐素來是不過問宮裡的事的,這些年間,宮務幾易其手,咱們三姐妹都管過一段時間,也都休息過一段時間。要說有誰能把宮務手拿把掐的捏牢,卻沒這回事。今日孫姐姐身子不好,少待兩天,等她康復了,我們三人少不得也要坐下來一起商議商議這具體的章程。除了大哥那裡以外,宮裡上上下下,也都不能失了守孝的禮數去。」

  她卻沒追問太子妃話裡的底細:有些事知道得太多了也沒什麼好處,該領導擔心的事,就由領導來擔心好了。

  說實話,能免去殉葬,太子妃也是樂見其成。看著徐循從剛才那半死不活的樣子,一下又回到了這活潑可人的模樣,太子妃寬慰地點了點頭,「你還不是一樣?先回去好生歇著吧,後日還長呢,咱們再好生商議不遲。」

  徐循浮起一抹微笑,躬身下拜謝過了太子妃,遂告退出了屋子。——雖然孝期裡不能放聲大笑,但她面上的確是陰霾一去,那股屬於徐才人獨有的歡樂勁兒,一下就又全回來了。

  就連送她過來的錢嬤嬤、孫嬤嬤都看出了這個變化,兩個嬤嬤一對眼,也都微微地笑了起來——按理,徐循出門,扈從的多數都是小宮女,東宮內行走,嬤嬤們也不必伴隨。可徐循這一陣子的精神狀態,走在平地上都要跌跤呢,讓誰都放心不下,兩個嬤嬤硬是就跟了過來。

  「到底還是太子妃娘娘本事,也不知給貴人開了什麼藥方子,居然當時服下就見效了。」才出了宮門,孫嬤嬤就和徐循開玩笑。

  徐循住了腳,回頭望了孫嬤嬤一眼,笑道,「我也不知道呢,倒覺得從前那些日子,都和活在夢裡似的,現在才醒了過來。」

  錢嬤嬤、孫嬤嬤並花兒、紅兒都是相顧而笑,徐循又再回過頭去,望著那雕樑畫棟朱壁青瓦的巍峨建築一眼,她也微微笑了起來。

  只是,這笑意卻並未到達眼中。

  眾人皆醉我獨醒,其實很多時候,能一直渾渾噩噩,也不失為一樁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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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小徐開始認清宮闈的本質啦。

  再次重申:本文不會有很多陰謀詭計。也不會把宮裡女人的爭鬥作為主旋律,更不是個愛情故事。

  宮鬥、陰謀和男主角都是徐循生活裡的一部分,而不是主旋律,這本書說的就是她的生活,所以叫做貴妃起居注。因為殉葬而來的心態轉變是她成長中很重要的關節,我不會吝惜筆墨,如果讀者覺得情節慢,也許是因為你一直沒看到你想要看到的東西,如果我的文不能滿足你,你可以隨時不看,文和讀者一直都在經歷一種雙向選擇,這很正常。但我不接受說我水文的指責。

  當然,會留下來看的讀者還是可以得到我的保證,這個故事一定是有頭有尾,心路完整、邏輯清晰、人物豐滿、衝突不斷的,只是衝突未必都圍繞女主展開,新卷的三章很多人覺得情節慢,是因為沒看到後宮爭寵嗎?後宮爭寵還真不是這一卷的主旋律,什麼矛盾是呢,我的暗示也已經很明顯啦,至於徐循在這個矛盾裡有什麼作用,大家感興趣的話就放心看好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56 PM

第88章 微妙

  其實,太子宮的妃嬪們把太子當賊一樣防,就現在來說,多少是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起碼在皇爺去世的頭三個月裡,太子是絲毫都沒有表示出一點不得體的興趣的。熱孝行房乃是大罪,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沒必要被下身的那二兩肉給主宰了,做出天怒人怨的醜事來。

  不過,現在熱孝馬上也要過去了,皇后娘娘又下了這麼一個決定。太子宮三美坐在一起開了個小會,到底是硬生生地梳理了一個章程出來,免得太子受不住誘惑,中途就叛變了革命——身為正式妃嬪們,她們是肯定不會悖逆皇后娘娘的意思,和太子爺那什麼什麼的。甚至於自己宮中的宮人也都可以約束得安安分分,但太子身邊輪值的宮女,光是徐循知道開了臉的就有青兒、紫兒,不知道的沒准還有好些呢,這些人也得把工作做到位了。有些特別漂亮,平時也不大安分的宮人,現在就不能讓她們在太子身邊出沒了……

  徐循捧著花名冊一個個地念,太子妃和太子嬪一起,根據名字來回憶各人的長相、行事,徐循也在一邊查缺補漏,好容易把宮女都梳理了一遍,小中官們也難逃篩選,雖說太子宮中人口多,但三人一道選,出紕漏的幾率就不大了,三人順了一遍,章程也就自然而然地出來了:危險人物,在這一兩年間都打發到閑差事上去,青兒、紫兒這樣身份比較特殊的近身宮女也要叫來叮囑一番,再和王瑾這樣的大伴通過氣,太子起碼在宮裡,是不會做出什麼不才的醜事來的了。

  太子嬪這幾日休息以後,精神是好了些,略略咳嗽了幾聲,也是有點不解,「雖然娘娘是這麼囑咐過了,但如今世上還有誰能這麼守禮呢。別人不說,我就不信那些藩王們個個都能謹慎守孝三年,怎麼就是咱們這兒這麼當真,就差沒喊打喊殺的了。」

  這多少是有點故作天真了——太子妃前幾天在小會上已經把態度給表示得很清楚了,太子嬪還發這一問,其實還是在旁敲側擊,想要問出如今究竟是誰覬覦儲位,令東宮有所不安。

  這點語言上的遊戲,徐循還是能看得明白的,她看了太子妃一眼,不知怎麼,倒是想起了丹藥的事情。

  太子已經很久都沒有服用丹藥了,這件事乍一看似乎是早已經結束,可徐循心裡卻覺得未必有這麼簡單。話遞上去以後,就沒了絲毫回饋,太子口中一句也沒帶出此事,只是簡單不吃了而已,這和她熟悉的太子性格並不吻合,也許,背後還是有一些故事的……她有一種直覺,這一次的行動,其實也許就和太子服丹藥的習慣牽連很深。要不然,太子妃也不會這麼當一回事。

  不過,不論如何,太子嬪不知道內情,有此一問也是很自然的事——她都能服太子妃的冠服了,在東宮怎麼說都能占個地位特別的考語吧。想要知道一點水面下的事情,也是為了給太子妃分憂,這一問,太子嬪是問得很理直氣壯的。

  太子妃卻只是略帶無奈地笑了笑,含含糊糊地道,「走到這一步,惦記著儲位的人是不會少的。要讓上頭滿意,下頭也挑不出刺來,咱們就得比從前更謹慎。」

  話是正理,但太子嬪的笑容卻不禁垮了幾分,「這戰戰兢兢的樣子,和爹娘那邊不生分都生分了呢,其實就是鬧點不體面的事也沒什麼,多大的錯啊,大郎撒個嬌不就完事了……」

  太子妃沒有答話,唇邊的笑容也褪色了一點,徐循左看看右看看,免不得在心底歎了口氣,出口打了圓場,「既然娘娘發話了,咱們這裡是怎麼辦也說不上過分的吧。娘娘初履後宮,正是需要立威的時候,咱們東宮可不能給她添亂呢不是?」

  這句話倒是把太孫嬪的注意力給帶開了——怎麼說,她也是太子妃親手帶大的。「你是說——」

  都是太子的女人,彼此說話沒必要太藏著掖著,徐循笑了一下,「孫姐姐不可能沒有聽說吧?」

  太子妃這下都有點糊塗了,「你們打什麼啞謎呢?」

  其實這事兒,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無非還是封賞外戚的事兒。

  隨著太孫官升一級,他的妃嬪們也迎來了雞犬升天的好日子,徐循等人可能還沒怎麼覺得——按照禮典宮規,太孫宮的待遇一直都是高於藩王,略低於太子。而太子才人的常例真的也就只是稍稍高於太孫婕妤而已,但她們的家人按例也都是得了朝廷的加封,雖然大多數官銜都是虛職,但好歹以後也有一份固定的錢糧了。朝廷封賞外戚也是跟著妃嬪的品級來的,按部就班,有一定的規矩。這一陣子,宮裡自然是要封一下新任妃嬪們的家裡人了,結果,皇上也不知是怎麼想的,居然是先封了郭貴妃的娘家人,力度還並不小,甚至是把皇后的娘家人都給越過去了。

  這事還得從郭貴妃的身世說起,郭貴妃也是開國元勳之後,武定侯郭英的孫女兒,只是郭家在老武定侯去世以後,一直也沒有能定下來由誰襲爵,爵位的傳承就斷絕了有二十多年。到現在皇帝登基以後,大筆一揮給複爵了,指定的就是郭貴妃的娘家兄弟,這麼著就是一個侯爵的位置到手了。要知道,公侯伯子男,皇后娘家,也就是兩個伯爵而已……

  這麼大的八卦,宮裡怎麼可能不流傳評述?徐循早從幾個嬤嬤口中得知了端倪。此時一點,太子妃也是心領神會,倒是太子嬪養病,怕是還知道得不大明白,忙都細問了一番,徐循也就假借宮中傳說,半吐半露地說了幾句,太子嬪頓時就是慘然色變,半晌才黯然道,「皇后娘娘受委屈了!」

  花花轎子人抬人,面子都是互相給的。現在在宮裡,皇后似乎天然就輸了郭貴妃一點面子,若是東宮這裡再恃寵而驕,不把她的吩咐當回事,皇后權威何在,怎麼打理宮務呢?不說別的,就為了這個,東宮也得把這件事重視起來。太子嬪終究是沒了話,怏怏地認可了太子妃的態度。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情緒都不是很高漲。

  貴妃這個位分,在楊貴妃以後,似乎就天然出於眾妃之上,國朝也不例外,高皇帝的成穆貴妃,文皇帝的昭獻貴妃,都是罕見地享受了庶母的待遇。不過,這兩個貴妃可都沒有兒女,而郭貴妃卻是連生了三子,她的長子,到現在都有十五六歲了。雖然因為避諱的關係,平時誰也見不著他,但聽說也是十分聰明伶俐,很討皇上喜歡的。

  有些事,禁不起細想啊……

  徐循回到自己殿裡,想想也是歎了口氣,同李嬤嬤感慨道,「怪道都說妻不如妾呢,大婦難為,不論是皇后娘娘還是胡姐姐,心裡都得裝了多少事啊。」

  皇后娘娘那說的是郭貴妃的事,太子妃娘娘說的是什麼就不清楚了,李嬤嬤嘿了一聲,「今日在永寧殿裡,那一位給氣受了?」

  慈慶宮其實還不如重華宮大,各妃嬪也沒有偏宮住,都是住的殿,太子嬪住的正是永寧殿。

  「畢竟都是穿過太子妃冠服的人了,這又是在宮裡坐轎,又是明著回嘴挑刺的……著實也是做得過分了點,胡姐姐多麼大度的人,到末了都有點笑不出來。」徐循搖了搖頭,「我趕緊著把話題給岔開了。」

  李嬤嬤和趙嬤嬤對視一眼,都是搖頭咂嘴,嘖嘖地歎息,「這宮裡現在也真說不上是有規矩還是沒規矩了。」

  趙嬤嬤說得更透了點,「一朝天子一朝臣啊,太子嬪的好日子可不就眼看著來了?現在怕都還是好的,再往後等她瞧明白了,膽子也大了,還指不定要怎麼爬到太子妃頭上拉屎——」

  徐循看了她一眼,趙嬤嬤竟不敢往下說:幾年前,還是她教導著徐循為人的進退道理,可如今,這個太子才人一眼掃過來,趙嬤嬤心裡都有點發毛……自己剛才,是有點過分了,雖然是私室密談,可這話對太子妃,的確是有失恭敬。

  徐循卻沒有追究趙嬤嬤的失言之罪,她自己也歎了口氣,「再怎麼樣,那也是正妻,大面上也得過得去吧……再說,大哥在嫡庶上還是能分得清楚的,只是日後,孫姐姐不必和從前那麼小心了是真的。」

  皇爺去世,對太子嬪的確是重大利好。今日郭貴妃所受的破格待遇,日後指不定原原本本也要在她這個被預定了的孫貴妃身上重演一遍的。徐循還好,這句話說了也就是說了,李嬤嬤和趙嬤嬤心裡卻到底有點酸楚,李嬤嬤撇了撇嘴,「身子不好,這都是空的。就那個弱不禁風的樣子,還指不定怎麼樣呢。貴人也不必多想了,您這幾個月要休息,正好也趕上了大行皇帝的孝。等出了孝,您也就安養好了,以您的身子骨和寵愛,日後要什麼沒有?孩子都有過了,可見您也不是沒這個緣分。」

  這話倒的確說到了徐循心底:孩子雖沒了,但卻起碼證明了一點,她徐循並不是不會生。再想到貴太妃曾和她說過的那個判詞,她心裡也是模模糊糊有幾分嚮往。孫玉女的病,要養好看來也難,沒有孩子,一切終究都只是鏡花水月,不論殉葬的事什麼時候被廢,她都得做好準備,先把身體給安養好了,子息緣分才能跟著來不是?

  徐才人握了握拳頭,在心底給自己鼓了鼓勁兒,面上卻沒有對李嬤嬤的話做出什麼回應:不是剛入宮什麼也不懂的時候了,有些事大家心裡明白就好,也不必說得那麼穿……

  且不說太子宮各妃嬪們的心思,只說新科太子爺吧。好容易從熱孝和政務的漩渦中稍稍掙出了一點空閒,正想和嬌妻美妾們多多聯繫一下感情時,太子爺卻愕然發現——慈慶宮裡所有宮殿的大門,都對他牢牢地關死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1:59 PM

第89章 下棋

  太子妃是個謹守禮儀的,身邊跟從的侍女們也多,太子自然不會找她去暗中挑戰一把禁忌。孫玉女身子骨弱,生個孩子生到現在都還是嬌怯怯的。何仙仙和徐循之間,徐循因為剛流產,雖然休息了幾個月,但太子心裡還存了一份忌諱,遂直接去找何仙仙。何才人覺悟高啊,把太子妃的命令一轉達,請太子去尋太子妃說話,便端出一盤瓜子來問太子磕不磕。

  守孝期間,那些伺候臨幸的中官等肯定是都改了差事的,太子這一陣子又少進內宮去看望母親,忽然知道此事,也有點當頭一棒的感覺。尋思了半晌,欲去尋孫玉女說話,走在路上聞見藥香,也就沒停下來,順著這條甬道走到了徐循居住的清涼殿裡。

  徐循的身子骨雖然是大好了,但守孝期間也沒有遊樂的機會,東西苑再好都不能去遊幸的,剛過去的那個年,宮裡也是冷冷清清的,都沒有聚在一起吃飯。她得了閑便在屋裡讀經祈福,太子來的時候正念《無量壽經》呢,這倒是把太子的迷思給勾起來了。「這本經書,還是文皇帝賞給你的吧。」

  「正是,守孝無事,又怕做針線壞了眼睛,多背點經、看點書也是好的。」徐循含笑說,「等宮裡的廟建起來了,還能時常去上香呢。」

  這禮敬佛祖也要分人,大臣對佛祖的信仰太虔誠不是什麼好事,但妃嬪信佛,卻可修身養性、陶冶情操。再加上人走茶涼,現在宮裡還惦記著文皇帝情分,讀《無量壽經》的人,肯定也不多了。太子可以保證,徐循那就是東宮的獨一份兒,他心底一下暖洋洋的——畢竟是親爺爺,從小帶到大,寵縱異於眾人,雖然也有矛盾,但比起別人,他和文皇帝的感情肯定要更深一些的。

  再想到徐循從前多次勸誡他別和文皇帝置氣的情景,他的眼神越發柔和了,和徐循說了些家長里短的事,便道,「在宮裡守孝,也是無聊,得了閑可去兩苑閑走走,只要不是騎馬打球,也沒有人會多說什麼的。」

  徐循忙道,「這卻不能呢!」

  太子有點不高興了,「熱孝一過,諸兄弟哪個不是各尋由頭出城去散悶的?就他們行,我們不行?」

  多年來的規矩,皇帝的兒子,一般都是即位封王,但並不就藩,等到新帝上位以後,再開修王府的。太子那七八個弟弟,現在都在宮裡住呢,兄弟感情也算得上融洽。

  徐循多少也算是知道點因由,話不敢說得很明,囁嚅了幾句,只好推到皇后身上,道,「這是娘娘的嚴令,依我看,咱們既然是東宮,那就和諸王不同,有些禁,別人犯了沒什麼,我們可不能犯。」

  提到皇后,太子眼神一閃,徐循見了,不免在心底關心起他近日入宮請安的次數來。不過,她素來不在這些上頭留心,就是要整理,也沒有這個記性。

  但太子畢竟是不再問了,也不知是認可了徐循的理由,還是到底有些心虛,他半點太子樣子沒有,癱在當地微微皺著眉頭,沉思了一會兒,才道,「果然,這太子難為,不順心的事,真是一樁接著一樁。」

  徐循自然要洗耳恭聽,鼓勵太子說下去,太子看她一眼,倒也沒瞞著,「就是遷都的事唄!都遷來幾年了,萬事好好的,北方防務,也是提高得立竿見影,現在又要往回遷!除了照顧爹的性子以外,有什麼好處麼?」

  太子久住南京,對南京的氣候比較適應,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兒。不獨他,二十多年了,那些皇親國戚哪個不是如此?就是大臣,也多有嫌棄北方貧瘠的,這件朝野間的大事,徐循也一直是知道始末的,只是不料太子居然這麼有看法而已。

  入宮這些年,東宮所受的委屈,徐循一直都是看在眼裡的,現在太子居然在這麼重要的事上要和他爹對著幹,徐循的眉毛立刻就擰了起來。太子看了也有點興趣,「有話就說吧,難道你屋裡還會有錦衣衛、東廠一流的人物?」

  徐循也就放膽直言了,「我記得從前文皇帝時候,為了這個遷都,死了好些人吧?這麼大的事,皇爺肯定有他的考慮,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您雖然是儲君,可也還有個儲字不是?皇爺下發的詔令裡,讓你管了庶務,可沒讓你管國事……」

  這話說得有點明白粗俗了,太子的臉色頓時一變,他輕輕地拍了拍桌子,徐循便忙在炕邊跪下了,「賤妾妄言了,請殿下恕罪。」

  這幾個月,太子的確是忙得不能著家,很多事,未免減了幾分思量,現在聽徐循一說,仿佛有一柄刀戳進心口似的,不但痛楚,而且還帶來了驚人的涼意。他的眉頭,禁不住一下就擰了起來。

  思忖了一會,再開口時,卻是從風馬牛不相及的地方開口,「這份詔令,誰告訴你的?難道你也能讀到不成?」

  徐循沒有瞞著太子,「是去坤甯宮請安的時候,聽了一嘴巴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娘娘的抱怨。」

  後宮雖然不能干政,可張皇后卻是例外。皇爺體胖,有時候力氣不繼,國事也有託付給皇后和太子的,雖說看似是重用外戚,但這裡面的彎彎繞繞,不是局中人也琢磨不出來。

  太子聽了皇后這句話,眉頭越發擰深了,出了半日的神,才問道,「還有什麼事,是我應該知道,又沒有知道的?」

  徐循眨了眨眼睛,一時沒答話,太子看了,倒笑起來——徐循要答得順暢,那才真的需要提防了。

  他修改了自己的問題,「最近宮裡都發生了什麼事?」

  徐循這才掰著手指,一件件地把宮裡的事告訴給了太子知道,太子聽得也很用心、很淡定,看來,是完全不為宮裡的瑣事所動。就是聽說了封爵的差別,也不過是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毛,笑道,「順水的人情而已,若非永嘉祖姑姑一直給兒子爭位,也用不著耽擱這麼久。」

  畢竟,貴妃的家裡人封爵還是很罕見的,皇帝若是新設爵位,免不得要受禦史的參了。甚至在內閣那邊被冷遇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這是要給後代開壞頭啊。至於複爵,那畢竟是巧合了,後人要援例都難的。

  「可皇后娘娘未必如此想……」徐循是站在皇后娘娘這邊的,兩個人鬥了幾句嘴,太子投降了,「既然如此,那我明日就進宮給母后請安吧。」

  自從太子妃把他服藥的事捅到了皇后跟前——且還是不明不白地知道了此事,太子在太子妃那裡可是沒有服藥的習慣。太子和太子妃說話,就平白多了幾分不自在,至於太子嬪,身子弱、心思重,雖然腦子好使,但架不住動不動就要躺在床上不能起來。太子也不好去分她的心思,現在和徐循說了幾句心底話,倒覺得寧洽得很——徐循雖然依舊還是笨笨的,可卻並不能說是不機靈。他的心思,就隨著徐循說的話,遊蕩到了朝政上,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想到了自己過清涼殿的原意。

  既然皇后都發話了,幾個妃嬪肯定不敢違逆她的命令,太子打量了徐循幾眼,還沒說話呢,徐循已經道,「您身邊的青兒、紫兒,也都被我們吩咐過了。」

  連這條路都給堵死了,看來,這個守孝,是真的要逐條逐條地對應著《禮記》來。太子沉了臉思忖了一番,方才悻悻然道,「罷了,那就聽娘的吩咐吧。」

  終究是難得回妻妾堆裡一趟,也不願意就走,擺開了棋盤要和徐循下棋,雖然沒彩頭,但卻也很容讓徐循。一下棋就下了一個多時辰,下得徐循趕他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咱們在屋裡都做了什麼呢。傳出去被皇后娘娘知道了,又生誤會。您倒好,我可要難做人了。」

  太子也是無奈,只好回身出去了,好在他帶來的下人也不少,兩人做了什麼外邊人也知道個大概,此時走,當不必畏懼謠言。徐循親自將他送到門口,想了想,笑道,「以後您要再想下棋,便來找我吧,做別的事,那可不成。」

  這番話,看來是很義正言辭的拒絕了,太子聽了,也是正正經經地點了點頭,眼底閃爍著的一點笑意,只有徐循能看得清楚。

  說是守孝,也不至於就男女隔絕了,太子還是經常進來陪幾個妻妾說說話,也看看他的三個女兒,在徐循那裡,最多盤桓一個時辰,便告辭出來,且夜間必定獨眠。這種守禮的行事,博得了宮內宮外一致的讚揚,倒是把他的幾個弟弟,襯得有點跳脫不堪了。

  不知不覺間,幾個月便過去了,這幾個月裡,孫玉女能起床行走了,看似已經是恢復了不少健康。何仙仙和太子妃的病也都有了不同情況的好贊,一眨眼便到了春暖花開時候,這時,朝廷裡也定下了一件大事——

  皇爺終於下定決心,要把都城遷回南京了,而且他還打算把這件事交給太子來做。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02 PM

第90章 驚變

  遷都是樁大事,下詔以後,可以預料到的就是一系列的搬遷活動了。各種衙門當然不能沒頭沒腦地就這麼過去,太子回去,和從前他還是太孫時候一樣,也是要監督人員檢修原來的南京皇宮和六部衙門的。不過,因為遷到北京來還沒有多久,南京那邊也還留有人口,工作量比起幾年前應該是要小得多了。

  距離文皇帝去世已經有九個月了,徐循也收到了一點風聲,好像二十四衙門已經開始操辦選秀的事了,只是辦得比較低調而已——說起來,這一宮縞素的時候,若是大張旗鼓地選秀,的確也是讓人覺得怪怪的。皇帝和皇后心思不同的事,也是越來越明顯:雖說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但還有個心喪三年的說法呢,先帝去世還沒有幾個月,就張羅著要選秀,這肯定是皇帝的主意了。皇后本人,對兒子的要求都那麼嚴格了,難道還能特別對丈夫網開一面地讓他去納新?只是三從四德,皇帝既然打定了主意,她也不便多說什麼罷了……

  也是因此,當她收到通知,得知自己有份隨行的時候,也不是很詫異了。——這個命令,是皇帝本人下的,兒子要在他的命令下出公差去了,豈能少了人照料?雖然最近,皇帝經常管教太子,但畢竟父子情分擺在這裡,太子的待遇在諸子之間,也還是出類拔萃的。

  既然要人隨行,而太子嬪身子骨又弱,徐循身為太子宮裡最健康的那個妃嬪,又有隨行到北京的殊榮,得到欽點也是不足為奇了。幾個嬤嬤也都是駕輕就熟地給她準備行囊——因是回南,又是夏天,還在守孝,東西也帶得不多。倒是太子,開始辦差以後,身上就不穿白孝服了,只以深色素服為主,他的衣服還比徐循要多些。

  既然要走,怎麼都要去給皇后請安的,徐循過去的時候也有點尷尬,倒是張皇后表現很淡定,還囑咐徐循道,「你身上還帶著孝呢,荒唐也別過分了,還是要以照料大郎起居為主。」

  這番話說得輕巧,徐循聽得卻是冷汗潺潺——那到底是荒唐還是不荒唐?萬一荒唐出個孩子來算誰的?

  反正上司是已經發話了,接下來該怎樣做,皇后也不可能吩咐得太仔細,就得看徐循自己參詳了。終究這幾個月內,太孫也不可能完全禁欲,下棋用的是手上功夫,徐循三兩次裡也有那麼一次,手指中捏著的不是棋子,而是別物。——不過不管怎樣講,這最後一步她還是始終未給太子突破的,相信餘下三個姐妹裡,除了太子妃應該是真的完全沒和太子那什麼以外,其餘兩人,即使有點小動作,應該也是和她一樣,還守住了最後的防線的。

  現在,皇帝也把自己的態度表示出來了,皇后娘娘也松了口,徐循該怎麼做似乎也很明顯了。只是這麼做,終究要冒點風險,起碼若是荒唐出了個孩子,這孩子頭上一輩子都有烏雲了,光是走在那裡,就是太子孝期行房的證據……

  也所以,當太子在船上把徐循給摁倒的時候,徐才人是有點糾結的,到底該不該放縱太子做到最後一步呢?這事的風險和收益實在是有點太難預估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徐循今年也是二十剛出頭的年紀,正是花樣妙齡,身子也是慢慢地成熟了起來,雖說這幾個月間她也不缺少娛樂自己的手段,但這種慰藉和真正的男人相比,那又是完全的另一回事了。太子好說也是二十啷當歲的青年,生得眉目周正高大健壯,這幾個月因吃素,出外活動得又多,已是練出了一身的腱子肉,一挨到徐循身上,那種熱度和氣息,讓徐循都有點把持不住了。本來也沒想好要不要去推拒的手,可不就迷迷糊糊、半推半就地軟了下來?

  這一陣子,太子估計也真的沒怎麼打野食,進來的時候粗魯得差點沒把徐循給弄疼了,他咬著徐循的耳朵,含混不清地說著些肉麻話,「想死你了。」、「總算能開戒了。」、「還是爹疼我。」——顯然,在父母不同的態度之間,太子是肯定選擇了父親這邊投靠的。

  做都做了,也無所謂再矯情,徐循有點性急地對太子頤指氣使了起來。「這種時候提皇上做什麼……快、快些兒,大哥——」

  許久沒有交公糧了,第一會合,太子很快就繳了械,倒是徐循還有點不足,卻也不好表示出來,好在太子畢竟是禁欲久了,這一陣子也是打熬得好筋骨,竟是迅速又精神了起來,這回要持久得多,把徐循鬧得告了饒方才滿意。

  這陰陽融合,的確是很怡情的事兒,兩個人疊在一起喘著氣的時候,徐循連心情都好多了,好像打從殉葬以來,就在她心頭驅之不去的那片陰雲都有點散開了的感覺:雖然說也不是她自己要服侍太子的,但不可諱言,太子對她一直都挺不錯,兩人的這件事也比較和諧,反正,總比她聽說過的別人要強點,文皇帝那就不說了,就是如今的皇爺,她也偶然能從已經去世的琳美人口中聽到那麼一星半點的抱怨……她的命雖然不是特別好,但總是要比現在已經埋在地下的那些同齡姐妹的命更強得多了。

  再看太子,神色也是要比前些日子都柔和得多了,望著她的眼神——徐循不知該怎麼說,但的確,是能令她感到自己是被愛惜,被體貼著的。被這樣的眼神望著,任誰心裡都不會太不高興的,徐循同他對視了一眼,自己先紅了臉,半是發嗔,半是撒嬌地道,「你瞧什麼呀,目不轉睛的……我臉上難道生了花?」

  太子笑道,「沒有生花——我們小循,生得比花還好看。」

  這話倒也不假,徐循能入選秀女,外貌底子肯定是很出色的,這些年居移氣、養移體,自然也被滋潤成了才貌兼備的美人兒,此時剛得了潤澤,眼角眉梢間寫滿了久曠後的滿足,太子怎麼不要多看幾眼?多說幾句肉麻話?

  徐循雖然知道不能把男人的情話當真,但太子說得實在是太情真意切了,她也不免面上一紅,「貧嘴——」

  男人女人之間的感情怎麼來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以太子和徐循的身份,又沒有什麼患難可共,頂了天太子在父親和祖父那裡受點氣罷了,無非就是在共富貴之餘,你儂我儂兩情相悅蜜裡調油這樣逐漸建立起來的。太子心裡怎麼想徐循是不知道的,可這麼一番親昵以後,她確實是感覺到了許久未曾有過的安全感,仿佛在太子的臂彎裡,面前的問題根本全都不是問題了一樣。

  其實要這樣想,那也是對的,她要面臨的無非就是一個殉葬問題,太子還喘著氣,還能把她抱在懷裡的時候,徐循肯定也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不是?

  只是想到這個問題,原本小別勝新婚的喜悅感,不免又悄悄地褪了色,徐循甚至因為自己剛才那種飄飄然的歡喜而有點鄙視自己,她也說不出為什麼,只覺得仿佛對太子那樣熱愛,就是輸給誰了一樣。太子都睡著了,她卻還是絲毫睡意也沒有,只是趴在他身邊,撐著腦袋,怔怔地望著他出神兒。

  平心而論,大郎對她真是不錯了。平常人家,對正妻怕都未必有這麼體貼,這一年多以來,四時八節的新鮮供奉,都是遠超了她的份例的,而大郎對她的關心並不止於這些。每回和他見面的時候,徐循能從他的眼神、態度裡感覺到他對自己的感情。這份感情是做不了假的,太子也沒有必要作假。

  在宮裡生活,雖然有時是累心,可嫁到誰家不是如此?除非是小門寡戶,不然,一大家子過活,有的是氣好受呢。起碼,在宮裡,她的生活還是很自由的,不必事事都要看別人的臉色……殉葬畢竟是將來的事了,完全因為這個影響現在的快樂生活,簡直是自尋煩惱。再說,因為這事影響她對大郎的感情,似乎也有些不對,這規矩又不是大郎給定的。等到他做皇帝的時候,說不定早都廢除了。

  徐循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望著太子安寧的側臉,心頭情緒起伏不定,一時也是難以自禁,說不出理由的,一時喜一時怒,一時覺得大郎對她的好,要懂得珍惜,一時又覺得對他有些恨意。卻是紛紛亂亂,連自己都理不出個頭緒來。

  正這樣想著,忽然聽到了外頭有人走路的聲音。

  徐循本來有些睡意的,此時也是不翼而飛——這都幾更天了,除了屋內伺候的宮人們以外,船上大部分人應該早都睡了吧。

  身在皇家,就算沒有遭遇過刺客,在這種事上可能天然也會有一些比較機敏的反應。徐循也不是沒聽太子玩笑一樣地說過一些他遭遇過的刺殺,她屏著呼吸,側耳細聽了一會,直到辨認出了王瑾說話的聲音,才是松了一口氣。但卻又更為好奇了:有女眷侍寢的時候,中官不進裡屋是不成文的規矩,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王瑾應該是不會進到艙前的。

  也就是這一會兒功夫,王瑾已經低聲叩起門來,屋內值夜的花兒本來就沒睡著,此時開門出去,片晌後回來傳話,神色也有些古怪和緊迫。「娘娘,王公公說……宮中有使節以急信來報,事大不敢擅專,請您把殿下喚醒呢。」

  徐循現在也是清醒得不得了了,趕緊地推醒太子,讓他出去和王瑾見面,她在屋內卻是胡思亂想,又是興奮又是擔憂地等了起來。

  過了好半日,太子才推門回了艙房,面上的表情卻是變幻莫測,好半天都沒說一句話,徐循也不敢多問,只在一邊乾等著,過了許久,太子才沉聲道。「是爹……心疾犯了,似乎是有些不好!」

  皇帝的身子骨,一直也都是大家的一塊心病。一個人太胖了,身體自然便會出現很多問題。據說漢王、趙王的一大樂趣,就是期待兄長因為過胖而中風、發心疾等等。要知道,這幾年,皇帝都不能說是不良於行了,大部分時間都是要坐在椅子上由人抬著走……這發心疾也不能說是太讓人意外的消息,就是時機太有些不巧了,一時間,連徐循都是愣在了當地,不知該如何搭話才好。

  過了一會兒,她才忖度著太子的神色,期期艾艾地道,「那……您還去南京嗎?」

  太子本來也是有點失了魂的,坐在桌邊一語不發,眼圈兒竟是都有點發紅,徐循一句話,倒是促使他下了決定,「父親有疾,做兒子的怎麼都該在一邊伺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他有些哽咽了。「阿翁也罷了,發生過的事終究不能挽回,若是爹彌留之際我也不在身邊伺候,那還說什麼以孝治天下?……我等天亮就快馬回去!」

  出來也有十多天了,南京就在眼前,不過是一日的路程,太子居然是連個過場都不願走了。徐循不禁微微一皺眉,卻也沒多說什麼,想了想,只道,「若是輕車簡從快馬回去,在山東、河北境內,可都要小心注意!」

  山東、河北,正是趙王和漢王的封地,又離京城比較近,便於探子傳遞消息。皇帝病重的消息,若是瞞得不好,恐怕幾個藩王還會早太子一步知道。

  這並不是什麼很彎彎繞繞的事兒,靜下心來想,不難想得到的。可問題就是在這樣緊張的氛圍裡,有多少人能『每逢大事有靜氣』?就連太子,在皇帝的病情跟前,都不免有些亂了方寸。

  太子神色一動,看著徐循的眼神一時又有所不同,畢竟是多了幾分欣賞,他頷首道,「你說的是,不過,這險也不能不冒!」

  否則,君主病重,儲君在外。又是剛剛交接皇權沒有多久的時候,兩個有明顯反心的藩王在京畿蠢蠢欲動……會出什麼亂子,還真不好說呢!

  沒有過多的兒女情長,徐循忙忙地為太子準備了簡單的行囊,天方破曉時,船隻便停泊在了瓜洲港口,太子和王瑾並兩位伴當急匆匆地去驛站征了馬,一路快馬加鞭地向京城趕了回去。而徐循等人,卻是繼續順流而下,往南京去了——這掩飾太子行蹤的任務,順理成章地也就交到了徐才人頭上。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04 PM

第91章 定計

  太子這次回南京,是有任務在身的,雖然明面上的任務,只是去祭奠太祖的陵寢,但明眼人誰不知道這是在給遷都造勢?畢竟,把都城定在南京的可也是高皇帝。

  既然是祭奠,那肯定要挑選黃道吉日,這份工作,北京衙門是留給了南京的欽天監來做——國朝在過去幾年裡倒是發展出了一套人事制度,就是行在一套人事班子,京城一套人事班子。所以欽天監人員那都是現成的,太子什麼時候到了,他們和南京禮部一起定一個合適的黃道吉日,也就成了。在北京就定下日子,若是路上耽擱了,倒為不美。

  本來只是皇帝體貼太子的尋常安排,現在卻成了徐循的救命稻草。也所以,徐循本人現在正糾結了太子留下的中官們,大家一起苦著臉狂翻萬年曆。

  天文、地理,這都是很犯忌諱的學問,除了有些地位的讀書人,否則一般人是不會懂得怎麼測算黃道吉日的,拿本曆書來看看那也就夠了。但是欽天監定祭拜的日子,肯定不是只拿曆書來翻,怎麼都得測算一番,至於怎麼測算徐循就完全不知道了。她只能肯定一點,欽天監測出來的日子應該不會和曆書衝突,曆書說不能祭祀,那就應該不會安排在這天。

  別說掌管後宮需要做算數,這管宮務現在還要懂天文了呢,徐循一邊在自己簡要做的月曆上標著不能祭祀的日子,一邊在心裡唉聲歎氣,面上卻還得不露聲色,免得把本來就夠浮動的氣氛弄得更緊張了。太子不但走了,而且為了安全,還把本身就是武林好手的王瑾給帶走了,少了這個大伴,比少了太子還糟糕呢,船上幾乎是沒了主心骨兒。徐循就算是再不願意出頭,這時候肯定也得把幾艘船上的人事給協調起來。

  別說,她還真沒怎麼和中官接觸過呢——那種抬水抬柴火的雜役中人,徐循宮裡肯定也是有配備的,女人做不了太多力氣活嘛。但這些人根本不可能和她搭上什麼話頭,能和幾個嬤嬤說話都得私底下樂半天了。至於太子身邊那種讀書識字的真正中官,可是很寶貴的人力資源——你說吧,混江湖混到要靠自宮來吃飯的,能有幾個厲害人物?識字的都不多,宮裡又沒有系統的教育制度,全憑本人的悟性和師傅、養父的本事,真正聰明又有毅力的才能知書達理,所以會讀書那都是很高級的人才了,徐循宮裡根本都分不到這種人才,就是分來了她也只能浪費,她那又沒有多少事需要這種人去做。

  太子身邊的這群中官們,也就是這幾年她才和王瑾、馬十、金英等人打過些照面,說過些話,通過孫嬤嬤和王瑾也有了關係在,但要說當門對面地商議正事這還是頭一次。徐循也算是見識到了他們的本領,就這四五個人,她把自己的打算一說,頓時就都領會了意圖,不言聲地在月曆上勾勒了起來,一會兒,就把整張月曆都打滿了圈圈叉叉。

  王瑾不在,范弘、金英都沒跟出來,馬十算是這裡留下的管事人了,他指著這張紙給徐循解說,「您瞧今兒是甲辰日——」

  看了徐循一眼,他把話給改了,「今兒是五號……」

  甲辰日、寅卯日,那都是用的天干地支來紀日和紀年,本身就是天文學的一道門檻,不會推算的人,看天文著作都和看天書一樣,連欽天監的文書都是看不懂的。徐循也不是不會算,但是她不熟悉,也沒這個心思在這時候算,不過馬十這一開口,頓時也暴露了其高超的文化水準——就是這傢伙,平時粗壯高大,看著一點也不像是能掐會算的人……

  「從十六日到二十七日,這十二天裡,有四個不宜祭祀的日子,三個凶日,還有四個日子不是上上大吉,這就是十一日了,當中這天可以設法指定不許,」馬十報給徐循一個喜訊,「剛到的時候,咱們就說太子爺旅途勞頓,不大舒坦,要休息幾天……這樣也能拖上個七八日的,就不用在瓜洲口拖時間了,可以直接慢慢地開去南京。」

  從南京到瓜洲基本就是一夜一天的功夫,南邊走船可是日夜兼程啊——徐循一聽,頓時舒了一口氣,「還好!這要是下旬全是大吉的日子,那可就糟了。既然如此,咱們正常進南京。」

  孫嬤嬤有幾分猶豫,「要是能在瓜洲拖幾天……」

  徐循看了孫嬤嬤一眼,還沒說話呢,馬十身邊一位中官已經笑道,「好叫嬤嬤知道,主子如今才走,自不欲消息流傳出去引來不便。咱們寧可還是如常行事,別惹來注意的好。」

  這就把徐循的主意給說透了,徐循看了他一眼,燈下還沒看清容貌呢。那邊孫嬤嬤已道,「話雖如此,可畢竟主子到了南京,按理禮部衙門乃至那邊司禮監的人都要來拜會的,沒個理由,很難不見啊。這若是有事倒又無妨了,若是無事,主子倒白白得罪人。」

  這一片公心,倒是真的為太子考慮。徐循想了想,斷然道,「無事,大哥也要再回來的,自然可以安撫他們,兩害相權取其輕。這些人受點冷遇也不算什麼。」

  她身份最高,說得又有道理,態度也拿得住,此事遂一錘定音地決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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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瓜洲到南京的確只是短短一段路,從瓜洲這邊出發了,南京碼頭那裡幾乎都能估算出時間來,安排人在碼頭迎接——太子身份貴重,此次過來又是為了祭祀的大事,還有督辦遷都事宜的意思在裡面,本來就是要做場面的,因此可想而知,這過來迎接的官民人數能有多少了。這天上午,碼頭都用紅綢紮了起來,司禮監掌印太監並南京六部尚書,該到的高官都到了個遍,在碼頭等了有一個來時辰,便見到幾艘禦船飄然順水而至,在天字碼頭順順當當地停泊了下來。

  按規矩,等障步擺好,儀仗出來,太子就該從船艙移駕出來,同辛苦迎接的老臣們道一番寒暖,再上馬回南京城去。——這太子儀仗還是要特地隨船帶來的呢,甚至連儀仗隊都是從京城來的,現在的南京,早都沒有這些配置了。

  可這一回,讓人吃驚的是,儀仗倒是出來了,障步也擺好了,可一樣被抬出來的,卻還有一頂並不大的暖轎。淡紅色的轎簾和樸素的犄角,都讓人一眼看得出來,這是船上預備了臨時要用的便轎……

  眾人正奇怪呢,就見門口人影一閃,一個披著斗篷的人彎腰進了便轎,馬十等太子近侍隨著便轎一擁而上,馬十揚聲道,「傳太子口諭:本王因出了風疹不可冒風受曬,今日便不出面和諸位寒暄了,只辛苦諸位遠道而來了!」

  這倒是挺大白話的。眾人面面相覷,都有些吃驚,卻見那轎子被抬到了禦車前頭,其中那人在護衛下鑽入車中,全程都很注意防護,果然是不可受到一點風吹日曬。

  進了車以後,太子的情緒似乎是有所緩和,掀開了背陽那面的簾子,沖離得最近的禮部尚書笑道,「多承久候!」

  從聲調到聲氣,的確都是太子爺的口吻,禮部尚書那也是高官啊,肯定是見過太子幾次的,這一面人原本的一些疑竇頓時都消散了開去,忙都彎腰沖太子行禮回話,連著原來在陽面的司禮監太監都轉過來和太子搭了兩句話問安。太子終究畏風,還是把簾子放了下來,只隔著窗戶和群臣並中官都說了些話,倒是條理清楚,眾人都再無懷疑,全當太子是真的出了不能冒風的疹子。

  等車駕上路人都走動起來了,各自私底下還議論呢:好黑的臉上點了一團團全是白藥膏,隔著簾子看來都怪可怖可笑的,難怪不肯在人前現身了。用這個樣子去祭祀祖宗,那可是大不體面,看來,這祭祀的事少不得是要往後拖一拖了。

  至於徐循等人什麼時候下船進京,那就不是他們所關心的話題了,反正太子所居的春和殿已經是被打掃得乾乾淨淨的,隨時都可以入住,除非是太子妃這樣的正妻,別的女眷即使再受寵,也和國朝大臣,沒有絲毫的關係。

  #

  太子就這樣入住了春和殿,開始了自己深居簡出的養病日子,因為自己的病情,太子的心情似乎也並不太好,才進春和殿,便是接連發作了幾個內侍,並且也回絕了太醫院派來的留守太醫,只說自己隨身帶的醫官已經夠使了,不必多一個人來看他的醜樣。

  如此種種暴躁不得體的表現,也讓眾人多少想到了他的祖父——文皇帝十分寵愛太子,曾經多次說過他最像自己,難道連脾氣都要學個十足十了?

  先不說這隱約的擔憂了,反正祭祀也不急於一時,眾人也都放任太子在後宮養病,除了每日派人問安以外,並沒有什麼多餘的動作,太子剛到南京的頭十天,也就這麼波瀾不驚的度了過去。

  可從五月下旬開始,南京城的氣氛就沒有這麼祥和了。有些無根無據的流言,開始在城內流傳——

  據說,北京城裡的皇爺,已經龍馭賓天,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國朝是已經失去了第二位天子……

  雖說這完全只是謠言而已,但卻也在南京官場,激起了一陣不安的騷動,不論是要查證也好,想報信也罷,許多人的眼光,也全都轉向了春和殿裡養病的那一位二號人物。

  徐循的考驗,也終於正式步入了戲肉階段。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05 PM

第92章 逼宮

  遷都已有幾年,文皇帝的後宮該去的都去了,皇帝的女人更不會有人在這裡住著。徐循倒也就免去了四處請安的苦差事,安安靜靜地帶著從人們在春和殿裡幽居不出,對外只說是安奉太子養病。南京禮部尚書幾次著人過來通報,她都使人推了,只說太子發風疹,心緒不大好,不是已睡下了,就是沒穿大衣服,不好見大臣們。

  須知道,這大臣乃是國之股肱,並不是皇帝家養的奴才,如果雙方沒有很深的交情的話,也不是隨便就能見的。尤其是禮部尚書這樣的重臣,沒穿著符合禮制的正裝見他都算是太子不夠尊重,所以這就有個很有趣的藉口了:我不見你不是我不看重你,就是因為我很看重你,所以我才不能隨便地這樣見你。

  禮部尚書信不信徐循是不知道,但他反正也只能按這套規矩行事,好在太子不見,要見太子身邊的中官卻沒這麼大的規矩,馬十身為太子近侍,正好代表太子和禮部衙門磋商這合適的祭祀日子。

  也不是尚書太過心急,這祭天畢竟是件大事,沒有足夠的理由拖延,北京那邊追問起來他也不好交代,現在他自己態度做出來了,對馬十那邊的口吻就很鬆動:反正是祭祀你自己的祖宗,下半個月也沒什麼好天了,你大爺什麼時候想祭祀了說一聲我們再來找日子。

  他這個態度,徐循自然是巴不得的,拖到下半個月的時候,北京那邊無論如何該有個結果了。現在外頭衙門是越少給她找事越好。

  一開始這幾天,她成天帶著嬤嬤、使女們在春和殿正殿裡,做出一副伺候太子的樣子,外面也沒什麼人過來詢問。——不過,話雖如此,氣氛卻並不輕鬆,也沒有誰敢於娛樂什麼。要知道,皇帝在北京,可是聖躬不安啊……

  就這麼平靜了十幾天以後,忽然間,司禮監也好,禮部衙門也罷,甚至是太醫署都開始使人問太子病情的時候,徐循心裡多少也是有數了:北京那邊,應該是出消息了……

  「確實是傳出流言,說是皇上已經駕崩了。」馬十在徐循跟前回報,「現在南京的衙署裡,流傳的都是這樣的消息。小的和錦衣衛平時來往不多,不好差遣人過去詢問,可惜,東廠在南京又沒有衙門。」

  這兩個都是居中傳遞消息的特務機構,自己的消息肯定也是很靈通的。不過別說馬十了,就連太子,平時都很注意回避和這兩個衙門的來往,就是在文皇帝年間都是如此。徐循對此也是很理解的——太子和她說過一嘴巴,「那都是阿翁的狗呢!」

  皇帝自己的緹騎,豈容得別人隨意籠絡?太子的地位穩若泰山,壓根不必要做這種犯忌諱的事,所以,說起來太子宮的確和這兩個衙門沒什麼聯繫。徐循甚至私底下懷疑,太子往北去的消息,到底瞞得過傳聞中連你家今天買了幾斤菜都知道的錦衣衛不……

  「不要和錦衣衛隨意兜搭。」徐循思忖了一會,還是下了決定,「今天來人口中說辭都是怎樣的?」

  太子身邊一個素來沉默寡言的伴當韓二上前一步,給徐循行了一禮,「還沒有堅持要見殿下,但言談間也已經開始打探殿下的病到底是真還是假了。」

  他正是當時出頭糊弄百官的「聲替」,雖然長得和太子一點也不像,但卻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太子的聲線和談吐。這幾日在外行走,竟是也沒一個人對他有什麼疑心。

  徐循就算是再能耐,也就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婦,她經歷過的事情不少,可要說給什麼事做主那也還是第一次,這會兒也是心裡直打鼓,有點沒主意。幾個中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沒有誰敢於出頭說話:現在北京那邊發生了什麼誰也不知道,現在是正好借機下臺,說明太子已經北返了呢,還是繼續硬撐下去,的確也是很難下這個決定。

  徐循倒也沒想把這個決策權推給別人,宦官那畢竟還是奴才麼,太子走的時候是把主導權交給她的,連自己的印璽都放到了徐循手上,這個決定肯定得她來下,後果如何她也只能背著了。她咬了咬牙,到底還是決斷道,「再瞞!北京那邊一日沒有准信,咱們這邊就一日瞞著!」

  這是要把壓力自己扛起來了,幾個中官都有幾分動容,互相交換了幾個眼神,馬十小心翼翼地說,「娘娘,只怕人心不堪,會有些不好的揣測……」

  「這我也知道。」徐循歎了口氣,「但若這凶訊只是謠傳的話,你們想過沒有,此時揭露出太子北返的事,會給南京帶來多少不必要的動盪?」

  太子匆匆北返,在這種謠言背景下那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回去繼位了。南京城說不得真會有衙門準備喪儀喪服,若皇帝沒死,那就真是史上最大烏龍了,再說,不管多情有可原,徐循也不覺得皇帝會樂見底下的臣子去擁戴儲君。

  這個壓力,是必須背起來的!哪怕他們的防護,會被潑上『阻斷內外、居心叵測』的髒水,甚至也許有人會誣陷他們在半路幹掉太子,現在只是在裝神弄鬼拖延時間……為了太子的地位,這些委屈,徐循都準備全盤認下來。

  就是再倒楣,也沒什麼好埋怨的,誰讓是她跟著太子出京,不是別人?

  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也許中官們是早就琢磨出來了,只是不說而已,現在徐循把道理點透,表明自己準備做出決定,也準備承擔後果了。他們也就不再勸說什麼,幾個人對了對眼神,均都下跪道,「如此,奴婢們也誓死追隨娘娘!」

  徐循倒有些失笑,「好了,說不定明天北京的消息就來了呢?也不必這麼沉重……都去偏殿裡坐著吃茶吧。」

  畢竟不是一個系統的,徐循也不好意思和一群中人成天對坐,她自己坐在主殿主屋裡帶了一個嬤嬤一個侍女,其餘的中官都是在偏房裡說話吃茶的。這也是這一陣子的慣例了。

  聽說吩咐,一群人便都退了出去,只有一人慢下了腳步,見同僚們都出去了,他又轉回來給徐循行禮,「娘娘且請安心,外頭那些人,終究也不敢太過分,即使局面失控,您也不過是暫時被軟禁罷了。就算如此——殿下性子,您也是知道的,您今日受一分委屈,日後便是百倍奉還。還請娘娘萬勿過分憂思,善自保重玉體。」

  這話,基本上是說進徐循的心坎裡了。這道理,她也不是看不出來……外頭那些官大人,還能把她怎麼辦?她是太子的妾侍,上了譜的!難道還能隨便被轉賣、賜死了去?就是被幽禁,也都要好吃好喝的伺候著,只要太子沒倒臺,這時候的一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麼?

  不過,自己明白,和別人說出來寬慰她,那滋味又不一樣了。徐循又不是什麼深謀遠慮心有城府的大政治家,女流之輩,摻和進了廢立漩渦裡,就算只是粘了一點邊而已,心裡這擔驚受怕還能少了去嗎?這話聽了,貼心落耳啊。

  她看了這中人一眼,想起來了——這也是當時贊同她直取南京計畫的小黃門。

  說是小,也有二十多歲了,好像是叫柳知恩,太子也挺喜歡的,往常進出間常打照面。不過,兩人身份懸殊,卻沒怎麼說過話。

  徐循沖他點了點頭,「你也是有心了,大家都是一樣的,大哥不會虧待咱們這些人的,就是受點委屈也別放在心上——把這話和你的兄弟們都傳一傳吧。」

  柳知恩會意地一笑:真要是被人闖入宮裡,徐循沒事,但他們這些人估計就要難受一陣子了。徐循這也是給大家鼓勁兒呢。

  「是。」他給徐循磕了頭,不再多言,也就很利索地退下去了。

  等人都散了,孫嬤嬤過來給徐循倒茶,「這個柳知恩,倒是挺會說話的,奴婢心裡本來也難受著呢,被他這一說,倒是舒坦多了。」

  徐循漫不經心地笑了笑,「能在大哥身邊廝混的伴當中官,有哪個是簡單人物?」

  她望著自己的指尖,輕輕地歎了口氣,「也就是我們這些妃嬪都是傻的罷了。」

  「您們也是萬里選一的人尖子。」孫嬤嬤說,「又豈是那些沒根的奴才可以相提並論的?」

  徐循也懶于和孫嬤嬤爭辯了,她心事重重地望著空蕩蕩的禦榻,在心底想著:大哥現在,到底進了京城沒有呢?

  #

  太子到底進了京城沒有,南京這裡誰也沒收到消息——按常理,北京到南京的資訊,走個七八天那是怎麼都夠了的。所以流言剛起的時候,很多人還能維持著性子,反正不管怎麼說,等個七八天總能等來官方消息了。

  可現在七八天早已經過去,各種各樣的流言從北京往南京彙聚過來,而官方詔書又遲遲不出的時候,畢竟是有人按捺不住,想要把太子的行蹤給確定下來了——不論出了什麼事,現在皇帝出事了是肯定的,身為國之儲君,太子這時候就是病在南京那也應該接見一下地方大臣,穩定一下民心,而不是躲在宮裡自己宅著不是?

  當然,要是皇帝和太子真的是一起同時重病了……那估計南京這邊往山東過去報信的人,得比從前多了個無數倍。

  不論是好意也好,歹意也罷,反正現在大臣們已經不是商請太子出來,已經完全是催逼、脅迫徐循等人開門交出太子了。可越是這樣,徐循越是不敢確認太子的行蹤啊,北京那邊到現在都沒信,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她一句話若是壞了大事,這後果誰能承擔得起?

  但現在也已經不是硬挺就能挺住的局面了,多得是人心急著要確定太子的下落,徐循不出來,他們自有許多冠冕堂皇的藉口,想要闖進去。

  「外面已經開始調集甲士準備撞門了。」馬十匆匆進了主殿。「娘娘,您看咱們這是——」

  就算徐循也明白,自己等人的行動在忠臣眼裡看著也挺可疑的,但直接撞宮門誒——她也有點惱怒,太子的印璽還在呢,她昨天還寫了手書出去讓眾臣不要驚慌,連印璽都不認了,眼裡還有太子這個人嗎?打的是什麼主意,誰知道!如果太子真是在屋內重病,聽說有人要撞宮門,估計都能氣死。

  她還沒有說話,果然,遠處已經傳來了沉悶的撞擊聲,一屋子人都嚇了一跳。柳知恩反應最快,韓二次之,兩個人都是閃到徐循身前,做出了護衛的姿態。

  徐循感激地看了他們一眼,但她說實話卻並不是很懼怕。

  「不必如此,他們還敢拿我怎麼樣嗎!」老實人難得發火,也是聲色俱厲。「馬十,你去開門,給我候在一邊,把做主的人名字死死記住!日後如是大哥回來,我自然有話和他說的!」

  她站起身來,仔細地整了整衣裙,令柳知恩、韓二道,「你們左右護衛,我倒要看看,他們能把我們怎麼樣!」

  眾人自不敢違逆——此時也都知道不好,全都聚到主殿來了,聞言便在徐循兩側雁字排開護衛,馬十帶了韓二上前,從屋門、殿門、院門一路開了出去,徐循本人手持太子印璽,端端正正站在正殿之中,她高抬著頭,只希望自己能以符合太子妃嬪的儀態,迎接即將到來的莫測風雨。

  而在此時的北京城內,太子——不,應該說是嗣皇帝,也正緩緩地抬起頭來。他注視著階下身著喜服的臣屬們,注視著這闊大的宮殿,注視著殿外那宏大廣場上密密麻麻的脊背——

  嗣皇帝的視線停留了片刻,便又投向了那遼闊的蒼空,初夏天氣,北京的陽光還不太強烈,幾片白雲,正在碧空深處寫意的互相追逐。

  奉天殿坐北朝南,雲深處,正是南京的方向。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07 PM

第93章 威風

  伴隨著沉重的拉動聲,在過去半個多月內,對各部大臣牢牢緊閉的春和殿大門緩緩敞開,次第重門漫漫長階的最終點,隱約站了兩排護衛,雖然遠遠看去並不分明,但精氣神卻還是能大略看得出來的——這些東宮眷屬非但沒有垂頭喪氣,反而個個精神抖擻,看來一點都不像是待罪之身。

  難道……幾個大臣互看了一眼,心裡都是打起了小鼓。

  太子的脾性,旁人並不太熟悉,文皇帝口中那些泛泛的誇獎,無非都是為了下一代繼承人的造勢而已。只要不是傻的,當不會就此當真。雖說他從前也曾出來辦差,又多次跟在文皇帝身邊親征,但那都是扈從行事,沒有多少自把自為的餘地,要說太子會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閉門養病,真是誰也說不清楚。若是這位主兒壓根沒離開過春和殿,那可就有好戲瞧了,他們這些逼宮的大臣,雖說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卻難免是要失了太子的喜愛……

  一群人本來就是心思各異,只有一點一樣:就是都心急見到太子。旁人還在猶豫呢,到南京養老的國子監祭酒——也是太子賓客胡大人,卻是已經不管不顧,疾步前趨了。他是太子賓客,命運和東宮息息相關,值此皇帝生死成謎的時刻,自然是心急著尋到太子,一起籌謀計畫。

  事情辦到這一步了,臨陣退縮也沒什麼意義——那幾個中人的眼神,可是仔細地逐個掃了過去,是什麼用意眾人心裡自然知道——都是老江湖了,有些事壓根不需要點透……幾位元大臣也就是比胡大人稍為慢了一步,腳下卻亦是不停,面上各自悄悄換上了一臉的憂慮與焦急,心裡如何,卻是不知道了。

  若是太子真身就在此處,皇帝不好,只怕漢王那處是要有變化了,漢王身邊的朵顏三衛,精悍善戰,雖說現在已經被削去藩屬,發往東北戍邊了,但老情分還在,誰也說不清他們站在哪邊。山東離京城又近,漢王是兵肥馬壯,司馬懿之心路人皆知了,又焉能錯過這麼好的機會?太子的這個風疹,出得好不是時候!

  也許這就是少了一口真龍天子的運氣罷了,此番回去以後,也應該遣人往山東走上一遭……

  思緒紛紛間,眾人都已經近了正殿——不論懷抱什麼心思,看清了正殿內的人群後,卻均都是有被當頭敲了一棒的感覺。

  殿內人口雖多,可站在正中的卻是個秀麗的青年少婦。她身穿素服身無裝飾,正是為文皇帝服孝的表現——若果沒有大錯的話,這應該就是太子身邊的寵妾徐娘娘了……她手裡端端正正地捧著的,不正是這些天來時常發出的太子印璽嗎?

  太子印璽,和司禮監的皇印又有所不同,一般是不能脫離太子本人存在的。徐娘娘這是——

  「微臣見過娘娘,」胡大人沒等任何人發問,已經是草草行了一禮,隨後便連珠炮似的發問,「敢問娘娘,太子殿下究竟是否在殿內,病情如何,安——安危——」

  小老頭聲音微微發顫,顯見得是已經擔心到了極處。幾個人覷著他的背影,都是暗暗有幾分好笑。不過,卻也沒有輕鬆多久,便覺得徐娘娘的眼神從他們身上掃了過去。——雖說這不過是個年輕少婦,身份說來也只是才人而已,可這眼神落在身上,卻終究令人多了幾絲寒意。

  「殿下安好。」徐娘娘的態度很肯定,「人已離寧他往,至於去向何處,妾卻沒有過問,殿下自有主張。」

  胡大人的肩膀明顯地鬆弛了下來,旋即又是一挺,「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此驚風密雨、多事之秋,豈可擅自行動!」

  徐娘娘微微一笑,對胡大人的口氣倒是軟和了幾分,「是胡源潔胡大人吧,殿下也和我提過大人的。」

  連後宮嬪妃都知道胡大人的名字,胡大人身上頓時多了幾道說不清是羨慕還是妒忌的眼神,徐娘娘卻仿若未覺,安詳地續道,「您年紀大了,這麼跪著不起身,我如何受得住?還請起來安坐吧。」

  胡大人卻不肯動,而是抗聲道,「娘娘不說殿下去向何處,老臣便不起來!」

  老頭急得居然開始耍賴了……

  眾人的眼神頓時又都彙聚到了徐娘娘身上——按說,後宮女眷和群臣相見,怎麼都該支個屏風避諱一下的,可如今局面特殊危急,居然壓根也沒有人顧得上這一茬了。

  徐娘娘雖然青春少艾,但亦不愧是屢經教育的內宮妃嬪,面對眾人眼神,她微微一笑,居然——也就讓胡大人這麼跪著了,自個兒繼續平靜的目注前方,顯然是不打算透露太子的去向。

  徐娘娘不肯說,沒有人能逼她,胡大人年紀大了,也是鑽了牛角尖,幾個大臣對視了一眼,都有些為難時,南京司禮監太監黃儼卻是上前一步,呵斥徐娘娘身邊內臣道,「爾等小崽子們,可知事情輕重!還不速速將殿下行蹤去向說來!若是失於照料在途中出事,你們可全都是要問罪的!再說,如今國家謠言四起,正需儲君回北京做主!此事哪裡是兒戲得的!」

  倒是也在情在理,把事情厲害都分析出來了——話是沖著中人們說的,可眼睛卻直望著徐娘娘。

  徐娘娘身邊一位內臣仿佛有些意動,可他還未說話,其餘眾人卻都道,「回老爺爺話,奴婢們實在不知殿下去向。」

  「好哇!」黃儼氣得假鬍子都翹起來了,「敬酒不吃吃罰酒,難道你們要等上了凳子才招嗎!」

  這凳子,肯定也不是一般家常坐的那種,指的卻是老虎凳了。

  眾內臣還未說話,徐娘娘一瞪眼,卻是態度強硬地喝道,「慢來!誰說你們可以把人帶走的!他們是東宮僚屬,爾等又是什麼身份,可以擅自動彈殿下身邊的近人?」

  黃儼做了出頭鳥,此時脖子一梗也不能不繼續和徐娘娘抗衡了,「殿下身份貴重,卻是在他們陪伴下失蹤的,奴婢身為司禮監太監——」

  「司禮監太監,就能管遍東宮僚屬了?」徐娘娘森然道,「我等眾人抵達以後,深居簡出,可有生事?春和殿乃是大內之屬、後宮居處,不是驚天大事,誰可擅闖宮禁,爾等莫要以為聚眾生事,便可法不責眾!」

  她句句在理,眾人一時竟不能答,只好又去看之前的出頭鳥胡大人。但徐娘娘卻不容胡大人說話,而是續道,「殿下離去時,所言清楚明白,東宮一切由我全權做主,連同『太子之印』一併賦予,他是用隨身小印簽蓋手諭——柳知恩,你拿著給他們看看,是不是真的。」

  別人不說,胡大人是認得太子筆跡的,他將手諭翻看了好幾遍,方才慢慢地把它遞給了柳知恩——老人家已是眼神閃爍,看著完全失去了剛才的那股銳氣,反而是一臉的深思……

  胡大人沒否認,印信又是真真的太子體己小印,黃儼也無從否認,徐娘娘見無人說話,又道。「既然許我便宜行事,我就是封宮到底那又如何?如今外頭雖有流言,可京中沒有詔書到,諸公是何等人物,竟不能鎮之以靜,反為謠言所動,以至於到了逼宮的地步了?若是殿下真個臥病在內,爾等又當如何自處?」

  她此時已經完全拿住了道理,因胡大人不出頭,黃儼又無話可說,眾人竟無人願意出面和她打對台,徐娘娘氣勢越發更旺了,她正要往下說時,遠處已有人高聲急報,奔入喊道,「急訊——大人!皇帝大行,太子即位。詔書上發的登基大典——就是今日——」

  從北京到南京,消息再快都要幾天的,若是在更偏遠一點的地方,登基大典都過了好多天了,詔書才到那也是毫不稀奇。眾人均都是神色一變,急急起身道,「詔書何處!快拿來看!」

  一堆人也顧不得場合了,亂糟糟擠在一起,都看完了詔書——千真萬確黃綾紙的聖旨,再沒有假的——一時有的人是大喜過望說不出話,有的人卻是失魂落魄張口無言,眾生相活像是一出好戲。過了一會,還是黃儼尖聲一呼,「奴婢萬死!不合犯下大罪,請娘娘饒恕——」

  才把眾人的魂兒都給叫回來了:這不是在官邸,這是在春和殿!人群外還站了個徐娘娘,正在從人護衛下冷眼看著他們呢。

  當徐娘娘還只是太子才人的時候,眾人跪她是有點名不正言不順的,膝蓋還有點不容易彎下去。可現在,嗣皇帝登基,眾人便再沒有什麼顧慮了,一個個撲通就要下跪,可徐娘娘卻是忙不迭退到了一邊。

  「黃儼宦官,天子家奴耳!」她說,「受他一跪也不算什麼,諸公朝廷股肱,跪我做什麼?我不敢受!」

  「娘娘苦心孤詣,為陛下遮瞞行蹤,微臣不合擔憂陛下,竟心急出此下策,請娘娘饒恕!」這說話的又不是胡大人了——胡大人此時還在外頭站著,沒有回神呢。

  「春和殿是太子寢宮。爾等闖宮是何居心,我一介婦人如何評判?」徐娘娘卻絲毫也不肯就坡下驢。「唯有留待陛下聖裁——罪非我斷,我又何能赦之?拜我也是無用,今日一切,我自當原本回報陛下。諸公請快自便預備大行皇帝喪儀吧!」

  她嫌惡地望了黃儼一眼,扭頭吩咐左右道。「唯獨把他看好了,可不要讓他跑走!誰知這人一張嘴,又要顛倒黑白些什麼。」

  話說的是黃儼,其實戳的還是一眾大臣的心窩子。不過這些都是做老了官的,臉上微微一紅也就若無其事了。因徐循撇得清,說得也在理,都知道求她無望,便均叩首而退,下去預備喪儀了。至於黃儼,自然也有人把他帶去他該去的地方。

  等人都退全,偌大的春和殿又只剩徐娘娘和她的從人們了,徐娘娘雙肩一松,這才鬆弛了下來,她雙腳一軟,若非左右攙扶幾乎跌坐在地。閉著眼喘了幾大口氣,才緩過勁來,有氣無力地問馬十和孫嬤嬤,「我……我表現得怎麼樣,沒丟太子宮的人吧!」

  馬十笑得滿臉都是牙齒,使勁沖徐娘娘豎大拇指。孫嬤嬤面上也綻開了一朵淺淺的菊花,她卻還不忘糾正徐循,「貴人——娘娘錯了,如今不是太子宮,是內宮了!」

  「噢……對……」徐循這才想起來,「大哥已經平安在北京登基了……」

  直到這一刻,她才如夢初醒般地意識到:才不到一年啊,又去了一個天子。太子現在,已經變成了昔日在她心中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了……

  當然,這也意味著,徐循的太子才人,又快當到頭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11 PM

第94章 分封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雖說南京宮宇沒有故唐華清宮一帶萬千宮闕的氣派,但自然也是巍峨大氣莊嚴豪奢,只是遷都日久,門庭冷落,雖然去年也增派人手粉刷修飾了一番,但久無人氣,未免有幾分淒冷了。

  幾個內官女使手捧攢盒,半弓著身子,碎步往春和殿方向踱了過去,而這寂靜而龐大的宮殿中唯一熱鬧的一處地方,便為他們次第開出門來。幾個中官、宮女迎了出來,把他們接進了錦繡千重的內殿裡。

  「多謝皇后娘娘想著了。」徐循已經換下了孝服,穿著合適于初秋天氣的青綾衫裙,「這才多久,又遣人賜了點心來。」

  的確,這攢盒看著簡單樸素,其實卻是『京口瓜洲一水間』,從京城水路運到南京,特地賞賜給徐循的京中應季點心。迎頭的女史南醫婆滿面笑意,「這是太后娘娘賞賜給您的。」

  皇后娘娘著人來送,徐循還可以怠慢點兒——畢竟是好姐妹嘛。這太后娘娘派人來賞,徐循就不敢托大了,忙整肅衣冠,北面而向端端正正地拜謝過了,方才起身和南醫婆對坐著嘮嗑說話。

  沒有第一時間去北京奔喪,主要是因為徐循在一切塵埃落定以後,因為這些天來的操勞和壓力,又『病』了。再說,就是要上京,也得找南京留守的幾個中官衙門給操辦,南京這邊兵荒馬亂的,一時間也不知道去找誰好。索性就在春和殿裡養病,而不是星夜回京去給大行皇帝披麻戴孝。

  其實也不能說是裝病,這一陣子徐循都沒有睡好,安心以後的確是發熱無力了幾天,不過這種壓力病,大概心裡寬鬆了以後,稍微再休養幾日也就無妨了。只是徐才人此時對天家已經沒有那麼虔誠的孝敬賢慧之心,想到那些沒完沒了的哭跪禮儀,索性順水推舟,就在床上多賴了幾天。此時馬十等人,是已經把她病倒的消息送上京了,嗣皇帝遂下令讓她在南京安心養病,打發了侍女們過來照顧不說,還令柳知恩帶了口諭來,其中自然是不少勉勵溫存之語了。

  改元是大事,連著兩三個月肯定都少不得各種忙碌,徐循也不指望嗣皇帝能給她寫信什麼的了,能得一句口諭知道自己還沒被忘記,她便挺滿意的。雖說住在春和殿裡,不能隨意外出也是無聊,但因可以免去那無止盡的跪拜,這便都還是值得的。

  南醫婆這次送賞過來,其實也有為徐循好好補補身子的使命在的,天子守孝二十七日,前天已經除服了。徐循等人也沒有繼續守制的道理,留神別穿得太鮮豔也就是了。他們身邊服侍的宮人,也跟著沾光了,不必穿那白茫茫的素服,現在都是換上了青、褐色的襖子,也可以跟著主子們吃點葷腥肉碎了。

  「就是這一陣子太操心。」南醫婆給徐循把過脈後下了結論,「藥補不如食補,食補不如心補。只要能少用心思,多活動活動,沒幾個月也就能好起來了。」

  「廖太醫也是這麼說的。」孫嬤嬤在一邊和南醫婆搭話,「說是咱們貴人就是前一陣子心思太沉了——」

  「還叫貴人啊?」南醫婆笑了,「該改口了吧。」

  嗣皇帝登基以後,徐循等人的身份自然也是水漲船高,宮裡的規矩,太子、太孫宮裡,除了正妃以外是沒有娘娘的,皇上身邊則不同了,即使只是美人,只要得寵,照舊是某娘娘。原太子妃雖然還沒被冊封——詔書還沒下呢,但眾人已呼為皇后娘娘,同理,徐循雖然還沒被冊封,但已經是可以按宮中慣例,稱呼為娘娘了。

  孫嬤嬤看了徐循一眼,笑道,「我們貴人說了,還沒受冊封呢,不好越了規矩,隨便亂叫的。」

  南醫婆面上不由現出贊許之色,「從前和貴人同舟北上時,便知道貴人性子謹慎,日後成就當不可限量。如今是果然被我料中了。」

  雖說官方對徐循在南京的作為還沒有表態,但宮裡有點地位的人,誰不是心明眼亮?這一陣子,別說孫嬤嬤等近侍是喜氣洋洋,就連北京來的信使,對徐循的態度都要比從前尊敬親熱了許多。南醫婆怎麼都是太后身邊近人,這點眼色肯定還是有的。

  徐循本人卻是有點寵辱不驚的態度,聽到南醫婆的誇獎,也不過是微微一笑,「太過獎了,我受不住啊……」

  她把話題給調開了,「一個人住在南京,也是怪寂寞的,不知醫婆覺得,我何時可以動身回北呢?若是現在回去,指不定還能趕上大行皇帝的七七,我也能略盡綿薄孝心。」

  眾人越發都流露出欽佩感動之色,交口誇獎徐循的純孝,彼此這麼客套了一番,南醫婆才道,「貴人再多休息幾天吧,等覺得自己好全了再動身也不遲,免得旅途勞頓,若是坐下病根來,可就不大好了。」

  也就是說,南醫婆是把動身的時間交給徐循自己來安排了。更要往深了想,她也是隱隱約約地透了一句:徐循有點裝病嫌疑的事,她是了然於胸,只是不會去拆穿而已……

  徐循也不擔心南醫婆會和太后搬弄什麼口舌,兩人相處了幾年,對南醫婆的為人,她還是很放心的。她笑著點了點頭,「那我可得好好養養了。」

  南醫婆也不免笑開了。「貴人真是沉得住氣,竟是一點也不著急。」

  當晚,隨船南下來服侍徐循的趙嬤嬤給徐循說起了宮裡的新事兒——雖然離得遠,可新聞徐循也是一點都沒落下。「已經是操辦完殉葬的事了……這回倒比文皇帝那時候好些,李賢妃、張敬妃都沒殉呢。」

  大行皇帝去得實在是太突然了,到現在都是疑雲重重的,什麼說法都有。甚至於包括太子為什麼秘而不宣地趕往京城,這裡面的緣由也沒有公佈出來,所謂廢止殉葬的話語也未見諸於遺詔中。徐循早放棄了廢止殉葬的想法,現在聽說居然除了張家的女兒以外,還多活了一個,不免抬起眉毛。趙嬤嬤又道,「李賢妃不必說了,您也知道,從您南下前就病著,大行皇帝去世的時候,病得都沒法起來了,眼看也就是旦夕間的事,再熬也過不得年底了。太后娘娘也是要全了鄭王、淮王和真定長公主的孝心。」

  說穿了,就是要籠絡一下鄭王、淮王兩個年長皇子的心嘛。徐循點了點頭。

  「至於張敬妃,」趙嬤嬤歎了口氣,「那是張家的姑娘,自然是援引舊例了。」

  張敬妃的姑姑張貴太妃,就是以勳舊之女,未有殉葬,再加上張敬妃本人勤謹事太后,不殉葬也是很自然的事。徐循關心的是另一回事,「李賢妃都沒殉,難道郭貴妃還真的殉了嗎?」

  說起來,郭貴妃是連李賢妃、張敬妃的份兒都占全了,又有子,可全孝心,又是勳舊之女,說起來還是開國元勳之後呢。武定侯的爵位可來得比英國公一家早得多了。再說,位分也高……

  「殉了。」趙嬤嬤肯定地說。「除了李賢妃、張敬妃以外,有名分的都殉了——不過您也知道,本來就死過一撥了,新的又還沒選上來,後宮也空虛呢,就去了五個。原來的黃美人,王昭容……」

  的確,大行皇帝在做太子的時候,後宮減員就比較厲害了。被牽扯進魚呂之亂就死了好些,還有平時生產啊、染病身亡的,都有,這回還沒來得及選秀就去了,所以殉葬人數反而是少了不少。

  徐循對別人沒什麼興趣——她熟悉的人早在文皇帝時候就快死完了,她就是為郭貴妃的殉葬而詫異,尋思了半日,才歎道,「郭貴妃真是可惜了。」

  早過來伺候她的錢嬤嬤不以為然地插了一嘴,「恃寵而驕,不能敬上,實在短視得很,如此下場也是早都註定了的。怪,就怪大行皇帝去得突然,沒能在遺詔中給她添上一筆吧。」

  一般說來,在皇帝去世之前,都有一個留遺言的機會,那時殿中不但有嗣皇帝、後宮諸妃嬪,也會有史官、大臣等,如果郭貴妃能讓大行皇帝死前說她一句,任何人都不可能把遺言捂住,她非但不用殉葬,日後還可以享受嗣皇帝的孝心——不論嗣皇帝多不喜她,孝道禮數為天下表率,卻是不能有所瑕疵的。只能說,千算萬算,郭貴妃是漏算了大行皇帝暴卒的機會。當然,也有很大可能,就是她壓根就沒想這麼深……

  徐循想著郭貴妃的音容笑貌,半晌才怔怔地歎了口氣。

  「有寵、有子、有出身又如何,」她道,「還不是落得個被迫投繯的下場?」

  她沖在場的三個嬤嬤道,「眼下南京宮裡,都是我們自己的親近人,有句話,我也就不瞞著嬤嬤們了。」

  幾個嬤嬤聽徐循語氣,也知道她將要開口的話十分重要,均都放下手頭事兒,聚到徐循身邊來。徐循深吸了一口氣,一邊尋思著,一邊徐徐道。

  「都是自己人,也不諱言了,此次回京,少不得要晉封妃位。即使日後失寵,有個妃位護身,又是潛邸舊人,只要皇帝在世一日,總少不得我的好日子過……」她歎了口氣,「只是人心向生,再是愛濃,我也不願殉葬的。還請各位嬤嬤和我一道集思廣益,我們想想,若不願殉葬,這以後的日子裡,咱們又該如何行事呢?」

  這個問題,頓時就把一屋子人都問得沉默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竟是誰都沒有答話。

  #

  徐循問計于親信時,北京的皇宮內,也有人在燈下商議著日後一段時間的方針政策。

  「這兩年內,政權變換得太頻繁了。」張太后疲倦地揉捏著鼻樑,「國事上,還是鎮之以靜吧,不要輕舉妄動……文皇帝給你父親留下來的大臣們,都是你的老師,遇事多問問老師們的意見……」

  大行皇帝去得突然,臨去前召見諸臣,留下了「國家大事交托皇后」的話語,如非嗣皇帝今年已有二十多歲,太后垂簾都是名正言順的事。即使是現在,她過問政事,都非常名正言順,就連內閣諸臣,遇事也習慣了尊重太后的意見。

  好在,母子兩人在政治立場和觀點上,並沒有太多矛盾,嗣皇帝恭聲道,「是,兒子現在就是擔心邊境上的瓦剌部……」

  「才剛被打得元氣大傷呢。」太后不在意地道,「一年都不到,也激不起多少風浪。」

  她頓了頓,掃了兒子一眼,頗富深意地道,「你現在該注意的,是河北和山東……」

  皇帝面露沉吟之色,「河北還好,就在眼皮子底下,山東那邊……」

  「今日錦衣衛送來的密報,你也看到了吧。」太后淡淡地道,「居然使人在德州內外重重埋伏,究其用心,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從陸路進京,德州是必經之路,就算不進城,也必須從德州府治下的驛館路過,漢王的心思,簡直是令人髮指了。要不是皇帝在接到密報以後,當機立斷馬上進京,先皇的病情和死訊都被封鎖得好,與此同時所有人也都深信不疑地以為太子在南京城裡生病,漢王那邊毫無防備地讓皇帝打好了這個時間差,能否平安路過德州真是難說的事——要是不能平安路過德州,現在天下大局如何,那可就難說了。

  太后還好,終究還是有兒子的,皇帝本人卻只有一條命,他心中對漢王的忌恨,豈會比任何人少?只是大局為重,漢王即使反心卓著,只要不反,朝廷都不便擅動刀兵罷了。他歎了口氣,「眼下也只能先提防著了,國庫空虛,也實是打不起仗,能拖一陣子是一陣子吧。」

  太后讚賞地點了點頭,轉了話題,「治大國如烹小鮮,很多事也是急不來的……如今既然已經除服了,也可以把後宮封一封了吧。既然已經是皇帝了,便無需再守什麼孝,正經的儘快生兒育女才是真的。我已和胡氏打了招呼,先前選進宮的秀女都不打發了,直接給你充實後宮也好……」

  她還要再絮絮叨叨地安排下去時,見兒子欲言又止,心頭不禁一動,「怎麼——」

  皇帝又躊躇了一會,才道,「娘,從前給兒子選妃的時候,擺明瞭說的是孫氏,連阿翁都點頭了的。無非是老人家後來腦子糊塗了,才冒出來一個胡氏。不論是我還是爹,心裡這個正妃,一直都是孫氏……」

  太后大吃一驚,心裡一時竟不知做什麼想法,穩了半日,連皇帝的話都有點沒聽明白,她拼命地眨著眼睛,過了一會,才打斷了皇帝的話語。

  「不要再說了!」太后的言語很堅定。「玉女委屈,我也心疼,可名分既定,那可能朝令夕改!嫡妃不能正位皇后,天下人知道了,心裡對你這個嫡長子繼承皇位,有沒有什麼多的想法?名分都定了,嫡庶便無可更改,皇后是你的敵體,哪有你說立誰就立誰的,孝順之道去哪裡了?你自己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皇帝囁嚅了片刻,卻也無話可回,想了想,歎口氣道。「那也罷了。」

  「再說,你對胡氏就這麼絕情?」太后的眉毛已經要豎起來了。「皇后位置不給她,你讓她如何自處,你是要把你的髮妻逼死才甘心?」

  「這自然不會!」皇帝忙道,「這麼些年的情分還在呢,兒子想著,雖然不是皇后了,但也該冊封為貴妃——或是仿太祖的例子,給加個皇字,皇貴妃,除了名分以外,一切待遇,和皇后也差不得多少的……」

  他回得這麼快,可見是早有腹稿,不是絲毫不管胡氏的死活,太后稍微滿意了一點,她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既然如此,那就改冊孫氏為貴妃吧……」皇帝很快地就提出了另一個辦法,看來,對自己的計畫成功率,他也是早有預估。

  太后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一個貴妃,孫氏也是當得起的。「那何氏、徐氏呢?」

  「娘您看如何呢?」皇帝討好地反問太后。「此事就全由您來做主!」

  太后想了想,道,「高皇帝時候,宮廷慣例,沒有生子、年限又短,都是不封妃的。文皇帝時候其實也是一樣,宮裡除了那些朝鮮女人以外,沒有生子的,都是苦熬多年,甚至是快病死了才給封個妃位。你父親的宮裡那都是潛邸老人,沒有新人,不值得參考。我的意思呢,何氏雖無子,卻有女,也是追隨你多年,可封妃。」

  她頓了頓,蹙眉沉思道,「這徐氏嘛……」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13 PM

第95章 賢妃

  太后這一沉吟,便是一陣子,皇帝先還能耐心等著,後來也是有點等不及了,他略帶懇求地說,「娘,徐氏事我一向十分勤謹,這一次在南京,表現得也是可圈可點……」

  徐循在南京上演的那場好戲,早就經過許多不同的途徑報到了北京,通過這些視角,太后和皇帝雖然沒有身臨其境,但也多少能還原出當時的場面了。

  太后瞅了兒子一眼,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覺的笑意,「就是南京的事耽誤了她,現在,那些大臣的眼睛可都盯著徐氏呢。無子封妃,可不就給了他們說話的藉口了。」

  這一次,皇帝卻沒有放棄自己的看法,他堅持道,「內宮的事,和外頭沒有關係。魚呂之亂時,外朝何嘗多說過一個字?兒子雖然不是要學阿翁的喜怒無常,但也不願讓人騎到頭上去。」

  治國並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不是說選任賢良,整個故事就結束了。經過太宗、仁宗兩朝的大浪淘沙,現在的滿朝文武的確是充塞了賢能,都是能辦事的人才。那種玩弄國家權柄為自己牟利的小人,起碼在本朝還沒有得到過重用。但這不是說本朝的皇帝們就都可以垂拱而治了,事實上就算是君王和賢臣之間,也存在一種隱隱約約的拉鋸戰。臣子希望君王垂拱而治放過庶務,君王卻希望事無巨細都能掌握在手心,從前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的時候,大臣們都很老實——這兩個,都可以說是馬上打天下的開國天子,權威和殺性都是很重的。

  到了仁宗朝,風向就開始有變化了,禦史們對於後宮的事也開始指手畫腳,仁宗要選秀,就被人上本直言罵了好色,即使是以仁宗的好性子,都不由得勃然大怒,將那名膽大的禦史下了獄。

  皇帝對父親的做法並不是非常推崇,禦史們多數都是賣直沽名而已,把他關起來,倒是徒然成全了那人。但這並不是說,他打算把自己內宮的風向都交給朝堂來議論。宮事終究只是家事而已,外臣是沒有過問理由的。若是放任了這股思潮,得寸進尺之下,君王的威嚴,就要被一步步地蠶食了。

  這裡面的彎彎繞繞,別人參詳不出來,太后卻是最清楚不過的了,她欣慰地點了點頭,「好,你有這樣的想法就好。雖說要選任賢良,依靠閣臣,但咱們也不能沒有自己的主意。」

  皇帝面色還沒鬆快呢,太后就又慢悠悠地添了一句,「但這也不是說就要封徐氏了,畢竟,徐氏還沒有孩子呢……」

  「娘!」皇帝有點發急了,「怎麼說跟了我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現在人人封妃,就她一個人得個昭容什麼的,都是潛邸舊人,她一人落後,心裡能好受嗎?就是別人,看了也都心冷——」

  太后終於鬆口了,「罷了罷了,看你這麼著急,就封妃又如何了?」

  她頗富深意地看了皇帝一眼,語含玄機,「總算還不太癡傻,曉得為她爭取幾句,不至於把什麼都交給娘了。」

  皇帝一愣,隨後便完全明白了過來,一時間也是哭笑不得:太后這何嘗是反對徐循封妃?她根本是在敲打自己呢……有功不賞,令人心冷,對徐循是這個道理,對胡氏自然也是一樣的。

  母子間有些話也不必說得太多,意思到了就夠了——畢竟兒子也是皇帝了,總要給留些面子。太后沒有揪著這個話題再絮叨什麼,而是說道,「至於那些秀女,你改日閱看一番,也選用一些吧。還有你身邊那兩個大宮女,我記得還是我給打發過去的,服侍你好些年了,如今也該給個結果。這些事,誰做主都好,你看著辦就是了。」

  反正宮嬪之間也沒有什麼等級的分別,也不能管事,都是要依附宮妃居住的,不論封什麼,稱號叫著好聽而已,本質上待遇都沒什麼區別。太孫也不大在乎,「那我改天看看,少許選幾個人罷了。畢竟還在孝期裡,也不好大操大辦。青兒紫兒也是辛苦多年了,不如封個美人吧?」

  雖然說待遇都是差不多的,但參考前朝的設計,美人也是比較高位的感覺了,太后沒有答應,「我知道你也是體恤潛邸舊人,但她們畢竟不是選秀出身,來路不正。若是得封高位,給了眾人許多想頭,以後你日常起居,可就沒有安寧的時候了。」

  美色分心,太后這是不希望皇帝時時刻刻都受到美色的誘惑,皇帝也無意在此事上和母親唱反調,他點頭道,「既然如此,還有幾個宮女,也都封為淑女吧。按太祖爺時候的例子,宮女子要提拔,都是從淑女封起的。」

  這件事也就這麼定了下來,太后點了點頭,看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除了青兒、紫兒以外,都還有誰呢?」

  畢竟是要封,皇帝也沒多想,爽快地交代出了幾個人名。太后也沒多說什麼,母子倆又說了幾句話,這事兒就算是過去了。

  天色已晚,皇帝也就從清甯宮告退,回他的乾清宮休息去了。太后靠在榻上,半天都沒動彈,也不提起身洗漱安歇的事,底下人便不敢相擾。一屋子人都屏息靜氣的,只有屋角的沙漏,傳來一線若有若無的流瀉之聲。

  好半天,太后才動了一下。

  「明兒……」她沒有指名說話的物件,但孟姑姑已經自覺地湊到了身邊,「不……後兒,去尚寢局,調一下檔,把這幾個宮女的名字都對一下。若有在魚呂之亂後新進的,重點查。」

  孟姑姑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太后這話,太讓人費心琢磨了。

  重點查,查什麼?

  魚呂之亂後,的確是新選了一批宮女進宮伺候,填補人員的空缺。這批人除了資歷比較淺以外,也沒有任何特殊值得注意的地方。太后為什麼要重點查?

  這些話,太后是不會解釋的,得靠她揣摩上意去做,才不至於誤了事,惹來太后的不快。孟姑姑是再不願想也要想。

  而這隨便一想,太后的目的也是昭然若揭——皇帝興致來了抬舉個把宮女,其實不算是什麼太大的事,尚寢局那裡也不會回避記錄,畢竟龍子鳳孫的血統可不容混淆。就算當時沒有帶女官,嗣後身邊服侍的中官也會去尚寢局回報,把人給記上的。沒有特殊的理由,犯不著瞞著尚寢局。

  除非……是孝期行淫。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剛過去的這二十七天裡,皇帝根本就別想休息,就是想那也有心無力。而過了二十七天以後,臨幸誰也都是名正言順,不必特別忌諱不記,再說,是天子了,內起居注肯定記得更規範。太后娘娘想的,應該是文皇帝孝期裡的事,那時候她是指定了太子好生守孝的,各宮妃嬪全都沒有服侍太子,徐才人心軟一點,時常和太子「下下棋」,但也僅止於此了。

  要她去尚寢局,查對的應該就是這個……但孟姑姑也是有點搞不懂:哪個男人不偷腥?太后管先皇,都沒有管兒子這麼嚴格吧……

  但太后的理由,卻不是她一個宮女可以發問的了,她恭敬地哎了一聲,「後日一早就去辦這事。」

  心底卻是已經在思量著這幾個宮女可能的出身,以及該到哪裡去打聽她們的消息了。

  後日一大早去過尚寢局,孟姑姑心裡已經有數了,她回來報告太后,「查過了,這六名宮女,陳保保女南兒,原是在何才人身邊服侍的,檔上記了是前年冬日承寵……」

  算來算去,有兩個宮女乃是在魚呂之亂後新入宮的,去年文皇帝喪事後不久,因為太孫變成太子,宮中人事要升級,她們也就被納入了東宮服侍。到目前為止,尚寢局的花冊上絲毫沒有她們的名字。至於別的四個人,在花冊上都是有記錄的,多數就是這幾年間陸續曾偶爾伺候過太孫,給他留下了印象,現在反正要封,也就給與她們一個低微的名分這樣。

  太后聽了,雖還有些微不滿,卻也並不發作——兩個人而已,還不算太多。她沉吟了一下,便道,「餘下四人,准了,這兩個人,給她們淑女的待遇,卻不封,見了餘下所有妃嬪,還是按宮女禮行事。」

  孟姑姑有點不安,「會否太拂大哥面子了?」

  太后沉沉地哼了一聲——雖說現在,她已可不那麼避諱丹藥的事了,但多年來的宮闈生活,卻使得她即使是對孟姑姑都難說實話。「他自己心裡知道是為什麼的!若是底下的人有過來打聽緣由的,你就說我的話:床笫之事,樂而有節。有些事是絕不能予以一點鼓勵的!」

  這啞謎打得孟姑姑都是迷迷糊糊的——她也就是憂心母子關係,勸上這麼一句而已,太后反應這麼大,她卻是再不敢多說了。

  原太子妃也好,原太子嬪也好,都還沒獲封,妾身未明,後宮的事,壓根不會多說一句,那是全憑太后做主——其實就是能說話也不會為了兩個宮女和太后拌嘴。皇帝又是把這件事交給太后去做了——也是慣例,太后的話,還有誰會反駁?這件事,也就這麼定了下來。

  底層的宮嬪,也就是太后一句話的事而已,皇帝知道了都未多說什麼,高層的妃子們,卻要他和太后商量封號了,在閱看過秀女以後,他和母親商量著,給自己多添了四個小老婆,隨後便開始了一連串的冊封活動。

  冊封太子妃為皇后,沒得說了,全天下都在等待著這順理成章的一天。冊封太子嬪為貴妃,這也沒什麼好說的,冊封太子才人何氏為惠妃,更沒什麼好說了,大臣們反正也管不著皇帝怎麼封賞自己的小老婆。

  至於太子才人徐氏,雖無子,又非勳舊出身,但因事帝勤謹、溫柔賢淑——反正也還就只是因為有寵,又有功,亦得封賢妃。妃時在南京養病,帝令賞下金銀彩緞,又指一船,著令其進京受冊。

  按說,大臣們的確是管不著皇帝怎麼封賞自己的小老婆,可奈何這個賢妃的賢字,實在是有點太刺眼了,徐循才剛上路呢,朝野間,由不得也要有些聲音出來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17 PM

第96章 衝突

  朝廷裡為了賢妃的稱號,正和皇帝打嘴仗呢。當事人徐循卻是一點也不知道——不管怎麼說,進京受封總是美事,這一回她又不必和任何人同行,再說,所有人現在也都知道她在皇帝心裡的地位了:又不是傻的,幾次單獨出行,都帶的是賢妃娘娘在身邊服侍,現在剛登基,就給賢妃娘娘封了個這麼好的封號……

  按太祖定下的規矩,後宮諸妃也是沒有品級分別的,除了貴妃高出眾妃以外,餘下賢、淑、莊、敬、惠、順、康、寧,無非是為了表現閨房雍肅的稱號,按理來說,只要是表現美好品德的封號都是可以的,也不分什麼高下。但人心都是好比較的,賢怎麼說也占了第一個,再加上又是傳統的四妃封號之一,賢妃比起惠妃來,感覺就值錢得多了。

  再說,徐循的受寵一直以來也是很明擺著的,現在登船上京,船上所有人可不是小心服侍?一路天字碼頭停靠著,當地特產享用著,徐循就只管吃了睡睡了吃,愛賞景就賞景,愛看書就看書,比起還要伺候皇帝的雙人旅行,這一個人的旅行可不是要爽得多了?

  從瓜洲往上,一直走到棗莊附近,徐循才隱約收到消息,知道京裡為了她的事情在打嘴仗。她的心情當然受到一點影響,知道原委以後,連飯都有點吃不進去了。幾個嬤嬤聽說了,暗地裡也是著急,卻又不好說什麼的。

  想要措辭安慰徐循呢,徐循卻比她們看得都清楚,「南京那件事,肯定要有個說法的,大哥心裡,指不定還憋著一把邪火呢。」

  皇帝病重,這邊就有人敢逼宮太子了,還是在太子璽印在手,不斷發出命令,內侍們也是若無其事地繼續做事的情況下都來逼宮。你說這逼宮就逼宮,還要挑唆德高望重的胡大人出頭……胡大人固然那是真的心急了情願做這杆槍,但背後的那些人,誰知道心裡都有什麼想法?當時的太子,現在的皇帝,心裡也是忌諱著呢,徐循和內侍們又沒有拿著太子的名頭招搖撞騙,不都糊弄過去了,說是在安心養病嗎。連病都不讓養了,要撞門闖進去見人,打的是什麼主意?

  也因為太子心裡有忌諱,南京這件事,胡大人是有理都變沒理,雖然一心也是要給東宮報信兒,想確認他的安危,但手段太過激,本來大有希望回北京的,現在看來,只能在南京任上致仕了。特地要把這麼好的賢妃封號分給徐循——要是按當時太祖隨口安排的順序來說的話,徐循是足足比何仙仙靠前了好幾位呢,就是要做給別人看的,讓他們知道皇帝在這件事上的態度。

  可大臣們心裡也不得勁啊:這件事,您哪怕和一個文官通個氣呢,比如說胡大人吧,他是太子賓客,又是鐵杆的太子黨——這個太子黨,說的還是你爹呢!當時文皇帝年間,胡大人就是明明白白傾向於東宮的,如此根正苗紅,怎麼就不能信任了?請他進去實言相告,有他幫著說幾句話,也不會鬧到撞門逼宮的程度啊。見令不見人,有印有什麼用?萬一東宮不行了,內外交通被一介婦人和內侍把持著不能暢通,那多誤事啊……

  三方都不能說有錯,太子沒說話,徐循不可能隨意和文官溝通交接來遮掩此事,文官們大體來說也是一心為了國家的穩定,只有少數人是漢王的耳目,至於太子,南京這邊的確是沒有可以信託的大臣,胡大人那再忠心也是對他爹,和他本人不熟,在如此敏感的時刻,他能不再三小心?

  也就因為三方都沒有錯,這件事就杠上了,現在大臣們也不和皇帝頂牛,就是都在給徐循挑刺兒,說她在南京做得很不對。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幾個嬤嬤聽說以後,也都吃不下飯了,現在看徐循這麼淡定,心裡那塊大石頭才稍稍放下來一點點,彼此都才覺得心慌氣短,孫嬤嬤強笑道。「娘娘這話一說,我心裡倒是松泛多了,這些人就是奇怪,娘娘在南京,難道做得還不夠好,還要挑刺?」

  「左不過就是拿我當個由頭罷了,不論是封這個號,還是不讓封這個號,說的都是別的事。」徐循淡淡懶懶的,原有的一點高興也不見了,她撇了撇嘴,「反正,沒勁。」

  幾個嬤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好說什麼的,孫嬤嬤強笑道,「這是怎麼說呢,娘娘,您畢竟也封妃了嘛……」

  徐循也笑了笑,「是,沒這事,說不定還不能封妃呢,現在也就是我一個人還沒什麼消息了……聽說了嗎?後宮裡是不是又進了新人了?」

  「是進了幾個,得的都是低等封號,外頭就不清楚細節了。」趙嬤嬤上前給徐循捏肩膀,「娘娘也不必在意這個,您和陛下的情分,別人哪裡比得上?那是幾次共過患難!」

  錢嬤嬤說得更直白,「娘娘現在封了妃,終身就有靠了,即使陛下移情別戀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也不會虧待您的。」

  這倒是真的,徐循點了點頭,「嬤嬤們你們都安心吧,我不會做出什麼爭風吃醋的傻事的。咱們商量出的路子,我可還是記在心裡呢。」

  那天晚上,徐循提出的這個命題,幾乎是快把幾個嬤嬤都難住了——這想要爭寵、爭生子嗣,她們都能理解,也能幫點忙。可想要逃開殉葬,這個要求,那就有點超出她們的能力範圍了。

  還是錢嬤嬤最有主意,領著兩個嬤嬤,抽絲剝繭地和徐循分析,大家都把話說得很透了,一條條路地在那排除——不想死也很簡單,搶在所有人跟前生個兒子就行了,只要能平安養大,皇后又無出,這嗣皇帝的生母,肯定是不會被殉葬的。

  但這條路也有問題,第一徐循也不知道皇后會不會生子,她們現在都還年輕著呢,皇帝肯定也想要個嫡長子的。第二,她也不能保證她就一舉得男,第三,她更不能保證這個小孩可以被平安養大。除非她的運氣大到連生四五個男丁,不然,按如今的嬰兒夭折率,一個嬰兒半路去世都根本不值得驚訝的。

  所以這條路雖然理論上存在,但走得通的可能性實在相當的低。

  當然還有更難一點的路,你比如說生一個男丁以後,就把別人的男丁都害死什麼的。不過這條路一樣只存在於理論上,皇家子嗣要能隨便讓人害死,文皇帝都白搞魚呂之亂了。在宮禁如此森嚴的情況下,就是親媽都不能把手隨便伸進皇子所呢,不是親媽,就更別妄想了。就是想下毒,皇子前頭都有起碼十多個宮人願意給他擋災。

  別的諸如搞宮鬥啊,陷構啊、栽贓啊之類的卑鄙手段就更不必拿出來討論了,徐循是不想殉葬,不是想拉著大家一起死,把她的同儕搞死對於不殉葬這個目標毫無説明。

  最後總結下來,徐循該做的幾件事就是:和皇后搞好關係,廣結善緣,能生的話,生個小孩。

  別的就沒了,別的都是虛的,什麼皇上的寵愛和不殉葬壓根沒有絲毫關係,再寵寵得過昭皇帝對郭貴妃?郭貴妃說聲殉還不是一樣殉了。嗣皇帝和死皇帝發音很相似,但那可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和皇后搞好關係,理由很簡單,只要能活過皇上,再不受寵她也是皇太后,就是嗣皇帝不是她生的,那也得認她為母大禮伺候,不帶有一點怠慢的——除非他自己的諡號裡不想要個孝字了。太后發一句話不要她殉葬,別人追咬的可能性就小得多了。

  至於廣結善緣那就更簡單了,一開始就打好印象,總比等人生了皇嗣再去討好的好。在宮裡所有妃嬪都有可能生下嗣皇帝的情況下,徐循要做的就是營造自己厚道善良的形象,不和人為難,廣結善緣和所有人都真誠地做好姐妹。這樣將來的太妃或者太后(視嗣皇帝怎麼給生母上尊號),和她為難的可能也很小,再好一點,她也不要徐循殉葬,那徐循活下來的機會就大得多了。

  至於第三點,不過是給她不殉葬尋找一個藉口而已,你好比說李賢太妃吧,就因為當時生病,有兒子女兒,要全他們的孝心,所以沒殉。結果現在病都慢慢地好了,已經可以起床了,她要不是和太后關係好,能撈到這個機會嗎?真的關係好,無兒無女也有藉口。所以說,孩子有就有,沒有那也隨緣,大可不必焦慮得不得了,反而壞了身子。

  這麼一梳理,徐循的路已經很明顯了,還是和以前一樣:發自內心地去做個與人為善的好人。

  當然,前提是她還得做個不給自己招惹麻煩的聰明人,這兩者也並不矛盾。在這兩個條件的基礎上,她再去爭取更高的封號,再去爭取生兒子,不過這一切不能脫離一個聰明的好人的基礎。要知道,兒子可能會夭折,封號在殉葬前屁都不是,但名聲和感情,這些虛無縹緲的人心,卻是最持久的,也最有可能在殉葬跟前,為她掙到一份生機。

  賢妃也好,寧妃也罷,反正都是妃,待遇不會有任何區別。皇帝都開口要封她為妃了,就算頂不住壓力換了封號,徐循也沒半點損失,說不定真換了封號以後,皇帝心裡愧疚,還對她更好了。徐娘娘現在是穩坐釣魚臺,八風都吹不動的。

  卻是再不會和個剛入宮的小妃嬪似的經不住事,連一盤奶酥都受得戰戰兢兢了。

  回首前塵,心裡焉能沒有一點感慨?

  #

  徐娘娘不著急,但內宮裡有人為她著急,還未行冊封禮的何惠妃,這一陣子走坤甯宮的次數明顯比以前多了——冊封皇后那是大典,怎麼都得準備一會兒,現在皇后還沒被冊封呢,但倒是已經安排在坤甯宮裡住了。

  「這鬧成這樣子,等小循進了京,豈不是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何惠妃面上深深的寫了憂色,「真是好事多磨,外頭那些男人們都想些什麼呢!只顧著和咱們弱女子為難。」

  皇后是不可能接何惠妃的這個話茬的,不過,提到圍繞著徐循的封號發生的論戰,她眉宇間也有了一絲憂色,「本以為是小事,現在看來,鬧得已經有點不像了……」

  她和何惠妃分享消息,「你怕是還不知道吧,今日皇上一惱火,差點都要重提廷杖的事了。」

  廷杖,就是把大臣扒光了拉到太和殿外頭打屁股,從元朝傳下來的陋習,太祖朝也給沿用了,在皇爺手上倒被廢止——皇爺雖然年輕時十分好殺,但登基大寶以後倒沒怎麼拿大臣們開過刀,末年居然把廷杖也廢止了。現在皇帝要重開廷杖,那可不是小事。畢竟,這種事實在是太辱沒斯文了,一旦重開,事態必定又要再升級,到時候,該怎麼收科那可就誰都不知道了。

  何惠妃未必清楚廷杖背後的意義,這一點皇后也是知道的,她隨口給何惠妃解釋了幾句,把何惠妃嚇了一跳,「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姐姐,要是真為了小循開了廷杖,以後她這個名聲可真就壞了,可不得把她給冤死了?」

  「我也是這麼說呢。」皇后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她站起身子,「正好今兒你來了……咱們去給太后請個安吧。」

  雖說皇后是名義上的六宮之主,但她卻把態度給擺得很清楚了:這宮裡啊,說話算話的,還是居住在清甯宮的老太后。

  何惠妃也沒什麼可說的:宮中事務,由太后出面說話,也是正理。她也的確是想在太后跟前,為徐循爭取幾句。一後一妃便都上了轎子,往清甯宮過去了。

  可沒想到進了清甯宮——太后跟前,卻早有了客人。

  孫貴妃也在和太后說這事兒呢,「大郎是有些動情緒了……」

  見到皇后和何惠妃進來了,她忙笑著上前見禮,「姐姐——惠妹妹。」

  皇后看了太后一眼,見太后一徑出神,似乎沒有留意到眼前,便也笑著望了孫貴妃一眼,「貴妃倒是來得早呀。」

  孫貴妃就和什麼都沒聽出來似的,站在座位前淺笑道,「昨兒大郎不是歇在我那嗎,今早就順便一道過來請安了,陪母后說幾句話,正巧姐姐們也就來了嘛……」

  兩人眼神碰了一碰,又都各自閃開了,何惠妃忙居中打圓場,「我們也是為了這事來的呢——孫姐姐快和我們說說,大哥的意思究竟是怎麼樣的……」。

  孫貴妃才要答話,太后也喊皇后了,「我的兒,站著做什麼?還不坐我身邊來。」

  她定下了位次,孫貴妃就順理成章地繼續佔據了剛才左手第一的位置,何惠妃看在眼裡,不免在心底歎了口氣。

  雖說有寵,但到底也太霸道了點啊……要不是太后娘娘那句話,皇后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了……

  她忍不住就瞧了太后一眼,想要看看老人家的情緒。

  可太后面色深沉如海,竟是沒留出一點給人揣測的線索……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20 PM

第97章 風向

  一屋子人坐了半日,說的都是不鹹不淡的話兒,何惠妃雖然為徐循的事發愁焦急,但在太后跟前也不可能霸氣測漏地主導局勢,讓大家把話題往她想要的方向去扭轉——太后跟前,哪有她說話的地兒?

  有說話餘地的皇后,確實明顯有點心不在焉的,雖沒走神,但卻都只是順著太后的話在說,絲毫都沒有插話縫的意思。太后本人更是不知道在想什麼,連孫貴妃都是滿面微笑地走神,一屋子就何惠妃一個人在著急,她心裡納悶呢:不是說太后和孫貴妃也正在說賢妃稱號的事嗎,現在人都齊了,卻是一個兩個都和忘了初衷似的,在這裡賽著出神?

  但太后不提這話,皇后不提這話,何惠妃就是著急也沒辦法呀。只好幹坐著和大家一起演戲,哪管心裡多不平靜呢,面上也要掛著淡淡的微笑,和太后一起天南海北地聊著宮裡的瑣事:三大殿還在修呢,這些年又是打仗又是死人的,國家的支出也很多,後宮的屋舍呢也都是新建的,就不要整修了……橫豎現在人少,大家一起挑個宮殿就住進去吧。後來的妃嬪們,還要依附你們居住呢。

  的確,宮裡也是有規矩的,沒有封妃就不能獨領一宮,必須得在妃的編制下混飯吃,住在她們宮中的偏殿裡。好在這宮,一般也不是說就兩重光禿禿的園子了,有的特別好的,裡頭自己還有小花園什麼的呢。這一次新選出的秀女們外加底下提拔下來的,一共就是七八個,這樣分的話,三個妃嬪一人還能分出兩個來照顧,倒是一下就熱鬧起來了。

  但是這麼樣也有不好,皇帝到宮裡來,到底是來看妃子的呢,還是來看底下的美人、昭容的?新人當然樂意了,可以在皇帝跟前快速刷個臉熟,可老人們多少也會覺得自己的權益受到了侵害不是?皇后對此倒是無所謂了,這個規矩能否順利實施,還得看貴妃和惠妃的意思了。

  孫貴妃對這事根本就沒有意見,何惠妃自然也不會跳出來表現自己,橫豎她也是完全都不在乎。——如今封妃了,什麼都有了定數,她和皇帝之間也不是完全沒有情分,再說,又還有個公主,潛邸一起出來的情分,夠她過一輩子了。這件事倒是很和諧地就定了下來,至於賢妃的封號之爭,太后一掀眉毛說了一句,「這事兒,等正主到京城了再說吧,我也會和皇帝說道說道的……」

  至於到底是什麼態度,什麼章程,太后可是完全沒有透露,何惠妃看皇后還是那麼魂不守舍的,心底暗歎一聲,便主動起來告辭,「既然如此,兒臣便告退了。」

  太后也不甚留,還打發皇后,「你也快回去歇著吧,怕是午後宮裡又有事兒過來找你了。我恍惚聽她們說,要把壽昌宮重新粉刷一遍,再翻修一下。」

  壽昌宮現在基本都沒有人敢過去了——那裡正是兩代妃嬪殉葬的處所,重新翻修再加點裝飾,也是很常見的厭勝手段。所以這件事雖然小,但宮裡也要來請示一下皇后的意思。

  皇后現在是再沒有藉口可以留了,她掃了微笑不語的孫貴妃一眼,站起身款款給太后請了安,「那媳婦便先回去了,明日再來給您請安。」

  何惠妃跟在她身後出了宮,甚至都不敢貼得皇后太近。皇后倒是表現得很平常,就是抬腳跨過清甯宮門檻的時候,沒留神差點給絆倒了,雖說身邊宮女扶得急,卻到底還是微微趔趄了一下。

  何惠妃心裡暗歎了一口氣,面上卻是只做不見,束手站到了自己的轎子旁,等著皇后先上轎。

  宮裡的事,什麼能摻和什麼不能摻和,人人心裡都是有本帳的,何惠妃能做到惠妃,對此又豈能無數?

  #

  清甯宮裡,等眾人都退出去了,太后便又帶著孫貴妃回到了兩人方才密斟的里間,孫貴妃繼續給太后繪聲繪色地說自己的故事,「我當時一看就覺得有鬼,一般的補藥哪有那麼個色的,立刻就留心了。後來也是多方查問,又問王瑾,又問馬十他們——先都還不說呢,只說他們都是奴才,只懂得奉命行事。後來我問得狠了,這才嘟嘟囔囔地把話兒說圓了:原來以前也吃藥的!後來不知怎麼地就沒吃了,去年……先皇還在的時候,道士們又燒出了仙丹,試藥的那位吃了以後,說是神清氣爽果有奇效,原來的病都好了!吃後不思五穀照樣精神百倍,先皇賞賜了他一瓶,自己倒是還沒吃,就已經去世了,嗣後那一瓶也給了他。竟是價值千金,就燒出了這一爐神丹,他在我那兒就是在想試服這藥,上回拿出來,想想沒捨得吃又給放回去了……」

  太后素來都是很反對服藥求長生的,聽說此事,眉頭早就擰了起來。孫貴妃繼續說道,「後來他又想吃,便被我死活勸住了。就為這事,我們倆還拌嘴呢,我就裝著生氣,把那兩瓶子藥都給扔水裡了。他倒心疼得不行不行的,和我慪了兩天方才回心轉意。」

  太后聽得雙眉上軒,半晌都沒說話。孫貴妃看了看她的臉色,小心地道,「我就是想呀,您要是能發一句話,讓那些牛鼻子們回鄉去專心修道,別煉丹,那就好了——這件事,朝廷裡是不會有人和您唱反調的不是……」

  「嗯……」太后輕輕地嗯了一聲,「我也是多次和大郎說過不要吃什麼神丹妙藥的——這一次,又說是有什麼神效啊?」

  孫玉女略帶好笑地歎了口氣,「是——除了強身健體、延年益壽以外,據說吃了以後,還包生兒子……」

  以皇帝對貴妃的偏愛,會把此藥留在貴妃處服,也是合情合理。太后不禁微微失笑,卻也有些怦然心動——這萬一要是真的……

  女人總是比男人實際一點的,這想法也不過是存在了片刻,就被太后從腦海中驅逐了出去。她搖頭歎了口氣,「就是在這件事上最像他爹了!」

  孫貴妃抿唇一笑,「還不都是從文皇帝身上繼承下來的。」

  事實上從高皇帝開始,國朝的皇帝就沒有不服丹藥的,皇帝以前為了強身健體,太后說他也就說了,現在是為了生兒子,似乎又有些其情可憫。反正現在皇位都穩定下來了,太后對他那股恨鐵不成鋼的怒火,也消散了許多。

  孫貴妃看了看太后的面色,又為皇帝說好話。「畢竟從前也都沒吃的,這還是第一回動心,又被我給勸著了。您要是能把那幫子死禿驢、牛鼻子都趕走,以後大郎就是想吃仙丹,也沒人給他燒麼。」

  仔細想想,孫氏的身子一直都不好,肯定是禁不起太過分的征伐的。再說,她跟著自己,耳濡目染一貫也是反對服藥的,這一回,有個子嗣做誘餌呢,孫氏都沒心動,趕緊的過來告狀了。可見以前那件事,她應該是真的不知情了。

  太后也是很瞭解孫氏的——這種謊,她沒必要撒,也撒不出來,至此,心中一個結方才解開了。她瞅了孫氏一眼,提起了剛才的事,「打探這服藥消息的時候,你打探出了什麼別的事吧?」

  孫貴妃一點都沒有瞞著太后的意思,「我是聽王瑾他們說,您從前私下教育過太孫了……」

  她的眼圈一下就泛了紅,吭哧一聲跪了下來。「我知道自己身子不好,做不得正妃,她進門以後,我也是處處都做小伏低的。只是這些年的情分,畢竟招人眼目。我也不知道她和您說了什麼,讓您以為我知道大郎服藥,卻還坐視不理……」

  太后哼了一聲,「你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皇后一句你的不是都沒有說。剛才在堂前,你很不該給她沒臉。」

  孫貴妃膝行到太后跟前,孩子似的抱住了太后的大腿,「白白被您誤會了幾年——我心裡委屈!」

  「委屈就能沒大沒小了?」太后的語氣也不是很嚴厲。「今次就這樣算了,你心情激蕩,難免不顧小節。日後在皇后跟前,還是不許有什麼無禮之處,不然,祖宗規矩跟前,連我也護不住你。」

  她頓了頓,見孫貴妃雖然不服,卻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也不禁興起一股憐愛,輕輕地撫了撫貴妃的瀏海,「這丹藥的事,皇帝有沒有和你抱怨過什麼?」

  「沒有,」孫貴妃搖頭道,「您也知道大郎那個性子,這件事,是我自己打聽出來的……在他跟前,我還是裝著和什麼也不知道似的。」

  太后深沉地點了點頭,「成了,我知道啦,這件事就交給我了。你在大郎跟前也別提起,就當作不知道吧。」

  「哎。」孫貴妃輕快地應了一句,她去攙扶太后,「這都什麼時辰了——我服侍您用膳去……」

  吃過午飯,太后按例午休,孫貴妃自然也就回去了。午睡起來,孟姑姑服侍著太后用過一小鐘燕窩,就聽見太后歎了口氣。

  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平時都是很精神的,因為身體好,保養得當,說是三十許人都不過分。可今日的太后,顯得特別的蒼老。

  「怪道都說不癡不聾,不做家翁。」她喃喃地自言自語。「我這個家婆,當得也是糊糊塗塗的,現在連家務事都斷不清楚了。」

  孟姑姑沒敢多說什麼——太后和孫貴妃說話的時候沒有摒退下人,她就在邊上,有些事卻也還是聽得半懂半不懂的,這件事為什麼又牽扯到了皇后,她就不懂,卻也是一個字都不敢多問。

  「去……和孫貴妃身邊的下人們念叨念叨,問問貴妃和皇帝平時都怎麼在一處的。」太后沉思了半晌,用手指敲打著桌面,不緊不慢地吩咐,「還有最近是不是因為丹藥的事吵過架了。」

  「哎。」孟姑姑自然沒有二話的。

  太后的第一問也沒什麼好瞞人的,所有曾經伺候過孫貴妃——包括以前在孫貴妃身邊,現在被調離的宮女,都是一個口徑:貴妃體弱,一般和皇帝都是一次。有時候皇帝不滿足要臨幸別人,貴妃還不高興,所以在貴妃身邊,皇帝都是一晚上一次。

  畢竟是心愛的女人,就是管得住,看來,從前自己是真的冤枉了孫氏,那個什麼壯陽仙丹案,孫氏確實是不知情。

  至於生子仙丹,倒也真有此事。太后把服侍過先帝,現在督造獻陵的馮恩喊來一問,馮恩還留有記憶呢,確實是有這麼一盒丹藥,為數不多,就二十多粒,皇帝很重視,著人試藥後初步堪明有效了,自己留一瓶以後,就賜給了太子一瓶,這都還是太子去南京之前的事了。不過當時因為這人服藥後雖然妻子很快有孕了,但卻還沒生,所以不論是先帝還是元太子都還沒吃,在等著呢。

  再讓人一問——那人的媳婦確實是生了,也的確是生了個大胖小子。

  皇帝為什麼忽然想服藥,理由也很明白了,娶妻這麼多年都無子,他心裡也著急啊!就是太后,這時候都有點可惜的:何必全扔了呢,大可以再試一個人嘛,若是真有效,可見就是仙丹,不是害人的丹藥了……

  也許就是因為這點念想,她竟真沒有處置那幫道士,也沒找皇帝說話——就權當不知道了,也有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意思。這一場風波,無形間也就這麼悄悄地過去了。

  比起皇帝的身體,賢妃這個稱號到底給還是不給,就有些無足輕重了——也因為太后沒有出面說話,徐循抵京的時候,兩邊還在那對峙著呢,她一進宮,收到的關注就是以前的好幾倍。太后、皇后、孫貴妃、何惠妃,甚至是南醫婆、趙嬤嬤、馮恩……或者是讓人過來,或者是親自過來,都是一臉千言萬語想和徐循訴說的表情。倒是皇帝還在外朝辦公,不知道他的寵妃回了京城。

  徐循想了想,還是第一個去給皇后請安。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22 PM

第98章 憨妃

  幾個月沒見,皇后消瘦了一些,但看來精神頭還算不錯。坤甯宮裡人來人往頗為繁忙,皇后身邊信用的歐陽嬤嬤見了徐循還很高興,笑道,「我們娘娘還惦記著娘娘呢,您倒是正好趕上了冊封大典。」

  徐循笑著說,「可不是掐准了時間趕回來的。」

  她有意避開喪事的做法,終究是瞞不過有心人的,自己半開玩笑這麼點了一句,日後別人也不好意思拿這件事來說嘴。歐陽嬤嬤怔了怔,就如常地笑道,「娘娘還是這麼愛說笑。」

  皇后笑道,「可不是呢,去了一次南京,歷練過了,我以為你能沉穩些了,沒想到還是這麼一團天真。」

  徐循聽了,只是微微地在笑,皇后遂問她些南京的事,也是聽得連聲歎息,「再沒想到會是這樣,我們知道了,想著你那時候心裡的不安,也是為你心疼得很。」

  這話她倒是說的很真心實意,徐循聽了,心裡也是一暖,因笑道,「那幾日確實是度日如年,恨不能天天把自己灌醉了什麼事也不管,起來就什麼都清楚明白了。」

  兩人談了一陣,徐循看皇后精神還好,面上笑容也多,心裡略微放心了點。見坐了有一陣子,她便站起身告辭道,「太后娘娘有召,恐怕也不便讓她老人家久等了——」

  皇后身子微微動彈了一下,卻沒站起來,只是笑道,「你說的是,那就快去吧!這兒過去清甯宮可有一段路呢。」

  按照一般的做法,現在時間也不是很晚,皇后大可以站起來和徐循一塊去的……

  徐循心裡咯噔了一下,但面上當然不會露出來。站起身和皇后告辭了,便出了坤甯宮去給太后請安。

  太后這邊要實在一點,比起雲山霧罩只是一直拉家常的皇后,她慰勞了徐循幾句,便開門見山地道,「現在為了你的這個嘉號,朝中是鬧個不休,正常的政務幾乎都沒辦法繼續了。剛剛辦過喪事,人心思定呢,這件事,少不得還要你出頭說幾句話了。」

  徐循當然要低眉順眼地表示自己在南京做的事情的確有點過分了,因為她年輕幼稚,不會辦事,難以兩全……等等等等。可太后卻擺了擺手,沒和徐循掰扯這些虛道道。

  「你在南京已經是做得很好了。」太后沒有掩飾自己對徐循的欣賞,「大郎當時那樣吩咐你,你還能怎麼辦?換做是我,也不會比你做得更好。」

  她帶著笑意,溫存地望了徐循一眼,「做得最好的一點,就是最終還是維護了太子宮和咱們內宮妃嬪的顏面!沒有在朝臣們跟前弱了氣勢,削了面子……要知道這種事就猶如夫妻相處,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咱們妃嬪們本來日子就不好過了,若是還任由男人們逼宮罵駕、頤指氣使,以後只怕在朝臣們跟前,都抬不起頭來!」

  徐循雖然也是考慮過這點,但卻沒想到太后會這麼不加遮攔地說出口來,她微微紅了臉,垂下頭去遜謝道,「我哪想得到這些,都是想到一出是一出唄……娘娘實在是謬贊了。」

  「若是依了我,給你封個賢妃也無不可。但大郎在這件事上,是有點幼稚了。」太后微微地皺了皺眉,「畢竟是沒有考慮到朝廷忠臣的體面,這下搞得,兩邊對打起擂臺來。大郎就是想下臺都不能輕易讓這個步……」

  她有點欲言又止,徐循看了,不禁一笑,幫太后補完道,「畢竟是新君上臺嘛……」

  雖說後宮妃嬪沒法問政,但這並不是說她們就沒有問政的腦袋了。明擺著的道理,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新官上任還有下馬威呢。新主子和老臣子之間,自然是少不得一番磨合的。皇帝也不是說就非得要封徐循做賢妃不可,但事已至此,他若輕易讓步,以後在內閣裡,就很難樹立自己的權威了。

  徐循本就是不在乎這個嘉號的,是賢是寧,影響不了她的待遇。這整件事她都一直沒有上心,就打算過來欣賞皇帝的表演呢,現在聽了太后意思,哪有不知該如何表態的?當下便道,「妾身知道該怎麼辦了,待見了大哥,一定和他分說。」

  太后笑了一下,很是滿意,更點透了,「這不但是為了大郎,其實說到底,也是為了你。」

  見徐循懵懵懂懂的樣子,她莞爾一笑——畢竟是小門小戶出身,雖然也是知書達理、識文斷字的,但沒有受過這方面的教育,是少了點政治素養。

  「雖說這內宮和外頭無關,但咱們畢竟也不就是孤家寡人。現在這事兒,還算是就事論事,說的就是你在南京的事兒辦得不好。」太后悠然道,「若要是把那群死讀書人惹急了,他們連你這個人的品性都要質疑。有沒有這回事不說,名聲若壞了,你成了奸妃也不打緊,反正橫豎咱們自家人知道你不是這樣的,可若連累你娘家成了戲文裡傳的奸國舅、災外戚……」

  徐循還真是沒想得這麼深,被太后這一嚇,冷汗都出來了:她封妃,娘家人自然是跟著得好處的。這其實也是徐循一直說服自己在宮裡混下去的理由之一,可要真因為賢妃這個稱號,把家裡的名聲給壞了,成了戲文裡說的武則天、楊玉環一樣人物,徐小弟成了楊國忠、武三思……那她可不冤死了?

  太后見徐循真被說得白了臉,也有點憐愛,又溫言道,「不過一時半會,也到不得這一步。你且先和大郎好好分說吧,他自己要能繞過這個彎來,那也就沒什麼大事了。其實誰心裡不明白呢,南京撞門那一大幫子,除了老胡是真為了顧全大局以外,誰沒有自己的心思?你且把心安在肚裡,等明年改元了,大郎少不得一個一個地收拾他們。」

  徐循雖然對那幫官員和宦官已經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她就這個性子,有點記吃不記打的,但心中對這起得勢不饒人的反復小人還是很憎惡的,聞言也敢滿意——雖然不敢欣然一笑,但面部表情的改變,卻是瞞不過太后的眼睛。

  太后以前對徐循的印象還不深,只知道她就是個人見人愛的小開心果兒,連文皇帝都另眼相看。如今這麼一接觸,倒是真的打從心底有幾分喜愛了:這孩子心裡藏不住事,想什麼面子上就露出來,叫人看著都舒服。這忽喜忽憂的模樣,太后看了都直想樂,也難怪後宮中人人都和她有幾分交情了。

  最難得是關鍵時刻還靠得住,每每總是深明大義、顧全大局,事情交給她很讓人放心……這種人,有哪個長輩、哪個上司是不喜歡的?要不是沒有這個嘉號,太后都想給她封個憨妃了——憨憨的真是惹人疼!

  「去吧去吧。」她笑著打發徐循,「你回來了,宮裡也熱鬧些,得了空你就多陪著皇后過來找我說說話,你姐姐病了,你就自己來,我這裡也冷清——要熱鬧!」

  這是不小的體面,等於就是給徐循單獨過來請安的許可了,以後她想過來,便不必先到皇后那裡去撞運氣。徐循忙起身謝過太后的賞識,見時間差不多也到了,遂起身告退,回了她被分配居住的永安宮。

  朝中有人好辦事,潛邸舊人都可算得上是朝中有人,分配居住的宮殿也都不錯,徐循更是得了特殊的照顧——何仙仙和孫玉女居住的宮殿,雖然位置好,但裡面都是住過人的。按照這些年國朝後宮更新換代的速度,很容易可以推測出來,這裡面的前任主人基本都已經掛了。孫玉女住的長寧宮都換了兩任主子了,文皇帝時不算——原來的郭貴妃也是住在那裡的。但徐循的永安宮卻是新的,還沒來得及住人,就起火焚毀了偏殿,剛剛修葺完成。而且,永安宮占地也比何仙仙住的咸陽宮要大很多,咸陽宮闊三間,永安宮闊卻有五間了。雖然徐循不在,但正殿也是被趙嬤嬤帶了兩三個宮人佈置得頗為雅致,徐循的家私也都好好地安放了起來——當時她封太孫婕妤的時候賞的家底,現在也都被領回來,放到永安宮自己的庫房裡面了。

  徐循還沒來得及和趙嬤嬤說幾句話,好好地看看永安宮的帳本子呢,她派去給各宮請安的心腹也回來了,孫貴妃、何惠妃都說午睡起來就來看她,至於南醫婆、馮恩等,那以她身份也不便過去報信,只能等他們來找她請安了。

  好容易都把人給打發下去了,徐循只覺得腦仁疼,揉著額頭半天才喘過氣來,問趙嬤嬤,「中午都用什麼啊?我可什麼都不想吃,就想吃點清口的菜。這一上午給我累的……要不然,下一碗面吃算了。」

  趙嬤嬤笑著說,「您現在都是妃子了,難道中午就吃一碗嬤嬤做的手擀面呀?」

  趙嬤嬤的手擀面還是當年她試圖教徐循下廚時候做的,不過徐循從小跟母親在灶上混,對於做飯的程式不比趙嬤嬤生疏多少,也沒上幾節課就出師了。不過當時也是頗混了幾頓趙嬤嬤做的手擀面的,此時趙嬤嬤打趣起來,徐循也不免哈哈一笑。她正要說話時,外頭只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急急地在門外喊了一聲,「聖駕到——」

  還沒說完呢,砰地一響,外頭屋門被人推開了。緊跟著,裡頭門簾子一揚一摔,新科皇帝大踏步就沖了進來,一點也沒有皇帝該有的穩重。他的視線在屋內急急轉了一圈,很快就落到了徐循身上,現出了明顯的驚喜。

  「回來了!」皇帝一邊說一邊就向徐循走了過來。身邊馬十不失時機地補充了一句,「皇爺一聽說娘娘回來了,飯都沒吃,剛散朝就回內宮了……」

  徐循自然是早站起來迎接皇帝,聽到馬十爆料,不免有些欣喜,含羞笑著掃了皇帝一眼,便垂下頭去。皇帝哈哈大笑,握著她的肩膀一下就帶到了懷裡,緊緊擁著徐循,不言聲抱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這一次,真是委屈你了!」

  徐循被皇帝緊緊擁在懷裡,心裡也是有點激蕩,她閉上眼,一時什麼也不願想,只是全心全意地沉浸在了熟悉的胸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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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我真的想給她封做憨妃了怎麼辦||||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25 PM

第99章 奸妃

  年輕的情侶經月不見,彼此間肯定都是很想念的。不過,現在徐循的大郎乃是皇帝了,做事也就不能那樣隨心所欲。畢竟也要注意到影響,白晝宣淫之類的事,起碼現在還是不能做的,兩個人擁抱了一會,皇帝很自然地就在徐循這裡留飯了。兩人飯沒吃多少,整頓飯都在嘰嘰喳喳地說話。

  由於皇帝本人是不可能唧唧喳喳的,饒舌的非徐循莫屬,徐循看自己說什麼皇帝都愛聽,就絮絮叨叨地把她在南京的日子,連一頓飯都報告給皇帝知道。皇帝也的確是聽得興致勃勃的,尤其是對於徐循在逼宮前感受到的氛圍,更是有興趣,時不時地就和徐循點評,「胡大人心是好的,就是太老謀深算了,他這是在和我鬧脾氣呢。」

  徐循有點不懂,皇帝就隨口分說給她聽。「……怕是早猜到我去北京了,他在那著急上火地擔心我病重了,說是內外交通被阻隔,醞釀著要逼宮,其實都是做給外人看的。胡大人要沒一口咬定我就是病沉了,南京那邊的風向不會到最後幾天才開始轉的……至於逼宮,那是老人家鬧脾氣呢,嫌我沒給他遞話,見外了。」

  徐循聽得暈暈的,「大哥你越說我越不懂了……反正那些人裡,多的是沒安好心的,好比那個司禮監黃儼,那副嘴臉我看了就討厭。朝廷裡的大人們,你怎麼處置那我可不能過問。就是這個黃儼,絕對不能讓他好過了去。」

  宦官不過就是天子家奴而已,而且又是已經失勢的漢王黨羽,惹得寵妃不高興了,他不死誰死?皇帝根本都沒當回事,隨口道,「快了,先捉起來,什麼時候我們小循高興了,打一頓杖殺了他。」

  徐循皺了皺鼻子,「我才不要,殺了他豈不是髒了我的手?」

  皇帝樂了,「那要是我下令殺了他,就不是髒了你的手了?」

  「那您殺他又不止是因為我……」徐循和皇帝辯論了幾句,皇帝落入下風,只好舉手求饒道,「好好好,是我要殺,我要殺——回頭就殺!」

  徐循先還看黃儼不順眼呢,這會兒又有點不忍心了,「到底是一條人命,因我一句話就沒了,我心裡也不落忍……要不然,打發他去守靈也行,那比死還讓人難受呢。」

  守陵在很多時候基本就相當於囚禁了,在那樣鳥不拉屎的鄉下地方呆著,沒事也不能進城,大家又都知道是失勢的了,勢利眼們豈不是可著勁兒糟踐了?其實也挺能收到懲罰的效果了,皇帝嗯了一聲,沉吟著點頭道,「也行——唉,其實也是因為宦官裡無人可用了,不然,黃儼還能在南京混飯吃?怕是早都要去中都守著祖墳了。」

  現在的宦官們,知書達理的很少,多半都是不識字的。做點粗活還好,一旦要充塞重任,就有點提不起來了。文皇帝身邊的那些知名宦官,大多都是另有際遇才學會識字的,要不然就是等被重用了以後自己私下讀書認字。總的說來,宦官在政治上有所建樹的都不多,現在得用的那還是文皇帝手裡留下來的老人,這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肯定還是想要一批自己的嫡系人馬的。

  當時在南京跟隨徐循的一批內侍,也就借著這股東風發達起來了。王瑾、金英、範弘這樣的大伴、教導型宦官,現在可都是正兒八經的穿紅內侍,襴衫太監,都開始參與司禮監事務了,馬十等人現在也都是乾清宮裡的管事內侍,可說是位高權重。不過,皇帝並沒有讓他們每個人都參與政事的意思。有些人天生就不適合走這條路,這也是沒辦法的。

  「我想著,還是該開個內書堂,教教他們做人的道理。」皇帝一邊忖度著,一邊心不在焉地和徐循說閒話,「也好讓他們知道忠君。別成日裡就想著吃裡扒外,占宮裡的便宜。」

  這等於是明目張膽地在違背內眷不能干政的祖訓了,徐循微微一怔,提醒皇帝道,「只怕大臣們知道了,又有話說呢……」

  「唉。」皇帝歎了口氣,也有點鬱悶。「都欺負我年輕,不是馬上天子,又不像爹,怎麼說都處理了二十多年政事……」

  皇帝今年也就是二十多歲,作為天子還是年輕了點,和內閣裡的老臣們抗衡,多少有點力不從心。此消彼長之下,君權就有點被架空的嫌疑了。想讓宦官們讀書,其實也就是想要多個幫手而已。能進內書堂的肯定都是皇帝的嫡系,到時候各地鎮守太監都是皇帝自己的耳目,被底下人糊弄的可能就少得多了。

  這裡面的道理,徐循不是全明白,也不是全不明白,大約也是隱隱約約在兩可之間的樣子。不過她本能覺得這是大事,自己不好隨便表態,猶豫了一下,便道,「這麼大的事,還得問過太后娘娘吧。宦官干政,好像不是什麼好名聲……」

  見皇帝面色有微妙變化,她又道,「但我也隱約聽說,現在內閣閣老,比什麼六部尚書還威風多了。有人說,沒了一個丞相,倒多出六個來了……大哥就是神仙,也沒法一個和六個鬥啊。」

  「就是這話了。」皇帝面容舒展,「光是文書一天就有那麼多,沒人幫我參謀著,我從睜眼到閉眼就光忙這些事了。」

  朝堂上的事,徐循其實也頂多就是順著皇帝的話說幾句,她弄不大懂,肯定也就沒有自己的見解。不過也就是因為如此,皇帝才能放心說話,和她抱怨了好大一通內閣的管頭管腳,「你頂幾句牛,就敢威脅著要撂挑子,真是太過分了!」

  徐循見是時機,便溫言道,「畢竟都是老臣子,越是有本事,越是有脾氣,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您和老人家計較什麼呢。不是原則上的事,能讓就讓一步了。先將容忍的樣子做出來,他們再那樣得理不饒人的,天下人便都覺得是他們失了臣子的本分,您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到時候,就是要動手也好,您也都占住理了嘛……」

  她瞥了皇帝一眼,見皇帝似乎有所意動,就又加了一把火,「再說,哪有內閣的閣老們彼此親密無間的道理?這都是文皇帝留給昭皇帝的老底子,昭皇帝照樣留給您的。既然是傳後的人事底子……」

  如果說皇帝是帝國領導班子的一把手,那內閣閣老們就是二把手了,二把手之間矛盾重重都是很常見的情況,有時候一把手甚至會放縱這樣的現象出現,因為二把手要是聯合起來,架空一把手那都是分分鐘的事。皇帝這孤家寡人的說法,不是開玩笑的,除了自己的奴才宦官以外,內閣裡根本沒有人會和皇帝是一條心——真要有人完全臣服于皇帝了,他也就將不見容于士林,會被徹底罵臭、架空……

  這道理,徐循從前也是不清楚的,都是在南京的時候聽柳知恩他們分析逼宮的那幫子人彼此間是什麼關係的時候,慢慢地琢磨出來的。既然是磨合了很久的一個人事班子,那不必說了,這幫老臣之間肯定都得留有一些矛盾在,不然,常年遠征的文皇帝,身體孱弱的昭皇帝也不可能完全放心的。現在他們聯合在一起欺負皇帝,是因為皇帝給了足夠的壓力,迫使他們抱團,等到皇帝這裡一放鬆了,說不得他們自己都要彼此疏遠,到那時候,皇帝再想要立威,都是很容易的事了……

  皇帝哼了一聲,一時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忽然笑著拍了徐循豐潤多汁的小屁屁一下,力道不輕也不重。

  「誰教你這麼說話的?是娘還是皇后?」他半閉著眼睛,嘴唇微微地翹著,似笑非笑的,看似莫測高深,其實從語氣來聽,心情應該還不錯。

  徐循馬上就把這番話給栽贓到太後頭上了,反正的確也是太后督促她來解決這個問題的。

  「是太后娘娘明裡暗裡和我說的……」她承認道,「她還說,要是繼續這麼爭下去,我少不得要落個奸妃的名頭。」

  說著說著,小姑娘都有點泫然欲泣了。「南京的事,人家可沒安壞心,雖說心裡也冤屈得很,但……左思右想,也只能讓一步了,不然,吃虧的還是我……」

  「所以說!這些文官心思真是歹毒。」皇帝也是被氣著了——這說起來,徐循真委屈不假,他也委屈啊,大臣們一個個和他頂牛,其實是看不慣徐循嗎?不是,就是看不慣他在危急關頭把重責大任交到了一個女流之輩身上。「一個個都是蔫壞、刁壞、毒壞!都是被阿翁和阿爹給寵壞了,學高皇帝一般殺一通,就知道該怎麼辦事了!」

  話雖如此,但高皇帝的時代,畢竟是早就過去了。再說,那時候人丁凋敝,官員人數都不多,管也還管得過來。現在人煙稠密,官也多了,聚合在一起那也是一股很大的力量,就是徐循,雖然在皇權最密集的宮裡生活,卻也不認為皇帝真能說殺就殺。文皇帝殺了那麼多宮人,可對大臣們,最壞也就是進詔獄、抄家,殺頭都是很少見的。雖說她心裡不太服氣,但卻也還是潛移默化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反正我不管。」她和皇帝撒嬌。「您要和他們頂牛,換個事兒頂吧。別再拿我的事當話口子了,大哥,人家不要做奸妃——」

  活色生香的愛妃在懷裡扭來扭去地撒嬌,本來就難以令人抗拒了,兼之徐循還是勞苦功高,他的確覺得對她有點虧欠,皇帝被她推著、搡著,心思便漸漸地也軟和了下來,卻還是有點抗拒,「本來我這硬著呢,忽然又軟了,不知道的人,還當我是對內閣服軟了!」

  徐循撲哧一聲就笑了。「大哥要對著他們能硬起來,那才糟糕了呢!」

  皇帝先一怔,再才明白徐循在打趣自己口誤,他禁不住又拍了徐循尻尾一下,「你啊!」

  「啊,原來我說錯了?」徐循故作害怕,「其實大哥對著那幫子七老八十的大人們,一直都是很——硬——的——」

  皇帝氣得呀,也不顧是不是白天了,當下就讓徐循明白了一點:天子同志的口味並沒有發生變化,對著內閣大臣們,他是思想上硬,對著油嘴滑舌的徐娘娘嘛,那就是身體上硬了……

  當天下午,皇帝便正式下了詔書,冊封徐循為莊妃。雖然壓根就沒把賢妃之爭的事寫進詔書裡,但明眼人都是看得清楚的:徐娘娘一到京,皇帝就改了主意,這明顯是徐娘娘居中說了話的關係。

  本來一場風波,都快進展到廷諫的地步了,也不知有多少人要因為仗義直言被貶斥出外。徐娘娘一到京,一切風雨消彌無形,雖說她是辭去了賢妃的嘉號,但京中也是有了說法:這徐娘娘的做法,確實是真正的賢明呢。賢妃嘉號,其實她確實是當之無愧的……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 02:29 PM

第100章 莊妃

  風風雨雨,終究是有過去的一天。等徐循的封號定下來了不久,朝廷也就迎來了一連串的冊封大典。當然打頭的非皇后冊封大典莫屬了。這也是國家級別的盛典,不誇張的說,整個朝廷乃至後宮,除了太后、張太妃、李太妃和文皇帝貴太妃以外,都要因為皇后冊封大典而動起來。

  禮部官員什麼的就不多說了,早就忙得焦頭爛額、雞飛狗跳的,連著司禮監和太常寺的大太監們都是罕見地行色匆匆。前好幾天就開始在奉天殿裡忙碌了——這三大殿雖然平時也用不到幾次,但遇到有國家大事的時候,還是很離不開的。尤其是奉天殿,規模最盛大的禮儀都是要在這裡舉行。

  徐循她們這些後宮妃嬪當然是不可能瞧瞧熱鬧就算數的,她們也被發給了簇新的禮服,所有人都動員起來整改尺寸,梳理發飾——剛搬過家,很多東西都要現去翻找。若是宮裡的嬤嬤們不大精明能幹,這時候可就有點頭疼了。而更浪費的是,因為她們都還沒有受冊,所以給做的還是太子才人級別的常服,皇妃禮服現在都還沒發給呢。等到冊封禮的時候,少不得又要來做好幾套符合皇妃身份的禮服。

  反正皇家最不缺的就是錢了,司禮監屬意她們謹守禮制,徐循等人也沒什麼可說的。眾人忙著換了新衣服,就去坤甯宮前排練一下屆時的站位等等,雖然第二日才是冊封大典,但這會兒坤甯宮裡都已經設好了御座和冊案。外命婦什麼的也都要入宮來排演一遍流程。

  第二日早上,皇后很早就起身要出去奉天殿接受冊封和百官朝賀,徐循等人倒可以從容起床打扮,等皇后回坤甯宮後,在宮中朝賀她一遍,這一天她們的事就算是完了,大約也就是站一個時辰完事。

  至於皇后和皇爺就沒這麼輕鬆了,皇帝早上冊過皇后以後,晚上還要自己出去受百官稱賀上的表箋,然後兩個人一起齋戒三天,到第三天連徐循等人都加入進來。然後所有人再跑到太廟跟前去再行一次禮——皇后謁廟禮,這一次禮儀的隆重程度和冊立比也是絲毫不差的。尤其是跪拜上香的次數也是增加了很多。

  這些事都折騰完了,回去以後再陪著皇后把張太后拜謁一遍,所有人在宮中飲宴一番,前後折騰超過七天的皇后冊立儀才算是告一段落。如此的冊立大典,雖說只動員京官,但在禮儀的繁瑣程度上卻是絲毫都不遜色于皇帝的登基大典的。這也是體現了皇后和皇帝的敵體地位——皇后『小君』,在國朝出現大事,皇帝不能執政,宮中又沒有太后的時候,朝臣們能夠順暢地接受皇后監國,卻不會多搭理妃嬪們的一句話,不管她的地位有多特別,身份有多尊貴。參政,在後宮中始終都是只屬於皇后的特權。

  忙完了皇后冊立儀,接下來的皇妃冊立儀就相對要簡便一些了。起碼徐循只要參與自己的那一場就行了,倒是剛入宮的那些小妃嬪們比較可憐,身為宮中僅剩的內命婦,她們還是得和親王妃等一起參與每一場皇妃冊立儀。

  按照冊封詔書的時間順序,冊立儀也是安排的孫貴妃、何惠妃、徐莊妃這樣的順序。徐循的永安宮一直都在忙著給徐循做衣服打首飾的事兒,有點空徐循也趕緊去給太后和文廟貴太妃請安說話,再說,還有幾個小妃嬪也被分到永安宮的管轄下居住,徐循也得表示一下關心之類的,對於別人的皇妃冊立儀她是沒什麼閒情逸致去關心。也所以,等孫貴妃的冊立儀都過去了兩三天了,她才聽說:孫貴妃的冊立儀上,居然除了金冊以外,還出現了金璽。

  皇后和皇妃的禮服差別雖然不是很明顯,無非是皇后多了一件翟衣,用的也是龍冠,但冊書的頁數有不同以外,最大的不同還在於,皇后可用寶璽,皇妃卻只能用印。所以皇后冊封禮上,不但有冊案,還有寶案,皇妃冊封禮上就只有冊案一尊了。印璽雖然可以合稱為一物,但在禮制上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性質。印那誰都可以有,寶卻只能是皇帝夫妻使用的,僅就後宮來說,太后之寶、皇帝之寶、皇后之寶,都有號令六宮的效力,而妃嬪之印,能管的也就是自己一宮的區域了。

  雖然這東西還是象徵意義居多,事前都沒有任何招呼,事後也沒有什麼解釋,但金寶的出現,對宮裡這些渾身安滿了機簧的人來說,已經是個極為明顯的信號了:必要情況下,貴妃也是可以動用金寶,號令六宮的。

  這麼一來,除了禮儀衣飾上的些微區別以外,後妃之間,還有什麼不同呢?

  徐循本來還時常去坤甯宮陪皇后說說話的,消息傳出來以後,倒是不敢過去了:這件事,清甯宮那裡是風平浪靜沒有一點反對的聲浪,可見太后老人家也是持默許態度的。皇后肯定也不會多說什麼,可心裡是什麼滋味,那誰想不出來?這時候過去了,這件事是提好還是不提好?提不提,都是徒亂人意。

  她也不想去長寧宮給孫玉女道喜——徐循覺得這件事太沒意思了,讓人聽了都覺得訕訕然不是滋味,她也不願和那些低等妃嬪們混在一起,去趁這個熱鬧。

  「趙昭容、吳婕妤是第一批過去的。」孫嬤嬤倒是很關注新人們的動向,「曹寶林、焦昭儀是第二日過去的,倒是李美人、王美人和吳美人、劉美人到現在都沒過去。」

  趙昭容、吳婕妤和曹寶林、焦昭儀,是這一次選秀中被正經采選出來的四名新人,至於四位美人,李美人、王美人就是從前伺候皇帝于潛邸的青兒、紫兒。吳美人、劉美人是沒上冊的,待遇低了一些。

  要說才貌等素質,選秀出來的那畢竟是萬中選一,怎麼都比宮女子出身的這四位美人好。但四位美人卻是占了年資的便宜,在宮裡那都是有背景有出身的,也早都被收用過了。李美人、王美人甚至就是皇帝的啟蒙先生……說起來是要比還沒侍寢過的四位新人更有底氣。尤其是劉美人,怎麼都要顧忌到舊主的心情,起碼得等何惠妃被冊封完了,去過舊主那裡了再往長寧宮去才好。徐循聞言,不過一笑,她對這事最遺憾的就是自己當時在南京,沒能給花兒爭取上名分,至於說別的和新人爭風吃醋之類的事,那根本都不是徐娘娘的作風。身為新人比較謹慎,皇后和貴妃是兩邊都不想得罪,這種心思也是可以理解的。

  李嬤嬤有些微詞,「別人也罷了,趙昭容應該也等一等的。」

  四個新人外加四個美人,一共八個低等妃嬪,孫貴妃長寧宮管得最多,吳婕妤、曹寶林、吳美人現在都在她手下住。何惠妃管了焦昭儀和她自己婢女出身的劉美人,徐循呢,這裡是趙昭容和李美人、王美人,論品級是比長寧宮差一步的,不過勝在兩個美人都是熟人了,也能說得上話一些。李美人和王美人沒去參拜孫貴妃,說不得也是為了等徐循的冊封禮也未必呢。比較起來,趙昭容的態度就有點急功近利了,連曹寶林都比她沉得住氣點。

  徐循不否認自己心裡是有點微微的不舒服,但她懶得去計較這些個,只是歎了口氣,「怪道說女人多了都是戲呢,咱們這才十幾個人呢?就有這麼多講究了。她愛去就讓她去吧,難不成因為她過去了,咱們還要為難她麼?」

  李嬤嬤也就不說話了——徐循要封妃,待遇肯定有變化,永安宮裡也是要進新人的,嬤嬤們心裡也都裝著事兒呢,以後還能不能和今日一樣被信用,就得看她們的表現了。所以幾個嬤嬤現在也是越來越注意,就怕自己說話不順徐循的耳。

  「您來試試這身襖子。」她從長案上把衣服取下來了。「繡娘們也是辛苦,這一陣子都睡不好覺呢,要趕的衣服太多了。禮服還好,便服就是做得不經心了。」

  徐循也就懶得再關注外頭的事了,她又開始履行最近最主要的任務:充當衣架子。

  何惠妃的冊封典禮風平浪靜,用的還和以前一樣,是鍍金的銀冊,給的是金印。反正內外命婦行禮如儀,沒聽說有什麼事兒發生。她的冊封儀完了以後,就是徐循的冊封禮了。頭天晚上皇帝還特別跑來看了看徐循,笑道,「天氣冷了,我那天在皇后那裡還說呢,給你禮服做大一點,你禮服下頭多穿幾件衣服,也免得著涼了。」

  他這卻是有點想當然了,冊封儀上穿什麼那是有嚴格規定的。徐循就是想少穿都不行,更別說多穿了,只是她也不忍打擊皇帝,因溫言笑道,「我也早準備了,想著多穿兩條護膝,這樣跪著的時候膝蓋也舒服點。」

  「可不是的了,你胡姐姐就是跪得久了,回來就犯咳嗽。」皇帝說道,「這幾日又病著呢,明日受你朝拜,還得支著身子起來換衣服。」

  皇后冊封那天,天氣特別地冷,皇后又起得早,穿得也是禮制裡規定的那幾件,再說這種冊封大典的日子都是不敢吃太多的,空著肚子吹了一天的冷風,又凍又餓的怎麼能不病了?徐循笑著說,「她那個冊封麻煩,得跪好久,我這個簡單,穿得也沒那麼沉,不至於生病的。」

  一邊說,一邊還情不自禁地顯出竊喜的樣子,仿佛不必做皇后而受那麼麻煩的冊封,很值得高興似的,皇帝看了,禁不住在她額前彈一下,笑道,「真是傻樣。」

  忽然又想起來,遂掰著指頭給徐循算,「因這幾年事多,你又不在,幾次發錢發東西你都沒拿多少,你看你這宮裡,像樣的擺設都沒幾件。快想想還缺什麼,借封妃的機會,一發賞了你。」

  徐迴圈顧屋子,看著那太孫婕妤時賞的五彩大盤、青花大瓶、王瑾給送來的芙蓉石盆景,太孫妃有一次送的玉插屏,孫貴妃前陣子過來玩帶來的紫檀筆山……一時頗有些無語,只好搪塞皇帝道,「我這東西都是夠的了,就是人不夠使——我也不要逾制的人口,您就用心多撥幾個伶俐的宦官、宮女來給我使喚就行了。」

  幾個嬤嬤頓時都豎起耳朵了,皇帝多靈敏的人,焉能沒有察覺?掃了她們一眼,再看看一無所知的徐循,不由得在心裡就歎了口氣。

  這丫頭,就是當了妃子,都不讓人省心的。有事的時候靠譜,沒事的時候,就開始冒傻氣了……

  剛這樣想,徐循就添了一句,「現在要管的人多了,嬤嬤們也有點忙不過來——我也捨不得放她們出去管事兒,這都是要留著貼身服侍我的嘛!」

  看她且言且笑的樣子,連皇帝都有點琢磨不出來,徐循說這話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了。

  他還真琢磨了一會,看了看徐循,不由得又失笑起來。——自己的女人,又不會算計自己,有心還是無意的,重要嗎?

  「也是,現在畢竟是妃了,下面也有人要靠你吃飯呢。」皇帝想了想,也覺得要有一個人來幫著徐循管事兒,不然,徐循平時想到一出是一出的,偶然管事還好,長期要她用心辦事,也累得慌。「那這事就包大哥身上了,一定給你挑幾個可心的人來幫忙。」

  徐循笑開了——卻又一垮臉。「大哥,你今晚可不能在這兒吃飯了。」

  一般留下來吃飯就是要過夜的,徐循今晚伺候了皇帝,明天難免體力不濟,冊封禮要支持下來,就比較吃力了。

  正因為徐循不是很擅長拍馬屁,這句話就把皇帝給說得特別高興,他哈哈大笑,擰了擰徐循的臉蛋。「傻呀,難道我留下來,就必定要做那事兒?我今兒還就在你這裡吃飯了——咱們也說說話,和我們小循說話,心裡特別敞亮、舒服。」

  徐循還有點不情不願呢,「……好吧,那你可不能反悔啊……」

  她不說還好,這一說,皇帝倒琢磨起來了,結果,雖然沒有把徐循給正法了,但當晚到底也讓她又下了一回棋,這才肯和她一道沉沉地睡了過去。

  #

  第二天早上,徐循也是一大早就被叫起來了。都沒人顧得上床上的皇爺,一屋子人圍著徐循打扮,先讓她沐浴過了,然後換上嶄新的白色裡衣,外穿青緣襈的織金雲龍襖子,紅緣襈的織金雲鳳裙子,再加一層交領窄袖淺色護領的桃紅金繡團鳳的褙子,再加一層青底鸞鳳雲紋的鞠衣,外披大紅紵絲的大衫,這算是把衣服都穿完了。

  然後開始加佩飾,深青色的紵絲霞帔掛了鳳紋玉墜子,腰上先系一層紅線羅的大帶,帶下掛白玉雲樣玎璫,玉花彩結綬,然後是一層玉革帶,用青綺,描金雲鳳紋,十件玉片,三件金片釘成一條革帶,光是這條帶子都有四斤多。再穿上青線羅的襪子,描金雲鳳紋的青綺鞋,鞋頭鑲嵌三枚明珠——到目前為止,徐循的衣服算是穿戴完了。

  接下來就是更重的翟冠了,皇妃的翟冠大概和太子妃的鳳冠是差不多的規模,只是用翟鳥而不用鳳鳥而已,其華美自然是不必多說的了,重量也不必多說。光是金簪、金鳳、珠寶鈿花這樣的佩飾都有快一斤了,而這些東西還只是用來固定鳳冠的而已。整個鳳冠裝飾了各種雲片、珠翠、蕊頭、珠花、翟鳥等等,起碼有五斤之多……最後再拿上一個玉穀圭,她的行頭就算是徹底完成了,她整個人基本也已經等於是被壓得、捆得都動不得了。

  徐循現在算是領會到了張太后和皇后的厲害了,她們穿著這一身衣服是要一穿一天的——她呢,穿上這一身衣服以後,不是別人攙扶都是很難走動,才站了一會兒,脖子簡直都要斷了……

  也別說冷了——她走上幾步就開始發汗,所以一早上她連水都只喝了一口,吃了一個雞蛋就再不敢吃什麼。好容易等得到了時辰,一行人把她挾持出去,在宮裡等待皇帝的大駕。

  雖然昨晚就在永安宮歇的,但皇帝必須去華蓋殿打個轉,也是早被人接走去梳洗打扮,和裝扮洋娃娃似的穿戴一新,不過他不必像冊封皇后一樣,穿最隆重的袞冕,皮弁服也就夠了。在華蓋殿裡裝模作樣一番以後,派個穿紅內史來永安宮冊封她。徐循則在左右扶持下迎出宮門外,再回來行禮。

  站了這麼久,又走了這幾步路,徐循這時候已經是渾身酸痛了,她艱難地在嬤嬤們的幫助下下跪行禮了好幾次,接了金冊、金印以後,差不多就算是禮成。徐循可以用近一個時辰,把她用兩個時辰畫的妝、梳的頭髮和穿戴的行頭給卸下來了——不過不要急,這也不是說整件事能就這麼結束。

  大約第二天上午,徐循和皇帝又要全副武裝起來,一起去奉天殿拜謁一番。跪拜完了以後,皇帝可以在奉天殿嬉戲一番。徐循本人則要回永安宮升殿,大開正殿所有門扉,一邊吹著冷風,一邊在寶座上接受(這一陣很勞碌的)內外命婦們以及她娘家親戚們的朝拜。

  朝拜完了,擦擦被吹出來的鼻涕,還來不及和娘家人多說幾句話呢,她就得去拜謁兩宮了。先到清甯宮給皇太后行禮,再去坤甯宮給皇后行禮。兩宮都穿燕居服(也是禮服的一種,不是便服),在正殿等候,這麼著拜過了以後,整件事才算是徹底結束。不論是名義上還是禮法上,徐太子才人都是正正式式地成為了徐莊妃。

  然後,徐莊妃也很不負眾望地緊跟著皇后、孫貴妃、何惠妃的腳步,順利地病倒在床了……

  隆冬臘月,這樣從天沒亮到天已黑地折騰上兩天,能不生病嗎?這一身衣服,那是冬天吹風寒,夏天捂中暑,春秋天還能給壓出病來呢,所謂的冊封大典,完全是純體力活啊!

  徐莊妃倒在床上咬著手帕,一邊打噴嚏一邊憤恨地想:原來皇妃的尊榮,也不是沒有代價的!

  不過,冊封大典雖然辛苦了點,可成為皇妃卻也不是沒有好處的,讓徐循又驚又喜的第一個好處,也很快地就被傳達到了永安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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